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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夜過後,這場戰事便大體安排好了:王招招、趙爭、夏綾、漆雕令帶兵前往淮州,石羽歌和韓醞防青州邊界,衛尹守襄州,夏越坐鎮雄州,和夏樹茗一起負責這場仗的糧草。
在部署好的當日,各處人員便整裝出發,我度想將蕭婥和錦書留在身邊,但這一次她們堅定要去前線,自請帶兵守在襄州外的幾處關隘備防。
見她重新脫下錦衣華服,換上適宜林中穿行的棉麻衣裳和輕軟藤甲,我才發現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並沒有讓她變回那高高在上的梅嶺娘子,一旦穿上藤甲,她依舊是山林裏救苦救難的「杏仙娘娘」。
我們離開梅嶺時她才十八歲,那時我以爲她會以天真無邪的貴族小姐的姿態死去。我總覺得她一團孩子氣,她卻默默長成了大人。
「你今年多大了?」
蕭婥一時也忘記了,仔細算了一番,喫驚地瞪大了眼睛:「完了完了,我都三十一歲了!我怎麼這麼老了呀!」
「我也沒想到……王招招如今弱冠之年,錦書說要讓你與他成親時我都沒想到你們差了這麼多,總以爲你還只有十八歲。」
蕭婥也笑了起來:「我纔不嫁人,我要立多多的戰功,攢多多的金銀,爭取三十五歲養老,當個富貴閒人。」
聞訊而來的錦書聽到此處便冷笑:「不嫁人,等你死了連上墳的都沒有。」
「哇,說我,你還不是一樣!」
錦書不跟蕭婥爭辯,因爲這個問題實在是難以解決。
論身份地位,她們是青州守的親妹妹,不可能嫁不出去,問題就是她們兩個在進入府衙後生活相當充實,都不願意擠出時間成親生子。而我不想用錦書和蕭婥聯姻,便一直拖到現在。
若是未逢亂世,蕭婥正常嫁人生子,說不定如今已兒孫滿堂。
大戰當前,這些念頭轉瞬即逝,我們都只當是玩笑,沒人真的在意。
錦書轉而說起正事:「給阿名指派個差事吧,他不小了。」
我思索着錦書的提議,外間忽然鬧哄哄的,我問侍從:「什麼聲音?」
「回府君,衛尹大人召了楚巫爲大戰祈福。」
蕭婥道:「衛尹總是喜歡裝神弄鬼。」
錦書知道我器重衛尹,輕斥蕭婥讓她閉嘴。
我擺擺手道:「楚地崇尚巫術,衛尹是爲討個好彩頭,我不怪他,但阿婥也沒說錯,這些不過是裝神弄鬼罷了,能不能勝靠的是戰場上的較量,不是誰家給神靈供奉得更多。若世間真有神靈,那麼百姓祈求了這麼多年的天下太平,爲何神靈從不賜予?」
我看向錦書:「從前阿婥的母親去佛堂上香,你天不亮就去幫着燒水,一邊搖扇子一邊罵佛祖,我都記得,明明你也不信神佛。錦書,我雖是你們的主君,卻也是你姐姐,你不必時刻緊張,處處維護我的威勢,你儘可以像阿婥一樣依靠我。」
錦書「嗯」了一聲別過頭去,側臉染上幾絲紅暈。
蕭婥衝她吐了吐舌頭,道:「害羞了吧,嘿嘿。」
我對侍從道:「吩咐下去,這場法事之後府內再不許興此事,叫衛尹來見我。」
「是。」
錦書和蕭婥走後,老得身形佝僂的衛尹來找我,他的身上還有着濃重草木燃燒的味道,似是自己也參與了那場法事。
一見到我,衛尹就誇張地以額伏地,撅着屁股道:「臣知罪。」
「知罪就別再搞這一套,這跟內宅婦人的壓勝詛咒有什麼區別?起來吧。」
「我……我這……不瞞府君,老臣前幾日卜了一卦,實在是……」
「我不想聽。」
衛尹被我說得一愣。
「要是幾塊龜殼幾根木棍就能定我的生死,那我這些年做的事就太可笑了。」
衛尹揉了揉撓頭,偏着腦袋「唉呀」了幾聲:「理雖如此……唉呀,是我莽撞了!」
他年紀越大,臉上的褶子就越深,苦惱得眯起眼睛思索時,我一點都看不見他的眼珠,看起來更好笑了。
衛尹的確有大才華,但也有他的侷限性,比如深信鬼神之道。
我身邊的每個人都是這樣,沒有完美無缺的下屬,我要做的就是把合適的人放到合適的位置上,而不是苛求他們變得完美。
想通這點,我便也想好了怎麼給蕭名安排差事。
「韓醞跟石羽歌去了青州,驛站那裏的事由夏樹茗代管,我怕他忙不過來,讓蕭名去幫忙,你覺得如何?」
「甚好,甚好,大公子正當歷練。只是樹茗大人未曾管過戰報,不如將夏洄從青州調回來協助大公子。」
「夏洄不行。」我想起當年夏洄管戰報的時候,將鮮卑進犯雍熹謀反那麼重要的情報拖了幾天才交上來。自那之後我便不再重用夏洄,只讓他做些清閒事,此時聽了衛尹的話,立即否決。
不過,夏洄畢竟也和我經歷過那麼多生死,的確該分給他一些功勞。
「叫夏洄去守雄州。驛站別讓他碰。」雄州在梅嶺和襄州中間,可以算是青州治下最安全的地方,何況那裏是夏越坐鎮,不會出事。
「是。」
安排好這一切,我撫着尚且平坦的肚子想了許久。
趙爭和夏綾都走了,催得急,都沒有好好送一場,更沒有再與他們商量。
我做事一向險中求穩,如今我坐鎮後方,不必跟景烈皇后蕭玄朗一樣衝鋒陷陣,那這個孩子就可以留下。
更重要的是,我想要留下。
當年我能懷着蕭名從魏虎眼皮子底下逃走,現在,我也能懷着這個孩子奪得淮州。
蕭翀,你可以的。
淮州戰事一開始便陷入膠着,淮州城存在已有幾百年,城池固若金湯,易守難攻,雍熹身後似有北邊幾個大世家支持,貿然進攻只會徒增傷亡,青州軍便圍而不攻,靜觀其變。
果不其然,淮州被圍的同時,羯人又開始侵擾青州邊境。
雍熹果然與胡人關係匪淺。
而元槐序那邊卻不像我們這樣狼狽,一路砍瓜切菜般地殺去了桐城。
田家富庶一方,號稱坐擁幾萬部曲,但這些魚米精糧養活的部曲怎麼比得過在死人堆裏喫人肉活下來的惡鬼?元槐序一路走一路殺,連屠兩座城池,田家人嚇得要命,雖然依舊組織抵抗,但田家的大船卻連夜揚起了帆,一船船地送族人出海。
與元槐序這樣的惡鬼相比,田家簡直像是過家家的孩童。
他很快就殺到田家,將桐城田氏未能逃出海的族人一千二百五十三人全部抓起來,每日在海邊吊死幾十個取樂。
而田家所立的僞帝,那個年僅幾歲的孩子,也被他凌遲處死。
元槐序追殺海上流亡的田氏族人,只要抓到就一船一船地燒死,不論男女老幼,整片海域都是被鮮血吸引過來的海魚。那段時日,海風中都是濃烈的屍臭。
這連番舉動已經不只是爲了震懾,元槐序似乎對於虐殺樂此不疲,在血與哭號中找到了快樂。
我不知道被鮮卑人追殺的那八個月裏他經歷了什麼,我只知道,他現在是個瘋子。
而這個時候,我已不能再等,命令青州軍開始攻城。
一直冒充鮮卑商人在外傳遞信息的蕊兒忽然失了音訊,夏越知道此事後,違命離開雄州,求我讓他去前線。
他斬釘截鐵地說,雄州城是安全的,他一定要去淮州找蕊兒。
一個女子在戰爭中若失了音訊,大概率是活不成的,我心裏明白,但不忍對夏越說出口。
蕊兒在我們身邊長大,這麼多年,夏越因爲夏綾不肯與我和好,自己也拖着不成親,蕊兒便生出希望,以爲自己等得到夏越。
我從前只當夏越是無意,原來他也在乎。
「阿越,既然你鐵了心去找她,那無論如何都要帶她回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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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我們覺得不對勁!」
蕭名帶着蕭同闖入書房,手裏還拿着這幾日的戰報。
議事廳裏談論的都是軍政要事,蕭名知道輕重,絕不會一點小事就闖進來。聽到他這樣說,我立刻警醒起來。
「這幾封戰報時間不同,但前天下過一場雨,溼度應當有變化,可這些布帛的狀態分明一模一樣,不是分批送來的。」
蕭名說完,又指了蕭同:「同同實驗過了,這些就是同一天內的戰報。」
消息,又是消息出了問題。
夏樹茗鄭重起身道:「怎麼會……」
忽然,外間又有急報。
「報——雄州城失守,求急援!」
戰報,雄州……我起身走到沙盤前,撥動上面代表士兵的旗子。
「雄州是因何失守?」
「回府君,是流亡鮮卑軍團。」
不可能,鮮卑差點就被元槐序滅族了,怎麼可能攻破雄州的大門?那裏可是夏綾鎮守了五年的地方。
不是失守。
「傳我的命令,封鎖青州、襄州城門出入口,若韓醞和石羽歌接到雄州求援,不準調兵,死守青州。」
我看向夏樹茗:「樹茗,你不要管糧草了。」
「府君?」
「夏洄背叛了我,夏氏諸人皆不可信。」
雄州不可能被攻破,退一萬步說,即便要攻城,也不該攻在青州和襄州中間的雄州,長期佔領的可能性太低,所以雄州有內鬼,內鬼的目的就是吸引主力軍離開,趁機佔領青州主城。
夏越違命離開雄州,那裏現在就是夏洄守城,除了他不會是別人了。
「叫城中虎賁軍中郎將以上全數入府聽命。衛尹,你立刻選信得過的人給大軍和錦書去信。給蕭名和蕭同加派一倍守衛。」我急匆匆地抱了一下蕭名和蕭同,「接下來的日子你們隨時可能面臨危險,不管我在與不在,不管是待在府裏還是逃跑,一定要記得,活下去最重要,保護好彼此,你們是世間最親的人。」
夏樹茗想向我走來,但侍衛們聽了我剛纔的吩咐後不敢再讓他近身,舉刀攔住他。
「府君,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現在的一切都是你給的,請你相信我!我的妻子和三個孩子都在家中,府君現在就可以將他們都綁來,但凡我有違逆之舉,府君可以將他們通通處死。我沒有姬妾外室,他們四人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不會拿他們做犧牲品的,府君……阿翀,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凝眸看向夏樹茗,腦子裏瞬間過了許多想法。
夏洄的命也是我救的,夏洄的一切何嘗不是我給的?他四年前娶親,是我求當世大家做媒向百年望族求婚,連他長子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我問衛尹:「夏洄的親眷在何處?」
「隨他一同去了雄州。」
「果然早有反心。」
我示意侍衛們放開夏樹茗,「將你的家眷帶到府衙來,我可以暫且信你,但是糧草讓衛尹管,你隨我去點兵。」
夏樹茗狠狠點頭。
正要離開,蕭同拉住我的衣襬,她用手語說:【父親是不是危險?】
我蹲下身與她額頭相觸,在她耳邊輕聲道:「你父親我來管,你只管好你自己,記住我說的,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和你哥哥在一起,活下去,知道了嗎?」
蕭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蕭名,再環視在場所有人,她還太小,看誰都只能仰望。
儘管年齡小,但她還是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眼中漸漸水汽氤氳,像是要哭出來。
但她還是緩慢而鄭重地點頭,用手語告訴我:【你和『他』也要活下去。】
她指了指我的肚子。
「好,孃親答應你。阿名,帶你妹妹走!」
虎賁精銳迅速集合,我下令道:「遣八百人佯裝支援雄州,其餘人原地佈防。」
有人問道:「府君,您方纔下令青州不得支援雄州,如今又原地佈防,豈非置雄州於不顧?」
我看向提問的那人,憶起是個翟人將領,是趙爭的心腹,心中稍安,道:「真正的大戰不在雄州,在襄州和青州。」
這一招調虎離山,我用過的。
守株待兔五天後,襄州與青州遭遇攻城,攻城的並不是鮮卑人,也不是羯人,而是純正的中州人。
是元槐序還是雍熹?
很快便知道了。
我帶兵反擊,活捉他們的將領,嚴刑拷打之下得知這些人是元槐序的部下。
他這些年做了這麼多狂悖之舉,世人都以爲他是個瘋子,誰能想到,一個瘋子竟然縝密謀算了這麼多!
衛尹皺着眉道:「元槐序表面與我青州商議共同進攻,實則殘殺桐城田家吸引天下人目光,私下裏卻策反了夏洄——恐怕蕊兒也是夏洄讓他抓走的,引夏越離開雄州,開城迎賊,擾亂軍心,誘我們支援雄州,再攻打襄州……這一步步走得如此緊湊,絕不是臨時起意,若是真讓他做成了……」
「真要是成功了,他將西北、東南都握在手中,再加上我們西南青州,中間只剩雍熹與青州軍交戰,無論誰勝誰負,他都可甕中捉鱉。」
「不止這一批。若是桐城那邊一切順利,元槐序的後續軍隊很快就會過來……」雄州已經暴露,再走脊江和官道幾無可能,而且雍熹還在淮州,若是想繞過這一切,只有……
我心口猛得一緊:「速速派人去山裏支援錦書!」
按照我的安排,韓醞和石羽歌擊退魏虎的軍隊後立即分兵前往襄州,然而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西北軍和青州軍在山林中短兵相接,儘管錦書手下熟悉山林地形,但由於巨大的兵力懸殊,還是造成了一場血戰,折衝將軍手下近乎全軍覆沒,錦書爲了保護蕭婥逃離也身受重傷,被砍掉了右手小臂。
錦書被擡回來時半睡半醒,已經包紮好的手臂還在不停重複着揮刀的動作,喊得最多的一句就是「阿婥快跑,去找姐姐」。
蕭婥彷彿失了魂,見到我許久都說不出話。
她緊緊抓着我的衣襟,眼神空洞彷彿盲人一般看着正前方,連眼淚都流不出,只是時不時地發抖。
就在這時,衛尹帶着最新的戰報回來。
帶血的布帛上寫着:【左部遇伏,損傷三千一百人,趙爭被擄,夏綾重傷。】
衛尹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蕊兒姑娘那裏也有消息傳回,夏主簿找到她了。只是,爲了救她,夏主簿戰死。」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誰?」
「夏主簿……戰死。」
「青州還有姓夏的主簿?」
衛尹嘆了一口氣:「府君,請節哀。」
哐——
我失了理智,將手邊最近的楠木桌案整個掀翻,將蕭婥嚇得尖叫起來:
「都死了!姐姐!所有人都死了!」
我死死地將蕭婥按在我懷裏,再問了衛尹一遍:「是夏越?」
「……是。」
「所有俘虜就地坑殺。點兵,我要立刻去淮州。」
「府君不可啊!」
我不理衛尹,朝外面吼道:「叫石羽歌來!」又搖醒了蕭婥,看着她的眼睛道,「阿婥,你看看我。」
「姐姐……姐姐……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是死了很多人,所以我要去報仇。」我看了眼錦書,她還昏迷着,蕭婥的精神也很差,兩個人都無法自理,「來人,把大公子和女公子帶來。」
我將蕭婥和錦書留給蕭名兄妹,命衛尹和夏樹茗守好後方,韓醞前往雄州活捉夏洄,自己則帶着石羽歌和五千虎賁軍前往淮州。
疾速行軍十二日,當我趕到淮州時,戰況已發生變化。
王招招從雍熹手下搶回了趙爭,夏越的手下救回了蕊兒,兩方在夏綾的統籌下與左部軍隊匯合,所有青州軍都駐紮在淮州城外。
夏綾的傷口在腹部,如今恢復緩慢,行走都要人攙扶。王招招快步走來道:「軍報傳遞的人被換掉了,等我們發現不對的時候左部已經遇襲……」
「我知道。」我拍了拍王招招的肩膀,「辛苦你了。」
王招招急切地說道:「不……不是,府君,青州城可還好?!」
「坐下再說。」
說着,夏綾也走到面前,還剩幾步遠時,我忍不住衝向他握住他的手,發現一片冰涼。
「對不起。」「對不起。」
我們同時說出這句話。
我看着夏綾,他臉頰蒼白,嘴脣也毫無血色,寬大的斗篷在他身上如同掛在衣架上一般空空蕩蕩。
我鼓起勇氣問他:「阿越是失蹤了還是……真的戰死?」
夏綾沉默許久,直到忍不住咳出聲來,王招招不忍心,上前來說道:「外面風大,我們先進軍帳吧。」
我「哦」了一聲,卻無法邁動步子。
之前那麼多天我都ťų⁼以爲是誤傳,不願相信戰報中所述,直到此刻,看見夏綾眼中的悲傷,夏越戰死這件事才彷彿真實地發生了。
胸口彷彿被塞進一大團尖刺,將我擠壓、刺痛到喘不上氣。
軍帳的門簾從裏面被掀開,披散着發的蕊兒從Ṫŭ̀ₙ裏面探出頭來,她眼中的驚惶是那麼熟悉,我不久前纔在蕭婥眼中看見過。
我剛想叫她,蕊兒卻魔障了般地笑了笑,那笑意像是用凝固的豬油攢成花朵的模樣,虛假中包含着殘忍的惡意。
她主動牽起我的手,王招招和夏綾都不攔她。她的手和夏綾不一樣,手心滾燙,全是溼漉漉的汗水,她將我帶去帳中,掀開裏屋的簾子,帶到牀邊。
「趙爭將軍,我們大人來了。」
牀上躺的是趙爭,他原度閉着眼睛,聽見蕊兒說的話才緩緩睜開。
那雙世所罕見的碧綠眼眸沒有了,眼眶裏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趙爭被人挖去了眼睛。
我蹲下身嘔了出來。
趙爭偏了偏頭,他和蕊兒臉上掛着一模一樣的笑,表情甚至有些天真:「蟲娘,你覺得我噁心嗎?」
那笑裏藏着滔天的恨意。
我站不起來,卻不願蕊兒攙扶,半跪半爬地到他牀邊:「是雍熹做的還是元槐序做的?」
趙爭牽起我的手,將我的手ŧŭ̀ₚ帶到他下身,那裏空無一物—ƭù⁾—他們還砍掉了趙爭的腿。
這時候,夏綾也進來了。
「雍熹說要把我做成人彘,你知道人彘嗎?挖掉眼睛,砍掉四肢……」
夏綾低聲道:「趙爭,別說了。」
「我爲什麼不說?反正蟲娘也厭惡我,我就快死了,讓她看看我這樣可惡的人的下場不好麼?」說着,趙爭捏了捏我的手,問道,「蟲娘,大夫說我活不長了,以後我再也不會妨礙你了,你開心嗎?」
「你的眼睛呢?!」
「不知道,或許被扔了。」
蕊兒有些神經地「哈哈哈」地嬉笑起來,笑累了,面無表情地看向我:「元槐序將我丟給鮮卑人,告訴他們我是鮮卑和中州的雜種。」
當着所有人的面,蕊兒扯開了胸口的衣襟,隱約露出裏面的暗紅烙印。
「蕊兒!」
我衝過去擋住,蕊兒終於崩潰了,跪下抱着我的腿哭道:「他們侮辱我,說我是雜種娼婦!夏越來救我的時候都看見了,夏越爲了救我死了!殺了他們!你要殺了他們所有人!答應我殺光所有人!」
蕊兒哭着哭着,從號啕尖叫變成小聲啜泣,我安撫着她的情緒,告訴王招招:「傳令下去,屠城。」
夏綾道:「城中還有無辜百姓,蟲娘,當年雄州造疫已是大錯,如今……」
趙爭用手叩了叩牀板,打斷了夏綾的話:
「蟲娘,你看,即便到了這樣的地步,你的夏綾還想着放過那些傷害過我們的人。」
夏綾道:「蟲娘,百姓是無辜的。」
「無辜?那些人矯計誘我們入雍熹的圈套,何談無辜?」
趙爭似是痛得狠了,「嘶」地吸了一口氣:「好痛啊,蟲娘,你抱着我好不好?」
我將蕊兒安置到軟榻上,走到趙爭身邊將他攬入懷中。
他問我:「同同還好嗎?」
「她很好。」
「你答應過我要把襄州給她。」
「是,我會把襄州給她。」
「那翟人呢?」
「和中州人一樣。」
「那我可以和夏綾一樣嗎?」
見我不答,趙爭傻傻地笑了一下:
「我死後,你和夏綾再也沒有阻礙了,真不公平……就這一次,你就偏心我一次,爲我屠城好不好?還記得嗎,你說過要爲我堆一百零八座京觀。」
我心口像是被攥住了一樣痛得抽了一下,啞着嗓子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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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下軍書的那日,雍熹把夏越的屍體吊在淮州城外。
我彷彿又看到了當年的雄州城,羌人把夏薊的屍體吊在城門羞辱夏家。
我驀地理解了蕊兒爲何會笑,原來人在出離憤怒與充滿恨意的時候,是忍不住會笑的。
我甚至在想,元槐序殺掉那些追殺他的鮮卑人又喫掉他們果腹的時候,是不是也在笑?
我問王招招:「你說雍熹爲什麼要把夏越的屍體掛在這扇門?」
王招招揉了揉鼻子,像戰馬打響鼻似的從鼻腔裏衝出一口氣。那些在青州城外山Ṱű₃間盤旋的土羌人喜歡抽捲菸,常常不自覺地會這樣噴出一口氣——我已許久沒見過他做出這樣粗魯的動作。
他心中也憤怒不已。
但他頭腦依舊清醒,回道:「請君入甕。」
王招招說得沒錯,雍熹用的這一系列手段——挖眼、鞭屍,統統都是想激怒我們,他想讓我們被怒火衝昏頭腦,因爲他耗不起——一旦元槐序掉過頭來,他將面臨的就是被兩面夾擊。
「你看懂就好,二十天之內我要淮州城人人爲夏越戴孝。」
【王招招列傳】
元景八年,司馬效雄州事,懸越侯於城門,青州子怒極,獨王以有伏,未暇進。分兵入城,收屍以爲京觀,足一百零八座,據以「閻羅」稱。
……
「蟲娘,你又吐了。」
或許是懷孕的緣故,我只要聞到淮州城的屍臭就想要吐。
王招招已將淮州變成一座死城,趙爭卻在此時向我要淮州戰場的指揮權。
趙爭閉着眼睛躺在軟榻上,馬車緩緩朝內城駛去,車身輕微搖晃着,趙爭沒了腿,使不上力氣,便也跟着馬車晃悠,那模樣很滑稽,我只看了一眼就流了淚。
也不是多麼傷心,只是眼淚是不受我控制的。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手撫摸着我的肚子,像是在爲我順氣。
「現在可以說了嗎?」
他沒回答,反而問我:「抓到雍熹了沒有?」
「還沒有,快了。」
「得再快些,元槐序應該已經盯上南邊了。」
「我知道。」
馬車遇到障礙,重重地晃了一下,我連忙把趙爭抱住,他把頭埋在我腹上,呼出溫熱氣息,腹中的孩子竟然胎動了,輕輕踢了他一下。
趙爭低笑起來:「我總是妄想着這是我的孩子……」
馬車外傳來即將被坑殺的俘虜們求饒的叫喊,打斷了趙爭的話。他下意識想轉頭去看,轉到一半停住了——他想起來自己已經沒了眼睛。
他正色道:「其實殺了雍熹不難,他雖是司馬,卻沒有帶兵打仗的度事。他ẗûₒ靠岳家發跡,各大世族原度是看不上他的,奈何其他人,如元禾之輩,爛泥扶不上牆。你說若世家有得選,他們會支持誰?」
「元槐序。」
「是啊,你心裏明白。你是個女子,還算半個鮮卑人,兩個孩子的生父都不是中州人,硬要比的話,世家更厭惡的一定是你。」趙爭忽然頓住了,他攬着我,讓我低頭與他臉頰相觸,「我知道我快死了,我的死有用。」
「趙爭,你不用這樣,同同是我的女兒,翟人也是我的子民,不論發生什麼這些都不會改變。」
趙爭低低地笑了一聲:「你心裏的人是夏綾,與你成親的卻是我,可見人心是最不可靠的東西,只有利益是永恆的。蟲娘,我最後幫你一次,我要你永遠記得。」
……
馬車到了,王招招掀開簾子將趙爭抱下去,蕊兒來扶我,兩人眼下都是一片青黑,又是幾天幾夜沒有好好休息。
趙爭仔細嗅了嗅四周的腥臭味,饜足地笑了:「就是要這樣。」
他攤開手,要王招招交出軍令,王招招看向我,我默默點頭示意他給趙爭。
「將淮州城內現存腐爛的屍體五具一捆放至水中浸泡,三日後,沿脊江往下游流放。」
「趙爭……」
「蕊兒,立刻傳令青襄二州,一月之內禁用脊江水。」
「不可!」夏綾策馬而來,他的傷勢還沒有好全,臉色依舊很不好,他來得太匆忙,連頭冠都沒有戴,衣料勾勒出他肩肘處骨骼的形狀,他簡直瘦得變了形。
「不可!」他又吼了一聲,「阿翀,你答應過我再不做造疫之事!天下連年征戰,百姓十不存一,哀鴻遍野,淮州與雄州不同,在脊江上游,若有大疫,殃及的是天下百姓,如此惡業……」
趙爭輕聲道:「這惡業我來承擔。」
夏綾怒道:「你憑什麼承擔成千上萬百姓的命!」
「憑我翟人二十年前被中州軍坑殺了三萬人,兩個部族族滅!夠不夠!」
夏綾看向我:「阿翀,不可以。」
趙爭冷笑道:「這是我的私仇,蕭翀已將軍令給我,一切都聽我安排。」
夏綾繼續看着我道:「雍熹會爲他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可無辜百姓不該陪葬。」
趙爭也向我道:「蟲娘,你說呢?」
「夏綾,你回去養傷。」
「阿翀?」
「這件事你不要參與。」
「阿翀,你忘了曾經的志向嗎?你說你要救天下人於水火,可你現在這樣做,跟雍熹元禾之輩有什麼區別?!」
「你要救得太多,太貪心了。」
「是因爲跟着你我才越來越貪心!我以爲你可以帶着我們……咳咳……」
「你弟弟死了,和你父親一樣的死法!夏綾,講道義要緊,活着更要緊,我不要『正衣冠而死』。」我再次吩咐左右,「帶夏大人回青州養傷。」
夏綾咳得厲害,我想去看他,趙爭卻像是站不穩似的拉着我,我只得目送他離開。
他終於沒再說話,也沒再看我,就那樣無聲地被侍從們帶走了。
幾日後,脊江下游各大世族紛紛向淮州城傳來戰書,要求停止向下遊放浮屍,否則便共同剿滅青州。趙爭回信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讓世家交出雍熹。
之後的事情便十分順利了,雍熹一開始敗走綴州,意圖聯絡周邊車、雲、蘭、扈四大家族反攻青州軍,這四大家族與從前的雍家有姻親往來——當然,與夏家也有,夏綾的某位叔祖母就來自蘭家。若沒有趙爭這樣的無賴行爲,四大家族不一定會協助雍熹,但一定會掩護雍熹退到安全地帶。
但趙爭這一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讓四大家族感受到青州和元槐序是一樣的——一樣的瘋癲狂妄,他們在朝代更迭中屹立不倒,越來越龐大的同時,也越來越懂得明哲保身,於是,四大家族果真發兵驅趕雍熹。
雍熹離開綴州的同時,王招招帶兵圍堵,四大家族眼看着王招招俘虜雍熹的軍隊,將他活捉。
那時他們還曾短暫地認爲青州軍說話算話。
但也就在衆人的目光被雍熹與王招招大戰吸引的同時,石羽歌帶領虎賁軍奇襲四大家族,斷其糧草,毀其府廟,活捉四大家族兩千餘人,被髮徒跣地馭往淮州。到達淮州後,趙爭親自督建「融金臺」,將四大家族兩千餘族衆送上融金臺,澆上猛火油,活活燒死。
王招招帶着雍熹來到淮州。
趙爭要求以金粉飾牆、錦緞鋪地,舉辦一場宴會招待此次滅族的「大功臣」雍熹。
我們在屍山血海之上堆了一座金玉殿堂出來,雍熹被王招招打斷了手和腿,僕從伺候他穿上逾制的親王禮服,佩戴鑲嵌着珍珠和瑪瑙的赤金頭冠,仿照京城的風俗,爲他敷面,戴花,用輪椅推着他來到宴會。
趙爭原度將頭枕着我半坐半躺地等待着,聽到周圍忽然一片寂靜,問我:「是雍熹到了嗎?」
「是。」
趙爭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起來:「雍熹,久聞你的大名了,可惜我這輩子也見不到你了。」他又問我,「蟲娘,是雍熹好看還是我好看?」
雍熹道:「蕭翀,你殘殺世家已是犯了衆怒,我雖不得好死,你亦命不久矣,要殺要剮做就是了,不必給我看你跟這瞎子做作演戲。」
趙爭道:「正想請教,大司馬把我的眼睛拿去做什麼了?」
「餵狗。」
「好。蕊兒,你也去挖出雍熹的眼睛餵狗。」
蕊兒穿着一襲紅色衣裙走了出來Ṫŭₖ,我見她戴的冠上有龍鳳雙釵——這一身是婚服。
雍熹腿沒有力氣,想躲也躲不開,被蕊兒按住肩膀,活生生用匕首剜出一雙眼睛。
即使痛得臉色慘白,雍熹也沒有開口求饒。
他依舊朝我道:「蕭翀,夏越的死……還有這個瞎子,都是因爲當年你身份卑賤,阻止不了蕭婥救我,你很恨吧?可是恨有什麼用?爲了能攀附梅嶺蕭家這個高貴姓氏,你到現在還得把蕭婥那個賤人當親妹妹供起來,只因爲你是個鮮卑血脈的雜種,永遠也比不上蕭婥。」
我沒回答,雍熹加大了聲音:「夏綾呢!讓夏綾來見我!我雍家三代司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雄州夏家手上!」
到了這種時候,還要離間我和蕭婥夏綾,雍熹果真是個渾身劇毒的怪物。
我開口道:「我不殺你,如你所說,血脈如此高貴的雍熹,只有世家才配殺。」
我向蕊兒示意,蕊兒一把割下雍熹的舌頭,又戳破他的耳朵。
之後,蕊兒將雍熹的佩劍取了過來,遞到趙爭手上。
趙爭用手指撫摸着劍柄上凹凸的紋樣,直到此時他還在笑,甚至親暱地用頭在我胸前蹭了蹭。
「該走了,蟲娘。」
他心意已決,雖然還未動手,但身體不自覺地變得冰冷,哪怕不用劍也有了將死之兆。
我不能浪費他的苦心,但我更不能忍受留下他獨自自盡。
我從他手裏拿過那把劍:「我送你。」
趙爭驚喜道:「真的?」
「嗯。」
一邊說,我一邊堅定地將劍插入他的心口。
趙爭緊緊地抱着我,臉上自始至終只有笑意。
當他停止呼吸,我只覺得身下溼淋淋的,還是蕊兒提醒我:「羊水破了,快!叫大夫!」
我強撐着身體站起來:「來不及了,讓大夫去馬車上,按照原計劃拔Ṫṻₕ營離開淮州。」
「可是……」
「通知王招招全力開道,若有違令者,就地格殺!」
……
四大家族餘下族人整頓好部曲攻打淮州城,然而等他們到達淮州時,融金臺只剩一片焦黑,他們的骨血親人早已灰飛煙滅。
那場燈火輝煌的宴會只留下一地屍體,客座上的雍熹被挖眼割舌,血流過多而死,主座上那閉着雙眼不辨男女的屍體胸膛處插着雍熹的佩劍。
兩具美麗而殘缺的皮囊面對面而死,彷彿某種惡毒的詛咒,光是看到這場景都令人覺得不祥。
他們終於明白了青州蕭翀建融金臺的目的,她就是要讓四大家族的族人在萬衆矚目之下被燒成黑炭,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們的家廟已在戰爭中損毀,族譜、牌位都被撕爛砸碎。
他們用這場宴會做出與雍熹勾結的假象,再讓蕭翀的男人死於雍熹劍下, 留下淮州這座連死屍都不剩的空城給他們,將所有仇怨拋給兩個死人。
在四大家族餘衆來淮州尋仇期間, 青州軍已向外放言道:車、雲、蘭、扈均已族滅, 既有所留, 皆僕朋冒認。
若青州得逞,那在世人眼中,滅族之仇的「製造者」已經死了,「報仇者」成了冒認,這鋪天蓋地的恨意竟然沒了着落。
絕不可能!
四族誓與蕭翀不死不休!
……
「府君,夏洄已畏罪自殺, 其妻子該如何處置?」
石羽歌提出這件事後,殿內諸人的目光皆不由自主地投向夏綾。
夏綾誰也沒看, 直接道:「引賊入城,依青州律當斬。」
夏樹茗也跟着道:「屬下附議。」
誰料夏綾又說:「夏洄裏通外府,泄露要事, 害得雄州再遭破門, 我身爲雄州守難辭其咎,自請前往襄州與綴州交界駐守,請府君允准。」
我看着夏綾, 他卻低着頭不與我對視。
「夏綾, 抬起頭來。」
夏綾這才抬頭,他一如既往地目無塵雜,彷彿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我很清楚, 這幾十步的距離不再是如意到蟲娘,而是夏都督到蕭府君。
「你認爲該對四族餘孽如何處置?」
「回府君, 車、雲、蘭、扈均已族滅,處置二字無從談起。」
「既然你明白,那就擇日出發。」
「謝府君。」
夏綾說完最後這句話,很久都沒有退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我,像是忘了自己剛纔說過的話。
良久,他終於看夠了, 不再徘徊:「府君……保重身體。」
我們因雄州破城而相識,終於又因雄州破城而分開。
我從未想過夏洄會背叛我,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與夏綾分開。
我掃視着殿內所有人, 發現當年和我一起在雄州的如今已不剩幾個了。
似乎我的臣屬越來越多,但我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今日就議到這裏, 散了吧。」
「是。」
凝眸養神兩刻鐘後我回到寢殿, 意外見蕭名和蕭同都在。
蕭名站在牀邊, 蕭同則俯身抱住牀上的嬰兒,將頭埋在襁褓中,身體一顫一顫地無聲哭泣着。
我問蕭名:「怎麼了?」
「蕭泰睜眼睛了。」
蕭名說完後, 蕭同止住了哭泣, 一面擦眼淚一面將妹妹抱起來給我看。
因爲體弱, 蕭泰出生很久都沒有睜眼,我也是才知道,她有着一雙碧綠的眼睛。
和那個冒充我同族, 滿嘴謊話,殺人不眨眼,十惡不赦的翟人趙爭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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