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名為《起底淩寒:被「放逐」的冠軍》的長文,在社交媒體瘋狂刷屏。
文章的出品方是《深度見聞》,一個以長篇人物報導為主的頭部自媒體帳號。
這個帳號屢次出圈,都是因為「毀神」。那些網路中正大熱的人和事,在他們的所謂「深度調查」下被一層層解構,從另一側面呈現出來。
《起底淩寒:被「放逐」的冠軍》
文/深度見聞工作室
【來自小鎮的少年】
淩寒這個名字,最近的搜索指數呈百倍級上漲。這個被譽為「一個世紀以來首位奪得高山滑雪世界冠軍的中國運動員」,一度被互聯網炒作成「爽文男主」——天才少年,世錦賽冠軍,手握百萬美金的代言合約,甚至連女朋友都是百億企業的富三代。
事實上,極少有人知道這位天才的真實成長歷程。他出生於嶺北省嶺安市奉縣,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直到 2020 年才宣佈徹底脫貧。淩寒就是在這個地方,度過了他成年以前的大部分時光。
多年來,淩寒和奶奶何春蘭相依為命。記者前往奉縣,分別採訪了淩寒的多位老師和同學,對方皆表示:從未見過淩寒的父母。奶奶何春蘭是淩寒的法定監護人,也是他唯一的親人。
祖孫倆居住的老屋是早年分配的,已有接近三十年的樓齡,外立面破舊,社區最大的戶型也不過區區六十幾個平方。有條件的人家早已陸續搬走,如今還居住在這裡的多是老人。鄰居稱:何春蘭常年患有慢性病,兩年前曾動過手術。淩寒於年初接走了何春蘭,去了環境更好的地方療養。這一時間正好對上了淩寒首次奪得世錦賽分站冠軍,在那以後,多個品牌向淩寒遞來了橄欖枝,他的廣告收入首次超過百萬量級。
這本是一個極其勵志的故事,然而,伴隨著小鎮少年一舉奪冠,在他成長過程中從未出現過的「父親」,卻突然露面了。
【血緣中的陰影】
就在淩寒接連於世錦賽分站賽事中拔得頭籌時,有一個男人,開始頻繁地在社交媒體上向他喊話,指責他不善待自己的父親。
記者于廣州的一座城中村見到了李凱(化名)。他承認自己是網路上的發言人,並自稱是淩寒的生父,還向記者提供了他和何春蘭母子關係的證明。
李凱(化名)告訴記者,他多年來一直在南方打工,之所以未能回家,是因為面臨著一些困難——欠債後的利滾利,讓他早已不堪重負,而淩寒明明有能力幫忙,卻對他「見死不救」。
而當記者詢問他這些年是否養育過淩寒,是否能出具給何春蘭的轉帳記錄時,李凱(化名)卻大發雷霆,憤怒地拒絕了記者的要求,並反復指責淩寒「不孝」。
對此,淩寒及其背後的團隊,目前都沒有進行任何回應。
在他成名後的一百天裡,那些深深刻在血緣裡的「黑暗之手」,從泥濘污穢中爬行而來,意圖從他的成就中分一杯羹。而抹不去的血緣關係,宛如一顆隨時可能會爆炸的地雷,無疑給他的人設和商業價值都籠罩上一層陰影。
【「消失」的往事】
淩寒身上所籠罩的陰影,可能遠不止這位突然出現的「父親」。
在這位「天才少年」的官方履歷裡,兩年前他以嶺北省省隊選手的身份出戰,奪得全國高山滑雪錦標賽總決賽冠軍,並由此被中國香港隊的主教練相中,加入港隊。在今年,他接連突破了自己的歷史最好成績,從奪得亞錦賽冠軍開始,勢如破竹,一路拿下世錦賽多個分站冠軍,並最終獲得總決賽冠軍,登上了「超級大回轉」世界第一的寶座。
這段履歷一直為廣大雪迷所津津樂道,但無人知曉的是,這樣完美的履歷裡,恰恰缺少了最重要的一段。
——淩寒曾短暫地入選過國家隊,後又退出了。
而這顯然,也是淩寒及其團隊,所竭力隱瞞的一段。
淩寒團隊對他國家隊的經歷諱莫如深,而如果真有意探究,也能在他過往的參賽記錄裡尋找到些許的蛛絲馬跡。
在他效力於國家隊期間,他也曾參加過少數國內賽事。彼時高山滑雪項目在國內影響力有限,留下來的資料,多為賽事組委會自行發佈的宣傳稿件,但就在這些宣傳稿件所配的照片裡,我們發現了淩寒的身影。根據稿件對應的比賽時間推測,淩寒大約是在十六歲入選國家隊,十七歲退隊,中間不到一年時間。
明明已經入選了國家隊,他又為什麼要回到嶺北省隊,最後輾轉去了中國香港隊呢?為此,記者多方輾轉,終於採訪到了他當時的隊友曾可(化名)。
曾可(化名)直言:淩寒的性格內向、孤僻,只和同樣來自嶺北省隊的隊友邵嘉南關係較好,平時都不會主動和其他隊友搭話;後來更因為不滿意教練的參賽安排,出言頂撞教練。
在他的眼裡,淩寒是一個不好溝通的人,幾乎和所有隊員都搞不好關係,完全沒有團隊精神。而真正導致淩寒退隊的導火索,是在某次比賽中教練安排了他人出場,將淩寒放進了替補名單。
但是,淩寒當時真的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嗎?
時至今日,淩寒的成績雖然取得了突破式的進展,可當我們將時鐘的指標撥回三年前,卻能夠發現,當年十六七歲的男孩兒並沒有什麼突出的成績,而教練安排出場名單再正常不過了,彼時的淩寒無法接受自己不處於注意力的中心,所以他毅然選擇了退隊。
如今回頭去看,與其說是「退隊」,不如說是「放逐」,只不過國家隊給了他一個自行離開的體面。而淩寒本人,自然也將這段往事從自己人生的履歷中俐落地裁剪掉了。
【冠軍背後的資本運作】
淩寒的性格孤僻和不善交際,以及極其強烈的自尊心,確實為他早期的職業生涯帶來了巨大的障礙。但社會也很難強求一個被父親拋棄、和奶奶相依為命的少年,擁有溫暖守禮的人格底色。
在中國香港隊,因為不存在隊內競爭,淩寒和隊友們保持著平和的關係。而在拿下世錦賽分站冠軍後,淩寒立刻恢復了自己的本色,迅速地選擇了「單飛」。也許這才是他一直最想達到的狀態——所有人圍繞他制定訓練計畫,自行決定參加哪場比賽,無需受到他人的控制。
然而,淩寒能取得這樣巨大的成就,少不了生命中的貴人:奕躍體育創始人祝正林的孫女,祝顏。這個人的出現,也揭開了淩寒本人Ṭű₊商業價值迅速成長的幕後一角。
迄今為止,誰都不知道性格「不討喜」的淩寒,是如何俘獲了這位富家千金的芳心的。但正是這位含著金湯匙出生,如今正就讀於世界頂級名校的豪門千金,在淩寒的個人運作上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據悉,兩人于年初奕躍體育旗下的 OnFire 品牌發佈會晚宴上相識,當晚就有人看見他們二人單獨在陽臺上聊天。
「是淩寒主動去陽臺找祝小姐Ţü⁺的,他和祝小姐挨得很近。」知情人描述道。
祝顏雖然和淩寒同齡,卻已然是 OnFire 第二大個人股東。據悉,OnFire 正是祝正林送給孫女的成人禮。而後不久,祝顏親自飛到挪威,簽下了淩寒,並在後續調動了大量的資源,完整地策劃了淩寒知名度的提升和單飛的計畫。
很顯然,淩寒抓住了人生中至關重要的「翻盤」機會,命運的齒輪再次開始轉動。他迅速佔領了 OnFire 的大量宣傳資源,得到了鋪天蓋地的曝光。而隨著世界頂級的教練、理療師、營養師們加入其團隊,淩寒的天賦終於得到了完整地釋放,並再度實現了成績的飛躍,最終於奧地利薩爾巴赫雪場問鼎「超級大回轉」專案。
縱觀淩寒短短二十年的人生經歷,其跌宕起伏、峰迴路轉,遠非常人可以想像。但可以肯定的是,淩寒絕對不是傳說中的「ťű̂⁴爽文男主」,相反,他極力隱藏著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無論是被放逐的經歷,還是想要分一杯羹的血親。
除此以外,我們還能看到一個孤僻的少年,在屢屢碰壁後的性格轉變。頻繁更換隊伍後,他終於逐漸學會了該如何與隊友相處,又該如何抓住至關重要的機會。但人的性格底色依舊很難抹去,在一切得償所願後,淩寒又飛速地回到了那個孤獨卻舒適的狀態。
這一次,淩寒終於成為了所有人口中不費吹灰之力的天才。而在光鮮背後,那些被拼命遮掩的過往,刻意掩蓋的污垢,是否會在午夜夢回之時,讓他陡然間驚醒ṱů₁呢?
……
…………
祝顏看完整篇文章時,手都在顫抖。
而文章的閱讀量正在飛速上漲,幾乎每次刷新,底下都能多出無數條評論,在作者看似多番調查、實則春秋筆法的渲染下,觀眾的情緒被激發了出來,偏見亦隨之而來——
「難怪他在港隊滑,原來早就被國家隊驅逐了,這就很搞笑了。」
「淩寒這種人其實很常見,不要因為他是世錦賽冠軍就高看他一眼,本質上他就是個冷血的投機分子,哪裡給他好處他就投奔哪裡的。」
「留著瘋子和賭棍的血,骨子裡就不會是什麼好人的。」
……
而更多打著心理學、情感關係學的帳號,都開始根據這篇文章,去分析淩寒的「性格底色」。
他們說,淩寒這樣冷淡孤僻的天才,對含著金湯匙出身的大小姐反而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他就如同有毒的罌粟花一樣,拼命吸食著祝顏的資源;
他們說,淩寒就是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對他沒有用的人,會立刻被他拋棄掉,就算是親人也可以直接「不認」;
他們還說,淩寒這樣的人,在攀龍附鳳成功之後,一定會軟飯硬吃,看他單飛的選擇就知道了……
在快速的「造神」之後,眾人又進入了一場「毀神」的狂歡——如此熟悉的劇本,在過往千百年的時間裡反復上演過千千萬萬回,深刻驗證了人類的本質就是複讀機。
祝顏的心都揪緊了。她既憤怒又擔憂,淩寒的電話打不通,她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再給淩寒太大的壓力,只能留言說:「淩寒,我一直在。」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終於等來了淩寒的電話。
少年人的那一頭傳來了陣陣海浪聲,他的語調沙啞至極,如同要隨波濤而遠去一般。
「顏顏。」
「我在,我在的!淩寒,你現在在哪裡?」
可他沒有力氣回應女孩子焦急的問題。
他只是如同自言自語般低聲道:「我是……一個賭棍的兒子。」
「一個國家隊的棄子。」
「一個汲汲于名利之徒。」
「一個攀龍附鳳的小人。」
「……」
「我不知道我是誰,但這是我嗎?」他喃喃道,「祝顏,他們說的是我嗎?」
「不是你!這都不是你!」祝顏斬釘截鐵道,「他寫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還自稱深度調查記者,我去他的調查記者!我給你找全世界最好最專業的記者!」
淩寒從未見過祝顏如此憤怒的樣子,像一頭盛怒的小獅子,渾身炸著毛。
可他卻愈發悲傷起來。
所以,他是她的拖累嗎?
好像是的。
祝顏竭盡全力地托舉他,他以為自己已經沒有辜負祝顏的期待了。
可是……
「顏顏,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淩寒低垂著頭,語調緩慢而沙啞,「對不起。」
對不起,我整理不好自己的心情。
所以只能說抱歉,然後掛斷電話。
當天晚上,淩寒一個人登上了回老家的飛機。
省會到奉縣的高鐵近期開通了,以往三個小時的車程,如今壓縮到了四十來分鐘。這個季節的奉縣依舊算不得暖和,更別提淩寒抵達的時候正是清晨,一出列車的車廂,便是撲面而來的寒冷空氣。
晨霧彌漫在這座尚未蘇醒的小縣城裡,街道上除了偶爾匆匆趕路的人,便再沒有什麼人影。
淩寒一個人在街上慢慢地走。縣城太小,每一條道路他都無比熟悉。兒時什麼也不懂、瘋跑過的公園,上學以後每天排隊買早點的包子鋪,以及他好多次送祝顏回家、兩人肩並肩走過的那條小路。
記憶裡的小路總是在下雪,晚上幾乎沒有行人,世界萬籟俱寂,仿佛只剩他們兩個。白雪皚皚,他們在昏黃的路燈下踩出兩串長長的腳印。
淩寒回首,怔怔地望著那條熟悉的道路。
彼時他並不知道女孩子的真實身份,還誤會她給自己遞了情書。
可即便如此,當時的他也還是本能地自卑。
那現在的他呢?
他配得上她嗎?
配不上。
他心裡是清楚的,配不上。
淩寒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回來。
他像縮回到了一個安全的殼子裡。在外面,他是拿下了世錦賽的運動員,是眾人口中自我為中心的利己主義者,是所有人批判的物件,但在這個殼子裡,他什麼也不是。
他什麼也不是,自然也就沒人能摧毀他。
不知過去了多久,久到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淩寒還是默默地佇立在街頭。
直到一個沉穩的女聲從他的身後響起。
「淩寒……?」
淩寒回眸。
「還真是你啊。」楊雪驚訝道。
淩寒也一愣。
幾分鐘後,兩人在附近剛開門的早餐鋪子裡坐下。
「你怎麼也回來了?」淩寒問。
「我在省會讀大學,現在高鐵通了,票價也不貴,我每個週末都會回家的。」楊雪解釋道,「你呢?怎麼也跑回來了?」
「賽季結束了,我就回來……休息幾天。」姑且也不算說謊吧,淩寒想。
「這樣啊。」楊雪點點頭。
而後,她的話鋒忽然一轉:「網上的那些,我都看到了。那寫的都是什麼玩意兒,全是假的!那個傻 X 記者連祝顏是我們同學都不知道,還深度調查呢!我們玩得好的女生們有個群嘛,大家看到了都很生氣,但我們的發言太沒有力量了,很快就被淹沒了,哎。」
「……謝謝。」
「你跟我說什麼謝謝?」楊雪看向他,理所當然道,「當初都是你保護班裡的同學,現在我們沒能力幫你,該是我們愧疚。」
「謝謝你們。」淩寒重複道,他握著一杯熱豆漿,眼底有著淡淡的青黑,「可是他也沒說錯,我確實流淌著賭棍的血液,還曾經被國家隊『驅逐』過。」
「哈?」楊雪忽地一皺眉,「你哪裡流淌著賭棍的血液?」
「那篇報導裡寫的是真的。」淩寒的嗓音沙啞,「我向奶奶求證過了,他是我的父親。」
楊雪愣愣看著他。
而後,她很明顯地自我掙扎了一下,足足啃完了一整個包子,才做足了心理建設,緩緩道:「我覺得這麼重要的事情,不應該由我來告訴你,但是淩寒,你的出生證明,是我爸媽幫著辦的。你是你媽媽抱回來的。」
「什麼?!」淩寒猛地一抬眸。
楊雪歎了口氣。
「咱們這個縣城,就這麼點兒大,誰家的事情都藏不住。我爸媽是縣醫院的嘛,據他倆說,劉威當年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對你媽媽拳打腳踢的,你奶奶怎麼都攔不住。後來你媽媽懷了孕,因為挨打,大月份流產了,大出血,還失去了生育能力。」
「就在同一天,你被你的親生父母遺棄在了醫院,就一個小小的包裹,連張紙片也沒留下。」
「在她很絕望很絕望的時候,聽說了你被遺棄的事情,然後堅決地要收養你。劉威不肯,但沒想到你奶奶居然也支持這個決定,最後他揚言不會給別人養孩子,直接走了,再也沒回來。」
「那個年代還有一定可操作的灰色空間,為了方便你上戶口,在你的出生證明上,你是你媽媽早產『生下』的孩子。但她因為那次流產,再加上精神上的原因,身體變得很差,沒多久就去世了。」
淩寒一言不發地聽著,宛如時間凍結在了那裡。
他的臉上沒有錯愕,沒有震驚,亦沒有憤怒,只有久久不散的哀傷。
「我也沒有想到……我會從你這裡聽到這些。」ţû₊他哽咽道。
「抱歉,淩寒,你要相信我家人從來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過。這件事還是我們成為同學後,我爸媽才偷偷告訴我的。而且我們也不瞭解你是否知道真相,所以也不敢貿然跟你提起。」
「我明白。謝謝你。」淩寒的嗓音沙啞。
他也明白了為什麼奶奶不和他說真相。這不是一件「有必要」說出來的事情,就算說出來了又能怎麼樣呢?徒增煩惱罷了。
「但是淩寒,你的存在,在你媽媽人生最後的時間裡,給了她很大的慰藉。」楊雪認真道,「其實你奶奶也是這樣。我覺得把你養大,對她而言,也是足夠幸福的。」
「無論如何,你不是什麼『賭棍的兒子』。」楊雪再度強調,「你的媽媽就是你的媽媽,你的奶奶也是你的奶奶,她們讓你活了下來,讓你長大,給了你一個家。但那傢伙不是你的爸爸,明白嗎?」
淩寒沉默了很久很久。
但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楊雪說得對。
ṱù₈愛他的人給了他一個家,所以媽媽是媽媽,奶奶是奶奶,除此以外就沒有別人了。
淩寒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後有些忐忑地問道:「楊雪,你父母在家嗎?我可以……打擾他們一下,去問一些問題嗎?」
「在的。我跟他們說一聲。」
楊雪知道淩寒乍一聽到這些,肯定還有很多細節想要重新確認,畢竟自己轉述的內容只能算是囫圇。
在給爸媽打了通電話後,楊雪把淩寒帶回了家。
事情來的突然,但好在小縣城的週末比較平靜,時光走得總會慢一點。楊雪把淩寒介紹給父母,而後自己便回臥室了,不再介入那三個人的談話。她並不是事情的親歷者,沒有必要參與這麼沉重的話題。
直到過去了接近兩個小時,母親才來她的房間外敲門,對她道:「小雪,你同學要走了,你去送一送。」
楊雪這才帶著一本厚厚的本子出門。
淩寒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謝謝你們。」
楊雪卻揚了揚手中的本子:「我還有東西要給你看呢。」
「這是……?」
塑膠軟殼包裝、B5 尺寸的大本子,封面的風景畫熟悉而又陌生。
「班級周記?」淩寒忽地想起來了。
「你記憶裡怪好的。」楊雪笑笑,「想看看祝顏在裡面寫了什麼嗎?」
淩寒一怔。
兩個人走出楊雪家所在的社區,隨便找了一家路旁的奶茶店坐下。
「這本本子一直在你這兒嗎?」淩寒問。
「對啊,班主任讓我保管,說以後十周年班級聚會的時候再拿出來,雖然也不知道大家以後還能不能再聚齊了。」楊雪聳聳肩,「你不翻翻看呢?」
淩寒的手抬了起來,懸停在空中好幾秒,卻又放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我在忐忑些什麼。」他苦笑道,「她一直很關心我,但我卻在逃避。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現在狼狽的樣子……」
「我大概是全班第一個看出來你們之間的『貓膩』的。」楊雪淡定地開始翻閱周記本,「當時祝顏說自己的手機丟了,讓我替她跟你說恭喜你,但是那個語氣和神情,跟你現在一樣忐忑,我立刻就感覺到你們兩個之ṱű̂₍間不太對。哦,找到了!」
她翻到了淩寒寫的那一頁,將周記本 180°轉動,面對面推到淩寒跟前。
上面是淩寒曾寫下的內容:
「三年後,冬奧會。
超級大回轉。
目標:金牌!」
彼時桀驁的少年人尚還意氣風發,渾然不知奧運會的參賽資格遠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而這一頁極其簡單的「周記」旁邊,卻被他的同學們密密麻麻寫滿了評論——
「寒哥加油」
「我們都要去現場看!!」
「看個屁呀凍死你」
……
以及。
「如果我能回家的話,我會拼盡全力,讓你回到賽場。」
他那三行字周圍已經擠滿了各種奇奇怪怪的話,所以這樣一行娟秀的字跡,只能寫在角落裡的位置,如高原山的雪絨花,獨自默默地綻放著。
「這整個本子裡,她有且只有這麼一句話。」楊雪輕聲道。
淩寒的眼眶突然就紅了。
「她真的拼盡全力了。真的。」他的聲音又啞了,近乎哽咽,「沒有她,我現在就是一個高中輟學的滑雪教練。」
「你知道她還為你剪過頭髮嗎?」楊雪忽然道。
「什麼?」淩寒迷惑地抬起頭,一瞬間沒反應過來。
祝顏不是一直都是長髮嗎?無論是高中的時候,還是現在。
不……不對……他突然就想起來了。
祝顏是剪過短髮的。
他唯一一次見到短髮的祝顏,還是她來嶺北省隊的訓練基地送雪板的那一天。當時他沒有出面,而是讓文森特替他帶了話,但他卻遠遠地在基地門禁的後面,看著祝顏遠去的背影。
奉縣一中的女生們,原本就有高三衝刺時剪短髮的「傳統」。當時的自己,並沒有太疑惑祝顏為什麼要換髮型。
可此時此刻,淩寒卻愣愣看著楊雪,問道:「為什麼是為了我?」
楊雪對上淩寒的眼睛,平靜地說出了一句他打死也想不到的話。
「你知道嗎?她那頭長髮可以賣五百塊。」
淩寒的身體忽地顫抖起來,通紅的眼眶裡佈滿了血絲。
一個極為瘋狂的假設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裡,下一秒,這個假設就被楊雪證實了——
「她給你那對雪板的時候,就差這五百塊,所以她把頭髮賣了。」
淩寒渾身劇烈地顫抖著,他抱住了自己,彎下了腰, 嗓音亦在發抖。
「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在全國總決賽奪冠後沒多久, 她的爺爺就來把她接走了,司機開著一輛邁巴赫,直接停到了教學樓下,把班上的男生都激動壞了。」楊雪淡淡地敘述道, 「她走之前單獨找了我,跟我說, 等你比賽回來後, 請替她跟你說對不起。但你直接去了香港,沒有再回來。」
「……」
「可能她太需要人傾訴了,也可能她馬上就要走了, 而這裡從來沒有人聽過她的故事, 所以她跟我說了很久很久,包括雪板的事情。她說她很高興那塊雪板幫你奪冠了,這代表她的頭髮沒白剪。」
「……她還說了什麼?」
「她還說, 直到惹你生氣了, 你不再理她, 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你。」
「啪」的一聲,一大顆淚水從通紅的眼眶裡落下,砸在桌面上。
淩寒閉上眼,大口大口地深呼吸,卻依舊撫平不了身體的顫抖。
你到底讓她等了多久?
每次你自卑的時候,你逃避的時候, 你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 她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擾你。
她忍得不艱難嗎?她不想得到你的擁抱嗎?她不希望你寬慰她,告訴她「沒關係」嗎?
她在糟糕的家庭裡學會了忍耐, 學會了不用真面目示人,可明明在你這裡, 她應該可以完完全全做自己的。
但你還是讓她等著。
你不想用脆弱的姿態面對她, 不想她看到你的自卑你的怯懦, 你以為你調整好再去見她才是對她好的……可實際上根本不是這樣。
她比誰都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比誰都能看到你的膽怯, 你的自尊,你的逃避, 可她依舊信任你,支持你, 永遠站在你這一邊。
「我何德何能……」淩寒的嗓音破碎, 「我何德何能……」
他反復地重複這一句話,淚水無聲地往下墜落。
楊雪起身走到他旁邊, 拍了拍他的背。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直到淩寒漸漸地平復了下來,楊雪才道:「你知道米昵高中的時候喜歡過你吧?她還給你寫過情書來著。後來她知Ţū́₇道了你和祝顏的事情, 立刻就不喜歡你了, 因為她說,她發自內心地覺得你沒她的頭髮重要。」
淩寒哭笑出了聲。
他知道楊雪是在緩和氣氛。他抽了張紙擦了擦臉,對楊雪道:「謝謝你, 班長。真的很謝謝。我這會兒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所以我該走了。」
「這麼突然?」楊雪微愣。
「我原本訂了從上海飛紐約的機票,但昨天晚上我沒有想好自己要不要去。我和顏顏說,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淩寒深呼吸, 起身,「但如果現在就出發的話,時間還來得及。」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