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婚夫死了,死在我們結婚前一天。
那麼愛乾淨的人,掉下去的時候,臉都模糊了。
葬禮後,我接到了一通來自二十年前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八歲的他稚嫩又顫抖的哭喊:
「救命…叔叔說要雨露均霑…一起疼我和媽媽…」
一瞬間,所有被忽略的過往山呼海嘯般襲來:
原來他一次次推開我,不是不愛,
是童年的不堪會讓他生理性戰慄。
他求婚時手抖得戴不上戒指,不是緊張,
是花光了二十年來積攢的所有勇氣。
他遺物裏僞裝成維生素的抗抑鬱藥,不是軟弱,
是給自己和這世界,最後的一點體面。
電話那頭,小小的他還在絕望的抽泣。
我深吸一口氣,對着話筒柔聲說:
「寶貝,別怕。」
這次,我來救你。
-1-
他走後的第四天。
雨冷得像冰碴,砸着玻璃窗。
客廳的婚紗照上,他穿着筆挺的西裝,
眉眼清朗,嘴角噙着我看過千萬遍的溫柔笑意。
好看得不像話。
律師昨天來宣讀了遺囑。
房、車、存款,全給了我。
附帶三個字:「對不起。」
我氣到渾身發抖,把遺囑揉成一團砸在牆上!
去他的對不起!
我瘋了般翻找他所有舊物,
想從裏面找出他狠心離開的緣由。
最後找到了臺諾基亞 3210,機身泛黃,
鍵盤都快磨沒了。
這是他父親的遺物,他生前視若珍寶。
我去了三家舊貨市場,纔買到了適配的充電器。
插上電後,屏幕很快亮了起來。
接着,一串雜亂無章的號碼顯示出來。
嗡…嗡嗡…
手機在我掌心固執地震動着。
一臺未插卡舊手機,在一個雷雨夜,接到一串亂碼來電?
我的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猛地滑開了接聽鍵。
「喂?」
電話那頭沒有回應。
信號極差,嘶啦作響。
「喂?你好?請問找誰?」
我又問了一遍,心頭疑竇叢生。
終於,一個童音帶着哭腔,扎進我的耳膜:
「救命…有沒有人……能救救我……」
是個小男孩!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小朋友,你怎麼了?你家長呢?」
電話那頭的哭聲變得更加絕望和混亂:
「……叔叔欺負我…他脫我衣服…」
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猛地竄上天靈蓋!
這描述…
「…媽媽過來攔…叔叔就打媽媽…打得很厲害…頭都流血了…」
他抽噎得幾乎窒息:
「我不想媽媽被打…叔叔說…只要我聽話…他就不打媽媽…還說…會『雨露均霑』…一起『疼』我們……」
雨露均霑…疼…
這幾個字從一個孩子嘴裏天真而恐懼地複述出來,
帶着一種令人作嘔的、黏膩的邪惡感!
「報警!」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嘶喊出來。
「告訴姐姐,你叫什麼名字?我替你報警!」
小男孩吸着鼻子,抽噎着,吐出三個字:
「……陸、星、沉。」
轟隆——!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劈開夜幕,
緊接着炸開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雷!
陸星沉!
那是我剛剛下葬的、未婚夫的名字!
-2-
一個荒謬到極點的猜想,湧入我腦海!
我死死攥緊手機,指甲掐進塑料外殼,
聲音因爲極致的震驚而變調:
「你幾歲?現在是哪一年?!」
孩子被我這突如其來的尖銳嚇住了,
怯生生地、帶着哭腔回答:
「…八歲…2…2004 年……」
二十年前,陸星沉八歲。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
那個大膽的、瘋狂的猜想…竟然是真的!
巨大的心痛和憤怒像海嘯般將我吞沒!
難怪他總有那麼多「怪癖」。
從不讓我從背後突然抱他,否則他會驚悸僵硬;
晚上牀頭永遠要開着燈,彷彿懼怕黑暗;
每次親密過後,他會一個人待在浴室很久很久。
我曾委屈地問他是不是不喜歡我碰他,
他只是死死抱着我,聲音痛苦又壓抑:
「不,喜歡,太喜歡了……所以才……」
話總是說一半,剩下的全是無聲的顫抖。
原來這纔是把他推入絕境的緣由。
電話那頭,小小的他還在無助地抽泣。
「姐姐……沒用的……」
「媽媽報過警…警察叔叔來了…徐叔叔說媽媽有精神病…說的都是瘋話…警察叔叔就走了…他是律師…很厲害的…沒人相信我們…」
「那個叔叔……」
我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
「他叫什麼名字?!」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
「……徐明浩。」
果然是他!
-3-
陸星沉母親大三去世後,他與繼父斷交。
我與徐明浩有過一面之緣,是在大學畢業典禮上。
他年過半百,斯文儒雅,銀髮梳得一絲不苟,
殷勤着與陸星沉打招呼。
陸星沉看到他後,臉色瞬時煞白,嘴脣緊抿,
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不勞費心。」
甚至在徐明浩試圖拍他肩膀時,猛地後退一步,
用極致厭惡的聲音低吼了聲:「滾!」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見到溫潤有禮的他如此失態。
信號開始變得極不穩定,
小星沉的聲音斷斷續續,模糊不清。
「…姐姐…雨好像小了…他在開門…他過來了…我害怕…」
「星沉!寶貝你別怕!躲起來!快!」
我對着話筒急切地低喊,心臟快要跳出胸腔。
聽筒裏,傳來他壓抑的、急促的呼吸聲,
和窸窸窣窣像是鑽到什麼地方的聲音。
然後——
嘟…嘟…嘟…
電話被掛斷了。
忙音一聲聲,敲打在我死寂的房間裏。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真的漸漸小了。
我握着那部發燙的舊手機。
耳邊反覆迴盪的,是他二十年前絕望的哭喊,
與二十年後他睡夢中壓抑的驚悸交織重疊。
這不是夢,是他從未走出的、真實的地獄。
-4-
電話掛斷後的忙音,像一把鈍鋸,
來回切割着我的神經。
整整一週,我像得了失心瘋。
那部舊手機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被我攥在手裏,
放在枕邊,帶進廁所,浴室。
我活在一種焦灼的等待中。
我害怕聽到他哭,又害怕再也聽不到。
我想起我們剛同居時,他半夜總被噩夢魘住,
渾身冷汗,牙齒打顫。
我打開燈,把他摟進懷裏輕拍他的背,
他會慢慢安靜下來,把頭埋在我肩窩,
啞聲說:「念念,你是我的光。」
一週後的深夜,雷聲再次滾過天際。
幾乎是同時,手機屏幕亮起,那串亂碼如約而至。
我秒接,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星沉?」
「……姐姐……」
他的聲音比上次更虛弱,
帶着哭過後的沙啞和濃重的鼻音:
「……我好疼……」
「哪裏疼?他又欺負你了?!」
我的心瞬間被揪緊。
「……身下……流血了……」
他小聲地、羞恥地啜泣着:
「……還發燒了……渾身都疼……」
轟!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直衝頭頂!
那個畜生!
我氣得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恨不得立刻穿進去,將那個混蛋千刀萬剮!
「他呢?!那個畜生在哪?!」
「…叔叔他上班去了…還給我在學校請了假……」
「…他給我買了好多新玩具和好喫的…他說等我病好了……要帶我一個人出去旅遊玩……」
旅遊?
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他剛把孩子折磨到發燒出血,轉眼就如此殷勤?
這絕不是愧疚,這更像是…一種麻痹和補償?
或者說,是想把孩子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更方便他爲所欲爲?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猛地竄入我的腦海!
「星沉!」
我極力壓下聲音裏的顫抖,讓自己儘量冷靜:
「他有沒有說,要去哪裏旅遊?」
「說了…是翠湖山…還說那裏有很好玩的旋轉餐廳……」
「哪天去?日期幾號?」
「下週一,6 月 19。」
翠湖山!6.19!
我立刻找出筆記本電腦搜索
「2004 年翠湖山 6 月事件」!
網頁加載的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當搜索結果跳出來時,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2004 年 6 月 20 日下午 14:15 分,翠湖山景區旋轉餐廳發生重大惡性傷人事件,一疑似精神病患者持刀無差別攻擊,造成五死十二傷……」
日期!
就是徐明浩要帶星沉去的那幾天!
-5-
瘋狂的計劃瞬間在我腦中成型。
「星沉,你聽姐姐說。」
「你想辦法拖一天,不管用什麼辦法撒嬌也好,或者哄他,讓他務必 20 號帶你去翠湖山,是不是會去一個旋轉餐廳喫飯?」
「…嗯……他說那裏的魚很好喫……」
「好。你記住,到時候,你一定要讓他去那個餐廳。」
「並且,在 6 月 20 日下午 2 點 15 分之前,你必須想辦法留他在餐廳。然後,在 2 點 15 分,你一定一定要離開餐廳!」
「就說你肚子痛要上廁所,千萬別讓他跟着!無論如何,必須在那個時間點離開餐廳!在外面等着,絕對不能進去!記住了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
似乎被我這番極其具體又古怪的指令嚇到了。
「……爲……爲什麼?」
他怯生生地問。
「你別管爲什麼!」
我急得手心冒汗:
「你告訴姐姐,你想不想永遠離開這個叔叔?」
「想不想他再也欺負不了你和媽媽?」
他沒有絲毫猶豫地脫口而出:「想!」
「那你就必須聽姐姐的話!這是唯一的機會!」
我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這句話,心臟狂跳不止。
既有孤注一擲的決絕,也有難以言喻的負罪感。
我竟然…在教一個八歲的孩子……殺人。
雖然借的是另一個瘋子的手。
「……好。」
-6-
雨漸停,電話再次因信號不佳中斷。
我癱軟在地,
巨大的後怕和罪惡感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
我做了什麼?我竟然……
但下一秒,徐明浩那張印象中道貌岸然的臉,
和小星沉哭泣顫抖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那點殘存的負罪感被滔天的恨意燒得乾乾淨淨!
他本就該死!
接下來的一個月,風平浪靜。
沒有雷雨,電話也再未響起。
我心神不寧,幾乎夜夜失眠,
只能靠瘋狂搜索當年的舊聞度日。
直到那天,一條簡短的地方快訊彈入眼簾——
「2004 年 6 月 28 日,翠湖山慘案最新進展:死者身份確認,其中包括一名徐姓律師……」
成了!
那天晚上,我睡着了,沒有噩夢,沒有驚醒,
像是終於卸下了千斤重擔。
直到我被閨蜜林薇的電話吵醒。
「念念大小姐!你什麼情況?放人家鴿子啊?信息不回電話不接!」
林薇的大嗓門充滿了不滿。
我睡得迷迷糊糊,一頭霧水:
「……什麼鴿子?」
「昨天給你安排的相親啊!王阿姨介紹的,海歸精英!你說要脫單,我這給你張羅着呢,你倒好,直接玩消ţũₓ失!」
我徹底懵了:
「相親?林薇你搞什麼?我老公才走幾天啊!?」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隨即爆出驚天動地的大笑:「哈哈哈蘇念你還沒睡醒呢?做什麼春秋大夢!你連男朋友都沒有,哪來的老公……你啥時候談的男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7-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我的頭頂!
我的聲音開始發抖:
「陸星沉啊!我男朋友陸星沉!我們差點結婚了!你不是還要當我的伴娘嗎?!」
「陸星沉?」
林薇的語氣充滿了荒謬和好笑:
「這哪個小說裏的男主角名字?寶,你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出現幻覺了?要不我陪你去看看醫生?」
手機從手中滑落,我僵在原地。
我猛地衝過去打開筆記本電腦,
發瘋似的搜索一切關於「陸星沉」的信息。
沒有了。
所有關於他的痕跡,畢業照、工作記錄、
我們的合照……全都消失了。
世界被無聲地篡改得一乾二淨,只有我記得他。
蝴蝶效應……
我改變了過去,
所以,現在也被徹底重塑了。
在他的新人生裏,沒有我。
-8-
世界井然有序,只有我的世界崩塌。
陸星沉。
這個名字成了刻在ẗů₇我骨頭上的咒語,
一個只有我記得的密碼。
我不信。
我不信那麼多年的愛戀、糾纏、溫暖和淚水,
能被抹殺得如此乾乾淨淨!
我記得大四那年冬天,
我在圖書館複習到睡着,
醒來時身上披着他的外套,
他坐在旁邊就着昏暗燈光看文獻,
「醒了?奶茶涼了,我去給你溫一下。」
那杯奶茶的溫度,至今還熨帖在掌心。
我記得工作後第一年的暴雨天,
他第一次主動吻我,擠在狹窄樓道里,
他吻得又兇又怯,結束後把額頭抵着我的:
「蘇念,我完了。」
聲音裏全是認命般的甜蜜與絕望。
「我會找到你的。」
我對着空氣,也對着自己發誓,
「無論你在哪裏,無論你記不記得。」
又是一個雷雨夜。
那部舊手機再次響起。
我急切地接起:
「星沉?」
「……姐姐?」
對面的聲音不再是稚嫩的童聲,
而是略帶沙啞的清亮少年音。
「我試了很久,好像只有雷雨天,這個號碼才能打通。」
很久?難道電話兩邊的時間流速不一樣?
「…你還好嗎?你現在多大?」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最後只擠出這一句。
「姐姐,謝謝你,我很好,現在十一歲了。」
果然!兩邊的時間流速不同。
這次,他的聲音平靜了許多:
「徐叔叔死了,在那個餐廳裏。」
「……那就好。」
我的心酸澀難言。
「不過,現在又有一個周叔叔經常來我家。」
他頓了頓:
「他是媽媽的同學,帶媽媽去看病,給我帶書,從不隨便碰我。上次坐海盜船我吐了他一身,他還反過來先幫我擦臉,說下次不玩這個了。」
「你怕他嗎?」我立刻問。
「怕,所有叔叔我都怕。」
「怕是對的!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急切叮囑:
「任何時候都別單獨和他待着!」
「嗯,我記得了。」
他乖巧答應,隨即語氣變得好奇:
「姐姐…你到底是誰?你是…仙女嗎?」
「仙女?」
我望着鏡中因失眠憔悴的自己,苦笑道:
「不是,姐姐就是一個很普通的、離你很遙遠的人。」
此後,斷斷續續又通過幾次電話。
我能清晰感受到,電話那頭的少年在抽枝拔節般長大。
聲音越來越沉穩,語氣裏的陰鬱和恐懼,漸漸被向上的生命力取代。
我也隱約察覺了兩個時空之間的詭異流速。
於我而言,從第一次接電話算起,不過匆匆數月;
可於他,卻已從八歲走到了十六歲,橫跨了近八年光陰。
很快,他十七歲了。
「姐姐,媽媽嫁給周叔叔了,我們現在和周叔叔住在美國。」
他頓了頓,聲音帶着點小期待:
「姐姐…我下個月就過十八歲生日了。」
「星沉,你有什麼生日願望嗎?」
他猶豫了很久,才用無比清晰的聲音說:
「……我想見見你。」
-9-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姐姐…你之前答應過我,會來找我的。」
他的語氣裏帶着撒嬌和委屈。
我要了他在美國的住址。
「我會去的,很快,我一定去。」
「……真的嗎?」
他的聲音瞬間亮了起來。
「真的。」
我肯定道:
「不過……姐姐又老又醜,怕嚇到你。」
「我不信。」他立刻反駁:
「姐姐的聲音這麼好聽,在我最害怕的時候救我……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掛斷電話,我像是被注入了一針興奮劑。
他說他想見我。
胸腔裏那顆死寂的心,重新瘋狂地跳動起來。
我立刻開始瘋狂地辦理手續。
然而,現實很快就給了我沉重一擊。
我首次面籤被毫無理由地拒簽了。
簽證官冷冰冰的「移民傾向」四個字,幾乎將我擊垮。
我不得不重新預約、準備更繁瑣的材料、寫更懇切的說明信。
當我終於拿到那張薄薄的簽證時,
距離我上次和他通話,又過去了將近三個月。
在此期間,天空湛藍,再無雷雨。
那個手機,沉默得像一塊磚。
臨行前一天,手機屏幕突然毫無徵兆地—亮了!
一串熟悉亂碼,再次跳動!
我按下接聽時手指抖得不像話。
「喂?星沉?」
電話那頭傳來沉重的、壓抑的喘息聲。
過了好幾秒,一個我熟悉到刻骨銘心、
卻又無比陌生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那是陸星沉的聲音,但不再是少年的清亮,
而是一種蒼老的、夾雜着哭腔的嘶啞:
「……念念……」
他像是在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喚我的名字。
「忘了……忘了我……」
「別再……別再試圖……」
話音未落,通話驟然中斷!
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忙音。
我僵在原地,渾身冰冷。
那是他的聲音,卻又不是他。
那聲音裏的絕望,比二十年前那個八歲的孩子,
還要濃重千百倍。
-10-
這次通話帶來的不安,像一枚冰釘楔入我的心。
但它的存在本身,也給了我一絲病態的慰藉,連接還在!
我還能找到他!
我終於踏上了飛往異國的航班。
將近十三個小時的飛行裏,我一秒未睡。
機艙窗外是漆黑的雲海。
腦中閃現出去年情人節的晚上,
他明明恐高卻還堅持陪我坐摩天輪。
在最高點,他臉色蒼白地閉着眼,抓着我的手說:
「如果我現在掉下去,有你在,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呸呸呸,胡說八道!」我捂他的嘴。
他睜開眼看着我笑,眼底有細碎的光:
「真的,不騙你。」
而更久之前,爲了融化這塊冰,我追了他三年。
「陸星沉,這道題我不會,你給我講講唄?」
大一,我第N次把課本推到他面前,眨巴着眼。
他頭都沒抬,聲音冷淡:
「蘇念,你的高數分數滿分,比我還高一分。」
「是嗎?那我給你講講?」我笑嘻嘻地湊近。
他終於抬眼看我,眉頭微蹙,耳根卻有點紅:
「……你能不能有點女孩子的矜持。」
「追你要什麼矜持?」
我理直氣壯:「矜持能當男朋友嗎?」
他像是被我的話噎住,半晌,嘆了口氣,
嘴角卻幾不可查地彎了一下:「…臉皮真厚。」
「謝謝誇獎!」我得意地揚起下巴,
「這是我所有優點裏最不值一提的。」
那幾年,所有人都笑我傻。
可我蘇念別的沒有,就是有一股傻乎乎的無畏。
我以爲只要我夠堅定,總能融化他外面的冰殼。
但我沒想到,冰殼之下,是早已被徹底摧毀的一片荒蕪。
抵達機場後,我立即打車去那個爛熟於心的地址。
那是一條安靜的街道,一棟棟帶着獨立花園的房子看起來很溫馨。
我找到門牌號,站在白色的柵欄外,
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抬手按響了門鈴。
心跳如擂鼓。
門開了。
開門的卻是一對滿頭銀髮、面容慈祥的白人老夫婦。
他們有些疑惑地看着我這個陌生訪客的東方女孩。
「您好?」老爺爺溫和地開口。
我的英語瞬間變得磕磕巴巴,
「不好意思…我…我找陸星沉?他…他應該住在這裏。」
老夫婦對視一眼,臉上露出更加困惑的神情。
老奶奶搖搖頭,語氣十分肯定:
「抱歉,親愛的。這裏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我們已經在這棟房子裏住了三十多年了。」
-11-
「這不可能!」
我急了,英語也流利了幾分,
「不可能!地址是對的!他幾年前告訴我的!一箇中國家庭,有個男孩,他叫陸星沉!」
老爺爺似乎想到了什麼,沉吟了一下:
「哦…等等。一箇中國家庭,對,大概九年前,確實有一戶中國家庭租過這棟房子,但他們早就搬走了。」
九年前?搬走了?
我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愣在原地。
「您知道他們搬去哪裏了嗎?」
我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聲音都在發顫。
老夫婦遺憾地搖搖頭:「抱歉,我們不知道。」
柵欄門在我面前輕輕關上。
我站在異國他鄉和煦的陽光下,
卻覺得比任何一個雷雨夜都要冷。
我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幾乎是哆嗦着,
給我在美國定居的一個同學打去了電話。
我沒時間寒暄,直接打斷她,語無倫次地請她幫我查一個叫陸星沉的中國男孩,就曾住在這個地址附近。
她聽出我語氣裏的急切,立刻答應託朋友去問。
-12-
等待的幾個小時,如同幾個世紀。
我像個遊魂一樣,在那棟房子附近的街道上徘徊。
直到手機響起。
「念念…………」
她的聲音異常沉重,帶着一絲小心翼翼,
「我託當地僑聯的朋友幫忙,輾轉聯繫到了那邊社區的一個志願者,確實查到了一些記錄。」
「他怎麼樣?!」
我急不可耐地追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斟酌如何開口。
「九年前,確實有一戶姓周的華人家庭租住在那裏,是再婚家庭,他們的孩子…確實叫陸星沉。據說非常優秀,還考上了常春藤名校。」
我的心稍稍放下一點,至少存在過:
「然後呢?他們搬去哪裏了?」
同學的聲音更低了,帶着一種不忍:
「沒有然後了,念念,你聽我說,你…你要冷靜。」
一種滅頂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
我幾乎站不穩,扶住旁邊的路燈杆。
「說…………」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悲劇發生在大一暑假,據說…他媽媽的精神病突然復發,她不知道從哪裏弄到了一把槍,把現任老公當成了多年前家暴過她的那個前夫,她開槍了…………」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那個男孩…………」
「他撲了上去,替繼父擋了槍,沒救過來…………」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
街道的嘈雜,陽光的熱度,全部消失了。
「……後來呢?」
我聽見自己用一種異常平靜的、鬼氣森森的聲音問。
「他媽媽清醒過來後,看到自己做了什麼,自殺了。他的繼父搬走了,沒人知道去了哪裏。」
「根據志願者查到的舊報紙訃告,男孩的葬禮,在他十九歲生日的前一天。」
電話從我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碎裂開來。
像我的心一樣。
-13-
我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崩潰大哭,
像個被掏空的人偶,
辦理了最快的回國手續。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我睜着眼,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只是看着舷窗外翻滾的雲海,腦子裏反覆播放着那句:「他撲了上去,替繼父擋了槍,沒救過來」。
我甚至沒有勇氣去他的墓前看一看。
渾渾噩噩回到了國內的家。
那部舊手機被我塞在抽屜最深處,
我不想再看見它。
十八歲,他甚至沒能活過十九歲。
我以爲我改變了命運,
卻不過是看着他換了一種方式被命運碾碎。
直到又一個雷雨夜。
狂風呼嘯,閃電一次次將房間映照得慘白。
我蜷縮在牀上,用被子矇住頭,試圖隔絕整個世界。
然而,那熟悉的、如同索命符般的震動聲,又來了!
它在我牀頭的抽屜裏固執地響着,嗡嗡聲穿透木板,
精準地敲打在我的神經上。
我死死捂住耳朵,拒絕回應。
一次。兩次。
在它第三次響起時,我像瘋了一樣衝下牀,猛地拉開抽屜!
屏幕上,那串該死的亂碼還在跳動。
接?還有什麼意義?
可是……萬一呢?
「喂?」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一個更加稚嫩、奶聲奶氣,
甚至帶着點百無聊賴的熟悉童音。
「喂……?是爸爸嗎?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14-
爸爸?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瞬間空白!
這個聲音………頂多五六歲!
「爸爸你怎麼不說話呀?你出門買蛋糕怎麼不帶這個手機呀?」
小傢伙自顧自地抱怨着,帶着點被忽略的小委屈,
「我隨便一按,就打通啦!我厲害吧?」
蛋糕……出門買蛋糕……我猛地想起來!
星沉曾說過,他父親是在六歲那年,給他媽媽取生日蛋糕的路上,出的車禍!
而這個舊手機,正是他父親忘在家裏的遺物!
時間點…………對上了!
巨大的、幾乎讓我眩暈的狂喜和恐懼同時攫住了!
我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心臟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在他人生悲劇最源頭的起點之前!
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着點笑意,說着他的小名:
「是星星呀?我不是爸爸,我是蛋糕店裏的阿姨。」
「蛋糕店阿姨?」
小傢伙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
「蛋糕做好了嗎?爸爸是不是快回來啦?」
「蛋糕還沒好呢,阿姨就是打電話來告訴你爸爸,需要他等一會兒。」
我飛快地編織着謊言,心臟在胸腔裏瘋狂撞擊,
「但是呀,阿姨打他另一個手機打不通,星星能幫阿姨一個忙嗎?」
「什麼忙呀?」他果然上鉤了。
「你快點跑去窗邊,看看爸爸的車是不是還在樓下?如果還在,你就大聲喊他,讓他接一下這個電話,好不好?阿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我必須確認他父親還沒有出發!
或者剛剛出發還能被叫回來!
「好!」
小傢伙一聽任務重要,立刻來了精神。
我聽到他噠噠跑向窗邊,踩着凳子喊:
「爸爸!爸爸!快回來!蛋糕店阿姨找你!有急事!特別急!」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地聽着電話那頭的動靜。
一秒。兩秒。
我聽到了!遙遠的、透過電話傳來的、模糊的汽車熄火聲!
然後是車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以及越來越近的、踩在溼漉漉地面上的腳步聲!
成功了!我幾乎要虛脫般地癱軟下去!
我聽到小星沉邀功似的喊:
「阿姨!爸爸過來啦!」
然後,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些許疑惑的成年男聲:
「喂?你好?是哪位?蛋糕有什麼問題嗎?」
是陸文華!星沉的父親!
-15-
巨大的激動讓我哽咽難言,我捂着嘴,生怕自己哭出聲嚇到他們。
我迅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陸先生您好!非常抱歉打擾您!我是甜馨蛋糕店的經理。剛發現我們給您準備蛋糕用的奶油品質有點問題,爲了您家人的健康,我們正在緊急爲您重新制作一份!可能需要您多等待一個小時左右!真的很抱歉!建議您晚一點再過來取。」
我必須讓他錯過那個致命的時間點!
陸文華愣了一下:
「哦…是這樣啊。沒關係的,謝謝您這麼負責還特意通知我,那我晚點去取。」
「太好了!非常感謝您的理解和配合!再次爲給您帶來的不便深表歉意!」
我幾乎是咬着舌頭才說完這套標準客服用語。
掛斷電話的瞬間,我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
直接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牆壁,
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眼淚卻止不住地奔流。
成功了…Ṱŭₒ………
-16-
我救下了他的父親。
他的人生軌跡,將會徹底不同。
他會有一個完整的家,一個陽光燦爛的童年。
他可能不會遇到我。
更不會在十八歲那年,死在母親的槍下。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漸漸停了。
黎明的微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滲了進來。
我坐在那片熹微的晨光裏,又哭又笑。
自那個雨夜之後,世界被徹底再次重置。
那部舊手機再也沒有響起,
安靜得像一塊真正的磚頭。
我把它放回那個塵封的抽屜,
也把自己重新塞回看似正常的生活軌道。
心口那個巨大的窟窿還在,但痛楚似乎變得麻木。
我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結局。
他活着,他很好,這就夠了。
一個月後,大學同學聚會。
我本不想去,任何需要強顏歡笑的場合都讓我感到疲憊。
但閨蜜林薇死活不答應,幾乎是生拉硬拽。
「蘇念!你必須給我出門!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魂都快沒了!不就是單身嗎?至於嗎?今晚好多優質股呢!」
她一邊給我挑衣服,一邊喋喋不休。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裏一片苦澀。
她什麼都不知道。
在她的世界裏,我只是一個一直沒談過戀愛、
最近有些抑鬱的大齡單身女青年。
聚會地點定在一家高級餐廳的包間。
燈光璀璨,人聲鼎沸。
同學們幾年不見,變化都很大,寒暄、敬酒、交換近況,熱鬧非凡。
我像個局外人,坐在角落,小口啜着果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包間的門再次被推開。
班長笑着領進兩個人:
「來來來,看看誰來了!踩着點來撒狗糧啦!」
所有人都笑着望過去。
我也抬起了頭。
只一眼。
只一眼,我的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聲音,
所有的光影都聚焦在那一個人身上。
陸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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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深色西裝,身姿挺拔,眼神明亮而自信。
他微微側着頭,正專注地聽着我旁邊的大學舍友—-趙倩說話。
趙倩臉上一臉幸福,親暱地挽着他的手臂。
他看起來………真好。
沒有一絲一毫我熟悉的陰鬱和脆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愛和良好生活滋養出來的從容與耀眼。
「哇!趙倩!可以啊!真把你男神拿下了!」
「陸工,久仰大名!沒想到是被我們趙才女收編了!」
同學們起鬨着,包間裏的氣氛更加熱烈。
我卻像被人迎面潑了一盆冰水,從頭頂țűₓ涼到了腳心,
四肢百骸都僵硬得無法動彈。
血液逆流,衝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林薇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語氣裏帶着明顯的羨慕:「看見沒?那就是趙倩的未婚夫,陸星沉。青年才俊,家世好,長得又帥,對趙倩還好得不得了。聽說下個月就結婚了,請帖都發羣裏了,你沒看?」
她頓了頓,看着我瞬間慘白的臉色,嚇了一跳:「念念?你怎麼了?不舒服?」
我猛地低下頭,手指死死掐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擠出幾個字:
「…沒事…………可能有點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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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趙倩挽着陸星沉,笑着朝我們這桌走了過來。
「薇薇!念念!」趙倩笑容燦爛地打招呼:
「介紹一下,這是我未婚夫,陸星沉。星沉,這是我大Ṱū́ₓ學最好的兩個室友,林薇和蘇念。」
她說話時,很自然地抬手替陸星沉整理了一下本不歪斜的領帶,而他非常習慣地微微低頭配合。
那個動作自然又親暱,像一把燒紅的鈍刀,慢悠悠地割着我的心。
我被迫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視線禮貌地掃過林薇,然後落在我臉上。
那雙眼睛,依舊漂亮得驚人,清澈見底,
再也沒有了能讓我溺斃其中的、深不見底的痛苦和柔情。
他看着我,微微頓了一下,眉頭幾不可查地輕輕一蹙,
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純粹的疑惑。
就這一絲疑惑,讓我的心底猛地掀起一絲荒謬的期待!
他…………是不是…………
「蘇念是嗎?你好。」
他頓了頓,帶着些許歉意笑了笑,
「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冒昧問一句,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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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我心底剛剛燃起的那點火苗,
瞬間被澆得徹底熄滅,連一絲青煙都沒留下。
原來不是想起,只是陌生人之間客套的、似曾相識的錯覺。
林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陸帥哥,你這搭訕方式也太老土了吧?我們家念念可是母胎solo,你怎麼可能見過?」
趙倩也嬌嗔地輕捶了他一下:
「就是,見誰都眼熟是吧?」
陸星沉被她們打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眼神更加清澈坦然。
他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有一個叫蘇唸的人,死纏爛打追了他三年。
不記得他們曾抵死纏綿。
不記得她曾差點成爲他的新娘。
更不記得,那個女人,爲了讓他能像現在這樣,
光明正大地站在這裏,牽着別人的手,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我努力扯動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陸先生可能記錯了。我是大衆臉,容易讓人眼熟。我們…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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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那可能是我認錯了。」
他從善如流地點頭,笑容依舊溫和得體,
隨即自然地接過話頭,舉杯向我們示意,
「那正好,借這個機會正式認識一下。我和倩倩下個月的婚禮,幾位美女一定要來賞光。」
「一定一定!」林薇搶着答應。
趙倩幸福地靠在他肩上,十指緊緊扣着他的手,
那枚鑽戒在燈光下刺得我眼睛生疼。
他微笑着,目光掃過衆人,最後無意地落在我身上一秒。
那一眼,平靜,陌生,帶着禮貌的、社交距離的善意。
然後,他便牽着趙倩,轉身走向下一桌朋友,去接受新的祝福。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們般配的背影,看着他和別人十指緊扣,
聽着他溫和地笑着計劃着和另一個女人的婚禮。
晴空萬里,陽光普照。
那是我用盡力氣,親手爲他劈開陰霾,換來的朗朗乾坤。
只是這乾坤裏,再也沒有我的立錐之地。
心口那片麻木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千萬把鈍刀同時翻攪的、遲來的凌遲之痛。
我怎麼能去?
我怎麼能看着我愛的人,牽着別人的手,
一步一步走上紅毯,聽着他對別人深情款款地說「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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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緩緩地、一點點地鬆開一直緊握的拳頭,
掌心是四個深可見血的月牙ṱú⁵印。
「薇薇,我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
不等她回應,我幾乎是逃離般地,衝出了那個歡聲笑語、卻於我如同煉獄的包間。
外面的天空很藍,陽光刺眼。
我蹲在馬路牙邊,終於再也忍不住,在人來人往的街頭,
發出了無聲的、卻痛徹心扉的嗚咽。
我沒有去參加陸星沉和趙倩的婚禮。
那天,我關掉了手機,像一隻縮進殼裏的蝸牛,把自己徹底封閉在家裏。
窗外陽光明媚,想必是個極好的黃道吉日。
我能想象到教堂的鐘聲,漫天的花瓣,還有他穿着禮服,對着另一個女人微笑的樣子。
光是想象,心口就一陣窒息般的抽痛。
幾天後,我收到了一封極其扎眼的信。
信封是那種老式的牛皮紙,邊角已經磨損,
上面貼着一張早已絕版的郵票。
寄件人地址是「北京市』寄給未來的你』主題郵局」,
寄件日期,赫然是二十年前。
收件人是我的名字和現在的地址,分毫不差。
而寄件人姓名欄那裏,用一種稚嫩的、歪歪扭扭的、明顯是小孩子的筆跡寫着——陸星沉。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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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作劇?這是第一反應。
怎麼可能有人從二十年前給我寄信?
還偏偏是陸星沉?
可那名字像是有魔力。
我顫抖着手,撕開了信封。
裏面是兩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
一張紙張粗糙,字跡依舊是那種孩子的稚嫩筆觸。
另一張則稍微好些,是規矩的信紙,字跡變得工整清秀了些,但依舊能看出少年的痕跡。
我先打開了那封最稚嫩的。
「致不知道是誰的收信人:」
開頭就很彆扭。
「你好(或者不好?)。寫這封信我很莫名其妙。大概一個星期前吧,我接到了一個特別奇怪的電話,信號差得要死,嘶啦嘶啦的,像個鬼來電。」
「電話裏有個男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他說他是我,是未來的我。呸,騙鬼呢!我看他是神經病!」
「但是……他說了很多隻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祕密。比如我藏在樹洞裏的玻璃彈珠,比如我屁股上被燙傷的小疤痕…他還知道爸媽這個暑假要帶我去北京旅遊…我有點被嚇到了。」
「他求我,哭着求我,一定要給這個地址的這個人寫一封信。讓我去北京旅遊時,找到這個郵局寄給你。」
「他哭得太慘了,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我……我有點心軟了。反正寫封信又不會掉塊肉。」
「喏,Ťŭ̀ₒ旁邊那封肉麻得要死的信,就是他一句一句念,我照着寫的。我的字醜,但寫的認真,你別介意。那個怪人說寫完信我就可以把這件事忘了,說這是屬於大人的、沉重的祕密。哼,誰稀罕記得!」
「好了,任務完成。希望那個奇怪的傢伙沒有騙我。希望你收到信的時候,不會被他肉麻死。」
「一個好心的小學生:星星」
第一封信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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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顫抖着,打開另一封信。
紙張略微發黃,上面的字跡工整,卻依舊能看出屬於少年稚嫩的筆鋒。
「親愛的,我的念念:」
開頭的稱呼,就讓我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說明那個最沒用的我,最後還是成功了。別哭,我猜你現在肯定在哭。對不起,還是把你弄哭了。」
「很多年前,在你離開我之後,我活着的唯一意義,就是找到能讓你活下來的方法。父親的那臺舊手機,在特定的雷雨夜,能打通一些…不該存在的通道。或許是平行時空,或許是時間的裂縫。」
「我不停地打,不停地試,從一個絕望,走向另一個絕望。」
「我見過太多版本的你死去。有的時空裏,我們順利領證了,你在婚禮前夜死於一場精心策劃的』意外』車禍,調查結果是剎車失靈,那是徐明浩的報復;有的時空裏,我成功避開了童年的傷害,」
「我們早早相愛,可你卻在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被診斷出罕見的基因疾病,發病到離世不到三個月……我試過阻止婚禮,試過提前帶你做最全面的體檢,但命運總能找到新的方式帶走你。」
「就像奔流的河,堵住一個缺口,它會從另一個地方決堤。」
「我知道,在這條時間線上,你救了我父親,給了我一個光明、正常的人生。但你知道嗎?這份』正常』裏,最大的』不正常』,就是沒有你。」
「沒有你笨拙地追在我身後三年,沒有你把我從黑暗裏硬拽出來,沒有你捧着我的臉告訴我』陸星沉你值得』。」
「這個新的』陸星沉』活得很好,但他骨子裏是空的。因爲他最重要的那一部分——關於你的所有記憶,
被他弄丟了,或者說,被我親手殺死了。」
「而另一個個蒼老的、留在舊時間線的我,成了一個可悲的守墓人,守着一座關於你的、巨大的墳。那裏面埋着你的聲音,你的笑容,你冬天冰涼的腳丫,還有……我們沒來得及出世的孩子。」
「是的,孩子。在其中一個時空裏,我們曾有過一個孩子。你懷着他的時候,臉上有光,說要把我缺失的愛都給他。
「可生產那天,出了意外。醫生讓我選擇,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你虛弱地抓着我的手,嘴脣翕動,我聽清了,你說』星沉,要孩子,求你了』。」
「可我怎麼能失去你?我只要你,我的手抖得籤不下去你的名字。但是念念……命運對我從不仁慈。它連』二選一』的機會都不給我,它把你們兩個,都從我身邊奪走了。」
「我抱着你冰冷的身體,想着你求我要孩子的樣子,我終於明白了。不是意外,不是疾病,是』我愛你』這件事本身,耗盡了你的運氣,透支了你的生命。」
「只要我還愛你,死神就會以各種形式從我身邊帶走你。我這份愛,對你而言,是世界上最毒的詛咒。」
「所以,我做了最後一個選擇。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利用那次短暫的通話機會,像個幽靈一樣,
在我父親耳邊低語,在他做關鍵選擇時植入『去南方發展』『換個環境』的念頭;在我母親猶豫時,讓她更堅定地選擇移民……」
「我像個小偷,小心翼翼地修改着你們人生軌跡的參數,只爲確保兩條線永不交匯。我無法控制『他』,我只能引導『環境』。」
「你現在看到的那個陸星沉,他對別的女人笑,他籌備婚禮, 他過着幸福美滿的生活。但那不是你的陸星沉,
「你的陸星沉,早在你決定拯救我的那一刻, 就伴隨着那些擁抱、親吻、眼淚和絕望, 一起死去了。」
「現在的他, 只是一個被我掏空了靈魂、裝着』幸福』的空殼。而我, 是那個被困在無盡輪迴裏, 永遠思念你的孤魂野鬼。」
「最後,我藉助那個小小的我的手, 給你寫這封信。是想告訴你:遇見你, 是我在那些無邊黑暗裏,等到過的唯一一顆星星。」
「我記得你總嫌我太愛乾淨,其實我只是害怕把我身上的不堪沾染給你;記得你冬天喜歡把手塞進我口袋裏, 說比手套還暖和,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也能給予別人溫暖;」
「記得你答應嫁給我那天,我高興得像個傻子, 跑去店裏看了那枚戒指無數次…那是我灰暗人生裏, 唯一不敢奢求的光。」
「你看,我都記得。所以,也請你幫我記得:曾經有一個叫陸星沉的人,用Ŧũ̂ⁱ他整個靈魂, 比你所能想象的,還要多千倍萬倍地愛過你。」
「現在,我要去履行愛的最後一個承諾了———那就是放手。」
「扔掉那臺手機吧, 念念。它不是禮物, 是拴住我們、不斷觸發死亡輪迴的詛咒枷鎖。斬斷它, 你才能真正安全,才能真正自由。」
「不要去追問那個忘了你的我,不要來看我。請讓我這個拙劣的』演員』, 順利演完這最後一幕。」
「讓我確信, 你用徹底的遺忘和安穩的人生,回報了我最後的成全。」
「去過你晴空萬里的日子吧,結婚,生子,白頭偕老。」
「你幸福地活着, 就是對我這份愛, 最大的回報, 也是我唯一的解脫.」
「那是我用整個過去和未來,爲你換來的人間。」
「永遠愛你(即使我已忘記):
你的星沉」
-24-
我握着那幾張薄薄的信紙,坐在一室寂靜裏。
窗外的陽光很好, 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樣。
我沒有哭,眼淚早已在那一次次時空的錯位中流乾了。
原來, 從頭到尾,都不是意外, 不是巧合。
是他窮盡所有輪迴與可能, 爲我選定的一條最平坦、最安全,卻唯獨沒有他的人生。
我們總是在錯位的時間裏, 徒勞地愛着、掙扎着、追趕着,卻永遠也趕不上命運翻雲覆雨的手。
而他用最決絕的方式,替我鬆開了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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