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多,祝顏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場合遇見淩寒。
少年人剛拿下今年的高山滑雪亞錦賽冠軍,是備受矚目的亞洲新星,人們都期待他在接下來世錦賽的表現。
就連當紅小花莊佳菀都來要聯繫方式。
「淩神,我看你的比賽好久了,加個微信好不好?」
祝顏坐在不遠處的另一桌,正給自己倒著茶,眼神卻不受控制地往隔壁桌瞟。
不愧是偶像出身,人美聲甜。
旁邊的隊友都在起哄:「從了吧淩神!女神都主動了!」
在眾人的矚目下,眉目俊朗地少年人掏出了手機,掃了下對方遞過來的二維碼。
「誒,誒——!顏顏!茶滿了!溢出來了!」
祝顏被身旁的人一喊,這才一個激靈,發覺手上的茶壺就那樣兀自倒了許久,茶水都漏到桌布上了。
「呃,不好意思……」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不舒服麼?」坐在她旁邊的易陵關切地問道。
偏生易陵剛才喊得有些大聲,周遭的視線一下子又集中到了他們這ţúₒ邊。
祝顏下意識地回眸,立刻就對上了淩寒的目光。
平靜的,毫無波瀾的。
祝顏心裡忽地一疼。
他們坐在同一個宴會廳裡,觥籌交錯,紙醉金迷,他卻連一個招呼都不和她打,假裝兩人從未相識過。
就好像過往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了一般。
祝顏低下頭,拿起紙巾開始擦桌子。
坐在主位上的老人慈愛地對她道:「顏顏,去敬個酒吧,和大家認識一下。」
「好的,爺爺。」
旁邊的發小也跟著站起來:嗨,接近三十桌呢!祝總,我陪顏顏去吧,我給她擋擋酒!」
「辛苦你了,易陵。」
「應該的應該的。」
不同于祝顏的內向,易陵相當自來熟,風風火火地當起了護花使者,帶著祝顏挨桌敬酒。
這場奕躍體育全新滑雪產品線的發佈會晚宴上,不僅來了諸多供應商、客戶和媒體,還請到了當紅小花莊佳菀獻唱,更有國家高山滑雪隊,和香港高山滑雪隊兩支「國家隊」前來月臺捧場。
兩人剛起身,黑暗中便傳來竊竊私語聲。
「那兩位是誰啊?看著好年輕,像大學生,怎麼都坐主桌呢?」
「嗨,這兩位可都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陪著客戶的公關部負責人努了努嘴,「喏,女孩子叫祝顏,是祝老爺子的大孫女,得寵得很,聽說祝老爺子直接給了股份;旁邊那個是易家的少爺,這個假期來我們奕躍實習。」
「嘖嘖,難怪了。」
祝顏一身緞面黑色短禮服裙,一頭烏黑的長髮被高高盤起,耳朵和頸間皆是閃爍著的滿鑽首飾,極簡卻貴氣。
她端著一杯紅酒,走到哪裡,哪裡的賓客就全部起身。
淩寒的視線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女孩子的禮服是露背的設計,露出大片白皙細膩的肌膚,和蝴蝶翅膀一般的扇骨,纖薄而漂亮。
大約是女孩子的身段過於惹眼,隊友們開始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
「謔!不愧是奕躍體育的大小姐!」
「她長得那麼靚誒!我一會兒問她要聯繫方式能要到嗎?」
「你個撲街仔,還妄想爬上枝頭變鳳凰哇?」
「咩啊!想一想又不犯法啊!」
隊友們彼此互損打趣,淩寒卻只是沉默著看向祝顏的身影,很難將她和小縣城高中裡那個穿著老氣橫秋的校服、從來都不施粉黛的女孩兒聯繫在一起。
「哇,她好像要過來了誒!她旁邊的男的是誰?」
「不知道哦,搞不好是男朋友,你沒戲啦。」
淩寒順著周圍人的視線望去。
女孩子的身旁一直跟著一個身型頎長的年輕男人,看上去約莫二十二三歲的樣子,一身筆挺的西裝,髮型打理得一絲不苟,腕間戴著一隻惹眼的理查·米勒,舉手投足既散漫又貴氣。
祝顏端著酒杯,率先走了過來。
「大家晚上好。承蒙大家從香港遠道而來,捧場我們奕躍體育的新品牌發佈會,祝願各位在接下來的賽事中都能取得好成績。」
「哪裡哪裡,是我們要謝謝奕躍體育的邀請……」帶隊的經理也跟著舉了杯子。
在場的都是年輕人,幾杯酒下去,很快便熱絡了起來。
「聽說祝家是嶺北省出身,很巧啊,我們淩寒也是嶺北的!」剛剛嚷嚷著要聯繫方式的隊友已經攬上了淩寒的肩,「淩寒,你嶺北哪兒的?」
「奉縣。」淩寒抬眸,對上祝顏的眼睛,「一個很小的地方。」
眾人只以為淩寒的補充是自謙,而無人聽出這句話的深意。
祝顏看向淩寒的眼睛,眼眶有些發酸,嘴角卻禮貌地揚起了一個標準的弧度。
「好巧,我們家也是奉縣的。」
「是很巧。」淩寒啞聲道。
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微妙氣氛,倒是有隊員喝多了酒,愣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嘿淩寒,我聽說你之前在嶺北,有個關係可好可好的女同桌,是不是?人長得特漂亮!」他誇張地比劃道。
「什麼女同桌,是女朋友吧?所以佳菀女神加微信都掏小號啦。」
祝顏驀地一愣,嘴唇微張,神情錯愕。
「小、小號啊?」她有些結巴地問道。
「不然呢?」淩寒亦低聲反問。
祝顏低低「哦」了一聲。
「倒不像祝大小姐,出來敬酒都有人陪。」淩寒不鹹不淡道。
「……」祝顏抿了抿唇。
倒是易陵這才剛剛從旁邊那桌擠了過來,姍姍來遲的年輕人還沒跟上這一桌對話的節奏,只聽見了淩寒的後半句,立刻舉著杯子解釋道:「哈哈,青梅竹馬,青梅竹馬!她喝多了我不好和她家裡人交代,大家不要客氣,全都沖我來哈!」
祝顏:「……」
感覺越描越黑了?
可是時間不等人,祝顏還得把剩下的二十桌全部都打一輪照面,和港隊這邊寒暄兩句就得走了。
臨走前,她回眸看了一眼淩寒。
呃……臉色不太好。
祝顏頗有些忐忑。
易陵還在她旁邊咬耳朵:「我聽他們說什麼來著?嶺北的?那一桌不是香港滑雪隊的嗎?」
「他們有兩位嶺北省的外援,是從國Ṱŭ̀⁾家隊要的人。」祝顏淡淡道。
「哦這樣!你居然還知道這麼多細節。」
「……」
又何止是知道呢?
兩位,她都很熟。
但那都是曾經的事情了。
晚宴開席已然過去接近一個小時了,整個宴會廳裡的賓客都起身走動了起來,屋內人頭攢動。
祝顏正在這邊敬酒,餘光卻瞟見港隊那一桌,淩寒旁邊的座位上已經換了人。
莊佳菀就坐在他旁邊,人湊得很近,笑得也很甜。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會出現一對小小的酒窩,這對酒窩亦是她的標誌性特點。
祝顏立刻移開了視線。
她公式化地一桌桌敬完了酒,但凡有被追著多喝幾口的全都丟給了易陵,最後幾桌甚至偷偷換上了無酒精的深紅色葡萄汁,可即便如此,接近三十桌下來,還是有些上頭。
易陵虛扶了她兩把,誇張地喊了幾句「我的大小姐」。
只是話音剛落下,他便覺得會場裡有一道不太友善的視線,時不時掃向自己,可他卻找不到視線的源頭。
就很奇怪。
祝顏擺了擺手,打發易陵自個兒回去,自己卻一個人離開宴會廳,去屋外吹風。
酒店式是法式設計,半圓的陽臺,兩扇對開的純白拱門,隔開了屋內的熱鬧與客套。
雪季剛剛過去,屋外只剩下初春微涼的風,帶著普遍而來的寒意,一下子便將人吹清醒了七八分。
女孩子趴在白色大理石的陽臺圍欄上,臉頰緋紅。
她小聲嘀咕道:「還說是小號加的呢,還不是聊那麼開心……哼,男人。」
忽然之間,有一個低沉卻熟悉的嗓音從她的身後傳來——
「哪裡開心?」
祝顏一下子定在了原地。
幻聽了嗎?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聊得很開心?」
「……」
祝顏倏然間轉身,於是瞬間和淩寒大眼瞪小眼,那原本被料峭的春風吹醒了七分的酒,這會兒已經全醒了,她看著那張鼻樑英挺、輪廓分明的熟悉面孔,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然後撞到了圍欄上。
……退無可退。
淩寒往斜前方走了兩步,在她旁邊的圍欄上停下,和她保持了半米的距離,不遠不近。
兩個一個對著門,一個看著陽臺下方的酒店園林。
就是視線不肯對在一塊兒。
「祝大小姐的護花使者呢?怎麼沒有陪著?」淩寒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真是刻意極了。祝顏在心裡吐槽道。
「我和他不熟。」祝顏瞥了他一眼,「反正沒微信。」
淩寒被不鹹不淡地噎了一下。
誰能聽不懂對方的意有所指呢?
他的視線順著酒店園林的小徑望向了遠方,藏青色的夜幕間萬里無雲,遠處的街道上燈光璀璨。
少年人的聲音低低啞啞——
「可是,我也沒有你的微信。」
*** ***
甯城·科技創新園。
當地納稅大戶奕躍體育的全新滑雪子品牌 OnFire,前些日子正式落戶西郊的科技創新園。這裡毗鄰西郊濕地公園,草木蔥郁,汀步臺階串聯著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甲級寫字樓。
坐落在第 76 層的高空會議室內,OnFire 品牌部正在為代言人的選擇進行彙報。
「我們篩選了國內外知ťù⁷名的滑雪運動員和網紅博主,有高山滑雪的,也有自由式的,合計一百二十七人,然後又進行了收斂,最終收斂到了這兩位。」
PPT 畫面一轉,出現了兩張肖像照。
「中國國家高山滑雪隊的蔣晟,還有中國香港高山滑雪隊的淩寒。」
這一次彙報尤其重要,因為奕躍體育的董事長祝正林親自過問,彙報人邏輯嚴謹,一字一句都多番斟酌。
「為什麼選這兩位呢?我們用排除法來看。」
「首先,外籍選手並不合適。現在 00 後對國家身份的認同感達到了空前的高度,外國代言人並不會讓他們覺得更高級。」
「其次,網紅也排除在外。KOL 可能帶貨能力不錯,但代言資格並不夠。」
「那就只剩國內的職業選手可以選擇了。」
「最後,我們再對比一下高山滑雪和自由式。自由式雖然在上屆冬奧會出過奧運冠軍,但早都被其他品牌簽下了,此外,我們的產品更強調專業競速,高山滑雪選手的調性也更符合我們的需求,而圖上這兩位,是近一年成績最好的職業選手。」
品牌部的人彙報完後,看了自己部門的總經理顧暮雨一眼。
顧暮雨接道:「如果我們能賭對一到兩個下一屆冬奧會的新星,那投資回報率一定會特別高。」
祝正林獨自坐在長桌末端的正中央。老人滿頭白髮,卻威嚴依舊。
「所以,你們推薦的人選是?」他問道。
「我們品牌部更推薦蔣晟。」顧暮雨掛起了一個職業化的微笑,「國家隊也多次和ťúₛ我們接洽,同樣推薦蔣晟。他成績好,人設也好,好幾年前就舉家歸國了,如果運作得當,他有可能成為下一個俞楓晚。」
老人笑了笑,鼻腔裡卻輕哼了一聲。
「他們一年多前就是這麼跟我說的。過去這麼久了,話術都不升級一下?」
而後,祝正林側了側身,詢問坐在自己斜後方的孫女。
「顏顏,你覺得選誰更合適?」
顧暮雨扯了扯唇角,強忍著不去翻白眼。
祝家第三代就兩個孩子,男孩兒她生的,結果她廢了老大的勁兒,軟磨硬泡,才讓祝遠山安排她來 OnFire 當品牌部總經理,可祝顏呢?
不到 20 歲的女孩子,被爺爺親自帶著來這種分量的會議上旁聽,還要發表意見,儼然就是當著繼承人在培養的!
顧暮雨還在不爽,緊跟著就聽見女孩子乾脆俐落的聲音。
「我選淩寒。」
仿佛刻意和她對著幹一般。
祝正林笑了笑,溫和地問:「為什麼?」
「蔣晟人品不行,我之前在滑雪場遇到過他,他從我旁邊滑過去,故意呲了我一身雪。」祝顏淡然道,「不過他已經忘光了。前幾天的晚宴上,他還試圖單獨約我出去。」
「……」全場寂靜。
祝顏的角度實在過於刁鑽,看似和代言人選擇毫無關係,但又似乎說服力很強。
顧暮雨顯然不服。
「我覺得我們要的是一個商業上的好結果,普通人接觸不到明星,也不知道明星私底下是怎麼樣的,他們只願意相信他們看到的物料。」顧暮雨強調道,「再說了,顏顏這個年紀,這個家世,再優秀的男孩兒也得主動點兒才有機會,不是嗎?」
「行,那我們就只說商業上的好結果。」祝顏不慌不忙,邏輯分明,「淩寒只是一屆外援,卻幹掉了全部的主力,拿下了亞太區的超級大回轉冠軍;他出身貧寒,僅憑一己之力走到了今天,更容易得到普通人的共情;他外貌形象還更好,網上流量更多,論帶貨我覺得他比蔣晟強。」
「……」全場又安靜了。
祝顏環視四周:「論據夠不夠充分?」
「……」沒人出聲,有且只有顧暮雨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輕哼了一聲。
員工私下的小群裡早已開始直播八卦:上位小三和原配嫡女的針鋒相對!
大家都看熱鬧不嫌事大,想看這場豪門內部鬥爭該怎麼散場。
最後還是祝正林一錘定音:「那就兩個都簽了,分別給個形象大使的頭銜,誰的市場結果好,就簽誰當代言人。」
說罷,老人家站了起來。
「好了,散會吧。」
會議室裡頓時響起一水的恭維聲,大家都表示「還是祝總想得周到」,不過私底下微信群裡早已聊得飛起——
「薑還是老的辣啊!這水端得,平平的!」
「看懂了,把公司搬大廠邊上就是為了學人家的『賽馬機制』唄?黑心不過資本家,嘖嘖。」
「所以這波你們站小三還是站嫡女?」
「講真,小三已經是填房了,更何況她還有個兒子,還是姓顧的贏面比較大吧?」
「大清亡了幾百年了兄弟,賭王家都是女兒繼承家業好吧!」
……
顧暮雨風風火火地從會議室裡走出來,後面嘩啦啦跟著四五個品牌部的員工。
女人的高跟鞋踩得地板「噠噠」作響,語調還拔高了三節:「她搞什麼?就為了跟我對著幹?把業績攪黃了對她有什麼好處?!」
下屬們立刻讓她消消火,說您才是品牌部的總經理。
顧暮雨火氣更大了:「對啊!我才是品牌部的總經理!她憑什麼在這個會議室裡反駁我的意見?」
「就憑我是 OnFire 的股東。」年輕的女聲在轉角處響起。
祝顏恰好從角落裡的洗手間出來,手上的水跡還未幹。女孩子優雅地掏出一張紙巾擦了擦手,瞥了眼狹路相逢的繼母,淡淡道——
「我持有 OnFire 兩成股份,你有嗎?」
顧暮雨一下子就被氣笑了。
她雙手環胸,上下打量了一圈祝顏。
「我就說,當年你肯定在和淩寒那小子在早戀,你倆還瞞挺好,這會兒終於瞞不下去了,是吧?」
祝顏瞥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 ***
祝顏回了市中心的公寓。
回寧城後,她和奉縣的一切都斷了聯繫,全力準備大學申請。好在她趕上了申請季的末班車,在那幾所名校的申請視窗徹底關閉前,遞交了自己的資料。
她的個人陳述全部重新寫了一輪。
按理說,她應該寫自己從幾歲開始就被培養了哪方面的興趣愛好,怎麼一頭鑽了進去,又拿了哪些獎,做過什麼特別的社會實踐……可祝顏將這些內容通通都刪除了。
她開始寫下一段全新的故事。
寫一個在溫室裡長大的女孩子,什麼也不懂,忽然就在最重要的高三,被獨自丟到了一個剛剛脫貧的小縣城裡。
在她惶然無助的時候,她那個看上去就不大好惹的同桌,朝她伸出了援手……
在面試的時候,面試官笑著問她:「Well,你在你的個人陳述裡,花了很大的篇幅去寫你的同桌……你難道是想替他申請學校嗎?」
祝顏笑了笑:「如果僅僅是那樣的話,你們就不會給我這個珍貴的面試名額了。」
面試官也跟著笑。
而後,對方嚴肅起來。
「你當時自己也處於困境,可你為什麼還要花那麼多時間,去幫他實現他的夢想呢?」
祝顏微微垂首,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緩慢道——
「我當時拼了命地幫助他,其實是在幫我自己。我通過這樣的行為告誡自己:還沒有到滿盤皆輸的時候,永遠永遠不要放棄自己。這就是為什麼,我現在會坐在這裡。」
後來,數封帶著全額獎學金的錄取通知書雪片一樣飄到了寧城。
祝遠山按照之前Ṫũ₆的承諾,在寧城的市中心單獨給祝顏買了套公寓,允許她搬出去住。即便是寒暑假回家,祝顏也單獨住在外面。
夜裡,祝顏坐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翻著自己列印出來的材料。
那是一份簽約合同。
今天臨走前,爺爺忽然叫住了自己。
老人家慈祥地看著她,溫聲道:「顏顏,你去把淩寒簽下來吧。」
「……啊?」祝顏一愣。
「他曾經是你的同桌吧?」
祝顏瞬間就懵了。
「爺爺……您怎麼知道的?」
但老人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語調溫和地緩慢道:「如果你相信他的水準,就去把他簽下來,為中國滑雪做點兒事情。我們生意人家,總歸要為社會做點兒什麼,才對得起大家真金白銀的支持。」
祝顏對上老人的眼睛。
「好。Ťù³」她的語調堅定。
一周後,祝顏帶著合同,乘上了前往挪威的飛機。
*** ***
高山滑雪世界錦標賽的挪威分站於初春打響。各國隊伍齊聚挪威,提前開啟適應性訓練。
世錦賽由全年大大小小的分站賽事組成,運動員的每一站成績都將積累積分,根據積分的最終排名,決定世錦賽決賽的出線資格。
經歷了一整晚的飛行,祝顏的飛機於清晨抵達了挪威。她又乘車輾轉抵達雪場,整個人疲憊又忐忑。
因之前就打過照面,港隊經理熱情地接待了祝顏,並表示淩寒還在訓練,要過會兒才能回來。
祝顏在休息室裡耐心地等著,沒想到第一個等來的,卻是邵嘉南。
邵嘉南風風火火地開了門,而後立刻像水泥那樣凝固在了那裡,老半天才蹦出一句:「是我花了眼了麼?」
經理對他招了招手,道:「嘉南,那天你沒去奕躍體育的晚宴,我給你介紹一下……」
幾句話介紹過去,邵嘉南徹底石化在了原地ťŭ̀⁺。
「奕躍體育……大小姐……?」
「太誇張了。」祝顏無奈地笑笑,「就把我當一個來負責簽約的員工就好。」
「我去雪道上看一下淩寒什麼時候回來,祝小姐您等等我啊。」經理朝她揮了揮手,便離開了休息室。
於是屋內只剩下了祝顏和邵嘉南兩人。
邵嘉南還在懵逼,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於是祝顏先起了話題:「有一年多沒見了吧?你最近還好嗎?」
「就……那樣?正常滑唄。」邵嘉南有些不自在。
「你為什麼也來港隊了?」
「哎呀,之前隊裡的人都不太待見我嘛。」邵嘉南撓了撓頭,「你也知道我沒什麼大志向的,正好淩寒要來港隊,我就跟著來咯。」
祝顏點點頭。
邵嘉南卻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突如其來的巨量資訊。
一個快兩年沒見的人,當年還是你好哥們帶你認識的女孩子,她突然間失蹤了,又突然重新出現在你的面前,還換了個完全不同的身份。
真是……奇怪透了。
可是奇怪間,又有一種莫名的隔閡就此產生。
「真沒想到啊……你之前跟人間蒸發了一樣,淩寒說你轉學了,也不讓我多問,原來是這樣。」邵嘉南扯了扯自己亂糟糟的頭髮,「所以你那會兒就沒打算告訴我們真相,是嗎?」
「對不起。」祝顏低聲道。
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為哪件事道歉。是一開始隱瞞了自己的身份,還是突然間的不辭而別呢?
她只能解釋道:「我那會兒……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們說。」
「也是,也沒必要聯絡我們。」邵嘉南扭頭看向了窗外皚皚的白雪,輕聲嘀咕道。
「不是的!我的手機被我父親沒收了,後面的號碼,還有微信,都是新申請的,我沒有你們的聯繫方式……而且我是突然被接回去的,沒來得及跟你們道別……我……」祝顏說不下去了。
「哦……這樣。」邵嘉南乾巴巴地接道。
他被祝顏這一通話說得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能感覺到有很多濃烈的情感夾雜其中,但顯然不是沖著他來的。
於是男孩子又一次撓了撓頭,轉頭對祝顏道:「你等會兒再跟淩寒說一次吧?」
「……」
「你知道的吧?你對他來說不一樣。他雖然不說,但這一年多來,他挺難的。」
「……」
祝顏點點頭,鼻子卻開始發酸。
兩個人又沒話了。
祝顏印象裡,邵嘉南是個很活潑的男孩子,三個人一起吃酸菜火鍋的時候就數他嘰嘰喳喳。
可是現在,他們之間卻有一種明顯的疏離。
那她ṱű̂₀和淩寒呢?
祝顏坐在那裡靜靜地發呆,直到門又一次被推開。滑雪隊經理回來了,他對祝顏道:「不好意思啊祝小姐,淩寒的訓練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您訂的酒店遠嗎?要不我先開車送您回去,我們晚點再聊?」
祝顏卻直接起身道:「我去現場等他訓練結束吧。」
「啊?那多不好意思啊……」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她鄭重道。
如今,該她先邁出這一步了。
*** ***
山間正飄著雪,雪花如同鵝毛般簌簌地往下落。訓練道上今天被清場了,只有職業選手在道內練習。
祝顏的視力很好,一眼就看見了從山頂速降而下的淩寒。少年人穿著黑紅配色的專業滑雪服,即便整張臉都被頭盔、雪鏡和護臉包得嚴嚴實實,但祝顏還是立刻就能找到他。
淩寒的重心極低,身體近乎折疊在一起,在衝撞過旗門時,他的雪板完全立起,雪杖也與雪板平行,緊繃的肌肉如同利劍一般切割開空氣。
「他的動作比之前更趨於完美了。」祝顏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飛速降落的身影。
「謔!你之前也有看他的比賽嗎?」滑雪隊經理笑了起來。
祝顏也跟著彎了彎唇角。
一條雪道這麼滑下來也不過就是一兩分鐘的事情,淩寒迅速沖過了終點線,計時器「滴」的一聲後,於電子螢幕上顯示出他的成績。
淩寒沒有急刹車,而是放任自己往前滑了好長一段距離,才緩緩停下,回首看向計時器。
「1 分 53 秒。」祝顏轉頭看向經理,「在這條雪道上是什麼水準?」
「國內沒有對手的水準。」經理聳聳肩,「但離上領獎臺還有一點點距離。」
祝顏「嗯」了一聲。
教練已經在終點處等著淩寒了。他手上拿著一個 iPad,顯然上面記錄著運動員的訓練資料。
教練拿著 iPad 對著淩寒叨叨,風雪不小,教練的嗓門兒挺大,說得都是英語;淩寒聽得也很認真,間或回應兩句。
「我們的總教練是個奧地利人,退役執教前手握無數的世界冠軍。總的來說,作為亞洲金融之都的官方滑雪隊,我們別的都缺,就是不缺經費,哈哈。」經理用開玩笑的口吻介紹著自己的團隊配置。
而後,他朝淩寒的方向招了招手,喊道:「嗨!淩寒!奕躍體育的人來找你談合作!」
淩寒聞聲回首。
下一秒,他和祝顏的視線就這樣撞在了一起。
有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覺迅速地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他們大概就那樣定定地看了彼此兩到三秒,1 秒的錯愕,1 秒的暗潮湧動,也許還有 0.5 秒的挪開視線……
淩寒簡單和教練說了兩句,然後滑了過來。
「上次見過的哈,就我不用介紹了吧?那你們兩個慢慢聊,我還有點事情,就先走了。」經理揮了揮手,自覺完成了任務,提前退了場,留下兩個人站在雪道的邊緣。
兩人看向彼此,神情皆有些不自然。
「你怎麼來了?」/「你的英語已經這麼好了。」
他們同時開了口,內容有點兒牛頭不對馬嘴。
「只能聽一聽,口語不大行。」淩寒淡然道。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他從來就沒有找補的打算。
「但也不需要我給你當翻譯了。」祝顏抬頭看向他。
「我請不起祝大小姐當翻譯。」淩寒對上她的視線。
祝顏心裡驀地揪緊。對這種時不時的刺上兩下,說心裡不疼一定是假話,但來的路上她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覺得自己可以受著,因為不管怎麼說都是她理虧在先。
於是祝顏盡可能用柔軟的口氣道:「旁邊有星巴克,我請你喝杯咖啡吧?給我個機會好不好,我是來找你聊正事兒的。」
她這麼一賣乖,淩寒心裡的那點兒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怨氣,一下子就消失了個一乾二淨。
他歎了口氣,把雪板脫了往旁邊一丟,轉頭對祝顏道:「我還能讓你請?」
祝顏乖乖跟上。
她恍然間想,自己好久沒有像這樣跟在一個人的身後了。在奉縣的那些日子裡,她舉目無親,周遭危機四伏,但只要跟在淩寒後面,不管在學校裡,還是在雪場,她就很安心。
兩人進了咖啡廳,淩寒給祝顏點了杯拿鐵,自己卻什麼都沒要。
祝顏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少年人的動作,終是沒有搶著買單。
「奶奶最近還好嗎?」她問道。
「還可以,手術之後比較穩定了。恰好海外出了一種新藥,香港可以買到, 效果也不錯。」
「哦……進口藥不便宜吧?」祝顏小心翼翼地問道。
「很貴。」淩寒瞥了祝顏一眼。
以女孩子的情商,突然問這種不討喜的問題,後面必然接著點兒什麼話。
果不其然, 祝顏從包裡拿出了一份合同,推到了淩寒的跟前。
「那……你看看這個唄?」她眼巴巴地望著淩寒,語氣更加小心了。
淩寒接過合同, 翻了翻。
「簡單來說, OnFire 想簽你當品牌大使。」祝顏介紹了起來, 「你需要做的是比賽服上秀我們的品牌標, 日常滑雪穿我們家的衣服, 配合拍攝一些物料,社交媒體也配合著發一下。簽約費是這個。」
祝顏掏出了一支簽字筆,在簽約合同的價格處畫了個圈。
超過百萬的簽約費, 對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職業選手來說, 已經非常高了。
「但有一件事我要跟你提前說。品牌部簽的另一位品牌大使是蔣晟,你倆可能需要打擂臺,最後只會選一位代言人。」祝顏比了一根手指, 「我誇下了海口,說他世錦賽的成績一定不如你,我有把握最後讓你當代言人。」
淩寒還在翻合同, 祝顏繼續在他耳邊道:「你不要因為蔣晟而拒絕,這對你來說是個好機會, 因為你會得到鋪天蓋地的曝光。我也會給公司內部提要求, 堅決不讓你們兩個同台, 不讓他礙你的眼……」
淩寒扯了扯嘴角, 卻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熟悉。一年多前, 也是祝顏給他遞上了一份合同,彼時還是全英文的內容,祝顏一條一條翻譯給他聽, 利弊都剖析個明明白白。
彼時他會奇怪祝顏身上矛盾的特質,在有些事情上局促和無措,似乎很容易受欺負,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又極度地大膽和敏銳——如今看來,那不過是從小錦衣玉食的女孩兒在家庭氛圍下所薰陶出的「本能」罷了。
淩寒忽然道:「你當年和文森特也是這麼談合同的嗎?」
祝顏驀地一怔。
淩寒自嘲地笑笑,接著道:「你當時就和他說, 要賭百倍千倍的收益。你在想,如果我滑出來了,你回家了就能直接簽下我,是不是?」
祝顏忽然覺得脖子像被人從身後掐住了一般, 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
「你……」
——你全都知道了?
「我……」
——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我當時只是想說服文森特, 讓他幫你。
可祝顏什麼都說不出來。她近乎茫然地看著淩寒, 大腦裡一片亂麻。她看著淩寒把那份合同關上,給她推了回來, 然後少年人起身, 淡淡道:「很感謝你,但我已經有合作的品牌了,很快就會官宣,所以不好意思了。」
淩寒拉開了星巴克的門, 風雪一下子吹了進來,祝顏卻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漸漸走遠。
女孩子的雙腿像是被灌了鉛,根本就追不上去。
她甚至連喊住淩寒的勇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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