轉學回老家的第一天,祝顏就被人堵在了課桌前。
「美女,聽說你是城裡來的啊?」
早讀結束後的課間休息,一頭黃毛的男生往她身邊一坐,流裡流氣地跟她講話。
祝顏嚇了一跳。
全班死寂,所有人都在悶頭做自己的事情,仿佛教室的最後一排無事發生。
「看別人沒用,沒人會搭理你的。」黃毛的聲音玩味且惡劣,「這地方我說了算。」
祝顏不動聲色地把課本朝旁邊挪了挪,沒有接話。
這所學校,和她以往待過的環境完全不同。
破舊的門窗,斑駁的牆壁,刺骨的寒風。
朝窗外遠眺,能看見山巔皚皚的白雪。
在這樣一座北方小縣城的高中裡,小混混給轉校生下馬威,根本沒人會站出來制止。
見祝顏不搭話,男生忽地往前一湊,不耐煩道:「怎麼著,啞巴了?」
那一頭黃毛大抵是在路邊的理髮店新染的,還散發著劣質的藥水味道,刺鼻得很。
他雙腿一伸、雙臂展開,大刺刺道:「不然我們開門見山吧,你當哥的馬子,哥罩著你,怎麼樣?你跟了我,大家就都理你了。」
祝顏咬住了下唇。
過往的十七年人生裡,沒有人教過她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場景。
好在下一秒,上課鈴打響。
班主任准點踩進了教室。中年女人看向了教室最後一排的方向,推了推黑框眼鏡:「葛天賜,回你的座位去。」
黃毛男生滿不在意地勾唇笑笑:「得嘞。」
直到他離開,祝顏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終於松下來了一點點。
可是接下來,整整一節語文課,名叫葛天賜的小混混都毫不遮掩自己的欲望,頻頻回頭朝祝顏望過來,一副鬣狗看向獵物的貪婪表情。
祝顏只覺得冷汗都要冒出來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為了擺脫那幾乎是黏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祝顏一路小跑到了洗手間。
她打開手機,撥通了一串數字。
電話足足響了十幾秒才接通。
「什麼事?」對面傳來男人不耐煩的口音,「我在開會。」
「……爸爸。」祝顏低下頭,猶豫了好幾秒,才接著道,「這所學校的校風不太好……有人騷擾我。」
她儘量克制地去描述自己大清早遇到的事情,可是話還沒說完,就遭到了男人的打斷。
「你不要理那些人不就好了嗎?!」
「可是這樣我沒法學習……」
「沒法學習?為什麼沒法學習!你的成績換到老家就保持不住了嗎?我看你就是在找藉口!就是吃不了苦!」
緊跟著,男人開始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地敘述爺爺當年怎麼從奉縣走出來,南下經商,一手創下了這偌大家業;自己又是怎麼在小時候當留守兒童,從奉縣考到了復旦,再接手公司,將品牌做大做強。
祝顏聽得耳朵起繭。
一個月前,不過是繼母的幾句枕頭風,她被父親就從國際高中送回了老家。
什麼「國際學校的校風不行,會把孩子帶壞」、「中國學生不吃高考的苦,怎麼能培養堅韌的心態」、「美國好多留學生吸大麻的你知道嗎?」,一句比一句更能製造焦慮。
父親很吃這一套,她沒辦法。
祝顏又一次聽完了那套已經聽過一萬回的吃苦理論,在男人甩下一句「以後這種事情別打電話給我」、並粗暴掛斷後,靜默著在洗手間站了許久。
然後,她鼓起勇氣,又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嘟、嘟、嘟——
「媽媽,求求你接電話……」她自言自語,嗓音近乎沙啞。
可是等待她的只有冰冷的機器人女聲:「您撥打的電話正忙……」
不,不是正忙。
是被對方掐斷了。
果然,沒過幾秒,母親的微信消息發了過來。
「在開庭。我沒空。」
語調比機器人還要冰冷。
祝顏早就習慣了。
她覺得自己根本不該向這兩人求救。
這對怨偶的感情從來就沒有好過,這點祝顏比誰都明白。他倆甚至等不到祝顏成年,直接在某次爆發了一場巨大戰爭後一拍兩散。
她那個對自己一向不怎麼關心的母親,在拿到了離婚證的第二天就出了國——畢竟是執業大律師,這個世界有無數上市公司等著她去拯救,相比之下女兒的心情並不重要——至於父親,大約是這些年壓抑夠狠,更是急不可耐地把外面的女人迎進了門。
十分鐘的課間時間很快就結束了。祝顏拖著比灌了鉛還沉重的雙腿走回教室。
結果葛天賜又坐在她的座位旁邊。
她早上報導時,班主任給她指定了最後一排的空位。她旁邊是有人的,因為座椅上擺著一個破書包,桌兜裡還有幾本沒動過的新課本。這位同桌直到現在都沒有露面,似乎沒有上課的習慣。
而此時此刻,看向坐在自己旁邊座位上的葛天賜,祝顏只覺得頭皮發麻。
葛天賜的手肘支在課桌上,撐著半邊臉,嗤笑道:「給了你一節課的時間,考慮得怎麼樣了?」
「……考慮什麼?」
「當我的馬子,還是說——」葛天賜直勾勾盯著她,一字一頓道,「你、要、跟、我、作、對?」
祝顏的腳步上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一聲冷淡的嗓音從祝顏的背後傳來。
「吵什麼吵。」
祝顏下意識回眸。
聲音的主人是從教室的後門走進來的,黑髮有些淩亂,眼睛半眯著,像是剛睡醒的樣子。
身型高挑修長,線條卻相當惹眼。
ṱů₌冷淡的面孔更惹眼。
看見來人,葛天賜跟川劇變臉似的,霎那間露出了討好的表情。
「喲,寒哥,今兒這麼早啊?」
男生沒搭理這句話,只是瞥了祝顏一眼,不痛不癢道:「你擋到我了。」
祝顏立刻閃過了身。
葛天賜早已站了起來,乖乖讓出座位,他甚至沒打算繼續找祝顏的茬兒,二話不說就溜了。
祝顏跟在男生後面回到座位。
男生擰著眉毛看向她,似乎沒搞清楚她的動靜,直到祝顏在他旁邊戰戰兢兢地坐下,低聲對他道:「我……就坐這兒。」
男生「哦」了一聲,隨手從桌兜裡抽出了一本書當枕頭,然後坐下、往課桌上一趴,迅速地睡了過去。
書上龍飛鳳舞兩個大字。
——淩寒。
她的新同桌。
目前看上去,更像是混混頭子。
*** ***
葛天賜這個名字,一聽就知道,一定是家裡從小溺愛到大的寶貝疙瘩。
寶貝疙瘩似乎因為找茬被打斷而感到不爽,和祝顏幹上了。
連續一周,他對祝顏吹口哨,陰陽怪氣,當眾說著令人作嘔的話。
「城裡的女的,果然都帶香味兒啊?不知道被幾個男人聞過?」
人身攻擊也好,污言穢語也罷,小鎮上的混混不知禮義廉恥為何物,只是想盡方法吸引著周圍人的關注,美滋滋地觀察別人的反應。
祝顏很想做到不理睬,但顯然,葛天賜沒有打算給她這個機會。
在某天清晨,祝顏看到桌兜裡一隻極其肥碩、醜陋、巨大的蟾蜍時,終於忍不住尖叫出了聲。
她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而葛天賜和他的幾個馬仔們則迸發出了相當愉悅的笑聲,剩下的學生或默默地圍觀,或充耳不聞,因為沒有人嫌自己的好日子過膩了,想要惹寶貝疙瘩不痛快。
見沒有任何人有施以援手的打算,祝顏從地上爬起來,連身上的灰也來不及拍,直接小跑去辦公室找班主任。
班主任聽她描述完,眼皮都不抬地「哦」了一聲,輕飄飄道:「你把那些東西拿出來丟掉不就好了?」
在那一瞬間,祝顏忽然就絕望了。
父母離婚,她沒有絕望。
小三進家門,她沒有絕望。
一個人被丟掉這個鬼地方,她沒有絕望。
甚至母親遠走高飛對她不管不顧,和過去的社交圈子完全斷開失聯她都沒有絕望,她覺得不過就是一年ṱṻ₅,她熬過去就好了,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可是這一瞬間,她忽然就崩潰掉了。
——「你把那些東西拿出來丟掉不就好了?」
那些東西?
那些鼓著兩頰,全身長滿瘰疣的癩蛤蟆?
讓她「拿出來」???
「嘿你這孩子,怎麼說哭就哭了呢?這麼矯情的?」班主任皺起了眉,從桌上扯了張紙巾遞給祝顏,「我跟你說,Ṭūₜ葛天賜那個人就這樣,他舅舅是副校長,我也管不了他。但他就那個新鮮勁兒,我知道的,等他這股勁兒過去了,他就不會搭理你了。你自己好好學習,知道不?」
祝顏沒有接紙巾,而是徑直走出了辦公室。
她在這裡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
可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兒。
班主任毫不在意她的行為,就像不在意隔壁城市的天氣。她轉頭和數學老師抱怨道:「淩寒那個傢伙,又不交作業!這樣下去他別念了,退學得了……」
而後,女人尖利的嗓音隨著祝顏的走遠而漸漸變小。
祝顏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
教室回不去。
她也沒有家。
甚至她一個人在樓梯的角落裡坐了兩節課的時間,也沒有一個人試圖來找她,耳提面命地問她為什麼不去上課。
最後祝顏一聲不吭地回了教室,因為至少她得把自己的書包拿走。
而就在她重新走到教室外時,透過窗戶,她忽然發現自己的那個幾乎不來上課的同桌,今天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居然又一次出現在了教室裡。
淩寒雙手環胸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的課桌。
蟾蜍已經跳了出來,正在地上呱呱直叫。
淩寒皺眉,高聲問道:「誰弄來的?!」
無人應答。
整個教室跟變成了冰窟似的,一片死寂,無人敢回應。
而淩寒只是掃了一眼,就立刻定位到了始作俑者——
「葛天賜,你是不是皮癢?!」
黃毛立刻「哈哈哈哈」地乾笑了起來,尷尬道:「不是,哥,誤會,都是誤會。」
淩寒的眉梢一挑。
「你那個新來的同桌,跟個啞巴似的不說話,沒想到脾氣倒挺大。我怕她惹你不痛快,提前替你教訓教訓她。」葛天賜諂媚道,「哪能想到寒哥你今天來上課了呢……」
「把這個東西弄走。」淩寒冷聲道。
「好好好!」葛天賜立刻跑了過來。
「桌子裡裡外外擦乾淨。」
「知道了知道了!」
窗外,祝顏將眼前的一切盡收眼底。
這間教室裡的生態位已然一覽無餘。
幾乎所有人都怕葛天賜,不管是因為他愛找事,還是因為他舅舅是副校長。
但偏偏葛天賜怕淩寒。
下一節課快要開始時,祝顏強忍著噁心,一步步挪回了自己的座位。
雖說蟾蜍已經被葛天賜弄走了,桌子也被他拿抹布裡外都擦了一圈,但一想到桌兜裡曾經有這樣一隻東西,祝顏就忍不住打寒戰。
而她的同桌……依舊在睡覺。
這次同桌換了一本書來當枕頭,不過也沒什麼區別,依舊是全新的課本,除了寫了名字外就沒翻過頁的那種。
課上老師講了什麼,祝顏完全聽不進去。
她一直在糾結,一直在掙扎,一直在反復。
直到身旁補覺的少年打了個哈欠,似乎準備「起床」了,祝顏才終於橫下心來,推了一張紙條過去。
淩寒微微一愣。
他低頭一瞧,紙條上是少女清秀漂亮的字跡。
「葛天賜一直在騷擾我,請問你能幫幫我嗎?所有的作業我都可以幫你寫。」
淩寒:「……」
大約是自己好一會兒沒給個反應,又一張紙條推了過來。
「考試我也可以給你抄。保證你能畢業。」
淩寒:「…………」
淩寒:「哈?」
他用難以置信目光看向祝顏,仿佛在看世界第八大奇跡。
祝顏嚇得要死。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這位同桌會不會比葛天賜更恐怖。
最終,祝顏只能硬著頭皮道:「我聽見班主任說,你再不交作業的話就會勸退你……我可以幫你寫作業……如果你需要的話……」
淩寒靜靜看著她。
一秒,兩秒,三秒。
直到同桌突然間嗤笑了起來,托著腮,半掀開眼皮,模樣懶懶的,語調更是懶懶的——
「你看我像在乎這個的樣子嗎?」他無所謂道。
這一刻,最後的指望也沒了。
祝顏像跌進了冰窟裡。
接下來的四十五分鐘裡,兩個人之間保持著詭異的沉默。淩寒似乎是睡醒了,一直托著腮看向窗外發呆,祝顏低頭盯著試卷,不敢亂動一下。
高三學生的課堂日常,除了講卷子還是講卷子。英語老師是個瘦竹竿眼鏡男,臨下課前,他讓課代表端來了昨晚剛批改完的試卷,清了清嗓子。
「咳咳,我們週一的考試出結果了哈。你們猜猜,這次的最高分是誰?」
就在大家開始討論是英語課代表還是班長的時候,英語老師的目光忽然就落在了祝顏的身上。
「新同學,英語不錯啊?」他推了推黑框眼鏡,「聽力是滿分。」
全班的目光「刷——」的一下投了過來。
祝顏的臉頰忽然就漲紅了。
她很不適應,也不想這樣被關注,因為那些目光並不友好,而是帶著驚訝、探究與一些其他的微妙元素。
「誒——?」就連自己的那位同桌,都拖長了語調。
淩寒又一次托腮看了過來。
「你英語很好?」他問道。
這要怎麼回答呢?說自己因為過去要出國路線,一直是全英文教育,所以就算突然轉學卷高考,英語也不用太費力氣?
祝顏覺得自己還不至於傻白甜到這個地步。
就在這時,下課鈴聲打響了。
而新同桌似乎也沒有深究的打算,他徑直起身,把那本用來睡覺的課本往桌兜裡一扔,然後手揣進了褲子口袋,對祝顏道:「明天早上八點,西嶺雪場,你來幫我當個英語翻譯。做得好,我就罩你。」
祝顏被這番突如其來的話語砸得發懵。
即便如此,她也還算迅速地提煉到了 8 點、雪場、翻譯等幾個關鍵字。
可是……
「可是早上八點……要上課的啊?」她的語調遲疑。
淩寒卻扯了扯嘴角:「你確定你能上得了?」
祝顏:「……」
少年人沒再等女孩兒的回音,他輕飄飄甩下一句「你自己考慮」就離開了座位,徑直朝教室外走去,而直到上課鈴重新打響,祝顏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的同桌似乎就這麼一去不復返了。
而隨著淩寒的「消失」,她仿佛一下子踏出了對方所籠罩的那個「安全領域」。
葛天賜很快又湊了過來,並且伴隨著極近嘲弄的聲音。這一次,小混混愈發不加遮掩地用著骯髒齷齪的語句,什麼「英語這麼好,被鬼佬玩得也很好吧?」,句句不離蕩婦羞辱。
終於熬到這天結束時,祝顏只覺得心力交瘁。
淩寒說得沒錯。
她根本就上不了這個課。
*** ***
在渾渾噩噩地回到家中後,祝顏總算明白了為什麼有人會抑鬱到厭學。
她這種從小到大的好學生,這會兒也要厭學了。
環顧四周,老房子空空蕩蕩的,安靜得跟鬼屋似的;手機裡依舊沒有任何親人的消息,仿佛她早已被整個世界拋棄。
不,她不能自暴自棄。祝顏想。
她握緊了拳頭,白皙瘦削的手背上甚至迸出了幾條青筋。
如果連她都放棄了自己,那就是遂了繼母的願。她完全可以相信明年就會有弟弟妹妹出生,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而自己……
祝顏沒辦法再接著想下去。
為了打消腦子裡那些不斷冒出的絕望念頭,她飛快地打開手機地圖,開始搜索「雪場」這個關鍵字。
果然,在離縣城非常近的地方,就有一座名為「小西嶺」的雪山,仔細一看,似乎就是學校窗外可以遠眺到的那一座。
祝顏查到,就在去年秋天,那裡新落成了一座滑雪場,看起來設施頗佳。雪場還配備了一整個滑雪度假區,五星級酒店、溫泉、餐飲等一應俱全。
這會兒山下還是深秋,但山上早已開始下雪。月初的時候,雪場「開板」,遊客如織,人氣正盛。
第二天清晨,祝顏套上一件羽絨服,坐上了去西嶺山的公車。
雪場早上八點正式開始營業,祝顏提前了十多分鐘抵達,大廳裡沒幾個人。
倒是淩寒背著雪具靠在牆邊。少年人上身穿著黑色的雪服,下身是深灰色的褲子,背上的一套雪板也是純黑的,整個人的氣質淩厲若刀鋒。
在看見祝顏的身影時,他連眼皮都沒掀一下。
「來了。」這就算是打了招呼。
總之毫不意外祝顏的出現。
祝顏點點頭,整個人依舊有些僵硬。她其實有很多問題,比如為什麼要來雪場當翻譯,具體當什麼翻譯……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問,她其實挺怕淩寒,因為對方看上去就特別不好接近,更何況連班上的混混都怕他。
好在,下一秒,她就沒有詢問的必要了。
一個很壯實的男人領著一群外國人朝售票處走了過來,大聲喊道:「Follow me!Follow me!」
有一說一,他的英語確實很糟糕,一股大碴子味兒,但因為單詞很簡單,所以也沒人聽不懂。
「Ticket!Buy!這兒!」男人接著喊道。
祝顏:「……」
這一個一個單詞往外蹦,還能夾雜著中文……
淩寒用下巴指了指對方的方向:「這裡最近來了很多外國客人,只有老劉懂幾句洋文,所以外國客人都給他招呼走了。」
這大概也不是懂幾句,可能就是臨場學了幾個詞吧……祝顏想。
「這群外國人很有錢,老劉收他們兩倍的費用。你去跟他們說,過來跟我學,雙板入門,兩個課時到半犁式轉彎,八個課時到平行式,包教到高級道出師,價格還只要一半。」
「啊?」祝顏又蒙了。
「你不是英語很好嗎?」淩寒皺眉,「翻譯給他們聽。」
「不是……我英語再好也翻譯不了你這個……」祝顏開始頭皮發麻了。
事實上,淩寒剛剛說的那些詞,她連中文的都沒聽懂。
可是當看到淩寒臉上仿佛寫著「那我要你有什麼用 」的嫌棄表情時,祝顏頓時警鈴大作,快速道:「我、我去和他們說說看!」
說罷,她深呼吸,硬著頭皮強行上去「搭話」。
祝顏只能感歎,她雖然是個內向的人,但好在並不社恐。雖然淩寒說的什麼半犁式、平行式她聽不懂,但打個招呼她還是會的。
更何況,她認出了其中一位外國人的雙肩包。
「Hey!Did you come from Boston?(你們是從波士頓過來的嗎?)」
那幾個外國年輕客人的臉上立刻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問祝顏是怎麼知道的。祝顏指了指他們統一背著的雙肩包:「我爺爺也在你們學校進修過,不過是短期課程。」
後來你們學校還給他頒發了一個榮譽博士的學位。祝顏想。
不過這種細節,她也就沒必要多說了。
沒一會兒,祝顏回來了。
她有些尷尬地和淩寒道:「我跟他們說,可以來你這兒學滑雪,可是他們已經交錢了……」
「知道了。」淩寒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祝顏有些拿不准淩寒的態度,斟酌了好幾秒,又小聲問道:「你生氣了嗎?」
女孩子眨巴著眼睛望著他。
小心翼翼地,帶著試探地。
像什麼容易受驚的小動物。
淩寒忽然就笑出了聲。
「早就猜到了。」他聳了聳肩。
「哦……」
祝顏也算摸清楚了情況。
這個新開的雪場環境很好,吸引了一批外國客人,她的同桌是這裡的滑雪教練,想要掙外國人的錢,但生意都被那個會幾個三腳貓單詞的「老劉」給壟斷了。
這會兒時間還早,趕著滑第一輪麵條雪的似乎都是熟悉的亞洲面孔,等了好一會兒,並沒有新的外國客人組團出現。
淩寒道:「你回學校吧。沒你什麼事兒了。」
聽到淩寒這麼說,祝顏一下子就慌了。
她沒有發揮淩寒預想中的「作用」,那對方就不會罩著她。
自己這個時候回去,不就是羊入虎口,純屬找死嗎?
於是女孩子的頭立刻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淩寒看她這樣子只覺得好笑,調侃道:「你不是要上課嗎?怎麼又不上了?」
這人不是明知故問嗎?祝顏想。
但祝顏並不打算和他爭辯這個問題,她在腦子裡迅速推衍了好幾個方案,然後認准了其中一個,道:「你能不能教我滑雪?」
「哈?」
「你聽我說完!」見淩寒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祝顏趕緊解釋道,「你剛剛說的那幾個詞,什麼式什麼式的,我都聽不懂,但你教我一下,我就懂了。然後我再查一查這些專有名詞,組織一下語言,就能把你的教學內容翻譯成英文版本。這樣你教外國客人,我就可以在旁邊給你逐字逐句的翻譯。」
淩寒好像被說動了,聽得頗為認真。
「你看,那個老劉,他只會幾個單詞,那在雪場上,他只能示範給外國人看,他們沒法溝通的。但有我在,你就能跟客人溝通。」祝顏努力推銷著自己,「我英語很好的,你給我點兒時間,我絕對能幫得上你!」
女孩子的目光和語調都相當急切。
淩寒注視了她三秒。
「是個辦法。」他淡淡道。算是給予了初步肯定。
祝顏「呼」地松了口氣。
起碼,她的試用期被延長了一小會兒……
但新的問題很快就來了。
一張 3 小時的雪卡,售價 300。
現在的祝顏,確實付不起這個錢……
當她在售票處露出艱難的表情時,淩寒悟了,無語了那麼幾秒鐘,丟下一句「等我一會兒」,一個人走進了雪場大廳。
沒過多久,淩寒拿著一張工作人員的雪卡出來,丟到了祝顏懷裡。
「別人問起,就說你是我的助教。」
「知道了!」祝顏手忙腳亂地接住了那張小小的卡片。
兩人一前一後刷卡進場。
淩寒忽地回頭問:「你確定你英語很好?我可是誇下海口了。」
畢竟他去要這張雪卡時,雪場經理用將信將疑的目光看了他半天。
而不知內情的祝顏,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點頭。
「怎麼算『好』……?」她弱弱地問。
淩寒想了想,接著問:「你高考英語能考 120 嗎?」
祝顏:「……」
祝顏:「能。」
「那就行。」淩寒繼續大跨步往前邁。
祝顏不由地苦笑了起來。她的雅思成績兩個 8 兩個 7,一根鉛筆兩千塊,結果付不起三百的雪卡,說出去誰信?
果然喜劇的內核是悲劇。
她乖乖跟在淩寒的身後,租借了雪服、雪鞋、頭盔等裝備。
上淩寒的課,說沒有壓力,一定是假的。
畢竟祝顏至今都沒搞清楚自己的新同桌是個什麼來頭,只知道仗勢欺人的小混混都不敢得罪他。更何況,淩寒看上去就不像是好相處的樣子。
但在雪山上,淩寒卻是祝顏意料之外的耐心。
祝顏首先死在了穿雪鞋上。
雙板的雪鞋硬且重,光是提起來都破費力氣,腳穿進去後更是硬邦邦地被固定在裡面,動都動不了。
雪鞋從上到下四排金屬扣,阻力極強,祝顏根本扣不上。
可她不敢麻煩淩寒。
連鞋子都不會穿這種事情……萬一把人家混混頭子惹惱了,不罩她了,怎麼辦?
就在她專心致志地嘗試使出吃奶的勁兒把金屬扣扣上時,忽然有人蹲在了她的跟前。
淩寒沒戴頭盔和雪鏡,一頭淩亂的黑髮就這樣躍入祝顏的眼簾。少年人單膝跪地,
面部線條鋒利而流暢,有一種不顧他人死活的野性帥氣……然後大帥比手起刀落,俐落地摁下金屬扣,哢哢幾聲,就給祝顏穿好了雪鞋。
「謝、謝謝……」
祝顏之前都不敢直視他。
此時忽然用這種姿勢被迫端詳,她突然意識到——
自己的新同桌,還挺好看的。
「這個扣子要從下往上扣,先壓下去,再扣上。」淩寒道,「不會的,不懂的,隨時問我,明白嗎?」
「……我怕問多了你嫌煩。」
「不會。」
淩寒起身,原本半蹲在那裡的少年人,身型忽然就高大了起來。
「我不吃人。」他幽幽地道。
祝顏:「……」
雙板的雪鞋穿上以後,她感覺自己走路像企鵝,可淩寒卻是如履平地。
誰讓人家是教練呢?祝顏心想。教人還是得要點兒本事的吧。
就在祝顏像企鵝寶寶一樣,跟在步履如風的新同桌身後往雪場入口走時,兩人忽然被另一個穿著教練服的年輕人叫住了。
「喲,淩神!你今天過來了呀?」
「嗯。」
「這會兒上課嗎?下午有沒有空?我這兒有個進階的學員,你看能不能給指導一下。」
「應該行。」
「好嘞,我把他微信推你啊!」
……
什麼玩意兒?淩神?
祝顏黑人問號。
她好像是第一次聽見這個詞。
就有點兒……新鮮。
所以,淩寒是個厲害的教練?
穿好裝備,兩人進雪場,拿雪板和雪杖。
一走出滑雪大廳,淩冽的寒風撲面而來,凍得祝顏一個激靈。
她跟著淩寒先做了會兒準備活動,然後在淩寒的指導下穿板。
「腳尖先卡進去,然後腳後跟用力一踩——」話音未落,伴隨著「哢噠」一聲,淩寒的腳牢牢踩上了雪板,「就這樣,學會了嗎?」
「……眼睛學會了。」腳會不會還不知道。
淩寒:「……你先試試。」
待到祝顏自己嘗試時,果然又出了問題。她力氣小,發力也不太對,再加上初次嘗試的恐懼心理,當她一隻腳站在雪板上時,第二隻腳就死活踩不下去了……
「不要怕,扶住我。」淩寒伸出了一隻胳膊,「不會讓你滑倒的。」
祝顏猶豫了兩秒,還是扶了上去。
少年人的胳膊繃得很直,穩穩當當的,上肢力量相當可觀。
祝顏用力一踩,第二隻腳也穩穩上板了。
在穿著雪板艱難地前行時,祝顏忽然就有些恍惚。
明明她的初衷只是想好好讀個書,別被小混混騷擾,可這會兒怎麼就站上海拔一千多米的滑雪場了呢?
兩人上了「魔毯」,一路來到初級道的起點。
所謂「魔毯」,就是細窄的、長長的平面電梯,將人從低處運往高處。
第一節課,先學會在初級道上刹車。
伴隨著雙腳「嘩啦」一下迅速打開成內八字,祝顏總算搞明白了什麼叫「犁式」。
八字角度開得足夠大,就刹車刹住了;開小一點兒,能慢慢往前滑。
反正就像老牛犁地一樣,吭哧吭哧的。
今年開板不久,雪場上有不少年輕人,看著就是既不用上課又不用上班的。玩單板的人顯然多於雙板,初級道的萌新們屁股上都圍著一個「小烏龜」屁墊。
祝顏一邊用犁式慢慢往下滑,一邊問淩寒:「為什麼你不教單板?感覺單板更熱門一些。」
很明顯,學單板的年輕人更多,而且在售票處的時候,祝顏就看到了教練套餐的明碼標價,單板課程要比雙板貴一些。
「以前是學雙板的人多,但這兩年大家都覺得單板更酷。」淩寒淡淡道,「單板我也會滑,但我從小學就雙板。」
「你們北方的孩子都是從小就學嗎?」
「不是。」淩寒搖搖頭。
祝顏覺得自己確實問了個蠢問題。她只是想和淩寒之間不要太尷尬,所以刻意套了個近乎,現在看看還是閉嘴比較好……
沒想到,淩寒卻沒有停止這個話題。
「單板更像是一種時尚運動,對地形也比較挑剔。而雙板,生來就是征服高山的。」淩寒的語調依舊淡淡的,「如果你去瑞士的阿爾卑斯山滑雪,會發現絕大多數人都在滑雙板。」
祝顏聽得很認真。
「不過我也沒去過。」淩寒聳聳肩,「聽說美國有一個叫『鹿穀』的滑雪場,只允許雙板入內,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去。」
祝顏知道這個地方。
她的床頭有一張母親的照片,正是那個美麗的女人在鹿谷滑雪。她Ṭü¹覺得母親就是那種十項全能的彪悍人物,頂級的學歷,頂級的職業履歷,運動社交樣樣不落,每年還能工作 3000 個小時以上……可是她甚至從未帶自己滑過一次雪。
一想到這兒,祝顏就有點兒走神。
於是她的犁式內八字開的角度開始變小,速度突然間快了起來,她驚呼一聲,小腿沒貼緊硬硬的雪鞋,重心一下子失衡,直直朝前方沖了下去。
「喂——!」
淩寒立刻追了上去。
比起一路高速沖到底,祝顏好歹知道轉個彎降速,於是她沖上了雪墊,整個人七零八落地往旁邊一倒,而淩寒也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兩個人一起栽在了雪地上。
祝顏緊閉著雙眼——奇怪,她並沒有感覺到特別疼——於是眼一睜,淩寒的那張面孔立刻放大在自己的眼前,哪怕戴著雪鏡,下頜線也清晰逼人。
祝顏這才意識到,淩寒給她當了人形護墊。
她的雪板已經脫腳了,但整個人毫髮無損。少年人很顯然為了防止她受傷,將她很好地護在了懷裡,自己倒是背部著地。
「對、對不起!」祝顏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你有沒有受傷?!」
「沒什麼事。」淩寒也跟著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
這種程度的摔倒,對一個滑雪老手來說確實算不了什麼。
祝顏尷尬得頭皮發麻。她是來求罩的,來給人家當翻譯的,現在看上去反倒成了一個不小的拖累……正當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頭髮亂糟糟的腦袋湊了過來。
「淩神!淩神!可給我逮到你了!……啊這,你們在幹嘛?」
男孩子活像網路熱門視頻裡湊過來的好奇小動物,看熱鬧的時候還要用鼻子嗅嗅的那種。
好奇小動物看上去和他們年齡差不多,十七八歲的樣子,他的雪鏡戴在了額頭上,護臉也拉了下來,露出一對漂亮的杏眼和高高的鼻樑。
「你怎麼來了?」淩寒顯然認識他,語調三分驚訝,七分不耐煩。
「哈哈,這不是訓練遇到了瓶頸,想找你討教一下……」男孩子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眼祝顏,「淩神你這是在……約會啊?」
「……」
淩寒還沒說話,就見祝顏的頭已經搖得像撥浪鼓,她拼命擺手道:「不是的!你弄錯了……」
「哦我懂了!」男孩子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教零基礎的漂亮女生滑雙板,有點兒蘇翊鳴幫朱易穿板內味兒了哈?」
「閉上你的嘴。」淩寒覺得自己腦袋上都要冒青筋了,「邵嘉南,訓練時間從隊裡跑出來,你想受罰?」
邵嘉南撇了撇嘴:「我請假了的。我偷偷跟老李報備了,說來找你,他讓我低調點兒。」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打聽的呀!」男孩子理直氣壯,「你以為你的行蹤是什麼秘密麼?」
「………………」
「拜——托——!」邵嘉南雙手合十,「我想從二隊升一隊,再不升就沒機會了,但我最近怎麼滑都沒有突破,指導一下吧哥,求你了!」
淩寒無語了好一陣兒,最終歎了口氣,轉頭對祝顏道:「你等我一會兒。」
他又對邵嘉南道:「就示範一次,你錄下來,自己回去琢磨。」
明明語調相當不客氣,但邵嘉南卻「嘿嘿」一笑,狗腿道:「我就知道我們淩神人美心善!」
祝顏還在懵逼。
聽不懂的詞更多了,什麼一隊、二隊、訓練時間,還有「人美心善」……這真的是拿來形容淩寒的詞語嗎?
但有一點她聽懂了,這個叫邵嘉南的男孩子是專門跑來請教的。
淩寒似乎比她想像Ṭūₓ中的,要Ṫůₚ強上很多倍。
初級道顯然不能拿來做示範。
淩寒帶祝顏一路坐魔毯向上,邵嘉南頂著一頭亂毛緊隨其後。男孩子在後面嘰嘰喳喳地喊:「淩神你不換塊板麼?你就用這教練板滑啊??」
淩寒瞥向他:「你求我還是求板?」
邵嘉南:「……」
「我也是個職業選手,好歹顧及點我的自尊心啊哥!」男孩子氣得吱哇亂叫,但前面身型修長的黑髮少年並沒有回頭理他的打算。
祝顏在魔毯的最前方站著,不敢插話,卻也基本判斷出了當前的形勢。
簡單來說,淩寒的滑雪技術應該很強,不少人慕名來求教,甚至包括邵嘉南這種非一流的職業選手。非一流的判斷來源於「二隊」這個關鍵字,至於是市隊還是省隊,祝顏暫時還不知道。
淩寒將祝顏送到了半山腰的咖啡廳,然後和邵嘉南轉頭去了高級道。臨近中午,有些客人滑累了,就停留在這裡吃簡餐。咖啡廳外有一個小小的觀景平臺,雖然寒風凍人,但視野卻極好,整個山谷一覽無餘,雪道更是清晰可見。
祝顏捧著一杯免費的熱薑茶,在觀景臺上俯瞰雪道。
「Hey!We meet again!」有人熱情地跟她打招呼。
祝顏回眸,這才發現,早上在售票處遇到的那群外國大學生就在這裡。
他們人手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表情興奮。比起拿腔拿調的英國人,美國人往往要自來熟得多,祝顏微笑著和他們打招呼寒暄,問他們玩兒得怎麼樣。
為首的那個男生說他們玩兒不錯,雪場的設施很新,雪道也很好,唯一的問題是教練的教學水準不怎麼樣。
說罷,他聳了聳肩:「我們想找一位經驗更豐富的教練。」
祝顏登時就眼前一亮。
經驗豐富不豐富不好說,反正更厲害的、專門被人找上門請教的,她這兒有一位。她正想著該怎麼和對方開口,恰好說曹操曹操到,就在這時,兩個極惹眼的身影從高山之上飛馳而下。
為首的是一身黑色雪服的淩寒,他的身體向一側壓得極低,握著雪杖的手似能摸到雪面,所過之處留下漂亮的 C 字大彎和深深的刻痕,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宛若飛鴻踏雪泥一般。
邵嘉南跟在後面,舉著手機認真錄影。雖然動作不如淩寒帥氣,但忙著拍照還能跟上淩寒的速度,顯然也不是泛泛之輩。
觀景臺上,幾個老外看呆了。
他們毫不吝嗇地發出了「Wow~」、「Amazing!」、「Unbelievable!」的讚歎聲,而祝顏則一瞬間福至心靈,非常是時候地用英語喊道:「這是我的教練!」
簡簡單單一句話,把老外們的目光又全部都吸引回來了。
淩寒已經滑過了他們的視線範圍,只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和雪面上漂亮的痕跡,而祝顏則拋開了所有的專業詞彙,非常真誠地推薦道:「他教得特別好,人超耐心,也不嫌棄我是新手。你們也看到了,他水準很高的。後面那個舉著手機的人,是專門跑了很遠來請他指導的。」
是不是很遠不知道,但肯定不近,也就不算撒謊了。祝顏努力在心裡給自己找補道。
老外們立刻來了興趣,請祝顏給他們推薦這位教練。
祝顏想起了淩寒告訴自己的那句「老劉收他們兩倍的費用」。
她微蹙起眉,刻意露出了一副為難的表情:「可是他是高級教練,價格有點兒貴,是初級教練的兩倍。今天教你們的那位是初級教練呢。」
冤大頭們大手一揮,說價格不是問題!
祝顏登時覺得自己這書能接著念下去了。
與此同時,長長雪道的鏡頭,淩寒滑過終點線,摘下頭盔,將雪鏡上推。
少年人呼出的純白熱氣,在漫長的冬日裡留下氤氳散開。
邵嘉南正忙著整理自己剛剛錄下的視頻,他一邊翻相冊一邊問道:「哥,剛剛那妹子是你學生嗎?你把她晾那兒是不是不太好?」
「不是。」淩寒淡淡道,「義務勞動罷了。」
「啊?」邵嘉南驚訝地猛一抬頭,張大嘴巴,「為什麼呀?」
「因為我人美心善。」淩寒悠悠地道。
「……」邵嘉南默默地豎起了拇指,「我們寒哥在不要臉方面也是可以封神的!」
淩寒白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腳下踩著雪板,他覺得自己一定會踢這小子的屁股一腳。
所以,他為什麼要管祝顏的閒事兒呢?
因為缺個英語翻譯麼?淩寒立刻在心裡搖搖頭,否認了這個想法。
雖然那幫老外人傻錢多,但他其實也不缺學生。更何況,他覺得祝顏搞不定是正常的,誰能三言兩語說動那群外國人換教練啊?
算了,他大概就是給自己的心軟找了個理由吧。淩寒無奈地想。
就在這時,淩寒突然瞧見祝顏穿著硬底雪鞋,一步一個腳印、吭哧吭哧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來,臉上帶著莫名的熱切神情。
淩寒:「……?」
定睛一看,小同桌的身後跟著幾個人高馬大的傢伙,典型的歐美長相。
祝顏相當興奮地朝他喊到:「淩寒!我給你搞定學生了!而且是 1200 一節課!」
淩寒:「…………………………」
他低低「艸」了一聲。
這姑娘來真的啊。
不用說專業詞彙,祝顏的翻譯工作一下子就好做了起來。
她幫雙方聊妥了課時和價格,然後又偷摸對淩寒咬耳朵:「我跟他們說,你是高級教練,老李是初級,所以你收費貴。」
淩寒點點頭。
「不要露餡啊!」祝顏擔憂地叮囑。
「……好。」淩寒決定尊重一下心理壓力比較大的同桌小姑娘。
「我怕他們還有問題,我溝通不好,麻煩你在咖啡廳等我下課,OK?」
祝顏拼命點頭。
就在淩寒準備帶著新學生們上魔毯時,祝顏突然扒拉住了他的袖子。
「那個……那什麼……」同桌小姑娘漲紅了臉,一下子變得有些結結巴巴的,「你會罩我的,對吧?」
淩寒「噗」地笑出了聲。
小姑娘的臉更紅了。
「知道了,哥罩你。」淩寒懶洋洋道,「去等著吧。」
「好!」
祝顏回咖啡廳去了。
她還在琢磨要怎麼跟淩寒商量接下來的安排。她沒法天天來雪場,她想好好上課,想離開這個地方,想回家。
而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度過高考。
淩寒接了兩個小時的課時,祝顏也就在咖啡廳自習了兩個鐘頭。
就在她用手機上完一節網課、準備休息一下時,有人從背後拍了拍她的肩。
「你就是淩教練帶來的那個助教吧?淩教練讓你去找他。」
對方是個年輕小夥子,穿著和淩寒一模一樣的教練服,講話也很客氣。他說自己姓許,和淩寒是哥們,幫淩寒來傳話。
祝顏看了眼時間,確實已經到點了。
「好的。他在哪兒呢?」她問道。
「他就在雲頂道呢,才下課。你今天第一次來吧?我帶你去好了。」許教練道。
雪場的每條道都有自己的名字。誠然,祝顏對「雲頂道」是哪一條雪道沒有太多的概念,但她並沒有懷疑什麼,憑藉對雪場教練服的天然信任,直接跟了上去。
過往十七年都生長在溫室中的女孩子,目前還不知道,正直和善良,在這個世界上只是極少數區域遵守的規則而已。
許教練帶祝顏魔毯轉纜車,一路往雪山高處攀登。
這個時候,祝顏漸漸開始發現不對勁兒了。
下了纜車,眼前的雪道變得極其陡峭。在這裡滑雪的人比下面少了很多,而且每一個人的速度都快到飛起,幾乎是「嗖」得一下就滑沒了影。
「許教練,淩寒在哪兒呢?」祝顏又一次問道。
「這個我也不知道啊。」對方聳聳肩,然後忽然就露出一個魔鬼般的笑容來,「小妹妹,不然你先擔心擔心該怎麼下去,如何?」
祝顏忽地看向自己來時的纜車。
——沒錯,這裡只有上山的纜車,沒有下山的!
她的心臟一下子就劇烈跳動了起來,像密集的鼓點般砸落。這麼高的坡度,這麼長的雪道,即便脫了雪板,她也不可能走得下去!
「為什麼?」祝顏忍不住問道。
所以為什麼呢?為什麼所有人都要針對她?她招誰惹誰了嗎?
為什麼她要被送來這個地方?為什麼葛天賜要威逼她?為什麼班主任懶得管?為什麼明明應該是上課的時間,她要來雪場,繞這麼一大圈只求能在這個鬼地方活下去?
為什麼到了雪場,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還要帶她來這麼危險的地方呢?!
「我哪裡得罪你了嗎?」祝顏的語調帶著輕微的顫抖。
對方並沒有感受到她那即將迸發而出的激動情緒,還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理直氣壯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是誰的地盤?!」
他將手中的雪杖用力往下一甩,雪杖瞬間筆直地插入雪中,飛濺起微小的雪花。
「我不管你是淩寒的什麼人,這個雪場是我們的地盤,明天開始,你不准出現在這裡,否則下一次,就不止是下不去了!」
祝顏近乎麻木地看著他。
原因已經找到了。她給淩寒招攬客人,立刻引發了既得利益者的不滿,他們甚至等不了片刻,當下就要拿自己開刀。
纜車上,淩寒交代完了一堆技術細節,然後對邵嘉南道:「最後去一趟雲頂道,你再滑一遍我看看。」
邵嘉南點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而後他感歎道:「半年了吧?你這技術是一點兒也沒丟啊。哥,我真的覺得很可惜,哎……」
淩寒沉默了一會兒,道:「你今年,一定要升一隊。」
邵嘉南聽出了這句話裡沉甸甸的期望。
就好像把他自己的那份兒也算進去了一樣。
邵嘉南深吸一口氣。
「知道了,年底的國內錦標賽,我一定要幹翻那群兔崽子!」
讓他們跪下來叫爸爸!邵嘉南在心裡補充。
纜車即將到達終點。
他晃悠著腿往不遠處看去,卻又突然覺得不對,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瞧——
「臥槽,淩神,這不是那個誰……你義務教學的那個妹子嗎?!」
淩寒定睛一看,眉頭立刻緊緊地皺在了一起,若不是戴著手套,邵嘉南都可以清晰地看見他手背上繃起的青筋。
他迅速將安全護欄抬了上去,往前一滑,借著下纜車的小小坡度,直接朝祝顏所在的位置沖了過去。
許勇看見淩寒,一開始是有一些不自在的。
他想趁淩寒上課,偷摸把人給威脅了,誰知道雪場這麼大,光高級道就有三條,就這還能撞上?
他定了定神,皮笑肉不笑地打了聲招呼:「喲,淩教練,這麼『巧』啊?」
反正被抓了個現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你這個助教不太行啊,怎麼上了高級道就腿發抖啊?」
「既然知道她不會滑,你還帶她來這裡?」淩寒強忍著怒意,「這裡是高級道,有多危險你沒有數嗎!」
「我不知道啊。」許勇聳了聳肩,眉梢挑起,「這是你的助教啊,助教怎麼能不會滑呢?」Ťų₃
「放開她!」
「我偏不放,你能把我怎麼樣?」
許勇直接把祝顏逼在了雪道的開端,他一隻手拽住了祝顏的胳膊,然後用身體擋住了祝顏的退路。
對於一個雙板新手來說,穿著雪板在雪地上本就走得艱難,更別提此時此刻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直接栽下去。
如果就這樣放直板下去,那就不僅僅是骨折了。
是真有可能會死!
祝顏的臉色慘白慘白,她終於明白,在某些地方,面對某些人,你不能跟他們講道理,因為他們膽大包天,不懂得「後果」和「代價」為何物!
「淩寒,老子就跟你明說了,我們這群人看你不爽很久了!你他媽不就那點三腳貓功夫嗎,就敢搶別人的生意?!還帶個女的來搶生意?!」
對方明明身型瘦弱,卻渾身散發出一股戾氣來。在弱肉強食的地方,為了幾百塊的課時費,有的人完全可以把別人的生命危險當成笑話。
許勇惡狠狠「呸」了一口,威脅道:「我今天就把話放這兒,要麼,你讓這個女的滾蛋,從此以後,你只能撿我們不要的生意做;要麼,我現在就讓她自己從這兒滑下去!」
淩寒握緊了拳頭。
他盯了許勇好幾秒,看著對方那張因無知而無畏的囂張面孔,他意識到,再談下去也是無用功。
祝顏大概率是要掉下去的。
如果是單板還好,一來速度沒那麼快,二來大不了往後一坐,反正不會出什麼大問題,可是雙板的話,鬧不好真的是要出人命的。
怎麼辦?
淩寒的眉頭擰在了一起。
時不我待。他深吸了一口氣,看向祝顏,盡可能讓自己的目光和神情柔和下來。
「我教你的犁式,你還記得嗎?」
祝顏艱難地點點頭。
「我速度絕對比你快,你信不信?」
祝顏遲疑了兩秒,又點點頭。
「那你不要怕,相信我。」淩寒注視著她的眼睛。
「好。」祝顏頷首。
「艸!」許勇忍不住又罵了出聲,「你倆在我眼皮子底下搞什麼!當我不存在嗎?!」
可下一秒,祝顏直接趁許勇不備,拔起了他插在地上的那根雪杖,然後用盡全身力氣,朝許勇身上砸了下去!
許勇的眼睛瞬間瞪大,他下意識要躲,卻因為重心不穩而摔倒,並立刻迎接祝顏狠狠砸下的雪杖。
祝顏只覺得自己心裡的憤怒全部在這一刻迸發了出來,就像是有炙熱的岩漿噴湧而出。在極端的時間內,她一下下地用雪杖抽在了許勇的身上。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都要這麼對待她?因為她好欺負?因為她遵守規則?因為所有人都比她更自私自利、更沒品沒德、更不要臉?!
許勇被祝顏抽懵了,但畢竟雪服夠厚,臉上又有頭盔和雪鏡護著,祝顏這幾下子連皮外傷都造不成,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然暴怒湧上心頭。
他怒不可遏地罵道:「你他媽什麼傻 X 玩意兒!你他媽造反啊!」
一邊罵,一邊要把祝顏往下踹。
就在衝突爆發的這幾秒裡,淩寒已然滑了過來。
可還是來不及,祝顏一下子就重心不穩,被許勇踹下了雪道。
她甚至沒有上過中級道,面對一上來極高的速度,根本不可能不恐速,什麼重心前傾,什麼壓重心轉彎, 一下子全部都忘了,只記得盡可能展開八字降速。
下一秒,一個極快的身影已然從她身邊略過。
淩寒像一支利劍那樣從她身旁滑過, 一個 C 字回轉, 滑到了她的前方,在祝顏即將撲栽下去的瞬間, 穩穩地接住了她。
兩個人一起翻倒在雪道上, 不少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這邊。
雪地之上, 祝顏還在天旋地轉。
遠方的夕陽,皚皚的白Ṭŭ⁻雪,冰冷的空氣, 獵獵的風聲, 還有耳邊淩寒的呼吸聲。
幾十秒裡,她的腎上腺素飆升,又迅速回落。
「安、安全了嗎?」她的呼吸還有些局促。
「安全了。」淩寒在她的耳畔低聲道。
還好祝顏自己有刹車, 再加上淩寒卸了她的力,兩人的速度都不快, 並沒有任何人受傷。
他原意是讓祝顏不要怕, 哪怕她被推了下來,只要別放直板, 自己也能救她。
但淩寒沒想到,祝顏居然暴起揍人……
雪道的最上方, 緊隨其後趕來的邵嘉南已經制住了許勇, 把對方摁倒在雪地上, 還脫下板子用邦邦硬的雪鞋踹了他好幾腳, 一邊踹一邊罵道:「神經病啊你!蓄意傷人!你這跟謀殺有區別嗎?!你們雪場怎麼會有這樣的敗類教練!」
祝顏終於長足地松了口氣。
淩寒用雪杖摁下祝顏雪板上的卡扣, 幫她把板子脫下。
祝顏想要起身,淩寒卻按住了她的肩:「記住, 現在開始,你『走』不了了。」
祝顏不解其意。
緊跟著,淩寒對坡上的邵嘉南喊道:「叫救援!祝顏摔得很嚴重,不確定有沒有骨折!」
祝顏秒懂,老老實實抱住自己的腿, 開始醞釀一會兒救援到了該怎麼哭。
淩寒也把板脫了, 在距離祝顏還有三十公分的位置,往雪地上一坐。
這個距離,說近吧, 他倆也沒挨著;說遠吧,他們才認識幾天, 又確實很近很近了。
淩寒摘了頭盔,甩了甩頗有些淩亂的黑髮,他望了眼夕陽下的雪道, 太陽已經沉到了半山腰, 馥鬱的橘紅色調將天邊的晚霞染得奇幻瑰麗。
「同桌。」他忽然用了一個此前沒用過的稱呼。
「啊?」祝顏微微一愣。
「你有點東西啊。」淩寒扯了扯嘴角, 笑了起來。
已經接近太陽落山的時間了,夕陽透過雪道兩旁的松樹林,灑落在兩人的身上, 淺金色的光隱在女孩子白皙的面孔上輕輕掠過,有一種極其驚豔的青澀感。
淩寒看了她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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