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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蕊兒撩起珠簾時,廊上的金鈴發出清脆的聲響,驚動了正在和姆媽玩布偶的蕭名。
蕭名轉動他胖乎乎的小腦袋,見到我來,立即扔掉手中的小馬布偶,朝他姆媽伸出手,道:「抱小公子去。」
也不知是不是血統的緣故,他的中州話總是有點語病。
我不等姆媽抱他,主動走到他面前蹲下:「你姨媽要封皇后了,邀請你去京城玩,你想去嗎?」
蕭名偏着頭看了看蕊兒,彷彿在問:「什麼是皇后?蕊兒姨姨要做皇后了?」
「不是蕊兒姨姨,是在京城的那個姨姨,給你送小馬的那個。」
蕭名立即叫出了那個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名字:「小玄朗!」
蕊兒糾正道:「是蕭玄朗。」
我無奈道:「不能這樣直呼其名,等見到她,你要叫她皇后娘娘。」
蕭名若有所思,蕊兒尷尬地抿了抿脣,不敢與蕭名對視——不管蕭玄朗是哪種身份,直呼其名都不尊重。但她在青雲府已經習慣了,連大名鼎鼎的王招招也是被她呼來喝去,一時半會兒很難改過來。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帶你去京城玩幾個月,京城和咱們這裏的規矩不一樣,阿名要聽話,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知道嗎?」
蕭名點點頭。
我吩咐他的姆媽給他收拾行李,再到書房去。
書房裏,夏綾等人已經在等我了。
青州屬水,服飾以黑爲尊,在場的除了夏洄穿着墨藍常禮服外,其餘人都與我一般着黑色常服,唯一區別就是服飾上的紋樣不同——青州近年來越發富庶,我不欲城中衆人養成豪奢的習慣,特意定下以黑爲尊,比起其他各州世家大族綾羅綢緞的穿着打扮,青州服飾上的攀比幾近於無,省下大筆銀錢來擴充軍費。
見我進來,一衆人紛紛起身行禮,我環視一圈,除了從雄州起就跟着我的夏綾、夏洄、夏樹茗、王招招外,還有這兩年投奔而來的漆雕令、韓醞,以及在之前的戰役中歸順的將領石羽歌——這個石羽歌就是當年被我狠狠算計了一把的石翰頌的侄子,也就是說,他哥不僅被我從墳裏刨出來分屍,屍塊還被我塞在裙襬裏帶去石翰頌的宴會,造成了梅嶺的那一場大亂。
石家與魏虎是有姻親關係的,真要理論,我家不足三歲的蕭名其實是年過而立的石羽歌的小爺爺。
石羽歌與青州算是有大仇,但在一年前他被王招招三擒三縱,徹底打服,加上魏虎那裏更看重另外一個石姓大將,他思來想去,最終帶着部落來投奔青州。
這一點反而令我敬佩,個人的仇怨比起全族幾千人的前途來說孰輕孰重,石羽歌作爲首領,拎得很清。
這幾年,羌人、羯人、鮮卑、匈奴來投奔的,我青州來者不拒,對於這個問題青州內部難得的意見一致,哪怕愛跟我唱反調的夏越也說:「青州根基不穩,需要活水滋潤。」
只有翟人除外,倒不是我針對翟人,而是趙爭本事了得,將他手下將領管得服服帖帖,沒有二心。
「大家都坐吧。封后的旨意不日就要傳到,到時候我將以皇后母族的身份入朝,蕭名在大典後將承襲元懿侯位,之後我會在京城留一段時間。我不在的日子,青州的一應事宜各位有何想法?」
衆人都不說話,我便點名:「羽歌,你說。」
羯人大多是五短身材,有着方闊的臉型和黝黑的皮膚,石羽歌也不例外。他們說話的語音語調也跟這體型一般,紮實而厚重,只聽石羽歌粗着嗓子道:「青州城內事務,九閣十二部均能按規程運轉,屬下只擔心大人一路安危。」
我打斷他:「這不用再談。」
在之前的討論中,石羽歌和夏樹茗都不同意我帶蕭名去京城,因爲青州到京城路途遙遠,若是走陸路要過五個州,這些人對我青州態度不明,怕他們趁火打劫;而若是走水路,我們這裏沒有擅水戰的將領不說,趙爭如同一隻惡蛟盤踞在脊江,誰走水路都繞不開翟人,比陸路危險得多。
即便如此,我也還是得去。蕭玄朗恢復女兒身入後宮是一着險棋,這對青州來說卻是大好的機會,我不僅可以藉此讓蕭名承襲元懿侯位,名正言順地管理青州,還能與皇后結盟,獲得皇帝給她的襄王私兵的實際控制權,爲我們下一步攻打襄王地界埋下伏筆。
蕭玄朗與我互惠互利,她要後臺,我要名分,我們必須在京城見面談清楚。
所以我纔對石羽歌說不用再說。
石羽歌看了眼王招招,他或許在猜測此次我會讓戰無不勝的王招招來護衛。
王招招卻沒看石羽歌,他正蹺着腿,專心地用自己隨身的匕首刮指甲蓋上的死皮。
夏樹茗此時道:「即便如此,主上也可將小公子留下。京城中人並不知道小公子長相,主上挑一個孩子帶去即可。」
「我知道你們怕什麼,不過樹茗,要是我真的死了,蕭名活着有什麼用?他那麼小,難不成你們還要擁他做青州的主君?」
夏樹茗慌張地想要解釋,我擺擺手:「我自認自己做得青州主君之位,但是蕭名還遠遠不行。若真有不測,還請諸君一切以青州百姓爲重。」
這算是遺言了,其他人都不再開口。
只有夏綾道:「既如此,青州這些時日如何,阿翀心中應該有數。」
「有數,只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夏綾輕笑道:「聽了,也不會採納。」
「對啊,我只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衆人聽見我跟夏綾這又像是玩笑又像是互相指責的話,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王招招終於刮完了指甲蓋上的死皮,他放下蹺起的一條腿,換了一邊繼續蹺:「那我就說說我的意見。」
王招招清了清嗓子,憊懶地抬頭看着我:「主上爲了青州冒如此大的風險,我們也不可給主上丟臉。主上走後,凡有犯我青州者,雖遠必誅。」
王招招的意思是,在軍事上,要一改這幾年休養生息的做法,把軍隊用起來,狠狠打上幾場,讓人忌憚我們的實力。
夏樹茗反駁道:「如此恐給主上招禍。」
石羽歌聽到這話卻沒急着反駁,而是驚訝地發現我竟然不打算帶王招招去京城。
夏洄將他的擔憂說了出來:「王招招,你不跟阿翀去京城嗎?」
王招招從鼻孔擠出「嘁」的一聲來:「是她不帶我去。」
王招招長得高大魁梧,卻跟夏綾學得一樣的心細如髮,不僅看出了我不打算帶他去,還想明白了我不帶他就是爲了讓他好好地打幾場仗,所以剛剛纔主動提了出來。
聰明是聰明,就是太氣盛,言語間都帶出一股傲慢。
夏洄忙道:「那不如讓石羽歌跟着?」
夏洄心思簡單,一心只爲我。
夏樹茗道:「主上應當是有了謀算,我們聽主上的罷。」
夏樹茗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裏,劣勢在哪裏,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是極有分寸的一個人。
石羽歌沒有再說話,他神情有些微妙,我猜,他應當是想問但又不敢問,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被完全信任。
將他們在心中都掂量了一遍,我再看向漆雕令等人,他們均未開口,顯然也是相互之間不夠信任。
直到夏綾說:「我想跟阿翀一起去,見識見識京城的繁華。」
我走之後,於情於理都該由夏綾坐鎮青州,他說出這樣一番話,所有人都以爲我會反駁。
我卻道:「我正有此意,如意跟我心有靈犀。」
夏洄脫口而出:「那青州這邊……」
「九閣十二部,加上今日書房中的各位,難道還不能維持青州的運轉嗎?」
夏綾道:「那我就去收拾行囊了。諸位,先行告辭。」
五日後,由夏越護衛,我和夏綾帶着蕭名出發前往京城。
「你那日在書房裏,恐怕是讓他們以爲你忌憚我至深。」
「不錯。」
夏綾搖了搖頭:「你總是喜歡兵行險着,用這手段來試探青州衆人,不怕青州真的亂起來?」
「不怕青州亂,就怕已經亂了我們卻不知道。」
「那若你我此去遭遇不測,青州該當如何?」
我和夏綾對視一眼:「你猜?」
夏綾有些孩子氣地用手撐着下巴,輕笑道:「你總不會是想把那麼大的家業給王招招那個野孩子吧?」
我沒回答,端起夏綾給我泡的茶一飲而盡:「你泡的茶還是那麼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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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
一支弩箭破風而來,被鐵皮車蓋擋住,驚得睡夢中的蕭名舔了舔舌頭,無意識地伸出手要我抱他。
我用披帛將他整個綁在我身前,一手拍着他的背哄他繼續好睡,一手拿起了我的刀。
夏綾輕聲道:「放下吧,我出去。」
我聽他的話,放下了蕭名,準備和他一同出去。
夏綾詫道:「我是讓你放下刀。」
也許是外間的打鬥聲擾亂了我的思緒,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莫名和他開起玩笑來,笑道:「那不行,孩子沒了還能再生,我的命只有一條。」
說完,夏綾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感覺這句話有點好笑,但又過於殘酷,就像蕭婥曾經說過的什麼……「地獄笑話」。
「不好笑,是吧。」
夏綾無奈地抱起被我放回軟墊的蕭名,嘆道:「可憐的孩子。」
結果我們還沒掀開車簾,外間就傳來夏越喘着粗氣的聲ṭū́₈音:「解決了,休整兩刻鐘繼續趕路。」
我察覺他要走,忙問:「受傷沒?」
車外的夏越驕傲回答:「我好得很!」
這聲音屬實有點大,兼之離得極近,終於把睡得不安穩的蕭名吵醒了,蕭名動了動小眼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沒辦法怪罪剛剛打退了敵襲的夏越,只得自認倒黴,開始哄孩子睡覺。
已經路過三州,遭遇的盜匪十幾場,針對我們的大規模暗殺則有兩次,夏越從一開始的心事重重到現在的遊刃有餘,也就只花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
每個人都有他的長處,夏洄適合守城,王招招適合強攻,而夏越最適合的就是護衛,這一點,多年前在青雲道上我便知曉——哪怕他是個天生畏高之人,走過懸崖邊的青雲道時,也從未推開身邊任何一人。
這些年來,王招招和夏洄均得到重用,從前默默無聞的夏樹茗更是掌管一州財政,爲了平衡夏家和其他勢力在雄州的資源,武藝卓絕的夏越卻只能半被閒置,雖然這是和夏綾商議後的結果,但夏越也難免氣餒,這次帶他出來,青州衆人都感到意外。
事實證明夏越這把刀已經磨得足夠利,該出鞘了。
我已經在想,等到打下襄王地界,就讓夏越、夏洄和漆雕令去守城。
想着想着,蕭名睡着了,我們也進入了淮州地界。
蕊兒叩了叩車,道:「大人,淮州守元禾大人派屬下請您入城一敘,這是帖子。」
夏綾接過淮州守的帖子,不經我示意就自己拆了起來。
「你是真不把我當主君。」
誰料夏綾道:「元家陰詭,他們幹過拜帖下毒的事。」
說話間,帖子被拆開,夏綾煞有其事地用手輕扇,嗅了嗅帖子的味道,這才說:「沒問題。你就着我的手看。」
這下我對這帖子的興趣全被元家吸走了:「淮州元氏是中州百年望族,聽你話中意思,做派竟和蕭家夏家全然不同?」
誠然蕭夏兩家也有世家大族的通病,但整體來說,兩家治下,不論平民百姓還是族中奴婢,都覺得主家仁義恩德。
夏綾道:「蟲娘你忘了,元槐序就出自元家。他生母是家中婢女,頗受其父寵愛,生下他後,家中也一直按照正經子弟養育。後來他生母失寵,他便飽受欺辱,一度逃家離開,失蹤幾年後出現在京城。當時元家想送女入宮,皇上不欲要元家女,反而抬了元槐序到身邊做侍衛,再後來,元槐序便做了龍驤大將軍。元槐序成事後,將元家的行事手段傳得天下皆知,你看了許多邸報,應該知曉一二。」
何止知曉一二!
元槐序不堪兄長欺辱逃離本家,是蕭婥救了他,作爲蕭婥的侍女,我當年甚至給他更過衣換過藥!
元槐序長得俊秀,脫了衣裳身上卻沒一塊好皮,那些疤痕都是我親眼見到親手碰到的,錦書甚至受不了給他換藥,因爲流膿處實在噁心。
而這些,都是他家中人所爲。
我只是一時沒把元槐序和淮州元家聯繫起來,畢竟從出生起就在青州地界打轉,對遠方發生的事不會刻意去記。
「那這個元禾是元槐序什麼人?」
「元槐序的嫡長兄幾年前於宮中暴斃,連屍體也沒剩,誰也不知道是怎麼死的。現在這個元禾是他的弟弟——元家前任家主的繼室夫人所出。對了,那位繼室夫人出自儀隴田氏,元禾跟阿洄有姻親關係。」
「世家大族相互聯姻,硬要理論,誰跟誰都有關係,都是『血脈相連』,我管他是阿洄的表哥表弟還是什麼,只要擋了我的路,該清掃的清掃就是。」
夏綾敏銳地察覺到:「你不喜歡元家?」
「你不也不喜歡嗎?」
夏綾垂下眸子看向虛空的某處,回憶着從前。
沉默了幾息,他才說道:「我曾有個姑姑嫁去元家,去的時候百里紅妝,死的時候一具枯骨,肚子裏懷着六個月的孩子,姑姑死後流了出來,是個紫黑色的男胎,小小爛爛,如死貓一般,我家的大夫說,只喫一兩種毒藥是毒不成那樣子的。後來父親便下令,夏家再不與元家聯姻。」
我捂住蕭名的耳朵,明知道他還什麼都聽不懂,卻還是不願他聽到這些骯髒的話。
夏綾說完,我便也告訴他我不喜歡元家的緣故。
「我與那元槐序算相識,他或許已記不得我了,曾經我妹妹蕭婥……算了不說了,總之你說得沒錯,元家是陰詭人家。」
我看了眼元禾的帖子,做了決定:「淮州城我們不去了,讓蕊兒回絕,繼續趕路吧。」
夏綾眉頭微皺,審慎道:「好。」
他與我商議時帶着擔憂,夏綾的直覺總是很準的,那擔憂很快就化作實際——元禾在我們拒絕他之後,親自領兵守在我們的必經之道上。
淮州比青州更大,更富庶,兵力也更強健,除了淮州以外,元家還間接管理綴州、蘄州兩個小州府。元禾做到這種地步,我一個小小青州守無論如何是避不開了。
我在馬車內整理好衣飾,夏綾爲我披上做工粗糙的黑色大氅,先我一步抱着蕭名下馬車,再親自扶着ṭü₉我出來。
遠處,冠帶華麗的元禾也下馬而來。
淮州屬金,他與身側一衆淮州官員隨侍均着金色禮服,飾以金冠、金紗、瓔珞、金玉袍帶,一派流光溢彩,將我們一衆人襯得灰頭土臉。
我見元禾的衣襬足有七尺來長,搖曳拖地,如同月華傾瀉,實在華麗,也實在費錢。
我家蕭名的衣裳用料還不如淮州官員鞋面的布料金貴,這讓我難得地心疼起蕭名來,並決定回去用我私庫的銀子給蕭名做兩套材質好一點的衣裳。
嗯……一套吧,能省則省。
「吾乃蕭翀,閣下便是淮州守元大人?」
元禾站定與我對視,他五官與元槐序多有相似之處,就是嘴脣生得薄而小,眼睛也不若元槐序大,這本就缺乏男子氣概的一張臉,偏偏還上了胭脂敷了粉,便顯得更加陰柔。
後來我才知道,非但各大世家,京中男子也時興簪花抹粉,實在是奇怪的風尚。
「吾正是元禾。」
我向元禾行平輩禮。
元禾微微偏了偏頭,看了眼我身旁抱着蕭名的夏綾,嘴角微勾,輕笑了一聲,又纔回我一個平輩禮。
「本官聊備薄宴,請入淮州一敘。」
「翀急於趕路,恐無暇赴宴。」
元禾嘴角兩端翹起,做出十分不真心的笑模樣來,他那隻白皙如玉的手從層層疊疊的綾羅做成的袖擺裏伸出,攤開手掌,一塊玉石碎片出現在他手心。
我的心彷彿被無名的大手抓緊了,一時間幾乎無法呼吸。
那是梅嶺的印記……是脊江邊碎掉的……蕭婥的玉釵!
我慌亂地看向他,想問他,卻被他的笑堵了回去,他再次說道:「蕭翀,請入淮州一敘。」
我顫聲道:「夏綾,你帶蕭名和三百人留守城外。夏越,帶其他人跟我進淮州。」
夏綾輕輕抓住我的袖子:「阿翀?」
我側頭朝他輕聲道:「我非去不可!若有意外……回青州,讓王招招屠元家滿門!」
儘管不知我爲何做這樣的決定,夏綾卻沒有多問,只說:「我等你。」
又對夏越說:「保護好阿翀。」
夏越也知道事態緊急,沉聲道:「定護她毫髮無傷。」
-24-
元禾宴會的豪奢,我只在書卷裏讀到過,曾經還以爲是撰者誇張,直到親眼所見,才知那些綺麗的畫面真實存在。
珍饈美味和奇珍異寶放在鑲着寶石的金托盤上,在被燭火照得如同白晝的席面上流水一般由美貌侍女們捧來,舞女們穿着珍珠製成的舞裙赤足在玉石做的舞臺上跳舞,極深的綠與她們腳踝上墜的金鈴襯得皮膚白得刺目。
元禾與我分主賓而坐,他的面目在燭光與金器的交映下顯得模糊,即便離得不遠,我卻總看不真切他的樣子。
彷彿不論哪個人套上那身金色的衣裳,戴上那昂貴的寶冠,坐在那靡靡歌舞之中,都和這一刻的元禾沒有區別。
「蕭大人,請。」
元禾向我舉杯,我端起酒樽淺嘗一口,發覺是味道略淡的桂花酒。
藉着袖子遮掩,我將酒水吐了出來。
「元大人,青州與淮州相隔甚遠,從無往來,今日得您款待,翀榮幸之至,只是冒犯問一句,此番各州府均進京恭賀皇后冊封一事,元大人慾何時出發?」
元禾道:「我以爲你會問我那支玉釵的事。」
「若是元大人想說,翀自然洗耳恭聽。」
元禾又露出那種刻意的笑來:「先看歌舞。這些舞姬是我祖父當年攻入鮮卑王庭抓回來的奴隸的後人,若是在你們鮮卑,她們說不定還是你的主人。」
元禾說完這話,淮州的官員們還沉得住,他身後的姬妾直接嗤笑出聲。
夏越一直持刀坐在我身後,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便明白我的意思,立即拔刀起身朝元禾的方向跨了一步:「吾乃青州主簿夏越,前方何人敢辱我主!」
歌舞都停了,元禾怔了怔,笑道:「蕭大人,你的屬下放肆了。」
我答:「元大人,我的屬下問責輕侮我的人,何談放肆?」
「蕭大人覺得我剛纔輕侮你了?是你女奴之子的出身,還是那一半鮮卑血統讓你覺得受辱?」
不待我回答,元禾恍然般地「啊」了一聲:「罷了,既然蕭大人不喜歡這羣鮮卑血統的舞女,來人啊,把她們的手腳都砍了,給蕭大人賠禮道歉。」
元禾命令一聲,侍衛們竟然真的進入宴會,將舞女們從翠玉舞臺上拖下去,要砍了她們的手腳。
「夏越。」
「是!」
「去割下那個婦人的舌頭。」
夏越當前朝前走去,元禾身後那嘲笑過我的姬妾氣極道:「放肆!」
元禾也道:「蕭大人,這似乎不是爲客之道。」
「元大人,淮州的待客之道也很讓我長見識,我還當你們淮州盛行在宴會上砍人助興呢,看來是我誤會了。」
「啊——」
說話間,一個舞女的右腳已經被侍衛的刀砍了下來,汩汩鮮血染紅了她那雪一般白的皮膚,她絕望地嘶吼着,仰躺在地上,腰因爲劇痛挺了起來,纖細的脖頸彎折成不可思議的角度。
就像一隻仙鶴被折斷了翅膀。
我從心底湧出怒意,我知道元禾就是想讓我認爲那舞女是因我而死,但我更知道,我絕對不能在這些人面前暴露我的同情或愧疚。
若把她們當作我的族人,當作和我境遇相同的可憐女子,我會心疼她們,會忍不住救下她們,但若把她們當作敵人用來攻擊我的武器,我便該——
我直接甩出藏在袖中的短刀,直直地釘在方纔嘲笑我的女子的眉心。
元禾震驚地躲開,他的侍衛們衝上來將他圍住,沒有一個人管他的姬妾。
元禾怒道:「蕭翀,你瘋了!」
我站起身來低頭看向驚魂未定的元禾:「元大人,你想殺自己的家奴我沒有任何意見,你就是把他們都殺光,與我青州有何掛礙?可你的姬妾辱我,青州絕不能忍,我只是Ṱű̂₃替元大人清理門戶罷了,你何故惱怒?蕭翀本就是粗鄙之人,未曾學過聖人之道,也不懂什麼禮義廉恥,青州是我在羌人、羯人和匈奴人撕咬下奪來的土地,我這青州守,說好聽點是府君,說得不好聽,不過就是一個跟野狗搶食喫的餓死鬼。元大人可別太把我當個懂事的人對待,我怕對不起你的期許!」
元禾那副粉玉的姣好假面終於破裂開,他喘着粗氣道:「好啊,好個青州守,看來你是不想知道那玉釵之事了!」
「我想知道,所以,請你跟我開條件!談生意!而不是在我的面前殺你的家奴然後等我的反應!」
「想知道蕭婥的下落,你就給我上一道請議廢后的奏摺!」
原來如此,看來元家入主中宮之心不死,卻被蕭玄朗擋了道,他們想搬動蕭玄朗如今最大的倚仗之一——青州,來動搖她的後位。
只是,元禾未免把我想得太重情重義了。
無論蕭婥對我有多重要,事涉青州未來,我不可能爲了她放棄皇后這個盟友。
「然後呢,請議廢后,你元家再送女入宮嗎?」
元禾眯着眼睛盯着我,他已被我氣得失了身爲家主的姿態。
此時,屏風後面走出一箇中年婦人:「蕭大人,若你願上書,待元姬入主中宮,吾兒便許你元氏主母之位,到那時,淮州青州一體,江水以南盡在掌握,可好?」
我還沒說什麼,元禾急道:「母親,她嫁過人,還是女奴生的!」
原來這就是夏綾之前說的那位儀隴田氏,也就是元禾的母親、夏洄的姨母。
「那蕭婥呢?」
田氏道:「到時候吾兒與你權傾天下,一個蕭家小娘子不需你再費心。」
我明白了,元家只是知道蕭婥的下落,蕭婥並不在他們手上。
那他們怎麼敢的啊?
還是說,他們真的以爲元禾能用砍奴婢手腳的手段嚇到我,田氏能用元夫人的名號引誘到我?
他們不會以爲青州是我靠運氣打下來的吧?
我太困惑了,以至於忍不住看向夏越,想要他幫我分析一下。
可就連夏越也不解:「你們元家就這樣戲耍我們青州嗎?」
元禾道:「母親何須如此!蕭翀我告訴你,若你不同意,這輩子都別想見到蕭婥,也休想走出淮州府!」
元家真的有點……笨。
也是,可能聰明的都被元槐序殺了,剩下孤兒寡母,腦子不靈光也說得過去。
我朝元禾道:「若今日我走不出淮洲府,十天之後,青州全軍定來屠城。而你,元禾大人,我也敢保證,你活不過今天。」
元禾睜大了眼睛,嘴上咒罵着,身體卻很誠實,又往侍衛身後退了退。
我越發看清了元禾,直接同他母親道:「田夫人,我可以告訴你們當年元槐序是如何成爲皇上侍衛的,你們則告訴我蕭婥的下落——這是我唯一接受的交易,你若不願意,蕭翀就此告辭。」
「蕭翀,你會後悔的,元氏主母是多大的榮光……」
我直接打斷她,逼問道:「你可願交易?」
田氏長嘆一口氣,神色無奈。
她是個保養得宜的美豔婦人,和梅嶺的那些夫人們一樣,或許這就是她認爲「元氏主母」對我有吸引力的原因。
她說道:「梅嶺生變後,蕭婥在元氏暫居過半年,後來忽然不告而別,我們便也沒了ťū́ₖ她的蹤跡。」
謊話。
雖然是謊話,但知道蕭婥不在元家就夠了。
作爲交換,我告訴她:「元槐序當年到京城,無人引薦,也沒有依靠,但他說自己一定能得皇上賞識,因爲皇上忌憚元家至深,他對元家的恨便足以成功引薦他成爲皇上的心腹。」
田氏漲紅了臉:「你……」
「夏越,我們走。」
元家的侍衛觀察着田氏和元禾的反應,看他們要不要攔下我和夏越,但元禾躲在侍衛堆裏不作聲,田氏也忌憚青州的兵力,一直沒有說話。
我背對着他們朝外走,身後衆人灼熱的目光讓我的身體止不住緊繃,但我沒有加快速度,也沒有回頭看,我就那樣慢慢地、慢慢地離開。
夏越有樣學樣,拿着刀,跟着我,一瞬也沒有遲疑。
所謂的世家望族,和山裏的野獸其實沒有區別——野獸喫人,也怕人。所以我知道,我越不害怕,他們越害怕。
【齊懿武本紀】
帝赴淮州宴,舞者鮮卑王裔,(元禾)笑曰:「若非時移,宜呼爲主人。」其妾哂之。越侯隨侍,目視元禾,頭髮上指,目眥盡裂,曰:「豎子敢辱我主?」元禾曰:「既以舞相忤,輒斫其足以嘗。」遂命斬舞者足,又殺妾以報。既出,莫能遏。
-25-
我在京城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雍熹。
他越過蕭玄朗從宮中派來的女官,直接守在宮門外,命人拆去外間坊市的連片商鋪,現搭了一棟巨大竹樓,命自己的侍衛屬官守在樓下,而京畿衛不敢違逆大司馬,將我們的馬車直接引到竹樓。
馬車外僕從唱道:「大司馬請青州守入樓一敘。」
我朝夏綾道:「常聽說雍熹排場大,這一看屬實嚇唬人。」
夏綾習慣性地主動抱起蕭名,回道:「自從皇權漸弱,京中權貴此舉已算尋常,不獨雍熹如此。」
我想了想,叫蕊兒:「蕊兒,把蕭名抱走。」
又衝夏綾道:「你隨我進去。」
夏綾失笑道:「難不成你害怕了?」
「當然不是,只是我跟雍熹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萬一傳出些什麼風言風語,多不ṭūₑ好啊。」
夏綾打趣道:「要是我也去,到時候傳出的風言風語更不好。」
說完,我和夏綾都笑了起來,在外等着抱孩子的蕊兒無奈道:「主君、夏大人,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於是我又裹上我那寒酸的墨黑大氅走出馬車了。
竹樓新砌,淡淡的竹香繚繞,夏綾與我並肩而行,若不是前面等着的人是雍熹,我心情應當會舒暢得多。
樓外的藍衣官員道:「青州守,大司馬只召見您一人。」
「這位可是你家司馬的義弟,天下誰人不知,你不應攔。」
「蕭大人,請勿爲難屬下。」
「去稟告你們大司馬,我一個弱女子,恐懼流言,不敢獨自見他,還請讓我青州官員隨行。」
我當衆說出這話的時候,冷着一張臉的夏越沒忍住笑了出來,被蕊兒狠狠掐着手臂讓他憋回去。
不消一刻,我和夏綾便被引入竹樓。
大司馬雍熹着朱紫袍服坐在一扇琉璃夜梟守燈屏風前,雪白深衣從衣襬露出,紅白交疊,與這滿目青色格格不入。雍熹眉目深邃,深瞳瀲灩,鼻樑巧致纖直,他長得好看世所皆知,卻只有見到了才知道名副其實。
但那張神佛賜福過的俊美面容卻被臉頰上的一塊金印玷污。
「迭配藏山」,四個字被刻在他的臉上,告訴世人他是個被流放的罪人,此生都無法洗脫。
雍熹喜好奢華,身上華服便不說了,頭上金冠鑲着碧綠貓眼,右耳耳尖墜着一顆血似的寶石,身爲男子卻佩了滿翠瓔珞,十指有五指都戴了寶石戒指,明豔晃眼,豔麗到了妖異的程度。
他本來在玩賞一件玉飾,聽見腳步聲,有些慵懶地抬眸看我們。
「青州守蕭翀,拜見大司馬。」
「蟲娘,多年不見,你長得這樣高了。」
除了夏綾,已經有很多年不曾有人這樣叫我了。
當年他獲罪被流配,路上受盡屈辱,蕭婥偶然遇見心生不忍,想法子用梅嶺的一個罪人換了雍熹出來,將雍熹放在別苑。那時候的蕭婥還是個對任何事物都興致勃勃的姑娘,她從未去過京城,便纏着雍熹問這問那,半點也不曾發覺雍熹對她的不耐煩。
是的,哪怕對救命恩人,雍熹也是不耐煩的。
蕭婥救過的三個人——雍熹、元槐序、趙爭,我最不喜歡趙爭,最忌憚的是雍熹。
雍熹的傷養好了之後不告而別,帶走了別苑裏的所有金銀珠寶。蕭婥那時候很傷心,沒想到自己救了個白眼狼,後來她才知道,雍熹不只對別人心狠,對自己更狠。
他在聽聞先帝病重後,料到皇權即將更迭,竟然自己去了藏山,等到今上登基大赦天下,他得以回到京城,巧言令色騙得丞相之女與他私奔,逼得丞相將他引薦給新帝,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位置。
前丞相之女嫁給他數載,未生育一子一女,常年纏綿病榻,四年前終於是「病死」了,雍熹徹底將丞相一脈驅逐出京城這個權力中心。
看他的過去不難發現,此人心機深沉、手段狠決,是個半點情義都不念的絕情之人。
我沒想到這樣的人也會記得多年前一個婢女的小名。
「大司馬說笑了。」
「坐。」
我和夏綾左右落座,屏風後驀然出來兩個侍女奉茶,又無聲無響地退去。
他問道:「青州如今一年產多少糧食?」
「連年戰亂,青州糧食尚不及淮州半數。」
「人口呢?」
「給朝廷的奏報中悉已數據呈。」
「呵。」雍熹輕笑,盯着我道,「聽說你在元禾的宴會上殺了人,青州守,性甚暴虐呀。」
「淮州一場小小宴會,不過半月便傳到京城,連大人您也知曉了嗎?看來如今朝廷驛站頗具時效。」
「唔,從前梅嶺別苑中最安靜的蟲娘如今竟這般牙尖嘴利。」雍熹在我這裏連連碰壁,不見惱怒,還從容地對夏綾道,「朝廷的驛站時好時壞,就像夏綾的書信,我已有好幾年不曾收到了。」
夏綾道:「青州府建成,下官不便再以私人名義與大司馬書信來往。」
雍熹不急不躁地摩挲着手中的玉飾,問道:「你覺得蕭玄朗其人如何?」
「下官不敢妄議皇后娘娘。」
「蟲娘,你在蕭家長大,你說呢?」
「皇后娘娘自然極好,不然如何能入主中宮?」
「我覺得不好。」
雍熹說完,忽地起身,將手中玉飾扔到我座前,「你仔細看看。」
我拿起那塊不到指節大小的玉飾,才發現那是梅嶺祖宅的手藝,上面刻着「璁璁」二字。這樣的東西我很熟悉,蕭家給族中小姐們做的首飾都印着小姐們的乳名。
雍熹不會無緣無故將蕭家小姐的首飾給我,我認識的蕭家女子,除了已出嫁的和蕭婥,其他的都死在梅嶺,還有一個例外,就是蕭玄朗。
我看向雍熹,他或許是在我眼中看到了令他滿意的懷疑情緒,笑着道:「我朝容不下一個通姦的皇后,青州若想向朝廷表忠心,就向皇上稟明此事。待皇后被廢,元懿侯之位順理成章由蕭家血脈蕭名繼承。」
蕭玄朗通姦?
我是決計不信的,她可是爲了繼承家產而從小被當作男子養大的女人,爲了與雍熹抗衡,她甚至在懷孕期間帶兵攻打梅嶺,流產之後還在朝堂上與雍熹纏鬥許久,最後實在無法抗衡才恢復女兒身當皇后。即便如此她也沒有認輸,而是早早謀劃將青州作爲她的朝中擁躉,這樣的人,會爲了男女之情去通姦,從而威脅自己的權力地位嗎?
但是雍熹敢這麼說,肯定不只玉飾這小小的證據。
他現在正被皇帝忌憚,若想阻止蕭玄朗立後,自己去揭發舉報可能會被皇帝扭曲成政治鬥爭的誣陷,而讓蕭玄朗最大的倚仗——也就是我倒戈相向,讓皇帝發現蕭玄朗已經無法給他政治和軍事上的幫助,才真正能一擊斃命。
但就憑皇后的姦情動搖我,還遠遠不夠,所以雍熹主動承諾,即便蕭玄朗無法做皇后,元懿侯之位還是蕭名的。
但是在我心中,元懿侯的虛名不是最重要的。
比起雍熹,蕭玄朗明顯是更好的盟友。
「事關重大,請容我考慮。」
雍熹「嗤」地笑出聲來。
我從剛纔見到他就發覺了,他的小表情小動作實在太多,從前他被流放,哪怕已經是個最卑微的庶人,還是保有世家公子的儀態,如今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反倒嬉笑怒罵活像個戲子,美則美矣,卻實在令人不喜。
還不如我們王招招穩重。
「蟲娘,你以爲我是在跟你商量嗎?若明日朝見,你沒有稟報此事,我便讓你的青州淪爲煉獄。」
青州地勢環山,唯一的水路脊江又多年不通,是個易守難攻之地,最大的威脅就是爲了制衡青州而封的西南宣慰使魏虎。我早就懷疑魏虎投靠了雍熹,聽他這麼說,便完全確定了。
「我知道了。」
我朝雍熹一拜,將那塊刻着「璁璁」的玉飾收回袖中,帶着夏綾離開竹樓。
一出竹樓,便見宮中使者也已經候着。
我朝夏綾道:「你看,天子腳下就是不一樣,客人連休息一下都不得,一場接一場。」
我不自覺捏着手中玉飾,感受着其硌着掌心的凹凸觸感。
夏綾卻淡然道:「無妨,不論是在青州還是在京城,總是有仗要打,哪裏都躲不過。走吧,入宮。」
「你就不去了,我與皇后娘娘說些女子間的貼心話,你有其他要事。」
夏綾眨了眨眼,像是感到意外。
「你忘了你是有婚約的嗎?你的岳家正在京城,這麼多年不聞不問也就算了,如今人到京城也不去拜會嗎?」
夏綾的表情變得難以形容,硬要說的話,大概是——惶恐。
-26-
蕭玄朗端詳着手中刻着「璁璁」二字的玉飾,鎏金琺琅護甲點在自己額角——這動作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只是如今戴了護甲,便讓人覺得不安。
她在宮中只穿着女子常禮服,不戴頭飾,手腕上伶仃掛了只青玉鐲子,連頭髮也是簡單束起來,若不看裙襬的鳳凰紋樣,她更像個女官而非皇后。
看着看着,她似是也覺不便利,乾脆將那護甲取下扔到一旁,再招呼我也坐下。
「我小名璁璁,不過除了阿孃沒誰這樣叫我。」
「這麼說,這真是你的。」
「是我的。我訂過婚。」
「什麼?」
「一開始我家老爺子的兒子活得好好的,我一個外室女,不上族譜的孩子,我娘爲我將來打算,早早求老爺子給我定了人家,還比照着蕭家女兒的分例做了這些玩意兒,說是當作我的嫁妝。後來老爺子的兒子死了,爲了家產把我接回去當『兒子』,再沒人提婚配之事。」
「那婚約的對象是?」
「我家名下一個綢緞莊掌櫃的兒子,名字記不得,那孩子是得風寒死的,他爹孃被調回本家,我以爲早死在梅嶺大亂了。」
「看來雍熹那裏人證物證俱全。」
蕭玄朗明顯也想清楚了其中關節,皺着細眉與我分析:「雍熹手中的兵權主要是從他岳父手ṭū́ₜ中奪得的,京城禁衛和東山大營加起來大約有二萬,人雖不多,卻是多年駐紮京畿,我們最擔憂的便是這一處。」
我們各州府君入朝拜會,能帶的護衛不過百數,再多便是謀反,而雍熹卻在這裏有二萬人,是故如此跋扈。
蕭玄朗接着說:「朝中不滿他的也有,滁州、巍州、汕州,只是肯幫我的就不多……元家爲了送女入宮,如今跟雍熹正是蜜裏調油的時候,必要置我於死地的。其他還有……便是元龍驤了。」
元龍驤說的是龍驤將軍元槐序,他和雍熹關係極差,但如今他心思都放在西北戰事上,未必會在立後一事上與雍熹衝突。
說到底,皇上立蕭玄朗爲後,除了能拉攏一個青州,對他來說用處不算大,如今朝中鬧得沸反盈天,唯有皇室說不上話,只因兵權旁落,誰有兵權誰說話纔算話。
皇室越是衰弱,皇后的位置便越搶手,因爲誰家出了皇后,誰家將來就能名正言順地臨朝輔政。
所以蕭玄朗立後一事,好處與風險是並存的。
我對她道:「雍熹讓我明日朝會上揭發此事,這樣迫切地要陷你進去,大概是想趁着各大世家和府君都入朝參拜,推自己選中的皇后完成大典,他自覺自己穩贏,竟明牌逼我選擇。依我看,現在再去聯絡各家是來不及的,不如,你我都裝病拖一拖。」
「拖?」蕭玄朗詫異道,「這可不是你的行事手段。」
「對付雍熹,就是不能被他看透,不能用自己慣常的手段,否則就會被他牽着鼻子走。就說我遠道而來,感染風寒,今日見你時又不慎傳染了風寒給你,這合情合理,誰也挑不出毛病來。養病期間我們再想辦法。」
「有理,只是這樣一來,你就不便再見皇上了。」
「無妨,正式朝見時自會相見。還有件事要你幫忙,你挑幾個稱手的人借我一用。」
蕭玄朗微微點頭:「好。若實在無法可行,便暗殺了雍熹。」
「這是下下策,雍熹身周護衛嚴密,難殺得很,別殺不成反倒給了他把柄。」
我與蕭玄朗簡單話別便告辭出宮, 回到了夏家在京中的宅子。
這時夏綾還沒回來,夏越在正院抱着蕭名玩,蕭名「咯咯」笑着,根本不知道他孃親我遇到了多大的麻煩。
見我回來了, 蕭名張開手要我抱。
「我感染風寒了, 病得嚴重到臥牀不起, 不能抱阿名。蕊兒你跟蕭名玩。夏越你跟我去書房。」
我雖然玩笑似的說着話,夏越卻明顯察覺出了異常,他一改方纔的輕鬆模樣,眯了眯眼睛, 問道:「要叫五哥趕ṱū́⁾回來嗎?」
我笑道:「沒有你五哥,你就做不成事了嗎?」
見夏越要反駁,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也是我青州的主簿, 我要說的事你一定做得好。」
夏越肩背緊繃了一瞬,隨即鬆弛下來, 一面隨我朝書房走一面輕聲問道:「爲什麼忽然要裝病, 難道雍熹所說是真的?」
「是真的……」
正要說下去, 身後的蕭名就因爲我不抱他而苦惱起來, 在蕊兒懷中翻天滾地,要下來追我。
我頓了頓, 卻按捺住對蕭名的憐愛沒有回頭,繼續跟夏越往前走。
我從不算個好母親, 因爲在我的生命裏有許多事都比蕭名重要。
……
夏綾回來得很晚, 宅院裏已經點了燈,聽蕊兒說他要見我,我從牀上起來裹了大氅就走出去,卻因爲燈火晦暗沒能看清他站的位置, 險些走過。
他伸手拉扯我的大氅:「在這兒。」
「啊我剛醒眼神不好, 你……你這是怎麼了?」
夏綾從頭到腳都是溼的, 夜深露重, 這樣的天氣他竟穿着一身溼衣裳回來, 我看明天「感染風寒臥牀不起」的應該是他而不是我。
「曾與我訂婚的女子兩年前已嫁給旁人, 今年初守了寡, 她問我, 若陪嫁五十車嫁妝, 我可還願意娶她。我說已有愛慕之人。」
「然後她潑你了?」
夏綾苦笑:「她讓府中侍從將我扔進池塘。」
「那你也不該就這樣回來, 馬車上明明有替換的衣裳。」
「該讓她消氣的。」
「如意……」
ťṻ⁹「我在。」
「實話說,我心裏一直想的都是讓你們與世家女子成婚,這樣青州就能得到許多姻親支持, 唯獨對你,卻有了私心。看見你溼透了回來, 我竟然覺得高興。」
我將溼透的夏綾擁入懷中。
「若是尋常的女子見到你這樣, 必定會讓你趕緊去換乾爽衣裳,給你熬滾燙的薑湯,滿心滿眼只圍着你一人轉。可是啊, 如意……我不是個好母親, 也不會是個好妻子,我是你們的主君。」
「我知道,你先是我的主君, 然後纔是我愛慕之人。」
「對不起。」
「沒事的,蟲娘,真的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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