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躍體育總部大樓內。
「還好我們的『大小姐』回學校上課了。」顧暮雨感歎道,「希望她在美國的時候不要再搞什麼么蛾子。」
女人一身職業套裙,半倚在桌子旁,妖嬈的身段稱得上是風情萬種,然而再精緻的底妝與紅唇也掩蓋不了她臉上的疲累。
她正想來杯咖啡提提神,忽聽旁邊的下屬喊道:「顧總,公司發了新的人事任命!」
「發了就發了,那麼火急火燎的做什麼?」顧暮雨不以為意。
可當她轉頭看去時,卻發現下屬的表情相當奇怪。
「是……新任命了一位品牌領域總經理。」
顧暮雨神色一變,沖到了對方的螢幕跟前。
大螢幕上,顯示著祝正林簽發出的最新任命通知。
「……經研究,OnFire 成立『品牌領域』,由葛昊均擔任領域總經理,考察期六個月。」
「……以上部門負責人,皆向葛昊均彙報。」
這份全體郵件上還附上了對方的履歷,一看就是高薪從行業裡挖來的資深品牌大牛。原本品牌相關的整合行銷、媒介、公關等模組,全部歸入品牌領域,由這位空降的領域總經理統管。
而顧暮雨的崗位也在這份任命通知裡進行了調整。
沒有品牌部了,品牌部給拆成了四五個小部門,而顧暮雨被分去了媒介部當總經理,變相降級。
最重要的是:這份郵件發出前,根本就無人通知她。
當天下午,新官走馬上任。
這位葛總聽完了一圈各個部門的彙報,直接大手一揮拍板道:「趕緊把淩寒的代言人身份給落實了!」
定了大方向後,他「痛心疾首」地罵了一圈顧暮雨帶領的媒介部:「我們是怎麼搞的?我們的品牌嗅覺哪兒去了?明明人家籍籍無名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了這顆金子,現在人家身家猛漲,我們還不趕緊簽?!別告訴我你們要等到他成了世界第一再簽啊!」
顧暮雨想駡街。
她也就奇了怪了,好歹她也是祝遠山正兒八經的老婆,受法律保護的,這奕躍體育高低也是個家族企業,怎麼一個空降的職業經理人還能對她這麼指手畫腳?
就在這時,葛昊均對著麥克風道:「祝顏,淩寒最初就是你簽的,辛苦你去落實一下代言人的事情。」
「好的。」祝顏的聲音出現在了線上。
顧暮雨這才注意到,助理還開通了線上會議,祝顏遠端接入了進來。
葛昊均對著全場道:「祝總提了要求,以後滑雪賽事這邊的合作,也全部交給祝顏遠端負責,祝顏直接向我彙報。」
這句話通知下來,場面已經徹底明晰了。
葛昊均是祝正林直接安排下來的人。
此外,老爺子給了還在念書的祝顏一塊單獨的業務,不影響整個基本盤,又能讓她練手,還叫行業內的大拿單獨指導她工作。
——這不是「當做接班人候選來培養」,這就是明確的接班人。
散會後,顧暮雨給祝遠山發了很長的消息。
為什麼會有空降的高管?為什麼沒人通知她?老爺子對祝顏的未來到底是怎麼計畫的?對他們兩個的孩子呢?有任何打算嗎?
但對方已讀未回。
顧暮雨已經有一陣子沒見到祝遠山了,她的丈夫自稱工作忙碌,壓力巨大,最多只能做到「已讀亂回」——比如在顧暮雨半夜給他留言說孩子發燒進醫院時,回一句「好的」。
但顧暮雨知道,他不是工作壓力大。
老爺子自從療養歸來後,早就把公司的大方向抓得明明白白,根本不需要祝遠山去夙興夜寐。
而祝遠山如今的生活軌跡,顧暮雨太熟悉了。
而後,私家偵探源源不斷地回傳著照片和視頻。
果不其然,祝遠山和新歡舉止親密。
顧暮雨甚至沒有一丁點兒的意外。她只是覺得悲哀。ţũ̂₄
週末,祝遠山回家了。
在甯城祝家的獨棟別墅裡,高挑空客廳富麗堂皇,一圈花瓣式的高定沙發圍繞著岩板茶几,而茶几上散落著一堆不堪入目的照片。
祝遠山拿起其中的一張,瞥了一眼,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他看向端坐在沙發上的顧暮雨,嚴聲道:「你在鬧什麼?你沒有這方面的資歷,一上來就要當 OnFire 的總經理,我是不是讓你當了?選代言人的事,你是不是看走眼了?現在新品牌規模越來越大,老爺子請個有十幾年經驗的人來管整個品牌,有什麼問題嗎?」
顧暮雨卻只是定定地看著他,那張美麗的面孔上已然疲憊不堪,鑲嵌的眼睛宛若空洞。
「你也和這個女孩子說,你現在是離異單身嗎?」顧暮雨拿起了一張照片,「就像當年和我說的那樣?」
祝遠山的眉頭擰得更緊。
他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他甚至覺得這不應該成為他們兩個之間的話題。
「你拿這些照片給我看,不就是因為公司裡的事情讓你不爽嗎?」他張開雙臂,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顧暮雨嗤笑了一聲。
她的目光裡譏笑,又隱藏著一些悲愴的迷茫,而她的丈夫在看見她的神情變化後愈發不高興了起來,用嚴厲的語調斥道:「顧暮雨,你沒資格跟我鬧這些,不要忘了你是怎麼進的祝家!」
這場鬧劇以不到兩歲的孩子嚎啕大哭告終。他已經能說一些簡單的詞彙,也能感知到大人之間的氛圍了。他聽到父母在客廳的爭吵,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想要「勸架」,但兩個人成年人之間的戰爭,又怎麼是一個跑都跑不穩的孩子能介入的呢?
保姆嚇得趕緊來抱走他,但還是驚動了三樓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看孫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劈頭蓋臉把顧暮雨一頓罵,再看到桌上那些照片後,更是氣急敗壞地喊出了和祝遠山幾乎一樣的話——
「你當年不也這樣勾搭我兒子的嗎?!」
顧暮雨徹底心死了。
她沒有辦法再在這樣的地方待下去。她自以為是這裡的女主人,可這事實上是別人的地盤,當別人想要羞辱她的時候,她甚至沒有還手之力。
「好,好,你們都很好,是我高攀你們祝家!」顧暮雨連說了好幾聲「好」字,轉頭離開了別墅。
如果要說什麼是她顧暮雨過的最愚蠢的決定,那麼那一天,她掉頭就走算一樁。
因為她完全沒有想到,她的婆婆居然直接把她的孩子帶走了,美其名曰「你們夫妻吵架會嚇到我的孫子」,然後直接帶著小孩子換了個住處。
顧暮雨覺得自己要發瘋。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控制脾氣,但沒有哪個女人能在這種情況下控制得住,可婆婆只接了她第一通電話,輕飄飄地來了一句「你有本事就離婚,反正你們結婚前簽過財產協議的,祝家的一切都與你無關」,而後號碼便再也打不通了。
至於祝遠山,直接讓她「想清楚了再說」。
在近乎走投無路之際,顧暮雨接到了一個她打死也想不到的人打來的電話。
——祝顏。
繼女淡淡的嗓音在手機的另一端響起:「祝璨在我這兒。」
當時,距離孩子被帶走,已經過去半個月了。
「你在哪兒?!他為什麼會在你那裡?!」
「我在我自己的公寓裡,你現在可以過來。我聽說了家裡的事情,請假回國了幾天,弟弟是我打著爺爺的名義去接的,現在就在我旁邊。」
顧暮雨這一路吃了好幾個超速和闖紅燈的罰單,直接給 12 分扣了個乾乾淨淨。
到了祝顏的公寓,一見到祝璨,她直接撲了上去,半跪在地上,緊緊地抱緊了孩子,眼淚跟失禁了一般洶湧地往外冒。
一歲多的小男孩也哭得歇斯底里的,一直喊「媽媽」。
待到祝璨哭累了,被抱到客臥裡哄睡著了,顧暮雨的心情才終於平復了下來。
她回到客廳,用沙啞的語調問祝顏:「你為什麼要幫我?我曾經那麼對你。」
祝顏示意她在沙發上坐下,從廚房端來了兩杯熱水。
「我不是為了幫你。弟弟沒有對我做過什麼,他如果真被奶奶養大,會被養廢掉的。」祝顏淡淡道,「我不是聖母,但他畢竟和我有血緣關係。」
祝顏太清楚自己的奶奶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自私又狹隘,極度重男輕女,當年在奉縣老家的時候就以生了個兒子為榮耀。
她一直看不慣第一任兒媳,不過是因為對方不肯生孫子,教唆兒子離婚重娶後,終於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三代男丁,結果一見孩子的生母不聽話,直接赤裸裸地展示出了去母留子的心思。
爺爺也很清楚她是什麼人,所以他們兩個常年分居。
那個年代的人結婚還多是包辦,但往往也不會離婚,於是奶奶守著她的兒子過了一輩子,一直過到今天。
「我媽媽當年正是看透了這個家的真相,所以才頭也不回地瀟灑離去。我爸再婚的時候,她一副看笑話的樣子,說想看看是誰這麼上趕著來祝家吞針。」祝顏捧著玻璃杯,吹了吹熱水,淺啜了一口。
「她不恨我嗎?」顧暮雨啞著嗓子問。
「她為什麼要恨你?他們兩個早就沒感情了,你不是他們離婚的原因,除了你也有別的女人。」
顧暮雨有些發怔。
她太累了,累到沒有力氣去推敲自己和繼女的對話,只能用最後的力氣吐露出那些隱秘的往事。
「你爸爸當時也是這麼跟我說的。他先騙我說他離婚了,後面我發現他並沒有離婚,他就說他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可是我當時已經和他在一起了好幾年,我放不下……」她閉上眼,一隻手捂住了臉。
眼淚從她的指縫間流了出來。
祝顏遞上了一張紙巾,顧暮雨沒有接。
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仿佛一夕之間老去了好幾歲,她哽咽道:「我一直以為我和他是真愛,是苦盡甘來,他最後還是願意離婚娶我。他家大業大,我能接受婚前協議,我唯獨接受不了的是你,是因為我真的對他有感情……」
直到最後,顧暮雨泣不成聲。
男人的佔有欲,是不想聽到女人的過去。
女人的佔有欲,是恨不得把男人的過去都抹殺掉。
祝顏靜靜地聽她說。她才是分外清醒的那個人,所以她不由地想,眼前的場景確實有些滑稽,這個女人曾經要把她的學業廢掉,而她居然坐在這裡聽對方傾訴這些真得不能再真的「心裡話」。
她托著腮道:「我一個姓祝的,Ṫū́₎在祝家討生活都那麼難,你又為什麼覺得你能在祝家撈到好呢?」
顧暮雨愣愣地抬頭,看向祝顏。
「他們給你的,才是你的Ṫų²;沒給你的,那都是吊著你的胡蘿蔔,用來給你看、讓你主動給這個家做牛做馬的。」祝顏又抿了口熱水,「你知道我奶奶為什麼討厭我媽媽嗎?看似是因為她不願意生兒子,其實根本原因是,她的事業太強了,根本不理祝家的那一套。我媽不要那些胡蘿蔔,她瞧不上。最後她連我都不要。」
「我奶奶就很生氣:你怎麼能瞧不上我們祝家的胡蘿蔔呢?那可是又大又脆又甜,別人眼饞得要死的胡蘿蔔呀!」祝顏輕哼了一聲。
「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祝顏重新看向顧暮雨的眼睛,「你也是名校畢業,也曾經在大機構工作過,你覺得你有頂級的美貌和光鮮的履歷,還早早就跟了我爸,和我爸是真愛,再加上祝家的胡蘿蔔實在太誘人了,你願意吞這個針,你以為這個針你吞得下去。」
「疼嗎?顧暮雨?」
「你疼嗎?」
很疼很疼。顧暮雨想。
到了這個時候,她不得不承認,這個她一直視為眼中釘的繼女說得全都對。她以為這根針她吞得下去,但實則吞到一半,喉嚨就被劃得血淋淋的,生生得疼。
顧暮雨用紙巾擦了擦臉。她的妝面大約已經花了,但她此刻已然毫不在意。
她緩慢地、鄭重地對祝顏道:「你今天幫我把孩子帶了回來,你說什麼我都認,是我欠你一份情。算上之前的事情,我欠你兩份。有什麼我現在可以為你做的嗎?」
「沒有。」祝顏搖搖頭,「我出面把弟弟接回來,不是來跟你提交換條件的,否則我不會直接通知你來這裡」
顧暮雨看著眼前淡然而又從容的繼女。
她確實比兩年前成熟了很多很多。
也確實贏得很徹底。
祝顏不需要提要求,不需要等價交換,更不需要把自己踩在腳底下、趕盡殺絕。她這麼從從容容地坐在那裡,就已經徹頭徹尾地贏下了全部的戰役。
*** ***
蔣晟陷在沙發裡,刷著手機,神情變幻莫測。
社交媒體給他推送了無數的淩寒,細數這中國雪圈的天才少年一路在世錦賽高歌猛進。
你破了很多歷史記錄,你本該高興才是,可偏偏,是你的死對頭比你破得更多。
更別提他的身邊還始終站在一位優雅漂亮的大小姐,盡心盡力地替他籌畫著一切——這都是什麼男頻爽文劇情?
蔣父在幾個房間裡來回地轉悠,皺著眉頭打電話。
「秦總教,我覺得淩寒的事情,我們必須得干預一下了,否則網上那群人說得好像您眼光不好似的!他們懂什麼?那小子當年明明就是犯了錯,在國家隊混不下去了,才自己退隊的!這樣的事情得有媒體站出來,客觀公正地去說!」
「好的,好的,我這邊有不少媒體資源,我去安排。」
「放心,肯定不會透露出發稿方的。我會找跟我們關係最好的媒體。這樣,我們把它包裝成一篇『內幕分析』……」
蔣晟的神情嚴肅了起來。他摁滅了手機丟在沙發上,直接起身走到了父親的身後。
「爸。我們不要搞這種事情。」
蔣父回眸,眉頭皺起。
「啊好的,我們回頭再聊……」他匆匆掛了電話,看向蔣晟,不耐煩道,「這種事情不需要你來管!你不去訓練,天天在家裡待著幹什麼?你的成績呢?憑什麼淩寒能拿冠軍你拿不了?!」
「但你就算發他的黑稿,我也拿不了。」蔣晟面無表情道,「又不是沒了他,我就是第一了。」
他這段時間才意Ŧü₋識到,當初他的父母確實是這樣運作的。
他一進國家隊就和淩寒不對付,為什麼?
因為他們在爭「一哥」的位置。
他承認自己當年年紀小,心高氣傲,喜歡挑釁淩寒,可是哪個年輕人沒有心高氣傲呢?淩寒難道就沒有挑釁回來嗎?誰不是不服就幹呢?
他們爭了那麼久,一度蔣晟真的覺得是自己爭贏了,是淩寒不服從隊伍管理,自己把人緣敗光,被教練嫌棄,最後只能退隊。
可直到最近,他漸漸發現,好像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
淩寒的成績越來越好,他的父母越來越焦慮。就連父親都不在他跟前避諱這樣的電話了。
而當年的事情……真的沒有父母背後運作的因素嗎?
這樣的想法,一旦冒出來,便生了根。
之前沒有思考過,便想不到這個方向,可真的想到了,蔣晟恍然間發覺,自己的父親是真的可以做出這種事情的。
自己滑雪道路上的那些「阻礙」,只要是他能清除的,他統統都會清掃得一乾二淨。
蔣晟忽然覺得脊背發涼。這種感覺不適到讓他立刻就想逃離。最後,他撩下一句「你如果背後幹這種事我就退賽」,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
蔣父看著他的背影,眉梢挑了起來,卻沒有挽留。
*** ***
早春的京城,楊絮飄個不停,足以讓每一位過敏性鼻炎患者都怨聲載道。
一家西餐廳的戶外花園裡,蔣父朝桌子對面的人抱怨道:「小孩子們總想講究一個公平競爭,但是這個世界上哪來的那麼多公平可言?他覺得他自己有資格說公平嗎?要知道兩年前淩寒就是個窮小子,可他自己既有家裡大把的資源支持,又有教練的私下關照,淩寒憑什麼拼得過他?」
坐在蔣父對面的男人得有兩個他那麼寬,對方一邊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地聽著,一邊結結實實地打了好幾個噴嚏。對方嘟囔了幾句「該死的楊絮」,恨不得用手帕巾捂住鼻子。
不過這並不妨礙蔣父繼續在那兒輸出情緒。
「好了,現在淩寒傍上了奕躍體育——聽說是在和人家的大小姐談戀愛是吧?有戀愛腦的富家女全力托舉,他又怎麼拼得過人家的流量?就憑他爸我的這點社會人脈關係?!」
胖男人廢了千辛萬苦,總算止住了因為過敏而嘩啦啦往下掉的鼻涕,陪笑道:「他還沒到 20 歲,不懂這些道理。」
「不僅不懂,還在叛逆期!」蔣父點了根煙,猛吸了一口,「但我這個做父親的能怎麼辦?我還能跟他來硬的不成?」
胖男人知道,蔣父這是不打算按原計劃發佈淩寒退出國家隊的「黑稿」了。
胖男人是蔣父高薪為蔣晟挖來的經紀人。雖然他的合同裡並不包含「給雇主提供情緒」這一條,但此時此刻,他也只能一邊聽著,一邊動腦子給雇主出主意。
「我正好新調查到了一件事。」胖男人拿出了手機,找到一個文檔,給蔣父發了過去,「你瞧瞧。」
蔣父打開看了一眼,皺眉道:「這什麼玩意兒?」
那是一份極其糟糕的征信記錄。
胖男人看了眼周圍,確保四周無人,然後湊近蔣父,壓低嗓音道:「這個人,是淩寒的父親。」
蔣父一愣:「他不是只有一個奶奶嗎?」
「顯然不是。」胖男人搖搖頭,「淩寒的母親早就去世了,而父親則是多年沒有回過奉縣,把他扔給了他奶奶養大。這傢伙年輕的時候在南方打工,也算獨自逍遙過一段日子,後來沾上了賭博,很快就潦倒落魄得不行了。」
蔣父的目光沉了沉。
「他知道他兒子現在混成什麼樣子了嗎?」他低聲問。
「當然不知道。」
「那就好辦了。」蔣父輕哼一聲,「阿晟早晚會知道,他擁有一個多麼過硬的家庭背景。」
*** ***
淩寒在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時,心臟陡然間劇烈地跳動起來。
「請問是我奶奶出了什麼事情嗎?」他單刀直入道。
淩寒前陣子剛將奶奶送到了省會的一家私立療養醫院,價格不菲,但服務極其周到,晝夜皆有專人陪護。
護工每天都會把老人的進食、活動等情況整理成小結,發送到淩寒的手機上。
但對面這麼直接打電話過來,卻是頭一次,淩寒難免得緊張。
可是醫院那邊的人,語調卻有些猶豫。
「呃……老人的情況挺好的……可是我們這邊遇到了一些意外。」電話那頭的人有些難以啟齒,「有個自稱您父親的人上門探望。」
淩寒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他的父親?多麼陌生的詞彙。他很多很多年沒有聽說過這個人了。
「醫院有醫院的管理規定,沒到探視時間,他也沒法證明自己的身份,我們就沒讓他進來。可是沒想到他鬧得很嚴重,在住院樓門口大喊大叫的,已經影響到了別人……」
突如其來的意外,卻疑點重重。
多年沒有露面的人突然出現,還直接找到了奶奶的醫院,而明明奶奶剛轉院過去不久。
這件事絕對不會像表面那麼簡單。
但淩寒只能先道歉,然後表示會買最早班的機票飛回去。
他必須回去看看。
當Ťų⁼天晚上,祝顏打來了視頻通話。
「淩寒,接下來的分站比賽我可能都去不了了,沒有那麼多假,週末來回也來不及。但是世錦賽總決賽我是一定要去的,你提前跟我說時間地點……淩寒?」
「……嗯?」淩寒忽然回神。
「你有些心不在焉。怎麼了?」祝顏關切地問道。
「……」淩寒難以回答。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但他也不能對祝顏撒謊。
「奶奶的醫院那邊來了電話,我明天得回去一趟。」
「啊……!發生什麼了?」
「溝通了一下,應該問題不大。」
「好。那你早點休息吧。」
「嗯。晚安。」
「晚安。」
通話掛斷後,祝顏的眉頭輕微地蹙起。
如果奶奶的病情有反復,淩寒不至於不告訴自己細節,而對方今晚明顯在藏著點兒什麼。
她太過敏銳,以至於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出她的眼睛。
但如果淩寒不說,祝顏就並不想多問。她很清楚淩寒的性格,少年人遠比她更加敏感,這一路也走得更加艱難,很多事情淩寒需要自己消化,而不是由她來干涉。她有再大能耐都不行,因為淩寒不需要。
就好比公司讓她抓緊時間把淩寒簽下來,而當她得知淩寒想停一停商業合作時,她就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了,只是反過來向公司保證:即便等淩寒拿下世錦賽以後,他給 OnFire 的代言報價也不會漲。
因為淩寒就是這樣的人:專注,敏感,知恩圖報。
次日清晨,淩寒乘上了回嶺北省的航班。
飛機上的乘客並不多,淩寒選了經濟艙最後排的座位,一個人坐在靠窗的角落裡沉思。
他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晚上,可是對於父親母親,他早就沒有印象了,甚至連名字也記不起來。
祖孫倆這些年來一直都默契地不提起他們的事情,就當兩個人不存在。
然後奶奶靠著微薄的養老金,和眼睛還算利索時做的手工活兒,再加上撿空瓶子、破紙皮去賣,就這樣一路把他拉扯大,直到他免學費進了體校。
他名義上的父親,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裡從來就沒有出現過,而如今以這樣大鬧一場的姿態突然現身,能是什麼好事麼?
淩寒沒有在機場做任何停留,一下飛機就打車去了療養醫院。
中途醫院的人電話來了好幾次,跟催魂一樣催個不停。
淩寒一到醫院,就有醫護人員贏了上來,神色焦急:「你可算來了!那個人今天又一大早過來了,現在在門口鬧事呢,我們現在讓保安攔著門……」
一行人一邊說著,一邊快步往住院部走。
淩寒遠遠地就看見了那個大呼小叫的男人。
「我說了!裡面是我媽!我親媽!你們憑什麼不讓我見我媽?!」
淩寒的臉色沉了下來。
「我奶奶知道這件事嗎?」
「還不知道。」身旁的人對他道。
「謝謝。」淩寒低聲道。
而後,他走上前,提高了嗓音——
「你想找的人,其實是我吧?」
場面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男人轉過身,對上了淩寒的目光。
兩個人對彼此的面孔都很陌生,但並不妨礙局勢已然明瞭。
淩寒看向眼前的中年男人——他的皮膚曬得黝黑,身型略顯佝僂,耷拉著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淩寒。
在這一刻,淩寒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想法。
還好,他們兩個看上去並不相似。
而下一秒,男人快步朝他跑了過來,一秒切換為撕心裂肺的嗓音——
「淩寒!是我!我是你爸爸呀!」
淩寒的眉頭立刻擰成了「川」字。
「醫院不方便說話,我們換個地方談。」淩寒道。
而後,他帶著男人坐了兩站路的地鐵,親眼看著他過了安檢,確定沒有兇器在身。
男人一路緊緊跟在他身後,還不滿地問道:「你的車鑰匙呢?你都不開車的嗎?」
「我為什麼要開車?」淩寒反問。
「你不是冠軍嗎?不是有很多錢嗎?你怎麼連車也不買一輛!」
淩寒皺眉,沒有再接話。
直到出了地鐵,淩寒才去附近找了家酒店, 開了間鐘點房。
男人大刺刺地在床上坐下, 一副把這兒當自己家的樣子。
淩寒冷聲問:「你叫什麼名字?你要怎麼證明我們之間的關係?」
男人一下子就來勁兒了,就跟早有準備似的,從他隨身的破皮包裡掏出了一本破舊泛黃的戶口本。
上面有三個人的名字和身份。
戶主ţùₛ:何春蘭。
長子:劉威。
兒媳:淩婷婷。
淩寒認出了第一個名字,是他的奶奶。
「這是我們家當年的戶口本!我一直都留著呢!當然現在已經不管用了, 你家裡估計有個補辦的。」叫劉威的男人大喇喇道,「喏, 你看, 我是你爸,淩婷婷是你媽。」
「我跟我媽姓?」
「嗨,當初鬧離婚嘛, 她在老家生了你, 就直接讓你跟她姓了!寒冬臘月,外面還下老大的雪,所以你叫淩寒!」
「……」
「不信你再去問問你奶奶, 你就問我和你媽的名字, 她一準兒有反應!」
「……」
「誒你說句話啊?」
「……」
見淩寒盯著那幾個名字, 始終一言不發,劉威急了,終於一股腦兒地說明了來意——
「淩寒,淩寒,你看看爸爸,爸爸現在特別需要你, 你就拉我一把!拉我一把我就回嶺北!我親自照顧我媽, 我們祖孫三代好好過日子!」
「爸爸欠了一點兒小錢,可是那群騙子, 他們算的賬有問題,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很大一筆了, 我還不起啊!」
「但是對你來說, 這個肯定就是小錢了啊!你現在是大人物了呀, 是全球冠軍, 我知道你沒問題的!你不會對ŧù³爸爸見死不救的,對吧?」
男人用極度期待的目光看向淩寒, 仿佛在看一棵救命稻草。
「多少?」淩寒沉聲問。
「七百萬!就七百萬!」
「呵。」淩寒從鼻音裡發出了一聲嗤笑,「沒有。」
「怎麼會呢?!你怎麼可能沒有呢?!他們說你現在一個代言費就有這個數!」
「他們是誰?」淩寒瞥向他, 「還有, 我認識你嗎?憑什麼要我給你還債?我們甚至不在一張戶口本上。」
「憑什麼?就憑你是我的兒子!」男人頓時發怒了起來,黝黑的面孔漲得黑紅黑紅, 「父債子償你不Ţŭ̀₄曉得啊?我被逼死了他們也還是找你還!你以為你賴得掉嗎?」
淩寒定定看著他, 臉上沒有絲毫的神情波動。
他盯著劉威猙獰的面孔,看著他皮膚上的每一道溝壑, 再度確認了一個結論:他們確實長得完全不像。
說他是心理作用也好, 自欺欺人也罷,即便全天下長得和親生父親不像的人多如牛毛,在這種時刻, 他也寧願抓住這唯一的「不充分論據」, 去做一個狠心的回應——
「我沒有錢,錢都用來給奶奶治病了。你也沒有辦法證明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我沒有任何義務去替一個陌生人兜底。還有, 就在剛剛,我已經安排奶奶轉院了,你別想再打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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