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還京

我是大晟國第一紈絝。
仗着是當朝皇后娘娘的親兄弟,成日喫喝玩樂,鬥雞走狗。
本以爲可以混喫混喝當混世魔王一輩子。
直到皇帝姐夫下旨,讓我娶了那馮家小姐。

-1-
馮素秋,江湖人稱「鬼見愁」。
傳說她自幼長在邊城的軍營裏,一柄長劍使得出神入化,神鬼皆愁。
不過,也有人說其實是「狗見愁」。
因爲她不僅對人對己極嚴苛,就連過路的流浪狗,到了她面前都要按照她的規矩來。
當全京城的人知曉我要娶她時,看向我的眼神都充滿了同情。
我對此絲毫不以爲意。
這些庸俗之人太過膽小、太沒見識。
爺是什麼人?是衛少珩,與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當朝國舅!
無論什麼人到了我跟前,都得客客氣氣地問一聲好。
並且,就算拋開這個身份不談,我好歹也是個男人。
古人云:「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女人即便再兇,嫁了人,還不是得看夫君的臉色。
難不成她有三頭六臂?
於是就抱着無所謂的態度,聽之任之。
直到人家進了門,我才知道,這馮素秋啊,確實沒有三頭六臂。
只有銅頭鐵臂。
洞房的時候,我掀紅蓋頭的動作稍微慢了一點,啪地被踢了一腳。
喝合巹酒的時候,我舉杯的手略抖了抖,她直接掄起拳頭,捶得我眼冒金星。
怎麼了嘛,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剛要跳起來理論。
就看到站在她身邊服侍的兩個丫鬟撩起袍袖,手臂粗壯得像兩根燒火棍。
這陣仗,倒把我嚇了一跳。
我暗暗捏了一把自己軟軟的肚腹,心知肯定打不過,好漢不喫眼前虧,懨懨地敗下陣來。
可是很快又覺出不對味兒來。
第一天就敢給我下馬威,今後豈不是要騎在我脖子上拉屎。
是可忍,孰不可忍。
隨即一把摔了交杯酒,扭頭就走。
哼哼,新婚之夜不洞房,傳出去她的臉面還往哪兒擱?
看着吧,用不了兩天,就得乖乖地來求我。
到時候,一定好好地給她點顏色瞧瞧。

-2-
次日,我還在美美地做着夢,房門哐噹一聲被大力推開,馮素秋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二話不說把我從被子裏提溜出來,三兩下就剝了個精光。
怎麼,想霸王硬上弓嗎?Ṭű̂⁻
真是不知羞恥。
我這邊胡思亂想,她那邊則手腳不停地又給我套上了一身粗布麻衫。
睡眼惺忪之間,就被拉到院子裏。
初冬的寒風直撲面門,冷得我直打哆嗦。
彼時天還未亮,可是院子裏早已整整齊齊地站滿了正在扎馬步的丫鬟。
馮素秋給我扔了一支長矛,我搖搖頭。
又給我拋了一根鐵槍,我還是搖搖頭。
她挑眉看向我,目光閃爍,似有些驚訝。
呵呵……不會……就是不會麼……。
有誰規定,人必須要習武的?
她也不惱,只揚手示意我站到旁邊,自顧自地練起了劍。
沒有繞腕花、迴風柳那些討巧把式,只有呼嘯而過的劍氣和劍影。
劍脊擦着新房剛補的大紅喜字窗紙斜斜劈下,將地上的青磚縫刮出三寸火星。
劍風掃過石階,院牆邊的爬山虎沒有翩躚起舞,而是被齊刷刷地釘進了土牆。
這麼快這麼有力的劍術,絕對是真材實料,不是花花架子。
我不由得叫了一聲「好」,還帶頭鼓起了掌。
不過喝彩聲沒討得半分好,反惹得她橫劍向我劈來。
慌忙躲避之間,我抱在懷裏的武器掉得噼裏啪啦,人也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
就這麼一剎,突然想起城南說書人講的,三年前北疆夜襲,有位女校尉單騎出城送信,千里獨行,將消息傳回了國都。
瞬間汗毛倒豎,驚出滿身冷汗。
好不容易等馮素秋練完劍,我剛長吁了一口氣,就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該到拜見長輩的時辰了吧?」
丫鬟們一齊答:「是」。
她又問:
「知道該怎麼做了嗎?」
頓時無數雙眼睛射向我,驚得我打了個激靈。
趕忙連連點頭,沒有一絲停頓。

-3-
待見過母親回了房,我暗自生氣。
窩囊,實在太窩囊了。
堂堂七尺男兒,被一個小女子耍得團團轉,連初夜的白帕子,染的都是我自己大腿上的血。
唉。怎麼就娶了只河東獅呢?
不如出門逛逛,找朋友喝上幾杯小酒,聊以消愁。
我喚來小廝慶福,叫他趕緊準備帖子,拉好馬。
慶福捂着屁股,爲難地左顧右盼,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話:
「少奶奶說,要是再跟着你出門廝混,見一次打一次。」
說罷輕輕地撩開上衣,露出好大好紅的一個棍子印。
慶福一邊倒吸涼氣,一邊說:
「軍棍打的……
「少奶奶還說了,闔府上下若有人犯戒,就是我這個下場。」
聽得我蹙緊了眉。
這娘兒們,手忒重,心忒黑。
不與我正面交惡,藉着慶福的口暗戳戳地警告我。
哼哼,不怕!她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不出門就不出門唄,家裏又不是不能找樂子。
我扭過頭,打算尋幾個會彈琴唱曲的小丫鬟來湊湊樂,可是四處望去,屋裏屋外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慶福看我還被矇在鼓裏,好意提醒道:
「別找了,昨兒半夜都被少奶奶發落了。」
我的胸口突然湧上一口惡氣。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
進宮,我要馬上進宮告狀。
皇后姐姐最疼我了,定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我被這惡毒的女人欺負。
只要她肯爲我做主,我定休了這個悍婦、妒婦!
慶福伸手拉住像蒼蠅一樣沒腦子似的到處亂轉的我,滿臉都是同情:
「宮裏剛剛來人了。
「皇后娘娘懿旨,從今以後,家裏家外全由少奶奶做主。」

-4-
新婚這三天,是我有生以來最難熬的日子。
三更睡五更起,先背兵書後練武。
起初還想振振夫綱,可一瞄見牀頭掛着的青鋒劍,就心虛地打退堂鼓。
最可氣的是,來來往往的丫鬟小廝全都自顧自地做自己的活兒,對受苦受難的我視而不見。
甚至連母親都沒來瞧過我一眼,真心酸。
自打八歲那年,父親戰死沙場後,我就成了衛家唯一的男丁,也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顆鳳凰蛋。
寶貝一般長到十六歲,從沒有人大聲同我說過話。
如今呢?不光坐臥起立要看人家臉色,稍有不如意還面臨捱揍的風險。
實在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
好不容易熬到入宮謝恩的日子。
皇后姐姐欣喜地拉起我的手:
「這才幾日呀,素秋就把少珩調理得容光煥發,精神抖擻。
「好,好好好。」
我驚訝地張開嘴,怎麼也想不明白。姐姐是瞎了嗎?這兩個那麼大的烏眼圈,她都看不到?
皇后姐姐一把捂住我的嘴:
「娶到這麼個賢內助,你小子就偷着樂吧。」
皇帝姐夫也頗爲開心,一改往日的嚴肅,破天荒地露出了笑意:
「咱們總算沒有辜負馮、衛兩位將軍的在天之靈。」
馮將軍就是馮素秋她爹,三年前北疆夜襲的時候,率部死守邊城,爲大晟調兵反擊贏得了時間。
那衛將軍自然就是我爹了。
他早就死了呀。而且從沒聽說過他在死前給我定下了親事?
皇后姐姐見我疑惑,愛憐地揉了揉我的腦瓜:
「傻孩子。
「咱爹死後,就是馮將軍接替他做了邊城的守備。
「你和素秋都是忠烈之後。天作之合呀!」

-5-
我老老實實地跟在馮素秋屁股後頭回了家。
若說從前還存有一絲僥倖,如今是徹底認命了。
所有人的心都被她攏了去,我只有乖乖聽話的份。
若是把她哄高興了,興許喫飯的時候還能多給個饅頭,晚上睡覺的時候多留條被子。
不過,人家說得也確實有道理:
「在外行兵打仗,缺衣少食是常態,忍飢受凍更是家常便飯。
「若是領頭的將軍不能身先士卒,下面的兵丁怎麼服氣呢?」
一番話贏得闔府裏的人高度贊同,就連捱了軍棍的慶福也忘了疼,鬧騰得比誰都歡:
「要努力,爭軍功!
「保家衛國,光宗耀祖!」
就這樣,衛府來了個大變樣,變成了一座小小的軍營。
做飯食的成了「火頭軍」,管車馬的成了「車司馬」,就連喫齋唸佛了十六年的母親,也成了「督軍」。
據說,馮素秋是這樣動員她的:
「少珩氣短乏力、面色蒼白,這是氣虛血瘀之兆。
「咱們得讓他適度運動,促進氣血運行,才能延年益壽,多子多孫。」
母親聽得連連點頭,對從前嬌慣我的行爲表示後悔,拍着胸脯表示堅決執行兒媳婦制定的規矩,絕不拖後腿。
在這種裏外一心情形下,我能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
只能不斷地安慰自己:
「好男不與女鬥……退一步海闊天空……四大皆空……萬般皆淨……」
不過,這人呢,也是挺奇怪的。
待定得下心來認真練習,便漸漸覺得也沒有那麼難。
兵法能記得住了,馬步能認真紮了,抄起劍也能格擋上三五招了。
馮素秋對我表現出向上向學的態度很滿意,破天荒地開了一罈好酒來「犒勞三軍」。
整個衛府張燈結綵,所有人都擠到桌前,等着我給大家敬酒。
我豪氣滿懷地舉起酒杯,瀟灑地往嘴裏一倒,剛想擺個帥氣的姿勢。
啊噗,差點沒噴出來。
這酒是打哪兒弄來的,又辣又衝。
儘管心裏直罵娘,嘴上又不肯認輸:
「好酒,好酒,再給小爺滿上!」
家裏好久沒那麼熱鬧了。大家都笑作一團,興高采烈地喫喝了起來。
幾杯下肚,眼也花了,腿也軟了,我癱在座位上,看見穿着大紅勁裝的馮素秋穿梭於人羣之中,像一朵飄來飄去的火燒雲,盪漾起絢麗的霞光。
柔柔的暖暖的,讓人安心極了。
臨昏睡過去之前,我彷彿聽到有人在耳邊喃喃細語:
「衛少珩,我早就識得你了。
「從小,父親總給我們講衛家軍的故事。
「將軍挽弓射天狼,麾下列戟戍金湯,旌旗獵獵震四方,十載橫戈護家邦。
「那打時起我就在想,有這麼英勇的老子,兒子也定是好漢。
「衛少珩,我終於嫁給你啦!」

-6-
待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
我伸手擦拭被面,上面有昨夜夢中流下的淚痕。
那一年,父親又要出征了。
他盤坐在炕上,懷裏抱着姐姐,手裏拉着我:
「爹出門之後,就是你們倆當家立戶了。
「遇到事兒要勇敢,要保護好母親,照看好衛家。」
母親則Ṱų₄在燈下縫製護膝,笑意地叱道:
「少芊是個省心的,不用你多叮囑。
「就少珩頑皮,你叫他別偷溜出去闖禍就行。」
燭光爆了燈花,我趁機使了個鷂子翻身,掙脫父親的束縛,一邊跑出門一邊做鬼臉:
「我就不勇敢,我就愛搗亂。來呀,來抓我呀……哈哈哈……」
待跑到慶福屋裏,又見到慶伯在那兒絮絮叨叨。
看到我來了,便將慶福的手疊到我的掌心裏:
「少爺,你要多帶他習文練武。
「將來呀,好接衛家軍的棒!」Ṭų⁷
話音猶在耳,人影已不見。
再後來啊,只有一輛輛裝滿了棺材的馬車回來了。
所有人都說,裏頭裝着我的父親、慶伯,還有許許多多爲國捐軀的將士。
我一點也不相信。
曾經那麼魁梧強壯的父親怎麼會睡在這麼一口小小的棺材裏?
從前聲若洪鐘、最愛熱鬧的慶伯又甘願安安靜靜地躺着一言不發?
我撲上去用拳砸用腳踢,想掀開蓋板來親眼瞧一瞧,裏頭到底是不是父親和慶伯。
明明他們都說好了,班師回朝的時候會給我帶邊城的虎骨,制威猛的棍棒和高大的戰車。
說出口的話怎麼能失信了呢?
母親哭暈在地,姐姐死命地拉住我。
我拼命掙扎,不斷嘶喊:
「我就不勇敢,我就愛搗亂。你們聽到沒有,起來抓我,管我,打我……」
從那以後,我就忘了兵法十六招,忘了退敵十八式,忘了衛家世代保家衛國的職責。
只想做一個什麼也不懂的紈絝,守着母親,陪着姐姐,過完這一輩子。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冷空氣,又一次告誡自己:
「死了的人不會再活過來,活着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翻過身,只見馮素秋正坐在妝臺前簪花。
菱花鏡裏的她,盈盈秋水,點點櫻脣,如瀑般的青絲隨意地散落在肩頭。
這就是我的娘子呀。
方臉、杏眼、身姿挺拔,眉宇間透着一股凜然正氣。
咱們既娶了人家,便要好好地同人家過日子,別讓人家傷心。
我扭扭捏捏地蹭到妝臺邊,笨手笨腳地捏起一根珠釵,輕輕地插進了她的雲鬢裏。
馮素秋轉過身來笑,露出兩個小虎牙,笑進了我的心裏。
這一次,馮素秋沒再把我趕出屋去。

-7-
我每日習完功課,便陪着馮素秋逛街採買。
胭脂水粉、珠釵首飾、華服錦衣……
堆滿了整整一大間屋子。
時間久了,不由得犯了疑惑。
這買得也太多了,並且其中好多都是重複的。
一個人就算穿戴上十輩子,那也用不完。
馮素秋也不掩飾,只說要送人。
哦,好的好的。
與京城裏的官家小姐們多多走動,是好事兒,省得天天蹲在家裏,眼睛光長在我身上了。
她又說「不是」,這些東西是要等到回邊城的時候,送給那裏的小姐妹。
什麼,回邊城?
誰要回邊城了?什麼時候回邊城?
我的眼睛瞪圓了,聲浪也高起來。
馮素秋則一副稀鬆平常的樣子:
「咱們一起回呀,下個月就走。」
我連連擺手,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不去不去。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家裏待着,待到天荒地老,待到海枯石爛。」
馮素秋好氣又好笑:
「這京城有什麼好的,天天悶在屋子裏,拘束得緊。
「咱們邊城可就不一樣了,天是遼闊深藍的,湖水是清澈冰爽的,有奔馳的馬,兇猛的鷹,漢子們吹笛,姑娘們跳舞……」
只是無論她怎麼畫大餅,我就是不鬆口。
說急眼了,索性拉過被子蓋到臉上,打起震天響的呼嚕。
一直過了很久很久,馮素秋終於失去了耐心,長長地嘆氣過後,撂下狠話:
「真的不去?
「好,那我就自己走了!」
我努力按捺住內心的緊張和忐忑,沒有爬起來看她一眼。
我怕自己但凡稍稍表露出一丁點兒妥協的意思,她就真的把我綁上車帶到邊城去了。
如果說現在還有什麼事情能讓我感到害怕的話,那麼,邊城就是我的禁地。
我一個人蜷縮在牀角,直到天色漆黑,慶福掌着燈來尋我。
他用力掰開我彎曲的手臂,將深埋其中的腦袋扯出來,滿臉認真地告訴我:
「少奶奶真的走了哦。
「帶着小少爺走的哦。」

-8-
我在母親的屋外徘徊了很久。
想同母親說,要去把馮素秋追回來。
府醫診斷出她有了身孕,不能任由她再自己跑回去行軍打仗了。
男人得有擔當,得保護自己的媳婦和孩子。
不過,應該也不需要離開家太長時間,只要我日夜不停地趕路,腳程應該比她快。
只要追到她,我就說服她一起回來,絕不讓母親擔心。
還沒等我鼓足勇氣,母親自己推開了門。
還是一如既往溫柔的模樣,穿着家常半舊衣襖,挽着簡單整齊的髮髻。
她神色平靜從容,手上捧着父親曾經用過的鎧甲。
清冷的月光如瀑般瀉下,在母親身上聚攏成一團銀白色的光圈,柔和而又神聖。
我緊張得直咽口水,不敢抬頭去看她眼角細碎的皺紋,艱難地張開口,卻又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母親微微一笑,止住我的話頭:
「少珩,你小的時候,娘期盼着你少出去闖禍。
「後來,娘又期盼你平平安安長大,安安穩穩度過餘生。
「直到全京城的人都在說,你是天下第一紈絝,膽小又懦弱時,娘就又在想,是不是娘太過自私,強硬把你綁在身邊,折斷了你的翅膀。
「明明你從前那麼聰明,兵書一念就會背,棍棒一摸就會使。
「如今,娘想明白了。人活一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孩子,你若想成爲雄鷹,那家就是崖邊的勁松。
你若想成爲蛟龍,那家就是深潭的大石。
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你倦了累了,那娘便點亮這案几上的燈燭,照亮你回家的路。

-9-
我連夜去追馮素秋,帶着衛府二十八名勇士。
他們都是衛家軍戰死軍士的後人,被母親接回衛府一直照顧着。
聽說我要到邊城去,個個都摩拳擦掌,一定要跟着去。
特別是慶福,這小子從來都是個不安分的。
再加上之前被馮素秋一通撩撥,更是興奮得不得了,手快腳快地從馬廄拉出駿馬,一躍而上: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如今又輪到咱們衛家軍馳騁沙場啦!」
可惜這話說得有些早,不論我們如何緊趕慢趕,都快追到邊城駐地了,始終不見馮素秋的影子。
沒道理呀,她們連人帶馬車,還帶了那麼多東西,怎麼可能消失得毫無蹤跡。
莫非是被人劫了?
那更不可能了,單單馮素秋一個人,就能打倒十個壯漢,更何況她還帶着一羣會武的女將。
也許她早就發現了我在追她,故意躲了起來,引我們自己跑到邊城去。
我長了個心眼,在臨近邊城的時候,就命令大夥放緩腳步,悄悄隱到了密林裏。
守了幾日,沒守到馮素秋,卻意外地守到了一夥賊人。
他們身着夜行衣,每到晚上就偷偷摸摸地過來,圍着城牆打轉。
慶福來了精神,說這肯定是探查軍情的斥候,還問我:
「抓不抓?」
問ṱṻ⁾得我心裏直發毛。
雖然他們才七八個人,咱們就算三個打一個,大概率也能打得過。
但是我們這些人都是沒正經打過架的,要是真刀真槍地跟人家幹,恐怕還真有點懸。
鬧不好,沒抓到ṱů₇敵人,反被敵人給抓了。
正在猶豫來猶豫去,人影晃動間,不小心被對方發現了蹤跡。
他們可沒有半點含糊,抄起傢伙直接衝過來,看樣子是打算把我們全部都給滅口了。
這下好了,倒也省了做選擇的麻煩。
我把心一橫,領着頭跳出了密林,大聲叫道:
「一起上啊!」
大傢伙均是一愣,也都馬上反應過來,紛紛從我身後湧了出來,和對方交起了手。
剛開始,我們確實不如人家有經驗。
儘管人數佔優,但隊形散亂,一下子就被對方衝懵了,只聽到四周不停傳來自己人「啊」地中刀的聲音。
眼看就要被對方包圍全殲,我急眼了,努力穩住拿刀的手,用盡力氣大聲喝道:
「大家不要怕,活在一起活,死在一起死!」
今夜,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
果然膽氣是會傳染的。
大家被我這一喝,反倒安定了下來,紛紛找回了訓練時的章法,開始反擊。
好在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人,相互之間的默契很足,一旦有人咬住敵人,同伴就紛紛圍過去補刀。
再到後來,打鬥聲漸弱,直到身邊都傳來慶福清晰的聲音,我纔可以確定,這一仗是我們贏了。
待到天明清點,我們一共砍死黑衣人三個,砍傷五個。
只是損傷比對方更加慘重,戰死五個,其餘人都不同程度地掛了彩。
我的左肩也中了一刀,正滋滋地冒着血。
儘管勝利了,可大家一點都開心不起來,不是因爲身體上的傷痛,而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戰爭的殘酷。
我們全都圍在戰死兄弟的身邊,紅着眼睛默默抽泣。
刀劍無眼,誰都預料不到下一秒躺在地上的會不會是自己。
這不是過家家,也不是捉迷藏,沒有重來一次的可能。

-10-
我們是被邊城的駐軍五花大綁拖進軍營的。
昨夜的打鬥聲早就驚動了駐軍,可是黑夜之間分不清是敵是友,只能等到天明再打開城門盤查。
如今負責守城的是將軍馮素秋的師兄,楊寄遠。
他聽完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審訊了黑衣人,確定了他們確實是北疆的斥候,便親自替我解縛,送到醫帳來包紮。
他稱呼我爲「衛將軍」。
不是衛少爺,不是衛國舅,而是衛將軍。
我驚愕非常。
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這樣喚過我。
楊寄遠說,我們捉住了北疆的斥候,有功。
可我一點興奮的感覺也沒有,只覺得滿心愧疚。
從京城到邊城,短短半月便折了五個好兄弟。
將來回到家,可怎麼有臉去見他們的家人呢?
我喪氣極了,待打聽得馮素秋真的沒有回到邊城軍營後,便打算再上別的地方去尋一尋。
此時醫帳外人頭攢動,傳來七嘴八舌的議論:
「領頭捉住北疆斥候的,就是從前那位衛將軍的後人。
「喲,怪不得那麼勇猛。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直聽得我面紅耳赤,趕忙站起來招呼慶福等人,馬上就走,躲開這些不切實際的誇讚。
此時,楊寄遠又突然說了一句話,把我鎮在了原地。
他說:「既然到了邊城,不去見見自己的父親嗎?」
「父親」,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稱呼,已經很久沒有人那麼堂而皇之地在我面前提到了。
他們怕我想起往事傷心難過,更不想我沉溺其中無法自拔,往往都閉口不談。
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微微發怔。
楊寄遠對我的呆愣視若不見:
「你當真以爲,他們死後,邊城就沒有人再記得他們了嗎?
「不是的。
「這裏但凡還剩一個人、一口氣,都會永遠銘記那些爲家、爲國拋灑過鮮血的人。」
我鼓足勇氣跟着楊寄遠來到了距離邊城三十里處的一座陵園。
這裏有一個大大的墳包和一座高高的石碑。
裏頭葬着很多人。
有的是查找不到家人,遺體無法被送還的將士。
有的是因爲戰事打得太過慘烈,碎屍斷骨無法分清,而被統一收斂在一起的。
他們都曾是某個人的兒子、丈夫,或者父親。
如今都成了一抔黃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寒風肅殺,彷彿在向來人訴說曾經的故事。
我帶來的夥伴們都擠到石碑前,尋找自己父親的名字,一會兒這個叫:「我爹在這。」
一會兒那個又喊:「我爹在那。」
我也找到了自己父親的名字,就刻在石碑上的第一排第一個。
還有馮素秋的父親,他在最後一排的最後一個。
冥冥之中,兩位父親通過自己的兒女,緊緊地扣成了一個閉環。
石碑上的每一個石印都刻得很深很重,表明這個人真的在這個世間存在過,真的在邊城戰鬥過、廝殺過,最後,長眠在這裏。
楊寄遠站在我的身後,緩緩地開了口:
「昨夜那一場混戰,害怕了?」
生命只有一次,所有的人都怕死。
我反問楊寄遠:「究竟是什麼,能夠讓你們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呢?」
他回答我:「你留下待幾天,就知道了。」

-11-
經過商量,大夥兒都願意留下來,尋一尋「父親」的蹤跡。
楊寄遠叫我別太擔心素秋,她早已飛鴿傳書,說要一路玩着回來。
「素秋」「素秋」,聽得我心裏有些泛酸。
這女人,到底是誰的媳婦,向着哪頭的?
讓自家爺兒們提心吊膽那麼久,卻同別的男人那麼親密。
哼,可不能讓她這位師兄看扁。
ẗũ⁵並且,我還頂着「衛將軍獨子」這個響噹噹的名頭,無論如何也不能給老爺子丟臉吧?
便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早晚隨軍操練,一刻也不敢偷懶。
上了校場之後才發現,無論是刀、槍、箭、戟,甚至排兵佈陣、糧草供應、穩定軍心……
樣樣皆不如楊寄遠。
我喪氣極了,獨自坐在沙丘旁生悶氣,深恨當年荒廢了學業,導致今天羞愧難當。
慶福見我落單,吭哧吭哧地跑過來坐在我身邊,暖心地遞過水囊。
我看他滿頭滿臉都是汗珠,心裏極不是滋味,撇着嘴挖苦道:
「你們也打不過軍裏那些好手吧?
「嘁。成日裏數你喊得最大聲,臨到關鍵時候,啥也不是。」
慶福見自己一片好心餵了狗,一把搶過水囊,兇巴巴地啐了一口:
「我不像你,打不過就像個小姑娘似的躲起來。
「只要肯下功夫,今天打不過,明天打不過,總有一天能打得過。」
說罷,大力拉起我,摔到沙坑裏,騎上來就是猛猛幾拳。
這傢伙,來真的啊。
那我自然也不能做孬種,立刻反手回擊,同他纏鬥在一起。
兩個人一直打到月上中天,累到動彈不得,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坑裏。
涼爽的夜風吹在身上,周遭響起呱呱呱的蛙叫。
靜默了好一會兒,慶福忽然看向我,深黑眸子裏閃過漫天星輝。
他說:「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我啞然失笑。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膽怯和害怕。
可是他們從來都沒有嫌棄過我,只是在耐心地等待我長大。
其實,如果拋開我自己的小情緒,楊寄遠真是個極好的人。
不僅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還時常在訓練的間隙帶着我們離開軍營,去體驗邊城百姓的生活。
黃土路上,各種混合着熟食、香料、牲畜以及新鮮果蔬的複雜氣味撲面而來,沖淡了大家身上那些鐵鏽與汗水交雜的味道。
我們圍坐在支着油布棚子的食肆裏,等着老闆從咕嘟咕嘟冒着熱氣的大鐵鍋裏撈出濃香的羊肉,就着新鮮剛出爐的胡餅,一口下肚,滿嘴留香。
挑着擔子的貨郎搖着撥浪鼓,兜售着極具邊塞風情的小玩意兒。
慶福看看這個,又摸摸那個,露出賊兮兮的壞笑:
「少爺,咱多買些。家裏的那羣小丫頭,肯定喜歡得緊。」
說罷,迅雷不及掩耳地從我身上摸出錢袋子,麻利地塞進小販的衣兜裏。
慢慢地,大家習慣了塞外的風沙和邊城的烈酒,再也沒有人提回家的事。
我們明白了爲誰而戰。
爲了這片喧囂的集市聲,爲了這些百姓的碗裏能有豆子,鍋裏能有羊湯。
也爲了遠方家中的燈火,更加地搖曳多姿。

-12-
邊城之所以長年駐紮着大軍,是因爲北疆鐵騎常來襲擾。
每到冬季來得最是頻繁,經常悄無聲息地突然出現,殺了人,搶了東西就跑。
因此,當寒氣漸起,全軍上下都進入了嚴陣以待的狀態。
楊寄遠將一隊軍士交由我指揮,讓我和他輪班,日夜不停地在城牆上巡邏。
這一夜恰好輪到我值班,瞭望兵突然來報,西北角揚起滾滾塵暴,似有敵襲。
我心上一驚,趕緊衝向垛口,果然看見一大團黑影正快速地往城牆處滾動。
連忙吹響銅哨,同時拉起長弓,領頭向對方射出響箭。
此時最前排的北疆人已奔近城牆,拋出數十條套索鉤住城垛。
那些浸透油脂的繩索遇火即燃,轉瞬將半面城牆化作火龍梯。
我領着慶福在城牆上指揮戰鬥,與匆匆趕來的楊寄遠打了個照面。
他緊緊拉住我,囑咐我千萬別亂跑。
這是好意,我明白。
可此時最重要的是守住城池。
若是應對稍晚一步,城破被俘,那我們就是千夫所指的罪人。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
「你穩住中軍,其他交給我!」
然後便頭也不回地向着不同的垛口跑去,協助守衛砍殺攀爬上來的北疆人。
戰鬥越來越激烈,刀劍碰撞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打鬥聲此起彼伏,到處血肉橫飛。
我殺紅了眼,腦海裏一片空白,完全沒有了對死亡的懼怕,只知道不停地砍殺,沒有一點猶豫和停歇。
不知拼殺了多久,直到楊寄遠將城牆上的雲梯全部擊落,我們一同帶着人全殲了敵軍。
此時,馮素秋終於回到了邊城。她來到城牆邊,那裏擠滿了癱坐着休息的軍士。
大傢伙都一樣,滿頭滿臉的泥污和血跡,壓根分不清誰是誰。
她只好一個一個地撥開頭盔找尋。
待看到我時,我緊了緊破破爛爛的鎧甲,擦乾淨黑麻麻的臉蛋,驕傲地揚起頭,衝她咧開了白花花的大板牙。

-13-
儘管受了極重的傷,可我卻恍若新生。
從此以後,「衛少珩」在大家眼裏,不再是將軍之子、皇后親弟、女將夫婿,而是託付生死的兄弟,是英勇忠烈的兒郎。
我終於活出了自己的樣子。
不光如此,北疆鐵騎經過這次重創,短時間內已經不可能再組織大規模的進攻。
邊城這個冬天,可以平平安安地度過了。
馮素秋整日在營帳裏陪着我養傷,給我講了許多路途上的趣事解悶。
由南到北,湘妃竹褪去青衫,葉尖凝結成白霜,楓葉漸紅,銀杏飄黃。
一灣秋水攬盡長天,倒映着雲影徘徊,青山如黛,霧靄如煙。
她講得入神,而我卻聽得直蹙眉。
這麼美好的景色,我竟然沒有參與,當真是可惜。
她把我的手放到自己隆起的小腹上,安慰道:
「孩子替你陪着我呢。
「待將來北疆平定,咱們一家人還有很多機會出門遊玩哩。」
我感受着清晰的胎動,滿心都是歡喜,心裏琢磨着要給孩子起個極好的名字。
馮素秋看我抓耳撓腮地想,伸手戳了戳我的腦門:
「平日裏叫你多讀些書,就是不讀。
「現下,可抓瞎了吧?」
哼,亂說。
當爹的給娃兒起名字,無論什麼都是最好的。
我不過是想再多思考一下,免得將來留遺憾。
打打鬧鬧的小兒女情態被忽然掀簾而入的楊寄遠看了個正着,鬧了個大紅臉。
他尷尬地咳咳咳了幾聲,邀約我們夫妻倆晚上去他的營帳赴宴。
皇帝姐夫給他升了官職,派他到雲城去當守將,那裏與邊城相距大約五日路程,也是個極重要的邊塞。
酒席上,楊寄遠被大夥合力灌了個酩酊大醉,把平日裏的大將風範丟到九霄雲外,踉踉蹌蹌地舉着酒杯,滿場亂走。
逮到我時,這傢伙紅着臉,噴着酒氣,大着嗓門道:
「原來看你小子挺膽小,可大敵當前竟然沒有隻顧自己逃命,仗義!
「素秋交給你,放心!」
說着又趴到我耳邊,聲音低沉了下來:
「你要是敢對她不好,哥就把她搶走!」
儘管我也早已醉得不成樣子,可聽到「素秋」這兩個字,還是突然清醒半分,拍着胸口賭咒發誓:
「老兄,你想都不要想。
「她這輩子是我老婆,下輩子還得是。」

-14-
楊寄遠走後,我接任了邊城的主帥,素秋成了我的副將。
我們汲取了上次北疆傾部來襲的教訓,不斷加厚城牆的厚度,爲冬季結冰的護城河引入活水系統。
城門也進行了改造,以千斤玄武岩爲裏,精鋼柵欄置中,鐵松木板爲外,敵軍休想再輕易地把它撞開。
北疆只是被迫消停,絕不可能就此消失。
只希望在他們再來之前,我們能做更充足的準備,這樣才能抵擋更長時間,等待援軍到來。
此時,素秋已生下了女兒,取名「衛紉蘭」。
他們孃兒倆,一個是清冷純淨的秋意,另一個是高潔美好的蘭草。
都是老天爺賜予我的珍寶。
我們ţű̂₋夫妻和美,同守邊城,在百姓心中成就了一段佳話。
她看我日夜爲戰事懸心,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晟長年屯兵於邊城,兵強馬壯。北疆想攻,只能取快襲之道。
「雲城與邊城互爲掎角之勢,若互派一人來往報信,五日便可互通音信。
「如果五日之間沒有回覆,那便是對方被北疆圍困了。
「此時另一方既可將消息馬上傳回京城,也可立即出兵援助。」
我連連點頭,肯定了她的話。若真能如此,不僅節省了救援的時間,兩國交戰也更能佔盡先機。
不過,轉頭又爲前去傳信的人選犯了難。
第一次互結盟約,必得是我和楊寄遠都ţů₍極其看重的人,才能獲得對方的信任。
若是走漏了風聲,被北疆的人截獲消息,後果不堪設想。
素秋說我是主將,不可輕易離營,她就是最好的人選:
「說來也有幾年未見師兄了,着實想念得緊。
「你和紉蘭都在邊城,我無論如何都是要快馬加鞭趕回來的。」
我見她堅持,便也同意了。
慶福見我實在擔心,便主動請纓,陪伴素秋去往雲城。
他們走後,我仍舊每日領兵勤練不止,只是每到夜晚,心裏便空落落的,只有摟着女兒才能安心睡上一會兒。
一日、二日,三日……
足足等了七八日,素秋都一直未見回營。
我心中直打鼓,面上卻不敢有任何表現。
主將露疑,軍心不穩,只好暗中向北疆和雲城兩個方向都派出了探哨,期盼素秋只是在路途中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可是直到第十日,素秋還是沒有回來。
我有了不好的預感,旋即收攏邊城的防衛,同時開始着手做戰前的準備。
口糧、武器、衣物全部分發到兵士的手裏,也將飲水、醫藥、馬匹備得足足的。
不管是哪裏出了問題,我一定要守好邊城,完成與素秋的約定。

-15-
素秋離開的第十二日,探子回報,北疆盡起大軍,傾巢而來,誓要一舉將邊城拿下。
我有些慶幸,這次竟然提前獲知了情報。
大傢伙也很有信心,認爲經過如此充分的準備,絕不會再像之前那般手忙腳亂。
我們登上高高的城牆,架起弓弩和箭矢,堆上重重的石塊,只待敵軍進入預定區域,馬上可以對他們發起攻擊。
只是任誰也沒有料到,北疆人在快進入射程的時候,卻慢慢停了下來。
兩支矛槍高高舉了起來,上面挑着兩顆血淋淋的頭顱。
我定睛一看,霎時間天旋地轉兩眼一黑,差點從城牆上摔下來。
身邊的衛士趕忙扶住我,手腳發抖,舌頭也在打顫:
「那是夫人,還有慶福吶!」
他們說得對。只需要一眼,我就看出來了,那是素秋和慶福的頭顱,是我的愛妻和我的兄弟。
他們不僅被北疆人捉了去,還被殘忍地砍下了頭顱,當成戰利品,向着邊城所有的守衛耀武揚威。
我腦海裏模糊的記憶全都噴發了出來,一浪一浪地拍擊着我的心臟。
爹、慶伯、素秋、慶福……
全都死了,全都被北疆人害死了。
死之前,肯定很痛吧……
是我害死他們的!
如果不是我讓他們去送信,如果能夠及時找到他們……
那他們就不會落得這樣死無全屍的下場。
都怪我!
看到我逐漸陷入癲狂,驚慌的衛士們拼命地用力搖晃:
「將軍!來了,他們來了!」
就在這麼短短的一瞬間,北疆人快速地突破了射程,移動到了城牆的周圍。
我咬破舌尖血,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大錯已經鑄成,不能讓他們白死,要報仇,報仇!
我狠狠地攥緊拳頭,努力回想着早就制定好的作戰方略,怒吼出一道又一道指令。
軍士們也迅速調整狀態,有條不紊地開始了反擊。
隨着一批批冷箭地射出,我們的隊伍又重新恢復了戰鬥力,逐漸掌握住了失控局面。

-16-
第五日,我們囤積的箭矢和石塊已經快要用完了,可北疆人沒有後退,仍舊是不要命地向前猛衝猛攻。
不少軍士開始害怕,許多謠言也開始在軍中蔓延。
有人說,北疆遭受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天災,所有糧食都快被喫完了,纔會如此瘋狂地進攻邊城。
也有人提議,爲了防止更大的傷亡,應該棄城而走,暫時躲避北疆人的鋒芒。
可我一點兒也沒有動搖。
素秋在臨走前曾經說過,如果她被北疆人捉住,一定會想辦法在顯眼處留下印跡。
印跡在右,代表和楊寄遠的盟約未成。
而印跡在左,則代表盟約已定。
如今在素秋的頭顱上,左腮處有一個大大的窟窿。
這就是在告訴我,只要能夠再堅守五日,楊寄遠必定率軍來援。
五日,還有五日……
我不斷地給大家做思想工作,篤定地告訴他們,雲城已經收到了消息,只要我們再堅持幾日,一定可以等到援軍。
可很多人都不信。
北疆人將邊城圍得像個鐵桶一樣,根本沒有人來得及跑出去報信。
此時,忽然有軍士來報,城門經過北疆人長時間的進攻,已接近破損。
這個消息如同轟天巨雷,擊垮了許多人的心理防線,他們再一次懇求我:
「將軍,趕緊棄城吧!
「趁着咱們手上還有武器,趁着軍士傷亡還不大,趕緊走吧!」
我被這些話氣得半死。
走?那叫走嗎?那叫逃跑!
只要我們這些當兵的一跑,邊城立時就會成爲北疆人手中的一塊肥肉。
到那個時候,城中的百姓,他們還有活路嗎?
我咬緊牙關,快步奔回營帳。
紉蘭正邁着蹣跚的腳步向我撲來,手上拿着素秋手繡的絲巾,要替我擦一擦滿臉的黑塵。
這個小人兒,肯定還以爲爹和往常一樣去沙場操練回來,要逗着她玩。
她在心裏頭也許還在期盼着,孃親回營,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喫晚飯。
我把女兒摟進懷裏,將頭埋進她的脖頸,大口嗅着孩子身上的味道。
奶香奶香的,似乎還有一絲絲她母親遺留的氣息。
紉蘭呀,爹孃對不起你。
自打出生就讓你隨我們住在軍營裏,穿的是粗布,喫的是軍糧,聽的是號角,玩的是槍弓……
從沒有過過一天尋常孩子的日子。
爹孃總是同你說今後如何如何,卻沒有真正兌現過一次諾言。
紉蘭,娘被人害死了,爹要替她報仇,你陪着爹一起,好不好?
咱們一家人,永遠都在一塊兒。

-17-
我把紉蘭綁在胸前,大踏步跨到衆將士面前:
「只要我們不退,就一定可以等來援軍。
「如果援軍不來,我和我的女兒,永遠擋在你們前面!」
我的勇氣和決絕震懾住了所有人,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爲了邊城,我不僅願意捨棄自己的性命,還要搭上唯一的女兒。
士氣頓時高漲起來,軍士們都跟着我大聲吶喊:
「誓死不做叛國奴!
「跟他們拼了!」
沒有人再提棄城的事,所有的軍士全都跟着我,站到了城門之後。
這道門, 我爹曾經守過,素秋的爹也曾經守過,如今,輪到我守了。
城門搖搖欲墜。外頭,是如狼似虎的北疆人,裏頭,是決意以死護城的晟國人。
三軍交戰, 勇者勝!
第八日, 城門被攻破了。
北疆人魚貫而入,他們拿着大刀長矛,開始了新一輪的殺戮。
而我們也發出震天怒吼, 勇敢地迎了上去。
第九日,我們逐漸退到內城。
北疆人一波一波地湧入,又被我們一波一波地殺退。
第十日,紉蘭在我胸前已經沒有了響動,而我也感覺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
我拼盡全部的意志舉起手中的青鋒劍, 那把素秋曾經用過的青鋒劍,再次指揮着衆人抵抗、衝鋒, 再抵抗,再衝鋒。
作爲丈夫, 我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子。
作爲父親,我親手帶着女兒走向死亡。
可作爲主將,我不會倒,也不會退,只要我還在,衛家軍還在,邊城就一定在。
從天亮拼戰至天黑,又從天黑廝殺到天亮。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中了多少刀,只感覺力氣越來越弱,呼吸越來越慢, 直至眼前慢慢模糊, 跪倒在地上。
忽然之間,敵軍陣營開始騷亂,北疆人互相擁擠着往後退。
而我們的將士則喊聲大震, 轉守爲攻,開始追擊北疆人。
遠處響起了踏踏踏的馬蹄聲, 大片塵土從南邊揚起, 楊寄遠終於趕到了。
我再也堅持不住, 仰面倒下,餘光裏看到東方微晞, 就像那年素秋把我從被子裏拎出來, 推到庭院裏操練時所看到的那道光一樣。
我摟着紉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擦乾她臉上的血跡。
素秋,我帶着孩子來尋你了。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邊城, 守住了。
後記:
嘉隆十年冬,定邊將軍衛少珩,攜妻女血戰北疆鐵騎於邊城,破敵陣, 殺敵衆,終力竭,以身殉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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