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6:青州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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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爭真的是個很聰明的人,但他的聰明總是不用在正途上。
他盤踞脊江這麼多年,我以爲楚地應當早被他的勢力侵染,實際上……拔除趙爭在楚地的勢力很輕鬆,輕鬆到彷彿他從未佔據過這裏。
用夏綾的話來說,趙爭和魏虎他們懂得怎麼牧馬,卻不懂得怎麼牧民。
「我曾經還有過些悖逆念頭,我想,魏虎兵強馬壯,又受中州文化薰染,不如就讓他一統天下來終結這亂世。直到看到楚地的樣子,才知他也是不成的。如意,天下究竟該如何是好?」
「天下該如何是好我不知道,我還沒有那般治世之才。不過關於楚地如何是好,我已有眉目了。」夏綾推開門,只見門外站着一個頭發花白的緇衣老叟。那老叟披頭散髮,連布帽也沒有一頂,身形又佝僂得緊,看着像被熱水燙過的蝦子,同時,他那綠豆似的眼睛和寬寬大大的酒糟鼻讓他看起來如同年畫上的丑角——我這念頭來得突然又促狹,想來也是因爲這老叟長得過於喜感。
「這是衛尹,是襄王府從前的長史,楚地一應事務他無不知曉。」
衛尹?
夏綾料到我不知,接着道:「衛先生在先帝時舉孝廉,入朝十載,作《離宮賦》後歸鄉,被襄王徵爲長史。」
我在梅嶺長大,從未聽過衛尹的名字,但是《離宮賦》這出戏我侍宴時看過幾次,這出戏並不像其名字那樣悲傷,是一出笑鬧不斷的喜劇。
我從未聽過衛尹這個名字,若說他是《離宮賦》的作者,那麼,他是否就是戲中的那個弄臣?
衛尹朝我拱手作揖,道:「衛尹見過蕭府君。」
他那種中氣十足又帶着些圓潤俏皮的聲音,的確是弄臣慣有的。
我大約明白了衛尹的過去,便不再過問,只道:「夏綾說你有謀楚之策,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這次輪到衛尹驚訝了,他微微轉頭看向夏綾,嘴脣動了動,又閉上了,再看回我,他的眼睛小得很,因年紀大了,眼周的皺紋積壓,使我越發看不清他的目光。但轉身那一串動作,接連地聳肩、塌肩、蹙眉、癟嘴,只讓人覺得這個小老頭一舉一動都有些合乎節拍的俏皮感,有種戲臺上的誇張。
「前日見夏大人,已覺世間少有,如今見蕭府君,才知有其主必有其從。我自弱冠之年入朝,到離宮歸楚,再到襄王薨逝,歸隱田園,未有見青州府這般衙署,也未見您這樣的主君。」
我笑道:「我青州府不止有世家子弟、先帝遺臣,還有羌人、羯人、鮮卑人、匈奴人,衛先生若無過人之處,夏綾必不會將你引來此處,因此衛先生倒不必誇我,有何想法但說無妨。」
「那衛尹就冒犯府君了。我以爲,府君如今用王招招與趙爭正面對抗,又遣各部將領包抄楚地,實乃大謬。」
「趙爭帶着翟人如同餓狗一樣逡巡在外,打的就是將我們包圍的主意,若我不出擊,而是苦守這翟人隨意丟棄的楚地,豈不是遂了趙爭的意,讓他甕中捉鱉?」
我盯着衛尹,不放過他任何一絲表情和動作。
「楚地雖富,卻羣狼環伺,非止趙爭一獠。府君與其和趙爭鷸蚌相爭,不若以自身爲餌,示之以弱,誘左右出手,坐收漁利。」
「太險。」
「我楚——恰!有此地利!」衛尹忽然拔高了聲音,他的語調變得如謳者一般激昂,他極富戲劇性地朝夏綾一甩袖子,「請拿輿圖來!」
ṭû⁴夏綾安順地捧出輿圖,打開,衛尹雙腿張開,半蹲不蹲,如同扎馬步一般,做出一個滑稽的姿勢,指着輿圖中山林處:
「此處不同於青雲道,多有道路出入,府君可使王招招坐鎮城池,暗伏精銳于山中,矯以敗績,府君『逃』歸青州,誘諸獠出動,靜待漁利。」
「想得不錯,但此計無異於將青州拆開放在火上烤。還是那句話,太險。」
「以青州之勢,即便得楚地,亦難守住,非得行此險招堅壁清野方能坐穩。另外,楚地失管多年,勢力盤根錯節,坊市遊俠橫行,若不刮下一層肉,實難如青州一般。」
衛尹看着是個滑稽可樂的老頭,說出的話卻實在激進,哪怕是王招招也不會這樣想。
我不由得對他好奇:
「你是此地人,爲何自襄王薨便聽任楚地淪落至此?」
「未遇明主。」
「你這麼說,便是覺得我是你的明主了?可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來時見小公子於廊下哭泣,衣布衣,着棉鞋,未見慈母之情。府君一院之遙,只專心政事。」
「這不算理由。」
「我做盡弄臣之態,而府君未有半分笑意。」
「這個理由不夠。」
「因府君只問蒼生,不問過往。」
「衛尹,你很狡猾。那……我用剛纔問夏綾的話來問你,這楚地該如何是好?」
衛尹回退兩步,隨即大拜,道:「楚之一地,當有明主、強兵、嚴法、苛政,向死而生。」
這老頭兒憋着要讓楚地大亂一場呢。
我看向夏綾,心裏已經放鬆許多:「你先送衛先生去休息,召王招招和石羽歌回來。」
「好。」
夏綾送走衛尹後,重新回來,只是此時他懷中已經抱了睡着的蕭名。
蕭名剛纔的確是在廊下哭了,臉上還有淚痕沒擦乾,我從夏綾手中接過孩子,模仿他乳母的動作悠了幾下,蕭名吧唧着嘴,舒適地從鼻腔裏擠出一個鼻涕泡來。
夏綾道:「我覺得衛尹說得有理,雖然險,但比起我們現在的消耗,矯敗引戰反而更省力,至多不過拿不下楚地退回青州。」
「那就太丟人了。」
「侯爺怕的是丟人嗎?」
我搖搖頭:
「蕭名剛纔因爲什麼哭?」
夏綾無奈道:「被衛尹嚇哭。」
「啊……」
「衛尹多年前入朝爲官便因爲這長相不得重用,受盡權貴輕蔑侮辱,後來爲了施展抱負,另闢蹊徑,去做了先帝的弄臣,結果你也知道了,寫了《離宮賦》後便歸鄉。襄王明面上徵召他爲長史,實則也是把他看作篾片相公,並不曾重用他。剛纔見蕭名被嚇哭,衛尹或許心都死了——還沒見着你,先醜哭了你兒子,唉。」
我笑了笑,不是笑衛尹被外貌所困的離奇遭遇,而是笑朝廷昏聵:
「弱冠之年,庶民之身,能舉孝廉,那該是多麼有本事的人,先帝卻把他當丑角,實在可笑。」
「非獨先帝如此,幾十年來,世人越來越看重美貌。」
「因爲朝廷除了那羣不食人間煙火的美人,也拿不出更多值得誇耀的東西。」
我捏了捏蕭名的鼻子:「聽到了嗎,小公子?你要不是生在青州,就你這長相,可就慘了。」
睡夢中的蕭名傻乎乎地「呵呵」了幾聲。
此時,蕊兒匆忙進了內殿,她還穿着在外辦事時的男裝,應當是來不及換。
蕊兒慌道:「府君,石將軍失蹤了,王招招率軍查探,也沒了消息!」
……
「其中是不是有誤會?」
王招招鐵塔一般的身形在深山中極不易隱藏,此時他被麻繩連成的網整個罩住,便更加明顯。跟着他的兵士見自家將軍氣定神閒,也只得整肅隊伍,靜待將軍的指示。誰知等了許久,等來一句調笑似的話。
對面的翟人不給王招招反應時間,直接讓下屬放箭。
隨着一陣急促又緊密的破空聲,翟人們試探着看網下的王招招。
然而落入眼中的不是一團血肉模糊的屍體,因爲王招招不見了。
這樣都能讓他逃脫,難不成閻羅招真的是鬼?
翟人們早被王招招殺破了膽,現今自然沒有與他決一死戰的勇氣,見到如此詭異的景象,紛紛往更深處退去,試圖逃離這全是樹的鬼地方。
然而王招招的聲音陰魂不散,再次在他們耳畔響起:「圍攻了我就想走,過分了啊。」
趁着王招招被箭矢集火,他手下的士兵們已經按他的指示四散包抄,此時翟人們想逃,恰好是撞到了王招招織得更大的「網」上。
之後,便是一場砍瓜切菜似的屠殺。
到了此時,王招招終於卸下假面,捂着方纔被土箭所傷的膝蓋彎處,低吼道:「狗雜種!誤打誤撞還給他射中了!」
手下急忙衝來給他包紮上藥,王招招摸着自己掙脫麻繩時被磨破皮的臉,心想:我這英俊出塵的容顏怕不是要毀於一旦!
給他上藥的軍士想的卻是:府君Ŧű̂ₚ說過觸碰傷口的東西都要清潔,王將軍現在拿那雙髒手去摸臉上的傷口,傷口好了留疤,到時候看起來就更兇惡了。
王招招一揮手:「把這些翟人堆京觀。」
「將軍,這……」
「放肆!按我說的做。」
「是。」
趙爭那麼狡猾的人纔不會親自入林,只要不是他看到,其他翟人看到,都只會害怕。
王招招自小就十分擅長利用恐懼。
……
三刻鐘後,林中小寨探路三小隊的人看見那一摞流着血的人頭被摞成塔狀,以及周邊那如同野獸撕碎的殘肢,當場嚇暈了一人。
「不……不能再走了……快回去稟報桃仙杏仙,林子裏……鬧鬼啦ṭùⁿ!」
……
「其中是不是有誤會?」
當王招招的手下再次聽見他們的將軍說這句話的時候,那熟悉的感覺回來了,他們莫名同情起隱藏在暗處的敵人來。
然而這次,沒有任何陷阱,也沒有冷箭,那茂密到幾乎不見陽光的深黑叢林裏走出一個穿着麻衣的女子,與王招招相比,那女子小小一個,像是能被王招招用手指碾死。
「沒有誤會。姓石的在我們手裏,只要你們現在離開這片林子,我們就放他走。這是他的刀,你應當認得。」
哐啷——女子將一柄纏着黑色布條的刀扔在王招招面前。
王招招偏了偏脖子,這是他思索時慣有的小動作。
「你是趙爭的人?」
「我是誰,與閣下無關。」
「這口音很耳熟,楚地的流民不這麼說話。」王招招眯着眼睛想了想,「是青雲道那邊的聲音。」
他盯着對面的女子,冷聲道:「你們梅嶺人跟羯人有仇,你不會放了他。」
那女子被王招招那不加抑制的殺意包圍,彷彿林中弱小的動物聽見了老虎發出的嘯叫,她肩膀後旋,下意識想要逃得越遠越好。
「我們……只是山中與世無爭的人。」
女子的聲音都帶着瑟縮的意味。
王招招輕嗤了一聲,在氣勢上完全壓制對方,他輕佻地衝那女子抬手:「拿起你的刀,保命去吧。」
「姓石的說你們是同僚,你難道不管他的死活嗎?!」
「死就死了,府君大不了罵我幾句,他又不是多重要的人。」
那女子還想說什麼,王招招卻以幾乎看不清的速度伸手掐着她的脖子將她扣在胸前。
王招招疑惑道:「這樣軟手軟腳竟然也抓得住石羽歌?」
然而這動作卻讓遠方看不清情況的某人誤會了,以爲王招招要掐死對方。
「別殺她!我是梅嶺蕭家娘子蕭婥,我姐姐是雄州城蕭翀,你敢傷害她的話我姐姐不會放過你的!」
王招招腦子一時有些混亂,被手中女子找準機會,反手將一把匕首插進他胸口。
女子的手依舊在顫抖,眼神卻如鍛鐵般灼熱,她衝身後諸人吼道:「不用管我!動手!」
他知道眼前的女子是誰了。
王招招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去按那女子的肩:
「蕭錦書,我是蕭翀的部將。」
一邊說,一邊覺得胸口悶悶地痛起來,他無奈又脫力地半坐半蹲在地上,喃喃道:「這下可真是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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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蕭婥和錦書,是一個平靜過頭的日子。
那天出了太陽,但日頭不大,有風,但是不冷,有積雲,但是沒有下雨,城外趙爭在挑釁,但是沒有交戰,朝廷的邸報來了,我受了申斥,但也沒讓我立即回京請罪。
即便在青州,也少有這樣靜水微瀾的時候。
蕭婥和錦書都黑了,皮膚變得粗糙,剪了短髮,穿戴得不倫不類,彷彿山裏來的野人。
蕭婥說,她們的確是在山裏做了野人。
錦書沒給蕭婥膩歪的時間,快速地講完這些年發生的一切。
「對不住,我不知道那是你的人。」
「他穿了軟甲,你那刀只扎破了皮肉,過不了多久就能恢復。我會帶你去向他道歉。」
我剛想上去抱一抱錦書安慰她,蕭名先一步衝到了錦書跟前。
蕭名仰頭看着錦書,又看看不遠處的蕭婥,最後同我道:「阿孃,他們說我長得不像你,可二姨三姨也不像你。」
蕭名衝錦書伸出雙手,表達他作爲一個小孩子的最大善意:「二姨,抱小公子。」
蕭名依舊很喜歡對自己用敬語,看來得給他找個教書先生了。
錦書怔了一下,一邊蹲下身去抱蕭名,一邊問我:「這就是那個……」
「他是我跟魏虎生的。」
蕭名馬上補充:「但是我的阿爹可不是魏虎哦,我只是有他的血脈。」
我去牽起蕭婥的手,才發覺她的指節和手心都長了繭子。
那繭子像是一根刺扎進我心裏,我甚至不敢抬頭去看蕭婥的臉。
「姐姐?」
「阿婥、錦書,這些年……對不起。」
蕭婥兩隻手捧起我的臉,讓我正視她。
她的目光一如當年梅嶺蕭府的舞樂樓中,金尊玉貴的蕭家娘子托起了卑賤半血胡姬女奴的下巴。
不同的是如今蕭婥的指腹劃過下巴時會產生摩擦皮膚的鈍痛。
「沒關係的,世界不是圍着哪一個人轉,你不僅記得我們,還讓你身邊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已經很好很好了。」
蕭婥說的話一如既往地直抒胸臆,沒有任何修飾隱藏,讓人總覺得她跟才幾歲的蕭名一樣,人生中沒有遭遇過任何不幸。
曾經我總以爲只有世家大族才能養出那樣天真爛漫的蕭婥。
「阿孃快看快看,二姨哭了!」
在蕭婥與我說話的間隙,一旁的錦書早已哭了出來,蕭名鮮少見到人哭泣,像是發現了什麼好Ṱúₕ玩的事,用手去接錦書Ṭų₆的眼淚,接到了就向我炫耀。
但我們誰都笑不出來。
錦書帶着哭腔朝我喊了一句:「我纔不像蕭婥那麼大度,你爲什麼才找到我?!你知道這些年我有多害怕嗎!明明說了要回脊江找我們的啊……蟲娘……你太壞了……你說話不算話……」
說到後來,錦書哭得肩膀微聳,語不成聲,連蕭名也抱不住。
蕭名被她放回地上,他還試圖學我一樣用手拍拍錦書安慰人,奈何他個子太矮,目前只能拍到錦書的膝蓋。
這時,夏綾帶着衛尹和石羽歌來了。
錦書見到石羽歌,戒備得停止哭泣,靠着蕭婥而立,將蕭婥擋在自己的陰影之中。
她還記恨當年石羽歌隨魏虎攻入梅嶺屠殺蕭氏衆人。
我叫蕊兒過來:「帶我妹妹跟蕭名先去休息。」
蕊兒正答應着,夏綾卻道:「且慢,蕭婥和錦書的事正好可以一併討論了。」
「什麼事?」
夏綾道:「她們在山裏的寨子有二百人,除去老弱婦孺,訓練有素的青壯男子有一百二十七人,這些人該如何安置還要請你定奪。」
「竟有這麼多?」
夏綾笑道:「要不然如何能活捉了石將軍,還傷了王招招呢?」
他這一句話,算是打破了場面上的平靜。
石羽歌當即道:「府君,當年末將宣誓追隨府君,便已徹底背棄了魏虎那廝,請府君明鑑!」
我看了眼夏綾,心裏覺得奇怪,他不該在這種時候把蕭家人跟羯人的矛盾挑到明面上。
以他的智慧,他也不會做這種事。
夏綾臉上的笑意未改,彷彿一切衝突都在他預料之中。
「石將軍,你的忠心我知道。」
蕭婥和錦書詫異地看着這一切,在她們眼中,被羯人搗毀家園,甚至被羯人首領魏虎強迫生下孩子的我應該恨羯人入骨纔對。
「錦書,石將軍如今是我的人,不獨石將軍,還有王招招,他是個羌人,你們應該知道羌人殘殺了雄州夏氏,可王招招在雄州長大,詩書是夏綾教的,武藝是跟夏越學的,他只效忠我,死在他手下的羌人和中州人一樣多。他們都是我的人,無論血脈,你明白嗎?」
錦書瞪大了眼睛,肉眼可見得不能理解,她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讓她無法想象那些茹毛飲血的蠻夷怎麼能算是「自己人」呢?
夏綾道:「我帶石將軍來正是要向府君請示,林中寨子裏那一百多人依我青州律應當併入軍戶,按照規矩,帳主要麼是來投奔的原主,要麼是石將軍。所以府君請決斷,是要她們入職九閣十二部,還是在內宅做元懿侯府的待嫁女公子?」
原來是爲了這個。
也是,我這府君與其他州相比最大的不同便是我沒有後宅,唯一一個兒子蕭名都是侍女乳母抱着在我臥房或者書房的犄角旮旯處長大的,沒有後宅,就沒有那麼多女人……或者男人,可以說,整個青州是沒有「內庫」的,這不僅省了大筆錢財,還間接杜絕了一些裙帶攀附事件。
因爲我太忙,而蕭名太小,都沒有給人攀附的機會。
但是有了蕭婥和錦書就不一樣了,我若將她們放在後宅,那她們就是元懿侯的妹妹、府君家的小姐,她們還沒有婚配,這是多好的攀附對象、多好的聯姻籌碼、多好的政治工具啊。
我都能想象到這個消息傳出去後,會有多少人求娶她們。
夏綾道:「若是入內宅,樹茗那裏就要着手修繕,如今咱們住的襄王府後院一片荒蕪,沒有可供嬌客的地方。若是入九閣十二部,那就請兩位想清楚要不要做王招招或石將ťųₔ軍的部下。」
夏綾此行,真實目的是安石羽歌的心,他怕蕭婥和錦書的到來讓石羽歌惴惴不安,認爲我會因親人的挑唆而對投奔來的羯人產生恨意,從而做出悖逆之事。
雖然我不可能這麼做,但石羽歌肯定會這麼想。
最好的辦法就是當着他的面告訴他,我的妹妹不可能插手軍政事務,或者更乾脆點,讓我的妹妹做他下屬,將生死都交給他摻上一股。
錦書也明白了夏綾的目的,她隨手擦掉臉上的淚痕,沉聲道:「如今再讓我進後院烹雪煮茶也是不成的了,寨子裏所有人都是九死一生才活到現在,我丟不開他們。」
這幾年錦書也成長了許多,再不是從前那個遇見敵人就嚇得拿刀的手都發抖的小姑娘。
說起來,這世上能朝王招招心口扎刀的人恐怕只有她一個了。
「既如此,你們先去更衣。夏綾,立刻吩咐各閣主部長來書房議事。」
「是。」
從此後,青州多了一位折衝將軍蕭錦書、一位吏曹蕭婥。
【王招招列傳】
元景初年,王招招又任中郎將,將萬騎出襄,鷹揚(石羽歌)將五千騎與俱,異道。敢獨與數十騎馳,直貫胡騎。矯敗遁走,南絕橫斷,引綴州軍與翟人入楚而收漁利,遂得襄州。身被重傷,帝親爲治瘡、易藥,至涕泣沾裳。隨侍者(綾侯,鷹揚將軍,折衝將軍)莫不頓拜,皆爲垂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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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熹和趙爭在楚地大打出手,最後確如țũ̂₊衛尹所料,讓我坐收漁利,得到覬覦已久的襄州。
雍熹雖然不忿,但朝中有蕭玄朗壓制,抓着他「無詔出兵」攻訐不放,加上元槐序也樂得老對頭喫癟,便只能退出。
至於趙爭,這次大戰他損傷慘重,帶着親兵逃回了翟人的大本營,將脊江讓了出來。
我給九閣十二部諸人安排,讓他們都想想如何處置新到手的楚地。
王招招還在病中,不參與書房議事,我便讓他交諫言,特地交代不許找人代筆。
這可爲難了王招招,他照着治理青州的模板寫了份不倫不類的諫言上來,得了我一頓臭罵,並警告他傷好了就不許再裝病,最多再給他七天的假。
第二天,王招招穿着常服大搖大擺地來找我銷假。
「傷好透了?」
「不是!沒好透!是關於楚地的治理我又有了新想法,一定要立刻稟報府君!」
「又有什麼餿主意?」
王招招憤憤道:「這怎麼能叫餿主意呢?這是我臥病在牀的時候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唉,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
王招招的話沒說完,衛尹和夏樹茗到了,見我給二人看座,卻讓他站着,王招招立刻摸着心口唉呀唉呀起來,說自己腿疼腰疼心口疼,必須得坐着纔行。
我看他這沒臉沒皮耍無賴的樣子,確認他是真的好全了。
衛尹說起正事來。
衛尹提出了「襄州糧倉」的概念,因爲楚地土壤肥沃,若不是這些年「三不管」造成了地方豪強橫行,本該是塊物產豐富的土地。加之楚地也在脊江主要流域,運送糧食往青州格外方便,很適宜做糧倉。
衛尹在楚地活了幾十年,沒有誰比他更瞭解這裏,議事時大家都贊同他的提議。
所以我才讓夏樹茗跟衛尹一起算算賬,看該如何把糧倉做起來。
王招招聽衛尹和夏樹茗說了半晌,眼睛都聽得眯了起來,他摳了摳耳朵,又跺了跺腳,我以爲他要告辭了,沒想到他又努力睜大雙眼繼續聽。
「王招招,你聽懂了嗎?」
王招招搖搖頭:「我覺得他們說的東西很厲害,不聽虧了。」
我們小王將軍看着雖然是個不修邊幅的莽夫一個,但心裏什麼都清楚,是個真正懂得佔便宜找好處的人。
衛尹聽了他這理直氣壯的言論,笑嘻嘻地捋了捋花白的鬍子:「王將軍勤學誠樸,果然如傳聞中一般。」
「過獎過獎,你這老頭兒也跟傳聞裏一樣不好看,我以爲我都是咱們青州這夥人裏最醜的了。」
夏樹茗輕叱:「王招招!」
王招招被夏綾教育長大,天然地怵夏家人,縮了縮脖子:「我這不是把他當自己人麼?真情流露。」
夏樹茗不跟他饒舌,接着說起青州的事情,如今距我離開青州一年時間,夏樹茗提醒我應當儘快確定幾個州府的駐地官員,頂好是回青州一趟。
「你說這個韓醞他們也勸了我幾次了,只是襄州事務繁雜,正待理清,我還要在此坐鎮。這樣,讓夏綾回去暫掌青州……把石羽歌和錦書帶上。」
夏樹茗聽後思索片刻:「那我要不要回去?」
「你先別走。」我揉了揉太陽穴,想找個能替夏樹茗的人,竟一時想不出來。
我手下武將多,文臣少,懂得經濟之道的文臣就更少,一時竟然騰不出手來。
王招招忽然道:「府君,我也要回青州!」
「你回去幹什麼,你會算賬了?」
我瞪了王招招一眼,以爲他能編出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沒想到他委屈巴巴地說:「我好久沒回去了,想我娘了。」
「準了,現在就收拾包袱滾回青州去。」
王招招歡樂地答應了,告辭而去。
夏樹茗看着王招招離去時那「壯柳扶風」的身影,輕嘆着搖搖頭:「前些天還說不想回青州,怎麼又要回了?府君別什麼都遂他的意,免得慣得他越大越沒規矩……」
衛尹「呵呵」笑着:「年輕人嘛,輕狂是好事,年輕的時候都不輕狂,死氣沉沉的,那不就跟木頭一樣?」
夏樹茗很敬重衛尹,訥訥稱是,一點沒察覺自己被說是「木頭」。
和他們議完事,蕊兒來報今日午飯擺在襄王府的花園,我想起蕊兒主使襄王府的修繕,昨日蕭名都搬進去住了,我卻遲遲不去,這丫頭應當是急着給我看她的裝修成果才把飯擺在那裏的。
我當然要滿足小姑娘炫耀的小心思,道:「倒是個用餐的好地方,衛先生、樹茗,一起吧。」
路上又遇到了夏綾和夏越從演武場回來,便又叫上了他們。
夏越心疼他的倒黴徒弟,讓人去叫王招招也來,我說:「他心心念念要回青州,這會兒急着收拾行李,才懶得過來。」
一行人到了花園裏,撞見阿婥在草地裏鋪了地毯,帶着一堆自己做的布偶木板跟蕭名玩。
我問阿婥:「給阿名開蒙感覺如何?」
阿婥摸了摸蕭名的頭,蕭名也跟着光榮地昂起了小腦袋:「我侄子可聰明啦,兩三天就學會十以內的加減法了!」
我想起蕭婥小時候給我跟錦書兩個小孩「開蒙」時的耐心與認真,非常放心地把蕭名交給她:「阿婥教得好,阿名也聰明,看來是我運氣好。」
衆人都跟着附和,唯有夏越,他從來不怕在其樂融融的時刻煞風景,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哪有開蒙不學《千字經》不練字,反而先學算學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的?蕭婥即便教得好,府君也應當找博學的先生教些正經東西。」
夏越一語畢,全場都安靜了。
夏越這可是一句話得罪了蕭婥和我,就連夏綾都但笑不語,其他人更不敢出來多話了。
我比誰都清楚夏越這個人,他真是沒有壞心思,而是在我面前直言直語慣了。
我沒說話,蕭婥先氣鼓鼓地開口:「越哥,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府君和錦書小時候都是我開的蒙,難道我姐姐現在比誰笨嗎!」
蕭婥算是將了夏越一軍,此言一出,蕭婥至少能得個「青州開蒙第一師」的稱號。
蕊兒走到夏綾身旁用胳膊擠開了夏越,擠着笑臉道:「各位大人,該開席了!」
她又親自去扶地毯上的蕭婥:「蕭大人快起來,今天準備了你喜歡的荔枝酥酪。」
蕭婥好哄得很,一聽到好喫的就乖乖起來,跟蕊兒手挽着手入席,不再跟夏越計較了。
夏綾在我身邊,笑道:「之後再教訓。」
我瞪了夏越一眼:「夏越大人,今天是蕊兒修繕好王府的第一場宴席,你掃興也該換個時間。我要是蕊兒,絕對不給你打圓場。」
夏越這才發覺自己莽撞得不是時候,手足無措地看向蕊兒的方向。
正式開宴後,這點小小的不愉快就這樣過去了。
不過這場宴席終究沒有賓主盡歡。
大家喫到一半,夏洄忽然來報:「鮮卑人打到京城了,元龍驤出城迎戰失了蹤跡,生死不知,大司馬雍熹正帶兵守城門,宮中如今什麼消息都傳不出來。」
「什麼時候的消息?」
夏洄道:「十天前。」
「如此大事怎麼可能傳了十天?!」
夏洄怔了一下:「是比平時晚一些,我也不知……」
我起身吩咐:「通知所有人到王府來。」
夏綾也意識到事態危急,立刻安排衆人佈置下去。
……
「不能再等了。」
蕭玄朗衝進皇帝所在的內殿,她手裏提着自己的朴刀,身上只穿着血色深衣,刀尖還在滴血,以致皇帝也分不清她衣襬處的是暗紋還是血跡。
皇帝不是第一次見她這樣闖到自己面前,上一次是未央宮被圍,她帶着幾百宮人拼死抵抗,提着兩顆人頭闖入朝堂。
和現在的場景如此相像。
「你不要衝動。」
蕭玄朗深深吐出一口氣,避免自己開口時的語氣過於憤怒。
她儘量平靜地對皇帝說:「元槐序出城迎敵生死不知,你我被關在這裏這麼久,雍熹的人牢牢把持宮禁不許我與你見面,你還看不懂嗎?雍熹他要挾天子以令諸侯!鮮卑皇室被滅了那麼多年,如何能捲土重來,說不定就是他雍熹搞的鬼!」
「這都是你的猜測……」
「那你看這是什麼!」
蕭玄朗從袖中掏出一隻滿身烏血的田鼠屍體扔到皇帝書案上,嚇得皇帝驚跳,「這這這……這是什麼?」
「自從京城被困,我便不敢信御膳房,所有送給我的食物除了試膳用過,我還給這隻田鼠喫,你看看這隻田鼠,它死了!檀郎,這下你懂了嗎?先誘元槐序出城坑殺,再分開你我,毒殺皇后,清理你左右所有人,從此以後你便只能事事聽從雍熹。」
「那……那現在該如何是好?」
蕭玄朗聽到這話,心口忽地刺痛了一下。
她愛慕的皇帝不是這個樣子的,多年前京城初見,檀郎是那樣意氣風發,說要與她重開盛世。
她爲他衝鋒陷陣,他給她至高權位,他們在喫人的深宮艱難生存,蕭玄朗以前總覺得,士爲知己者死,她能爲皇帝付出所有。
可她先後失去了兩個孩子,皇帝眼中的恨意卻一次比一次少,懼意一次比一次深。
蕭玄朗閉上眼睛不去想那些,再次睜開眼時,向皇帝說道:
「如今我訓練過的可靠宮人有五百個,我們能完全信任的也只有這五百人。
最好的辦法是你以帝王至尊策反御林軍首領,讓他帶我們逃出宮。
次之便是用我的宮人與御林軍對抗,再換下他們的鎧甲,冒充雍熹的人強行突破城門。
雍熹暫時不敢殺你,即便被發現,最多就是我死,而我們只要能出宮,便能聯絡青州勤王。所以不要再等了,趁着城中人心惶惶,殺出去!」
皇帝沒再猶豫:「好,就依你!」
【朱衣渡江】
元景初年,奸臣大司馬雍熹聯合鮮卑貴族集團包圍京城,將帝后軟禁,意欲挾天子以令諸侯。景烈皇后蕭玄朗平日有訓練宮人的習慣,察覺到不對後,帶着未央宮宮人殺出皇宮,又穿上鎧甲冒充雍熹的手下與皇帝逃出京城。出城門後,爲了躲避鮮卑軍隊的追捕,景烈皇后大膽使用已經廢棄多年的脊江碼頭離開。
景烈皇后爲了渡江將鎧甲棄置於江邊,露出未央宮的深紅色宮裝,成功逃脫,這個事件由此被後人稱爲朱衣渡江。
朱衣渡江事件再次展示了景烈皇后在政治上敏銳的洞察力和軍事上的才能,爲後世人所稱道,並衍生出戲曲、話劇、歌劇、影視作品等多種藝術創作。景烈皇后雖然沒有主導或參與過大型戰役,但由於朱衣渡江的強大影響力,被列爲「中洲四大女將」之一。
與此同時,脊江的這抹紅色也展現了帝后被逼出逃的狼狽不堪,昭示着王朝的落幕。

-33-
十一月,元槐序的軍隊依舊沒有音信,朝野上下都認爲他死了。
皇帝和蕭玄朗渡江後到了撫州,被桐城田氏所救,向各地昭告雍熹裏通鮮卑的大罪,要我們立刻向京城用兵。
而雍熹也不甘示弱,對外宣稱皇帝已被皇后毒死,如今桐城那個是僞帝,另立了皇室遠支的一個八歲男孩爲新帝,也向各地下兵書,要我們立刻向桐城用兵。țú³
頗爲荒誕的是兩道詔書幾乎同時傳到襄州。
蕭婥因關注元槐序的下落,聽到驛站有消息便來我書房守着,我順口問她:「桐城田氏你瞭解嗎?」
「是數一數二的大家族,雖不是撫州守,但整個東南都在他們手中。他們原本是儀隴田氏的分支,百年下來竟比儀隴田氏還要富庶,只是在朝中爲官的不多,影響力比不上儀隴田氏。」
「儀隴田氏……」夏洄的母家就是儀隴田氏,之前被抄家的元家掌家夫人也是儀隴田氏,「兩個田可有來往?」
「我不清楚。姐姐,有哪裏不對嗎?」
「我沒問你,夏洄你清楚嗎?」
夏洄不知在想什麼出了神,被我叫了一聲,先「啊」了一下,待蕭婥將我的問題重複一遍,他才道:「母親在世時並未說過有來往。」
衛尹嘆道:「皇上這是不信任我們啊!」他又問來送信的夏洄,「可有收到蕭皇后的密信?」
夏洄又搖了搖頭。
蕭婥蒙了,問道:「爲什麼說皇上不信任我們呢?如果不信任我們,又怎麼會發詔書讓我們勤王?」
夏綾解釋道:「京城到青州路程雖遠,但可順脊江而下,即便不向青州求援,沿線還有其他幾個州府都可保皇上安危,可皇上一行卻去了桐城,那便是水路轉陸路再轉水路,這條路比脊江艱險得多。往日皇后與我們都有密信往來,到了桐城就沒了,也不知那邊到底是什麼情況,或許是皇上不再相信我們,又或許,田家做了跟雍熹一樣的事。」
我衝夏綾道:「我是擔心蕭玄朗,她身體虧空得厲害,這樣長途跋涉到了陌生的地方,沒有一點消息……不管是你說的哪種可能對她都極爲不利。」
夏越道:「那這兩道詔書我們先不管,靜觀其變?」
衛尹吹鬍子瞪眼地站起來:「將軍這是說的什麼話,什麼叫靜觀其變?我們青州怎麼可能悖逆皇上!只是襄州如今百廢待興,調兵遣將、安置百姓都需要時間,才『耽擱』了一陣罷了!」
看看!夏越這實心眼跟衛尹這種千錘百煉的老狐狸區別是如此明顯。
我讚道:「衛先生說得是,就請你安排各處按詔書着手準備起來。」
衛尹彎着腰鞠了一躬,屁股誇張地撅起來,看起來滑稽可笑:「是,府君。」
青州衆人都清楚這是他的職業習慣,沒人嘲笑,唯有蕭婥被他逗笑了。
蕭婥傻乎乎地在我耳邊小聲問道:「衛老先生和夏越說的不是一個意思嗎?」
……
又過了十天,我再次收到了兩道詔書,桐城來的詔書催促儘快調兵,京城來的詔書言辭激烈一些,威脅說再不調兵就以叛賊同論,一併剿滅。
在衙署議事時,錦書的密信也跟着到了,信裏說匈奴和魏虎有異動,王招招已經組織青州備戰。
這是兩天前的信件,是青州密信來往的正常時間,但王招招的正式文書我還沒收到。
外面的驛站傳信慢就算了,怎麼連我們自己的驛站也越來越不及時?
「夏洄,青州可有消息傳來?」
夏洄愣了一下:「王招招有一件公文寄過來,我想着今日另有要事,準備散會後交給你。」
「混賬!書信往來豈有小事?你連個驛站都管不好,還不如回青州種田!」
我立即下令:「韓醞,你立刻去清查近日來往邸報書信,代管驛站!」
「是。」
夏洄被我當衆斥責,羞愧得黑着臉回到位置。我這時候沒空管他,給夏綾使了個眼色讓夏綾私下再勸導他。
夏洄之前打襄州的時候坐鎮後勤惹出了亂子,導致石羽歌陷在山裏,我本想讓他換個地方歷練,現在看來還是在青州掌管屯田更適合他。
我們手中的土地和百姓越多,我們要做的事也就越難,不是所有人都能跟得上這種變化,夏洄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夏綾朝我微微頷首,我便放心了。
事情接踵而來,青州眼看跟匈奴人和羯人打了起來,戰況激烈,而皇上和雍熹兩方依舊在向青州施壓,雍熹還調動淮州兵力往襄州來,之前敗退襄州的趙爭本在脊江休養生息,迎面撞上淮州的軍隊,又是一場大戰。
在這種時候,身爲翟族王上的趙爭竟然破天荒地給我們寄了一封求和書,表示有意歸順青州。
旁聽會議的蕭婥不顧規矩地低呼:「不要信他的話,趙爭一定又在騙人!」
趙爭雖然鬼話連篇,但襄州一場戰鬥損耗了他至少一半兵力,之後又在淮州遇上雍熹,現在的確是強弩之末。
這封求和書有幾分可信。
再說,他若投靠青州不成,說不定會轉而投靠雍熹,到時候青州北面是雍熹、鮮卑人、翟人,南面是羯人和匈奴人,東邊還有個桐城田家催命似的命令我們出兵,可以想見會多危險。
而且趙爭的書信中詳細提出瞭如何歸順,在求和書的最後,他寫道,若要此次結盟穩固,當以血脈婚姻維繫,請雄州夏綾娶翟人貴族之女,或者許給他一個蕭氏女。
從前一貫不率先發言的石羽歌竟然道:「讓夏都督許婚的確可行。」
石羽歌的話一出口,衆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夏綾和我身上。
我們的關係在青州不是祕密,夏綾這麼多年未成婚爲了誰大家都清楚,他是兄長,耽擱下面的弟弟們也都沒有成婚,但正因爲清楚原因,所以沒人催促。
如今,趙爭卻要他娶翟人女子。
夏綾若不娶,那就是蕭氏女出嫁,可蕭婥和錦書在脊江都見識過趙爭的手段,好容易逃出魔手,怎麼敢再回到他身邊?
而且她們完全不是趙爭的對手,嫁給趙爭就是去賭命。
可是難道要爲了青州的利益,讓夏綾娶一個不認識的人嗎?
夏綾面無表情地看向我,我不忍心問他,便問衛尹:「衛先生,你有何看法?」
衛尹眯起綠豆似的小眼睛,皺着眉,額間的皺紋幾乎擠成了滿是褶的包子,他晃悠着大腦袋,「唉呀唉呀」地嘆着氣:「之前我與樹茗算過,如今襄州經歷不起兩場大戰,讓趙爭替我們抵擋雍熹是上策。這樣一來,也可再度昭示您的仁德,告訴天下人您兼容百川。」
夏樹茗附和道:「府庫空虛,如今開戰的確不利。」
漆雕令道:「不若按照第二種辦法,送蕭氏女去聯姻。」
夏綾否決道:「趙爭性情陰鷙,曾在宴會中殺妾取樂,無論是折衝將軍還是蕭吏曹都不能掌控他,不可。」
在外面伺候的蕊兒忽地闖進來:「府君,夏都督對青州很重要,請讓我以蕭氏女的身份與翟人結盟!」
夏越叱道:「你胡鬧什麼!你以爲趙爭是傻的麼,出去!」
我思索了片刻,叫道:「夏綾……」
夏洄卻終於不願忍耐了似的,拍着桌子站起來道:「實在可笑!府君又想與趙爭那廝結盟,又捨不得自己的妹妹,所以就要犧牲我五哥麼!我們夏家世代清貴,如今竟還不比蕭錦書一個侍女重要,要替她與蠻夷成婚,這便是府君的海納百川之心麼?!」
夏綾喝道:「阿洄不要胡言亂語……」
「阿洄說得對,夏綾,我不能因爲心疼妹妹而將你的婚姻作爲籌碼,而且你與翟人女子的姻親本身也不牢固,因爲趙爭不是個顧念親族的人。」
我頓了頓,知道接下來的話對夏綾來說實在殘忍,但是,我能贏到現在不是因爲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是因爲我做了對的事。
我控制不住地叫了一聲夏綾的小字,「如意」,但其他的情緒再不能流露半分。
「衛尹,你回信給趙爭,由我跟趙爭聯姻。」
「姐姐!」
我拍了拍蕭婥的手讓她不要說話,也不再看夏綾的表情。
「若趙爭願意,請他三日內親自到襄州來。」
夏綾站起來:「給我一萬兵馬,我現在就殺去京師。」
「如意,不可以犯糊塗。」
蕭婥終於意識到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她驚慌地拉住想要離開的我:「不要,姐姐,夏綾哥哥和你互相喜歡,我替你嫁好不好?我可以……」
「你不可以,小傻子。」我又看了眼夏綾,心口有一瞬悶痛到喘不上氣,「他更不可以。」
……
其實我與趙爭已經十幾年未見了,但這些年我們都活在對方的傳聞裏,並不算陌生。
趙爭有一雙綠色的琉璃珠似的眼睛,綠得彷彿淬了毒,有些時候我覺得他這個人也像是毒意淬入骨髓了的。他喜歡說謊,心胸狹窄,折磨人的手段千奇百怪,不管他的臉再好看,那種陰冷的氣質也讓人不喜。
小時候,趙爭爲了讓蕭婥救他,騙我們說他是鮮卑人,以此博取我的同情。
他還在雷雨天抱着被子到我的房間外面說他害怕,求我陪他。
但也是在那個雷雨天,我發現了他被子裏的血跡。
他是殺了人來的, 找我只是爲了讓我給他做個人證。
幼年的夜裏我做過很多關於趙爭的噩夢,總覺得他有一天會回來,在雷雨夜把蕭婥和我們都殺掉。
但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再次回到我身邊,是爲了嫁給我。
沒錯, 翟人做了青州的臣屬, 所以是他嫁給我,我娶了他。
大婚那日, 夏綾送了我一支木釵, 通體圓潤,像是已經盤玩許久。
「我可以給你簪發嗎?」
「好。」
夏綾爲我簪上那支和我一身華服不搭的木簪,站在我背後,通過鏡子與我對視, 良久, 他低頭笑了笑。
明明是在笑, 卻讓我不敢看, 也不敢細想, 總覺得他是在哭。
「我第一次帶你去脊江邊那天就該給你的, 如果那天就跟你說, 之後就……好難過啊,蟲娘。」
「對不起, 總是辜負你。」
「我想回雄州了。」
「多久?」
「蟲娘,早知這樣,我情願聯姻的是我。」
我不依不饒地問:「多久回來?」
夏綾依舊不回答我。我轉身環抱住他的腰,看着他說道:「我是個涼薄之人,無可更改。如意, 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只給你三年……不,兩年時間。」
夏綾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艱難地回答了一個「好」, 再也待不住了,逃似的離開了婚房。
我派當年蕭玄朗給我的襄州二千兵去桐城送喜帖,這並不是爲了向皇帝示威, 而是爲了將那二千兵送到蕭玄朗身邊,他們將跟隨蕭玄朗,做她最堅實的護盾。
而趙爭派了翟人給雍熹送請帖,這便是赤裸裸地宣戰。
我們的婚禮就是一場廷議, 我們的證婚詞就是我們的盟約。在那場耗費大量金錢人力、引得天下議論紛紛的盛大婚禮中, 趙爭和我都沒有半分笑意, 讓賓客也都不敢喧鬧。
但無論如何, 一切都按照我的計劃進行着, 沒有差錯。
元景二年二月, 皇帝納田氏二女爲美人,寵愛異常。三月, 升大田美人爲麗妃, 小田美人爲容妃。
從我和趙爭大婚到二田封妃, 蕭玄朗沒有任何信息傳過來。
我終於確定,因爲青州的種種行爲,皇帝已經徹底不信任她了。我幫不了她其他的, 只希望那二千精兵能夠保她性命。
青州的戰事稍緩,我決定立刻發兵打下雍熹的淮州,把整個脊江掌控在手中。
這是我犧牲這麼多應得的。

 

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1:雄州篇(上)

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2:雄州篇(中)

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3:雄州篇(下)

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4:青州篇(上)

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5:青州篇(中)

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6:青州篇(下)

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7:淮州篇(上)

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8:淮州篇(下)

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9:天下篇

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10:番外穿越之醫女雲燕

不赦,亂世女奴稱帝指南11:番外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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