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顏又一次按滅了螢幕。
這一次,她把手機隨便一丟,然後整個兒往床上一倒,翻身,拿枕頭蓋住了自己的腦袋。
她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將物理世界隔絕在外,可自己何嘗又不知道,這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掩耳盜鈴呢?
祝顏的肩頭微微聳動,細密的啜泣聲微不可聞,但枕頭卻一點一點被浸濕了。
她其實早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卻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措不及防。
新生命還沒誕生,她已經連回家過年的權利都喪失了。
祝顏絕對相信,父親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本來就不喜歡母親,連帶著也不喜歡自己這個女兒,正好找個由頭把自己罵一頓,也可以避免春節期間任何形式的衝突,保護好他期待了很久的「兒子」。
沒錯,祝顏知道,一定是個兒子。顧暮雨不可能不上科技手段。
何其迂腐。何其可笑。
但可笑的到底是祝遠山和顧暮雨,還是她祝顏自己呢?
*** ***
淩寒平均一周回學校一次。
這是他和同桌之間的微妙默契,雖然他來上課也不過是趴桌子上補覺,或者托著腮看祝顏刷卷子。
但今天,祝顏遲到了。早讀課過了一半,她還沒到教室。
淩寒皺起眉,祝顏不是那種會睡過頭的人,難道是在路上發生什麼了?
但是發消息,又沒人回復。
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忽然湧上心頭。
淩寒起身,背上包直接走了。
奉縣很小,祝顏家距離奉縣一中尤其近。
淩寒送祝顏回家過兩三次,知道祝顏住在什麼地方。女孩子家的社區也有些年頭了,樓齡比他倆的年紀還要大。
淩寒在外面敲了好一會兒的門,過了得有一分多鐘,開門的人才姍姍來遲。
大門一打開,暖氣就撲面而來。
祝顏只穿著薄薄的睡裙,光著兩條纖細的小腿。瞧見門外的人是淩寒,女孩子好像些微放鬆了一點兒,又歪歪倒倒地往屋裡走。
淩寒一下子就意識到了不對勁兒。
祝顏的狀態很差,眼底青黑一片,平日裡白皙的面龐此時有種蠟黃的感覺,整個人都顯得很憔悴。
淩寒覺得自己整個人一下子就著急了起來。
他追上去問:「你怎麼了?是發生什麼了嗎?」
祝顏沒有回答,只是兀自往臥室走去。
淩寒在門口脫了鞋,也不知道有沒有客人可以用的拖鞋,乾脆踩著襪子就進了門,追上了搖搖欲墜的祝顏。
而後,他看著祝顏又一頭往床上紮了下去,正面朝下,整張臉埋在了被子裡。
「祝顏!」他高聲喊道。
祝顏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呼吸的幅度明顯比平時大了很多,淩寒能聽見她低沉的喘息聲。
「到底怎麼了?!」淩寒只覺得焦急。
可祝顏還是不回答。
淩寒深呼吸,道:「你這樣我可要上手了。」
祝顏依舊不理他,任憑他把自己扶起來。
兩人接觸的那一瞬間,隔著睡衣,淩寒也能感受到女孩子渾身滾燙。
「怎麼燒成這樣?」淩寒慌了,他立刻摸了摸祝顏的額頭,也是滾燙。
同桌半倚在了他的懷裡,眼睛費力地半睜開,然後張了張嘴,卻依舊沒發出聲音。
淩寒這才意識到,祝顏並不是不理自己,而是一丁點兒回應他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想把祝顏的枕頭豎起來,讓她靠在枕頭上,可轉而發現,祝顏的枕頭是濕的。
……哭了一夜?
「天……祖宗,大小姐,公主殿下,到底誰惹你了?」淩寒進退兩難,而祝顏無力地靠在他身上,他只能選擇將對方抱在懷裡。
他摸了摸祝顏的頭髮。
而後,淩寒感覺到自己胸口的衣服又濕了。
她又哭了。
「別哭啊……吃藥了嗎?家裡有退燒藥嗎?」
祝顏搖搖頭。
淩寒不知道是「沒吃」還是「沒有」,亦或者兩者都沒。
「你再躺會兒,等等我,我去給你買藥。」
祝顏遲疑了一下,又點點頭。
還好,還算聽話。淩寒想。
他把祝顏放下,給她蓋好被子,先自己找去了廚房燒水。這是淩寒第一次來祝顏家裡面,別看老小區的外立面破破的,祝顏家裡卻別有洞天,新中ŧṻ³式設計,裝修得相當有格調,廚房的廚具全套內嵌的大牌,集成灶、洗碗機、烤箱一應俱全,就連水龍頭都配有視覺化 TDS 的直飲出水口。
還真是個大小姐,難怪連碗都不會洗。淩寒想。
他用電熱水壺把水燒上,然後又匆匆忙忙地下樓,買了一盒布洛芬。
還好樓下就是藥店,一上一下也就幾分鐘。直到把水燒開,兌好冷水,然後扶著祝顏把退燒藥給她喂下,淩寒才終於松了口氣。
他給祝顏掖了掖被角,然後起身,準備去客廳待一會兒。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個微弱的力量拉住了他的衣袖。
「別走。」祝顏的嗓音沙啞。
淩寒回眸。
「淩寒,你陪一陪我……」
心裡忽然就化了,一步也挪不動。
「好,我不走。」他又坐回了祝顏的床邊,「你先睡會兒,我守著你。」
「好。」祝顏又閉上了眼。
可能是藥效逐漸起了作用,也可能是淩寒的到來讓一宿沒睡的祝顏終於安心了下來,總之,她終於沉沉睡了過去。
淩寒靜靜坐在那裡,看著祝顏清瘦的面龐。
女孩子的眼角依舊有淚痕掛在那裡。
無邊的靜謐中,淩寒輕輕伸出手,想要給她擦掉淚痕,手卻懸在了半空中,好幾秒後,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來。
很多年以後,他讀到美國作家塞林格寫下的句子,忽然回想起自己十七歲那年,坐在祝顏的床邊,靜靜地守著他。
那句話是:「愛是想要觸碰,卻又收回手。」ţū́ₐ
祝顏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聞到了一股飯菜的香味兒。
是北方家常菜的味道。更是一種溫暖的、令人安心的感覺。
祝顏腦袋懵懵的,她扶著牆,循著香味摸索到廚房,就瞧見淩寒正把最後一道菜從鍋裡倒到盤子裡,身上還圍著小熊圍裙。
祝顏:「……」
好像一下子清醒了。
「睡醒了?」淩寒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三兩下拆了圍裙往旁邊一掛,然後伸手摸上了祝顏的額頭。
祝顏一怔,整個人僵在那裡。溫暖的觸感讓她的雙頰一瞬間發燙。
好在淩寒的手只在她額頭上放了兩秒,然後又放上了少年人自己的額頭——他對比了一番,確認祝顏退燒了,才點點頭,道:「吃飯。」
「呃……幾點了?我睡了多久?」
「我七點多來的,現在中午一點了。」淩寒道。
「那你……我……」祝顏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卻好像說不出什麼話來。
淩寒立刻意會,解釋道:「你早上沒來自習,消息也不回,我怕你出什麼事了,就來你家找你,結果發現你發燒了。你讓我陪你,我就看著你睡著了,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出去買了菜,現在剛做完。」
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電飯煲,盛了一碗小米粥遞給祝顏,道:「餓不餓?」
祝顏的腦袋嗡嗡的。
她?讓淩寒陪她??她是這麼說的???
「是吃不下東西嗎?」淩寒又問。
「……吃得下。」祝顏接過碗。
淩寒把菜逐一端上了飯桌。
正兒八經用了回祝顏家的廚房,他才發現這裡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冰箱裡除了速凍餃子就是速凍餛飩,別說新鮮的菜了,ţṻ²就是連一根蔥、一片薑、一瓶調味品都找不到。
也不知道大小姐的日子到底怎麼過的,難怪碗都不會洗……
祝顏則默默地低頭吃飯。
別說,淩寒做飯真好吃,她媽媽都做不出這個味道。
……她上一次吃媽媽做的飯,是十年前嗎?
記不起來了。
一想到這兒,祝顏的眼睛就一酸,眼淚「啪嗒」就掉了下來。
淩寒見狀,立刻就慌了,剛才在廚房裡的淡定一瞬間煙消雲散。少年人立刻抽了好幾張紙巾,手忙腳亂地給同桌擦眼淚,於是祝顏哭得更大聲了,梨花帶雨的。
「別哭,別哭。」他沒有任何哄女孩子的經驗,只能胡亂給祝顏擦臉,「又有誰欺負你了?我去收拾他,行不行?」
「我沒有家了……」祝顏抽噎道,「淩寒,我沒有家了……」
淩寒記得祝顏說的:爸媽離婚了,後媽讓她爸把她送回了老家。
可是事情好像變得更糟糕了。
祝顏一邊哭一邊抽噎,頭埋在桌面:「他們不讓我過年回家……她懷Ṫų³孕了……那個家再也沒有我的一席之地了……」
接著,她近乎憤恨地捶向桌面,怒吼道:「我考不出來!淩寒你知道嗎,我考不出來!你還能滑雪,可我什麼都不會,那些古詩詞我都沒背過!我以前都是考 A Level 的!」
「我一直以為我要去牛津劍橋,要去常春藤,可是我現在大概率一本都考不上!憑什麼啊?憑什麼這麼對我?就因為我是他不喜歡的女人生的孩子,還是個女兒?!」
祝顏已經不再哭了。
此刻還掛在臉上的是殘存的淚水,女孩子的臉漲得通紅,全然都是憤怒。
淩寒怔怔望著她。
這裡面很多詞他都沒聽過,比如 A Level,比如常春藤,唯獨就聽懂了一個牛津劍橋。
他一開始以為,祝顏是又在學校裡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兒。他知道祝顏這個人,遇到講道理的人,特別擅長溝通和談判;遇到不講道理的,又容易被欺負和不知所措。所以如果還有混蛋來騷擾他,那他一定會替她出這個頭。
可是祝顏在說他聽不懂的話。
但他又好像聽懂了。
淩寒聽懂了,女孩子原本是要留學的,還可以去很好很好的學校,但是因為父母離異又再婚,她才來到了這個偏遠的小縣城,和自己當了同桌。
寧城,自古就是江南的繁華富庶之地。
「大小姐」、「公主殿下」這樣的稱呼,也許並不是他的玩笑。
少年人靜靜看著對方,沒有說話。
祝顏發洩完了,吸了吸鼻子,道:「對不起淩寒,我不該喊得那麼大聲,我不是沖著你來的。」
「我知道。」淩寒搖搖頭。
「你是不是被我這副樣子嚇到了?」祝顏扁扁嘴。
「沒有。」淩寒又搖搖頭,「我只是忽然覺得自己……挺無能為力的。」
祝顏一愣。
「為什麼?」她有些困惑。
「祝顏,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什麼都行。」淩寒對上她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像一汪潭水那樣幽深,「可是我想不出我能為你做什麼。我好像什麼都做不了。」
「你不用為我做什麼。」祝顏又吸了吸鼻子,「而且,你給我做飯了呀。很好吃,謝謝你。」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
淩寒依舊直直地看著她。
那股視線可能過於灼熱了,即便是這樣的冬日,也讓祝顏難以再回避。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反倒是淩寒先開口了。
「我只會滑雪,祝顏。我不知道這夠不夠,但我會拼盡全力去滑。我好想我『年少有為』,這樣我就能為你做很多事,但我沒有。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能夠證明,你沒有看走眼。」
祝顏愣愣對上他的視線。
那眼神過於分明,讓她再也無法逃避蘊含其中的濃烈情感。
「雖然我沒有辦法立刻證明給你看……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想我至少還可以給你做做飯。」淩寒低聲道。
在奔波往返雪場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裡,他曾無數遍地聽一首歌,歌詞那樣痛徹心扉。
/假如我年少有為不自卑,懂得什麼是珍貴。/
/那些美夢,沒給你我一生有愧。/
淩寒想,還好他懂得什麼是珍貴。
太珍貴了,以至於不敢輕易觸碰。
當天,淩寒回了一趟學校,替祝顏拿作業。
女孩子的桌兜裡擺著各科的錯題本,黑色的筆記本上印著燙金的「Mnemosyne」,科目標籤被女孩子認真地貼在拐角。
筆記本的質感極好,設計簡潔俐落,紙張觸摸上去細膩絲滑。
鬼使神差地,淩寒在電商平臺輸入字母、搜了搜那個單詞——頁面上跳出來了無數一模一樣的筆記本,同款薄薄的 A5 大小,僅有八十頁,價格是一本普通本子的十倍。
淩寒不動聲色地關掉了 APP,靠在了椅背上。
少年人的眼簾低垂,他靜默地沉思著,周圍的人都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其實之前的細節能透露出來很多資訊,只是沒辦法連成線,以至於真相並不分明。
他和祝顏,可能大概率,本身就是兩條絕對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拿好了祝顏的作業和試卷,淩寒走出教室,正巧碰見了班主任。
對於這位「來去自如」、但也從不惹事的學生,班主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正想著「要不然當沒看見吧」,卻沒想淩寒主動道:「老師,今天祝顏發燒了,我替她請個假。」
「啊,好的。」班主任點點頭,又小聲嘀咕了一句「我就說她怎麼上午沒來」。
淩寒也沒多想,帶著東西走了。
但班主任看著學生的背影,忽然就雙手環胸,琢磨出了一些不對勁兒。
當了這麼多年的班主任,帶了這麼多屆的學生,她自認是非常敏銳的。比如淩寒根本就沒必要來上課了,但他還是每週都來,來幹嘛呢?更別提他和祝顏似乎很熟。
一個不好的猜測頓時就形成了。
開什麼玩笑,那可是祝遠山的女兒。
班主任想了想,給微信裡那個備註叫「祝顏媽媽」的人發了條消息。
*** ***
顧暮雨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和婆婆在和睦家產檢。
兩人來的比較早,還沒到預約的時間,於是先在 VIP 接待室等候。接待他們的小護士端來了兩份茶點,但婆婆直接給推得遠遠的了。
顧暮雨知道婆婆的態度——所有吃的東西都要經她的手,外面的東西是萬萬吃不得的。
「我的孫子千萬不能出岔子。」婆婆再度強調道。這才兩個多月,這句話已經被她重複無數遍了。
顧暮雨聽得耳朵起繭,但還是賠笑道:「那當然了,我小心著呢,您大可放心。」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是「遠山已經四十幾歲了,還能再有個孩子不容易」,顧暮雨就聽著她絮叨,並把她推遠了的水果再端回來,撿了個橘子出來,道:「媽,我剝橘子給您吃。」
不到三十歲的女人保養得很好,手指纖長,肉蔻色的美甲相當精緻,修剪得一絲不苟。
端得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
「還是你貼心。」婆婆表示很滿意,「要我說,那個姓李的就是不行,天天到處飛來飛去的,沒有個媳婦樣,怎麼說都不肯生孫子。」
顧暮雨覺得挺搞笑的。
她這個婆婆是真的不避諱在她跟前提祝遠山的前妻,也真不避諱自己就是重男輕女。
但這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好事。需求鮮明嘛,那就好辦,也不枉她為了懷這個孩子,挨了好多針。
「你不要怪遠山不來陪你產檢。老頭子在國外療養,好不容易肯放手,遠山得好好把這份家業管好。」婆婆挺了挺腰杆,「當年老頭子把我們母子倆放奉縣老家,一放就是二十年,我也是一個人過來的,可比你這會兒苦太多了。」
顧暮雨連連點頭稱是,並在心裡嗤笑:公公為什麼要跑那麼老遠去療養?還不是因為不想天天對著你嗎?
但這樣更好了。反正自己也搞不定祝正林。那個男人太正直了,正直到沒有弱點,幾百億的身家,和當年被父母「包辦」的妻子大眼瞪小眼了一輩子,居然連個情人也沒有。
這種人千萬別招惹,一定要躲遠點兒。
至於那個小姑娘麼,最好還是養廢掉,然後早點安排她嫁出去。
女人在心裡飛快地打著算盤。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震動了兩下。
顧暮雨瞥了一眼,眉梢忽然就挑了起來。
「怎麼了?誰的消息?」婆婆的臉立刻就要湊過來。
「美容院叫我續卡呢。」顧暮雨不動聲色地關了手機,將撥好的橘子遞到婆婆手裡。
「誒!你可不能隨便亂用美容產品……」
火力被輕輕鬆松轉移了。
直到婆婆茶喝夠了,水果也吃夠了,中途去洗手間的時候,顧暮雨才又打開手機,迅速定了一張去嶺北省會的機票。
*** ***
淩寒是被班主任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叫來學校的。
對方沒詳細說明情況,就是喊他來辦公室,說有事情要聊。結果一到辦公室,就瞧見穿著一身貂、姿態雍容的女人坐在靠椅上。
女人一見到他,臉上立刻堆起了令人親近的笑容。
「你就是淩寒同學吧?」
「這是祝顏媽媽。」班主任介紹道。
祝顏媽媽?這就女人?看著最多三十歲,有個十七的女兒?不可能的事兒。
「請問找我有什麼事?」淩寒皺眉。
「我聽你們老師說了你的事情。」顧暮雨笑道,「滑雪運動員,國家隊的,剛剛還拿了個冠軍呢,是不是呀?」
知道他退出國家隊的人並不多,更何況他最近還有參賽。
但班主任為什麼要和這個女人說這些?
淩寒的警惕心一下子就被拉到了滿格。
「聽說我們家顏顏轉學過來後,很受你的照顧呢。」顧暮雨接著道,「運動員是不是要考北體呀?我們家顏顏大概率也是要考北京的學校的,以後也能一起呢。」
淩寒盯著她看了幾秒。
顧暮雨的笑容有些掛不住。
這個小子,明明年紀那麼小,卻偏偏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而後,淩寒靠著牆,有些吊兒郎當道:「這位阿姨,你搞錯了吧?我和祝顏不熟。」
乍一被叫「阿姨」,顧暮雨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不熟?你們不是同桌嗎?」
「我長期訓練,高三不來上課的。」淩寒看向班主任,「如果不是老師喊我,我不會來學校。」
顧暮雨略一思索,又笑道:「前幾天我們家顏顏發燒,你不是還給她帶作業了嗎?你是好孩子,你們老師跟我說,你家裡比較困難,既然你和顏顏有緣分,我可以幫你啊。」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來。
「這裡面的錢,你拿去用吧,偶爾帶我們家孩子吃點兒好的就行了。」說著,她又歎了口氣,「實不相瞞,我今天偷偷來的,她爸爸非要把她送回老家『憶苦思甜』,我只能用這種法子變著花樣補貼孩子了。」
淩寒看了一眼ƭú⁴那個信封,完全沒有伸手。
「不好意思,我確實和祝顏不熟,而且我有贊助商的,不需要額外資助。」而後,他看向轉主任道,「老師,我還要忙訓練,就先走了,再見。」
說罷,淩寒直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任憑班主任在後面「誒、誒」地喊,也沒搭理。
緊接著,辦公室裡傳來班主任賠笑的聲音。
「不好意思啊祝顏媽媽,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很要自尊心的,主要您之前也沒跟我說要給他錢……」
女人也跟著笑,說著「哪裡哪裡,是我唐突」。
淩寒回眸,透過窗戶瞥了屋內一眼,目光淩厲。
祝顏的家裡人知道自己了,甚至專程找了過來。
怎麼知道的?大概率是因為班主任。
可是正常來說,老師跟家長告了狀,說男女同桌走得太近,不應該是嚴厲教育一頓嗎?為什麼要反過來給錢,還擺出一副「縱容」的態度?
原因已經呼之欲出了。
更何況,無論是年齡、長相還是態度,這個女人看起來都完全不像是祝顏的親生母親。
回去以後,淩寒進行了一場漫長的檢索。
他幾乎把寧城所有的中學都搜索了一遍。去掉那些不夠好的,最後只剩下幾所頭部的公立和私立。
然後,學校+祝顏的名字,挨個兒再搜索一輪。
終於,在某所以頂級貴族私立而聞名的中學公眾號上,出現了女孩子精修過的照片和幾乎列不完的「優秀履歷ẗú₀」。
評論區的第一條就是——
「大家都不知道嗎?這位可是奕躍體育的大小姐!」
淩寒靜靜地往下滑動,眸光深沉。
*** ***
回了甯城,顧暮雨趴在洗手池前又吐了一場,而後面無表情地用濕巾擦了擦嘴,兀自陷入了沉思。
那個叫淩寒的小子,根本就不接招。
才十七歲,面對「好處」卻全然不心動,連多說一句都不願意。
到底是老師給的情報錯誤,他們兩個確實「不熟」,還是這小子內心極度深沉,腦子轉得極快?
算了。都不要緊。
既然不接招,那就「坐實」吧。
顧暮雨輕哼了一聲,然後撥通了電話。
「喂,老公,我有件事情想跟你溝通一下,是關於顏顏的……」
*** ***
「祝顏同學,你這十節課的工資,我都已經轉帳給你了,注意查收。」
「啊,謝謝您。」
「不客氣,我家ṱû₎孩子口語進步得很快,這都多虧了你。那我就不送你了。來,頌昌,給祝顏姐姐說再見。」
「姐姐再見!」
「再見。」
男生的家長對祝顏溫柔地笑笑,然後送她出了家門。
門關上後,祝顏檢查了一下自己卡裡的餘額。
應該剛好夠了。
也算是運氣好,她在網上掛出了英語輔導的兼職需求,並貼出了自己的雅思成績單,很快就有一位家長打電話給她,說自己要送讀初三的小孩兒去上美高,但是孩子口語很差,馬上就要考試了,想讓祝顏幫忙突擊一下。
奉縣雖然經濟不發達,但總有一些「本地富人」,故而這樣的單子在當地很少,能接單的人更少。
祝顏撿了個漏,給孩子突擊補了十節課的口語,拿到了沉甸甸的三千塊。
她轉頭就坐公交去了西嶺雪場。有一陣子沒來這個地方了,但雪場的雪具一條街才是唯一她立刻就可以買到專業雪具的地方。
祝顏早已加了亞瑪芬店長的微信,對方就在雪具店裡等她。
但年輕男人卻拿出了另一對板子。
「我一定要給你看看這個!今天才到的貨!」店長興奮得不行,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世界盃比賽板,全手工製作,全球限量編號!白楊木和卡魯巴木芯,和它同性能的沒它輕盈,比它輕盈的遠沒有它強!」
店長顯然是一個滑雪愛好者,對上好的「武器」如數家珍。之前線上上聊天的時候,他就發現祝顏確確實實是想要一對真正的好板子,他們原本聊妥了 Atomic 今年最新款的競技比賽板,店長也專門為祝顏進貨了一對。
但偏偏,Atomic 又出了這麼一對新板子。
太漂亮了,金屬鏡面的板面上可以清晰地倒映出人影。
店長對此愛不釋手。他咬咬牙還是搞了一對回來,想著大不了自己收藏,但正好祝顏來了,他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來給祝顏看。
祝顏顯然也為這塊雪板而駐足。
女孩子靜靜地站在雪板跟前,鏡面上映出她白皙又精緻的面孔。
「我可以摸一摸嗎?」她問。
「可以!隨便摸!」店長爽快道。
於是女孩子伸出了手,輕輕撫摸上去,感受這塊雪板的質感。
她甚至能在一瞬間想像出淩寒站上去的樣子,還有他飛馳在雪原之上的模樣。
「這塊板子多少錢?」
「呃,有點兒貴,兩萬多。」店長撓了撓頭。
他知道祝顏在攢錢,攢了好一陣子才攢夠,應該堪堪夠買他們原本定下的那塊競技板。其實那塊板子沒那麼貴,大幾千不過萬,再加上最新的雪鞋、雪杖、雪鏡、雪服,全套加一起,也就這一對板子的價錢。
祝顏原本是打算給淩寒買一整套新雪具的,在他參加今年的全國總決賽之前。
可她不得不承認,她被這塊雪板深深地吸引了。
「你告訴我一個具體的價格,我算一算。」祝顏道。
店長拿出了計算器,在上面按出了一個數字。
女孩子搖了搖頭。
她全身上下的錢加在一起,還是不夠。
「我原本用來買一整套雪具的預算,都不夠買這塊板子的。」祝顏歎氣,「但是我真的很想要,他還有十來天就要比賽了,適應新雪板需要時間……」
「哎呀,哎呀,你真是!」店長撓了撓頭,有些急。
這些天,他覺得自己都快被這個小姑娘打動了。
祝顏一開始並不懂雪板,但女孩子拼命地惡補了雪板的知識,早已對各家的頂級雪板如數家珍。
店長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想把這塊雪板送給誰,但想來一定是很重要的人,亦是職業運動員。
並不是每個人都在青春的時候,有人拼盡全力送你這樣一件禮物。你得多重要,她才能拼了命的湊錢,希望將最好的「武器」送給你呢?
「好板子得配值得的人!」店長一咬牙,直接從手機裡把報價單調了出來,拿給祝顏看,「喏,加上運費,這個數,這是我成本價了,你總不能讓我做虧本生意吧?」
祝顏看了眼那個數字,陷入了沉思。
和她賬上的數字相比,就差幾百塊。
*** ***
「誒!!顏顏寶貝,你怎麼剪短髮了?!」教室裡傳來米昵的高喊聲。
全班人都跟著回頭。班長楊雪也推了推眼鏡,長長地「唔」了一聲。
祝顏對朋友們笑笑,道:「短髮比較方便。高三嘛,洗頭髮浪費時間。」
「可!是!」米昵接著大呼小叫道,「你那頭長髮那麼黑、那麼長、那麼純!你就這麼剪掉了???太可惜了吧!!!」
「還會長的呀。」祝顏打了個哈哈,「長出來的也又黑又純嘛。」
「嗚嗚嗚我好羡慕……」
話題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被帶過去了。
祝顏思忖了一下,給淩寒發了條消息。
「你這周還會來教室嗎?」
不知道為什麼,淩寒最近完全沒聲兒。
想來是訓練極其忙碌。畢竟,這次比賽可謂生死攸關,如果這一戰順利拿下,那接下來就是一步步踏入亞太錦標賽,世錦賽分站,世錦賽,乃至奧運會。
但這次的全國總決賽在新疆,實在太遠,祝顏去不了。
說真的,她現在身上一點零用錢都沒有了。
手機震動了一下。
淩寒:「可能不來了。怎麼了?」
祝顏:「哦哦,沒事,我就問問。那你幾號出發去新疆?」
淩寒:「周日出發。」
祝顏:「這段時間還在老地方訓練?」
淩寒:「嗯。」
雖然西嶺雪場最近,雪質也好,但經過之前的事情,淩寒也不可能回去訓練了,他最近都在嶺北省省隊的訓練基地泡著。
祝顏想,她可以在淩寒出發前,把雪板送過去。
她……想要見見淩寒。
祝顏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又摁了摁腦袋,想要把這個微妙的心思塞回潛意識裡——雖然這麼做是徒勞的,少年人的身影還是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於是女孩子趴在了課桌上,有些苦惱地抱住了腦袋。
手機又震了一下。
AAA 頭髮回收:「美女,你這頭髮品質真好,等養長了再來賣給我唄?」
祝顏抿了抿唇。
然後,直接點了刪除。
*** ***
淩寒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和祝顏「說清楚」。
可是他能說什麼呢?他又有什麼資格去詢問對方呢?難道像小孩子一樣,說我對你從來沒有任何隱瞞,我家裡的事情,我滑雪的事情,全部的全部都告訴你了,可是你居然連你最基本的情況都不告訴我嗎?
可人家只是你的同桌,沒有任何義務告訴你她的真實身份。
更別提,她也沒對你說過謊。
可是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麼呢?是祝顏的出身嗎?
不是,都不是。
淩寒坐在訓練基地的更衣室沙發上,看向前方落地鏡中的自己。
他戴上頭盔,戴上雪鏡,將整張臉完完整整地包裹進去,讓人再也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隱藏起了那個卑微的、弱小的自己,哪怕他根本對自己齷齪的心思一清二楚。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自己真正在意的,是「雲泥之別」。
該上雪場了。
淩寒深呼吸,想要將一切拋諸腦後。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
看見來電顯示上的「班主任」三個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接通。
女人的語調十分焦急:「淩寒!你快來一趟學校!」
*** ***
在接到父親抵達學校的消息時,祝顏還是懵的。
沒有任何通知,也沒有任何事前預告或心理準備,總之她被班主任一句「你爸爸來學校了」給砸了個一臉懵,然後心跳頓時開始加速。
不好的預感襲來。女孩子的右眼皮直跳。
她走到辦公室,祝遠山已經在那裡等她了。中年男人一見到女兒就直皺眉:「你頭髮怎麼剪了?」
祝顏立刻奉上了完美的說辭:「可以節約洗頭髮的時間,能多做點題目。」
「是呢!」班主任立刻在旁邊陪笑,「很多高三學生都會剪頭髮的,祝顏同學平時也很刻苦認真。」
祝遠山點點頭,下一秒卻下了逐客令:「老師,我想單獨和我女兒談一下。」
「哦哦,好的,你們慢慢聊哈。」
班主任非常好說話地閃了。這個男人掌舵著百億級別的企業,不怒自威,她既不想得罪,也得罪不起。
祝顏的心跳戰戰,密集地敲動著。
她打量了一眼男人的打扮——西裝革履,標準的應酬模樣,但神情卻是明晃晃的「來者不善」。
於是祝顏盡可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掛起一個標準的笑容:「爸爸,您是正好回來有事嗎?」
總不能是為我來的吧。她在心裡道。
祝遠山倒是沒有否認。
「晚上要和嶺北的領導吃個飯。」他扯了扯領帶,「但也來看看你。」
哦,突擊檢查。
「我聽說了一些事情。」祝遠山顯然不喜歡繞彎子,他一向是那種雷厲風行、開門見山的人,「你和你那個同桌,到底怎麼回事?」
祝顏心裡咯噔一下。
父親知道了。
可他是怎麼知道的?又知道到什麼程度了?
她一瞬間緊張了起來,可是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自己其實並沒有做什麼,她既沒有早戀,也沒有影響學習,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於是她僵硬地笑笑,搖搖頭,道:「爸爸,我沒懂您的意思。我平時都一個人坐的。」
祝遠山瞥了她一眼,冷哼道:「你有個同桌,叫淩寒,你們關係非常好。」
他仿佛在說:不要在我跟前動什麼小心思,我看你一眼就能看透。
但祝顏卻迎上了他的目光。
「爸爸,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能稍微聽我解釋一下嗎?」
一旦移開視線,就露怯了。
她不能露怯。
這是心理上的戰役,先膽怯的人先輸。
「我剛轉學過來的第一天就給您打電話,說有混混騷擾我,後來陳秘書來學校處理過,那個混混退學了。這些您還記得吧?」
「記得。」祝遠山道,「這跟我今天問你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那個混混怕淩寒。我最開始請求他幫我,他也幫了,僅此而已。事實上,他幫過班上的很多同學,不單單是針對我,您可以隨便去問。」
祝顏忽然就瞥見了班主任的辦公桌上,擺著一本熟悉的筆記本。
ŧů³——是那本班級周記。
就在上周,最後一輪周記寫完時,班主任說時間緊迫,大家不要再寫周記了,本子就收到她那裡去,等畢業了再拿出來,複印、製作成一人一本, 留給全班同學做紀念。
祝顏立刻道:「那是我們的班級周記,我翻給您看!」
祝遠山皺著眉,但還是勉強耐心地等祝顏翻出了淩寒的那篇周記——旁邊全是周圍同學的評論,跟個留言板似的。
「他在班上人望很高,所以才會幫我, 我們並沒有其他交集。但他平時根本不來上課,我和他沒見過幾次面,真的不熟。」
祝顏不再等祝遠山的回答, 而是接著強調道:「我知道我成績沒提上去,讓您很不高興,但我真的很努力了,真的沒有分心。我保證, 下學期一定給您一個滿意的交代。」
她甚至給了祝遠山一個合理的「理由」。
因為成績不夠好,所以父親猜測她分心了——多麼合理,多麼正當,完全將那些背後告黑狀的人隱藏了起來, 將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也因此最大程度讓眼前的男人打消戒備。
祝遠山坐在一旁, 皺著眉,手指敲著桌面。
他其實對祝顏的解釋不感興趣,更對那個小子在班上有沒有人望毫無興趣。
但祝顏這麼一番誠懇的保證,倒是讓他舒坦了不少。
「你可是我的女兒,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要做錯誤的事情。」男人的語調嚴肅, 「你明白我在說什麼。」
祝顏深呼吸。
女兒?父親?他們之間的對話方式, 到底像父親與女兒,還是領導與下屬呢?
可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因為她知道父親的能量。那些電視劇裡會發生的事情,真的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就憑自己家在整個體育界的能量, 如果父親想讓淩寒「遠離」她,那真的是極其得輕而易舉。
祝顏抬起頭,語調很堅定。
她乾脆一口氣把那些彎彎繞繞地話給戳破道——
「爸爸, 您真的多慮了。不過是一個窮小子, 我能喜歡他什麼呀?」
祝遠山靜靜看著他。
「你還沒到考慮這個的時候。」他輕哼道, 「但是該提前有覺悟。」
祝顏抿了抿唇。
「收拾一下東西跟我走。晚上帶你見見嶺北的領導。」
祝顏立刻跟上。
然而,就在她走出辦公室的那一瞬間, 忽然對上了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孔。
辦公室的門沒關。少年人就這樣站在門口, 靜靜地聽著。
他的面龐很平靜,平靜到看不出情緒, 但黑色的瞳仁卻深不見底,仿佛能透出巨大的悲哀。
甚至沒有憤怒。
僅僅是悲哀。
祝顏的心臟仿佛一下子墜入了冰窟。
她的雙眸猛然間睜大,卻又在下一秒強行讓自己不要去看對方,跟在父親的後面往前走。
擦肩而過的瞬間, 祝顏的鼻子不受控制地發酸,於是她立刻低頭,讓自己不要流出眼淚來。
她早該想到的。
她早該意識到的。
如果今天她說錯了話,淩寒會被強制遠離她, 而後前途盡毀;但就算她說對了話,憑祝遠山的手段,又怎麼不會「斬草除根」呢?
父親就是要讓淩寒聽到她的「保證」。
他就是要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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