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鸢

夫君位極人臣,我是上京城最賢良的貴婦人。
京中官眷無不道我命好,卻不知我被他冷落多年,內心苦悶。
他嫌我無趣,與家中妾室情深,兒女雙全。
終於,在婆母無數次嫌棄我不能生養時,我也身懷有孕。
程溫霆卻差點瘋了。
他紅著眼睛,掐住我脖子的手止不住顫抖:「誰的?」
我嘴角噙笑,一臉溫柔:「大人,當然是你的。」
1
近來,我總是心煩意亂,夜不能眠。
夏日悶昏,院內蟬鳴也顯得怏怏的。
午睡醒來,我便感到脾胃不適,未多時,身上還起了疹子。
喜兒和乳娘顧不得天已薄暮,慌忙地使喚院外小廝去請了李十殷。
李十殷已過古稀之年,原是宮內的太醫令丞,因年前生了場病,落了個手痹之症,适才辭去官職,成了上京城的一位閒散郎中。
饒是如此,以他曾經的身份,普通的官宦人家想要請他過府瞧病,卻不是那般容易的。
然而太常卿府的小廝去了不多時,這位傳聞中脾氣不好的老人家便上了門。
他實則是太常卿府的常客了。
我總是會想,能讓李十殷變得這般圓滑的,定不是我三品郡夫人的身份,而是我的夫君程溫霆在朝中威望太高,聖眷素厚,令他不得不來。
喜兒和乳娘卻不這麼認為,她們總是哄我,說李十殷雖也給偏房的魏氏瞧過病,但對我的態度顯然不同。
望聞問切時,他總是很仔細,將我常吃的藥方改了又改,用的皆是名貴藥材。
可是這回,他在叮囑了我暑月莫要貪涼後,在藥方上添了一味黃連。
喜兒提醒道:「老先生,黃連味苦,我家夫人喝不下的。」
李十殷遂將黃連改為山梔,對我道:「是藥皆有苦口,夫人且忍一忍,食些餞梅吧。」
我制止了又欲開口的喜兒,問他道:「您老先前道我有虛熱之症,如今又起了風疹,我近來總是不得安睡,心煩得很,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夫人,虛熱之症,乃正氣不足所致,而風疹又名癮疹,邪之所湊,其氣必虛,正是夫人近來煩躁難安的緣由。」
「可這藥已經吃了有一陣兒了,卻不見好。」
「季夏暑濕,需得慢調。」
李十殷到底是做過太醫令丞之人,解答了我的困惑之後,聲音頓了頓,又道:「其實夫人也未必是病了,醫書上說,天地者,萬物之上下也;陰陽者,血氣之男女也;所謂陰在內,陽之守也,陽在外,陰之使也。夫人這虛熱之症,實乃陰陽不調……待到調和了,這些病症自然就好了。」
2
李十殷之話,雖講得含蓄,喜兒和乳娘卻同我一樣,瞬間便懂了。
這也難怪,乳娘是過來人,喜兒雖未嫁人,卻是同我一起長大的。
未出閣前,我曾是長史謝大人家的女兒。
我父親謝長史,是相府諸吏之長,也是一位極其嚴厲之人。
他重規矩和禮儀,亦注重對子女的教育,是以我在很小的時候,便已經開始識字。
只不過所讀之書,皆是《女誡》《內訓》及《孝女經》之類。
喜兒是我的貼身丫鬟,耳濡目染之下,也是略識得一些字的。
記得在我出嫁之前,母親差使乳娘在我陪嫁的箱底放了一冊畫卷。
乳娘道,這冊畫卷新婚之夜才能打開,要同我的夫君一起觀賞。
可我實在好奇得緊,夜裡趁著乳娘不在,拉著喜兒迫不及待地便打開了。
結果那一幅幅男歡女愛的春宮圖,把我們倆都嚇到了。
我還記得那冊畫卷上,便寫了這麼一行字——
【避火秘戲圖,陰陽兩相合。】
後來,我和喜兒手中的燭臺不慎掉落,把那冊畫卷燒了個窟窿。
我發誓不是故意的,怪只怪那勞什子的避火秘戲圖,一點也不避火,且裡面所描畫的男子,無不青面獠牙,醜惡駭人。
這對當時的我來說無疑是件很可怕的事。
所以嫁給程溫霆之前,我連做了幾晚的噩夢。
我夢到漆黑的床帳內,有一隻青面獠牙的妖怪叼著我的脖子,用它的大手從後背撕開了我的皮,將我一寸寸地拆骨吃肉,吞入腹中。
醒來之後,一向性情柔順的我,第一次跑去同母親哭訴。
我道我不喜歡程少師,不想嫁人。
我與程溫霆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遑論那保媒之人,還是范丞相的母親——相府身份崇高的老太君。
我父親是范相身邊的長史,程溫霆卻是範相的堂親外甥,已故的程老禦史是他的父親,而他本人弱冠之年任了太子少師,是京中聲名遠揚的才俊。
京中不知多少貴女想要嫁他,這婚事,怎麼說都是謝家占盡了便宜。
正因如此,我的哭訴被父親得知後,換來了怒氣衝衝的一記耳光。
3
我,謝淑然,是長史謝大人家的么女。
同我的三個姐姐淑賢、淑德,淑良一樣,我自幼學女子八雅,不僅懂琴棋書畫、祭祀禮儀,還被家中教導著婦學,婦德與婦言。
我性情柔順,知書達理,為的便是將來能夠成為一個賢良淑德的婦人,不丟謝家的臉面。
嫁給程溫霆之前,作為父親的女兒,我只忤逆過他一次,然後換來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細算起來,那根本算不得忤逆。
我向母親哭訴不想嫁人時,抬眼看到從屋內走出來的父親,便已經噤若寒蟬地閉上了嘴。
可惜,還是被怒氣衝衝的他打了一巴掌。
後來我便乖乖地嫁給了程溫霆。
出嫁之日,臉上的巴掌印仍未全然消散,因此塗了很濃的胭脂。
當晚程溫霆挑開了我的蓋頭,屋內紅燭輕晃,光影灼灼,入目的喜慶之中,我率先看到一位立如芝蘭玉樹的貴公子。
京中之人提到程溫霆,總喜誇他不愧是已故老禦史大人的獨子,年紀輕輕便任了太子少師,真真是才高八斗,機巧若神。
我卻是那晚才知,他竟還這般的豐神雋朗,玉影翩翩。
程溫霆身穿大紅婚服,望著蓋頭下的我,未言先笑。
那副俊俏模樣,便道是眉飄偃月、目炯曙星也不為過的。
他的笑漾在滿眼的星辰之中,繼而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我的臉。
他喚我道:「鳶娘。」
我名謝淑然,乳名鳶娘,自今日起,是我夫君程溫霆的新婦。
程溫霆眉宇軒軒,聲音溫柔,有出眾的樣貌,還身材俊俏。
他好像什麼都懂,即便那幅避火秘戲圖被我和喜兒不小心燒了,扔了。
他不是青面獠牙的妖怪,也待我甚好,洞房時動作輕柔,很在乎我的感受。
可我不知為何,那晚止不住地流淚,哭了好半宿。
那想來是件很掃興的事,因為程溫霆一開始很耐心地哄了我,道盡了溫柔。
直到事後,我還是在哭,程溫霆的臉色便變得不好看了。
他沒了耐心,那張白玉似的面頰,逐漸變得冷淡,然後起身披了件外袍,隨意地坐在床邊,靠著床柱旁觀我哭。
他的神情那樣冷,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面無表情。
我突然有些怕他,止住了哭,把腦袋縮進了被子裡,不敢看他。
再後來,程溫霆哂笑了一聲,喚守在門外的丫鬟進來,伺候我去浴洗。
待我洗乾淨了身子,回到房中,程溫霆已經不在了。
此時已是後半夜,丫鬟說他去了西院的書房裡睡。
喜兒重又鋪了下床,被褥之下,白帕上一抹鮮豔的紅色,令我們倆的臉都燒了下。
4
時至今日,我嫁給程溫霆已有七年。
太子登基後,曾經的太子少師已成為當朝的太常卿大人,並且深得聖心。
喜兒也早就不是那個會臉紅的丫鬟了,她瞬間便能聽懂李十殷那老頭的弦外之音。
所以當晚,沐浴之時,喜兒一面為我擦背,一面謀算著:「我瞧著夫人身上的疹子消得差不多了,大人今日還未回府,我已經告訴了前院的福順,待會兒大人回來了,讓他第一時間告知咱們。
「到時我便去請人,說夫人身體不適,大人過來的時候,夫人設法將他留下……」
李十殷的全龜茯苓膏很是好用,塗抹在身上不過半個時辰,風疹便已經消退。
今夜的浴桶之中,喜兒還特意放了許多風乾的花瓣。
可我聽了她的話,卻是歎息一聲。
喜兒知道我在歎息什麼,因為我與程溫霆已經許久不曾同床共枕了。
久到什麼時候呢?
實在想不起來了,自成婚之後,我似乎就不太討他喜歡。
我的夫君位極人臣,端如皎月,京中羡慕我的貴女不知幾何。
身為他的正妻,我一直恪守本分,賢良淑德,將府內的大小諸事打理得面面俱到,堪稱上京城的女子典範。
連我那規矩甚多的婆母,挑剔我時也只說得出一個「生不出孩子」的錯處。
這錯處雖是我的錯處,卻也不全是我的錯處。
我錯在新婚那晚,肆無忌憚地哭了個痛快,使得程溫霆心生厭煩,去了後院的書房睡。
哦,忘了說,後院西面的一處院子,住了位程家的遠房表妹。
表妹姓魏,約莫與我同歲,生得面若桃花,目若秋水,是個身姿婀娜的美人。
當晚她便端著一壺酒,溫柔解意地去寬慰了表哥的心。
雖說程溫霆是隔了一年之後才納魏氏為偏房,但喜兒和乳娘總是堅定地認為,二人肯定一早便勾搭上了。
據聞那魏氏多年來一直住在程家,不曾離開,為的就是將來給程溫霆做妾。
這事我婆母是心照不宣的,因為魏氏少失怙恃,在她身邊多年,一向深得她的疼惜。
我不知程溫霆是否同樣的心照不宣,但事實便是如此,我原嫁了個頂好的夫君,卻在尚未和他培養出頂好的感情之時,一個不小心給他哭沒了。
坦白來說,我後悔過,也懊惱過。
我後悔出嫁之前,沒有及時閉嘴,平白無故地挨了父親一巴掌。
懊惱出嫁之後,又沒有及時閉嘴,惹得程溫霆心生不快。
他此後倒也同我睡過幾回。
我雖沒再哭,但因他不像第一次那般溫柔,舉止頗是縱浪,弄疼了我。
我當時初曉男女之事,只顧著害怕,每次都咬緊了牙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
久而久之,程溫霆便不喜碰我了。
懊惱過後,我也很快地恢復了心情,開始與他相敬如賓。
那時我初為人妻,以為相敬如賓未嘗不是件好事。
可我忘了母親說過,先到為君,後到為臣,人情似紙薄,但凡守得住一分,便為席上珍。
我到底是未曾守住什麼,雖是程溫霆的正妻,這些年卻看著魏氏與他情深,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孩子。
魏氏是個很聰明的女人,身懷有孕時,便與自己的姨母商議,將身邊一姿容姣好的丫鬟抬為了程溫霆的妾。
那丫鬟名叫春蘭,對魏氏可謂是忠心不二。
既是婆母做主抬上來的,我定然是不好說什麼的。
相較尋常人家的三妻四妾,程溫霆身邊只有魏氏與春蘭,實在算不得什麼。
京中誰不道我命好,因程溫霆的緣故,年紀輕輕便得了個三品郡夫人的身份,便是嫁過來多年不曾生養,也未被夫家嫌棄過。
5
有道是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
尋常人家又怎會知曉我這些年的苦楚。
花信之年的女子,早就褪去了初為人妻時的天真,我清楚地知道,未被夫家嫌棄,是因為我足夠賢良大度。
魏氏生下的女兒,按理來說本該交由我來撫養。
可我那重規矩的婆母,因為偏袒她,提也未提。
程溫霆後來倒是給了我幾分面子,提醒魏氏把孩子抱給我養。
那粉雕玉琢的小團子當真可愛,我喜歡得緊,但礙于魏氏總是眼睛紅紅地盯著我,沒幾日我便讓人給她送去了。
拋去大度的賢名,主要我還是怕她心生恨意,暗地裡給我下毒。
內宅之中,什麼樣的醃臢事都有可能發生,更何況程家的內宅,魏氏比我多待了近十年。
她便是真犯了錯,身後還有我婆母和夫君護著。
可我的身後,沒人撐腰。
當然,謝家養出來的女兒,也並非等閒之輩,我可是連她在何處買的砒霜都打探出來了。
謝天謝地,我及時把孩子還給了她。
同樣的謝天謝地,魏氏後來自己也想明白了。
以她的身份,想要做程溫霆的正妻,是不太可能的。
若把我害了,程溫霆再娶個正妻入門,焉知是福是禍?
我在程家這些年,既不被程溫霆所喜,也從未刁難過她。
想明白了這些,我與她也就從此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了。
6
盡人皆知,我是上京城最賢良的貴婦人。
可是貴婦人有貴婦人的苦悶。
即便我性情溫順,知書達理,也無法討得婆母的歡心。
婆母以我生不出孩子為由,總讓我抄寫《妙法蓮華經》,去觀音廟上香求子。
我執掌府內中饋,人情往來,操心大大小小諸多事宜,得閒還要抄寫許許多多的經文,實在是身心疲憊。
委屈之時,也曾對婆母訴苦:「夫君他都不來我房中,我抄寫再多經文也無用……」
結果換來的是一頓訓斥。
婆母嚴厲責問我,成婚這麼多年,始終被丈夫冷落,可曾反省過自己的過錯?
反省不出?
去抄十遍女則女戒。
這日子,真真是沒有盼頭了。
未出閣時,母親罰我的方式便是抄寫女則女戒。
嫁人之後,婆母罰我的方式還是抄寫女則女戒。
我寫了許多許多年的女則女戒,終於有一次,我哭著問喜兒和乳娘:「女子存活世間,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7
我大概很早之前就病了。
只不過那時病在心裡,為了自救,我開始修身養性,更加嚴格地對待自己。
我一遍遍地對自己道——
夫者,天也。
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
行違神祇,天則罰之;禮義有愆,夫則薄之。
敬順,敬慎,卑弱,曲從。
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
我可能是瘋了,我太想得到程溫霆的心了。
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無知的謝淑然,我為自己在新婚之夜的哭泣而悔恨。
一個俗人,逐漸醒悟的不只是內心。
我早已不記得初曉情事時的疼痛和害怕,夜深人靜時,我的心很空虛,身體也很空虛。
我想起曾經生活過的謝家小院,屬於我的閨閣樓台,晚間風吹落花,淡雲來往月疏疏。
我于窗前托腮望月,低頭便嗅到了一縷清香。
那窗臺下,一捧含苞待放的荷花,是嫋嫋的水芝紅色。
碧圓翠綠的荷葉下,冷不丁露出一張亭亭清絕的臉來。
那少年朝氣蓬勃,眉似春山,便這麼沖我露齒一笑,青蓮謫仙一般。
他道:「阿鳶,你瞧,我從野外池塘摘來的荷花,好不好看?」
十三歲的謝淑然,看著窗臺下的荷花面露驚喜,開口卻道:「梁執,你又偷溜進內宅,被我爹知道,還不打死你。」
少年清亮的眼中,再次閃爍著笑意,將手中的那捧荷,作勢遞給窗臺裡的少女。
「我來給你送花的,這就走,放心,不會被發現。」
梁執,是投奔我家來的窮親戚。
細數起來,我祖父應是他的遠房叔公。
大戶人家,總是避免不了被一些或遠或近的窮酸親戚找上門。梁執是個孤兒,父母雙亡後,不遠千里前來投奔謝家,我父親為了彰顯體面,是斷不會攆他走的。
所以梁執後來便成了我們家的一名馬夫。
我還記得少年時的他,便已經生得體格健碩,常穿一身小小的青衣,天熱便把袖子擼上去,露出兩條結實的手臂。
他很愛笑,一開始同府內的很多下人一樣,恭敬地叫我四小姐。
後來有一次元夕,謝家女眷應丞相夫人的邀請,登城樓觀燈,不慎遇到城中暴亂,我與母親等人失散,險些被歹徒射殺。
是梁執一把拉住了我,帶著我逃命,躲進了一處雞舍。
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晚,雞舍裡臭氣熏天,我吐了他一身。
至此我們倆也算共度了生死,從此結下深厚友誼。
8
我已經許多年沒有想起過梁執了。
因為他後來離開了我家,覺得當一個馬夫沒有出路。
他走的時候,不告而別,因為偷走了我家的一輛馬車。
我有些恨他。
偷了馬車,我又不會說他什麼。
陳勝雇農出身,尚能喊出王侯將相甯有種乎,人各有志,他想出去闖蕩,我也不會攔著他。
我還能將自己積攢下的銀錢給他呢。
算了算了,人都走了,還說這些做什麼呢。
總之是梁執再也沒回來,時日久了,我便也逐漸不再想起他。
可是近日不一樣,我病了,總是心煩意亂,夜不能眠。
這病說得好聽一點,是李十殷口中的虛熱之症。
說得難聽一點,是我太過寂寞,想男人了。
這對一個本該遵守婦道的貴婦人來說,可真是令人害怕。
前些時日,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正是謝家樓閣,我的閨房裡。
炎夏蟬鳴聲聲,窗外夜色正濃。
燥熱無比的屋子,床帳垂落,被一縷晚風輕輕吹拂。
一男子與我在帳內輕狂,放浪。
他年輕力壯,體格健碩,結實的手臂環在我的身上,幾乎快要把我按進他的身體裡。
我很熱,熱得喘不過氣,大汗淋漓。
但仍是忍不住想要抱緊他,靠近他,融為一體。
因為他身上有野外池塘裡的荷花香,以及晨露的氣息。
我像一條渴死的魚,渴望在碧圓ťũ⁺翠綠的荷葉下棲身躲藏。
我知道夢裡的那個人,是梁執。
因為他在我耳邊一聲聲地喚著——
阿鳶。
四小姐。
9
程溫霆回府了。
在我尚未做好準備時,喜兒聽聞消息,第一時間便跑去請了他。
彼時我正穿著褻衣,坐在銅鏡前梳頭。
鏡中女子容顏略顯倦怠,且面有愁容,但霧鬢垂散,杏臉柳眉,仍舊是好看的。
我對自己的長相向來明瞭,自認為並不遜色于魏氏,可此刻心下仍是忐忑難安,想了又想,還是抬手在面上勻了些許胭脂。
對於今晚留宿程溫霆的計畫,我本是不願的。
可我想起了被婆母斥責生不出孩子的時候,詰問為何成婚多年仍舊遭到丈夫冷待的時候。
這是我為人妻子的罪責,我羞愧難當。
我還想起了魏氏之女年滿周歲之時,我的長嫂榮嘉縣主剛巧生下了她與我兄長的第二個兒子。
謝家大擺宴席那日,我與程溫霆同去賀喜。
站在他身邊之時,我是身份尊貴的程大人之妻,盡人歆慕。
可是到了向晚,家中女眷的私宴,我的母親暫態便沉下了臉,用失望的口吻問我——
「身為正妻,怎可容忍家中妾室生下夫君的第一個孩子。
「聽聞那孩子至今仍養在偏院,一個女孩,你不屑於養她也就作罷,魏氏算什麼東西,竟將身邊的丫鬟抬成了妾,雖說你那婆母看重於她,但到底是個身份下賤的胚子,謝家養了你這麼多年,你竟連她也收拾不得了?
「拿捏不住夫君的心,便該想辦法使些手段才是,魏氏懂得的道理,你未必不懂。鳶娘,你自幼性情柔順,乖巧懂事,但我知道你是個心裡有主意的人,我不信你連他程溫霆一分的真心也抓握不住。
「母親告訴過你,世上女子雖貴皆卑,唯有身份是你的立足之本,出生于謝家並非肇始之利,稍有不慎,同樣會落個稿葬的下場,你得自己爭氣。
「好孩子,你知道該怎麼做。」
母親要我怎麼做呢?
她要我找個由頭處理了魏氏,手段要縝密一些,這樣即便程溫霆和我婆母心有不快,礙于我正妻的身份,也無法怪罪於我。
魏氏不在了,我便有機會重新贏得程溫霆的心,然後生下孩子傍身。
母親說,自古尊卑有別,男人最明白這道理,妾就是妾,是服侍主人的奴婢。
母親還說,程溫霆會清醒的,當初我與他的婚事,雖是相府老太君保的媒,卻是他自己先在諸多貴女名帖之中挑選了我。
就這一點,他至少不該是厭惡我的。
我又怎會沒有機會抓住他的心?
10
那日謝家的宴席上,母親的話我聽進去了。
正因如此,我多飲了幾杯酒,醉於酩酊。
我好像總是會把事情搞砸。
晚些時候回府,因我醉得厲害,喜兒說是程溫霆親自將我從馬車上抱回院子的。
那本該是多好的機會。
夜已深,我酒醉,他小酌過幾杯。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此情此景,不尋歡作樂一番,怎對得起窗外的月色。
可是如同新婚那晚,關鍵時刻,我又沒有閉上嘴巴。
我喋喋不休地對他說了很多的話,床帳之內,他都已經褪去了我的衣衫,眼含笑意地看著我胡說八道,給以溫柔回應。
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不屑于對付魏氏,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她沒做錯什麼,錯的是你,什麼天之道,尊卑有別,分明是你們這些為尊者自己說的,既說了這話,你又為何不去遵守?竟敢這般待我!
「魏氏有什麼錯,該死的還不是你們!男子雖賤仍舊為尊,女子再貴猶為國陰,狗屁不通之謬論!狗屁不是!狗屁不如!
「程溫霆!你為何這樣待我?這身份是我想要的嗎?你可知,我不怕落個稿葬的下場,只怕在這世上苟活,虛與委蛇……」
那日我說了很多的混帳話,喜兒說她守在門外心驚膽戰,聽著我號啕大哭,大喊大叫,直到一切歸於平靜。
屋內沒有任何動靜。
程溫霆離開的時候,慍紅著眼睛,面色好似千年寒冰。
醉於酩酊的我已經沉睡了過去。
桌上那只花卉紋玉的白瓷蓋碗,被人生生拍碎成兩半,裂痕處留下了一片血跡。
鮮豔的紅色,格外刺眼。
11
眾所周知,醉酒時的話,也就過個嘴癮,說說便罷。
那些對夫君大不敬的混帳話,我醒來後根本就不記得了。
聽喜兒提起,先是一臉震驚,繼而心下顫抖,出了一身的冷汗。
毫無疑問,程溫霆此後待我更加冷淡了。
整整兩年的時間,他再未踏足過我的院子。
現如今,魏氏之女滿三歲了,她又有了身孕。
對我來說,日子不過是日復一日地過,只不過婆母對我「生不出孩子」的指責仍在繼續。
母親對我的失望也日漸加深。
我不喜歡這樣過活,我很不開心,茫然、空虛,寂寞。
好在我的乳娘鄒氏和丫鬟喜兒,一如既往地在我身邊。
乳娘總是勸我,自古女子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魏氏如今再次身懷有孕,夫人也該為將來打算打算。
我醉酒胡言已是兩年前的事了,眼下去討一討程溫霆的歡心,要個孩子才是當緊。
我並非不想去討程溫霆的歡心,我也很想要個孩子,可是我沒有機會。
程溫霆不會主動踏足我的院子。
不久前我鼓起勇氣,借著去書房送點心的由頭,想跟他增進感情。
可還未進門,便得知他的另一位小妾春蘭,正在裡面為他研磨,紅袖添香。
我與程溫霆成親七年,從相敬如賓落到如今愈發生疏的地步,是我身為妻子的錯處。
我們維持著夫妻間最後的體面,實則他對我而言就像陌生人一樣,令我沮喪,也令我絕望。
我已是二十四歲的婦人了,如今連我的身體也在提醒我,陽尊陰卑,女子以夫為綱,他就是我的天。
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
我能留住程溫霆的機會,委實不多。
似今晚這般,自然不該錯過。
所以喜兒聽聞他回府,立刻便去了前院請人。
而乳娘在我對鏡梳頭時,送來一壺酒。
乳娘怕我留不住他,低聲對我耳語一番,道那酒可增加夫妻間的情趣。
她和喜兒如此盡心盡力,今晚若不事成,豈不是辜負了她們的心意。
12
我與程溫霆成親時,他還是那般玉影翩翩,立如芝蘭玉樹的貴公子。
如今豐神俊朗的面上,又平添了許多居於高位的威懾,以及冷冽氣息。
他依舊年輕,眉飄偃月、目炯曙星。
微微抿起的唇卻透著一絲不近人情的涼薄。
當朝的太常卿大人,穿了一身紫色直裰的朝服,站在我面前問我哪裡不適時,面色如常,聲音平靜。
褻衣之下,我的身體卻忍不住瑟縮了下。
我驚奇地發現,我竟然有些怕他。
敬順、敬慎、卑弱、曲從……原來這些早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裡。
這認知令我感到難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程溫霆的話,他站在我面前,高出我許多,真就像我的天一樣。
我想了想,抬起頭,看著他道:「李十殷道我起了風疹,我身上塗抹了藥膏,眼下應該是無礙了,但我也不十分確定,夫君可否幫我看一眼?」
我在程溫霆的面前,低垂著眼眸,緩緩解開了自己的褻衣。
我赤裸著上身,被他眉眼平靜地看著,心下再次瑟縮了下,後背激起一層峭寒。
可我仍舊鼓起勇氣,對上了他的眼睛。
我看到程溫霆微微勾起的嘴角,噙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
他那般聰明,當知我孤注一擲的決心。
我濕潤的眼眶裡,開始隱隱泛起淚意。
他嘴角的笑意漸深,含著一絲玩味的興趣。
我隱忍著眼淚,就這麼看著他,任他打量。
良久,他終於有所動作,攤開了自己的雙臂。
我知道,我的夫君在等我為他更衣。
今晚,他願意留下。
施捨也好,同情也罷,只要他願意,那便該是我莫大的殊榮。
我走上前去,伸手解他官服上的腰帶。
程溫霆如芝蘭玉樹般,身姿挺拔地立於我面前。
我斂起的眼眸如我的雙手一般,皆都認真地落在他的腰帶上。
但我知道,他在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細細打量。
腰帶解開的那刻,我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平靜無波,亦不見任何隱匿著的情欲。
可他還是伸出手來,輕柔地摸了摸我的臉。
程溫霆的聲音一如多年,溫潤如玉,好似含情。
他喚我道:「鳶娘。」
我眼中的淚暫態掉落,如斷了線的兩粒珠子。
他在低頭看我,而我神情怔怔。
程溫霆的手掌溫熱,拇指摩挲著我的臉,俯下身來。
下一瞬,我卻腳步微微後退,避開了他。
那是連我自己也不知為何如此的動作。
我下意識地別過臉去,避開了他的親吻。
等到回過神來,我眼含驚懼地看著他。
程溫霆仍保持著俯身向下的動作,他與我鼻息相抵,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他緩緩勾起了嘴角,面上溢著冷笑。
慍怒之下,他的眼睛逐漸紅透。
而後直起身子,無比漠然地給了我一巴掌。
13
我又將事情搞砸了。
程溫霆離開後,我獨自一人在屋內坐了許久。
久到喜兒硬是踹門而入,哭著為我披上一件衣裳。
她跪在床榻邊,伸出手來,將我抱在懷裡。
這次她沒有叫我夫人。
她喚我:「小姐。」
我依偎在她身上,有氣無力。
「喜兒,我好累啊。」
「沒關係,沒關係的小姐,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人活著好沒意思,我已經倦了。」
「沒事,沒事的小姐,今後咱們管它逑,怎麼開心怎麼活!」
「陳喜兒,你嫁人吧,我為你找一戶好人家。」
「這世上哪有好人家,小姐別開玩笑了!」
「趙管家的兒子,生得人高馬大。」
「得了吧,他患有口吃,嘴總咧得那麼大,像個蛤蟆。」
「城郊咱家農莊上,那個帳房先生,一表人才。」
「不行不行,他笑起來像狐狸成精,我看著瘮得慌。」
「前街當鋪的吳掌櫃,家境尚且富足,還未曾娶妻……」
「哎喲我的小姐,那是個奸商,看著不像好人呢。」
「……」
14
我徹底被程溫霆厭惡了。
炎炎夏日,終將過去。
晚天長,秋水蒼,簷上落日,雁背斜陽。
又經隆冬,萬物凋零,大雪紛至。
開春時,魏氏生下了她與程溫霆的第二個孩子。
那是程溫霆的長子,雖說是個庶出,府邸上下卻喜氣洋洋,婆母還做主大擺了一場百日宴。
我是個賢良的婦人,自然要維持賢良的體面。
所以那日我面上含笑,得體地應對了前來賀喜的每一位客人。
這分明是件挺好的事,人人稱讚我蕙心紈質,根本無人在意孩子的生母是魏氏。
可是我的娘家卻無一人到場。
母親和我的長嫂榮嘉縣主,只差人送了賀禮,面都未露。
我知道,她們是嫌我朽木不可雕也,失望了。
這算什麼,我不在乎。
因為往後一定還有讓她們更加失望的事情發生。
比如魏氏的第二個孩子,依舊沒有養在我的院裡。
往日是婆母未提,這次是連程溫霆也不給我面子。
他們不提,我也不提。
乳娘卻生了氣。
她道:「夫人是正妻,但凡開口要魏氏的孩子,他們斷沒有拒絕的道理,可您倒是說呀,何苦受這委屈。」
乳娘說他們欺人太甚,向來與她一條心的喜兒,這回卻笑著哄她,道了句:「行了,別氣了您,夫人喜靜,多個鬧騰的孩子,恐又吵得她頭疼呢。」
喜兒如此一說,乳娘便沒再說什麼,只歎息了一聲。
自去年暑月,在李十殷的調理下,我的虛熱之症已經見好。
可因長期的失眠難安,又落了個偏頭疼的毛病。
這毛病並不嚴重,李十殷說主要還是以休養為主,若實在頭疼得厲害,可服些防風散。
近來也不知為何,我這偏頭痛的毛病似乎比往日嚴重了許多。
喜兒很注重我的休養,院子裡的丫鬟下人們,平日裡連走路的腳步聲都輕悄悄的。
乳娘說我身子總是不好,是因為吃得太少,她道我如今的下巴尖得像她做針線活時用的解結錐。
我一聽這話,瞬間便樂了:「那下次做活,乳娘用我的下巴來解繩結。」
彼時日頭Ŧũ̂²正好,我與乳娘在窗臺下的長廊同坐,我懶洋洋地躺在她膝上,由著她用發簪為我采耳。
采耳是件很舒服的事,舒服得我有些飄飄欲仙,眯著眼睛又想睡。
乳娘身上有我自幼熟悉的味道,很安心,只是她又同往日一樣,有些嘮叨。
說來說去,無非還是魏氏那檔子事,乳娘不滿道:「夫人打小就金貴,是個嬌嬌小姐呢,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我險些笑出聲來:「乳娘總把我當小孩,可我如今是正經的婦道人家,都老了呢。」
魏氏同我一般年歲,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京中似我這般大的貴女,如今哪個不是當家主母來著。
哪裡還有什麼嬌嬌小姐?
我這樣說,乳娘卻不認同,她道我胡說,還說夫人分明這樣年輕,哪裡老了?
她又開始喋喋不休了。
我實在是有些困,閉著眼睛昏昏欲睡。
直到最後,我都要睡著了,隱約還聽到她歎息一聲。
乳娘的手落在我的頭髮上,揉了揉:「你打小就聰明,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呢?人啊橫豎就活這短短幾十年,眨眼的工夫便過去了,你又何必自苦,該忘的就忘了吧。」
15
年少時情竇初開,我也曾心悅一人。
可惜那人身份卑賤,只是我家的一名馬夫。
可惜這段感情荒謬,尚未宣之於口,便已經凋零。
十三歲那年的元夕城樓,東風夜放花千樹,吹落萬家,燈火如晝。
空中焰火綻放之時,一支奪命的穿雲箭劃破了這份喧鬧。
城內暴亂,一夥蒙面歹徒手起弓落,當街射殺人群。
我那日與母親在城樓上,聽到丞相夫人大喊了一聲:「護駕!護駕!保護公主!」
城樓觀燈,據聞太子帶了位公主同行。
公主當時正在女眷的行列之中,眾星捧月,我和母親實則連她的邊兒也挨不上。
可是下城樓的時候,她身邊的榮嘉縣主不慎摔倒了。
丞相夫人只顧著護公主先行,將榮嘉縣主落下。
而我的母親咬了咬牙,鬆開了我的手,去扶了她。
那日的情形實在亂糟,爭先向下的人群,將我擠到了不知何處。
等到反應過來,我已經下了城樓,站在街上找不到方向。
一躲在暗處的歹徒,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我。
千鈞一髮之際,梁執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護著我逃命。
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晚。
我們倆躲到了城郊的一處雞舍,大氣也不敢出。
因為梁執說了,這夥歹徒很不簡單,個個都是殺人的好手,且混跡在人群之中,很會喬裝。
京中護衛想要將人全部緝拿,恐怕還需要一些時間。
雞舍很小,臭氣熏天,我和梁執緊挨著,沒忍住吐了他一身。
我自幼嬌生慣養,從未遭受過如此險境。
這死裡逃生的歷程,讓我的腦子感到茫然和荒誕,但同時,心裡又感受到了些許刺激。
我的心跳得很快,等到徹底平復下來,才發現梁執受傷了。
逃命途中,他只顧護著我,被長箭擦傷了胳膊。
我含著哭腔道:「梁執,你流血了。」
十五歲的少年,沖我露齒一笑,故作鎮定:「沒事的四小姐,不疼。」
他對我有救命之恩,又因我受傷,我很感激,從身上掏出帕子,捂在了他的傷口上。
我道:「別叫我四小姐了,你既喚我祖父一聲叔公,我乳名鳶娘,你叫我阿鳶就好。」
16
自幼時起,母親常告訴我一個道理——
人分三六九等,立教以禮為重。
這禮便是尊卑有別。
如陳喜兒,雖說打小跟我一起長大,但她實際就是一個奴。
如乳娘,雖說我是被她奶大的,但她其實就是個身份卑賤之人。
若有一日,她們惹我不開心了,我便是打了罵了,將她們賣了,抑或者要了她們的命,也無可厚非。
尊卑有別,就是她們的命運。
人分三六九等,但我想不通,人的感情如何分三六九等?
我的父親嚴苛,母親亦是一位嚴母。
她們很少對我展露出溫情。
與我朝夕相處的是丫鬟陳喜兒,對我疼愛呵護的是乳娘鄒氏。
我自幼乖巧,性格溫順,因為但凡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定是喜兒和乳娘的過錯。
我不願她們受罰,也從未將她們視為卑賤之人。
就像梁執,在我心裡他不單是謝家的馬夫,更是我的朋友。
我讓他喚我阿鳶,他起初不願,說不敢。
我佯裝生氣,一掌拍在他受傷的胳膊上。
梁執疼得齜牙咧嘴,嗷地叫了一聲——
「四小姐,你輕點!」
我抬手又是一巴掌。
這下樑執疼得眼淚都出來了,萬般幽怨地看著我,最終乖乖地叫了我一聲:「阿鳶。」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揉了揉他的腦袋。
「乖。」
我和梁執在雞舍待到了快天明。
蒙亮的時候,城內已經徹底恢復了平靜,我們決定回謝家。
眼見路上無人,經過一大戶人家荒廢的池塘,我停下腳步,執意要清理一下滿身的雞屎雞毛。
梁執在我的授意下,用帕子沾了水,幫我擦掉頭發上的雞屎。
他不解道:「回到府裡可以洗澡,為何要在這兒清理。」
我哼了一聲:「你懂什麼,要是讓人知道我滿頭雞屎回家,丞相府的那幫小姐還不在背後笑死。」
想來是我平日裡的形象太過乖巧,遭到我一記白眼的梁執,忍不住笑了。
他道:「我一直以為四小姐膽子很小,原來這麼凶。」
梁執笑起來很好看,他的五官分明,眉毛略濃,嘴巴咧起來的時候,眼眸清亮,似彎月一般。
那日我們在池塘邊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他問我「阿鳶」是不是紙鳶之意。
我用眼睛瞪他:「當然不是,你沒聽過嗎,北冥有魚,南海有鳶,鳶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我可是雄鷹一般的女子!」
為了彰顯自己的身份,我還特意指著那片荒廢了的池塘,對梁執道:「這池塘洗過我頭上的雞屎,從今以後它就叫南海,記住這個地方,因為總有一日它會開出蓮花。」
梁執:「……」
17
梁執對我而言,起初如朋友一般。
他是個單純的少年,赤誠可愛。
比如那片荒廢了的池塘,所謂的「南海」和「蓮花」之說,不過是我隨口說說。
可我未曾想到,三年之後,它真的開出了滿塘的荷。
風蒲獵獵小池塘,過雨荷花香……因那場景當真極美,後來還被一文人寫了首稱讚的詩。
我聽聞此事,曾讓乳娘去打聽,城內一老者道,荷花乃是三年前一少年所種,那少年栽培了許久,今夏總算是開了。
只是那少年不知是何原因,早已不知所終。
梁執真乃天下第一號的傻子。
這傻子不僅瞞著我種荷花,還認定了我喜歡荷花,每年炎夏,必要去野外摘一大捧,送到我的窗臺下。
我十四歲生辰那日,他還送過我一支木頭雕刻的蓮花簪子來著。
年少時不懂情為何物,他不知發簪這種東西,是不該隨便送給女孩子的。
而我自幼知禮,分明知道不該收這簪子,仍是鬼使神差地收下了,並且用一金匣子珍藏了起來。
那木頭蓮花發簪,是真的醜。
但卻是梁執親手雕刻。
情竇初開的年齡,我便知道自己喜歡他,但我也知,這份喜歡註定虛妄。
我與梁執,從未挑明過彼此的心意。
哪怕喜兒曾道,他望向我的眼睛總是燦若星辰,是根本藏不住的歡喜。
18
我十四歲生辰那晚,梁執又一次溜進內宅,出現在我的窗臺下,遞過來一支木頭雕刻的蓮花發簪。
彼時夜已經深了,他送了東西便想離開,我爬著坐上窗臺,將他喚了回來。
梁執不明所以。
我道:「你過來陪我說會兒話,心煩得很。」
梁執向來不會拒絕我的任何要求,於是折回坐在了窗臺下。
我的腳耷拉在他頭頂,踢了踢。
梁執無奈地抬頭:「阿鳶,你為什麼不開心?」
我哼了一聲:「因為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母親請了榮嘉縣主,我不喜歡她。」
「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自去年元夕,母親下城樓的時候扶了她一把,她便成了謝府的常客,一來二去與我長兄看對眼了。
「可你知道,我長兄早已娶妻,嫂嫂雖說是九品宣議郎之女,可當初也是他執意要娶的,且我嫂子溫柔賢淑,嫁過來多年未曾有過錯處。
「結果倆月前,由我母親做主,謝家把她給休了,理由是她偷盜了家中財物。
「這樣一項罪名扣下來,嫂子回娘家之後,立刻被絞去頭髮,押送到了庵裡出家。」
我的腳踩在梁執頭頂,因為心中憤怒,連踹了好幾下:「氣死我了!一群瘋子!他們就不怕遭報應嗎?
「什麼榮嘉縣主!福王獨女!她眼瞎了,似我長兄這種背信棄義的負心人,她竟也瞧得上,真是別家茅坑裡的屎,是鹹是淡她也要嘗嘗……」
「阿鳶,你小聲點,別說了!」
我正氣憤地發洩著心中不快,突然便被梁執一把握住腳踝。
少年人的掌心灼熱,稍一握住便如鐵鉗一般。
隔著一層褲襪的布料,我清楚地感覺到了梁執手心裡的熱度,霎時便紅了臉。
梁執卻如傻子一般,未曾察覺出什麼,神情認真地對我道:「以後這些話你不要再說,傳出去對你不利,會招惹麻煩。」
我嘟囔了一聲:「我就在家說說而已,不會傳出去的。」
「那也不行,這話要是被長史大人知道,你免不了要吃苦頭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把我的腳鬆開。」
梁執鬆開了手,我照他所說,沒再言語憤怒地表達心情,只是隔了一會兒,頗為難過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不知嫂嫂是否後悔,當初嫁給了我長兄,她原有一門不錯的婚約來著,那人是個秀才,只待考取功名後娶她過門。」
「嗐,這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嫁給秀才也不一定能落好,總歸咱們身為女子,還是要聰明一點,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
我說著說著,又義憤填膺上了,直到梁執不滿道:「什麼叫咱們身為女子,阿鳶,我不是女子。」
「哎呀,知道,我嘴瓢了。」
「還有,你幹嘛說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我又沒招惹你,你怎麼連我一道埋怨。」
「我沒說你。」
「你說了。」
「我沒說。」
「說了。」
19
那日,我與梁執鬥起嘴來,因他太過較真,我冷不丁地問了句:「梁執,我且問你,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到了絕境裡去,沖咱們倆這關係,你當如何?」
「阿鳶,你這是何意?」
「意思就是,我活不下去了,走投無路了,你會不會幫我,帶我離開?」
「離開?你要去哪兒?」
「去哪兒都行。」
「阿鳶,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我知道,你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晚間月色清絕,我院中長廊下的那叢晚香玉,染了月亮的顏色,碧玉秀榮。
梁執坐在窗臺下,目光正對著那叢盛開的花。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晃動著腳尖,又碰了碰他的頭頂。
我道:「梁執,我是說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你願不願意帶我走,以身犯險。」
窗臺下的梁執,沒有說話。
我又碰了碰他的頭,輕聲道:「你說話呀。」
許久,在我已經泄了氣,內心一陣失望,不打算再追問的時候,梁執突然起了身。
少年時的梁執,便已經長得很高了。
他體格健碩,身姿挺拔,面向我時彎起眼眸,笑得燦爛。
朝氣蓬勃的一張臉,端正似《朝元仙仗圖》裡的仙官。
他看著坐在窗臺上的我,一直地笑。
我冷不丁與他的目光對上,心跳漏了一拍,故作凶樣:「笑什麼笑!無情無義!虧我把你當成生死之交!」
梁執笑得更燦爛了,他竟伸出手來,對我起了個誓——
「我發誓,只要阿鳶小姐需要我,我就會在她身邊,刀山火海,火炕鍍湯,我都願意為她去闖一闖。
「我會心甘情願為她做任何事情,若違此誓,折頸而死。」
神情認真的梁執,將誓言一字一句地說給我聽。
他眼睛裡仿佛藏著星光,略黑的眉毛微微挑起,聲音一本正經,且無比堅定。
我那原本漏了一拍的心跳,瞬間就亂了套。
少年初識情滋味,只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我舉起了手中梁執送我的那支木頭蓮花簪子,結結巴巴道:「梁,梁執,這個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生辰禮物,我很喜歡,真的。」
夜色的掩護下,我不知梁執有沒有看清楚我發紅的面頰。
但我清楚地看到,他望向我的神情先是一愣,繼而耳根紅透,梗著脖子故作鎮定地別過臉去。
他左看右看,唯獨不敢向前看。
我左瞧右瞧,最後乾脆跳下了窗臺,落荒而逃。
20
我與梁執此後,依舊沒有挑明過任何心意。
他送我的木頭發簪,我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金匣子裡。
我那時並不知來日之路如何。
人這一生,無不是在摸石過河,貪圖僥倖是人的本能,因為所有人都認定自己與眾不同。
就像我曾對梁執道,阿鳶不是紙鳶,是南海之鳶,有幾千里長。
年少時的我,內心是如此輕狂。
我想,即便我做不成南海的鳶,也必定會是棲於枝上、展翅高飛的鳶。
可是後來我的母親再一次使我明瞭,阿鳶就是紙鳶。
是被一根繩子拴著,永遠不可能飛出謝家的紙鳶。
我珍藏了半年之久的木頭發簪,也不知是何緣故,被母親發現了。
那日午睡醒來,我看到了她面色鐵青的臉。
喜兒和乳娘,以及院裡另外伺候我的兩名下人,全都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母親坐在座椅上,將那支木頭發簪扔在了我的面前,冷笑:「哪來的?」
我一瞬間腦子空白一片,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我跪在地上,沒有多言。
母親是個很聰明的女人,與她在俗世生存的畢生經驗而言,我的任何謊言和狡辯,都是浪費時間。
我知道,以她和父親的性子,但凡我說出梁執的名字,他必定性命堪憂。
所以我跪地磕頭,只求她饒恕,卻什麼都不肯說。
母親一怒之下,將我關在房中,審問了喜兒和乳娘。
她命人對喜兒用了刑,綁在長凳上打得遍體鱗傷。
喜兒直到昏死過去,都未曾招供。
我在房內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拍打著房門。
「母親,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過喜兒吧!今後我保證乖乖聽話!」
那日我設想過最壞的結果——
說出梁執的名字,他死。
咬死不說,喜兒死。
我痛不欲生,選擇了第三種結果,咬牙撞向了屋內的桌子。
我並非真的要尋死,只不過想用這種方式逼迫母親,讓她放過喜兒罷了。
這方法果然奏效,後來我昏迷了一日,醒來後看到母親坐在床邊,笑著看我。
她為我掖了掖被子,似笑非笑道:「我兒出息了,竟學會了死諫這一套。
「鳶娘,莫要怪母親狠心,母親也曾年輕過,知道年少慕艾對一個姑娘家來說意味著什麼,那會毀了你的一輩子,知道嗎?
「常言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不願你吃太多苦頭,女子立於世間本就艱難,棋錯一著,滿盤皆輸,可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今日之事,我會瞞著你父親,母親給你機會,但你一定要改,記住自己說過的話。」
母親答應了不再追究。
我神情愣怔地看著她,跪起身子,給她磕了個頭。
21
梁執不見了。
在我被母親發現珍藏了木頭發簪的第三日,負責管理馬匹的後院管事,一早來報,府內丟了一輛馬車。
與馬車一同消失的,是梁執。
我的母親是如此聰明,她甚至沒有多說一句話,只嘴角噙笑,目光憐憫地看了我一眼。
傻孩子,你瞧,即便你咬死不說,仍舊有人會因為害怕,不打自招。
萬丈深淵終有底,唯獨人心最難測……你該清醒清醒,看清楚你所謂的堅守和真情。
……
我不知梁執的離開,是真的因為害怕東窗事發,死在謝家,還是如府內其他小廝所言,他曾放話「當馬夫為人奴,永無出路」。
總之我與他從此再未見過。
我是有些恨他的。
坦白來說,我並不信梁執是如此懦弱之人,也不信他曾對我說過的話,都是假的。
我亦知,我與他註定不會有任何結果。
我只是,恨他不告而別罷了。
我和喜兒已經扛住了母親的逼供,母親也答應了此事不再追究。
我知道人各有志,他不會一直待在謝家,可是何至於走得如此倉促決絕,連跟我見最後一面,告個別也不願。
好歹,留句話給我也行。
他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留下。
在喜兒被打得奄奄一息,養護了幾日,稍稍能開口說話之時,我去看了她。
她看到我的瞬間,眼睛亮了下,一把抓住我的手,聲音嘶啞道:「小姐,你沒事吧,梁執如何了?」
我手中端著湯藥,眉眼低垂,很快笑了笑:「喜兒,從今往後,我們再不要提起這個人,只當他從未存在過。」
22
我是個沒出息的女人。
嫁給了當朝的太常卿大人,卻不被他所喜歡。
魏氏雖是偏房,卻與他有著多年情分,二人不僅情深,還兒女雙全。
我曾想過去討一討程溫霆的歡心,好歹也生下個孩子傍身。
可是當我倆共處一室,我脫去了褻衣,赤身站在他面前,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他嘴角勾起的那抹笑,隨意敞開的懷抱,以及玩味著打量我的目光,都讓我感到眩暈。
是的,誠如大家所言,我很矯情。
我的身份需要仰仗他,身體需要他來填滿,此生註定了他就是我的天。
可是當他俯身想要與我親近,我下意識地避開,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身份和身體需要他,但我的心不需要。
我的心可以不需要。
這認知,讓我感到驚懼又欣喜。
程溫霆不喜歡我?沒關係,我心裡亦可以沒有他的位置。
我的身體是一隻紙鳶,難不成連我的心也活該被拴?
一段沒有感情的姻緣,為了各自的利益和欲望而交歡,與苟合又有何兩樣?
我知道我應當以夫為綱,應當使手段爭寵,鞏固自己的地位,那樣會使我活得很好,一輩子養尊處優。
可是,他的京中貴女,賢良婦人,當家主母。
我不想,我不願。
便是被程溫霆冷著,晾著,那又如何呢?
與其當一隻養尊處優的紙鳶,我更想做一隻棲於枝上的鳶。
哪怕這只鳶註定會桎梏于身份,永遠困在深宅之中,鬱鬱而終。
便是無法展翅高飛,落個身死魂消的下場,至少它曾經鮮活過。
從我想明白的那刻起,我便已經豁了出去。
我想,沒人比陳喜兒更明白我的心境,所以她才會同我一樣,不再將心思放在討好程溫霆這件事上。
正如陳喜兒對乳娘所言——
「那魏氏如何得寵咱不管,生幾個孩子也與夫人無關,咱們眼不見為淨,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就是。橫豎夫人還是夫人,只要魏氏不招惹咱們,便由她去。」
23
陳喜兒可真是個烏鴉嘴,慣會一語成讖。
我與魏氏井水不犯河水多年,萬沒想到,她竟然會給我下毒。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由於我近來嗜睡嚴重,乳娘和喜兒察覺出不對,終於還是去請了李十殷。
這一請不要緊,李十殷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蠅蟲。
他摸著鬍子反復斟酌,沉吟了許久,最後才道我應該是中毒了。
這毒還挺少見,在市集暗處值幾百兩銀子,名叫醉心花。
醉心花是西戎之地的產物,長期少量地服用,可使人日漸嗜睡,殺人於無形。
李十殷這聰明老頭,才不會捲入無端的是非之中,他給我開了副解毒方子,叮囑喜兒如何煎藥,臨走之前方才慢悠悠地道了句:「春日暑濕,夫人莫要再貪食。」
見鬼的春日暑濕!
我中毒一事,喜兒和乳娘簡直氣瘋了。
但她倆一合計,認為捉賊拿贓,才能一把薅出真正黑心肝的。
害人者總喜歡自作聰明,自以為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
殊不知喜兒和乳娘幾乎未曾多想,便一口咬定此事與魏氏脫不了干係。
否則我一深宅婦人,平日又未曾得罪過人,何至於中了這般貴的毒?
乳娘道魏氏如今有兒子了,必定野心膨脹,不再甘心做偏房,認為自己有機會取而代之。
果真如她所說,喜兒和她僅用了三日,便在我常吃的補膳之中發現了異常,成功揪出了在院裡伺候的一名丫鬟。
那丫鬟起初直呼冤枉,死活不承認下毒。
直到喜兒將在她房中搜出的藥包拿出來,並揚言會直接報官,治她個謀害當朝郡夫人的罪名,將她全家抄斬。
丫鬟害怕了,當下哭著承認,是姨娘春蘭指使了她。
春蘭曾是魏氏的心腹丫鬟,只要將她拿住,不怕問不出什麼。
我在府中雖不被程溫霆所喜,但好歹還有著掌家之權。
喜兒身為我身邊的大丫鬟,以我的名義去綁個小妾還是可行的。
因為害怕走漏風聲,她和乳娘帶著幾名下人直接去了春蘭的院子。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審問那下毒的丫鬟不過兩個時辰,姨娘春蘭便服毒死在了房中。
她食的是砒霜。
死的時候面目猙獰。
而魏氏當天下午,便被我婆母找了個由頭,送去了京外的莊子養病。
那日程溫霆很晚回府。
喜兒和乳娘等在前院,將下毒的丫鬟和罪證一併呈上。
她們道我如今昏迷,正躺在床上。
春蘭死得蹊蹺,而魏氏身子一向很好,突然被送去莊子養病,實在不符合常理。
「請大人為夫人做主,將魏氏帶回,查明真相。」
24
春蘭已經死無對證。
喜兒和乳娘終究只是下人,再無法越過程溫霆做別的事情。
更何況我的婆母一心袒護魏氏,當下便不悅道:「若心身子不好,難不成還要告訴你們二人,你倆又不是她院裡的丫鬟,整日只圍著謝氏打轉,如何知曉她病得有多重!
「我送人去莊子養病,還不是為了謝氏,謝氏也整日病懨著,我怕給她過了病氣。
「家中近來也不知怎麼了,淨是些不省心的東西,病重的病重,下毒的下毒,沒規矩的沒規矩!春蘭自盡是罪有應得,這下毒的丫頭也該直接打死!明個兒找幾個姑子來府裡念念經,去去晦氣才是要緊。」
……
喜兒並未撒謊,那日天太晚,我喝了藥,已在房中睡去。
我並不知婆母是如何聲色俱厲地直接處死了那下毒的丫鬟。
也不知我的夫君是如何聲色淡淡,道了句春蘭已死,此事就此作罷。
我只知我睡得很沉,但到了後半夜,還是感覺到有一隻溫熱手掌覆在了我的發間。
那人在撫摸我的頭髮,以及面頰。
他動作很是輕柔,但我還是皺著眉頭,極力地睜開了眼睛。
床畔燃了一盞小燈,我對上了程溫霆素來波瀾不驚的眼眸。
顯然,他是來探病的。
深夜探病,本該顯得他多麼深情。
可我嘴角勾了勾,只是問他道:「大人是如何處置那下毒丫鬟的?」
「杖斃。」
「魏氏呢?」
程溫霆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我,用手為我掖了下被子。
我笑道:「家中出了兩條人命,大人不該報官嗎?」
程溫霆緩緩道:「你在謝家之時,倘見府內死了兩個奴婢,謝大人也會報官麼?」
不過死了兩個奴婢而已。
程溫霆的反應,其實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我仍是有些自嘲地閉上了眼睛,歎道:「大人回吧,我困了。」
程溫霆坐在床邊,並沒有動。
屋內太過安靜,他既不離開,又一副仿若無事發生的姿態,那令人厭惡的淡定,最終還是使我惱了火。
我再次睜開了眼睛,目光朝著床帳之上,冷冷道:「程大人,早在她誕下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買過砒霜,春蘭怎麼死的,你我心知肚明,不必裝模作樣。
「今日咱們索性敞開了說話,我曾經說過,不屑於對付她,現在我將收回這句話,你最好將人藏仔細了,永遠不要回京,否則我必不會放過她。」
「鳶娘……」
程溫霆習慣了我的溫順,從未見過我翻臉的模樣,他向來是個自負的男人,此刻也並未惱怒,反倒只是興味盎然地看著我。
他勾了下嘴角,又欲撫摸我的頭髮,我已經側過了身,背對著他閉上眼睛。
「大人回吧,我院中下人,除卻從前陪嫁過來的,均都會賣掉,您明日看看名單,若有眼熟的,趁早調走。」
25
我對程溫霆,如今真是徹底地生了嫌隙。
這世間男子真是可笑至極,當我賢良著想要討好他時,他心中無我,對我既沒有耐心又十分涼薄。
待我與他翻了臉,在這府中破罐子破摔式的誰也不搭理,他反倒來了興趣,時常過來看我。
當然,其中必然包含了他對我的愧疚之心。
畢竟他與婆母對魏氏的包庇,太過明目張膽。
我那婆母倒也十分理虧,隔了仨月,主動將魏氏的兩個孩子送到了我的院子。
她一改往日的嚴苛,開口便對我笑道:「鳶娘,從前是孩子小,離不得娘親,如今若心病重,養在莊子上不會回來了,咱們家中就這兩個可心孩子,母親思來想去,還是應該養在你的名下,你知書達理,聰慧過人,必能將他們教養得很好。」
這一番深藏不露的話,她自以為我會很高興甚至感激涕零地答應,卻不料我眉眼含笑,只是摸了摸孩子的頭,淡淡道:「母親,我身體不好,不便教導他們姐弟二人,您還是將孩子帶在身邊養著吧。」
婆母愣了一瞬,有些不悅道:「你是霆兒的正妻,孩子自然應該養在你的名下,否則日後長大,他們的出身會遭人非議。」
那是自然。
沒有養在正妻名下的妾生子,終究只能是庶出身份。
正因如此,婆母才又道:「知道你身體不好,只是要你將他們養在身邊,不需要你諸多操勞,你嫁過來多年未曾生養,本就是樁罪責,好好地將孩子養大,將來不正是你的福氣。」
眼前婦人,分明生了副尚算仁慈的模樣,落在我的眼中,卻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她當真是好會盤算。
難怪之前那般沉得住氣,任由魏氏養著自己的孩子。
原是認定了我無法生養,待孩子長大了再送到我的名下不遲。
這本該是多好的盤算。
孩子長大了,便是認我為母,也只會待魏氏親近。
若不是魏氏懷有別的心思,對我下了手,他們這一路本該贏到最後。
可惜啊,真是可惜。
我看著婆母那張與程溫霆有幾分相似的臉,突然覺得有些倒胃口,遂端起桌上的茶水壓了壓,又微微笑道:「母親的話,不無道理。」
婆母面上鬆懈,贊許地看著我,以為我同意了。
卻不料我話鋒一轉,又道:「但母親有所不知,夫君近日常來看我,待我親近許多,我想我日後會有機會誕下屬于自己的孩子的。
「同為女人,母親想來能夠體會我欲為人母的心情,別人的孩子再好,終究不是自己生的,養不熟。」
我不願與婆母繞彎子,放下茶杯,又勾了勾嘴角:「更何況是魏氏的孩子,我說得對嗎,母親。」
我面上含笑,語氣溫順,就這麼直直地看著眼前婦人。
婆母噎了一噎,面色不甚好看,卻並未再說什麼。
當晚,程溫霆又一次來了我的房中。
春蘭已死,魏氏離京,他是個正常男人,想要睡一睡自己的妻子,也是理所應當。
可我實在厭極了。
白日裡方被他的母親噁心了一遭,晚上看到他又是那張波瀾不驚、雲淡風輕的臉,我平靜道:「大人知道,我素來身子不好,不便服侍您,不如由母親做主,再給您挑兩個妾吧。」
程溫霆喜歡溫順和聽話的女人,按照他從前的秉性,本應該對我的不識趣和暗諷沉下臉來。
然而他近來出奇地有耐心,在通明的燭光之中,目光含笑地看著我。
他溫聲道:「鳶娘,我們要個孩子吧,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嗎?」
孩子,又是孩子。
真可笑啊,原來他一直知道,我想要個屬於自己的孩子,我需要一個孩子。
如今總算是愧疚了,醒悟了,願意施捨給我了。
我笑了一聲,抬頭對上他深沉的眼睛,開口道:「大人願意與我生個孩子,妾身感激不盡,但如今妾身怕了,為了以絕後患,我有個小小提議,不如您先將京外莊子上的魏氏,緝拿了送官,如何?」
我聲音尚且溫順,程溫霆便已經蹙起了眉頭,他道:「她今後不會回京,再沒有害你的機會,你又何必非要置她於死地。」
「哈?」
我像是聽到了笑話一般,有些不可思議:「我置她於死地?大人乃朝廷官員,卻不知殺人償命的道理?
「也罷,我又沒死,算不得是她殺了人,但我心下是真的好奇,若我當時真就一命嗚呼了,大人會怎麼做呢?」
想來是我太咄咄逼人,程溫霆的面色終於沉了下來。
他不悅道:「鳶娘,此事已了,你道這些不曾發生過的事,有何意思?」
「當然有意思,我一想到在我死後,魏氏會取而代之,成為大人的正妻,而您和婆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選擇闔家歡樂,其樂融融……我就無比遺憾,慶倖自己沒有死成。
「大人您也會遺憾吧,真可惜呢。」
「鳶娘!你莫要胡言!」
程溫霆動了怒,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握緊,抿著唇起身。
「便是你死了,魏氏也不配做我的妻子,你未免將我想得太齷齪了些!」
26
那日,我與程溫霆再一次不歡而散。
他道我將他想得齷齪了些。
我卻心下寒涼,又一次體會到了他的涼薄。
縱是與魏氏情深,育有兩個孩兒,在他的心裡,出身低微的魏氏,仍舊不配做他的妻子。
這世上的男人,果真如母親所言,皆都清醒得很。
罷了罷了,他只要不來煩我,不提也罷。
這偌大的太常卿府,終於再一次恢復了平靜。
我那婆母后來真的做主,又給程溫霆納了一房妾。
只是這次不知是何原因,他竟沒去那小妾房中,反倒天長地久地在後院書房住下了。
我對程溫霆的任何消息,皆沒有興趣。
這些還不都是喜兒,沒事非要講給我聽。
想來是我的日子過得太無聊了,整天不是趴在窗臺,看著院子裡的花叢發呆,便是托腮坐在廊下,看著乳娘做針線活。
我有次把下巴朝她伸了過去:「乳娘,給你解結錐用。」
乳娘笑得前仰後合。
她道:「夫人同以前一樣,調皮得很呢。」
這話令我恍惚了下。
未出閣前,京中誰不知謝家的女兒生來溫順,皆都乖巧。
也就只有乳娘和喜兒,知我那些私下裡的逗趣,以及憤憤不平的任性模樣。
我這一生,只敢背後放肆,說來還真是可憐。
乳娘一句話,倒又使我想起了從前許多過往。
少女時期,我有段日子實在是覺得無趣,被家中壓迫得厲害,遂收拾了行囊和積攢下的銀兩,想要帶喜兒離開謝家,出去闖蕩。
可是實不相瞞,從小到大,我去過的最遠的地方,不過是城郊大門。
出了城郊大門,我連方向都認不清。
認不清方向,倒也沒事,只要有銀子,找輛馬車照樣闖蕩四方。
我和喜兒自認為還算聰明,偷了兩身家中小廝的衣裳,打扮成了男孩模樣。
卻不料這見鬼的世道,不僅是對女孩苛刻,但凡是弱小之人,都有可能被欺負。
如那一臉憨厚的車把式,看著是個老實人,沒想到半路便搶了我們的包袱和財物,將人踹下了車。
荒山野嶺的,我和喜兒在野外度過了艱難的一晚,聽著豺狼虎豹的叫聲,捂著嘴不敢發出聲音。
後來天未亮,便被謝家的人找到,帶了回去。
那次喜兒被打得很慘,我哇哇大哭,向母親求饒。
母親嘴角噙著笑,竟心情不錯地對我道:「鳶娘,你想去哪兒?可有官府發放的路引?證明身份的牒文?沒這兩樣東西,你如何能離開上京?
「還有,你只帶走了喜兒,可想過你乳娘鄒氏等人,會因為看管不住你,丟掉了性命。
「外面多兇險呐,你瞧,要不是家中守衛及時找到了你,你在野外被豺狼吃掉,可怎麼是好?
「不過孩子,你儘管放心,你父親可是相府的長史大人,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我們找到。」
那年,我十二歲。
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有過離開謝家的念頭。
梁執永遠不會知道,十四歲生辰時,我在窗臺輕聲問他,若有朝一日,我落到了絕境裡去,他敢不敢以身犯險帶我離開……從一開始,那便只是我問他的一個夢。
正如梁執所言,我永遠不會有這一天。
從前是謝家女時不會。
如今是太常卿大人之妻,更加不會。
27
我十七歲嫁給程溫霆,如今已是二十五歲的婦人了。
晚間望向鏡中之時,那烏髮蟬鬢的女子,眉眼熟悉又陌生。
喜兒總說我與從前無異,可她還不是不經意間,在我的頭髮裡發現了一根白髮。
她起初不肯給我看來著,打算悄悄丟掉。
我從鏡中看她的神情,笑出了聲:「拿來!你拔我頭髮的時候,以為我感覺不到疼嗎?」
喜兒無奈,將那根白髮給了我,同時寬慰我道:「就發現這一根,夫人的頭髮像緞子一樣,別提多好看了。」
我並未搭理她的寬慰,只是感慨地看著手中白髮,道了句:「真就老了呢。」
真就老了呢。
真遺憾呢。
我這一生,並未做錯過什麼,自認為還算良善,最終仍無可避免落了個荒蕪度日的蹉跎結局。
遺憾,卻也正常。
棲息枝頭的鳶,沒有機會飛去屬於它的南海。
這世間女子,還不都一樣。
沒意思。
真沒意思。
……
我要收回方才的話,人生開始變得有意思了。
青天白日,真是見鬼了。
那日皇后在宮內設宴,我竟看到了梁執。
不,他不是梁執。
他如今名叫賀南隅,是從邊關回來的一位游騎將軍。

我在宮宴之上,聽到身旁的太僕夫人談論起他。
她道這位賀南隅將軍,曾是土匪出身,因為與山寨大當家結了怨,叛變投靠了懷化將軍秦世元。
懷化將軍與其裡應外合,最終剿滅了藏在深山裡的土匪窩。
太僕夫人問我,可還記得十二年前的元夕,有一幫來歷不明的歹徒,在上京當街射殺百姓和官眷。
那幫歹徒,正是與賀南隅將軍結怨的土匪窩裡的人。
那大當家一向盤踞在秦嶺,據說是前朝遺孤。
他對如今的朝廷充滿了怨恨,揚言便是複國無望,也定要給朝廷一些顏色瞧瞧。
果然,十二年前的元夕,他做到了。
只不過後來,又因賀南隅的叛變,死無葬身之地。
賀南隅此人,一身匪氣,即便後來跟著懷化將軍投了軍,去了邊關打仗,仍是個不靠譜的兵痞子。
他膽子很大,在邊關混了近十年,雖立過不少戰功,但因總是不聽指揮,反復被革職,又反復被冊封。
如今能保住個五品游騎將軍的頭銜,很不容易。
太僕夫人道他此次回京,是因為在邊關惹怒了當地戍邊刺史,遂被頂頭上級遣送回了京,命他無詔不得返回。
那頂頭上司還給當今聖上修書一封,道游騎將軍賀南隅,如今二十有七,是軍中出了名的鰥夫,因他沒個正形,名聲太臭,邊關女子皆不肯嫁他。
望聖上在京中給他尋一門親事,好好約束下他的品行。
那修書的將軍,正是皇后的親舅舅。
舅舅開了口,皇后自然當了個事辦。
只不過,她很為難。
賀南隅雖說是個五品將軍,但無父無母,在Ţū́₊京中毫無家底。
雖說長了副不錯的模樣,但到底二十有七,年歲不小了。
加之此人是個兵痞子,浪蕩名聲在外,上京家世稍好的人家,根本不樂意把閨女嫁他。
家世太低的,皇后一時又挑選不出合適的人來。
所以她想了個辦法,舉辦了一場宮宴,邀請了官眷夫人們入宮。
又讓賀南隅以送盆景的名義,出現在大家面前。
皇后此舉,是想借助京中官眷們的手,挑選出身邊合適的姑娘。
然而我看到賀南隅的第一眼,幾乎在止不住地手抖。
28
他與梁執竟長得如此相像。
哪怕十一年未見,我仍舊一眼看出,除卻略微成熟且滄桑的面容,更加鋒銳而淩厲的五官,以及下巴處冒出的青皮胡茬……其餘幾乎一模一樣。
因為無法相信世上有長得如此相似之人,在賀南隅放下那盆珊瑚盆栽,告辭退下時,我沒多久便找藉口離開了宴席。
我一路追著他的腳步而去。
行至徑門外的道路,不見了人影,我終於大口地喘息,有氣無力地蹲在了地上。
卻在這時,我眼前出現了一雙靴子。
抬起頭來,正是那賀南隅。
他一臉不解,正挑著眉頭質問我:「這位夫人,你跟著我做甚?」
我沒有回答,只是艱難地起身,站穩在他面前,然後突然伸出手,將他左臂衣袖,掀了上去。
十二年前的元夕,梁執在城樓下救我時,曾被一長箭擦傷了手臂。
眼前這位賀將軍,左臂上果然有疤。
可是又不止一條疤。
男子孔武有力的胳膊,黝黑且粗壯,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疤,早已融入膚色,分辨不出是鼓起的筋絡,還是昔年舊傷。
我的手落在那幾道傷疤上,想要盡全力地找到他是梁執的證據。
然而太難了。
梁執當年那道疤,本就是擦傷,若留到現在,怕只有極淺的印記了。
我沒有找到。
我顫抖的手,以及突然掉落在那手臂上的眼淚,使得面前的男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的聲音有些粗,又顯得極為低沉,含著隱隱的戲謔:「夫人這是做什麼?光天化日的,把我衣袖掀了,胳膊摸了又摸,你給錢了麼?」
我無心理會他的調侃,只是失望地鬆開了手。
然後轉身,腳步蹣跚地離開。
我失魂落魄,仿佛一瞬間老了許多歲。
哪怕身後這人,又十分混蛋地嘖了一聲:「就這麼走了?摸了不認帳,上京的女人真是無情。」
29
太常卿府的夜,一如既往。
我倚著床,目光怔怔地望向窗臺,對喜兒道:「我今日,好像看到梁執了。」
喜兒正欲為我放下床帳,聞言愣了下,很快又恢復如常,笑道:「不可能,夫人定是眼花了。」
「不,喜兒,真的是他,那人與他長得十分相像。」
我的目光落在了喜兒身上,眼淚不由自主地便掉了下來。
我捂住了眼睛。
喜兒伸出手,動作很輕地將我抱住。
她道:「夫人,人死不能複生,你知道的。」
她的聲音在哽咽,可我仍舊固執己見,堅持道:「他與梁執年歲相當,站在我面前時,我看到梁執的影子重疊在他身上。」
「夫人,您別哭了,我心疼,不管他是誰,若能使你活得開心一些,得以慰藉,便將他當作是梁執,又如何呢?」
30
初見賀南隅,喜兒對我道,便將他當作是梁執,也無妨。
可是怎麼可能呢?
我僅用了幾日的時間,便想明白了過來。
賀南隅不是梁執。
他不可能是梁執。
因為梁執早就死了,被我父親所埋。
我不能因為相似的長相,便將賀南隅錯認成了梁執,這樣對梁執是不公平的。
他永遠年少,永遠活在我舊時的記憶裡。
而我如今是程溫霆之妻,便是與他徹底生了嫌隙,互不喜歡,仍需要遵守這該死的禮教和婦道。
我打定了主意,從此不會再見那位賀將軍。
但凡聽聞他會出現的場合,我會下意識地回避。
可是即便如此,短短半年的時間,我與他又見了三次面。
這說起來十分無奈。
皇后因為對他的婚事上了心,於是跟皇帝抱怨,選出來的這些貴女,家世好的總是哭天喊地想要婉拒這門婚事,好不容易有姑娘看上了賀南隅,他反倒還挑三揀四的,不樂意。
皇后有些生氣,也有些無奈。
皇帝便道,一個是挑,兩個也是挑,京中衛戍營沒娶到媳婦兒的光棍兒還有好多,又不止賀南隅一個,而且皇親國戚之中,那些沒成家的紈絝子弟,也該找媳婦兒了。
何不就趁此機會,全都相看相看。
於是由皇后帶了頭,京中的官眷夫人們閑來無事,全都跟著上了心。
今日太僕夫人舉辦一場男女同打的馬球賽,明日宗伯夫人舉辦一場男女同席的詩文辯論,後個兒侯府老太太做東,一塊去園林山頭賞花看景。
那段時日,作為京中有頭有臉的婦人,我也總會收到各家送來的請帖。
裝病應付了幾回,又不能一直病著。
否則必要落人話柄。
於是短短半年時間,我見到賀南隅三次。
想來是因為第一次見面時,我表現得太過冒失,他對我記憶猶新,但凡見到了,總會不經意地投來一道目光。
若我不小心與他四目相對,他便會眉頭挑起,朝我露出一個惡趣味的笑。
我便是立刻移開目光,也能感覺到那道戲謔的探究視線,仍舊落在我的身上。
後來這視線逐漸變得有了溫度,開始灼熱起來。
男女之間,曖昧不清,有時候確實只需要一個眼神。
大概因我總是表現鎮定,太假正經,賀南隅看著我,有次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當時一眾官眷以及世家小姐們皆在品茶,太僕夫人好奇地問賀南隅在笑什麼?
賀南隅道:「突然想起我在邊關之時,逮到過一隻野狐,那狐狸慣會裝死,但毛色雪白,從脖子到胸腹,摸上去手感柔軟,好看極了。」
「那做成狐膁妝緞,肯定很漂亮。」
一世家小姐,眼睛明亮地望向賀南隅,捂著嘴笑。
賀南隅卻道:「你怎這麼欠,我單是看到它就已經移不開眼了,哪裡捨得剝它的皮。」
31
三月,京平侯府的老太太要在城內眉山園圃舉辦一場賞花宴。
屆時不僅丞相府的老太君會去,我的母親和我長嫂榮嘉縣主也會出席。
老太君是當初我和程溫霆的保媒人,她又一貫表現得極為喜歡我,這樣的場合,我必定要陪在左右的。
至於我的母親和長嫂,自魏氏之子的百日宴過後,我與她們便未曾見過。
便是我被魏氏投毒,有段日子昏迷不醒,她們聽聞了消息,卻也不曾來看我一眼。
這事怪我不成器,被害死了也是活該,不怨她們。
所以賞花宴上見了面,我仍舊溫順含笑地喚一聲「母親」和「嫂嫂」。
母親點了點頭,並未多言。
榮嘉縣主一派高貴姿態,同往日一樣,含糊地應了一聲,並不太想搭理我。
她是福王獨女,自幼同公主一起長大,身份尊貴,一向不太能瞧得上別人。
我不在意,站在老太君身邊,同所有人說話,皆是巧笑倩兮的溫柔模樣。
賢良如同刻在我骨子裡的東西,我面上的笑總是最為得體。
傍晚之時,賞花宴終於結束。
各家各府的馬車和守衛,均開始返程。
我在送走了京平侯府的老太太,丞相府的老太君及太僕夫人等人,又笑著送了我的母親和長嫂離開。
母親離開之前,掀起馬車上的簾布,難得地對我道了句:「近日若無事,可來家中走走。」
我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山路上的馬車消失後,我嘴角的笑逐漸冷卻,恢復了面無表情。
喜兒問我,要不要回府。
我回頭看了看人已經不多的園圃,疲憊道:「此刻倒是難得的清靜,喜兒,我們去山上走走。」
32
我發誓,我沒想過會在眉山園圃偶遇賀南隅。
這完全是一場意外。
我在山上不小心崴了腳,每走一步,都痛得要命。
喜兒眼看著下山還有一段路程,遂扶我坐到一處涼亭,她先行離開去叫山下守衛抬轎攆過來。
我一人百無聊賴,趴在涼亭欄杆上,出神地眺望遠處。
突然便聽到身後傳來一男人的打趣聲——
「夫人這是怎麼了?專程在這兒等我不成?」
我詫異回頭,正看到出現在涼亭的賀南隅,一身玄色袍衫,青色絛帶束腰,腰身勁瘦,身姿高挺,格外地出挑。
不得不說,他容貌是真的端正,可是鋒銳而淩厲的眼中,只稍稍含笑,便顯得整個人放蕩不羈,頗具土匪及流氓的無賴行徑。
他的笑意自胸腔發出,聲音渾厚而悅耳:「莫不是想我了?」
這人兵痞子的名號,果真是名不虛傳的。
他與梁執除了長相相像,實則舉止輕浮,全無半分相似。
我微微蹙起眉頭,並不打算搭理他。
然而臉剛轉過去,腳踝突然一痛。
回頭望去,正看到賀南隅蹲在我面前,一隻手握住了我崴傷的腳踝。
他的手掌粗糲,隔著布襪,可清楚地感覺到灼熱。
那一瞬間,我心口一窒,竟忘了腳踝傳來的痛感,只呆呆地看著他,神情愣怔。
眼前這張臉,使我腦中突然想起一幕似曾相識的畫面——
「阿鳶,以後這些話你不要再說,傳出去對你不利,會招惹麻煩。」
「我就在家說說而已,不會傳出去的。」
「那也不行,這話要是被長史大人知道,你免不了要吃苦頭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把我的腳鬆開。」
……
自賀南隅出現,我總會不自覺地便想起梁執來。
所以我並不願與他見面。
可賀南隅並無半分異樣,他此刻握住我的腳踝,只不過是在檢查我崴傷的情況。
他眸光認真地落在我的腳上,左右觀察了下,道了句:「關節錯位了。」
話音剛落,他便突然出手,給我崴傷的腳踝複了位。
我痛得大叫一聲,眼淚湧了出來。
賀南隅並未鬆開我的腳,一邊手法老到地推揉,一邊抬起頭,眼眸彎起,趣味盎然地看著我:「這就哭了?你還真是愛哭,動不動就掉眼淚。」
在他的推揉下,我的腳踝已經不似方才那般痛了,眼淚也已經止住,只是聲音之中仍含著一絲哽咽的鼻音。
我問他道:「不知賀將軍祖籍何處?家中可曾有過至親兄弟?自幼便與你分離那種?」
賀南隅挑眉看我,突然笑了一聲:「我說呢,把我當成誰了?」
我搖了搖頭:「沒有,你與他其實並不相像,是我多想了。」
「他是誰?叫什麼名字?」
「梁執。」
「梁執?不認識。」
「不認識便罷,我本就是隨口一問。」
「那他與你是什麼關係?」
賀南隅一臉的興致,仰頭看我,眼中充滿了探究。
我並不願回答,只道了句:「我的腳不痛了,多謝賀將軍,您先下山吧。」
賀南隅此人,果真討厭。
他竟抓著我的腳踝不放,又道:「他是你的姘頭?相好?」
我一瞬間有了惱怒之意,極力想要縮回被他握住的腳踝:「與你何干!放開!你莫要胡說八道。」
33
賀南隅瘋了,他膽子賊大。
在我極力想要縮回腳踝時,他反倒越握越緊,還起了身,以單膝跪著的姿勢湊上前來,用另一隻手摟住了我的腰。
我驚嚇不已地往後退,背倚著欄杆。
他又欺身而上,順勢壓了過來,將我摟得更緊了。
他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我,接著與我呼吸相抵,笑道:「夫人,你若是寂寞,瞧我如何?我力氣大,有勁,定會使你快活。」
晴天霹靂的話,被這登徒子以極其鬆快的語氣說出,他竟還顯得一臉誠摯,十分真誠。
賀南隅的身體實則魁梧至極,像是一堵牆,我被他禁錮在懷,根本無法動彈。
我驚懼地瞪大眼睛,別過臉去,身體和聲音皆Ţũ̂₉顫抖得厲害。
「你,你快放開,不要命了!」
「能得到夫人這樣的女人,死有何懼?」
「你,你瘋了!我夫君是三品大員,我可是程大人之妻!」
「我知道。」賀南隅再度挑眉,一臉的不以為意。
他含笑看我,原本握住我腳踝的那只手掌,沿著我的小腿往上游走,接著突然將我整條腿抬起,架在了他的腰上。
「所以,我更喜歡夫人了。」
這姿勢令我瞬間冒了汗,他放肆而狂浪的言語,更是讓我漲紅了臉。
我推不動他,幾乎要哭了出來:「賀南隅!你在做什麼,快起開!」
「夫人不喜歡嗎?我從見你的第一眼,便想有這麼一天,夫人膚白似雪,身段嬌俏,我喜歡得緊,夜夜想,夜夜盼……
「聽聞程大人素來端正自持,是京中人人敬仰的君子,聖上贊他高風亮節,是文人之首,我最討厭這種人了,所以能和夫人好一場,我死也願意。
「夫人,你敢在宮內追出來掀我衣袖,如今被我掀下裙子,便怕了麼?
「夫人,你怕什麼,沒人會知道的,你心裡也很想這麼做吧……睜開眼睛,便是將我當作是別人,我也不在乎,你睜開眼睛看我。」
……
我已經許多年未曾靠近過男人了。
賀南隅當真是好手段,他點燃了我的身體和心裡的欲望,讓我無法喘息。
我全身癱軟,伏在他肩頭,指甲幾乎嵌入他後背的肉裡。
「賀將軍,別,不可以!
「賀南隅,你快停下,住手。
「……你,你快些,等下要來人了!」
34
賞花宴過後,我有整整一月未曾出府。
我整個人被惶恐,驚懼,和擔憂所淹沒。
但同時,心裡又升騰起一種隱秘而顫抖的深深快意。
是的,京中出了名的賢良婦人,無視禮教,做了件有違婦道的事。
這件事只有喜兒知道。
我惶恐不安之時,對她道,我是個淫穢不堪的女人,我沒有恪守為人妻子的本分和婦道,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喜兒道:「夫人有何罪過?咱們在府裡的這些年,姑爺也不止您一個女人,他有魏氏和春蘭。」
「可魏氏和春蘭是他的妾,他們名正言順。」
「夫人倒也想名正言順,還不是這世道不准,憑什麼只准男人放火,不准女人點燈!」
「喜兒,這些皆不是我做錯事的藉口。」
「怎麼不是了?」
「姑爺也不曾顧過您的死活,魏氏都敢投毒了,他還不是將人養在了外面,咱們夠給他臉了!」
關於我中毒那事,喜兒耿耿于懷,一向是記恨程溫霆的。
她為了寬我的心,又道:「您忘了,這府內還有一房妾呢,姑爺難道能一輩子不碰她?我信他個逑!
「男人三妻四妾,卻要求女人守貞潔,夫人便是偷了又如何,從前就說過,今後怎麼開心怎麼活,總比憋屈死了得好。」
……
我的心在喜兒的「開導」下,日復一日地平復。
一個月後,已然恢復如初。
有了那次偷人的經歷,加之喜兒義憤填膺的言論,我開始僥倖和堅信,我沒做錯什麼,此事天知地知,會永遠成為一個秘密。
那時我並不知,有些事一旦開了口子,就會像是洪水決了堤壩,無法回頭。
而我的賢良和偽裝,也終會在那一刻徹底崩塌,墮落成魔。
35
再見賀南隅,是在我常去上香的那座觀音廟裡。
廟宇高臺上的菩薩慈眉善目,香火嫋嫋映著她的臉。
我跪直身子在蒲團,閉目祈禱,默念經文。
身後冷不丁地便擁來一人,環住了我的腰。
賀南隅高大的身軀,暫態成為我的靠背。
他將頭埋在我脖頸上,聲音懶散,含著無賴地笑:「夫人,想我沒?」
我沒有睜眼,手在顫抖:「你怎麼在這兒?」
「好不容易盼著夫人出府,我當然要第一時間趕來,這段時日我總回想起眉山那半晌,想念夫人異常,茶飯不思。」
賀南隅舉止輕浮,說出的話也很是油腔滑調,可是配上他低沉含笑的嗓音,竟也顯出幾分深情款款。
同時他的手也並不老實,又開始順著我的腳踝,探入裙底。
我聲音既顫抖又惱怒:「賀南隅,這是在廟裡!」
賀南隅瞥了一眼高臺上的菩薩像,他不甚在意地笑,在我耳邊道:「那便讓她看著!」
這一身匪氣的兵痞子,可謂是渾身是膽,什麼都不怕。
可我心下顫了又顫,最終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撩撥下,敗下陣來——
「你住手,先別亂來。
「後院有我常住的一間廂房,等下你過去那兒。」
「夫人想得周到,連廂房都準備好了,可見真是想我了。」
賀南隅沒再繼續撩撥我,可卻依舊保持著從背後擁著我的姿勢,還不忘揶揄調笑。
我有些惱,瞬間面紅耳赤,道:「我常來這觀音廟上香,是花錢包了一間房,不過是偶爾小憩下。」
「知道了,不想就不想,你急什麼,臉都紅了。」
賀南隅下巴上的青皮胡茬,一下下地在我脖頸處摩挲,同時他的呼吸溫熱,故意輕咬了下我的耳朵。
他笑道:「夫人,我先去等你,別只顧著跪你的菩薩,我也有香火想要供奉給我的菩薩。」
36
城西觀音廟,以求子為主,並不是一座很大的寺廟。
它坐落在白慈山腳,山上是香火旺盛的普覺寺,有很多令人尊敬的大和尚和住持。
後山一隅,是一處供奉著鬥姆元君的尼姑庵。
那尼姑庵也不甚大,約莫有不到兩百名比丘尼。
觀音廟的後院,我常住的那間廂房在上坡。
那是片清靜之地,鮮少有人會來打擾。
而我那間廂房,推開後牆的窗戶,隔著遙遠距離,隱約望得到那座供奉鬥姆元君的尼姑庵。
黃牆黑瓦,一片死寂。
那日我和賀南隅在廂房放縱。
我將他壓在身下,他伸手撫摸我的頭髮,湊過來親吻我的唇,說我是他的菩薩。
放縱過後,房內除了我們倆的呼吸聲,只剩下寂靜。
賀南隅小憩了片刻。
我起身穿戴整齊,坐在窗臺邊兒靜靜地望向遠處的尼姑庵。
直到賀南隅醒來,打著哈欠過來,又一次抱住了我。
他問道:「鳶娘,你在看什麼?」
我抬手示意了一下窗臺外面:「後山,那裡有一座尼姑庵。」
「尼姑庵有什麼好看的?」
「尼姑庵不好看,可我的嫂子死在了那裡。」
「啊?你嫂子?」
「不是榮嘉縣主。」
我緩緩解釋:「榮嘉縣主在成為我的嫂嫂之前,我兄長是有妻子的,但為了給她讓路,謝家道她偷盜家中財物,把她給休了。
「回到娘家之後,她的父母兄弟嫌她丟人,將頭髮絞了,送到尼姑庵裡出家。」
「然後呢?她想不開,自盡了?」
「當然不是。」
我回過頭來,看著賀南隅,笑道:「你從邊關來的,自然不知京中之事,那座尼姑庵,比龍潭虎穴還要可怕,是處淫窩。」
「啊?這話怎麼說?」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自我嫂子死後,我才知道那尼姑庵的住持,一貫是個貪圖權勢的,為了巴結權貴,她們私底下做著妓院的營生,逼尼姑接客,陪吃陪喝陪聊陪睡,滿足一些香客的口福和豔福,我嫂子接受不了自己被糟蹋,上吊了。」
「這怎麼可能?你嫂子就算被送到尼姑庵出家,好歹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姑娘吧,上京天子腳下,逼尼姑接客?太無法無天了吧。」
賀南隅不信我的話,我也並不急著解釋,只是對他微微笑道:「你若知道那些有特殊癖好的香客都是什麼人,便不會有此一說了。」
「那你告訴我,都是些什麼人?」
都是些什麼人?
是能讓尼姑庵的住持有恃無恐的人。
是能讓山頂普覺寺那些德高望重的大和尚歎一聲「阿彌陀佛」的人。
是能讓天子腳下,皇城官員們,裝聾作啞的人。
是能讓所有知道真相的百姓不敢得罪,只敢將污穢罪名指向那些不要臉的尼姑的人。
那座供奉著鬥姆元君的尼姑庵,私下裡是處淫窩,晚上尼姑們打扮豔麗,鬥姆宮富麗堂皇。
甚至於尼姑庵的住持,請過城內手段最高明的妓院老鴇,幫忙調教那幫沒頭髮的姑娘。
賀南隅不信。
我告訴他,起初我也不信。
直到後來我發現,知曉內幕的那些人,包括我的夫君,居然全都習以為常,認為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尼姑淫亂而已。
我悟了。
原來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是那些被馴化的尼姑們,貪圖富貴,不甘寂寞。
若真有烈性,誰還能逼她們不成?
我那嫂子不就上吊了?
女子為了守護貞操,還可以以死明志不是。
我笑了。
37
我與賀南隅第三次在觀音廟幽會那日,天一早便下起了雨。
晨起出門時,恰好碰到了休沐在家的程溫霆。
他站在庭院長廊下,抬眸望著霧濛濛的天,身影如芝蘭玉樹。
喜兒朝他行了禮,便撐起一把油紙傘,置於我的上方。
程溫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眉頭微蹙道:「夫人要出門?」
我含笑點頭,道了句:「去觀音廟,上香。」
程溫霆抿起的唇,恰如我面上的笑,同樣的心照不宣。
過去的很多年,他知道我被他的母親所刁難,抄寫經文,每月雷打不動地去廟裡上香求子。
他知道因為我沒有孩子。
可他只是冷眼旁觀。
從前太多次的冷眼旁觀,造成了今日的相視無言。
他仿佛終於醒悟了一般,蹙著眉頭看我,聲音有一絲無奈:「你便是去再多次,也懷不上孩子。」
「夫君說笑了,說不定菩薩看我可憐,願意賜我一個孩子呢。」
我面上掛著溫順的笑。
程溫霆閉了閉眼睛,再次望著我時,朝我走近一步:「今日休沐,我同你一起去。」
我後退了一步,頭頂上方展開的青色油紙傘,被雨淋得淅淅瀝瀝。
「不必了,這本就是我一個人的事。」
溫順語氣裡的決絕和孤傲,似乎終於刺痛了程溫霆的心。
他道:「鳶娘,你究竟要同我慪氣到什麼時候?
「是不是只有魏氏死了,你才能徹底放下心結?」
「夫君說笑了,魏氏若有罪,何以能活到現在?既活到了現在,足以說明她與我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我盼她長命百歲。」
庭院雨急,我一步步地往後退,在程溫霆的注視下,勾起嘴角,轉身。
「妾身去上香了,夫君不必送了。」
「鳶娘。」
我的腳踏出大門之前,身後又傳來了程溫霆的一聲喚。
回頭望去,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的臉在雨幕之中顯出幾分陌生。
「你近日的香上得很勤,雨天路滑,千萬小心。」
「謝夫君,我會的。」
38
賀南隅真乃我見過的第一狂人。
我將不久前從太僕夫人那兒聽到的傳聞,說給他聽:「聽說你之所以會被遣送回京,是因為在邊關睡了戍邊刺史的夫人?」
話音剛落,賀南隅便突然從床上起了身,眸光幽怨地盯著我:「你怎麼也信這種傳聞?我沒睡,不過是多年前叛軍過來的時候,救過她一回,那婦人便對我上了心,還揚言要同我私奔,鬧得邊關盡人皆知。」
賀南隅伸手將我摟在懷裡,一邊兒把玩我的手指,一邊兒又不滿道:「我雖偏愛人妻,但也只喜歡有眼緣的女人,似你這般最好,嬌俏,正經,還風騷。」
話說到最後,他已經止不住地笑,將臉埋在我脖子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立刻給了他一巴掌,瞪眼道:「說了不要在我身上留下痕跡,你再敢吸我試試?」
賀南隅聞言,立刻將我鬆開,歎息了一聲:「沒意思,你就那麼怕你相公?被他發現了又如何,你被休,我娶你。」
「油嘴滑舌,我會信你?」
此時天已經不早了,我起身,整理了下衣服。
賀南隅盯著我笑:「你幹嗎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我誰也不信。」
「可我想讓你信我,鳶娘,我是真的喜歡你。」
賀南隅有一雙幽深的眼睛,盯著人看的時候,笑意彌漫,仿佛寫滿了真情。
我也當真表現得很動容,一個轉身,坐進了他懷裡。
我的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沖他柔聲道:「你想要我信你,便幫我做件事吧。」
「什麼事?」
「你不是喜歡人妻麼?把我嫂嫂榮嘉縣主,勾搭到床上,如何?」
「什麼?你有病啊!」
賀南隅一把將我推開,面上顯得怒氣衝衝:「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賀南隅,我不是那個意思,並非要你真的睡她,你只需把她引到後山尼姑庵的房間,其餘都不用管。」
「你想做什麼?」
「自然是想為我之前的嫂子報仇,看她也被人糟蹋。」
「你想報仇,該去報復你哥,休妻的還不是你家裡人。」
「我知道,可我是個女人,又能拿他們怎麼辦?賀南隅,你便幫幫我吧,我只是想出一口惡氣,你不知從前,我嫂子多麼的溫柔賢慧,她對我真心疼愛,總把我當孩童來寵。」
柔弱,有時也可以成為女子的武器。
我可憐兮兮地望著賀南隅,又一次坐進他懷裡,用眼淚打濕他的衣衫——
「賀南隅,求求你,我近來總是夢魘,看到我嫂子哭著對我道,她死得慘,死得冤,怨氣不消,無法安寧……我只想為她出一口氣罷了,榮嘉縣主一向高高在上,從前也沒少欺負我,我真是恨極了她。
「此事對你來說又不難,福王妃前段時日,不是要將娘家一位死了丈夫的侄女介紹給你嗎?榮嘉縣主愛摻和娘家之事,你去福王府上時,她一定也在,到時你便找機會接近她……」
「你憑什麼認為榮嘉縣主會瞧上我?萬一她一怒之下,向聖上告我個輕薄之罪呢?」
「賀南隅,你有所不知,榮嘉縣主為人高傲,好勝心極強,她那位表姐雖說是個遺孀,但長得極美,你想想,你沒瞧上她的表姐,反倒對她情有獨鍾,她即便面上不說,心中也會沾沾自喜。
「且她與我兄長成婚多年,我兄長畢竟年長她許多,男人的色衰而愛馳,放在女人身上同樣適用,更何況她身份不同,她便是對我兄長有情,這麼多年也該淡了。
「榮嘉縣主自幼同宮裡的福康公主一起長大,聽聞福康公主有了駙馬之後,還在公主府養了面首,榮嘉縣主最是專橫,總把自己看得和公主一樣尊貴,更何況你年輕力壯,有的是手段和模樣,身份又是位將軍,慣會哄女人開心,公主的面首如何能跟你比,榮嘉縣主必定會心動……」
「行了,你閉嘴吧。」
「賀南隅,我求求你,你只幫我這一回,下月初七,你把榮嘉縣主約到鬥姆宮的玄字一號房,你可以不必出現,事後若她追究,你就說自己說的是黃字一號房,是她記錯了。
「對榮嘉縣主而言,不過是睡錯了罷了,我只是想找個相貌醜陋之人,噁心噁心她,這種事她只能吃啞巴虧,不敢張揚出去的。」
39
鑒於我的苦苦哀求,賀南隅終於答應了。
六月荷花開滿塘,火雲散,蟬聲鳴。
初七那日,我約了我的母親,一起去觀音廟上香。
我對她道,觀音廟的師傅說我之所以沒有孩子,是福氣太薄,需要我的生身母親,一道兒來上個香,給我祈福。
她對我還算有幾分母女之情,終究是願意來這麼一趟。
於是廟宇高臺,菩薩在上。
我和母親虔誠跪地,磕頭。
上香的時候,我開口問她:「母親,你還記得梁執嗎?」
她眉頭皺了皺,道:「提他做什麼?」
「沒什麼,只不過是覺得,那位邊關來的賀將軍,與梁執長得挺像。」
「這你不必多慮,你父親早就將賀將軍的底細摸清了,他是土匪出身,與梁執沒關係,只是樣貌相似罷了。」
「那便好,我放心了。」
「鳶娘,你莫不會還有別的心思?別忘了母親對你說過的話。」
「母親放心,我不會忘。」
我不會忘。
永遠不會忘。
我很感激我的母親,在我以為梁執真是偷了馬車離開的時候,她及早地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那時我正因為梁執的不告而別,以及喜兒的昏迷不醒而鬱鬱寡歡,忽有一日,母親讓人將我喚到了她的房中。
她難得對我這麼溫柔,讓我閉著眼睛睡一會兒。
可她分明知道,我那段時日根本睡不著。
所以後來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我,聽到了外屋傳來了父親的腳步聲,以及他震怒的話語。
他問母親:「鳶娘如何了?」
母親回答:「這幾日精神不好,茶飯不思,消瘦了許多。」
父親冷笑:「早就該殺了那梁執,從前覺得他對鳶娘有救命之恩,便未曾多想,結果他竟膽大包天,覬覦我謝家的女ṱų₈兒。你有所不知,前日殺他之時,他竟還敢對我道,他對鳶娘是真心。
「他讓我給他機會,說他可以去參軍,考武狀元,待到出人頭地,再來找鳶娘……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我一怒之下,讓人把他給活埋了。」
「老爺,此事做得可穩妥?」
「那是自然,夜半無人時,挖了九尺深的坑,踩得嚴嚴實實,他必死無疑。」
「那就好,榮嘉縣主即將嫁過來,這節骨眼上,可不能有任何差池,她是個好面子的,萬一我謝家的女兒與馬夫私下定情這事傳了出去,攪黃了這門親事,咱們可就前功盡棄,雞飛蛋打了。」
「哼,莫說是死一個梁執,為了捂住此事,便是要了鳶娘的性命,也是她咎由自取。」
「老爺,鳶娘年少,不懂事,但到底是咱們的女兒。」
「家門不幸!若她還敢不聽話,做出辱沒門風之事,我倒寧可沒有這個女兒!」
「老爺,您消消氣。」
「嗯,先別讓她知道梁執的死訊,免得她鬧。」
「好。」
「還有,她院裡的丫鬟,以及她的乳母,全都打發了,別讓她知道。」
「老爺,鳶娘如今很是萎靡,先饒她們不死,今後再說不遲。」
「鳶娘做出這種事,她身邊的丫鬟竟還敢打死不說,留她們作甚!」
「奴才愚鈍護主,未必是壞事,老爺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
那日,我在母親房內,聽了個明明白白。
我癱坐在地,渾身顫抖,捂住嘴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直到父親走了,母親進來瞧了我。
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話。
也永遠不會忘記她憐憫的眼神。
她道:「鳶娘,你都聽到了?
「你怕死嗎?想活嗎?那就乖乖聽話,將此事徹底忘卻,梁執不過是個卑賤的馬奴,而你是千金之軀,你日後的尊榮富貴,終會使你明白,死一個小小的梁執,是多麼的值得。
「鳶娘,你要聽話,母親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但你溫順的外表下,總是藏著很多的小心思,茶塢樹木在長成之前,需要修剪枝葉,母親現在就是在為你修剪,你要記住,你的這些小心思,會很容易使身邊的人丟掉性命。
「喜兒和鄒氏雖是奴婢,但母親知道,你很喜歡她們,對不對?
「鳶娘,記住母親的話,日後你才會高嫁,這世上女子雖貴皆卑,唯有身份是你的立足之本,出生于謝家並非肇始之利,稍有不慎,也會落個稿葬的下場。」
40
母親的話,我一直都記得。
所以事隔十一年後的今天,我站在觀音殿,看著她道:「母親,出生于謝家,我很感激,您放心,日後有機會,我一定會好好報答您和父親。」
母親,擇日不如撞日,今晚,便請您看一齣戲吧。
鬥姆宮的玄字一號房,歷來專屬於一位身份特殊的香客。
今晚前去服侍他的尼姑,名叫淨心,本名青蓮。
青蓮原本不必這麼慘。
她與姐姐玉蓮相依為命,玉蓮會彈八角琴,在酒樓唱小曲。
豈料忽有一日,她被一富家公子看上,當場拉到房間,借著幾分酒醉,將人霸佔。
富家公子有錢有勢,據說是某少府之子,酒樓掌櫃不敢阻攔。
過後公子扔給了玉蓮一錠銀子。
玉蓮被糟蹋後,再也不去酒樓唱曲。
可是公子嘗到了樂趣,竟找到了家裡來,房門一關,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搶。
無依無靠的良家女子,還不是任人欺負。
尤其是富家公子,有時會帶上至交,一起來欺負。
玉蓮遭受不住,跑去出家做了尼姑。
她以為是解脫,還以為尼姑庵是好去處。
她甚至還帶上了九歲的青蓮。
青蓮和姐姐一起出了家,剃了發,成了位名叫淨心的小師傅。
直到有一天,她在尼姑庵裡看到,當初欺負過姐姐的那富家公子,竟又出現。
沒幾日,姐姐便去後山投了河,臨走之前,一個勁地哭,對她道:「對不起,對不起啊青蓮,原諒姐姐。」
原諒姐姐因為放心不下你,帶你進了這魔窟。
沒辦法了,姐姐實在沒辦法了。
青蓮,我於九泉之下,無法面見父母。
可是死的時候,我連覆面的頭髮都沒有了。
……
青蓮拿著姐姐留下的八角琴,沒有哭。
她成了一個識趣的女師傅。
耳濡目染鬥姆宮的富麗堂皇,也耳濡目染尼姑間的爭芳鬥豔。
見過負隅頑抗的,也見過哭哭啼啼的,可是普天之下,竟沒有她們的去處。
死了,就埋。
不死,就認命。
在皇城根,天子腳下,乖乖認命。
後山的那片樹林,已不知埋了多少人。
好在淨心女師傅識時務,聰明。
她後來還憑藉一手彈奏八角琴的好手藝,入了一位特殊香客的眼。
那香客是個老頭,看起來挺慈眉善目的。
可是一到晚上關了燈,就變得俗不可耐,什麼渾話都往外說。
他叫淨心女師傅「小禿驢」「沒毛的小母驢」。
他說喜歡光禿禿的女人。
可是近幾回,淨心女師傅為了取悅他,頭上戴了假髮,他也很受用,說像是換了個人,別有一番滋味。
香客穿上衣服,便又恢復了慈眉善目,面上還帶著上位者的威嚴。
41
我與淨心女師傅,認識很久了。
久到什麼時候呢?
我那被逼出家的前嫂子,吊死的時候,我去觀音廟上香,順便去了趟尼姑庵。
嫂子埋在了後山,我在她的墳頭,見到了淨心女師傅。
我所知曉的有關鬥姆宮的骯髒內幕,全是她告訴我的。
可我那時幫不了她。
我只不過是個沒用的深宅婦人,縱有三品郡婦人的名號,也鬥不過那幫權勢滔天的男人。
我原本沒打算管。
直到我見到了賀南隅。
第一次與他在觀音廟的廂房裡翻雲覆雨,我便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惡毒的主意。
好戲正發生在今晚。
戌時,賀南隅會將榮嘉縣主約到鬥姆宮的玄字一號房。
那晚正是淨心女師傅接待香客的日子。
她不會出現在房間,但會提前點上一支迷煙,使榮嘉縣主覺得困頓。
待她睡下了,淨心女師傅會去熄掉床頭燈,幫她脫掉衣服,放下床帳,然後再在房間點一支香客熟悉的催情香。
亥時,香客至。
房內燈光暗,佳人已眠。
香客本就老眼昏花,急不可耐,還不立刻去與他的小禿驢纏綿。
小禿驢有頭髮?
哦,她這次又戴了假髮,很好,別有一番滋味。
玄字一號房,很清靜,因為接待的是位身份特殊的香客,向來不准閒雜人等靠近。
正因為香客身份太特殊,都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
而榮嘉縣主是來偷情的,必定也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
守在外院的丫鬟和小廝,很好打發。
誰叫他們的主子身份特殊,特殊到鬥姆宮會給他們也準備一間房,沏上茶水討好。
42
夜已經深了。
估摸著時辰,好戲已經上演了。
我倒也沒做什麼,只不過是拿了一些銀子,找了三個小乞丐,分別去謝家、福王府,以及官府送信。
信上寫了同樣的一句話——
【鬥姆宮玄字一號房,榮嘉縣主被劫持。】
沒人知道榮嘉縣主此刻的蹤跡,無疑加深了信上內容的可信度。
尤其是謝家和福王府,還不立刻召集守衛,趕快去鬥姆宮救人。
去的人越多越好。
官府一來,更熱鬧了。
住持攔不住,房門被推開,會看到什麼呢?
哦,尊貴的榮嘉縣主,和——
丞相大人!
精彩,真精彩。
這事捂都捂不住。
因為隔天城內便會盛傳一首童謠——
鬥姆宮,真蹊蹺,尼姑頭上長了毛。
哦呀,是風流縣主俏丞相,一枝梨花壓海棠。
……
此事我做得很隱蔽。
喜兒去找那三名小乞丐的時候,是男子打扮,還戴了帷帽。
回來之後,便把那身衣服和帷帽給燒了。
我猜近來的丞相府,謝家,和福王府,皆亂了套。
父親身為丞相身邊的長史官,被自己的上級睡了家中兒媳。
丞相一向德高望重,被自己的下屬官和福王府帶頭緝拿。
當時房內燈光昏暗,聽聞我兄長沖上去的時候,先把人打了一頓。
崩潰的榮嘉縣主,尊貴的丞相大人,亂成一鍋粥的現狀,足以讓福王夫婦喝一壺。
誰叫他們身份特殊?
誰叫此事捂也捂不住?
最後的最後,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裡,雷霆震怒。
牢裡被關押的小乞丐,一臉茫然,只道要他們送信的是個男子,其餘的一問三不知。
秘密被提審的淨心女師傅,和鬥姆宮的那些尼姑,哭天喊地。
淨心女師傅哭道:「都是我的錯,害苦了丞相大人!本來那晚是我,可我去玄字一號房的時候,看到床上已經有了人,我以為丞相大人不要我了,於是便離開了,誰知道那房內是縣主!大晚上的,打死我也料想不到她會出現在鬥姆宮啊!」
「是的,玄字一號房的香客向來是淨心服侍的,她看到床上有了人,跑回來哭呢,我還安慰了她,說香客是想換換口味。」
「是的,我們也不知道房內是榮嘉縣主和丞相大人,我們之前連丞相大人的身份都不知道,只有住持知道。」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貧尼從未透露過丞相大人的身份,也不知縣主怎會出現在玄字一號房。」
審來審去,是髒事一樁。
咬死不說自己到底為何會去鬥姆宮的榮嘉縣主,在福王夫婦的逼問下,險些上了吊。
而相比這件事的真相,皇帝更加震怒的是,皇城根,天子腳下,為何尼姑會去接客?
鬥姆宮的髒事越挖越深,後山的墳頭之多,連太后聽了都忍不住皺起眉頭。
可是即便有皇帝的授意,負責審案的官員,仍舊是查不下去了。
因為牽涉其中的官員,不乏位高權重者。
當他將名單私下呈給皇帝的時候,皇帝沉默了。
最後的結局是,用了一底層官員頂罪,結案。
鬥姆宮被查封,住持及幾名惡貫滿盈的老尼姑,判了斬首示眾。
其餘的尼姑,被判還了俗,全都遣送回家。
至此,此事不了了之。
淨心女師傅帶著姐姐的那把八角琴,坐船離開了皇城。
她改回了本名,叫青蓮。
她走的那日,我並沒有去送她。
這種節骨眼上,最好沒人知道我們倆認識。
牢裡的小乞丐,也已經被放了出來。
福王府和丞相府,依舊沒能查出始作俑者。
因為他們暫時自顧不暇。
榮嘉縣主最好面子,發生了此事,沒臉回謝家,三天兩頭地想要上吊。
而丞相府的老太君,年齡大了,本就身體不好,被醜事氣得一病不起,沒幾日一命嗚呼。
她這一死,丞相大人需要守孝三年,皇帝想也不想地便准他辭官,回了老家去。
新上任的丞相大人,提拔了自己的心腹為長史官,將我父親降為了少史。
品級低了一級,不再被重用,父親很是失意。
他的仕途不會再順了,因為新的長史官看他很不順眼,諸多打擊。
而我的兄長,為了攀附福王府,綠王八當得。
他親自去福王府,接回了榮嘉縣主。
據聞縣主見到了他,號啕大哭。
她一改從前的囂張,變得不愛出門了,整日待在謝家。
至於往後,她和我兄長究竟關係如何,我便不知曉了。
43
查處鬥姆宮一事,鬧得沸沸揚揚。
那段時日,賀南隅沒再出現。
我猜他躲了起來。
因為他未曾想到,我會算計他,擺他一道兒。
當然,也有可能是福王夫婦知道了是他約榮嘉縣主去了鬥姆宮,私底下想辦法對付了他。
沒過多久,我便驗證了這件事。
那日天色已晚,賀南隅膽子很大,竟溜進了我的房間。
他一看到我,便往床上撲,脫光了我的衣服。
他聲音惡狠狠的,將我壓在身下,卻並未弄疼了我。
「你想害死我?」
「我沒有。」
「你要算計丞相大人,為何不提前跟我說?」
「跟你說了,你還會幫我嗎?」
我笑意盈盈,勾上了他的脖子。
賀南隅卻突然動作粗重,將怒火全都發洩在了歡好之上。
我招架不住,一邊兒求饒,一邊兒斷斷續續地解釋:「我,我沒想你死,你現在依舊可以去找榮嘉縣主解釋,先前那套說辭,仍是有用的。」
「閉嘴!」
「賀南隅,你去找她解釋,只要榮嘉縣主信你,福王夫婦便不會再找你麻煩……」
「你還說!」
賀南隅起初一臉怒火,但見我因為他的粗重動作而掉了眼淚,很快又聲音軟了下來,動作也逐漸放慢。
「老子跟她解釋什麼,大不了躲一陣子!」
「嗯,你在京中也待了許久,大不了回邊關,福王夫婦又能奈你何?」
「謝淑然,你還敢說!」
「不說了不說了,你好了沒,別弄太大動靜。」
44
那晚,一場情事作罷,賀南隅抱著我,問我為何要這麼做?
我說,理由太多,你想聽哪一個?
「全部。」
「好,其一,為我嫂子及那些死去的女子報仇,其二,為鬥姆宮的女師傅們討個公道,其三,撕開丞相大人道貌岸然的口子,其四,讓謝家從此止步官場,使我父親再無出頭之日。」
前三個理由,他還可以理解,第四個,他不理解。
「你為何要整垮自己的娘家?」
「因為我恨他們。」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恨就是恨。」
「鳶娘,你好狠的心。」
「嗯,我也是今日方知,原來我生了一副狠毒心腸。」
「你就不怕東窗事發?」
「怕,但我想賭一把,賭輸了我也認,大不了一死。」
「死?我可捨不得讓你死,你若賭輸了,不還有我麼,我帶你走就是,咱們遠走高飛。」
「賀南隅,你方才還說我狠心,現在又說賭輸了帶我走,還真是善變。」
「你不信我?」
「不信。」
「我都已經被你拉下水了,你竟還不信我對你是真心?」
賀南隅十分不滿,伸手掐了掐我的臉。
我一巴掌拍落他的手,仰頭看著他笑:「那我問你,你為何喜歡我?」
「因為你嬌俏,正經,還騷。」
「滾,我還狠毒呢。」
「我就喜歡你這毒婦。」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會把你毒死?」
「不怕,死你手上,也不算我白活一場。」
「少來,油腔滑調。」
45
賀南隅之後,又陸陸續續來了兩次太常卿府。
這無疑是很危險的舉動。
我告誡他:「你不要再來了,如今只是福王夫婦對付你,若是惹到了程溫霆,他會真的要你性命,那人陰險得很。」
「老子若是怕他,一開始就不會動你。」
「賀南隅,你回邊關吧,別再出現了。」
「你想攆我走?利用完了我,卸磨殺驢?」
「我們這種關係,遲早要斷了的。」
我確實是想與賀南隅徹底了斷的。
原因自不用多說。
此時分開,已是我們倆最好的結局。
他禍事在身,回邊關可自保。
我繼續做我的程夫人,此後再不必為我們的關係擔驚受怕。
可是賀南隅顯然不這麼認為,他對我道:「鳶娘,我說喜歡你,要帶你走,你總是不信,不如此番你再來試試我的真心,跟我回邊關吧,我帶你隱居,我不做什麼將軍,你也不再是程夫人。」
我不明白。
賀南隅堂堂一個游騎將軍,怎麼會這麼天真?
我怎麼可能跟他走呢?根本不可能。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賀南隅,你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
「什麼士之耽兮女之耽兮,說到底你就是不信我。」
賀南隅眉頭蹙起,面上又有了幾分惱火:「鳶娘,你心裡沒我,對我從始至終都是利用,從未喜歡過,對吧?」
「賀南隅,你都這把年紀了,情情愛愛的,難道還沒看透?」
「沒看透!老子又不曾喜歡過別人,只栽在過你手裡,兩次……」
負氣的賀南隅,像是炸了毛的獅子。
我莫名地想笑,同時腦中一閃而過了什麼東西。
可惜,他話音未落,我來不及說,院外突然傳來了喜兒的聲音——
「大人!夫人已經睡下了,您這麼晚過來,還是別吵醒她了!」
是程溫霆!
我想不通程溫霆這麼晚過來的原因,但我當時確實慌了神,看著賀南隅臉色驟變:「快走!」
賀南隅嗯了一聲,他一把抓起床上的衣裳。
豈料離開之際,又突然折返回來,雙手捧住我的臉,狠狠地親了下我的唇。
「不准跟他睡!聽到沒?
「等我回來,我一定帶你離開。」
46
程溫霆推門而入的時候,我正佯裝醒來。
看到面色陰沉的他,一臉茫然:「怎麼了?」
所幸,我和賀南隅那日結束得早,房間內已經沒有了不該有的情欲氣息。
程溫霆坐在了屋內的座椅上,喚我起身。
我緩慢穿上衣服,站在了他面前。
他目光緊盯著我,冷笑一聲:「夫人,近來睡得可安穩?」
我垂了垂眼睛:「托大人的福,睡得很好。」
「是嗎?不知你看了此物,是否還睡得著?」
程溫霆從身上拿出一封信,丟在了我面前。
那信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我拿起,上面的字一目了然——
【鬥姆宮玄字一號房,榮嘉縣主被劫持。】
我沒想到,程溫霆居然會懷疑到我。
那信上的字是我用左手所寫,與平時的字跡並不相同。
我實在是大意了,低估了程溫霆。
他冷冷道:「我與你成婚多年,便是不似尋常夫妻親近,也曾在你房內,看到過你寫的字,你大概是忘了,你曾用左手寫過一首詞,置於桌上被我瞧見過。」
我不是忘了,而是壓根不記得有這事。
但眼下,顯然是什麼都不能承認的。
我笑道:「大人別冤枉我,我是會用左手寫字,但即便是用左手,我也寫不出這信上字跡啊,不信我寫給您看?」
我知道程溫霆不好糊弄。
但我沒想到,他這般不好糊弄。
他目光望向門外,卻對我道:「不見棺材不掉淚,福順,把東西拿進來。」
前院小廝福順,低垂著腦袋走進來,遞給我一物件。
我一見那物件,面色驟變。
是青蓮的八角琴。
我的聲音在顫抖,問程溫霆道:「這八角琴,怎會在你手上?」
程溫霆面容冷峻,輕笑一聲:「你明知故問。」
「程溫霆,你別告訴我,人已經死了。」
「鳶娘,你一向聰明,當然知道她的下場,你以為鬥姆宮被查封,此事已了,福王夫婦和那位掌管刑獄的宰相門生,又怎會吃這啞巴虧,他們遲早會查出真相。」
「所以,是你派人殺了她?」
「是,她若不死,你又如何脫身。」
「程溫霆!她已經走了!走了!」
滿腔怒火和恨意,將我的眼睛燒得通紅,我憤怒得整個人都在抖——
「你明知是魏氏殺了春蘭,可你不管,青蓮從未害過人,她是個苦命人,她說會去江南,隱姓埋名度過餘生,若是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便去青樓賣藝,她說沒關係的,只要稍微有點盼頭,她就會活得很好,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了她……」
話說到最後,我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眼淚肆虐。
可是程溫霆不在意這些,青蓮於他而言,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性命。
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永遠不會對弱者有同理心。
所以程溫霆壓根體會不到我的心情,他看著我哭,卻緩緩勾起嘴角:「鳶娘,你哭早了,我還沒有問你,你的同謀是誰?」
「程溫霆!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沒有同謀,今日便索性跟你坦言,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你想怎樣,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我恨程溫霆。
真的好恨他。
他好狠,一面看著我笑,一面漫不經心道:「我若想殺你剮你,又何必想方設法地護著你,你是我的妻,我怎能眼睜睜看你出事,自然是想要拉你一把。
「鳶娘,你現在告訴我,榮嘉縣主為何會去鬥姆宮?你的同謀是誰,我會在福王夫婦之前找到他,然後殺掉。」
「我沒有同謀,我說過,一切都是我做的。」
「是嗎?你既不說,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47
程溫霆喪心病狂了。
他命人將喜兒綁了起來,嚴刑拷打。
我被他死死摁在桌上,動彈不得。
我道:「程溫霆!從小到大,我最恨別人動喜兒,今日你敢動打她,我會殺了你!我發誓會殺了你!」
他竟愉悅地笑出了聲,聲音殘忍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肯說,要不要我提醒提醒你,他是個男人,常與你在觀音廟相會,鳶娘,你老實告訴我,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程溫霆,你想知道是嗎?有本事自己把人找出來,你不是很厲害嗎?去找他呀,把怒火發在女人身上,算什麼男人!」
憤怒至極的人,是會失去理智的。
如我,也如程溫霆。
他一把拽住我的頭髮,將我從屋裡拖了出去。
院內,喜兒被綁在板凳上,正被木棍狠狠地打。
木棒落在皮肉上的聲音,在深夜格外的刺耳。
可喜兒咬著牙,硬是一聲沒吭。
程溫霆問她道:「你家小姐的事,沒人比你更清楚,把你知道的說出來,我便饒你不死。」
喜兒笑了。
她艱難地抬起頭,對程溫霆道:「大人,我說,我什麼都說。」
她聲音很小,程溫霆蹲在了她面前。
喜兒一口血唾沫,吐在了他的臉上——
「呸!你敢拽我家小姐的頭髮!沒人能這樣對她!你去死吧!」
瘋了。
喜兒終於也瘋了。
今晚這院裡,沒有一個正常人。
我知道,她從小到大,挨的打太多了,早已經天不怕地不怕。
可我怕啊。
程溫霆是個多麼涼薄和記仇的人,我很清楚。
喜兒敢吐在他臉上,他會真的要她的性命。
我不再計較被程溫霆拖拽著的頭髮了,我一把抱住他的腿,連連搖頭:「程溫霆,你冷靜,喜兒不是故意的!你別動她,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晚了。
程溫霆面無表情的臉,冰冷的眼神,讓我感到深深的恐懼。
他用拇指拭了下臉上的唾沫,只對正在打人的家僕說了句:「打死她。」
他的聲音好冷,讓我冰寒刺骨。
我全身都在抖,抱著他的腿號啕大哭:「不要!不要!大人,我求求你,饒了喜兒吧。」
失控的場景,已經由不得任何人掌控。
程溫霆彎下身子,不顧我的掙扎,一把將我抱起,挾回了屋子。
短短的幾步路而已,仿佛已經照見了我和喜兒的結局。
我拼命地朝她伸出手,哭喊著:「喜兒!喜兒!」
喜兒已經被打得渾身是血了,她竟還有力氣抬頭,聲嘶力竭地喊:「放開她!放開她!不要動我小姐!」
屋內,程溫霆將我摔在了床上。
他一邊抬手解開自己衣領上的盤扣,一邊勾起嘴角,饒有興致地盯著我:「鳶娘,你說得對,我有本事應該自己把人找出來,現在我先來確認一下,除了我,你到底有沒有別的男人。」
「程溫霆,我錯了,我求求你,你放過喜兒吧,今後我什麼都聽你的,再也不敢了。」
我哭泣的臉龐,顫抖的聲音,並未激起他的任何同情。
他將我壓在身下的時候,我早已痛苦得說不出話來。
可我依舊在求他:「求,求你,別打了……」
「你乖一點,興許我待會心軟,會願意放過她。」
48
我與程溫霆成婚已有九載,怕是從未有過如此和諧之時。
我主動親吻他,流著淚,顫抖著取悅他。
我從未經歷過如此漫長的時間。
漫長得令我感到絕望。
終於,一切都結束了。
程溫霆滿意了,離開了。
可我知道,遲了。
屋外下起了雨。
喜兒只剩下了一口氣。
我披散著頭髮,赤著腳,衣衫不整地跑到院子裡。
雨水淅淅瀝瀝,澆在了我和喜兒身上。
我捧著她的臉,一聲聲地喚:「喜兒?陳喜兒?」
喜兒睜開了眼睛。
她看到我,笑了。
「小姐,你瞧,這一次,我依舊沒招……」
大口的鮮血,從她嘴裡源源不斷地流出。
我慌亂地搖頭:「喜兒,你別說話了,乳娘去找了李十殷,她一會兒就能將人帶來。」
「小姐,罷了。」
「什麼?什麼罷了,你別說話。」
「小姐,你別哭,我好心疼。」
「你要是疼我,就撐住了,千萬不要死。」
淚如雨下的我,和奄奄一息的喜兒,相擁在院中。
我真的好希望,此刻有菩薩顯靈。
我願意折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只換她多活幾天。
我和她自幼一起長大,相守了二十多年。
陳喜兒被謝家買來的時候,還是個瘦猴一樣的小小姑娘呢。
當時她和幾個小女孩站了一排,母親說讓我挑一個出來。
我選了她,因為她是其中最瘦最矮的那個。
我給了她一塊綠豆糕。
小姑娘看著手心裡的綠豆糕,眼裡閃現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她咧著嘴巴,沖我傻傻地笑,圓圓眼睛像個土撥鼠——
「真,真的給我嗎?」
嗐,一塊綠豆糕而已。
唉,小小姑娘說她從未吃過。
後來我不僅給了她綠豆糕、桂花糕、芙蓉糕,還教她認字和畫畫。
喜兒說:「小姐,畫紙比我的命都貴,還是別糟蹋了。」
喜兒說:「小姐,你不是想踢毽子嗎,我把後院那只公雞的毛全拔了,可漂亮了!」
喜兒說:「小姐,下雪了,你可千萬別跑出去,因為你太白了,掉雪裡我找不到。」
喜兒說:「小姐,人生病了得喝藥,這藥真的不苦,這樣吧,我替你喝掉。」
如今,我要失去我的喜兒、那個小小姑娘了。
她真的要死了。
她笑著對我道:「小姐知道,當年沒被你選中的那幾個小孩,是什麼下場嗎?
「她們被賣到了妓院,沒我命好,我遇到了小姐。
「小姐,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當初梁執來院裡給你送荷花的時候,我其實,偷偷向他要了一枝,那荷花,真好看啊。」
49
八月,又至盛夏。
我自前日起,便開始嘔吐不止。
程溫霆請來的郎中,道我已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
這可真是把他氣瘋了。
他紅著眼睛,掐住我脖子的手止不住顫抖:「誰的?」
我嘴角噙笑,一臉溫柔:「大人,當然是你的。」
程溫霆冷笑:「我上一次碰你,不過是上個月的事。」
「大人,那我不知,興許是您記錯了,您是我夫君,我只有您一個男人。」
一個賢良的婦人,是做不出偷人這種事的,我表現得很惶恐:「您不要冤枉了妾身。」
我柔弱,溫順,被扣上這樣的帽子,是會死的。
所以我不認,打死也不會認。
就像那晚我被他壓在身下,他以為能通過這種方式,判斷我除他之外,還有沒有別的男人。
見鬼。
我又不是黃花閨女,那怎麼驗得出呢?
程溫霆,捉賊拿贓,得有證據。
50
程溫霆將我囚禁在了院子裡。
而我的院外守衛重重,晝夜值守,連只蒼蠅都很難出入。
我們倆開始鬥智鬥勇。
他想盡一切辦法,要將我腹中的孩子打掉。
我則用盡了一切辦法,不吃他送來的東西。
我身邊的下人皆被他換掉了,連乳娘都被調到了院外。
為了確保無虞,我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婦人,變成了會自己下廚煮飯的孕婦。
除卻我親手做出來的食物,別的我一口都不會沾。
尤其是渴了的時候,我要親眼看著水從井裡打上來,在廚房燒開,但凡中途離了我的眼,我便不會去喝。
是以短短半個月的時間,我已經消瘦得厲害,面色蒼白。
我那一直道我生不出孩子的婆母,來看我時,難得地面露幾分關懷。
她以為我腹中是程溫霆的種,還以為程溫霆命守衛層層把守,是因為放心不下,想要保護我和孩子。
婆母感慨道:「你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了,自納了江氏為妾,溫霆還未曾到她房中去過,他如今對你上心,你又身懷有孕,江氏不會礙你們的眼,你大可放寬了心。
「婦人懷孕是辛苦些,前期胃口不佳也是正常,可我瞧你實在瘦得厲害,特意讓人燉了這燕窩,你好歹吃幾口。」
那日,婆母送來的燕窩,我只道吃不下,始終未曾動過。
到了晚上,程溫霆終於沒了耐心,他親自過來,將一碗墮胎藥放置於桌。
「你自己喝,還是我喂你喝?」
他一向是個看起來脾氣很好的人,說出的話也總是溫吞和煦,但我知道他究竟有多狠。
所以我有些怕了,後退幾步,目光警惕。
「大人,您是有威望的人,聖上贊您高風亮節,乃文人之首,您不要亂來。」
然而我的話,只使得他眉頭皺起,面色沉了下來。
程溫霆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將我拉到懷裡,掰開了嘴巴。
他的力氣那麼大,端起桌上那碗湯藥的時候,面不改色。
「來,我喂你喝。」
我徹底慌了神,死死握住他的手,拼命反抗、搖頭。
饒是如此,湯藥被打翻前,我仍是被灌進去了幾口。
我癱坐在地,又立刻爬了起來,踉蹌地去扶門,使勁摳自己喉嚨。
我從未如此狼狽過,眼淚鼻涕皆流了出來,糊了一臉。
我差點連膽汁都嘔了出來。
可是回頭望去,程溫霆正端坐在屋內,饒有興致地呷著一口茶,徐徐吹涼。
我想起了與他成親那晚,初見。
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這樣的人,怎就成了我的敵人呢?
我根本鬥不過他。
我想,他應該是吃軟不吃硬的。
所以我顫抖著身子,朝他走去,跪在了他的腳下。
「夫君,你可憐可憐我,不要這樣對我,你知道我如今的歲數,我今後很難會再有孩子,您不要傷害他,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我泣不成聲,仰頭看著他。
程溫霆眉眼之中,絲毫看不到半分動容,可他還是伸出手來,用曲起的食指緩緩劃過我的臉。
「鳶娘,你正值花信之年,還年輕,孩子今後還會有的。」
孩子今後還會有的。
程溫霆這句話,終於讓我窺見了生機。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含著眼淚道:「夫君,你還願意給我機會,對嗎?
「我知錯了,真的知錯了,我很後悔,自我與你成親,便一直得不到你的歡心,我看著魏氏與你情深,生兒育女,不知有多羡慕她。
「我知道你喜歡魏氏,我根本比不過她,魏氏下毒使我險些喪命,又害死了春蘭,即便這樣您和母親也要護著她,為什麼就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呢?」
「鳶娘,我給過你機會,是你沒要。」
「我要!夫君,現在我想要了,您還願意給嗎?」
泣不成聲的我,眼淚自面上掉落。
我一直一直地望著程溫霆,確保自己的眼神足夠柔弱和可憐。
我近來憔悴得厲害,像是大病了一場。
可是病美人有病美人的嬌美,正是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最好時機。
「夫君,我再也不敢了,今後我什麼都聽你的,你只需要原諒我這一次,我會乖乖聽話的。」
「你若聽話,便先把藥喝了。」
「夫君知道我身子不好,那藥傷身,我怕喝了再不能生養,你不喜歡這個孩子,生下來送走便是,我保證今後不會見他,夫君說過我還會有孩子的,那我們就和和美美,夫妻恩愛著過日子,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好不好?」
51
那晚,程溫霆留在了我的房間。
此後,他也未曾再離開過。
我們仿佛真的成了一對恩愛夫妻,在和和美美著過日子。
除卻他在某些時刻的縱浪,絲毫不會在意我有孕的身體。
而我為了保護孩子,會百般示弱,費盡心機地討好他。
十月秋高氣爽,太僕設宴,我們倆一起露了面。
我如今小腹微隆,京中誰人不知,程大人寵妻。
無論我走到哪裡,身邊永遠有丫鬟下人們跟著。
他對我十分愛護,就連太僕家的貓,不小心跳到了我的腳下,他都能第一時間察覺,不動聲色地將我護在身後。
太僕夫人因此事打趣我們時,我側目望向程溫庭,他恰好回頭看我。
他眼中笑意似春水藏波,我微微頷首,含羞嬌柔。
我與他成親九載,默契至此,本是應該。
我甚至在想,若嫁給他之前,我不曾遇見過梁執,若他在新婚之夜,對我多些耐心,若那往後的許許多多日子裡,我們能夠相互體諒,願意敞開心扉,興許真就能像今日這般,郎有情,妾有意。
可惜,行至此處,我與他早就是前不知路,後退無門。
十月十五,下元節。
我對程溫庭道,想把喜兒的牌位,送去觀音廟供著,願她來世能生在一戶好人家。
程溫霆不置可否,只看著我笑。
我輕聲道:「夫君,讓乳娘送去即可,我便不去了。」
廊下有風吹過,他抬手捋了捋我的頭髮,溫聲道:「好。」
52
程溫霆不信我。
我與他皆知,夫妻恩愛的表面,是貌合神離。
我們倆都在演戲。
事已至此,我需要賭一把。
那日太僕設宴,女眷席上,太僕夫人同尋常一樣,跟我聊起京中諸多趣聞。
我從她口中探知,游騎將軍賀南隅,如今依舊沒能成家,聖上想讓他去京衛戍營擔個閒職,可此人浪蕩慣了,總不見人。
知道他沒有回邊關,我便放心了。
程溫霆以為,他能將我永遠地困在這宅院。
我讓乳娘送到觀音廟的牌位,他都要讓人檢查一遍。
可他不知,我留給賀南隅的信兒,並不在喜兒的牌位上。
那塊蓋著牌位的黑布,以黑色細線縫在邊兒上的一行字,才是我要告訴賀南隅的東西。
我告訴他——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程不死而我亡。】
他那麼聰明,定會明瞭,我腹中的孩子,是他的。
賀南隅是我最後的希望。
他也果真並未辜負我的期盼,一個月後的郊廟祭祀上,程溫霆遇刺。
為了殺他,久不露面的賀南隅,難得地去了衛戍營任職。
程溫霆是天子重臣,遇刺之事惹得龍顏大怒。
滿城查捕之下,賀南隅躲避不過嫌疑,趁著還沒被抓,乾脆又開始神出鬼沒,直接消失了。
53
賀南隅刺殺程溫霆時,為了以防萬一,在箭上塗抹了毒藥。
他那一箭,並未直接要了程溫霆的性命。
程溫霆初時只是昏迷不醒了幾日。
宮內來了太醫,開了解毒方子。
可惜,我只是裝模作樣地將藥端到房間,並未喂給他喝。
他是我夫君,如今中毒不醒,必定由我來照顧。
畢竟我婆母驚聞噩耗,哭暈了過去。
我孝順,讓乳娘親自去照顧她。
程溫霆以為,他可以掌控我,如今這偌大的府邸,自他和婆母倒下,還不是我來當家。
如此過了幾日。
就在我以為程溫霆會悄然無息地死去時,他迴光返照般,竟醒來了。
丫鬟來報的時候,我眉頭皺了下,卻並未著急。
我端著一碗湯藥,去看了他。
只一眼,我便知道,程溫霆時日無多了。
他面頰微微泛著青,唇色蒼白,已無半分血色。
可我仍是當著他的面,將那一碗解毒的湯藥,緩緩澆在了床頭地面。
程溫霆笑了。
他道:「我早該殺了你。」
我也笑:「夫君現在說這話,太晚。」
「鳶娘,你竟這般恨我?」
「當然。」
「告訴我原因。」
「夫君記性真差,喜兒被你下令打死的那天,我便說過,會要你的命。」
「就因為一個丫鬟?」
「是,就因為一個丫鬟。」
「可是自古尊卑有別,身卑命賤,本就是她們的天命。」
「夫君位極人臣,死的時候還不是權勢富貴一把灰,與她們有何不同?」我嘴角勾起,聲音溫柔。
程溫霆仿佛認了命,他面上有我看不懂的絕望和悲涼,低低笑了一聲,又抬起頭,問我道:「今日的天,好嗎?」
我回答:「今日陽光明媚,晴空萬里。」
「那,帶我去院中看看吧。」
「好。」
54
有人良緣夙締,百年好合。
有人天作之合,你死我活。
恰如今日的程溫霆,和我。
正月,又一年元夕。
庭院裡的梅花皆都開了,小窗斜日兩三枝,當真美麗。
我與程溫霆坐在長廊下,廊下掛滿了紅燈籠。
他怕冷,身上披了件狐皮大氅,從背後看,仿佛白雪拂身,公子依舊。
程溫霆抬頭望瞭望廊下的那些燈籠,問我:「鳶娘,我們怎就走到了今日?」
眼前的圍爐,烹煮著茶壺,一縷煙霧嫋嫋。
廊下的燈籠,那般喜慶,如我嫁他那日。
我道:「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意思?」
「是,沒意思了。」
程溫霆笑了笑。
他好像有些困,斜躺在椅子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何時嗎?」
「新婚之夜?」
「不對。」
「丞相府上?」
「算是吧,那年相府三小姐及笄,約了一幫姑娘在府裡泛舟,那池塘裡開滿了荷花,她們采了一大捧。
「後來下雨了,大家紛紛上岸,采到手裡的荷花便隨手扔了。
「我那日在亭台,看到眾人散去後,有一姑娘折返,在大雨之中淋成了落湯雞,將那些被丟棄的荷花,全都撿起來抱在懷裡。
「她一邊兒撿,一邊兒哭,很奇怪,那天的雨下得那麼大,我就是知道,她臉上抹去的是淚,不是雨水。
「你比相府的三小姐年長了一歲,我聽老太君說起過你,她道你溫柔嫺靜,性子溫順,那日我卻在想,一個溫順的姑娘,做出如此舉動,可見是傷心至極。
「我不願看你淋雨,便吩咐小廝去取一把傘來,本想為你撐起,可是傘取來的時候,你身邊的丫鬟已經去接了你。
「鳶娘,我晚了一步而已。」
程溫霆的聲音很虛弱,面上卻微微泛起笑意。
他又道:「後來我想了想,其實準確來說,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十三年前的元夕。
「那時我還是太子少師,隨著太子去城樓觀燈,後遇歹徒暴亂,女眷那邊慌成一團,我從侍衛手中取了箭,護送太子離開時,恰見一身穿緋衣的小姑娘,在人群之中慌亂地躲藏。
「我看到有一歹徒,將長箭對準了她,那日我拉了弓,將歹徒的手臂射傷,使他手中的箭有了偏差。
「我本想去救她,可是剛邁出一步,便看到她被一少年拽住胳膊,救走了。
「若我知道,我日後會娶那姑娘為妻,我想即便是將太子丟下,我也一定會去找她,萬不會給別人救下她的機會。
「可是鳶娘,我又晚了一步。」
只此一步,失之永失。
這在程溫霆看來,似乎是我與他悲劇的開始。
可我笑了笑,只輕聲道:「我們原還有很多機會的。」
良緣夙締,不過是一段美好姻緣的開始。
姻緣破滅,卻不會是因為一朝一夕。
程溫霆當明白這個道理。
他都快要死了,我如今也願意滿足他一些心願,我對他道:「魏氏聽聞你遇刺,於前幾日進了城,她哭著要見你,你如今醒了,我安排你們見一面吧。」
「若心?不必了。」
程溫霆想來是真的撐不住了,他很倦怠,聲音極輕:「鳶娘,我死之後,你留她一條命吧。
「我父親活著的時候,去江北巡檢官員,在船上遭了難,她父為救我父,被亂刀砍死,她母親聽聞此事,跳江殉了情,夫婦二人唯有若心一個女兒,我們家欠她兩條命,我母親發過誓,會永遠護著她。」
55
程溫霆大概永遠不會想到,他死之後,魏氏進了府。
然後在出殯那日,撞死在了棺槨上。
她與她的母親一樣,是個難得的癡情人。
我冷眼看著她殉情,忽想起了在我得知梁執死訊的時候,我那時是什麼樣的反應呢?
心痛,絕望,惶恐,以及對自己的擔憂。
我愛梁執,他將是我此生最愛之人。
可是讓我為他殉情,我想我做不到。
因為我最愛的,永遠還是自己。
歷經過黑夜之人,總是會格外惜命。
更何況如今的我,是聖上親封的「姜國夫人」。
這是程溫霆的死,為我帶來的榮光。
我註定會一世尊榮,永享富貴。
我的孩子會在這尊卑有別的世道裡,出生于高處。
除非,我們不會被連累。
是的,賀南隅來找我了。
他如今是朝廷的通緝犯,很危險。
因為他不僅是刺殺程溫霆程大人的真凶,據福王表述,他還是當初將榮嘉縣主劫持到鬥姆宮的凶徒。
這種節骨眼上,若有人知道了我與他的關係,我會死無葬身之地。
真要命。
賀南隅偏又出現了。
同上次一樣,他說要帶我走,去邊關隱居。
我如今已有了八個月的身孕,如何能跟他一路躲避追捕,顛沛流離?
不妥不妥。
我讓他自己走,永遠別再回來,他又不願,說放不下我和孩子。
事已至此,我不想再為自己掩飾了。
我很害怕,因為賀南隅不死,終將成為我和孩子的隱患,將我們拖進深淵。
試問世間女子,已如我這般,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看不完的金玉滿堂,如何還願意跟一個被通緝的凶徒亡命天涯。
鮮衣美食,換家徒四壁。
萬貫家財,換一貧如洗。
你可願意?
有情飲水飽,是年少時的阿鳶會選的路。
無情金屋寒,是如今的謝淑然。
所以我在端給賀南隅的酒裡,下了毒。
怕他發現,我表面鎮定,實則心裡很慌。
可他實在太傻,見我臉色蒼白,竟還將我抱在懷裡,握著我的手問,是不是受了風寒?
是的,第一次殺人,我遍體生寒。
我垂下的眼睫掩蓋著內心的情緒,扯出一抹笑,將酒端給他:「賀南隅,你說,我們去了邊關之後,會隱居在何處?」
賀南隅並未伸手接那酒杯,他看著我笑,漆黑的眼睛裡,仿佛藏著星光。
他此刻像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鳶娘,邊關有大漠孤煙,但我們會隱居在燕山腳下,那裡有處村莊,村頭有條河流,村民們跟我很熟悉,我們可以像他們一樣,捕魚種桑,一起把孩子養大。」
「聽上去,會很辛苦。」
「是比不上京中富貴,但你若願意跟我走,我發誓不會讓你吃苦,這一生刀山火海,火炕鍍湯,我都會護著你。」
「賀南隅,你真心愛我嗎?」
「是。」
「你會心甘情願為我做任何事嗎?」
「會。」
「好,我知道了,喝完這杯酒,我們商量一下,何時出發。」
(正文完)
番外:程溫霆篇
弱冠之年,程溫霆便成了當朝最年輕的太子少師。
這得益于老禦史大人對他的悉心教導。
似他這般的臣子,將來位極人臣,已是必然。
正因如此,相府的老太君格外操心他的婚事。
後來,相府初見。
亭台柳處輕雷,池上雨碎。
那在岸邊哭著撿荷花的姑Ṫü₄娘,令程溫霆有些眼熟。
一時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直到老太君拿出京中貴女名帖和畫像給他看的時候,他忽又一眼認出——
原是三年前的元夕,他在城樓下拉弓射箭,險些救下的那個姑娘。
姑娘乳名鳶娘,老太君道她知書達禮,最是賢淑。
可是這般好的女子,怎會哭得如此傷心?
程溫霆想起了她白淨的臉龐,嬌俏面上的絕望,美人落淚,真真是讓人心都碎了。
他在諸多貴女名帖之中,幾乎未曾猶豫,便挑選了她。
他想,不管什麼原因,成親之後,他定會好好待她,再不讓她落淚。
初見,他對謝長史之女鳶娘,一見傾心。
可惜,婚事籌備之時,聽聞她並不想嫁,跑去對自己的母親哭訴,不喜歡程少師。
程溫霆覺得不可思議。
他要娶她之時,從來是別人道,是謝家高攀。
他想不出她不願嫁他的緣由。
於是想方設法地暗中打探了一番。
這一打探,得到一個不切實際的說法——
道是謝家小姐鳶娘,少不更事時,曾與一身份卑賤的馬夫定情,二人被家中拆散。
這謠言太過虛假和膚淺,像是鵝毛輕落,可笑到根本沒人相信。
相府的老太君從來都道:「鳶娘這孩子,我看著長大的,很乖巧。」
所以直到成親那晚,程溫霆都未曾當真。
直到她在二人歡好之時,哭了好半宿。
直到那方潔白的貞潔巾帕上,並未落紅。
程溫霆冷眼看著她哭,想起了那個不切實際的謠言,突然便遍體生寒。
鳶娘去浴洗之時,他想了無數個結局。
該怎麼對她?
若他足夠狠心,可以將人送回謝家,附帶一封休書。
那樣的話,她會如何呢?
程溫霆想了許久,他覺得自己做不到,最終只是失望地笑了一聲,起身拿了一把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鮮血落在巾帕上時,他在想,鳶娘,你雖對不住我,我卻對你仁至義盡。
程溫霆不可否認,魏氏在程家多年,就是想等著給他做偏房。
雖然他同母親有意提起,想為她尋一戶好人家。
可是魏氏不願,死也不願。
一年之後,他便納了魏氏為妾。
因為厭惡了他的妻子,謝家的鳶娘,分明不是處子之身,卻總是在床上裝出一副冰清玉潔、疼痛難忍的模樣。
她越是這樣,他便越想使勁折騰她。
他承認他是有些病態的。
但這世間男子,誰不在意妻子的清白之身,活該她受的,怎就不能忍了?
程溫霆納了魏氏之後,開始覺得勉強二字,很沒意思。
他想,鳶娘心裡沒他,那便這樣吧。
畢竟她除了心裡沒有他,其他方面稱得上是賢良淑德,端莊大方。
她很會管家,是個賢內助,將府邸諸事全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以為,相敬如賓,未必不是件好事。
直到榮嘉縣主與她長兄之子的百日宴上,她多喝了幾杯。
喝多了的謝淑然,不再是那個端莊夫人。
她有女兒家的含羞,卻又勾著他的脖子有哭有笑,俏麗可愛,嬌憨動人。
程溫霆知道,自己再一次為她動了心。
可就在他情動之時,她睜著氤氳霧氣的眼睛,問他:「我不屑于對付魏氏,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說了那麼多的混帳話,什麼尊卑有別,狗屁不通,什麼錯的是他,並不是魏氏。
那些話令程溫霆錯愕又震驚,真正刺到他心裡的,卻是鳶娘哭喊著問他:「這身份是我想要的嗎?」
這身份是我想要的嗎?
他這一生,為鳶娘流了兩次血。
一次是新婚之夜。
一次是這晚,他顫抖著手,拍碎了桌上那只花卉紋玉的白瓷蓋碗。
桌上鮮血一片,格外刺眼。
他眼睛紅透,忍不住笑出聲。
情字真是傷人又傷心,從今往後,他發誓再也不會對鳶娘動心。
這一切皆是她自找的。
她其實一點也不溫順,最會演戲了。
既然如此,那便一直演下去吧。
這一生,他們註定怨偶終成。
番外:賀南隅篇
賀南隅知道,鳶娘對他起了殺心。
他其實亦騙了她。
刺殺朝廷命官,挾持榮嘉縣主,兩項罪名,滿城追捕,他自己都很難逃出去,更何況是帶著大腹便便的鳶娘。
便是鳶娘答應了跟他走,他也不可能真的付諸行動。
可他還是心懷期盼,想知道鳶娘究竟願不願意捨棄一切,奮不顧身地跟他離開。
這一試探,換來了毒酒一杯。
鳶娘不自覺抖著的手,微微戰慄的身體,以及嘴角牽強的笑,他如何能不懂呢?
是的,沒人比他更瞭解她。
因為在成為游騎將軍賀南隅之前,他曾是一名土匪,名叫賀靈龜。
也是土匪放入京中的一枚探子——梁執。
陳年往事,該從何處說起?
那便先來說一說淮水流域下那個名叫青水隱的小漁村。
青水隱依山傍水,此處漁民世代打魚為生,日子過得清貧且安穩。
漁民賀大發家,最小的那個兒子名叫靈龜,年方十歲。
靈龜之所以叫靈龜,是因為傳聞中掌管水域的神,其坐騎便是一隻巨大的靈龜。
賀大發幼子賀靈龜,自幼聰明,膽大,一肚子鬼點子。
他很調皮,常帶著一幫小孩,跳到水裡扎猛子,嚇唬岸邊浣衣的大娘嬸子。
也會偷村民網兜裡的魚,用刀子劃爛人家網子。
村民們每每捉到他,都要揪起耳朵去找賀大發。
在賀大發怒氣衝衝,拿起棍子打他時,又會於心不忍地阻攔:「算了算了,還是個孩子呢。」
年長靈龜十歲的兄長也在勸:「爹,靈龜還小,不懂事。」
他們說——
「靈龜,下次別闖禍了,再不聽話便讓你爹狠狠打你。」
靈龜不服氣,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
氣得他爹又要抽他。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孩子若不加以管教,長大之後會為禍四鄰時,四鄰突然自己便遭了難。
那年一幫土匪來到了青水隱。
他們只是坐船路過,順便搶殺了一個村莊。
青水隱的幾十戶人家,血流成河。
老人,成年男子,一律殺死。
年輕婦人和女孩,本想全都擄走,奈何船坐不下,便當場姦淫,乾脆全都殺掉。
最後整個村子,只剩下十幾個小孩。
獨眼土匪看著他們,扔過去一把刀:「想活命,把身邊的人殺掉。」
土匪也需要擴張自己的勢力,血氣方剛的小少年,最值得培養。
當然,前提是他們敢殺人,夠狠。
可是漁村長大的這幫小孩,平日裡雖頑劣,眼見村子被屠,親人被殺,對土匪卻只有恨。
沒有人撿起那把刀。
獨眼土匪看著這幫孩子,拉過其中一個,將刀撿起來,遞給他的同伴。
「殺了他。」
同伴不肯,顫抖著搖頭。
下一瞬,獨眼土匪奪過刀,抹了他的脖子。
鮮血立刻便噴了出來。
土匪道:「下一個!」
拿到刀的孩子,有的將刀舉起來,憤怒地沖向土匪,有的痛哭流涕,情緒崩潰。
還有的將刀架在了同伴的脖子上,最後卻又絕望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輪到靈龜的時候,他拿起刀,毫不猶豫地捅向了面前的同伴。
那小孩瞪大了眼睛,恐懼地盯著他:「靈龜……」
靈龜神情冷靜,沒有眨眼。
只有一滴血濺在他的眼睫上,顫啊顫。
獨眼土匪讚賞道:「好!有種!」
有了靈龜開頭,後來敢殺人的小孩,又多了兩個。
最後土匪們帶著搶來的戰利品,以及三個新加入隊伍的小少年,坐船繼續啟程。
靈龜後來被他們帶去了秦嶺的土匪窩。
他在那裡見到了山寨真正的大當家——孝爺。
孝爺姓蕭,綽號蕭白龍,自稱是盤踞在秦嶺的一條真龍。
這話倒也不是全無根據,他房內掛著一張前朝皇帝的畫像。
他說那是他的曾曾祖父。
蕭白龍正值盛年,為人殘忍狠毒,偏又十分的聰明,以及自負。
他像只笑面虎,聽獨眼土匪說帶了幾個孩子回來,哈哈大笑。
他聽到靈龜這個名字,道了句:「靈龜到了白龍窩,是個好兆頭!」
就因這好兆頭,他對靈龜很是關照。
靈龜本不明白,這幫土匪屠滅了他們的村子,逼他們殺死同伴,難道就不怕他們在以後的日子裡,伺機報復?
十歲的小孩,在很久之後才反應過來,什麼叫養成。
打家劫舍,殺人如麻。
人殺得多了,其實就跟宰牲口一樣,沒什麼不同。
甚至殺人時還會有一種快感。
而錢財到手,跟著大當家喝酒吃肉,小小年紀惡名遠揚,被人所懼怕的感覺,真好。
人就只活這一輩子,怎麼就不能惡貫滿盈了?
靈龜成長得很快,他仿佛很適應這種生活。
因表現出色,蕭白龍很喜歡他,還認了他當乾兒子。
當然,他不止靈龜一個乾兒子。
這乾兒子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聽話便是父子,不聽話,就一刀攮死。
靈龜從十歲開始殺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可他偏生了一副端正的長相,眉似春山,亭亭清絕的一張臉。
在他十四歲那年,蕭白龍又一次被朝廷圍剿,狠絕之下,打算幹一波兒大的——
刺殺太子。
為了這個計畫,他準備了一年,安插了很多細作入京。
靈龜便是其中一個。
他以梁執的身份,自稱是長史謝大人家的遠親,做了府上的一名馬夫。
做戲做全,那個叫梁執的少年,其實早就死在了土匪刀下,命喪黃泉。
靈龜在謝家,認識了府上的四小姐。
她名叫謝淑然,乳名鳶娘,是個很乖巧的姑娘。
靈龜對她印象很好,因為她從不端著小姐架子,對府內的每個下人都很和善。
她笑起來的樣子,尤為好看。
正因如此,元夕那晚,城樓之下,他出手救了她。
蕭白龍的目標並非太子一人,他說了,人死得越多越好。
謝淑然不會想到,那個拼命將她救下,帶她躲藏到雞舍的少年,其實就是歹徒的同夥。
她看到他手臂受了傷,竟還哭了。
十三歲的謝淑然,掏出一方帕子,按在他的手臂上。
十五歲的靈龜,暗暗覺得好笑,偏又故作鎮定道:「沒事的四小姐,不疼。」
後來,謝淑然讓他喚她阿鳶。
元夕城樓的暴亂,使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天濛濛亮的荒廢池塘,靈龜用手帕幫她擦頭上的雞屎,他問她:「阿鳶是不是紙鳶之意?」
晨曦的霧氣中,那姑娘瞪著眼睛,哼了一聲:「當然不是,你沒聽過嗎,北冥有魚,南海有鳶,鳶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我可是雄鷹一般的女子!
「這池塘洗過我頭上的雞屎,從今以後它就叫南海,記住這個地方,因為總有一日它會開出蓮花。」
認真為她擦頭髮的靈龜,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忍不住失笑。
後來,他又在謝家待了一年多。
因為蕭白龍賊心不死,還想著再有下次。
靈龜不用打探和傳遞消息的時候,僅是個馬夫。
在京中的這兩年多,竟是他生平最安逸的時光。
四小姐阿鳶,每每看到他,總要悄悄地擠眉弄眼,沖著他得意洋洋地笑。
她還偷偷送點心給他,用帕子小心包裹著。
「梁執,你留著夜裡吃,可甜了。」
靈龜喜歡她。
她善良,赤誠,又很有趣。
長相美麗,身份高貴,又很喜歡荷花。
靈龜覺得她像個菩薩。
他想起那片被她賜名「南海」的荒廢池塘,閒暇時開始以瓦盆別種荷花,然後分列水底的去塘栽。
他渾身髒兮兮,沾滿了淤泥。
但想到有朝一日荷花盛開,他也算為他眼中的菩薩做過些什麼,便心生歡喜。
他喜歡她,所以在她生辰之時,又親手雕刻了一支木頭蓮花發簪。
那晚阿鳶心情不好,跟他說了很多的心裡話。
她問他:「梁執,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到了絕境裡去,沖咱們倆這關係,你當如何?
「梁執,我是說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你願不願意帶我走,以身犯險。
「你說話呀。」
靈龜沉默,是因為他根本無法回答。
他不是梁執,是殺人如麻的土匪而已。
也就在那時,他心裡突然有一種無法言明的痛楚。
仿佛心臟被人死死抓住,呼吸停頓。
他不願讓喜歡的姑娘失望,所以調整了下情緒,站了起來,回頭看著她笑。
「我發誓,只要阿鳶小姐需要我,我就會在她身邊,刀山火海,火炕鍍湯,我都願意為她去闖一闖。
「我會心甘情願為她做任何事情,若違此誓,折頸而死。」
那晚的晚香玉,染了月亮的顏色,碧玉秀榮。
恰如阿鳶欣喜的模樣。
這誓言的每一句話,都是靈龜的真心。
但他知道,阿鳶永遠不會需要他。
一個出身高門的小姐,連馬夫都是配不上的,更何況是一個土匪。
他清楚的知道,他終有一日會離開她。
雖然阿鳶親口對他道,那木頭發簪,她很喜歡。
半年後,蕭白龍依舊沒有找到行動的好時機,通知他們先撤回來。
靈龜拖延著時間,遲遲未歸。
他不知該如何跟阿鳶告別,總怕不聲不響地消失,會讓她傷心。
於是拖啊拖,便等到了木頭發簪被長史夫人發現的那天。
這下不用與阿鳶告別了,謝大人直接命人綁了他。
深更半夜的荒野,謝大人道他一卑賤之人,竟敢覬覦他的女兒。
做戲做全套,靈龜看著他笑:「我對阿鳶是真心。」
他其實很想知道,若他真的是梁執,究竟有沒有跟阿鳶在一起的可能。
哪怕只有一線生機。
所以他懇切地望著謝大人,哀求道:「大人何不給我個機會,我可以去參軍,考武狀元,待到出人頭地,再來找鳶娘。」
之後,他便被挖坑活埋了。
再之後,與他同從漁村活下來的兩個夥伴,花順和啟子,把他給挖了出來。
他們道:「孝爺早說讓回去,你拖拖拖,看吧,要不是我們倆等你,你今日就死在這兒了。」說實話,靈龜很是後怕。
他怕的不是死,而是在死之前,還沒有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他這條命,從來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從坑裡被挖出來的那刻,他站在原地許久,然後未曾回頭,大步離開了此處。
自今日起,他的夢醒了。
名叫梁執的少年,真的和假的,都死了。
靈龜後來成了游騎將軍賀南隅。
這條路走了很久,很長。
久到他曾經的漁村同伴花順,在他與朝廷的人裡應外合想要剿滅山寨的時候,竟跑去了蕭白龍面前告發他。
好在他和啟子及時察覺,將花順給殺了。
殺他那日,啟子哭了。
他道:「你怎麼能忘呢,他們屠殺了țṻ₌咱們青水隱的父老鄉親。」
是啊,花順忘了。
因為他早已習慣了當土匪。
哪怕靈龜總是有意無意地在他們面前,提起從前在青水隱的日子。
人殺多了,心就冷了。
後來他便跟著懷化將軍秦世元,去了邊關從軍。
擺脫了土匪身份,迎接新的人生,啟子說想改個名字。
他說他想叫東隅。
啟子一向有些書生氣質,長了張羸弱的臉。
他感慨道:「桑榆已逝,東隅非晚,靈龜,你也改個名字吧,你想叫什麼?」
靈龜未曾多想,道:「你叫東隅,我就叫南隅,賀南隅。」
賀南隅一直覺得啟子這名字起得怪怪的。
直到他後來當了將軍,才聽人提起,什麼桑榆已逝,東隅非晚,那句話分明是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啟子這名字起得一點也不好。
因為東隅真的已逝了。
有一年邊關打仗的時候,東隅死了。
賀南隅的眼睛很紅,他看著啟子的屍體道:「從今往後,世上再沒靈龜了。」
他這一生,有過的另外兩個身份,賀靈龜,梁執,皆都已經死去。
賀南隅算著,那年是他從軍的第五個年頭。
終於混了個像樣的身份,成了游騎將軍。
可是打聽過,他曾經喜歡的那個姑娘,早已嫁了人。
她嫁給了當朝的太子少師,如今的太常卿大人。
程溫霆,這名字每次聽起,都讓他忍不住嫉妒。
賀南隅活得很隨意,他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沒想過繼續往上爬,喜歡的姑娘已經嫁了人,當不當這個將軍,其實他不在意了。
也沒想過成個家,總之就這麼浪蕩著,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前半生過得太苦,殺孽太多,便對生死也看得很淡。
他覺得自己的心很荒蕪,便是整日吃喝玩樂,也總空蕩蕩的。
直到後來,他被攆回了京。
他以為他和阿鳶早已成了過去,便是見到了,也不會有什麼情緒。
可是當她追出來,掀開他衣袖的那刻,他突然心如刀絞,差點落淚。
他此生唯一心動過的姑娘,梳著婦人髮髻,早已不是年少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那中間隔著的十年,竟有一輩子那麼長。
她的眼淚掉落在他手臂上,將他的心狠狠灼傷,痛得無法呼吸。
賀南隅知道,她在找什麼。
她在找她的梁執,那個眉似春山的少年。
可她不知,那個少年從來都不是真的。
而賀南隅並不打算告訴她這個秘密。
他希望她喜歡過的那個少年,即便是假的,也乾乾淨淨。
梁執不曾殺人如麻,染一手的血。
也不曾欺騙過她,將她丟下。
那少年乾淨愛笑的皮囊下,絕不是一個陰暗復仇的惡鬼。
他真心愛她。
所以心甘情願為她死在午夜荒野的深坑下。
他像守護自己的夢一樣,也守護著屬於阿鳶的那個夢。
可賀南隅沒想到,再度遇到阿鳶,他註定再度淪陷。
他是個卑劣小人,明知阿鳶已經嫁了人,仍舊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將她據為己有。
哪怕只有一次。
淫亂,勾引,皆是他的罪行。
他本就不是什麼好人。
觀音廟裡,他無數次仰望著自己的菩薩,皆在心裡想著,阿鳶,若此次我想帶你離開,你可還願意跟我走?
若我不做這將軍,你又願不願意捨棄這一身富貴?
不,她不願意。
她不是年少時的阿鳶,如今對他只有利用。
可即便是利用,他也不會怪罪於她。
因為他曾經發過誓,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後來鬥姆宮案發,他還沒來得及帶阿鳶走,太常卿府的守衛突然增多。
那段時間,他沒機會見到阿鳶。
想也知道,程溫霆應是發現了什麼。
賀南隅想殺他很久了。
可他摸不准阿鳶的心思。
畢竟程溫霆才是她的夫君,她如今又身懷有孕,外頭傳聞程大人寵妻, 在意她到了骨子裡。
賀南隅懷疑過, 阿鳶懷的應該是他的孩子。
可他不敢相信。
又怕輕舉妄動的話, 阿鳶日後會恨他。
她未曾答應過要跟他走。
直到時刻關注程家動靜的他, 在觀音廟的牌位蓋頭上,發現了阿鳶留給他的一行字——
【維鵲有巢, 維鳩居之, 程不死而我亡。】
賀南隅在手抖。
阿鳶腹中的孩子,真的是他的。
他跪在觀音廟,開心得淚流不止。
為了殺程溫霆,他去了京衛戍營,以便掌握最好的動手時機。
這當然也很危險,因為福王夫婦一直在找他麻煩, 他躲很長時間了。
但總算, 皇天不負有心人, 他成功刺殺了程溫霆。
雖然因此很快被Ṫüₚ追捕。
全城通緝的時候,賀南隅便隱隱感覺到, 這次想要脫身,不太容易。
他其實有過機會,在東窗事發之前,先逃離京中。
可他知道,這一走,怕是再難見到阿鳶。
若是如此, 再不能見她,跟死了也沒什麼區別。
他還是想見她一面,問她願不願跟他走?
哪怕最後換來的, 是她為了不被連累, 遞過來的一杯毒酒。
賀南隅有些難過,又有些欣慰。
難過的是阿鳶答應跟他走, 原來是在騙他。
欣慰的是她如今已經知道如何保護自己, 更好地生存在這世間。
喝下那杯毒酒之前, 他忽又想起了從前。
很久很久以前的從前,青水隱有個頑劣不堪的小孩, 名叫靈龜, 那是他最初的身份。
後來晨曦的荒廢池塘,阿鳶對他道:「北冥有魚, 南海有鳶, 鳶之大, 不知其幾千里也,我可是雄鷹一般的女子!
「這池塘洗過我頭上的雞屎, 從今以後它就叫南海, 記住這個地方, 因為總有一日它會開出蓮花。」
北冥有魚,南海有鳶。
阿鳶說她就是那只鳶。
可賀南隅一直想告訴她, 南海是菩薩所在的地方。
現在他願意化作一隻真正的靈龜, 馱著他心愛的姑娘, 送去南海做菩薩。
他用性命來渡她。
只是他還不曾知道,當年那荒廢池塘,他親手塘栽過的荷花, 可都開了嗎?
清風鑒水時,那花兒好看嗎?
阿鳶,見到過嗎?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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