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寒只是來露了個臉,上完上午第一節課的功夫,他人就又「消失」了。
仿佛真的是來給同桌撐個腰,完成了使命就可以功成身退。
但他這一「撐腰」,祝顏在班裡的「生態位」一下子就變得與眾不同了起來。
首先,葛天賜真的不來騷擾自己了。
其次,居然有同學開始跟她搭話了……
就好像堅硬無比的冰面陡然間裂開了一條縫隙,水下的遊魚得以喘息,而後世界忽然之間就鮮活了起來。
第一個來搭話的是班長。
班長叫楊雪,剪了一頭短髮,戴著厚厚的黑鏡框,講話也一板一眼的。祝顏知道她是奉縣一中的第一名,因為上個學期末的成績排名就掛在進校門的宣傳欄上。
楊雪把一本厚厚的班級資訊錄抱到了祝顏的跟前——老實說,祝顏第一次見這種紙質的資訊錄,她以前的學校都用的定制化 SaaS 系統——然後交代祝顏一行行填寫。
都是基本的個人資訊,祝顏很快填完了。
楊雪點點頭,又交給祝顏一本「班級周記」,說:「這是我們班的特別活動,每週每個同學寫一篇,然後集體分享,這周就傳給你。」
那本「班級周記」是塑膠軟殼包裝的、頗為精緻的 B5 大本子,封面是印刷精美的風景畫,內頁寫著「道林紙」幾個字。
「這本本子很貴,要好幾十塊,是用班費買的,不要弄壞了。」楊雪強調。
「我會注意的。」祝顏點點頭,然後不動聲色地把自己本子上的「Mnemosyne」LOGO 遮住,往教科書下面埋了埋。
見祝顏挺好說話,楊雪的話語也軟和了下來。
「以後就是自己人了,不用擔心,有事隨時找我。」
「……?」
這就自己人了……?
合著之前沒把我當人是吧?我知道的,當空氣嘛。
祝顏忍住了腹誹,抬眸問:「因為我懟了葛天賜嗎?」
楊雪朝葛天賜的座位迅速使了個眼色,道:「他舅舅是副校長,老師也不管他,上一個轉學生受不了他的騷擾,一周就退學了。都高三了,大家也是想學習的,不ţṻₗ想沾惹是非,也請你理解。」
「明白。」祝顏點點頭,表示理解,「那你們不怕他以後還騷擾我嗎?」
「他不敢了。」楊雪聳聳肩,「寒哥幫你了,不是嗎?」
「淩寒這麼厲害啊?」祝顏試探性地套話。
楊雪也不遮掩:「寒哥是好人。他是體育生嘛,平時都要訓練,不怎麼上課的。但只要我們找他,他就會替我們出頭。」
「……」
聽上去很合理,就是一開始壓根兒就看不出來。
最終,祝顏用邵嘉南的臺詞評價道:「寒哥人美心善。」
楊雪也跟著點頭,表示認同。
第二個來打招呼的同學叫米昵。
米昵不像楊雪那麼書生氣,倒是很自來熟和活潑,女孩子的頭髮末梢還打著卷兒,並親切傳授楊雪用燒熱的筷子一次性燙頭的特殊技能。
祝顏:「……」
但是畢竟是主動來聊天的新同學,祝顏還是很好脾氣地聽她叭叭了。
米昵叭叭了好幾分鐘,眼瞅著就要上課了,她終於清了清嗓子,展示了真正的來意。
「咳咳。」女孩子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折疊了兩道的信紙,上面寫著「致淩寒」三個大字,「祝顏,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遞給淩寒?」
祝顏:「…………」
倒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幫人遞情書這種事情……………………
祝顏一個頭兩個大。
算了,在新環境裡交朋友不容易,更何況他們寒哥人美心善。
應該不會生氣的……是吧?
「我只要交到他手上就行了,不用說其他的,對吧?」
「對!」米昵點頭,「顏顏寶貝,你人真好!」
一聲甜膩的「顏顏寶貝」,讓祝顏有點兒呼吸困難了。
不管怎麼說,自己的轉學生活,好像從手撕黃毛的那一刻開始,肉眼可見地順利了起來。
有人跟她打招呼了。
也有人給她遞試卷和作業本。
好像小鎮的生活……也沒有那麼那麼糟糕?
晚上回家,祝顏在檯燈下翻開了那本「很貴的周記本」。
這本本子似乎是從高一的第一周就開始傳閱了,頭一篇就是楊雪寫的,字跡端正大氣。祝顏一頁頁翻閱的前面的內容,發現大家寫的內容基本都很雞湯,什麼「我要好好學習,去發達的城市開拓眼界,為國家做貢獻」之類的……
果然是因為班主任也會看吧??
直到她翻到了高二上學期,淩寒寫下的內容。
因為一周只寫一篇,是以傳到高二了,整個班都沒傳完第一輪。
這也是淩寒寫下的唯一一篇周記。
內容很短,短到只有三行字。
「三年後,冬奧會。
超級大回轉。
目標:金牌!」
最後他龍飛鳳舞地簽上了淩寒幾個大字Ṱŭ⁺,因為他那一頁屬實空出了大半的面積,旁邊甚至有其他同學後面寫上去的評論,什麼「寒哥加油」,「我們都要去現場看!!」,以及「看個屁呀凍死你」……
祝顏撲哧笑出了聲,卻又陡然間覺得鼻腔酸澀。
曾經那麼鬥志昂揚的少年,如今又為什麼被國家隊「驅逐」了出去,被迫當一名滑雪教練呢?
曾經的隊友來找他指導,班上的同學他儘量幫忙,就連不熟悉的新同桌他也願意罩……這樣的人,難道會犯下什麼不可原諒的滔天錯誤嗎?
她不相信。
在那些「評論」ťŭₐ旁邊,女孩子又一筆一劃地加上了一行小字。
「如果我能回家的話,我會拼盡全力,讓你回到賽場。」
直到落筆的那一瞬間,她才陡然間發覺,自己似乎許下了一個極重的承諾。
祝顏握緊了手中的筆。
她一定要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
她也要讓淩寒回到屬於他的地方。
當天晚上,祝顏翻完了那一整本「班級周記」,認真參考了其中幾篇出自班幹部的勵志內容,然後給父親編輯消息。
她寫了刪,刪了寫,良久才寫完。
「爸爸:
十天過去,我已經漸漸適應了老家的生活,也交到了新朋友。直到現在,我才瞭解了爸爸的良苦用心。
當年的奉縣,遠比今天貧窮和落後,爸爸的學習條件要比我現在惡劣得多,那會兒您都沒有叫苦叫累,還以縣狀元的身份考上了復旦,那我就更不應該抱怨。
我會在這裡好好學習,努力高考,現在多吃苦,以後才能替爸爸分憂。」
不要強,祝顏。要說爸爸愛聽的話。
她一邊編輯消息,一邊對自己默念。
「我在這邊,很想念爸爸和爺爺。爸爸血脂高,平時應酬的時候,也要多注意身體。
爺爺做完手術也有一個月了,不知道身體調養得怎麼樣了?請爸爸替我向爺爺問好。
期待過年的時候,回家和爸爸、爺爺團聚。
顏顏」
她反復檢查了好幾遍,編輯完,然後發出。
接受父母不愛自己,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情,但你又不得不接受。
你不接受的時候,痛苦,失眠,輾轉反側。
你接受以後,發現曾經的倔強,曾經的眼淚,曾經的歇斯底里……似乎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她不能讓自己毫無還手之地,在這個地方生生被廢掉。
她要回家。
她要回家。
她一定、一定要回家!
*** ***
周六,祝顏的「助教時間」。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她又起了個大早趕往雪場,卻一點兒也不像上回那般忐忑了。淩寒慣例到得比祝顏還早,一在雪場大廳見到她,就抬手接過了她的雙肩包。
祝顏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剛想說「我自己拿就好了」,卻被淩寒指揮道:「去拿雪服和雪具,我去給你存包。」說著,他抬手看了眼手錶,「我們九點半頂門進去,今天帶你上中級道。」
祝顏大驚,突然意識到同桌這是進入狀態了,一副勢必要把自己這個廢柴培養出師的樣子?
她一個抱人大腿的,可沒有討價還價的權力。在這點上祝顏頗有自知之明,於是她乖乖小跑去櫃檯領衣服了。
淩寒拎著祝顏的雙肩包,存到了自己的教練櫃子裡。
少年人的動作難免不精細,總之就是那麼大喇喇地隨手往櫃子裡一丟——於是好巧不巧,旁邊口袋裡的保溫杯就這麼掉了出來,隨之帶出來的,還有一張折疊了兩道的紙條,上面寫著「致淩寒」三個大字,占了大半面積,相當得扎眼。
淩寒:「………………………………」
突然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艸。
為什麼同桌會給自己寫信???
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嗎???
淩寒琢磨著大概率是感謝信。新同桌看上去挺內向,估計臉皮薄,就寫封信謝謝自己肯罩她。
要看一眼嗎?還是不要吧……可本來就是給自己的,看一眼也沒事吧……好歹真遞給自己的時候知道怎麼回復……
少年人在大腦裡天人交戰了好幾個回合,最終還是抵不住心裡的小惡魔,打開了那張信紙。
「……」
「…………」
「……………………」
十秒鐘後,他又迅速地塞回了原位,整個人的臉色變得相當奇怪。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足足過了接近十分鐘,淩寒才勉強整理好心裡那七上八下的微妙情緒,走出了教練更衣室。
即便如此,面部表情還是很奇怪……
祝顏已經換好了裝備,穿著重重的雪鞋,像只企鵝寶寶那樣乖乖等在雪場大廳裡。
乍一瞧見淩寒頗為古怪的面色,她略有些擔憂地問:「你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淩寒偏過頭,沒有直視同桌的臉,「我們進去吧。」
「哦,好。」
企鵝寶寶努力跟上了矯健的大企鵝。
同樣是穿雙板雪鞋,大家走起路來差距怎麼那麼大呢?祝顏在心裡默默歎氣。
頂門進雪場的遊客已經在排隊了。
那群扎眼的外國人也在其中,還是那個一頭咖啡色卷毛的高個兒大男生領頭。
祝顏遠遠的看見了他們,問淩寒道:「這幾天給他們上課還順利嗎?」
「還行。大部分情況下做好動作示範就行,實在不行就上翻譯器。」
祝顏點點頭。
不過今天,這群大學生隊伍裡又多了年長的外國男人。
男人已然上了年紀,鬢邊的頭髮都有些花白了,雖然旁邊的年輕人們和他講話還是很親近和隨意,但顯然用詞會更加禮貌。
男人大部份時間在傾聽,並頻頻點頭,偶爾講兩句話,姿態有種渾然天成的優雅與紳士感。
待到祝顏和淩寒走近,卷毛男生的眼睛忽地一亮,大幅度揮手和兩人打招呼:「Hey!Lin!Chu!」
祝顏也朝他微笑。
「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導師,Professor Vicent!」卷毛男生把中年男人引薦給他們,「他聽說我在中國度假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很厲害的滑雪教練,所以也飛過來了!我們今天能約淩教練的課嗎?」
男人朝祝顏笑笑,和她簡單寒暄了兩句,兩人握了握手。
而後祝顏回來對淩寒咬耳朵道:「這是他導師,文森特教授,專門飛過來約你的課。我覺得你可以提提價,他肯定付得起。」
「……看不出來你挺有奸商天賦的?」
「呃,我這不是想幫你多掙點,怕你缺錢……」祝顏尷尬地搓手。
「你怎麼知道我缺錢?」淩寒反問。
祝顏一下子覺得自己有點蠢,這種話好像不該直白地說出來,是她太口無遮攔了。
但淩寒都這麼問了,她只能硬著頭皮回答:「奶奶不願意去醫院看病,是因為不想花錢啊……」
淩寒抿了抿唇。
他莫名又想到了那封信,信裡的內容如此出乎意料,以至於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去回應。
「醫生建議她做手術。」淩寒的嗓音有些啞,「手術費用二十萬起步,她不願意,只肯吃中藥。」
「……這樣啊。難怪你天天在雪場教課。」
淩寒轉頭看向祝顏,直視她的眼睛:「我這種人,註定這輩子只能這樣了。我現在只想攢夠錢,給奶奶做手術,其他的我暫時都不願意去想,也沒法想。你能明白嗎?」
祝顏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女孩子看上去很乖,五官相當精緻,臉頰凍得微微發紅。
「我明白。」她認真點頭。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她提高了嗓音,聲音也變得篤定,「可是你不要覺得『你這輩子就這樣了』行不行?你不會止步於此的,我保證!」
淩寒愣愣看著她。
她要拿什麼去保證……?
但是祝顏的態度很堅定,即便淩寒都不知道這份堅定從哪裡來。
良久,淩寒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很淡很淡,聲音也很低很低。
「……好。」他低聲道。
「我來搞定那個教授!」祝顏自告奮勇道。
大概五分鐘後。
在祝顏告訴淩寒自己談下了 5000 一整個下午的 1v1 私教時,淩寒托著腮,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了。
「嗯……」他沉吟了一會兒。
「嫌少呀?」祝顏抬頭看他,「那我再多要點兒?」
「差不多得了。」淩寒望瞭望天。
還真別說,新同桌雖然不會洗碗,但商業能力真是沒話講的。
淩寒和人傻錢多的老外朋友們打了個招呼表示下午見,然後就帶著祝顏上雪道了。他這個上午的目標是把同桌送上中級道。
雪場到點準時開板,頂門的遊客們一股腦兒湧了進去,卻在下一秒通通傻了眼。
能讓大家特意起個大早、頂門來滑的,一定是雪場的第一道「麵條雪」。
所謂「麵條雪」,就是機器新壓過的、平平整整、印出「麵條」紋路的雪道。「麵條雪」密實又平整,不僅賞心悅目,而且滑起來危險係數更低。一般滑到下午,雪面上被前人滑出一個個雪包和小坑,那肯定對遊客就不友好了。
而今天,頂門來的遊客們卻根本沒瞧見新鮮的麵條雪——目之所及,全是一個個紅的、藍的杆子和旗門,雪道也被人搓得亂七八糟的,留下深深的刻痕。
「什麼玩意兒啊這是?雪道怎麼成這個鳥樣子了?」已經有人在罵了。
工作人員解釋道:「早上七點開始,高級道借給國家隊訓練了。」
——總經理居然真的搞定了國家隊。
沒有人規定頂門來的客人一定可以滑到頭一茬雪,但如果蹭上一個國家隊訓練基地的名頭,那是實打實可以提升雪場的客流量的。
客人們抱怨了好幾句,但也沒什麼辦法,分頭坐魔毯和纜車上了雪道。
祝顏則看向高級道的方向。
年輕的運動員們整齊劃一地穿著隊服,挨個兒從雪道上疾馳而下,雙腿規律地左右擺動,時速絕對不低於 100km/h。
其中有一個人,尤為不同。
他那對深紅色的雪板,在雪地上極其顯眼,一如血色化開,讓祝顏莫名感到異樣與不適。
其他人似乎都以他為首,在他滑下長長的雪坡時,集體迸發出掌聲,然後七嘴八舌地誇讚起來。
「蔣公子這速度,今年絕對ŧūₗ要奪牌啊!」
「晟哥牛逼!希弗林①看了都得跪下!」
(①希弗林:兩屆冬奧會冠軍,高山滑雪女王。)
……
叫蔣晟的男人扯下了自己的頭盔,笑得相當意氣風發,好似早已習慣了這番恭維。
這時,他忽然看見了準備上纜車的淩寒和祝顏。
兩人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對視,場面倏然間就沉靜了下來,雪穀寂靜無聲,仿佛只剩下鳥撲棱翅膀而過的簌簌聲。
祝顏看向淩寒。
他的臉色黑得嚇人。
說沒有看出任何的不對勁,一定是假的。
在那一瞬間,天地恍若萬籟俱寂,純白不染的山谷在一瞬間似乎只剩下了紅與黑兩個顏色。蔣晟深紅的雪板無比奪目,身邊圍著一群人,眾星捧月地將他簇擁在正中;而一身漆黑的淩寒有如一匹孤狼,靜默地佇立在那裡,目光令人生寒。
他們就這樣對峙了接近半分鐘的時間。
最終,蔣晟輕佻地將手一揚,對自己的隊友道:「走了!都認真訓練,不然以後只能教菜鳥滑雪混飯吃了啊。」
於是一群大男孩兒們瞬間又勾肩搭背了起來,笑笑鬧鬧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時不時還有人回望淩寒的方向。
少年人的兩片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兩撥人之間隔著一定的距離,祝顏並沒有聽見他們具體在講些什麼,但從那些不懷好意的回眸和笑聲中,明眼人也能知道,都不是什麼好話。
祝顏握緊了雪杖。
「淩寒,我們走吧。」她抬眸,看向淩寒。
「好。」淩寒頷首。
淩寒不說,祝顏就不問。
ẗű̂⁰她自認為沒有什麼好問的,更何況此時此刻的她一點兒力量也沒有。
但這不代表她會永遠沒有力量。
手機裡還存著她和父親的對話。祝遠山的口氣明顯比之前好了很多,一副女兒懂事了、爸爸很欣慰的上位者姿態。祝顏發現自己好像漸漸學會了一套新的生存方式,無論是在這裡,還是在對面家人的時候。
上午的頭兩個小時,淩寒帶著祝顏刷了好幾輪中級道,祝顏已經可以慢慢用半犁式從中級道滑下來了,大大的 C 彎拖尾得還挺好看。
想要滑好,肯定還是要多練習。
淩寒去上下一節私教了,祝顏和那群外國學生進度差不多,就一起紮堆在中級道練活兒。
一直帶頭的咖啡色卷毛男生叫埃裡克,人很活潑,向祝顏展示他新學到的中文。
「牛、逼——!」老外字正腔圓。
祝顏「撲哧」笑出了聲。
祝顏問他們為什麼會來這裡滑雪,埃裡克說他們正好在休假,中國現在有 144h 的過境免簽,而且現在「China Travel」這個關鍵字在 YouTube 上很火,他們就決定來探探險。去大都市玩兒太沒意思了,他們做了功課,從北京入境後,直接坐了個大巴來這邊的滑雪場玩兒。
「沒想到 Lin 那麼牛逼!」埃裡克豎拇指,「職業水準!」
「你能看出來這個?」
「稍微有研究一下啦。Vincent 年輕的時候也是校隊的滑雪運動員,他現在還贊助了一支青少年滑雪隊。老實說,為了能陪他滑雪,我們才來學雙板的。」埃裡克聳了聳肩。
——可見搞人際關係這種事情,在西方世界也一樣。
埃裡克還纏著祝顏,讓她教自己更多的中文單詞,並強調一定是要通俗易懂的,中國人日常都會用的。
於是祝顏聽他嘰嘰喳喳地反復練習一句「我導兒~牛逼~」,並準備一會兒去文森特跟前諂媚一下。
一群新手還在其樂融融地刷雪時②,就在這時,祝顏眼角的餘光卻忽地瞥見了中級道的頂端,那對扎眼的深紅色雪板。
(②刷雪時:「雪時」代表上雪時長,以小時為單位;「刷雪時」即為上雪訓練、積累上雪時長。)
雪場開板後,三條高級道還留了一條專供國家隊訓練,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人跑來中級道和新手搶地盤。
可蔣晟就是來了。
他戴上雪鏡,鐳射不透明的鏡片反射出斑斕的光線。
而後,蔣晟直接高速沖下了雪道。
在中級道上慢速練活的新手們有不少都被嚇壞了,技術好點兒的迅速避讓開,技術不好的嚇得原地不敢動,但蔣晟不為所動,繼續以極快的速度往下滑。
「都讓開!他是沖著我們來的!」祝顏喊道。
眼看著蔣晟直直沖過來,一群新手直接亂了陣腳,祝顏催促他們趕緊往旁邊滑,但是雪道有限,祝顏自己卻已然沒有足夠的時間躲開。
下一秒,蔣晟貼著她的邊側滑而過,角度放得極低,他的身體幾乎挨著雪面,一個扇形搓了過去,揚起的雪花高高濺起!
埃裡克已經發現了不對,下意識要替祝顏擋雪,但新手穿著雪板不可能靈活得起來,結局是兩人各被呲了一半的雪,相當狼狽。
而始作俑者已然瀟灑地滑了下去,只留下一個巴掌大的背影。
——沒有道歉的打算,因為根本就是故意的。
祝顏拍了拍身上的雪,深呼吸。
她覺得自己確實長進了。又是一次非常明顯的被針對,但她不生氣了,也不困惑了。
對於來找事的人,你只有幹回去,沒有別的路可以選。
她怕什麼呢?她什麼也不怕。
又不是她尋釁滋事!
「Hey, Chu, 你還好嗎……?」
埃裡克發現拍完雪的女孩子好像在一瞬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明明這個女生給他的第一印象是禮貌,溫和,甚至有些柔軟的,而此時此刻,他居然覺得祝顏像一隻即將發飆的小獅子……
小獅子一言不發地正了正自己的頭盔和雪鏡,然後追著肇事者,滑下了雪道。
「速度突然間這麼快??」埃裡克張大了嘴。
中級道並不長,祝顏追下去雖然花了些時間,但蔣晟還慢悠悠地在底部休息。
在雪道的尾部,坡度放緩,祝顏直接放直板沖到了蔣晟的跟前,然後轉身刹車。
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憤怒使人小宇宙爆發。
蔣晟還沒反應過來,祝顏已然開門見山:「你剛剛在中級道呲別人一身的雪,都不道歉的嗎?」
「哈?」蔣晟似乎沒想到女孩子還能追上來找說法。
誠實地說,他確實是故意的。
淩寒的菜鳥學生,還能把他怎麼樣不成?
這麼一想,蔣晟就理直氣壯了起來。
「這位小姐,我是撞到你了,還是劃到了你的板?我滑我的雪道,又沒傷到你,你如果覺得雪大,那你可以躲呀。」他掀了掀眼皮,「還是說,你不會躲啊?」
「……」
「如果這都不會,那還是去初級道玩玩雪吧。滑雪是極限運動,很危險的。」蔣晟抬了抬下巴,用下巴指向初級道的方向。
祝顏能夠感覺到,這個人和她之前在小鎮遇到的都不一樣。
他看上去很講道理,但其實句句都不講理。
祝顏忽然就笑了起來。
——淩寒啊淩寒,你這個人,是怎麼做到在班上人望那麼高,卻偏偏在外面到處樹敵的呢?連累得我天天跟著你倒楣。
——但沒辦法,誰讓我要靠你罩呢?
「國家隊隊員是吧?那滑得也不怎麼樣啊,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軌跡。」祝顏毫不害怕地迎面對上蔣晟的眼睛,「真的,水準還不如我的教練呢。」
其實祝顏已經徹底想明白了。為什麼淩寒會被雪場的其他教練排擠?因為教得好,搶了他們的生意。那淩寒又為什麼會被國家隊驅逐?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她的心裡成型,只差最終的證實。
果然,她挑釁的話一說出來,蔣晟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
「怎麼著?淩寒是這麼跟你說的?說我不如他?」
「咦,你認識我的教練啊?這麼說,你也覺得自己不如他?」
蔣晟直勾勾地盯著祝顏。
明明是自己來挑釁別人,卻反過來被挑釁了。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由遠及近。
「我可沒這麼教她——」
黑色的身影如利劍一般穿越雪道而來,穩穩地刹車在了對峙的一男一女跟前。
淩寒將雪鏡往上一推,看向蔣晟:「但她都這麼說了,你不得證明一下自己嗎?蔣、公、子。」
「淩寒。」蔣晟皮笑肉不笑。
「蔣晟。」淩寒也跟著扯了扯嘴角,「別來無恙。」
「當教練當得不錯啊?」蔣晟歪了歪頭,「這麼大老遠,還跑來英雄救美呢?」
「她這麼凶,還用得著我救?我只是來會會老熟人。」淩寒懶洋洋道,「旗子你們都插滿了,雲頂道大回轉,比不比?」
「……」蔣晟盯著他,沒立刻應下。
淩寒接著挑釁:「蔣晟,你不會是怕自己國家隊現任主力,輸給我一個滑雪教練吧?」
「嘖。誰他媽怕你!」
兩個人在三言兩語間完成了約戰,直接就要往雲頂道的方向滑去。
走上坡路要外八,祝顏吭哧吭哧地跟上淩寒,低聲問:「你怎麼跑來了?」
「以為我同桌又要被欺負了,課都不上了,抓緊趕過來。」淩寒白了她一眼,「結果發現是她自己在拱火。」
「我錄音了呀!」祝顏揚了揚手機,「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是國家隊的我又不是,他要敢說出什麼噁心人的話,我就舉報他!」
「舉報了沒人管呢?」
「那就發網上啊!」
「膽子這麼肥?」
「都是跟你學的。」祝顏扁嘴,「你為什麼要突然跟他約戰?」
「你都放話了,我不就接著你的說?」
「那那那輸了怎麼辦?」小姑娘瞪大了眼睛。
「這條雪道,我滑了多少次,他又滑了多少次?你為什麼覺得我會輸?」淩寒好笑地看向她,「再說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自己剛剛說的。」
是了。橫豎現在在國家隊當主力的是這位「蔣公子」,而當滑雪教練的是淩寒。
蔣晟贏了那是「應該的」,輸了那不是丟人丟大發了嗎?
祝顏忽然問道:「淩寒,你離開國家隊,是不是這個二世祖輸不起,所以嫉妒你、針對你啊?」
淩寒腳下一頓。
祝顏之前從來沒有問過他相關的問題,哪怕他其實已經暴露了諸多的蛛絲馬跡。
結果小姑娘一問就問了個大的。
「你又知道了?」淩寒回眸,瞥了她一眼。
「不能輸啊!」在淩寒上纜車前,祝顏在後面叭叭地叮囑,「你輸了我就只能實名舉報他不講公德了!」
「我如果贏了呢?」
「那我就可以把他輸的視頻發網上了!」小姑娘握拳。
淩寒坐上了纜車,把保險杠往下一壓,忽地就笑了。
*** ***
高山滑雪,分成回轉、大回轉、超級大回轉和滑降等專案。
單看回轉項目,就是選手按照既定的路線連續轉彎、通過旗門,以速度最快者為勝。回轉間距越大,速度越快,旗門之間的距離也更大。
其中,回轉和大回轉屬於技術型項目,兩次成績相加取低值;而超級大回轉更看重速度,故只滑一次。
按理說,淩寒和蔣晟應該分頭出發,各自滑兩次。但因為西嶺雪場的雪道比較寬,為了提高訓練效率,雲頂道上並排插了兩組旗子,兩人索性一輪定勝負,同時出發,先到者勝。
西嶺雪場最好的觀賽位置還是在咖啡廳的平臺。
大家一人一杯咖啡,埃裡克繪聲繪色地給所有人描述那個紅色雙板的傢伙是怎麼呲了他們一身雪,祝顏又是怎麼小宇宙爆發實力大漲地追下去,並編排了淩寒和蔣晟一輪定勝負的細節。
祝顏捧著免費的薑茶,神情微妙。
不得不說,埃裡克真是瞎逼逼的一把好手,畢業以後搞不好也是頂級銷售。
文森特也來了。紳士的男人出現在了祝顏的身後,問道:「Lin 的對手,是職業選手嗎?」
祝顏點點頭:「國家隊的主力。」
「這樣啊。」文森特有些驚訝,「那他很有勇氣,願意為他的學生出頭。」
那倒也不完全是這樣……祝顏心想。
這一看就是有陳年舊怨的。
「上帝保佑,希望他不要輸得太難看。」文森特溫聲道。
「是啊,希望二世祖不要輸得太難看。」祝顏用中文幽幽地道。
雲頂道的頂端,孤零零的淩寒和一群人圍著的蔣晟,兩人之間堪稱涇渭分明。
淩寒在做準備活動,而蔣晟則在和自己的隊友們逼逼——
「是他和他的菜鳥學生挑釁我的,又不是我惹的事。」
「他靠什麼贏?靠他這麼久不進行職業訓練?還是靠他那對傷痕累累的板?——寄存的時候都得放在老弱病殘區吧?」
「哦算了,他寄存不起。」蔣晟「哼」了一聲。
與其說是鬱悶,不如說是煩躁。好不容易淩寒滾蛋了,邵嘉Ŧŭ₀南也滾去二隊了,結果還要在這裡狹路相逢。
「陰魂不散。」蔣晟嘟囔了一句。
他不能輸。這要輸了,不開玩笑麼?
他在起點處擺好了起始的姿勢,並忍不住偷瞄了旁邊的淩寒一眼。淩寒氣定神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正了正自己的頭盔,並戴好了雪鏡,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
被臨時拉來當裁判的隊友高喊:「3——2——1——Go!」
伴隨著一聲拖著長長的「Go」,兩人以風馳電掣之速沖下了旗門。看上去只是一次平平無奇的練習賽,但只有懂的人才知道,這兩人誰都不想輸,也誰都輸不起。
「蔣晟領先!淩寒落後半個身位!」有人喊道。
「我就說,淩寒這波贏不了。」有ƭú₆隊友跟旁邊的人咬耳朵,「蔣公子不就恨他這一點嗎?只要他參賽, 風頭都是他的。人家蔣公子從小學滑雪花了多少錢?他淩寒一個體校出來的窮人家小孩, 總是搶蔣公子的金牌,蔣公子能忍?」
對方聽得直搖頭:「這些話可別當眾說, 否則你就是下一個淩寒了。」
「我又不傻。」小聲逼逼的人聳了聳肩。
高山滑雪隊的那些破事, 終歸和其他隊伍的破事大同小異、殊途同歸。
有人不走這條路就沒出路, 也有人一路鮮衣怒馬烈火烹油。
有人站對了隊伍,主力出場, 代言合同便如雪花一般砸下;有人站錯了隊伍, 連個參賽的機會都沒有, 還要被罰去睡客廳的沙發。
有什麼區別呢?沒區別。都一樣。
淩寒一路滑得特別快,好像一下子找到了馮虛禦風的感覺。每一次過彎時的膝蓋下壓、重心轉換, 都極致絲滑。
下雪了。
本來昨夜就是一場盛大的夜雪, 今天早上的雪質才好得驚人。此時此刻, 簌簌的雪花落在他的肩頭, 而板刃如刀,切開了雪面, 留下漂亮華麗的刻痕。
淩寒知道,蔣晟在他的前面。
可他一點兒也不看對方。
以前, 有速度, 有輸贏,有排名, 有出線資格。
現在, 他什麼都沒有。
所以,他什麼也不怕。
「看上去是那個國家隊的要贏了。」文森特舉起了咖啡杯,淺啜了一口。
祝顏卻搖了搖頭:「不,淩寒不會輸。」
「為什麼?」
「因為——」祝顏指向遠方,「前面的坡度變了。」
周中的時候,她剛坐著雪場的救援車,完完整整地下了一次雲頂道。
雲頂道中後段, 有一小塊坡度陡然變高,視覺上近乎垂直。速度快沒什麼,不熟悉場地也沒什麼, 但如果速度快還不熟悉場地的話——
「臥槽臥槽臥槽,前面有落差——」
「Oh my holy god!Lin 飛起來了——!」
「紅板子的摔了!!!!」
雪越下越大。
這場比賽已然沒有任何懸念。
就在剛剛,祝顏覺得自己和淩寒完成了同樣的預判——
關總找了關係, 把國家隊請來外訓幾天, 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商業行為。
既然是商業行為,蔣晟就不會當回事。
一個上午的時間裡,他根本就沒怎麼好好熟悉過這片場地。
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結局, 祝顏根本就不意外。畢竟就算是冬奧會上, 也有選手會摔跤的, 更何況是這種新場地呢?
就在十幾秒後, 淩寒沖過了終點線。雲頂道頂端的人接連滑下來看蔣晟的情況,孤獨的冠軍見狀嗤笑了一聲,拆下了頭盔。
他抱著頭盔, 抬頭, 往高處尋找觀景平臺的方向。
祝顏放下了手中的薑茶,大幅度地朝他揮舞手臂,直到確認淩寒看見了自己, 立刻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淩寒亦無聲地笑笑。
他突然在想,這個世界,好像也沒有徹底糟糕透頂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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