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寒在第二日出賽。
比賽當天,淩寒剛進雪場,忽然就被迎面而來的圍觀群眾堵了個水泄不通。
「就是他!」
「沒錯!衣服和昨天一樣的!」
「叫什麼名字啊?」
大家一窩蜂地湧了過來,先看他胸前別的名牌,然後大聲地喊出了上面的人名——
「淩寒!叫淩寒!」
淩寒:「…………」
艸,發生了什麼,這架勢他有點兒慌。
淩寒有比賽前幾天不看任何社交媒體的習慣,主要是為了靜心,是以,少年人並不知道昨天雪圈發生了什麼,也就更不知道附近滑雪的遊客和雪圈自媒體都已經早早地過來蹲點了……
有個挑染了一撮藍毛的短髮小姐姐,動用了洪荒之力、硬擠到了淩寒跟前,道:「帥哥,我們沒惡意,摘下雪鏡看看唄?」
淩寒把雪鏡推上了額頭,皺眉問道:「你們是做什麼的?」
緊跟著,短髮小姐姐的鏡頭懟到了他的跟前,近乎怒吼——
「——是真的帥啊!!!!」
淩寒:「……………………」
這個世界癲得有點兒不正常。
他立刻重新戴上雪鏡,擠開人群拔腿就走,還聽見後面那位小姐姐「咯咯咯咯」的笑聲,以及後續評論:「好靦腆呀!害羞得臉都紅了呢!姐姐好喜歡哈哈哈哈——」
淩寒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對方居然正在直播。
他加快了腳程,一直進了運動員通道,才甩開了後面的人。
而這一遭遇卻慘遭好友們的「嘲笑」——
基於定位所在地的演算法推薦,祝顏很快就刷到了短髮小姐姐的直播,對方的網名叫「AAA 長白山帥哥批發」,主頁視頻全都是各種雪圈帥哥……總之就是很火。緊跟著,祝顏又通過評論區,順藤摸瓜到了昨天那條蔣晟的熱門採訪。
然後女孩子「撲哧」笑出了聲,並和邵嘉南道:「我就說他可以靠臉吃飯吧?根本犯不著去打工。」
損友也毫不客氣地大笑道:「搞不好就是下一個楊超越呢?哈哈哈哈!」
看到兩個人擱那兒嘀嘀咕咕有說有笑,淩寒直接一個眼刀飛過來,兩小只立刻背後一涼,正襟危坐,並雙雙掛起討好的假笑。
淩寒換好了比賽服,白了他們一眼,去候賽了。
邵嘉南做了個鬼臉。
這還是祝顏第一次見淩寒穿比賽服裝——怎麼說呢,為了減小風阻,滑雪運動員的專業比賽服是全包並貼著皮膚的,就像泳衣那樣,總之就是很顯身材。
平時的淩寒,穿羽絨服上課也好,穿雪服滑雪也罷,那都是一身直筒到底的。
現在看,同桌的身材那真是好極了,這寬肩窄臀的,腰腹一點兒贅肉都沒有,更別提四肢的肌肉線條流暢有力,嘖嘖嘖嘖。
如果因為滑不出來導致自己要賣房給他買單,那就逼他開直播賣身還債好了。祝顏晃蕩著雙腿,在心裡哼哼道。
此時此刻,「AAA 長白山帥哥批發」的直播間裡。
「不要叫 A 姐!叫發哥!知道嗎?!」短髮小姐姐依舊激情澎湃地擱那兒怒吼,「我剛剛都打聽到了,帥哥叫淩寒,17 歲,是嶺北省省隊的,他會出戰今天的超級大回轉項目比賽!我搶了個好位置,視野很好,能看到大半程的比賽。」
「發哥」架好了三腳架,把手機固定好。
「這條賽道全長約 1932 米,高低落差有 640 米。據說國家隊來了好幾個好苗子,今年要將世錦賽奪牌納入重要目標。」
「別笑啊。雖然高山滑雪是咱們國家的弱項,但有一說一,北京冬奧會之後咱們進步很大的好伐?就昨天那個蔣晟,拿了小回轉第一,完賽時間已經是亞洲數一數二的水準了。」
「不過今天這個帥哥嘛,是省隊的,在這種比賽只能是陪跑了。也不要緊,反正發哥主業看帥哥,副業才是講解滑雪嘛,嘻嘻嘻——」
如果有個兩三年以上的雪齡,並且對滑雪類賽事有一定的興趣,那幾乎沒人不知道這位「AAA 長白山帥哥批發」。
作為雪圈的流量帳號,她經常用一張「看帥哥」的擦邊封邊,實際上卻是非常專業的滑雪技術類自媒體,每個視頻都是「今天我們又在 XXX 滑雪場發現了一個帥哥」開頭,講著講著就開始拆解專業技術動作了,再加上她比較活潑的個人風格,在雪圈吸引了一大堆的粉絲。
發哥陸續講解好幾位運動員。
底下的評論都在問:帥哥呢?帥哥在哪裡?帥哥第幾號登場?
「剛剛第 15 號選手盧葉鵬的完賽速度是 1 分 21 秒 51!據說去年的世錦賽分站賽,世界第一在這條賽道上滑出了 1 分 12 秒的好成績,作為國家隊的青年小將,在分站賽事滑出 1 分 21 秒 51 已經很厲害了,值得鼓勵哈!」
「別催,別催,帥哥來了!我已經看到了淩寒了,他是第 16 號,已經在出發點了。還是那句話,這哥們省隊的,不要報太大期望哈,滑個 1 分 30 秒差不多了。」
伴隨著「嘀、嘀、嘀」的三秒倒數,槍聲響起,淩寒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
「……」
活潑的女聲在直播間裡停滯了得有五六秒。
「嘶——」終於,發哥的深呼吸傳來,「不是,這哥們兒也太快了吧?!」
對於淩寒來說,賽場的感覺已經略有些遙遠了。
即便離開賽場後,他依舊每週都有四五天在雪場教課,但這和比賽時宛若禦風翱翔一般的感覺完全不同。
而再一次站上出發ƭù²台時,熟悉感卻在一瞬間全部歸位元。
伴隨著一ṭū́⁴聲槍響,他沖出了起始點,並迅速將速度拉到了最高,狂風在耳邊呼嘯,他飛馳在寬闊的雪道上,絕佳的視力卻只聚焦在了一個個色彩鮮豔的紅色旗門上。
「這條賽道以四個 S 彎聞名,多的是選手因為摔在拐彎處而無法完賽。淩寒開頭沖得特別快,可別第一個彎就摔了……誒臥槽,第一個彎過得漂亮!」
淩寒的重心壓得很低。伴隨著雙腿的規律擺動,他的身體亦左右搖擺,撞過一個個旗門。
撞旗門,是競速滑雪運動員最常用的方式,這意味著他們通過的是「最短路線」。
「我得說,這種級別的比賽,不是每個運動員都能撞到每一個旗門的,你們懂吧?這玩意兒需要控制的。」主播強調道,「我服了,心服口服,他每個旗門都撞了。這哥們兒怎麼會在省隊啊??」
「但我剛剛發現有個問題啊,他好像有點兒……呃有點Ṭũₓ兒窮……姐妹們,我們眾籌給孩子買塊板吧,這小孩的板看塗裝得是兩年前的款吧?這還沒滑爛呢???」
「大家也知道,板是會影響速度的,就你同一個人,穿個鯊魚皮游泳和穿普通泳衣游泳,那速度肯定不一樣對不對?他這板我覺得至少得慢 5 到 10 秒哈,不誇張。」
「你們別說裝備不重要,裝備不可能不重要。」面對網友的質疑,主播嚴肅強調道。
淩寒當然不知道主播和評論區網友的那些爭論。
此時此刻,在他的世界裡,只有獵獵的風聲,茫茫的白雪,鮮豔的旗杆,以及熾熱的心跳。
這條雪道上的四個 S 彎,他滑過了第一個,飛躍了第二個,在第三個的時候滑偏了一點兒……
該死,剛剛那個彎,他大約丟失了兩秒的時間。
淩寒的眉頭緊皺,但他還是理智地告訴自己:不要去想這些。
在賽場上,你沒有時間複盤,更沒有時間懊惱,你必須立刻把精力集中到下一個旗杆上,並全力沖上去。
他的機會並不多,他知道這次的比賽有多重要。
淩寒沒告訴祝顏的是,如果他這一站拿不到第一,那一切就到此為止了。
他前面的分站比賽全部都沒有參加,代表他沒法積累足夠的排位積分,那麼他必須拿到這次的分站第一,才能通過「冠軍直通決賽」的規則,進入後續的輪次。
第四個彎。
這個彎的左右高度不一,從左滑會斜著飛出去,極難控制,而避開左側將是個更加保險的選擇,絕大多數的選手都是如此完賽的。
但淩寒卻加大了角度。
他要試一次!
也要為自己博一把!
「WOW!!他飛起來了!最後一個彎!他選擇飛著過去!沒摔啊!好快!!!」主播吼得更大聲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省隊的黑馬太快了,我不該看不起省隊的!」
「家人們,不是板子不重要,是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板子就沒那麼重要了!這是世界級的水準啊,這比剛剛的 15 號快出一個梯度了!」
僅僅是一分鐘出頭的比賽,當淩寒沖過終點線、一個甩尾刹車時,卻已然止不住地微微氣喘。
他摘下雪鏡,在漫天的松林白雪間舉目跳躍。
心跳愈發劇烈起來。
直到高處的大螢幕上出現了他的最終成績——
1:13:31
少年人笑了起來,笑容與雙眸在陽光下都極其明亮。
*** ***
所有選手完賽後,淩寒依舊是斷層第一。
而比「第一」更重要的,是他在這條賽道上,滑出了比世界冠軍僅慢一秒的成績。
「給大家科普一下,我們的破板兒帥哥滑出 1 分 13 秒是什麼概念哈——」
比賽結束了,「AAA 長白山帥哥批發」就地坐下,把鏡頭對向自己,給大家做科普。
她頭髮短短的、臉圓圓的,一口北方兒化音,還給淩寒起了個「破板兒帥哥」的外號。
「大家都知道,雪上項目呢,幾乎都被歐美運動員壟斷了,特別是成長在阿爾卑斯山那一圈兒的。像在北京冬奧會上,我國男子大回轉也就拿下了第 33 名的成績,超級大回轉第一次完賽,和世界一流水準的差距非常大。」
「咱們的運動員,完賽時間和世界頂級冠軍差個十秒也很正常。所以說高山滑雪的運動Ṭŭ²員咱們認識誰嗎?都不太認識的。」
「你可以說,這兒只承辦一些分站賽事,去年世界第一在這裡也沒用盡全力,但無論如何,我們的『破板兒帥哥』和他只差一秒多一點兒,這已經是極小極小極小的差距了。」
「——他還用的是一塊兩年前的破板兒呢!!!」
「破板」兩個字被她吼得震耳欲聾,也給看直播的祝顏搞得有些懵。經過邵嘉南的科普,祝顏大概也知道,雪板是一種消耗性裝備,運動員一年滑爛二三十塊板很正常,而淩寒用來比賽的這塊,是他最好的板子,平時不輕易用。
會有體感的差距嗎?當然會有。但訓練和比賽都用頂級的板子,淩寒根本就滑不起,這也是客觀事實。
想給淩寒換一塊很好很好的雪板。
這個念頭突然之間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祝顏的腦海裡,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可是……
她還是想給淩寒換一塊,特別特別好的雪板。
長白山上天寒地凍的,可祝顏卻覺得心裡有某一個角落變得暖暖的。
好吧,她要上哪兒去搞Ŧũₖ一塊好板子呢?誠懇地說,她也沒有錢……
祝顏的思緒正在神遊,忽然就有穿著運動員服飾的人湊上來和她打招呼。
「嘿,小妹妹,你是哪個隊的工作人員呀?」
祝顏能進來,當然是因為淩寒給她臨時搞了塊工作人員的牌子,讓她別在衣服上。
「嶺北省省隊。」祝顏還以為是查工作證的,乖乖回答了,「請問有什麼事嗎?」
男人直接往她旁邊一坐,興奮道:「我也是嶺北人啊!你是嶺北哪兒的啊?咱們加個微信唄?哦忘了說,我叫張毅弘,昨天的小回轉我是第二名,嘿嘿嘿,其實就比第一差 0.3 秒,運氣不好,成績咬太死了……」
這哥們非常得自來熟,但也掩蓋不了就是來刻意搭訕的事實。
祝顏立刻想跑。
俗話說得好,美女都有自我修養。
比如被搭訕兩句,就知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但還沒等她說出一句「謝謝不用了」,一塊金牌忽地從天而降,被人扔了過來。
祝顏下意識地一接,捧了個滿懷。
而後,淩寒已然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並把那塊金牌往祝顏脖子上一掛,並拉過小姑娘的手腕——
「走了。」
祝顏立刻跟上了。
「不好意思啊,我要歸隊了。」她回過頭,小幅度揮了揮脖子上的金牌,「祝你下次也拿金牌。」
張毅弘傻在了原地。
——看這漂亮小姑娘落單好一會兒了,他瞄準了才來搭訕的,想想都是雪圈的,自己怎麼也是有實力的,可人家怎麼就被剛剛那個超級大回轉的冠軍給領走了啊???
他並不知道的是,祝顏之所以「落單」,是因為要在外面等頒獎典禮結束。
走出去幾米遠後,祝顏忽地聽見淩寒低低嗤笑了一聲,少年人用有些微妙的語調「調侃」道:「被人搭訕,你還挺禮貌啊?」
「那我不能給你樹敵嘛。」祝顏哼哼道。
「得了便宜還賣乖。」淩寒評價道。
那一點點微不可聞的酸味兒,就這麼在高山雪原上隨風散去了。
祝顏把那塊金牌取下來,遞回給淩寒。
「喏,還給你。來之不易的開門紅,要好好珍藏。」
「你留著吧。」淩寒輕飄飄道,「以後給你弄一串兒,你在家裡掛一排,怎麼樣?」
祝顏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
「好像還不錯哦。」小姑娘點點頭。
可是不對啊。
淩寒的金牌,她為什麼要在家裡掛一排??
「咱們現在去哪兒?」祝顏問。
「帶你去隊裡,見見甯師父。」淩寒道。
祝顏昨天晚上的高鐵抵達,住在酒店,今天來了比賽場地後,一直跟在淩寒和邵嘉南的後面,還沒見過嶺北省省隊的人。
她跟著淩寒到了省隊的休息室。
「淩寒!」/「寒哥!」/「淩神!」
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
隊裡的人似乎都很服淩寒,祝顏想也是,淩寒肯定是在省隊以最優異的成績被送進了國家隊。
休息室的最深處,一個相當魁梧的中年男人靠在沙發上,盯著手機螢幕,反復回看剛才的比賽錄影。
男人約莫四十來歲,可能是因為日日夜夜都在操心,頭頂心已經出現些許花白的痕跡了。
「甯師父。」淩寒喊道。
「哦!回來了!」甯教練立刻笑了起來,站起身拍了拍淩寒的肩,「一複出就奪下分站冠軍,直接保送決賽,可以啊你小子!」
淩寒也笑笑,然後把祝顏推上了前。
「這是祝顏。我跟您說過的。」
他又望向祝顏:「這是我從小到大的教練,甯師父。」
「甯師父好!」祝顏立刻微微鞠躬,然後那枚金牌就在她脖子前晃了起來,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你小子!怎麼金牌掛人家脖子上了啊?」甯教練用力捶了兩下淩寒的背,淩寒倒是聳聳肩,相當淡定,搞得祝顏臉上迅速爬上了一抹緋紅。
不知道為什麼,跟著淩寒來省隊的地盤,她居然有點兒緊張,
此時此時,十七歲的女孩子並不知道這種緊張感名叫「第一次見家長」……
「小姑娘放鬆點兒,工作證我都給你了,代表你是自己人!」甯教練朗聲道,「按理說我得謝謝你,淩寒出了那麼大事,也不跟我這個當師父的說,好苗子差一點兒就毀了。他都跟我講了,多虧了你,他才找到了贊助人。」
「我也沒做什麼,我就幫他翻譯了一下。」
「誒!別說這種話!」甯教練一擺手,「他能帶你來見我,就說明一切了!」
說到這兒,他又來了氣,罵罵咧咧道:「媽的,秦文鬥那個草包不識貨,天天擱那兒捧蔣晟那個小草包,都不知道誰才能給他奪冠!」
祝顏聽明白了。秦文鬥大概率就是那個國家隊新來的總教練,也是引入蔣晟的那個人。
但蔣晟這次成績也很好,是小回轉的冠軍,也不能直接說人家草包。
哦,和搭訕哥就差了 0.3 秒,險勝。和淩寒這種拉開絕對差距的勝利沒得比。
「總之呢,小姑娘高三生,要好好學習!學習是第一任務!就好像對淩寒來說,比賽是第一任務!」甯教練做出了總結,又給祝顏的背上來了一下,「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啊,聽明白了嗎?」
祝顏給這結結實實的一巴掌差點兒拍去見了太奶奶,淩寒立刻把她往回一拉,皺眉道:「您輕點兒,她就這點兒小身板!」
「啊哈哈哈哈……」甯教練尷尬地笑了笑,眼角邊堆得都是褶子,「不好意思啊,我拍這群毛小子拍習慣了,小姑娘還疼不疼啊?」
那當然是疼的。祝顏想。
可她還是微笑著擺擺手說「不疼」,並後知後覺地發現那句「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聽起來好像很奇怪,總覺得像是在暗示什麼……
大約是甯師父這一下拍通了她的任督二脈,小姑娘轟地一抬頭,眼睛瞪大——
不是吧?
甯師父不會以為他們是……那種關係吧???
*** ***
比賽結束後,淩寒、祝顏和邵嘉南一起坐高鐵回家。
邵嘉南這次成績也不錯,再加上前期賽事的積分,進入總決賽的名額已經拿到了,於是樂顛顛地和隊裡請了假,準備回奉縣陪兩天爸媽。
比起淩寒一向的慎重和理性,二哈本哈這會兒相當傻樂,跟祝顏敘述著他的夢想——
「我就想著能不能搞塊全國金牌,什麼項目的都成!再夢想一下亞太區獎牌!哇,那等我退役以後,怎麼著也能去省隊當個教練吧?」
「你的夢想是當教練嗎?」祝顏有些不解。
「那倒也不是,夢想肯定是拿冠軍嘛。」邵嘉南撓撓頭,「但我們這一行,最後的歸宿基本上都是教人滑雪,比起在雪場教業餘選手,那還是有編制好一點呀。」
祝顏點點頭,又偷摸看了眼淩寒。
淩寒的座位跟他倆隔了個過道。
此時此刻,少年人正在閉目養神,並沒有注意到祝顏的目光。
祝顏知道,職業運動員是一項非常辛苦的工作。
在國外,有不少富貴人家的孩子去卷運動,比如網球、馬術、高爾夫等等,但在國內,特別是我國成績更好的運動類別裡,多得是從窮苦人家篩出來的「好苗子」,從小進體校進行嚴苛的訓練,目標就是「奪牌」,等到退役後再去當一名教練。
邵嘉南是這樣。淩寒也是這樣。
這就是他們全部的成長路徑,一眼望得到頭。區別是拿了金牌的能進體制,成績不行的就去教小孩子,平淡且殘酷。
比賽過後,淩寒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淺眠。少年人的眉眼在睡著時終於不再那般淩厲,而是稍微柔和了一些,纖長的睫毛落下,只留下清淺的呼吸聲。
祝顏偏轉回了視線。
難怪蔣晟的家裡會走那種培養路線。他們要打造的是真正的「明星」,能全球範圍內大量吸金的那種。並不是金牌就能創造明星的,金牌只是基準線。這世界上多得是奧運會金牌得主,但又有幾個人能被世人所記住呢?
而到了淩寒身上,回到賽場對他來說,只是又一次殘酷競爭的開始。
他連一塊最新款的專業比賽雪板都用不起。
而此時的自己,又能給他什麼呢?
祝顏陷入了沉思。
她不能這樣下去了。就這麼繼續卷高考,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她肯定卷不出一Ṭŭₗ個好結果。如果她想讓自己的處境變好,她就必須先得到一個漂亮的學業履歷,然後進入自己家的企業一爭長短,但繼續在奉縣待著,她連第一步都做不到。
祝顏也閉上眼,微微蹙眉。
過了一會兒,倒是淩寒先睡醒了。
他下意識偏頭,去看過道那頭的兩個人。邵嘉南在戴著耳機打遊戲,祝顏閉著眼,呼吸均勻,但卻依舊皺著眉,像是有抹不開的萬千思緒。
淩寒靜靜看著她,沒說話。
只是忽然覺得有些心疼。
*** ***
祝顏回到學校後,突然就想起了一件事兒。
——她還沒給米昵回饋情書的進展呢!
也不怪她忘記,是真的淩寒也沒給什麼回饋……但是祝顏還是搜刮了一番淩寒的反應,對米昵同學做了一下客觀轉述。
第一句先誇。
「當時淩寒看完信就臉紅了,可見你寫得特別好!」
再轉折一下。
「但是呢,他現在訓練很辛苦,沒辦法分心;他的教練也說,現在除了比賽什麼都不ţū₁要想。」
最後再鼓勵一把。
「我覺得也不是沒機會,他已經收到信了嘛,你等他今年的全國錦標賽滑完再看看呢?」
米昵頓時眼睛亮晶晶的,捧著祝顏的手道:「顏顏寶貝,你人真好!後面你也要多替我助攻呀!」
祝顏連忙點頭:「一定一定!」
然後終於在暗地裡松了口氣。
米昵交代的任務,她也算是盡心盡力地完成了。雖然此時此刻,少女並不知道她的同桌早已把情書事件「曲解」成了什麼樣子……
米昵是個興趣愛好很多的時髦女生,她很快就把話題轉到了她新買的包包上,並展示給包括祝顏在內的女生們看:「喏!縣城商場裡新開了一家二奢店,好多大牌子呢!我這個雙肩包打完折八百買的,正好把我今年的壓歲錢用掉啦~」
米昵展示的小包屬於輕奢品牌,正價也要三五千一個,放在奉縣這種小地方,已經屬於絕對的時尚硬通貨了。
班上的女生們大多數都對這種牌子沒概念,還得靠米昵科普,不過科普完了還是一臉茫然;倒是祝顏,三兩句話就講出了牌子的歷史和大致價位,並表示米昵眼光獨到,這一款經典又百搭,直誇得米昵飄飄欲仙,並得到「你真懂行」的評價,再加大拇指一枚。
祝顏忽然就福至心靈,知道該從哪裡搞錢了。
她放學回去後,把自己的那堆「破爛兒」翻了翻。
她的書包是 MCM 的,班上沒兩個同學認識,就算認識也覺得她這是山寨貨,乾脆賣掉,換個一百塊的就行了。
她還有兩條 miumiu 的裙子,在這個地方也穿不著,也賣了得了。
沒記錯的話,她也許還能找出幾條壓箱底的愛馬仕 twilly 絲巾,那都是她媽媽不要的配貨,給她拿來編頭髮用的……
祝顏把家裡的「破爛兒」翻了個底朝天,然後小心翼翼地打包好,趁著週末坐公交去了縣城,找到了米昵說的那家二奢店,並被狠狠地宰了一筆,換回了幾千塊錢。
但沒辦法,這個小地方沒有第二家類似的二奢店能收她的破爛兒了。
東西全部賣完之後,祝顏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一些滑稽。她,一個龍頭企業的三代獨生女,擱老家小縣城賤賣奢侈品,這故事說出去都沒人信。
最後,祝顏盤了盤自己手上的錢, 感覺再攢一波壓歲錢, 就夠給淩寒換一塊好雪板了。
說到壓歲錢……
快過年了。
過年對她來說,從來就不是什麼很美好的回憶。彼此湊合了快二十年的父母平時互不搭理,但在年節時總是被迫湊在一起,於是愈發劍拔弩張。
今年好了, 這倆人再也不用相看兩相厭了,倒是換作她倒楣, 被迫和後媽針尖對麥芒。
但祝顏還是期待過年。
因為過年可以見到爺爺。
這個家裡, 如果說有什麼人是真正疼她的,就唯有爺爺一人而已。如果見到了爺爺,那一切說不定還有轉機。
祝顏心一定, 就給祝遠山發了條消息。
「爸爸, 我 1 月 28 日開始放寒假。您看我是和陳秘書一起回去,還是自己定機票回?」
她給了父親一個選擇題,但萬萬沒想到, 會得到一個否定答案。
祝遠山回了一條語音訊息, 語調有些不耐煩——
「放寒假?你還想著放寒假?你覺得你的成績很好嗎?!高三的寒假, 你就該老老實實呆在老家,頭懸樑錐刺股!」
祝顏懵了。
她不知道父親怎麼突然發了這麼大的火,但緊跟著,祝遠山就發來了幾張截圖。
一張是她的月考成績單。
另一張是班主任發來的消息。
「祝顏媽媽,這是祝顏月考的成績單,比剛轉來我們班上的第Ŧű⁺一次考試, 還是有很大的進步的。目前看的話, 祝顏的成績大概在一本線徘徊……」
祝顏的眉心瞬間擰成一團。
「祝顏媽媽」是誰?她的母親根本就不會關心她的考試成績。
而且看上去,是這個叫「祝顏媽媽」的人, 主動問班主任要的成績單。
祝遠山很快就用進一步的責駡回答了她的疑問。
「你阿姨那麼忙,還關心你的成績, 親自跑去問你的班主任;她還說你以前成績那麼好, 回了老家肯定『降維打擊』, 結果好了, 你就是這麼給我『降維打擊』的?!」
祝顏的心底忽地湧上了一股巨大的寒意,從頭到腳地發冷。
女孩子拿著手機的指節都有些顫抖。
微信那頭的語音還在劈裡啪啦地砸過來。
「我看你過年別回來了, 一個人給我在老家好好待著學習!你要是真一本都考不上,以後就都別回來了……」
女孩子直接摁滅了螢幕, 終止了父親劈頭蓋臉的責駡。
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右眼皮也跟著止不住地發顫,不好的預感從心底裡不斷冒出來。她又顫抖地打開了手機螢幕, 上滑徹底關掉微信, 再打開小紅書,輸入了一個帳號的名字。
果然, 帳號近期有了更新。
「期待和寶寶的見面~」簡簡單單一句話, 帶著波浪號的結尾。
配圖是妝容精緻、衣著華麗的女人,捂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旁邊放著一張 B 超單。
女人的手腕上掛著一隻半山半水的玻璃種翡翠手鐲, 胸前戴著一條梵克雅寶的二十花滿鑽項鍊, 旁邊還擺著鱷魚皮的愛馬仕 birkin25——全部加在一起值二線城市一套房,可見博主深諳小紅書擺拍精髓。
底下的評論區豔羨極了,都在問是什麼樣的孩子可以投到這樣的胎?
可祝顏只覺得雙眼被灼燒了一般, 刺痛難忍。
她的預感完完全全被驗證了。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針對,就是為了讓她過年回不了家,並且最好在接下來的大半年裡都回不去。
她搜索的帳號名叫「Gu Muyu」。
顧暮雨。
父親的新妻子。
她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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