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前夕,魏讓撞到頭,失去了八年的記憶。
醒來後的他一改往日的冷若冰霜,活潑得像只小狗。
「真的?你真是我娘子?沒騙我?」
我斟酌再三,還是告訴他:「是……但我們已經約好和離了……」
他頓時眼眶一紅,哭得悽慘:
「不要啊,你別不要我,讓我做什麼都行……」
我頓了頓,小聲說:「你哭一晚上,我考慮一下。」
-1-
魏讓哭了三天了。
那天落水醒來後,他好像換了一個人。
原本講好的和離,現在全不作數。
胡攪蠻纏,聲淚俱下,說什麼也不讓我走。
我不鬆口,他就哭。
明明行裝都打點好了,身邊的小廝們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動。
丫鬟靜影擔憂地伏在我耳邊:「……姑娘,怎麼辦呀?總不能讓少將軍一直這麼哭下去呀。」
我扶住額,額間青筋直跳,頭疼。
半晌,我忍無可忍地喊:「魏將軍。」
魏讓抹淚的動作滯了一下,沒作聲。
我問:「你要哭到什麼時候?」
魏讓長睫撲朔,哭得更兇:
「……你不是說我們是夫妻嗎?爲何你對我稱呼得如此生分?」
我只好軟了語氣,喚:「魏讓。」
他眼睛一亮:「你喊我名字,你心裏有我。」
「……」
-2-
我怎麼都想不通,魏讓如何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的性情一向冷淡,即便是成婚後,與我的交談也少得可憐。
一月前,我下定決心,將一紙和離書輕輕壓在他的書案邊。
他瞥了一眼,什麼也沒說。
他抬起頭,一雙濃黑的眼眸靜靜地凝望着我,似是在等我開口。
我心平氣和地道:「少將軍是良人。只是我與將軍,確然不大合適。」
成婚三年,相敬如賓,連行房都只有一次。
說不合適,都算得上委婉。
魏讓沉默了很久。
他偏了偏頭,垂下眼睛,半張臉陷在窗欞落下的陰影裏,看不清晰。
我默默後退兩步,心中不免忐忑他要發難。
出乎我意料的是,魏讓很輕易地同意了。
他的聲音像一隻紙鳶,極輕,極疲憊,好像風一吹就會崩斷。
「隨你。」
得了魏讓的應允,我開始着手整理行裝。
我滿心歡喜,在輿圖上細細標記和離後要去踏訪的山川河流。
魏讓出現在我身邊的時間卻變多了。
我整理東西的時候,他幾次走來,似乎有話要說。
我心領神會:「將軍放心,東西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三日後我便會離府。」
三日後,魏讓卻出事了。
他的隨衛慌慌張張地來報,說魏讓跌下山崖,砸進深潭,頭磕在溪石上,生死未卜。
大夫踏破門檻,盡心盡力幾番診治,終於搶回了他一條命。
我延後了離府的計劃,想着再照顧他最後一次。
魏讓昏迷數日,不知夢見什麼,一直不太安定。
無奈,我將手伸給他握住。
幾日後,魏讓悠悠轉醒。
他望見伏在榻邊的我,目光移到我們交疊的手上,神色由迷茫到震驚,又到羞赧。
他蜷起指尖,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一般不知所措。
「桑以寧!不是,桑、桑姑娘,你……你怎麼在這兒?」
剛睡醒的我一頭霧水,本能地回:「……我是將軍的妻子,不在此處在何處?」
魏讓雙目含緋,脖頸到耳根發燒似的染上紅潮,彷彿頭一回聽聞這件事,詫異得猛坐起來。
「妻子?我和你成……成親了?」
我覺得奇怪,但還是耐心地應答:「是,成親三年了。」
魏讓磕磕巴巴,呼吸急促,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然後「咚」一聲又暈了過去。
-3-
大夫說,魏讓這是失憶了。
我憂心忡忡:「什麼時候能恢復?」
他老神在在地捋了捋花白的鬍子。
「這個不一定。少則幾天,多則幾年。」
我感到棘手。
這樣一來,我出行的計劃豈不是又要往後延?
春日將臨,家鄉的桃花就快盛開。
自從來了王都,我已經很久沒再回過南境。
我很想再看看漫野桃花的盛景,還想去各處切磋棋藝,但眼下恐怕是難了。
大夫自然不會考慮我。他收拾藥箱,臨走前,不忘對我殷殷囑咐:
「……這病弔詭,需多加觀察。這段時日,還請夫人儘量順着少將軍的意思,以免少將軍受到刺激。」
我點頭應允。
送走大夫後,我獨自坐在榻邊黯然神傷,因爲太過專注,沒發現魏讓已經醒來。
直到指尖陡然多了一絲暖意。
我回過神,只見魏讓小心翼翼地捉住我的手,眼眸明亮地望向我:
「在想什麼?」
我嘆了口氣,說:「你。」
想你什麼時候能放我走。
魏讓的耳尖又紅起來。
他低下頭,聲音彷彿因爲緊張,而微微發顫:
「……好像做夢。」
我一愣,問:「什麼?」
他溼潤的眼底有掩不住的歡欣,脣角也止不住地上揚:
「我做夢也不敢想,一覺醒來,你就成了我的妻子……我……」
「等等,」我頭疼地打斷他,「你睡醒之前是什麼時候?你現在幾歲?」
他眨眨眼,乖巧地答:「十八。」
魏讓是在二十三歲那年領皇命與我成親的。
成親三年,他現在已經二十六歲。
這樣說來,他失去了八年的記憶。
我擰眉思忖了一會兒,最後告訴他,他失憶了,現在離他記得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八年。
而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下一瞬,魏讓倏忽靠近。
清冽的氣息纏繞入侵,攻城略地,像覆蓋白雪的甲冑,沾染着微弱的鐵鏽味。
其中卻莫名裹了一絲甜香。
握住我的手難耐一般,寸寸收緊。
他低下頭,碰碰我的鼻尖。
「你是我的妻子……那,我可不可以親你?」
-4-
魏讓對眼前的狀況接受得太快,反倒讓我手足無措起來。
我停了停,好不容易纔重新穩下心緒,拒絕道:「不行。」
魏讓明顯低落下去。
「爲什麼不行?」他追問,「我們不是夫妻嗎?」
「總之就是不行。」
以魏讓現在的狀態,解釋起來太過麻煩,我選擇拖延。
他卻顯得很固執:「所以到底爲什麼?」
我沒回答的當兒,魏讓毫無徵兆地托起我的手放在側臉。
溫熱透過掌心絲絲縷縷地刺進血脈,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我們現在的姿勢十分尷尬。
太近了。
雖然是夫妻,但我與魏讓鮮少有這樣親近的時候。
我甚至很少仔細看他。
魏讓生得很好看,忽略那道橫亙在他左眼的長疤,他有一副少見的清逸容貌。
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魏讓身材高大,虎背蜂腰,周身圍繞着久經殺伐的血氣,即使在現在這樣的時刻也很難掩藏。
此時,他險險停在我跟前,雙目低垂,目光萬分專注。
彷彿一隻等待主人下指令的獵犬。
我有短暫的恍惚。
過去和我在一起的大多時候,魏讓像一張被鎮紙緊緊壓平的生宣,平整、冷淡、死氣沉沉。
偏偏現在,他看向我的眼神鮮活黏膩,毫不退避。
偏偏是這時候。
眼看就要和離了,這算是怎麼回事呢?
心底升起莫名的煩躁,我用力將被握住的手抽回,努力放緩語氣:
「……少將軍先好好養病,我明日再來。」
魏讓沒有動。
他的一隻手掌攥住牀榻邊緣,像是一種無聲的阻攔。
我偏過頭,望見他撐在我身側的手臂。
輪廓流暢飽滿,手背泛青的經絡因用力而愈發明顯。
我的身後是如月般彎曲的牀欄,雕花凹凸,精緻綺麗,隨着我後退硌上我的脊骨,令我如芒在背。
眼前魏讓流露的神色卻極爲可憐。
「寧寧,」他低聲喚,「我是不是……讓你不開心了?」
-5-
大約因爲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我有些心軟。
嚴格說來,現在的他還不是那個將我棄之不顧的夫君。
他什麼都不知道。
「沒有,不是你的錯。」我嘆了口氣,「你還在生病,養好病再說吧。」
魏讓的眼神重新亮起來。
「是嗎?」他望着我的目光分毫不移,「養好病後就能親你?」
「……」
我被他堵得一時接不上話,略有狼狽地避開目光。
轉回時,卻再次撞上他笑意濃稠的眼眸。
魏讓歪着頭,雙目灼灼,像一頭得逞的小狼。
「不說話就當你默認了。」
「我沒這麼說!」
「那你想怎麼說?」他彎起眼,端得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樣,氣勢卻奇異地咄咄逼人,「多說些,我喜歡聽你說話。」
「你……」
我咬住脣,自認非常兇狠地用力剜了他一眼。
魏讓沒作聲。
他愣愣地望着我,呼吸靜止,猛然伸手抓緊了自己的胸口。
我以爲他是不舒服,不由得緊張:「怎麼了?」
魏讓看起來快哭了。
他按着心口,誠懇地說:「你生氣的樣子也好好看……」
「……」
我覺得他沒救了。
-6-
當晚我躺在牀上,一閉眼都是魏讓那張不講道理的臉。
現在的魏讓實在太奇怪了。
第二日,我頂着一雙沒睡好的眼,將魏讓的隨衛雲縱喊到了正堂。
雲縱是平日與魏讓在一處最多的人。現下魏讓這個樣子,我只能試試從他身邊的人入手,打聽些消息。
猶豫着將茶碗蓋在手上撥弄了好幾下後,我緩緩開口:
「少將軍他……以前也像現在這樣嗎?」
「夫人問的是?」
「他的性格,」我輕聲說,「八年前的他,也像這個樣子麼?」
雲縱遲疑了一會兒,搖了搖頭țů₊:
「屬下不清楚。」
我有點意外:「你也不清楚?」
「是,」雲縱道,「屬下是從六年前纔開始跟着少主的。那時少主從西隼死裏逃生,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行止大約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做不得準。」
我不由得微怔。
六年前,華陽大捷,魏讓凱旋。
說是凱旋,真實情況其實複雜且慘烈。
西隼與華陽那場戰役,華陽死了很多人。
威名赫赫的長樂公主百里念、善於籌謀的車騎將軍沈完,都死於那一場大戰。
華陽損失慘重,用無數戰士的血淚才終於換得西隼安分下去。
魏家是將門世家,連同魏讓在內的所有人都上了戰場。
戰爭結束後,華陽一度以爲魏家人無一生還。
滿門忠烈,舉國同哭。
所有人都記得,魏家人死在西隼那個漫長的冬季,沒有再迎來春天。
直到第二年開春,邊境的農婦在路過自家農田時發現有一個人昏着,過去探了探鼻息,發現是個活人。
好心的農婦將他扶起來,發現他的懷裏緊抱着一個碩大的布包,裏邊滾出三顆頭顱和一塊軍牌。
頭顱腐爛,難以辨認容貌,但魏家軍名揚天下,誰都知道。
那塊軍牌遒勁地刻着六個字:
【遊騎將軍,魏讓】。
-7-
沒人知道魏讓是怎麼活下來的。
陛下得到消息後,快馬加鞭將魏讓接回王都。
正是這個時候,雲縱與一批隨衛一齊被撥到了魏讓身邊。
那個時候,偌大的魏家除了魏讓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從春季到夏季,雲縱說他看見魏讓整日整日地枯坐在天井裏。
那時候的魏讓似乎不會疲倦,晚上幾乎不睡覺,醒時則一言不發。
無論雲縱問什麼,他都不回答,自顧自沒日沒夜地練箭。
直到有一天,魏讓看見街邊有人對弈。
他駐足發怔。
雲縱試探地問:「少將軍也會下棋?」
魏讓忽然就說話了。
他說了我的名字:
「桑以寧。」
雲縱問:「誰是桑以寧?」
魏讓有問有答:「我喜歡的人。」
頓了頓,他又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我非常、非常喜歡的人。」
-8-
聽完雲縱的話,我手中的茶碗險些砸到地上。
茶水潑在紋路複雜的地毯上,我低下頭,順理成章地遮掩自己臉上的震動。
「……這是少將軍親口說的?」
「是。」
我不知道自己該擺出怎樣的表情。
魏讓早就認識我?
可是,我不記得自己八年前有見過魏讓。
作爲陛下的棋待詔,我平日的活動十分有限。
幼時因棋藝名揚天下,千里迢迢地被召來王都搖光,自那以後,我不是在司弈局的住處,就是在陛下的書房。
望過最多的景是宮牆,走過最多的路是長階。
見的人除了陛下,就是陛下身邊那些蒙面的青狐衛。
後來陛下病重,不大下棋,我便閒了下來。
我在搖光舉目無親,也不被允許離開,家鄉則受戰火波及,早已沒了活着的親人。
這樣的我被困在宮中,如同將帥被困在九宮。
如果沒有那一紙婚書,我大約至今都會被困在那裏。
只因爲我是個女子,許多人都說,我是陛下的玩物,棋待詔不過是個虛銜。
他們說,我棋力低劣,憑藉旁門左道才成爲首席棋待詔。
明明他們沒有與我下過棋。
我其實並不在意這些風言風語,但我很在意自己的棋道受到侮辱。
後來嘉帝去世,新帝登基。
新帝爲我和魏讓賜婚,我沒有拒絕的權力。
成婚後,關於我的流言少了許多,我得以安心繼續下棋,也有了行動的自由。
我對魏讓與其說喜歡和討厭,不如說是陌生。
他公務繁忙,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睡軍營,我睡棋室,互不干擾,名存實亡。
所以,我不瞭解他。
比如我從不知道,魏讓也會下棋。
他爲什麼從不告訴我?
茶水溼了我一手,連着袖口的顏色都被暈深,我將茶碗放至一旁,久久失語。
大約是我的臉色太過難看,雲縱再次出聲喚:「夫人?」
我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
「所以,少將軍也會下棋?」
「應當是會的。」雲縱不大確定地開口,「將軍這次受傷,就是因爲在路過山崖時掉了一粒棋子。」
「棋子?」
「是,一粒隨身攜帶的棋子。將軍平日將其放在懷裏,時常會拿出來看,軍中的弟兄們也知道。將軍對那棋子寶貝得很,都不讓人碰的。」
雲縱頓了頓,有些惴惴。
「這棋子……怎麼了嗎?」
虎口沾上的茶水還未乾,我不知所措地拿起茶盞,想要掩飾自己的慌亂,卻又濺了一手水漬。
-9-
我丟過一粒棋子,在十六歲那年。
當時的我有一個習慣,每日在去司弈局的棋室對弈前,會在門口擺一局棋,由過路的人去下。
等我再次路過,再應棋。
有一段時間,我能透過棋路感覺到,一直是同一個人在同我對弈。
不知是時間不趕巧還是有意爲之,我與這個人始終未曾照面。
四季輪轉,贏的人始終是我。
這位對手棋風浩蕩,大開大合,帶着意氣恣肆的明亮。
都說棋風如其人,我不禁好奇起對方的真容。
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見面或許對雙方來說都更沒有負擔。
我照例陪陛下對弈,往來於御書房與司弈局之間。
有時下得太晚,陛下會讓身邊的青狐衛送我回去。
青狐衛是隸屬於聖上一人的親衛,終日戴着一扇狐狸面。
據說青狐衛來自五湖四海,幼年時期帶入宮中由陛下親自挑選,自幼接受嚴苛訓練,每一名都是可怕的殺器。
他們是皇家的影子,被禁止說話,更不能展露真顏。
一日冬深,長廊風緊。
青狐衛護送我時,天飄起雪。
我是南境人,很少見雪,忍不住走進雪中。
青狐衛亦步亦趨,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把傘,撐在我的頭頂。
在這樣沉悶的宮牆之中,一場突如其來的雪也成了幸事。
愣神之際,那青狐衛倏然將傘一偏。
白雪簌簌地落了我滿身,我怔怔地看了他半晌,頭一次從一扇狐面上看出了生動的狡黠。
一時興起,我抓起地上的雪,笑着砸了過去。
他受了這一下,似乎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逾矩,靜靜地向後退了一步,重新將傘偏在我的頭頂。
飛雪飄進傘底,融化在我的手心。
那夜的雪真的好大,在宮牆上積了厚厚一層,雪打在琉璃瓦上的聲音溫柔得像神明的低訴。
第二日晨起,我照例在司弈局門口擺了棋局。
再回來時,發現無人應棋,但棋子少了一顆。
是紅方的「兵」。
最平凡,最弱小,只能前進不能後退的「兵」。
棋局旁擺着一張碎裂的青狐面,我遠遠聽見戰鼓長鳴。宮人們議論,西隼戰事告急,魏家軍連夜出征。
自那以後,我擺的棋局再也沒等到回手。
-10-
如果魏讓就是當年那名青狐衛,許多事情就都說得通了。
我後知後覺地想,或許我早就喜歡過魏讓。
只是白雲蒼狗,物是人非。年少時微末又模糊的那一點喜歡,在如今看來,早就沒那麼重要。
但我不明白,如若魏讓早就心悅我,爲何在成親以後,卻又總對我敬而遠之?
喜歡也好,愛也罷,沒有說,沒有做,便是假的。
成婚以後,我不是沒有試着與魏讓修好。
可魏讓幾乎一直都在拒絕我。
即便是大婚當夜,他也只是靜靜地立在榻前,一語不發。
彼時,火紅的喜帕遮住了我的大半視野,透過搖晃的流蘇,我望見他攥緊又鬆開的拳。
等了好久,纔等到他挑開蓋頭。
滿堂喜慶,我的眼前豁然開朗。
魏讓一身喜服,姿容勝月,丰神俊朗。
與他對視的剎那,我在他眼中清楚地看見了歡喜。
他如夢遊一般靠近我,怔愣着伸出手,觸碰我的髮釵。
我喚了一聲「夫君」。
魏讓的動作卻就此生生停住。
他退開幾步,將臉別到一旁,像受了什麼傷害,眼波中含着一絲隱痛。
隨後,魏讓丟下一句「早些休息」,就匆匆離去。
紅燭空燃,我坐在原地茫然無緒,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以爲他是不喜歡我,幾番試探後死了心,安心下自己的棋。
我並不憑藉他的愛活下去,然而真心受挫,要說不難過,那也是假話。
太晚了。
不管魏讓有什麼緣由,對現在的我和他來說,都太晚了。
-11-
之後一段時間,我一邊照顧魏讓,一邊找尋合適的時機離開。
魏讓到底是習武的人,身子骨展拓,沒多久就能正常下地活動。
大夫說,他表面上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然而,他的記憶依舊沒恢復。
魏讓總是問一些很難回答的問題。
例如他的父親、哥哥、妹妹去了哪裏,爲什麼不在魏府。
又例如,爲何我與他不睡同一個房間。
再例如,我爲什麼喚他「少將軍」,不喚「夫君」。
爲了避免刺激他的病情,闔府上下都瞞着他,找了各種理由糊弄過去。
不過既然魏讓的身體已經恢復,恢復記憶應該也只是時間問題。
我是時候離開魏府了。
作爲已經同他和離的前妻,我這時候走,已經算得上仁至義盡。
於是我告訴靜影,第二日一早,我們就啓程離開。
靜影聽了卻有些猶豫:「姑娘走這事……真的不告訴少將軍嗎?」
我輕輕搖頭:「以他目前的狀況,告訴了他反生事端。我們悄悄走,明日出門,務必低聲。」
我看了一眼晴空萬里的天。
「但願明早不要下雨。」
-12-
天不遂人願。
第二日早晨,雷雨大作。
我與靜影在雨裏費力地將行李搬上馬車,眼看天快大亮,我忍不住小聲催促一旁的小廝。
「快些,少將軍要醒了。」
大雨淋漓中,身邊的人加快了搬運的速度。
搬到一半時,我扶着紅木棋盤的手一滑,棋盒滾落下來,眼看要砸在我頭頂。
一隻手適時出現,將其穩穩接住。
寬闊的陰影籠罩住了我。
我抬起頭,頓時背脊寒意倒生。
魏讓怎麼會在這兒?
一道雪白的電光在他身後一閃而逝,緊隨而來的是轟鳴的雷聲。
魏讓面無表情地撐着傘,攥住傘柄的指節用力得蒼白,眼眸沉黑。
沒等我說話,他一點一點,緩慢地抬起脣角:
「東西這麼重,怎麼不讓爲夫幫你?」
-13-
行李被全部搬回了正堂。
家丁們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大氣不敢出。
我換好衣服回到正堂時,只見魏讓抱着劍,盤腿坐在堆疊的行李旁。
泛紅的眼角戾氣橫流,和看守庫房的犬如出一轍。
不說話,只掉淚。
今日的雨太大,儘管魏讓剛剛打了傘,身上的衣物還是淋溼了不少。
雲縱擔憂他的身體狀況,拎着毯子站在一旁進退兩難,礙於魏讓沉鬱的威壓遲遲不敢上前,頻頻求助地看向我。
我頭疼。
靜影張口想說些什麼,被我用眼神攔下來。
我接過毛毯,走到魏讓身邊。
「……把這個披上,然後去把衣服換了。」
魏讓坐着沒動。
他的神色異常平靜,連眉都沒皺分毫,然而,眼淚像是泉水一樣平緩恆定地向下垂落。
計劃被打亂,我的心情稱不上好,說話的語氣也硬了幾分:
「……少將軍,你在聽我說話嗎?」
魏讓的眼睫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抬起頭,眼底有莫名的較真:「魏讓。」
「什麼?」
「喊我魏讓。」
「……」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犟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儘可能平復下自己的心緒,緩聲道:「你這樣會着涼的,先回房間吧。」
魏讓眼珠不錯地望着我:
「爲什麼要走?」
靜影見勢不好,想替我矇混:「少將軍!夫人……夫人是要出遊……」
「什麼出遊要在雨天一大早啓程?」
「那是……」
靜影說不下去,我嘆了口氣,輕聲讓其他人退下。
「還是我來說吧。」
魏讓靜靜地等着我出聲,眼神像風中的喪幡一般搖動。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因爲我們已經和離了。」
-14-
蒼穹的雷雲久久未散。
看起來,這場雨還要下很久。
嘈雜的落雨聲裏,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向魏讓解釋我們的曾經。
我單方面卑微、狼狽的曾經。
從獨守空房的洞房花燭夜,到僅僅一次、轉眼揭過的肌膚之親,再到我一次又一次嘗試與他溝通,卻被迴避。
有一次,我深夜看他書房燈亮,想給他送些糕點,卻撞見他在換衣服。
他聲音氣得發抖,直接吹滅了燈,厲聲說:「出去。」
還有一次,我親手做了紅豆湯,端到他面前時,他卻厭惡到面色蒼白,不住地乾嘔。
我是個人。
我也有心。
談起這些事的時候,我很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冷靜,顯得我不在意,但直到看見魏讓怔愣的神色,我才意識到自己也流了眼淚。
原來我不是不委屈。
好在,現在一切都要結束了。
新帝沒那麼看重棋待詔,早給了我回家的權力,我嫁作人婦又和離,現下是自由身。
我終於能去任何地方,能做任何事。
眼前魏讓的眉卻漸漸揪緊,露出極其不忍的神色。
最後竟眼眶一紅,掉下淚來。
半晌,他說:「……對不起。」
我揩掉眼淚,努力昂起下巴。
「……少將軍不必用那樣的表情看着我,我真的不可憐,」我正色道,「我要謝謝將軍。如果不是你當年迎娶我,給了我一處安身之所,讓我能安心弈棋,我或許還要多費些時日才能達到今日之成就。所以,我不怪你。」
我的話戛然而止,因爲魏讓忽然起身,伸手抱住了我。
一個極爲突然的擁抱。
雙臂在我後背環繞收緊,我聽見他如砂礫一般沙啞的聲音。
「對不起,」他認真地說,「我不知道他爲什麼這麼對你,但我……替他向你說對不起。」
「不重要了。」
我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氣。
「離開的原因我已經告訴了你。你受傷以後,我也盡力照顧了你。我們兩清了。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魏讓沉默許久,卻只堅定地說了一個字:
「不。」
-15-
三天時間,魏讓近乎不眠不休地坐在主堂裏。
他不許我走。
他的眼角像沒有知覺一般地淌下淚,其餘人不敢說話,只有雲縱求我勸勸魏讓。
「夫人,少將軍現在的身體,經不起這樣熬……」
我站在堂前,想起十六歲那年的大雪和棋局。
藍灰尾巴的喜鵲翹着尾巴在枝頭啼鳴,倏忽飛去。
我看着魏讓,感到很疲憊。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魏讓,我不欠你的。」
他依舊不說話。
我又道:「我告訴過你,我們和離了。」
魏讓終於有了反應。
他抬起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眼角有未乾的淚痕。
「那不是我。」
「那就是你。」
他還是搖頭:「魏讓不會容忍與桑以寧和離。」
我忽然有點被氣笑了。
我輕輕將他推開,注視着他的眼睛:「你怎麼知道?你什麼都不記得,怎麼知道你不會跟我和離?」
「因爲我喜歡你。」
「那是現在的你,」我壓着心底的酸澀,耐心地與他對話,「時間會改變很多事情……比如感情。八年前的你喜歡我,八年後的你卻未必。人就是這樣的。」
魏讓低着頭沉默,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的眼眸像倒映在湖泊中的夕陽,溼潤濃紅,閃爍搖盪。
「可我就是喜歡你啊,」他很執拗、很委屈地說,「爲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呢?」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在我眼裏,我與魏讓從未開始,又何來結束?
我的心好像被什麼刺了一下,如窗口破洞,無端掀起狂風。
魏讓繼續說下去。
「我不知道過去八年我做了什麼,但我知道,我一直想和你成爲家人,做夢都想。」他壓抑着話語裏的顫抖,「桑以寧,你能不能喜歡我?」
他頓了頓,極盡卑微地攥住我的衣袖邊緣:
「你能不能……不走?」
窗外的雨還在下。
小雨淅瀝,浸潤苔痕。
我的心好像也泛出溼意。
靜影、雲縱……府上的人們扒在門口,隱蔽着聽這邊的動靜。
放任魏讓一直在這裏耗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在心底默默嘆出一口氣,決定讓步:
「好,我不走。」
魏讓盯着我,眼睫上團着粘連的淚水:「真的?」
「嗯。」
「那,」魏讓得寸進尺,神色卻小心翼翼,「你會喜歡我嗎?」
以眼下的情勢看,我最好先穩住他。
我想了想,回答:「如果你聽話,我就喜歡。」
「如果非常聽話呢?」
我愣了一瞬,沒反應過來:「什麼?」
魏讓定定地望着我:
「如果我非常聽話,你會非常喜歡我嗎?」
-16-
我看着他沾滿淚痕的臉,忽然起了壞心。
我說:「你哭一晚上,我考慮一下。」
魏讓愣住了,好像分不清我在說真話還是假話。
他眨眨眼,淚珠立即撲朔地從睫毛上砸下來,落在我手背上。
我伸手拂過他眼下。
有一剎那我忽然覺得,魏讓失憶這件事,好像沒有那麼糟糕。
或許我和他能重新開始。
或許,我可以再勇敢一次。
魏讓垂下的長睫沾着迷濛的水霧。
我扶住他的肩膀,無奈地踮起腳,給他擦眼淚。
「知道了。你別再哭了。」
魏讓的淚落得很急。
眼淚順着我的衣領沒入深處,他怔愣着握住我的兩臂,又似乎怕弄痛我,只短短一瞬就鬆開雙手。
「陪着我,」他低下頭,額磕在我的肩上,喃喃重複,「寧寧,別不要我。」
耳根攀上不適的熱意。
我故作平靜地忽視那種感覺,簡短地回應:
「看你表現。」
-17-
離開的計劃再次被擱置。
在魏讓記憶恢復以前,我大概是走不了了。
我一邊期盼着他早些恢復記憶,一邊又莫名覺得,就像現在這樣下去也不錯。
有種說不清的情緒積在心上,隨着時間的推移愈演愈烈。
天氣漸漸好了起來,王都搖光城乍暖還寒。
那天以後,魏讓整個人就像尾巴一樣黏在我身後。
除了晚上睡覺,幾乎寸步不離。
過了一段時間,府里人看我的眼神都有點微妙。
我原本不知道爲什麼,直到有一次聽見魏讓在跟雲縱炫耀:「寧寧昨天讓我親她的手。」
……我明明是嫌他說話太過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
我Ṱū⁽問大夫,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魏讓快點恢復記憶。
大夫捋了捋長鬚:「……也不是沒有辦法。帶少將軍出門轉轉,重新回憶回憶這些年做過的事,興許,他能想起些什麼。」
我怔了怔。
「可是那樣的話,魏讓不會受刺激嗎?」
「重病還需猛藥醫。」大夫道,「對於這樣的病來說,刺激有時也是轉機。將軍現在身體也恢復了不少,是時候面對過去的事了。有夫人您陪着,再好不過了。」
我拿不定主意。
大夫又道:「夫人不必過於憂慮。將軍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我勉強地笑了笑:
「但願如此吧。」
-18-
幾日後,我依着醫囑,陪魏讓一道出門。
二月二,龍抬頭,天朗氣清。
剛開春,城中的草地還是一片枯黃,偶有嫩綠的尖芽。
雲縱不放心想跟着我們,魏讓卻冷了臉:「誰敢跟着,我扣他月俸。」
我不由得皺起眉,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你這樣不對。雲縱是擔心你,你耍什麼威風?」
似乎沒想到我敢說這樣的話,雲縱小小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魏讓卻立即認錯,態度誠懇:「對不起。」
「跟我說對不起做什麼?」我詫異道,「你該向雲縱道歉。」
魏讓果斷轉身向雲縱走去。
雲縱連連後退:「別、別,少將軍、少夫人,別折煞屬下。」
最後,雲縱還是沒跟來。
我依着先前打聽到的消息,和魏讓去了香溢樓。
香溢樓是一家老字號的酒樓,也是過去魏讓最喜歡去喫飯的地方。
香溢樓的窯雞有自己的獨門祕方,皮香肉嫩,鹹甜適中,還帶着微微的辛辣。
趁熱一口咬下去,滿口都是淋漓的汁水。
我同魏讓走進樓中時,正是晌午。
他顯然對這裏很熟悉,輕車熟路地帶我繞到一個二樓窗邊的位置坐了下來。
小二哥甩着搭布過來,麻利地擦了擦桌子。
「二位用些什麼?」
魏讓駕輕就熟地坐下。
「一隻窯雞,一份油餅,」他抬眼看向我,將語氣放軟了一些,「你呢?」
「一份魚羹。」
小二哥應諾着走了,沒多久,菜一一上了桌。
魏讓攥着一隻雞腿,忽地開始發怔。
「我一直很想帶你來這裏喫飯。」
我ṱŭₑ拿着筷子的手一頓:「嗯?」
魏讓眼神迷惘。
「你知道的,青狐衛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也不能說話。ŧùₚ待在聖上身邊,等同於死士,終生見不得光。所以以前,我也只敢想想。」
「那你……」我欲言又止,「後來怎麼……又去打仗了?」
「應該是情況真的非常緊急吧,」魏讓說,「具體的我不記得了。但我是青狐衛,也是魏家軍。必要的時候,出征也不奇怪。」
他揚了揚脣角,開始感慨:「真好……一覺醒來,跟西隼的仗打贏了,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邊。」
提起西隼之戰,ŧṻ²我的心猛地顫了顫。
我欲蓋彌彰地伸筷子給他夾餅,避開他的目光。
「喫飯的時候少說話。」
-19-
儘管如此,魏讓還是說了許多話,彷彿要將這些年沒同我說的話,一股腦地都傾倒給我。
他說,他孃親去世得早,父親忙碌嚴厲,他是同哥哥和妹妹一起打着長大的。
「我哥叫魏忘,我叫魏讓,小妹叫魏雪。父親說這是孃親起的名字,意思是『國難未忘、國土未讓、國恥未雪』。」他露出柔軟又驕傲的神色,「我哥身體不好,但是很聰明,擅長策略,十四歲時就取得了紫燕關大捷。我妹妹擅使刀盾,穩如泰山,騎術亦很出色。」
心下有隱祕的疼痛,我忍着那股氾濫的苦澀,強笑着問:「那你呢?」
「我?」
「嗯,」我說,「你擅長什麼?」
「我啊,」他笑笑,「我是弓箭手。」
魏讓比了個射箭的姿勢,眉宇間有動人的神氣。
「百步穿楊,童叟無欺。」
我沒有說話。
我沒有辦法告訴他,他們早就長眠於地下。
沒有辦法承認,我一直在騙他。
-20-
用過午食,我同魏讓並肩在城中閒逛。
孩子們笑着在街邊跑來跑去,有一個男孩兒腳下不察,絆倒在魏讓身邊。
魏讓本能地伸手去扶,男孩看見他的臉,卻被嚇得「哇」一聲大哭起來。
是那道戰時落下的疤。
魏讓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蹲下將男孩扶起來,輕聲安撫了兩下,就放他走了。
回過神,魏讓委屈地望着我:
「我的臉有那麼嚇人麼?」
我擰眉仔細看了看,道:「我覺得還好。」
「可他爲什麼那麼害怕?」
「小孩子嘛,不懂事兒,」我回,「等他長大就會明白了。」
魏讓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傷疤,怏怏不樂。
「好醜。」
我輕聲嘆息,末了喚:「魏讓。」
「嗯?」
「低頭。」
魏讓聽話地低下了頭。
我抬起頭,捧着他的側頸,在他左眼的傷疤上落下一個吻。
我的脣一觸即離,魏讓卻愣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
下一瞬,我被攬住腰拖了回去。
溫熱鹹腥的脣壓上來,帶着令人窒息的狂喜與哀慟。
湖邊春柳掩映,朦朧旖旎。
魏讓愈吻愈深,愈吻愈重,按在我腰心的手像獸爪一般,難以控制地不斷張合,像唯恐露出尖爪的狼。
直到不遠處傳來路人細微的人聲,他才如夢方醒般地鬆開脣。
卻沒有鬆手。
他俯下身緊緊地抱住我,聲音聽起來彷彿快要崩斷:
「怎麼辦……寧寧?我要高興瘋了。」
-21-
當天夜晚,我默許魏讓睡在我身邊。
燈燭靜燃,光暈溫暖,魏讓的吻輕柔又灼熱,帶着怕弄碎什麼一般的謹慎。
「其實,」我遲疑着說,「可以重一點。」
眼前的少年怔了一怔,下一瞬,被面深深陷落。
魏讓比預想中更纏人。
寬大粗礪的手掌撫過我的鼻端與脣舌。
模糊中,似乎有滾燙的雨水砸在我的脊背。
好渴。
呼吸交錯間,魏讓攥着我的手扣去頭頂。
我迷迷糊糊地想,他真的失憶了嗎?
怎麼這方面的事,他好像記得很清楚?
過去Ŧũ₊我與魏讓的唯一一夜,是他在宮宴上喝多了酒,跌跌撞撞地跑回府來找我。
我將他扶進臥房時,他忽然俯下身將我抱住。
「要……」
我問:「想要什麼?」
「你。」
他身子很重,力氣也大,我被撞得一個趔趄,聽到他小聲說:「喜歡……」
我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問:「什麼?」
他伏在我耳邊,黏黏糊糊地重複:「寧寧,喜歡你。」
直到現在,我都覺得自己是聽錯了。
彼時,魏讓的脣擦過我的耳垂,一路綿延。
所過之處,溼潤滾燙。
與現在一樣。
直至天將破曉,雄雞啼鳴,他的吻仍然沒有停止,彷彿永無盡時。
-22-
我做了很長、很混亂的一個夢。
夢裏是不同的魏讓。
有時他戴着青狐衛面具,靜靜地倚在宮牆邊,看我下棋。
有時,他伏在戰場上,滿臉是血,掙扎着睜開一隻眼睛。
還有時,他跪在大雨裏,無論我怎麼呼喚,都沒有起身。
他似乎無處不在。
搖晃的虛影重疊在一起,晨光刺上眼瞼,我醒了過來。
魏讓已經醒了。
他側身倚在我身邊,目不轉睛地望着我。
見我醒來,他伸出手,很用力地抱住我。
我在他懷中困難地睜眼。
魏讓的聲音響在頭頂:「……小廚房燉了粥,要不要起來喝點?」
「有紅豆湯嗎?」我問,「想喫甜的。」
他失笑:「好。」
-23-
我整理好自己用晨食時,小廚房的紅豆湯也端了上來。
雲縱站在一旁,有些詫異:
「……少將軍不是最討厭紅豆湯嗎?」
這時,魏讓恰好撩簾走出來。
看到桌上的紅豆湯,他的面色陡然慘白。
注意到他的異常,我停下動作,問:「怎麼了?」
魏讓沒能說話。
他俯跪在地上,手掌死死地攥着雕花木凳的邊緣,用力得青筋暴起。
下一瞬,他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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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讓醒來的第一句話是:「爹、哥哥、小妹……他們究竟在哪裏?」
房裏的人跪了一地,鴉雀無聲。
雲縱的眼睛紅起來,不敢與魏讓對視。
我坐在榻邊,輕聲說:「等你好些再說。」
「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魏讓提高了音量,眼中是滿盈的彷徨與恐懼,「他們到底在哪裏……求求你,寧寧……我求求你……帶我去找他們。」
他握着我的手,泣不成聲。
「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是個廢人……求求你,告訴我。」
我回握住他的指尖,沉默了很久,最終應了一個「好」。
其他人齊齊地望向我。
我重複:「好,我帶你去。」
-25-
魏家的墓葬在城外。
自魏府駕馬趕過去,最快也要兩個時辰。
我託雲縱備了馬,在日落時分與魏讓一起出發。
夕陽自山巒間沉落,映在魏讓荒涼的眼睛裏。
直至抵達墓葬的山邊,魏讓始終一言不發。
馬車緩緩停下,我吹亮火摺子,點燃手中的燈籠。
山中的夜很靜,偶有不知名的蟲鳥之聲,我抓緊魏讓的手,帶着他沿着山道一路往上。
西隼之戰後,陛下下令在城郊建立「將軍冢」。
將軍、兵士,無數喪命的人們,都被葬在這裏。
其中有一些,甚至連屍首都沒有歸來,只被埋葬了衣冠。
已經走到了這裏,魏讓卻忽然停住了。
他似乎感覺到什麼,腳彷彿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
我收了收指尖,耐心地等着他。
半晌,魏讓終於向山道邁出一步。
腳下的落葉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有沙沙的響聲。
魏讓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後,他鬆開我的手,大步奔跑起來。
冢前不知誰添了長明燈,香燭無聲地燃着,雪白的紙錢凌亂飄飛。
大風起,林木蕭蕭。
魏讓在墳前跪下。
他沒有哭,只是像一隻蛹一樣蜷曲下去。
他的額重重地叩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爹、哥哥、小妹……我回來了。」
-26-
我陪魏讓在墓前坐了一夜。
紙錢燃燒留下的餘燼散在風裏,辛得嗆鼻。
直至東方有了魚肚白,魏讓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轉身向山下走。
我想去握他的手,卻被躲開。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
魏讓頓了頓,似乎才反應過來,又伸手握住我的指尖。
「對不起。」他說。
我覺得魏讓身上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但我說不上來。
沿途的樹葉落在他肩頭,像覆蓋墓碑一樣覆蓋他。
古樹一般的蒼老感縈繞在他身周,他踩着厚厚的、由樹葉疊出的山路,一步一步走下高山。
雲縱等在山腳,眼下青黑,看來也是一夜未眠。
見我們回來,他拉開車簾。
「少將軍、少夫人。」
魏讓什麼都沒說,伸手在他肩頭按了一按。
回去的路上,魏讓一直看着窗外。
我猶豫着說:「魏讓,如果你很難過……可以哭出來。」
他卻笑了一聲:
「我沒有哭的資格,寧寧。」
-27-
搖光城ṭű⁽又開始下雨了。
春雷陣陣,細雨連綿。
搖光的春總要經歷這樣一段時間。
吵鬧、喧嚷、泥濘。
但只要捱過這段時間,真正的春日就會到來。
雨水順着屋檐斷斷續續地落下去。
魏讓又開始沒日沒夜地練箭。
許多次,我靜靜地站在庭院邊看着他。
他的箭一次次偏移靶心。
雲縱跟在我身邊嘆息:「……那時候也是這樣。少將軍的手似乎在戰場上受過傷,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儘管陛下寬仁,允將軍在家休養,可到底是回不到從前了。」
我隱約猜到了一些什麼,但不敢確定。
我走過去,伸手按下他的弓。
「魏讓,」我喚,「戰爭結束了。」
魏讓握着弓的手無法抑制地顫抖。
我看着他的眼睛:「戰爭已經結束很久了。」
那把弓驟然砸在地上。
魏讓攥緊拳,骨節用力得泛白。
我靜靜地擁抱着他。
「你都想起來了,是嗎?」
-28-
深夜,魏讓在黑暗中走進房間。
我合着眼,感覺他從身後輕輕擁住我。
他將頭抵在我背上,輕聲問:「寧寧,你會不會更喜歡不恢復記憶的我?」
「沒什麼不同。」
我轉過身,指尖穿過他的指縫,和他十指交扣。
「過去的你,現在的你,都是你。」
八年前的魏讓,曾經鮮衣怒馬,叱吒風雲。
八年後的魏讓,揹負着家國情仇,死裏逃生,有太多放不下的痛苦與回憶,彷彿蒼蒼暮年,垂垂老矣。
他一直困於西隼的那場戰役。
他困得太久了。
他不敢讓他人看見自己的身體,因爲那太猙獰;不敢看見紅豆湯,因爲那會讓他想起戰友無法遏制的鮮血。
室內一片漆黑,魏讓壓抑着低語:
「對不起,寧寧。我從來不想冷落你,不想逃避你,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
「父親死了,兄長和小妹也死了。那樣多的人都死在西隼,再也沒有回來。」
「可我回來了。」
「清醒過來之後,我一直在問自己,我真的可以活下來嗎,我真的能夠忘記那些,就這樣心安理得地和你生活下去嗎!我憑什麼……」
「我憑什麼活着……爲什麼……活着的是我?」
寂靜的暗夜裏,我看不見魏讓的神情。
滾燙的淚水濡溼我的衣襟,伴着魏讓的聲音,緩慢地、無聲地沁入我的心房。
「原本和你成親的不是我。是我聽說以後,倚着戰功去求陛下,求他將你嫁給我。因爲我聽見他們中傷你,我想,至少在我身邊,你可以活得自由一些。」
「我知道你甚至不記得我……你有自己的抱負、自己的未來。我與你成親,不是爲了讓你被關住,而是爲了讓你不被關住。我想好了……我不會拖累你, 我很快就會去死。等我死後,你儘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原本是這麼想的。可是……我好像太喜歡你了。」
指尖嵌入被面,我極力平靜地反問:「後來呢?」
「我開始想要活下去。有好多瞬間, 我都想就這樣下去,甚至有一瞬間想放下仇恨, 就這樣和你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是看着你。」
「可你一直推開我。」
「我怕你看不起我。」
我呼吸微滯:「……我怎麼會看不起你?」
「因爲我太髒了,」他說,「我太卑劣、太自私了。我知道我傷害了你。我想要留下你,又不敢留下你。對不起。」
接着, 魏讓提起魏老將軍:
「父親一直告訴我,魏家人的命不屬於我們自己。我們的命屬於華陽,屬於百姓, 屬於陛下,獨獨不屬於我們自己。我們不能倒下,不能哭泣,因爲我們身後有無數手無寸鐵的平民。而現在我甚至不知道, 我的命該屬於誰。」
我明白魏讓的痛苦與無力。
下棋是利益計算,要權衡利弊。
棋手要學的第一課, 就是用小的損失,換對方大的損失。
可打仗不是。
人不是棋子。
他目睹了太多的死亡, 經歷了太多的殘忍。
多年前那場戰役, 我們看起來贏了, 實則失去太多太多。
我點燃了牀邊的蠟燭,就着黯淡的燭光, 一點一點察看他滿身的傷。
刀劈、火烙、槍刺、鞭打。
密密麻麻, 橫縱猙獰。
魏讓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說:「很噁心,是不是?」
我鼻子一酸,勉強忍住心底如刀割一般的疼痛。
我抱住他, 反覆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
「戰爭結束了。」
「戰爭結束了,魏讓。」
「如果你的命一定要屬於誰, 那就屬於我。從今天開始,不要去死,也不準去死。」
-29-
春天終於來臨了。
萬千將士沒有迎來的春天,西隼不再滋擾華陽的春天。
風有了燥熱的暖意, 日光變得燦爛且直接。
魏讓說:「寧寧, 我知道你不欠我。你如果要走, 我不會再攔。」
我沒說話。
不久後的早晨,我招呼着小廝, 將行李搬上馬車。
魏讓追出來, 彷徨失語。
我背對着他, 有條不紊地清點東西。
半晌, 魏讓終於出聲喚:「寧寧。」
我淡聲道:「你慣用的弓箭與衣物, 我替你放到車上了。」
魏讓怔愣着,還沒有反應過來。
風清日麗, 我遺憾地嘆了口氣:
「南境的桃花是趕不上了……鳳凰花或許還能趕一趕。你還愣着做什麼?快搬東西。」
「你的意思是……我和你……一起?」
「不然呢?」
我看向魏讓恍惚的雙眼。
「魏讓, 我們浪費太多Ţüₛ時間了, 不該再繼續浪費下去。戰爭結束了,但你的一生還沒有結束。你還要陪在我身邊,替你的父親、哥哥、妹妹去看他們想看的未來。」
大風吹過楊柳, 日光熾烈明媚,我朝他伸出手。
「走吧,夫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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