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節 倘若我年少有為(大結局)
淩寒從來沒有這麼趕過路。
短短 48 個小時,先是乘紅眼航班從海南飛回嶺北,又從嶺北飛回上海,最後終於在極限的換乘時間裡趕上了去紐約的航班。
他一上飛機就沉沉睡了過去,睡得腰酸背痛天昏地暗,這個時候他才理解了祝顏為什麼每次都要坐商務艙,然後又開始琢磨自己果然需要多掙點兒錢。
在半夢半醒的交界處,淩寒的大腦已經接近停止運轉了,他的思緒跳脫而又游離ŧŭ⁾,毫無根據地亂跑,卻總是離不開祝顏、祝顏以及祝顏。
等抵達紐約的時候,美東時間又是深夜。
路趕得太匆忙,淩寒這才想起,他甚至沒來得及跟祝顏說一聲。
在他狀態不好的時候,祝顏一如既往地沒有打擾他。消息停留在他們最後的對話,祝顏說「我一直都在」。
淩寒知道,她一直都在。
等走到到達大廳、拿了行李,淩寒抬手看了眼腕表,時間已經指向了淩晨一點半。
太晚了。祝顏的作息很規律,一般十二點前就睡了。
他思忖著還是不要打擾女孩子休息,準備先去機場旁找家酒店住下。他就這樣一邊手機查著酒店,一邊推著行李箱往外走,卻在餘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時驀然一停。
四月底的紐約,早晚溫差多達 10°C,深夜依舊寒涼。
順著視線望去,女孩子用圍巾裹住了自己的小半張臉,除開雙眼,只留下鼻子在外均勻地呼吸。她靠在椅背上睡著了,雙手環抱著自己,略略地蜷縮著,身影單薄。
淩寒的心裡忽地再度翻江倒海。
他把箱子拎了起來,極其小心地走了過去,生怕腳步或滾輪的聲音吵醒女孩兒。可對方在這裡顯然睡得不沉,一下子就感應到了有人走近,於是瞬間坐正了姿勢,警惕而又艱難地睜開惺忪的雙眼。
「……淩寒?」
看見來人,祝顏松了口氣,像是緊繃著的小動物一下子鬆懈了下來。
「天呐,我怎麼睡著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淩寒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脫下外套給她披上。
「你為什麼會在這兒?」他問道。
祝顏咬了咬下唇,雙眸低垂。
「他們說你不會來了。」她低聲道,「可我還想……還想再等等。」
淩寒的鼻腔裡倏然間酸澀上湧,自責的情緒如潮水般席捲而來,將他徹底淹沒。
他抱住了女孩兒,摸了摸她的頭髮。女孩子乖乖地被他蹭了蹭臉,把頭埋進他的臂彎裡。
淩寒清楚地知道,不是祝顏需要他,是他比任何人都需要祝顏。
他在心裡沉默地許下誓言:從今往後,他不會再讓她等待。
淩寒給祝顏裹好了衣服,又給她理了理圍巾,把她牽起來:「走,我們回家。」
旁邊是一家 24h 運營的便利店,淩寒給祝顏點了杯熱牛奶暖手,然後去停車場取車,回祝顏的公寓。
他在飛機上睡了一路,這會兒精神正好,開車也不覺得困。倒是祝顏雙手捧著熱牛奶,有些擔憂地問他:「你真的沒事嗎?淩寒,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那麼堅強的。」
淩寒看了她一眼:「我說沒事,你信嗎?」
祝顏搖搖頭。
「那不就行了,在你跟前我有什麼好裝的?」淩寒淡淡道,「我現在只想當個靠譜的男朋友,女朋友冷了就給她添件衣服,渴了就給她買杯喝的,如果這種事情都做不好,我也配攀龍附鳳?」
「你沒有攀龍附鳳。」祝顏認真道,「那個人寫得都是錯的,還調查記者呢,他都沒調查出來我倆怎麼認識的……」
「那你說,我倆是怎麼認識的?」淩寒笑了笑,「有人說要給我做作業和抄試卷,後來好像也沒做?」
祝顏眨巴眨巴眼睛望著他。
「那你又不需要做作業了……」她小聲地嘀嘀咕咕,「我總不能替你去拿世界冠軍吧?我也沒這本事啊?」
兩個人的語調都變得輕鬆了起來。
祝顏想,看上去淩寒已經調整得差不多了。面對網上的那些惡意,他自己的狀態才是最重要的。
淩晨兩點的高速路上,周圍幾乎沒什麼車輛,淩寒一路壓著限速開,很快就抵達了祝顏租住的公寓。
他們把車停進地庫,祝顏困得打了個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像只打瞌睡的小貓。
她很自覺、很習慣性地彎了淩寒的胳膊,把腦袋靠了上去。
淩寒親了親她的側臉。
而後,他忽然在她的耳畔道:「祝顏,如果我以後膽敢辜負你,我這輩子一定臭名昭著,被人釘在恥辱柱上。」
祝顏一愣,倏然抬眸,懵懵地看著他。
少年人的聲音低沉,語調卻極為鄭重。
他的眼睛就那樣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有如對著神明起誓。
祝顏的心裡瞬間柔軟了下來。
淩寒這句話說得這麼發狠,卻分明是沖著他自己來的。
祝顏捧住他的臉,微微踮起腳尖,吻了吻對方冰冷的唇。
「不要對你的金手指說這樣的話哦。」她懶洋洋地掛在了淩寒的身上,「她從來沒有想過你會辜負她,並且還會被這種話嚇到的。」
「嗯。」淩寒又親了親她的額頭,「以後不說了。我自己自覺。」
兩人回到公寓,洗漱,換家居服,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再整個人鑽進溫暖的被窩。
像無數的情侶那樣,過著平淡的夜晚。
淩寒發現,人習慣新的生活是很快的。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哪怕這樣的生活恍然如夢。
「趕緊睡吧。」淩寒對祝顏道,「都這麼晚了。」
「不。你還沒有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呢。」祝顏關燈,鑽進了淩寒的懷裡,「肯定是發生了一些事,不然你不會振作得那麼快。」
「我並沒有覺得我振作了。」淩寒把懷中的女孩子抱緊,「我只是再一次認清了,什麼是更重要的。」
「什麼是更重要的?」
「你和奶奶是更重要的。我希望你們開心,至於其他人怎麼想我都無所謂。」
他頓了頓,開始緩慢地敘述楊雪告訴自己的那些往事。
祝顏靜靜地聽著,沒有評價,亦沒有任何的打斷。
「我之前很害怕我的親生父親會是個賭棍。我知道這樣的想法很自私,但我又必須承認,在這方面,我真的只是個普通人。」淩寒道,「但現在看,我還是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做什麼的,也許他們某一天會出現,也有Ťŭ̀₋可能他們一生都不會出現,出現的那一天他們有可能是任何人,是任何身份……就跟薛定諤的貓一樣,盒子打開之前,你永遠不知道最終的狀態是什麼。」
祝顏輕輕「嗯」了一聲。
「但是,我現在已經不害怕了。我知道我的親人是誰,我也知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那麼其他的都跟我沒關係。我不能因為內耗那些無關的人和事,而讓最愛我的人,一直等待著我調整好自己。」
「你準備告訴奶奶這一切嗎?」祝顏問。
「不。我不希望她難受。」淩寒搖搖頭,「她不用社交媒體,所以她一輩子都不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也會一輩子都裝作不知道真相。」
「那公眾呢? 」
淩寒沉思了一會兒,反問祝顏:「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這方面我並不擅長,但我無條件相信你的判斷。」
「那我們就站出來,去正面回應。」祝顏認真道,「我說過我會給你找最好的特稿記者,我找到了。她願意為你做專訪。」
「是誰?」
「時鳶。」
「……」
時鳶,最年輕的中國新聞獎得主,國新社的當家特稿記者,出版的非虛構資料暢銷百萬冊。
除此以外,她還是俞楓晚的妻子。這個網球選手的名字分明和淩寒這種滑雪運動員八竿子打不著,卻偏偏是整個體育界標杆一樣的存在。
「你怎麼找到她的?」淩寒有些驚訝,「你從沒說過你有這方面的人脈。」
「我是沒有,但我打聽到,我媽媽和俞楓晚的御用律師是一個律所的。」祝顏聳了聳肩,「俞楓晚的御用律師是他的繼父,也是那家律所的創始合夥人,平時常駐北京,而我媽媽則是跟我爸țũ⁷離婚後加入他們團隊的,主要負責北美分部的業務。」
「你不是說,你媽媽不太回你的消息嗎?」淩寒斟酌了一下用語,雖然他知道祝顏的原話一直是「我媽媽不要我了」。
祝顏對此很淡定:對啊,基本上我給她發消息,她都說『在忙』、『沒空』,所以這次我直接跟她說:把你助理的聯繫方式發給我,我會提前預約你的時間,按明碼標價付諮詢費。」
「……她什麼反應?」
「她突然就有時間了。」祝顏攤手,「我就靠這個請到了時鳶。」
淩寒一瞬間哭笑不得。
他再次把祝顏往自己的懷裡攬了攬,而後忽然就想到了他剛認識這個女孩兒的時候,她那樣崩潰、膽怯、不知所措……但那時,她只是遇到了她人生中少有的、極不擅長處理的「事故」,而在她的舒適圈裡,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孩兒簡直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祝顏其實根本就不需要他的起誓。
他要是膽敢辜負她,這丫頭絕對有一萬種方式要他好看。
一想到這兒,淩寒忽然就覺得挺安心的。他喜歡的人那麼強大,他簡直安心極了。
人呐,真是莫名其妙。
*** ***
在那篇「起底淩寒」的黑稿傳遍全網時,劉威終於瘋魔了。
因為他知道,他再也沒有一個可以搞到錢的管道了。再也沒有了。
他反復不斷地去問記者:你為什麼要那麼寫?你怎麼可以那麼寫?誰允許你那麼寫的?!
記者笑了笑,回他:誰規定我要按你說的寫?更何況你自己打著什麼主意,你心裡門兒清,別太把自個兒當回事了。
遂拉黑。
走投無路的賭徒,終於只剩下一條路了。
——去網上發瘋。
他不僅罵淩寒,更罵記者,罵最初找到他的人,罵所有「欺騙」他的人,說他們都該去死,去下地獄!
這次不再有人給他「潤筆」,他寫的東西堪稱「狗屁不通」,卻又因為那篇鋪天蓋地的黑稿,流量一下子席捲而來,收到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關注度。
總有閱讀理解能力強的網友給他做總結。
「他的意思是,有人找到了他,告訴他,他拋棄的那個兒子如今飛黃騰達了,可以去要錢了?他沒要到,背後的人就幫他在網上擴散造謠?——那我可不可以理解成,有人利用他在背後搞淩寒?」
這個大膽的總結和猜想在很快的時間內被頂到了熱評第一。
各路人馬也迅速在這條評論下回復起來:「按照這個思路去理解:那《深度見聞》的那篇文章,是不是也是被人買的黑稿?背後的人花這麼大的力氣,肯定不止找淩寒的父親出來要錢一件事吧?」
「可就算拋開這個事情不談,淩寒被逐出國家隊的事情難道是假的?」
「經典的『拋開事實不談』是吧?哥們兒你真是太典了,簡直典中典。就事論事,高山滑雪這種小眾到不能再小眾的運動項目,抹黑淩寒這樣的 Top 級運動員,對誰有好處?必須是圈內人幹的吧?更別說這種抹黑和造謠已經構成刑事責任了,建議嚴查!」
……
就在網友們一窩蜂的彼此亂噴之下,平時只發參賽資訊和訓練視頻的淩寒,破天荒地進行了一次官方回應。
那是一場直播預告——
「北京時間 5 月 1 日晚上 19:00,我將接受國新社《星垂平野》欄目的專場直播。屆時,我將盡可能地回應近期發生在我身上的種種爭議。」
《星垂平野》,是時鳶早年出版的非虛構作品集的名字,亦是她最近一年獨立製作的人物專訪欄目的名稱。
這位元著名的特稿記者,在逐漸走入鏡頭前、轉型欄目製片人和主持人後,依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而登上她的欄目,本身就有著非同凡響的含義。
5 月 1 日晚,19:00 整。
燈光預備,鏡頭預備,麥克風預備。
導演宣佈開始推流。
伴隨著直播間畫面在各個平臺的登陸,觀眾以每分鐘萬計的速度湧了進來。
直播間的背景是黑灰漸變的幕布,前面只擺了兩把高腳椅,45°斜對著彼此。
時鳶穿著一條過膝的小黑裙,頭髮簡單地盤起,手中則拿著幾張手卡。她坐在高腳椅的左邊,微笑著對另一邊的淩寒道:「那我們開始?」
淩寒點點頭:「好。」
他依舊是一身清清爽爽的黑白運動服,和平時並沒有什麼區別。甚至比起賽場上的狀態,他渾身的淩厲已然全部收斂,呈現在鏡頭面前的,有且只有一個乾淨、禮貌的大男孩兒。
「作為我們今天的特邀嘉賓,先向觀眾朋友們介紹一下你自己?」時鳶道。
「大家好,我是淩寒,是一名高山滑雪運動員。」
「你現在效力于中國香港高山滑雪隊。」
「是的。」
「之前都待過哪兒?」
「嶺北省隊,還有國家隊。我 8 歲的時候被教練挑走,去體校當了免費生,開始學習滑雪,而後 12 歲入選嶺北省隊,16 歲入選國家隊,17 歲退出,回到了省隊,拿下全國冠軍後,再去的中國香港隊。
「確實是輾轉了很多地方。那我們回到故事的最初,你接觸滑雪,似乎並不是因為興趣或者熱愛,而是教練挑中你後,『分派』給你的項目?」
「對。」
「為什麼會去體校呢?這是你自己的決定,還是家人的決定?」
「共同的決定吧。」淩寒淡淡道,「當時家裡很缺錢,奶奶微薄的退休金不足以養活我們兩個,而且她的年齡漸漸大了,眼睛開始老化,以前能做的手工活也做不了了,再這樣下去我會上不起學。體校的教練能把我挑走,我們兩個人都非常開心,因為不僅能免食宿,還有一筆額外的補貼。」
「但你滑得很不錯。你意外找到了你非常擅長的領域。」
淩寒頷首:「當時在體校裡,應該算是不錯的。一路被選上去也很順利,直到進入國家隊,情況才發生變化。」
直播開場才幾分鐘而已。就連觀眾都沒想到,他們兩個人一上來就聊到了這種極為敏感的話題。
這不是普通的直播,不是隨便什麼人就能搭起來的草台班子。
這是央媒國新社的直播間。
「你在國家隊待了多久?」
「不到一年。」
「是你主動選擇離開的嗎?」
「可以這麼說。」
「為什麼?」
「你看過《中國乒乓》嗎?」淩寒忽然道,「是鄧超主演的一部電影。裡面有一個角色,叫陳文。他被教練安排擔任龔楓的陪練,因為他的打法最能模擬龔楓的對手,而國家隊要把擁有一手頂級切削的龔楓,當作一張『秘密武器』,直到大賽期間才拿出來。」
時鳶靜靜地聽著。
「所以他一輩子都是陪練。」淩寒平靜道,「最後他受不了了,和龔楓起了衝突,離開了國家隊,回家開了一個燒烤店。95 年天津世乒賽決賽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在燒烤店裡忙碌,因為總是忍不住看向電視裡的比賽轉播,差點兒忘了上菜。最後中國乒乓奪冠了,他泣不成聲地依偎在妻子的懷裡,說:『老婆,我也贏了。』」
時鳶聽懂了他在說什麼。
「你也是陪練。」她輕聲道。
「是。」淩ẗů₎寒點點頭,「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只能當一個陪練?明明我的歷史成績不錯,可為什麼我連一次大賽上場的機會也沒有?我那個時候年紀太小,感到不服氣,就會主動去『討說法』。後來,大家睡房間,我就只能睡客廳;大家其樂融融,我卻不被允許和任何人講話;甚至最後連飯卡都被停掉。」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甚至不帶有任何的情緒。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自嘲,僅僅只是平靜。
「這就是你退出國家隊的理由。」時鳶道。
「對。」
「你那個時候才 17 歲,當時有想過自己的未來嗎?」
「想像不了。我不知道未來的路能怎麼走。」淩寒搖搖頭,「退隊其實等同於退役了,我只能回家,先回到我掛靠的高中繼續念書,想辦法過了會考。但當時,奶奶的身體情況越來越不好了,需要錢看病吃藥,我就和老師請了長假,去附近的滑雪場當教練,來維持生計。」
淩寒淺淡地笑笑,忽然道:「你知道嗎,我曾經很討厭俞楓晚。」
這個話題開啟得極其突然,讓時鳶忽然間一愣,可她隨即又溫柔地笑了起來,問道:「為什麼呢?」
「我剛進國家隊那一年,俞楓晚在溫布頓網球錦標賽奪冠,成為了我國第一個大滿貫冠軍。當時全國鋪天蓋地都是他的報導,大家都在討論要怎樣才能把孩子培養成俞楓晚這樣,既能從麻省理工畢業,又能成為世界級的體育明星。」淩寒淡淡道。
「體育界自然更不例外,那一陣子,大家彼此之間的話ṭú²題就沒有離開他過。高山滑雪項目裡,同樣也有選手立刻照著他的路徑去打造自己。」
「但這些都與我無關。」淩寒的語調平靜。
「俞楓晚在採訪裡說,他是一個自卑的人。我當時就想,他有那麼頂級的訓練資源,都會覺得自卑,那我這種人又算什麼呢?我是不是連『自卑』都不配去談?」
他一字一句地敘述,時鳶一字一句地聽。
她安靜地停頓了兩秒,然後溫和地問淩寒:「那現在呢?現在,你還覺得俞楓晚很討厭嗎?」
淩寒搖了搖頭:「我後來才明白,我討厭的人並不是他,而是那個怯弱膽小、無能為力的自己。」
「人要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誠實地面對自己的自卑和恐懼,這是我這兩年才悟出的道理。因為就算你再自欺欺人,你的比賽成績也無法欺騙自己。你看,滑雪就是這樣的『誠實』,你腳下施加的力量,決定了你轉彎的軌跡,你的重心沒能及時轉換過去,你就會摔跤。」
淩寒用雙手比劃了一下重心切換的狀態。
時鳶點點頭:「在你眼裡,滑雪是一項『誠實』的運動。」
「對。它告訴我,永遠不要欺騙自己。我想要在這項『誠實』的運動裡取得好成績,就必須坦誠地面對自己,面對那些因為出身、因為差別對待、因為無能為力……因為這種種種種,而帶來的不甘心和自卑感。你真正面對了,你才能戰勝它們。」
「離開國家隊的時候,你是一個不甘心卻又迷茫的男孩兒。但現在你不是了。淩寒,你成長了很多。」時鳶溫柔道。
「因為有人告訴我,北海道的櫻花五月才開。」淩寒淡淡地笑笑,「你知道伊豆的早櫻和北海道的晚櫻有什麼區別嗎?」
他問出這個問題,並不是為了為難時鳶,所以他自行回答道:「伊豆的河津櫻二月就開了,它的葉片很小,花瓣很薄,是單瓣的;可你如果去看那些四月底才綻放的晚櫻,你會發現,它們是重瓣的,開得更大,每一朵都更厚重,而這一品種到了北海道這樣的高緯度地區,甚至要等到五月才會綻放。」
「別的地方都進入夏天了,屬於春天的櫻花才剛剛開。」
「而且,如果你有心去栽培櫻花,你就會知道,早櫻多矮小,花樹呈灌木狀,你甚至可以把它當盆栽來養;可晚櫻通常是高大的喬木,它需要更長的時間和更大的空間去生長,根也紮得更深。」
「可能有人會對我說:你憑什麼要把這兩種櫻花放在一起對比?憑什麼說早櫻不如晚櫻?但我想說,我並不想對比櫻花,並不是在說哪一種櫻花更厲害、更好看。」
淩寒的聲音溫和而又認真。
「我只是想說,晚櫻對寒冷更敏感,所以它需要更長的時間去紮根。北海道的晚櫻,需要把根紮得很牢、很深,這樣它才能抵禦高緯度地區的風雪。在春天來臨之前,它甚至都不會長葉子,看上去真的完全沒動靜,你都擔心它是不是快要死去了?可即便如此,即便要經歷這麼漫長而又寒冷冬天,櫻花也總是會開的。」
時鳶靜靜地看著淩寒的眼睛。
「你原本 17 歲就可以參加世錦賽,但直到 20 歲你才得到這個機會。你想說,你就是那株高緯度地區的晚櫻,是嗎?」她問道。
「我Ṱù₇也許是嶺北的晚櫻吧。」淩寒輕輕聳肩,淺淺地笑了起來,「大家都知道我明年不能參加奧運會。我本來 20 歲就可以參加,但也許我要等到 24 歲了,這麼看來,我這株晚櫻確實開得夠晚的。但我還是希望,我的根能夠紮得再深一點兒,枝葉再粗壯一些,讓我能堅持到 24 歲。」
「我想,今天在觀看這場直播的人,ṭų₂只要看到了這兒,都相信你一定能盛放到那一天。」時鳶肯定道,「你想看看評論嗎?我們準備了一塊移動螢幕。」
「不了。」淩寒卻乾脆地搖了搖頭,「我幾乎不看評論,因為大家評論的並不是我,而是自己的『投射』。」
他認真解釋道:「我上學沒有那麼多,『投射』這個詞,還是我女朋友教給我的。我曾經討厭俞楓晚,其實討厭的是我自己,這就是一種『投射』。換句話說,大家討厭我,討厭的真的是我嗎?我看到有人說我攀龍附鳳,蓄意接近祝顏,但其實我和祝顏認識,是因為我們是高中同桌。說我攀龍附鳳的那個人,緊跟著就開始敘述自己的經歷,那一瞬間我意識到,她真正討厭的,其實是她自己遭遇的事情。」
「同樣的,喜歡我的人,喜歡的是我嗎?也不是。他們看到了我從很貧窮的家庭走出來,但還是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績,這讓他們想起了自己曾經那些艱難的歲月,故而感慨萬分。」
「所以我現在幾乎不看評論。他人的評價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淩寒的語調依舊平靜。
「那對你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什麼?」時鳶問。
「重要的是我身邊的人。其次是滑雪。我依舊步履不停地在滑雪,是為了我身邊的人能夠過得更好。」
「這也是一個很『誠實』的答案。」時鳶點頭道,「你並沒有說,你滑雪是因為熱愛之類的。」
「我開始滑雪當然不是因為熱愛,而是為了生存。漫長的時間過去,雪板似乎成為了我四肢的延伸。我對它們太過熟悉,每一個細微的回饋我都能直接感應到。」淩寒描述著,又微微歪了歪頭,笑道,「舉個不恰當的例子,有點兒像相親結婚的老夫老妻。」
「相親結婚,但相濡以沫是嗎?」時鳶也跟著笑笑。
「對。」淩寒亦點點頭,「時至今日,我也不會說『我將致力於推廣滑雪運動』之類的話。我的願望很小很小,賽季的時候我只想好好地滑雪,休賽的時候我只想好好地陪伴家人,這就夠了。」
……
…………
淩寒下播後就退網了。
他聽從祝顏的建議,把所有的社交媒體都卸載一空,連微信也不去看,只有極少數身邊的人可以通過短信聯繫到他。
在刪除各個平臺的 APP 之前,他額外發佈了一封律師函,表示自己和某些自稱他父親的造謠者並無血緣關係。
「……我方代理人主動聯繫了該用戶,要求進行親子鑒定,以正視聽,但對方拒絕了我們的要求。」
這樣的內容一出,基本上一切都分明了。
網上鬧網上的,他過他自己的日子。
在不能上雪訓練的時間裡,淩寒依舊日復一日地維持著體能訓練,並定期飛到美國去陪祝顏讀書。
他不知道時鳶為他撰寫的那篇特稿,已經以國新社的名義發佈了出來。
他不知道那篇特稿,自然也就不知道網上的風暴。
眾人皆說他年少有為,可時鳶為他寫下的標題是:《淩寒:倘若我年少有為》。
《淩寒:倘若我年少有為》(記者:時鳶)
「自記事起,淩寒就沒有見過父母,一直與奶奶何春蘭相依為命。到了淩寒八歲那年,年邁的何春蘭再也負擔不起一個男孩兒的讀書開銷。然而,命運總在絕處逢生,因為在校運會上極其搶眼的表現,淩寒被嶺北省體育學校的教練相中了。」
「16 歲以前,無論參加國內的大小賽事,淩寒的成績都是斷崖式地領先。他就這樣毫無懸念地入選了國家隊。少年人無比期待自己的新征程,卻預料不到,這只是他身陷囹圄的開端……」
……
「離開國家隊的時候,淩寒並不知道該去往哪兒,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彼時少年人籍籍無名,沒有人站出來替他說話,他只能選擇收拾好自己為數不多的東西,背著雙肩包回到家中。」
「那些陪奶奶去醫院看病、去雪場教滑雪的日子裡,他拼命地奔跑,不知疲倦,亦不知何時能停下。然而,就在某一天,他突然多了一位轉學而來的同桌。同桌的名字叫祝顏。」
……
「在分別的那段時間裡,淩寒一度覺得自己要堅持不下來,可他反復不斷地告訴自己,只有堅持下去,只有站到更高的地方,他才有機會重新見到那個女孩兒。」
「後來他們真的重新遇見了。就像他自己反復強調的那樣:在熬過了漫長的冬日之後,晚櫻總會盛放的。」
……
「他曾被前隊友評價為內向、孤僻、不好相處,對此,淩寒從未有過任何的回應。但在超級大回轉這個項目中,全世界最優秀的兩位選手阿爾托甯和米勒,都公開對淩寒發表了高度評價。」
「阿爾托寧說:『淩寒的技術無可挑剔』。米勒更是表示:『淩寒這個名字就代表了完美,他的動作是絕佳的示範。』」
「對於雪場上的那些人際關係,阿爾托寧坦言:『他本人只是不太愛說話,但不愛說話什麼時候成缺點了呢?我們都很喜歡他。輸給他當然很懊惱,但我相信下一次我還能贏回來。如果有人因此而討厭他,那我只能說,那些人肯定不相信自己能贏。』」
……
「很多年以後,淩寒依舊喜歡在車裡播放李榮浩的那首《年少有為》:『假如我年少有為不自卑,懂得什麼是珍貴,那些美夢,沒給你我一生有愧。』」
祝顏曾經想對他說:『你可以不用再自卑了。』
但在最後,她選擇對淩寒道:『自卑也沒有關係,不甘也沒有關係,恐懼也沒有關係。當我們誠實地面對自己時,這個世界上便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困住我們。到那個時候,花就會開了。』」
……
…………
在隨後的一個月裡,有淩寒的前隊友公開證明,淩寒在直播裡所說的那些「不公正待遇」都是真的。
他面對鏡頭,言辭犀利:「為什麼我願意站出來?因為我也是一顆退役了的『磨刀石』,呵呵。」
「當磨刀石其實不可怕,每個隊伍都有磨刀石,犧牲我自己、讓整個隊伍奪冠,那我也認了,可情況真的是這樣嗎?為什麼最優秀的隊員不能上場?為什麼像淩寒這樣的天才,也要淪為磨刀石?大家仔細想一想,為什麼?」
「現在的我無所畏懼,畢竟我在二世穀教滑雪,我能怕什麼呢?」
……
一石激起千層浪。
淩寒的粉絲連發四問。
「為什麼一顆磨刀石,最後卻成為了世界冠軍?」
「是教練識人不清, 還有背後有更多的利益糾葛?」
「是誰,在淩寒退出國家隊後受益最大?」
「又是誰, 在兩年之後找到了劉威,將他帶到淩寒跟前, 試圖在精神上拖垮他?」
……
在這些尖銳的問題面前,國家隊終於迎來了一場「地震」。
以秦文鬥為首的教練開始接受調查, 紀檢小組雷厲風行地橫掃而過, 無數黑暗中的污垢都浮出水面, 相關人員逐一落馬,行賄之人也鋃鐺入獄。
淩寒是在夏天到來時,接到蔣晟的電話的。
彼時南半球剛開板, 他即將動身前往紐西蘭夏訓。在機場接通陌生號碼時,對面傳來的聲音讓他眉頭一皺。
「淩寒, 是我,蔣晟。」蔣晟停頓了兩秒, 而後道,「我退出國家隊了。」
「……」
「你在聽嗎?」
「在。」
「好,淩寒,你聽著:我很鄭重地跟你道歉, 當初你退隊的事情,還有那個劉威的事情, 都是我對不起你。」
「是你幹的?」淩寒的眉頭皺得更深。至少劉威的事, 他不覺得是蔣晟這種公子哥能幹出來的。
蔣晟深呼吸, 而後簡短地敘述了一下事情的經過。
「我不是在找理由, 但我之前確實不知道我父親在背後做了什麼, 否則我不會到今天才離開。」他的嗓音沙啞, 「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對你道歉,但他是我老子,我得道歉。」
祝顏搖搖頭。
「-「」蔣晟靜靜地等待著。
良久, 直到淩寒忽然問:「你以後還滑嗎?」
蔣晟一愣。
「滑。」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你不在國家隊都能滑,那我也能滑。」
「好的,那賽場見。」
說罷,淩寒俐落地掛了電話。
蔣晟愣愣地舉著手機, 五味雜陳。
「……賽場見。」他低聲道。
淩寒抬眸, 看向落地窗外湛藍的天空。
登機口前已經排滿了長隊,機場廣播響了起來:「前往奧克蘭的航班, 現在即將開始登機……」
祝顏匆匆地抱著咖啡小跑回來:「正好趕上了!」
恰逢祝顏放暑假,淩寒去夏訓,她也跟著一塊兒去避暑度假。剛才她去買了杯咖啡, 正好錯過了蔣晟打來的這通電話。
這樣也好。淩寒想。
自己任何不開心的時候, 只要祝顏出現, 他的心情就會好起來。
「走吧。」淩寒起身,拎過兩個人的行李。
祝顏熟練地挽住他的手,將腦袋靠了上去, 開心地哼起了歌。
坐上飛機後, 祝顏刷著手機,忽然驚道:「天呐!甯師父要升任國家滑雪隊總教練了!」
「什麼?」淩寒的神情瞬間錯愕。
「喏,剛剛公示的呢!」祝顏把手機遞給他看。
「他之前怎麼都沒說過?!」
「這種事情公示前不能亂說的吧?」祝顏眨眨眼。
「……也對。」淩寒往椅背上一靠, 還在試圖消化這個極為震驚的消息。
而下一秒,寧大輝的消息就發過來了——
「小兔崽子,還想來滑奧運會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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