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不爭是爭)
1
從小到大,總有人說蕭同「真可憐」。
蕭同卻不覺得自己可憐。
作爲一個混雜了鮮卑、翟、中州血脈的女子,一個年幼失怙的啞巴,正常情況來說,自己應該在酒館勾欄裏做樂姬舞女,或者成爲達官顯貴的寵婢,最後老死在深宅大院的某條偏僻巷弄。
但現在她是齊朝襄親王,千戶食邑,萬戶屯兵,比前朝號稱中南鎮守的那個襄王更加顯赫。
天生啞巴固然不好,但治不好就治不好吧。當大哥想殺掉那個所謂的「神醫」時,蕭同阻止了。
蕭同:【雲燕說過,誰也治不好,跟大夫無關,哥哥不要殺他。】
爲這件事,小姨將大哥狠狠說了一通。
「誰教你治不好病就殺大夫,真要是這樣全天下的大夫都不夠你殺的!給我去慈幼局執勤一個月好好反思,否則我就告訴皇上。」
韓醞大人曾被小姨告過一狀,直接導致他的俸祿比漆雕令大人少了千石,韓家夫人爲這事到現在都不理小姨。因爲這件事,朝廷上下有一個共識,那就是輕易別惹慧郡王,她是真的會告狀。
果然,大哥聽了小姨的話,第二天就老老實實地去了慈幼局站崗。
小姨其實另有目的,她告訴蕭同:「你哥都加冠幾年了,之前在青州那麼久也沒說自己找個媳婦兒,這不是給他創造機會嗎?」
蕭同知道了,怪不得大哥從青州回來後,母親派了四個官家小姐給自己做伴讀,原來醉翁之意不在「同」,而在定南王蕭名。
但世事難料,蕭同最近都在慈幼局工坊做實驗,四個伴讀也跟着一起,宮裏未婚的貴族小姐只剩下蕭泰的兩個伴讀小姑娘——一個六歲,一個八歲,蕭名只能帶着三個小妹妹玩老鷹捉小雞,畢竟「王妃候選人」們都在打鐵。
蕭同:【大哥四個都不喜歡怎麼辦?】
「那就再找,同同你不懂,相親就是這樣的,要不斷嘗試。」
選這四個伴讀很費了小姨一番苦心,從家庭出身來說,文臣武將各兩個;從新舊勳貴來論,世家寒門各兩個;按姑娘的性情來分,開朗活潑與內斂溫柔各兩個……別看只是四個女孩子,小姨幾乎是從朝廷內外適婚女子中挑了最合適的四個。
這完全就是選皇后的標準,要不是皇上是女子,哪裏輪得到大哥挑?
大哥竟然真的一個都不喜歡。
大哥對外說自己一心只有政務,目前無心成婚,私下裏跟蕭同講:「我還是喜歡漂亮的。」
蕭同:【已經很漂亮了!】
蕭名:「一般吧,還沒你好看。」
蕭同感到無奈,她總不能告訴大哥像自己這麼好看的姑娘天下間沒有幾個,畢竟她是亂世中出名的美人蕭翀跟趙爭的孩子呀。
蕭同認爲,大哥因爲家庭緣故,對美貌的要求被拉到一個奇高的標準,而他自己並不覺得。
猶豫再三,蕭同還是選擇性地實話實說:【大哥也不是特別好看。】
「同同,不要說笑。」
他的自信是跟王將軍學的嗎……
伴讀路線失敗,恰逢母親壽宴,小姨又安排了一場大型相親會,廣召各家女兒入宮,給大哥創造機會。
宴席上出現一個生母是鮮卑人的女子,那混血的長相與蕊兒阿姨有幾分相似,蕭同像是找到了救星,點名請她表演箜篌。
蕭同以爲蕭名會心動,誰料蕭名依然無動於衷。
蕭同:【看她!漂亮!】
「一般吧。」
蕭同衝宴席對面的小姨搖搖頭,示意沒戲,大哥眼高過頂。
坐在最高位的母親笑問:「阿婥,你跟同同又在打什麼啞謎?」
蕭同表示自己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蕭婥看了眼自己那不爭氣的侄兒,又看了看那縮頭不管的侄女,自暴自棄地道:「姐姐,你之前安排的事我做不了,我自己都沒成婚,怎麼幫人家?」
這下,滿京城都知道定南王蕭名要求太高以致選不到王妃,蕭泰更是找準機會就打趣大哥:「你娶不着媳婦兒啦!」
大哥不生氣,也不着急,他並非不願娶王妃,他只是不願將就。
兩年後,大哥將自己選中的妻子帶回宮裏。
嫂子是匈奴右谷蠡王,擁有廣闊的草場、數不清的牛羊與戰士。
蕭同活了十幾年,從未與匈奴人接觸過,蕭泰更是將匈奴人想象成披着犛牛皮喝生血的野人,這個消息對兩個妹妹來說震撼多過喜悅。
待見到右谷蠡王阿罕本人,蕭同迷惑了。
這就是哥哥眼中的美人嗎?
阿罕比蕭名還要高,身形頎長,皮膚粗糲,單看臉,有些不辨男女,像個俊朗的戰士。阿罕身上戴着獸牙做成的首飾,腰間配了三把制式不同的鑲滿寶石的刀,她的頭髮很短,比帶髮修行的尼姑頭髮都短,不扎不束地披散在耳後,實在太奇怪了。
大哥對母親說:「阿罕是草原上的勇士,有萬夫不敵之勇!」
母親從王位上站起來,眼中興味很濃:「阿名自恃武藝過人,極少夸人,可見右谷蠡王實爲英豪。可願與朕比試一場?!」
真的,說出去都沒人信,在蕭家,兒媳婦跟婆婆第一次見面就打了一架。
母親用劍,阿罕用雙刀,母親的劍法來自梅嶺蕭家,求正求巧,揮劍時銀光乍現,如同靈蛇一般,一擊不成便立刻退開以謀再戰。阿罕的雙刀則極重極威,大開大合,進可橫劈豎砍,退可盪開劍式以攻爲守。
兩人的動作很快,蕭同看不清她們是如何出招的,只見玄紫二色在演武場上如同閃電般匯聚又剝離,金屬的撞擊聲在告訴觀戰衆人,兩人都使出了真力氣。
阿罕大喝一聲,用刀背抵住母親的肩膀,做出劈刺的動作,將母親擊倒在地。
「皇上!快!護駕!」
母親倒在地上,喘着粗氣道:「護什麼駕?都退下。」
阿罕收起雙刀,走到母親面前,俯身伸出手。
母親露出笑意:「我信你是個好戰士了,右谷蠡王。」
「陛下可以叫我阿罕。」
「那你也跟阿名一樣叫我母親吧。」
打敗母親後,蕊兒阿姨跟錦書阿姨都「慕名」去找阿罕切磋,結果都輸得很慘,倒是王將軍爲二姨報仇,打敗了阿罕。
而後大哥又不開心了,要與王將軍切磋——一大家子打得沒完沒了。
總之,阿罕從來到皇城的第一天起,到與大哥完婚,幾乎每天都在跟蕭家的親戚朋友們動手。
大哥成婚當日,被堵着灌酒,他實在喝不下了,逃出宴會躲酒,遇見正在外面發呆的蕭同。
蕭同讓宮人去端解酒的湯藥,照顧他坐下歇息,順便問出一直以來的疑惑:【阿罕很美嗎?】
大哥臉頰通紅,呼出來的全是酒氣,傻笑着點頭,蕭同也忍不住爲他感到開心。
「你看她揮刀……」說着,大哥學阿罕的刀法,空手揮舞幾下,「多漂亮!」
原來大哥眼中的「美」是這個意思,那麼的確,之前那些以出嫁爲事業的官家女子「不夠美」。
許是四周太寂靜,除了蕭同沒有旁人,大哥的酒意上來,說了些真心話:「其實朝中許多人不同意我娶阿罕,匈奴屢釁邊境,阿罕的身份太特殊,母親也爲難。是我不好,總是讓母親爲難……」
蕭同:【母親不會怪你。】
「是啊,還好有母親,還好有亞父……」
蕭名能和阿罕在一起,既靠母親的堅持,也靠遠在西北的文襄公夏綾的鼎力斡旋——蕭家衆人沒完沒了地跟大嫂比試,何嘗不是爲了給夏綾拖延時間來說服羣臣?若沒有二人支持,中州的定南王怎麼可能和匈奴的右谷蠡王成婚?
夏綾從來都把大哥當親生兒子對待,就像那年,帶他一起跳《干鏚舞》……
「同同,你以後也會遇到心儀之人,到那時你就知道,不管別人怎麼阻撓,天上地下,就是非他不可。」
蕭同心裏並不覺得她會遇到心愛之人,即便遇到了也不一定會有好結局,感情之事太多不確定,能像大哥這樣傻人有傻福,彼此一見鍾情,繼而突破身份枷鎖走到一起的少之又少。
「怎麼不笑了?同同還是笑起來好看。」
蕭同勉強勾脣笑給大哥看。
蕭名看出蕭同的情緒低落,摸了摸她的頭:「可憐的同同,不要悶着想事情,想要什麼說出來,哥哥都給你。」
又說她可憐……
蕭同真的不覺得自己可憐,她只是看到大哥穿上玄色婚服,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場宴會,想起夏綾和大哥的《干鏚舞》,然後又想起了父親。
夏綾還活着,魏虎也活着——雖然魏虎害大哥失去了皇位,大哥最愛最親的人都在身邊,他什麼都有。
而抱着她跳《儺舞》、爲她跑遍大漠尋找鍛造工匠的父親趙爭卻再也不會回來。
蕭同是羨慕大哥。
一邊羨慕,一邊替父親難過。
同樣是盛大華麗的婚禮,大哥娶到了心愛的女子,父親……父親其實也與心愛的女子成婚了。
但父親到死都不知道阿泰也是他的孩子。
父親到死也沒說出口,他是那麼愛母親。
蕭同什麼都知道,蕭同只是不說。
2
蕭名的婚事定了,之前的伴讀們陸續到了嫁人的年紀,先後出宮成婚,只剩下一箇舊勳家的千林還在蕭同身邊。
千林能留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她的未婚夫死在母親與元逆最終的決戰中,目前她還沒有新的婚約。
千家人在青州軍入城的時候立過大功,是以雖然母親不喜世家勢大,但千家身爲老派世族依舊得以保存。
千林對蕭同的研究不感興趣,她更喜歡古籍和古董,蕭同最不缺的就是這些東西;千林寡言少語,性喜清靜,蕭同剛好是個啞巴。
於蕭同而言,千林也有她的好處:她不覺得蕭同可憐——千林父母雙亡,被伯府伯母養大,也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她覺得自己過得挺好,想當然的,也覺得蕭同過得不差。
至於天生殘疾這件事,前面都說了,千林喜歡安靜,她雖不是啞巴,但也不怎麼說話。
千林在仕宦千金裏是個怪胎,但蕭同覺得她最好親近。
在慈幼局,蕭同打鐵,千林看書,兩個人相處得輕鬆又融洽。
就是因爲太融洽舒適了,才錯過了千家爲千林安排的「賞花宴」。
當侍衛來傳千家公子已經在慈幼局外候着的時候,蕭同才知道賞花宴這件事,千林不緊不慢地說:「哦,不小心忘了。」
蕭同看千林一動不動的樣子,明顯是故意忘掉的。
蕭同:【不想去?】
千林從鼻腔裏「嗯」了一聲:「宴無好宴。」
經歷過上次蕭名的相親宴會,蕭同很贊同千林的說法。
但是……蕭同又問千林:【你兄長在外等候,你不告訴他嗎?】
千林看了看天,日頭還在:「再過些時候,等他們散了再回去。」
她衝蕭同討好地笑了笑:「殿下,幫幫我。」
沒拖多久,工坊的院門被敲響,侍衛在院門外喝道:「大膽!襄王殿下在內,誰敢擅闖!」
門外傳來男子的聲音:「千廷尉之孫、承議郎千葉求見襄王殿下。」
千林站起來就往裏屋跑:「殿下我內急,我去更衣!」
眨眼間人就沒了。
蕭同聽見外面千葉還在拍門,怕自己的侍衛真的將他捉拿論罪,硬着頭皮打開院門。
門外站着一個身着青色錦衣的少年,有一雙和千林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瑞鳳眼,睫毛雖濃密,卻微微下垂,如同一簾濃密的鴉羽耷拉下去,天然便顯得委屈巴巴,像是男版的千林。
侍衛們向蕭同行禮,蕭同微微頷首,少年也意識到面前這個穿着皮質圍裙、臉上手上都是黑色灰印子的女子就是襄王。
「千葉拜見殿下。」
蕭同衝他抬了抬手,侍衛道:「殿下讓你起來。」
蕭同:【千林在忙,你先走吧,我之後派人送她回去。】
侍衛代爲傳達了,千葉道:「請殿下恕罪,可否現在讓千林出來?」
蕭同:【不行。】
「家中設賞花宴,父親母親都在等她。」
蕭同頓了頓,還是搖了搖頭。蕭同:【她不想去,你們不該逼她。】
「可千林也不能永遠不回家。」
蕭同:【我等會兒會送她回去。】
「殿下……」
蕭同不再多言,吩咐侍衛將千葉帶走,關上院門。
回身時,千林正躲在廊柱後面偷偷打量。
蕭同:【我爲你把千家得罪了。】
「您是親王,那不叫得罪,叫提點。」
蕭同嘆了口氣。
千林說得沒錯,千廷尉第二日就送了請罪摺子來,大意是說:我家錯了,昨日孫兒千葉冒犯殿下,已經打過了,現在就綁了他來給殿下發落。至於孫女千林,任憑殿下處置。
請罪摺子是被家法打了的千葉送來的,千葉本就纖瘦,因爲背上有傷不得不穿寬鬆的外袍以免觸及傷口,便顯得更羸弱可憐。
奇怪的是昨日千葉義正詞嚴地來接,千林無動於衷;今天千葉一言不發地來請罪,千林卻說馬上回家。
蕭同:【你可憐你哥哥?這是苦肉計?】
「不是,你沒看見兄長的眼神嗎?」千林說着,就打了個冷戰,「他要發作了……」
蕭同:【發作什麼?】
「先自己請罪,再用這請罪摺子彈劾您,這叫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之計。」
蕭同眨了眨眼,心中起了好奇。
她握住千林的手。蕭同:【你別走,我想看他怎麼『傷我一千』。】
不久,襄王殿下便收到了親王生涯的第一份彈劾,被母親召入宮中。
妹妹蕭泰抄着手站在母親書桌旁,看好戲一般地等她到來。
御書房裏響起蕭泰愉快的聲音:「襄王殿下來了呀,還不快給襄王殿下上茶!」
蕭泰年紀雖然最小,身份卻最貴重,貴爲當朝太子的蕭泰不能和大哥一樣到處跑,也不能跟蕭同一樣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她個頭還不如母親書桌高的時候便跟着母親一起看摺子,等到能寫字了,朝會更是一次也不落下,早早進行職業培養,爲以後繼承大統做準備。因此,她對兄姐的嫉妒可不是一點半點。
好不容易,蕭同被人彈劾了,終於能進御書房體驗一次小妹日日經歷的悲慘生活,她如何能不高興?
「同同,承議郎千葉彈劾你違背禮法,強行將千林留在你身邊,你怎麼想?」
蕭同搖搖頭,表示:【我沒有。】
母親神色微黯:「朝臣們的筆桿和嘴ťù²都是武器,殺人於無形,今日被彈劾的是小事,不過是千家想讓千林允婚。但來日若有大事呢,你也搖頭嗎?」
蕭同懂得了母親的擔憂,她垂眸想了片刻,誠實地看向母親:【母親給我做主。】
「若我不在了呢?」
蕭同又看向蕭泰。
蕭泰癟了癟嘴:「我可不會徇私枉法。」
蕭同:【襄王府的屬官可以爲我辯解。】
「那你去見過襄王府的屬官們了嗎?」
蕭同滯住了,從被封爲襄王到現在,她連襄州都沒去過,更別說見襄王府的屬官了。
她喜歡泡在鍛造工坊裏做各種器械,一遍遍地試驗,或者躲在藏書閣裏改圖紙,靜待它們從圖紙上的實物化爲實質。
哪怕是不得不住在宮裏的時候,做木工也比上朝有意思。
蕭同發現,自己的確不是個合格的親王。
她明白了母親的意思,立刻向母親表示:【請母親降罪,讓我去襄州閉門思過半年。】
「這便是了,去吧。」
蕭泰的笑容凝滯了,她剛剛還在幸災樂禍,現在姐姐就要去襄州玩半年了?
誰信她閉門思過啊!她是襄王,在襄州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敢攔她啊!
原來還是隻有可憐的阿泰要每天上朝、議事、看奏摺、批奏摺、學文學武,甚至還要隨時被母親和各位太傅們考試嗎?
蕭泰小聲提議:「母親,我也想去襄州走訪……」
母親乾脆地拒絕了:「這個月該去樹茗那裏跟班學習,去州府的事明年再說。」
蕭泰欲哭無淚。
臨走前,蕭同問千林要不要做自己的貼身女官一起去襄州,自己身邊的空位還有一個六品兩個七品,千林雖沒有經過考覈,但可以內部給她一個七品官職,這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爲自己做事,婚事上也就有更多自由。
誰料千林拒絕了,她說:「伯母說得對,女子總是要嫁人的,我之所以那樣抗拒,只是不願與完全不相識的人成婚。但經過這次,伯母已經準我自己擇婿,也不再催我立刻成婚,我想先申請去太學深造一段時間。」
說完,千林認認真真地對蕭同行了叩拜大禮:「殿下,兄長大人蔘了您一本的事家中毫不知情,已對他狠狠教訓過了,但說到底還是我年少無狀,有負殿下愛護之心,千林對不住殿下。」
蕭同表示沒關係,從自己的庫房裏挑了一只可以動的鋼鐵機械蝴蝶擺件送給千林作爲臨別禮物。
去庫房拿東西的時候,蕭同看到一隻不怎麼滿意的半成品機械鳥,心想,千林的哥哥千葉因爲這件事已經捱了兩次打,自己雖然不在意,但千家謹小慎微,難免多想,乾脆將這個一道送給他,以安千家的心。
蕭同便讓千林把機械鳥給千葉。蕭同:【告訴你兄長我不生氣。】
處理好千家的事,又讓大月氏的匠人師傅們到慈幼局授課,按照小姨的提議成立了工匠協會,蕭同在京城的事處理妥帖,終於可以到自己的封地報到了。
2
親王事務並沒有想象中多,聽完各臣屬和襄州牧的彙報,又到襄州各地走了走,蕭同發現自己似乎沒有什麼正經事要做。
如今的襄州牧是漆雕令大人的學生,行事風格和漆雕令大人幾乎一樣,粗中有細,蕭同在襄州斷斷續續地生活過幾年,看得出,襄州在他的治理下發展得夠好夠快。
就連女官的數量,襄州在天下十八個州府中也是數一數二得多。
如此一來,蕭同手頭沒有緊要的事,便又想在襄王府建鍛造工坊了。
小姨在這個時候給她寫信,說京中工匠協會收了三個天賦極高的學徒,小姨想把他們送來襄州,由蕭同帶着一起改良農具。
襄州是魚米之鄉,有大量田地。蕭同欣然允之,把自己的改良版「鍛造工坊」搬到了田裏。
這一舉動把襄州牧嚇得不輕,蕭同是皇上的愛女,又是身份尊貴的親王,要是讓京中知道她不住在金碧輝煌的襄王府,而搬到了田地旁現搭的屋子住,不知會掀起多大的風波。
襄州牧給師父漆雕令寫信,詢問該如何是好。
漆雕令不僅不阻止,反而送了十幾個經驗老到的農人來,告訴徒弟:【襄王殿下想做什麼就盡力輔助她做,皇上不止因爲疼愛她才封王,殿下極有天賦,醉心鍛造的時候做了青州軍打羯人用的改良長槊。而今若殿下於農學上有進益,是天下大幸。】
漆雕令對蕭家人的瞭解遠比徒弟深,蕭同的確沉迷其中。種植收穫的過程多麼神奇,而農人受困於個人力量的薄弱無法高效利用腳下的土地,又是多麼可惜,蕭同對此終於有了真切的體會。
眨眼到了暮春時節,見天氣晴得正好,惠風和暢,蕭同給母親寫完信,隨意拿禿筆桿將頭髮挽了個髻兒,提着竹籃赤腳下田抓泥鰍。
襄州牧家的老太君做油酥泥鰍可是一絕!
老太君守寡幾十年,戰亂時期帶着孩子們躲到鄉間,爲了活下去什麼都喫過,等到如今天下太平,孫兒做了州牧,山珍海味都喫過了,就懷念當年那些苦菜野味。老太君偷偷在府裏做泥鰍,被蕭同撞上,兩人「臭味相投」,很快便成了酒友。
是的,老太君還喜歡喝酒,並且讓蕭同也養成了小酌一杯的習慣。
兩個女人都是襄州牧不敢惹的存在,在外威風凜凜的襄州牧敢怒不敢言,只能隨她們去。
泥鰍滑不留手,蕭同指頭還沒收緊就被它跑掉,還甩了自己一臉泥漿,蕭同一手提着籃子,側對着陽光照射的方向用另一隻手的手背擦臉。
忽聽田邊有男子道:「想不到這山野之中也有布衣荊釵難掩絕色的美人!」
蕭同循着聲音看去,見田坎邊上站着一羣華服少年,風吹動他們外間的長衫,衣襬飄蕩,五色繽紛。
看來是一羣暮春遊玩的貴族男女。
蕭同本不想理會,卻在其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那雙被濃密睫毛遮掩的瑞鳳眼在少年中格外突出,是千林的哥哥千葉。
「那美人看着你呢,是不是心生愛慕?梁兄,何不將其納入宅中好生照顧,莫要明珠蒙塵啊!」
「姑娘,你是誰家的,可願與我走?」
有女子道:「別嚇着人家姑娘……」
「能被梁公子看中,她可是一步登天呢!我看不是嚇着,是太過喜悅了。」
一羣還沒戴冠的小孩子竟敢調戲她,蕭同心中微慍,只看着他們不說話。
「姑娘爲何一言不發?你先上來好不好?」
蕭同起了壞心,她故意提起裙襬假裝上去,朝他們走近後,在少年們期待的目光中,用腳將泥漿踢到他們華貴的衣服上,落下大片泥點。
蕭同勾脣笑起來。
「大膽!竟敢戲弄我們,本少爺……」
千葉上前攔了攔,站到衆人身前朝田裏的蕭同行禮:「承議郎千葉拜見襄王殿下,諸位公子小姐們從前未曾見過殿下,多有冒犯,請殿下恕罪。」
衆人這才知道她就是那個傳聞中的襄王蕭同。
皇上對蕭同的偏疼朝野皆知,據說當年提議讓蕭同與前朝小皇帝聯姻的官員至今仍不得重用。
一衆男女們都嚇壞了,有幾個直接跪下求饒。
蕭同:【罰你們都來幫我捉泥鰍。】
她用手語習慣了,等做完動作纔想起侍從們都不在,沒人給他們翻譯。她正想喚人來,千葉竟然道:「襄王殿下罰你們下去捉泥鰍。」
衆人從剛纔的震驚,到恐慌,再到聽到這句話後如蒙大赦,紛紛脫下鞋襪來,蕭同都不在意,她一直看着田坎上的千葉,眼中滿是疑惑。
蕭同:【你會手語?】
「回稟殿下,臣剛學不久。」
蕭同:【爲什麼學?】
千葉:「想學便學了。」
這千葉好生無趣。
蕭同:【你們來襄州做什麼?】
「衛尹大人回襄州探親,這些人都是襄州籍官員的子女,一道跟着回來。」
蕭同:【那你跟着做什麼?】
「我如今跟隨衛尹大人。」
蕭同明白其中原委,離京之前衛尹就說要教幾個徒弟,看來是選了千葉。
衛尹來了,她該讓衛尹來王府喫頓飯。
蕭同準備吩咐侍從離開,卻又看到一輛華蓋馬車行駛過來,駕車的女子頭戴紫金冠,身着雲紋玄色錦衣,腰間一塊金令、一塊銅令、一把匕首,坐在車上肩背挺拔,更顯得脖頸頎長,抓繮繩的動作恣意輕鬆,實在瀟灑極了。
「同同,上車。」
蕭同顧不得儀態,也來不及穿鞋,光着腳就跑了過去。
錦書阿姨來了!
……
襄王府內,侍女們將餐盤奉上後退到玉石簾幕之外,悠揚的笙簫樂聲從珠簾外傳來。殿內燭光交映,薰香、酒香與食物的香氣融合,還未開席,人已有微醺之意。
蕭同身爲主人,坐在主位,下首分別是衛尹、錦書、襄州牧。
「軍中要整軍,我被分到薊州綴州二州,想着離襄州不遠,就順道來看你,沒想到衛大人也在。」
衛尹道:「錦書你公務繁忙,不像我啊,年紀越大就越笨,唉,想回鄉,皇上又不許,攢了好久的休沐日纔回來一趟。」
襄州牧忙道:「衛大人都說自己笨,我等怕都該下野了。」
蕭同不喜歡這些官面上的咬文嚼字,她覷着時機舉起酒杯,大家便笑着共飲一杯開始用膳。
錦書和衛尹與蕭同都很親近,她只需一個眼神,他們就能明白她想問什麼。
「皇上一切安泰,近來新得了一匹大宛寶馬,十日有八日都去跑馬,十天前還召了定南王妃入宮比試,誰承想定南王說有喜了,只是時日不長不好張揚。」
蕭同:【這個我知道。太子呢?】
錦書冷笑道:「阿泰輪崗到了招招手下,可算是遇到『最疼她』的人了,兩個人打獵、聽曲兒、逛廟會、遊花船,什麼都玩盡了,一點正經事沒做。皇上去軍營裏巡察,正撞見他倆聚衆賭牌,氣得不輕,把太子抓回宮裏思過。至於我家招招,現在還在馬圈裏餵馬,當真是『兵馬』大元帥呢!」
蕭同一直以來都知道姨父不靠譜,除了打仗,最好什麼事都不要依靠王招招,只是沒想到他竟敢這樣……阿泰可是儲君啊。
母親是看着姨父長大的,不會不知道姨父的德行,該不會是故意考驗阿泰的自制力吧?
蕭同再度舉起酒杯,爲自己可憐的妹妹默哀。
殘月當頭,照得外間一片清明,衆人推杯換盞,已不知道飲了多少酒,上第四次酒的時候,席上三人都醉了,蕭同卻還清醒,起身去更衣。
路過茶水間時聽見裏面有人笑談:「皇上哪裏是喜歡騎馬,分明是喜歡大宛送來的馬伕,寵信有加呢。」
跟着蕭同的侍從們嚇得呼吸都停滯了,爲首的女官不知當不當戳破,覷着蕭同的臉色,見她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站在窗外不動,也不敢輕舉妄動。
只聽見另一個聲音說道:「私議帝王乃大不敬之罪,就此打住吧,我就當沒聽見。」
「千兄何須這般警惕?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皇上萬金之軀,寵愛一兩個男子也是很正常的,難不成還要她爲已逝的皇夫守貞?」
蕭同握緊了拳頭,她真想就這樣砸門進去,將裏面編排母親的狂生打一頓丟出去,然而那人說的話她卻無法反駁。
母親是帝王,帝王本就該三宮六院,何況父親早就去世了,母親寵愛誰都可以。
若她真的發怒,事情傳出去,會不會被解讀成趙爭的孩子不願母親再有其他皇夫?
朝堂上一直有人想給母親獻美男子,母親拒絕過一次兩次,但……以後呢……
阿泰才受了訓斥,此時若自己這裏再傳出惹人議論的流言,會不會動搖阿泰的位置?
歸根究底,是因爲她知道,母親對父親愧疚多過於喜愛,所以她沒有底氣在這個時候衝進房間懲治那胡言亂語的人。
蕭同一時間想了很多很多,直到房間裏傳來桌案被掀翻的響動。
「千葉,你做什麼?!」
「你再多說一句,明日我就向內廷上書稟報你今日所言。」
「好啊,好啊……我從此不與你同席!」
房門從內打開,那在背後編排母親的人驀然見到門外一堆女官拱衛着一個身着雲紋華服的女子,那女子還冷冷地看着自己,他慌了,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襄……襄王殿下……臣……臣……」
蕭同看向千葉,千葉立即起身行禮。
蕭同:【你說要上書,那他錯在哪裏?】
「回稟殿下,妄議帝王私事已是大罪。」
這個罪名就很好,而且是衛尹的徒弟上書,跟自己沒關係,更牽扯不到阿泰。蕭同想了想,對千葉:【那就上書吧。】
「是。」
蕭同不再看那男子,轉頭回了酒席。
席上三人酒酣,正在說笑之際,蕭同如同歸巢的燕子一般闖進來飛撲進錦書懷裏。
錦書嚇了一跳,正要問她怎麼了,卻感覺手心溼漉漉的——原來蕭同已經大哭起來,只是她說不了話,連哭也沒有聲音。
錦書見最安靜乖巧的蕭同哭得這麼傷心,又想到她說不出話來,傷心成這樣都只能躲到姨媽懷裏哭,一時酒都恨醒了,厲聲問她的女官:「剛纔外面發生了什麼?如實說來!」
其實母親的擔憂是多餘的,蕭同知道怎麼利用自己的弱勢保護自己,但是蕭同不能告訴母親。
她怕大家知道她是個心思複雜的孩子,就不喜歡她了。
蕭同什麼都知道,蕭同只是不說。
……
半個月後,衛尹回京,蕭同送他到了城外。
衛尹身邊原來跟了兩個少年,現在只剩千葉一個。衛尹對自己沒管好徒弟愧悔不已,臨別時拉着蕭同的手說:「同同,你放心,我們都不會放任那種事。」
蕭同:【母親愛過父親嗎?】
衛尹嘆了一口氣:「這件事皇上不讓人提起,但你是他的女兒,知道也無妨——當年淮州的融金臺,皇上爲免除趙大人痛楚,親手殺了他。同同,以皇上的性格,她永不會忘掉你父親的。」
能永遠記得……也好。
蕭同衝衛尹揮手告別。
馬車離開,車轅處的千葉在無人注意時,用手語對蕭同說:【謝謝你送我的機械鳥,我很喜歡。】
蕭同的心裏五味雜陳,沒有回應他。
4
蕭同足足在襄州生活了三年纔回京城。
這三年裏,大哥大嫂收服了匈奴,齊朝疆域再度擴大;小姨和蕊兒阿姨的慈幼局研究出了治療肺癆的藥方,救活了數不清的人;錦書阿姨跟姨父的孩子出生了,足足有八斤重,是雲燕剖腹取出的;雲燕大多時候不在京城,在各地雲遊治病,藉機推廣了瘟疫防控辦法;阿泰被任命爲離都盛陽的城主,在實際管理中學治國之道,她自己也樂在其中。
對了,在樹茗叔叔的提議下,韓醞大人的俸祿還漲了五百石,他家夫人終於肯跟小姨說話了。
可見國庫的確豐盈了不少,不然花錢跟要他命似的樹茗叔叔不可能主動提漲俸祿。
而蕭同這裏,改良的農具已經試驗耕種了七輪,效果很好,後續的大面積推廣需要京中議定。蕭同帶着兩車的報告材料和無數器具浩浩蕩蕩地回京,襄州百姓都受益於她做的工具,一路上夾道相送,男女老少皆泣不成聲。蕭同沒想到只是做喜歡做的事,就讓老百姓這樣愛戴,被那氣氛感染也跟着哭起來。
就是這一哭,導致從此以後襄州人給ṱű̂ₓ蕭同立廟刻的雕像都是她在車上垂淚的動作,愛哭鬼的形象深入人心,從此再也沒能更改。
由於蕭同無法當庭奏對,所有文書和器具都要提前呈上,衆臣看過之後,母親才宣她上朝。
蕭同穿上玄色雲紋親王朝服,束髮戴上頭冠,衆人這才發覺,原來嬌弱溫婉的襄王殿下其實跟皇上長得有七八分相似,比起太子更甚。
只是蕭同一笑便泄了氣,又是大家熟悉的「小可憐」了。
蕭翀已經許久沒有這麼高興過——這是曾經被認爲只能送去聯姻的蕭同!真該把那些人的眼睛挖出來洗一洗!
於是大筆一揮成立精工局,讓蕭同做精工局長官,跟着她的匠人們紛紛給了官身,蕭同本人更是由襄親王加封爲鎮國襄親王。
雖然蕭同並沒有打過仗,也鎮不住什麼國,但是誰讓她的母親是皇帝呢,別人羨慕不來的。
朝會後,蕭同見到了三年前那場宴會上他們說的那匹大宛寶馬,母親將其送給了她。
馬名叫「烈風」,比蕭同以前騎的馬高大許多,蕭同勉強上馬後,母親竟然抓住繮繩親自爲她牽馬。
蕭同俯身想去拉母親,母親卻拍拍她的腿讓她坐好:「阿名和阿泰騎馬都是我教的,只有你,今天也讓我給你牽一次馬。」
蕭同不住地低頭看母親,從她的角度能看見母親頭頂的白髮。
她忽然很心酸,怪罪自己不懂事。
「同同,我真爲你驕傲。不光因爲你是我女兒,也因爲你的事業於天下百姓有益。」
蕭同:【我爲我的母親是大齊開國女帝而驕傲。】
蕭翀抬頭與蕭同對視,母女倆沒有再說什麼,彼此眼中都是清淺的笑意。
……
蕭同到慈幼局的工坊走了一趟,見裏面全是生面孔,本不打算多留,正要走時,遇見幾個學生圍着一樣東西討論,說是京中豪門送來修的,修好了有大筆賞錢,只是做工太奇怪,他們都不知道如何下手。
這激起了蕭同的好奇,走過去一看,竟是自己送給千葉的機械鳥。
還說很喜歡,結果卻弄壞成這樣……
蕭同讓學生們都讓開,穿上圍裙,拿起工具箱,三兩下就全拆了下來,又臨時改了幾個零件重新安上。
她胳膊細,手又小,誰也沒想到力氣卻那樣大,使力那樣巧,衆人都束手無策的東西在她手裏跟小孩玩具似的好操控,不費力氣就修好了。
蕭同將機械鳥給侍從,吩咐:【送去千家,讓他們把修理費送來襄王府。】
蕭同其實是很有脾氣的,特別是在自己在意的事情上。
沒等到千家的修理費,先等來了千葉。
蕭同不見千葉,千葉弄壞了她的機械鳥——哪怕那是她送出去的,她纔不原諒。
正好蕭泰來找她,姐妹倆便駕車去蕭泰治下的離都玩了兩天。
回來後,蕭泰就遭遇了親王生涯的第二次彈劾——諫議大夫彈劾襄王逾矩乘坐太子的車架。
諫議大夫?這個混賬竟然還升了官?
蕭同氣死了!
她不去朝堂奏對,也不回內廷發出來的書函,一頭扎進精工局裏生悶氣——朝廷不敢爲了千葉的彈劾處置她的!
蕭泰也生氣,作爲太子,板上釘釘的下任繼承人,還從來沒有誰敢這樣明擺着跟她對着幹,畢竟那日出去遊玩是她邀請姐姐的啊!
實在可恨!
蕭泰質問千廷尉:「你家又在搞什麼鬼!」
千廷尉表示已經打過了,不知道千葉又在犯什麼渾,實在沒辦法,太子您要是還生氣,我們千家可以跟他斷絕關係。
給蕭泰也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在朝堂上沒人拿這事做文章,這封奏摺就壓在內廷誰也沒管了。
蕭泰見蕭同日日在精工局裏不出來,又去找她玩,蕭同這次不願意跟她出去了,說精工局的正事要緊。
蕭泰笑道:「我看姐姐現在的正事是趕緊找個王夫,趁着年紀小給我多生幾個聰明侄兒。」
蕭同:【不要。】
蕭泰道:「唉呀,你不懂!男女之事可有意思了!」
蕭同:【你懂男女之事?】
「對呀,我看了好多話本。」
蕭同:【話本上都是假的。】
「小姨說藝術來源於生活,不全是假的,只是有加工而已。」
蕭同沒話說了,讓蕭泰走,不要影響她做事。
誰知蕭泰可不管這些,沒過幾天就帶了二十幾個勳貴子弟到精工局:「這都是我們離都的好兒郎,正該學學工造事宜,好爲離都的發展貢獻力量。」
蕭泰又把嘴湊在蕭同耳邊輕聲道:「姐姐你試試,喜歡哪個就要哪個,都是身家清白的孩子,不封王夫也可以,我都給你兜着。」
蕭泰震驚地看向妹妹,她現在才發覺,讓蕭泰過早掌管離都的確鍛鍊了她的治理能力,但也讓她越來越放肆了。
她和大哥的膽子加起來也沒蕭泰這麼大。
蕭泰不給蕭同反應時間,一溜煙就跑了,留下二十多個少年與蕭同面面相覷。
蕭同:【那你們先跟着工人師傅做學徒。】
蕭同怎麼也沒想到,清清白白的自己,竟然又被參了。
諫議大夫千葉,彈劾襄親王門風不正,私養面首。
事情真的鬧大了。
皇上再也不能坐視千葉咬着自己女兒參,直接把千葉下了昭獄,蕭泰也氣得砸了筆洗,揚言要把千葉發配到苦寒之地去!
昭獄可不是一般人能進的地方,千廷尉拖着年邁的身體進宮求情,只說千葉是瘋魔了,不是有意針對襄王。
蕭同聽說過昭獄的可怕,她也急匆匆進宮見母親,告訴母親:【千葉本心不壞,或許是一時糊塗,免去他的官職就好。】
誰料母親餘怒未消,定要殺雞儆猴,讓天下人都看清楚,襄王不是誰都能欺負的。
千葉在昭獄被關了一個月後,千林也來襄親王府求蕭同,蕭同只得苦笑着告訴她,不是自己不想放過千葉,是母親……
開國女帝蕭翀,上一次發怒屠了淮州,到現在融金臺ƭṻ⁻那裏還鬼哭狼嚎,夜夜陰風作亂,蕭同哪裏左右得了她呢?
千廷尉嘴上說着要跟千葉斷絕關係,真到了性命攸關之際,還是捨不得孫子,於是找到了隱居山林的女兒。
千廷尉的女兒、千葉的姑姑,是文襄公夏綾曾經的未婚妻,因文襄公追隨皇上,這婚事便沒有結成,所以說,文襄公對千家是有虧欠的。
千葉的姑姑給文襄公寫了封信,已經五年沒有回京的文襄公半個月後回京求見皇上。
兩人在宮中談了兩天兩夜,千葉終於從昭獄被放了出來。
文襄公自此留在宮中,負責教導太子蕭泰。
蕭泰最怕的就是這位亞父。她不像大哥二姐那樣聽話乖巧,從小就惹是生非,其他人礙於她的身份不敢管她,除了母親,只有這個母親病重時親口封的「亞父」能把她治住。
母親加上亞父,兩個人一起管她,蕭泰覺得自己的世界再也沒有光了。
蕭同入宮時,遠遠看見涼亭裏蕭泰與文襄公夏綾對弈,母親也帶着隨從來了,夏綾握着母親的手,似是覺得涼,給母親披上了自己的斗篷,蕭泰趁着兩人說話,偷偷換掉了夏綾的黑棋……
那樣幸福又安穩,像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三口。
蕭同覺得眼前這一幕莫名地讓她難過。
「是不是覺得很不公平?」
蕭同猛然聽到這話,轉頭去看,原來是許久不見的大哥蕭名。
蕭名看着遠處涼亭的三人,繼續對蕭同道:「同同,其實我小時候也是這麼看你的。因爲我的生父是魏虎,我總覺得,母親身邊的人應該是我的父親,不該是亞父或是你父親。」
蕭同怔住了,心道大哥怎會這麼想呢?
「你一定覺得魏虎當年強迫母親與他成婚而後生下我,他沒有資格要母親的愛。但是同同,其實趙爭也一樣,若不看他爲母親犧牲,他也是在形勢緊張的時候提出聯姻,母親不得不與他成婚,那時母親與亞父已經相知很久了。」
蕭同:【母親愛我父親。】
「但是你敢說母親不愛文襄公嗎?」
蕭同說不出話來。
「要求母親愛趙爭,而且只能愛他一個,同同,你覺得這對母親公平嗎?
在我小時候,我覺得她跟天神一樣無所不能,直到越侯戰死,我發現她也會哭,卻連哭都要揹着蕊兒阿姨,我才明白母親不是無所不能的,她也會心痛。
那年趙爭抱着你進入宴會跳舞的時候我嫉妒極了,後來亞父帶我入場,你以爲他是爲了我才跳那支舞的嗎?不是的,他是爲了母親。他想讓母親開心,所以可以費心照顧母親與其他人生的孩子。
同同,曾經我想讓母親只愛我,但我後來明白那是錯的,真正愛一個人,是想讓她過得更好。你的父親趙爭做到了,我相信他不會後悔,所以你不要爲他覺得不值得。
而你,同同,我們不是因爲你可憐才愛你,只是因爲你是你。」
從未有人跟蕭同說過這些,從小到大身邊的人只會說「蕭同可憐」,哪怕她不覺得自己可憐。
所以她總是在意母親的愛,甚至想替已經離世的父親去爭母親的愛……
蕭同想告訴蕭名「對不起」,卻在抬起手的瞬間崩潰了,攀着蕭名哭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錯了,她真是個混賬東西!
「我知道,我都知道,沒關係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蕭同膽子很小,可是幾乎從出生起她就在戰亂中漂泊,一直到快成年才安定下來,已經養成了恐懼的習慣。
蕭同什麼都怕,只是蕭同不能說。
好在蕭名會努力去猜。
多年前,雄州城破那日,母親將同同託付給他,他的承諾在當時就已許下。
他會保護蕭同一輩子。
5
千葉再次求見蕭同,蕭同本來仍舊不願見,直到侍從送來一隻機械鳥——和自己做的機械鳥很像,但不是同一只,身爲工匠她分得清。
她召見了千葉。
千葉比三年前見面時高了許多,可能是昭獄這一個多月讓他瘦了,整個人弱不勝衣。
「草民千林拜見殿下。」
千林的官職被免了,如今他是個平民。
蕭同:【你見我有什麼事?】
「草民來是爲之前的參奏向殿下道歉。」
蕭同:【你家人讓你來道歉的嗎?你爲何彈劾我?】
「草民想向殿下解釋那隻鳥的原委,不願殿下與離都的男子相處。草民實是……嫉妒。」說完,千葉俯身叩拜,「請殿下治罪!」
蕭同敲了敲桌案讓千葉起來,問他:【你爲何嫉妒?】
千葉抬起眼睛與蕭同對視,目光裏像是點着一團火:「因爲草民愛慕殿下。」
蕭同指了指桌案上的鳥,問:【那你爲什麼弄壞我送你的機械鳥?】
「知道殿下即將回京後,草民一直在想如何向殿下表白。三年來,那隻機械鳥草民已經觀賞把玩無數次,便想自己也做一隻回贈殿下,誰知拆解之後安不回去,便向慈幼局工坊求助。殿下手邊的這隻便是草民做的。」
蕭同當然知道自己送的機械鳥爲何拆解了就安不回去,因爲她做的就是個半成品,質量不好,所以,還真不怪千葉……
蕭同:【即便如此,你也不該彈劾我。】
「是,草民只以爲殿下不願再見草民,爲了解釋清楚出此下策,太想當然了,是草民魯莽。」
蕭同:【好吧,我原諒你,你回去吧。】
「殿下,草民自知配不上殿下,但請殿下允許草民進入精工局做個普通匠人協助殿下。」
蕭同擺手:【你不適合做匠人,以後你會起復的。】
「草民想與殿下在一起,哪怕只是看着也好。殿下能夠接受離都那些貴族子弟,卻不能接受草民嗎?即便不做匠人,精工局也需要整理文檔資料的小吏。」
蕭同:【你做小吏屈才了。】
「草民也可以做襄王屬官。」
蕭同:【我的屬官滿員了。】
「草民知道殿下對草民無意,只求給草民一個改過的機會,從前諸事是我錯了,以後……」
蕭同不知如何回答了,起身想走,千葉卻也跟着起身,情急之下喚道:「蕭同!」
蕭同轉頭欲叱千葉無禮,卻見千葉伸出的手手心全是劃痕。
拿筆的手,沒做過這些,容易受傷。
那隻機械鳥的確是他做的……
「對不起,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親近你,殿下……」
明明是在自己的府邸,蕭同卻落荒而逃。
……
又到了趙爭的忌日,蕭翀帶着蕭同與蕭泰一起去祭奠。
蕭泰從未見過父親,對父親的所有印象都來自於旁人的傳說,知道自己和父親有雙一模一樣的綠色眼睛,面貌上也有些相似——對父親的瞭解實在不多。
因此蕭泰只當這是一項工作,祭拜完就去休息。蕭同卻不一樣,衆人都去殿內歇息了,蕭同還在趙爭墓前跪着,將自己花了十幾日抄的經文燒給父親。
不久,蕭翀也來了。
蕭翀走到蕭同身邊,拿起她抄寫的經書投入火中。
蕭同聞到母親身上有種以前沒聞過的薰香味道,猜測是夏綾用的香。
夏綾住在宮裏,與皇上共寢,如今已是天下皆知。
「又在想什麼?」
蕭同:【母親,你愛我嗎?】
蕭同小時候最喜歡問這個問題,一遍又一遍反反覆覆地問,每一次蕭翀都會回答「愛你」,但她還是不滿足,依舊再問,彷彿要將趙爭的那一份答案也問到。
蕭翀回答:「當然愛你。」
蕭同:【母親愛夏綾嗎?】
蕭翀頓了頓,明明看着蕭同,卻又像是透過蕭同看另一個人:
「同同,人心會變,或者說,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我與如意,至少在今時今日得以相愛。」
蕭同:【我的心就不會變。】
她握緊了手中的經書,不知道是在向誰承諾,又表達了一遍:【我永遠不會變。】
「我相信你能做到。」
蕭同:【我要千葉做我的王夫。】
蕭翀微訝:「千葉?他彈劾了你三次,我以爲你討厭他。」
蕭同:【我不討厭他,我也不想利用他,我就是想與他在一起。】
「爲什麼?」
蕭同:【我想明白了。】
蕭同想明白了,她喜歡那個爲自己學手語的千葉,那個不準旁人議論母親的千葉,那個爲了送禮物給她滿手是傷的千葉。
既然喜歡,那她就要與他成婚,就要讓他知道自己的喜歡。
她不要像父親一樣自負又扭捏,一直到死都不將愛意宣之於口,以至於母親分不清他們之間是利益糾葛還是真的有愛恨。
蕭同什麼都想清楚了,這次她不要旁人去猜,她要自己說出來。
番外(璁璁其明)
1
尚福紡織剛進了一批改良織機,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今天初晴,抬眼就能看見洗過似的藍天白雲,是個不冷不熱天光清明的好天氣。
然而,迎接今晨太陽的卻不是織機運轉的聲音,而是女子的哭泣。
「我從此不能來了,阿姐們待我好,這些東西……都留給你們……」
工人打扮的女娘們圍成一圈,端水的端水,遞手帕的遞手帕。當中坐着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小的女娘,她沒穿工廠的制服,穿着打了許多補丁的男式衣裳,袖子太長,不得不捲到小臂處拿繩子繫住,露出她竹竿兒似的手腕,上面戴着一根磨得起了毛的紅繩——這就是她全部的首飾了。
聽她哭訴,年長的女工只能跟着掩泣,年紀二十上下的阿姐們卻恨鐵不成鋼地說:「如今你一月拿三錢銀子,喫住東家都管,逢年過節還有賞錢,養活自己綽綽有餘了,你真那麼傻,Ŧüₘ家裏讓你去嫁人你就去?!」
「阿姐,實在是沒辦法了,小弟要說媳婦兒,我家給不起聘禮。」
「你來這裏半年攢下的銀子全寄回家了,還不夠聘禮嗎?」
女子搖頭,說着說着又哽咽起來:「除了聘禮,還要給家裏修新房……」
「皇上都說了婚姻之事要經官媒審理,若子女堅決不從,父母也不可強逼。你到官媒登記時就說你不願,看你爹孃能怎樣!」
「可……那是我爹孃啊……」
「那又如何!」一個女工高聲道,「當年越神醫的親伯孃將她大姐嫁給人做童養ẗûₓ媳,一家子都被下獄處置,連韓大人都因此受罰。連韓大人都要守的法令,你爹孃敢不遵?」
「那我該如何是好?」
前面發話的女子擠入人堆裏,衝哭得跟花貓似的小女娘抬手,放了兩塊碎銀子到她面前:「我們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這銀子算是我借你的,你拿去給你爹孃,讓他們自己想辦法湊錢給你弟弟娶妻,再多也不能夠了。至於你,你在咱們紡織廠能幹能掙,自己攢錢過日子纔是正理,你又機靈,若是有機會進女學,將來考個胥吏,連你們鄉上里正見了你也要行禮,那纔是光宗耀祖,到時候你爹孃再不敢把你稀裏糊塗地嫁出去了。」
周邊的女工們附和:「就是這個理!你看縣衙的林捕頭,她前頭男人死了,被婆婆逼着改嫁,靠着在咱們這兒半工半讀考上了胥吏,如今她那死鬼婆婆見到她就跟耗子見了貓似的,大氣都不敢喘!」
「就是就是,還有女學的魏先生,她家富得流油,卻只她一女,好些地痞流氓都打着娶了她好喫她絕戶的主意,咱們東家幫她去縣衙立了正式文書終身不嫁,又拿家裏的錢免費開辦女學。如今誰不尊敬魏先生?因她的女學,她家生意的稅能減一半,她爹孃都說,有這女兒,強過養個敗家子,莫說逼她嫁人了,連招贅也絕口不提。」
女娘怯生生地問:「竟可以不嫁人麼……」
「那是自然,咱們皇上的親妹妹慧郡王蕭婥就沒嫁人,皇上尚且不催逼呢。」
女娘被說服了,她點了點頭,撿起散碎銀兩:「好,我跟爹孃說,他們若不同意,我……我就去官媒呈情!」
撿銀子的當兒,又有幾個女工從袖子裏掏出隨身的銀錢往她手裏塞:「多拿些,以後再還就是!」
「好姑娘!你放心,咱們東家跟縣衙商會都熟,有她在,你不會被糊里糊塗地賣掉!」
2
與此同時,在縣城商會,各大紡織業東家們齊聚一堂,正爲新式紡織機吵嚷不休。
「不過倒了一手,竟然以十倍的價錢賣給我們,我不幹!」
「就是,咱們商會難道都要受制於她一個女人嗎?這紡織機她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
「什麼尚福紡織,她算什麼東西?!尚福尚福,聽着就像『喪夫』,那女人一臉剋夫克子的寡婦相,竟敢跟我們商會叫囂,她纔來這兒多久,也配談生意!」
正編排得起勁,房門被粗魯地推開,穿着紅衣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梳着單刀髻,一件簪環都不戴,一點脂粉也沒施,素着一張臉,臉上還掛着淺笑,卻讓衆人都閉了嘴。
做紡織生意的眼睛都毒辣,看得出女子那身紅衣不簡單。那樣純而正的紅色,在廉價布料上竟然服帖勻稱,這工藝是老式紡織機和染色技術做不到的。
從前像這樣熾烈的紅色很是罕見,必要進貢御前,恐怕只有皇后才穿得。
而這些,都是因爲女子不久前花大價錢買了精工局的新式紡織機,又改良了染色技術,讓她從普通的生意人一躍成爲能夠在甫州紡織業發號施令的存在。
雖然在場的男人們不願意承認,但女子現在的確掌握着他們的命運——精工局的紡織機只出了幾百臺,落到甫州的名額只有六十臺。當初是他們看不起精工局,以爲那不過是皇上給襄王殿下掙名聲的地方,對精工局做出來的東西嗤之以鼻,才讓尚福紡織撿了漏,一舉把甫州的六十臺紡織機買空。精工局下一步的工作重點不在紡織業,至少三年內不會再出第二批紡織機,這三年難道就讓他們眼看着尚福掙錢?
那當然不行,只能向尚福買機器。
可如今他們想買,就要花十倍的價錢。
這纔是他們對尚福東家敵意滿滿的原因。
但嘴上罵得再厲害,紡織機在人家手裏,他們還是隻能捏着鼻子跟對方討價還價。
「我是什麼東西?」尚福女東家輕笑了一下,她並不年輕,看起來已有四十上下,眼角有了女子年老生出的皺紋和黃斑,但她五官俊秀,身形瘦削得像個男子,眼中更是藏着少年般的意氣,穿着這一身紅得奪目的衣裳,讓她整個人如同一團火焰般耀眼。她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敲了敲桌几,兩聲脆響便讓衆人都注目「聽訓」,「我手上有六十臺織機,若不往出賣,我的尚福紡織在未來幾年可以擴張百倍,足以讓在座各位在甫州活不下去。」
「可十倍售價實在……」
女子嗤笑:「當初我可沒不準各位買精工局的機器,再說,我也沒那個本事。」
「生意講究和氣生財嘛,何必如此趕盡殺絕?」
「若今日位置顛倒,各位可會對我『和氣生財』?我再說一遍,十倍售價,一家只能買兩臺,五日之內將銀兩送來,這生意就有得做,若不送來……」
「你又能如何!」
「到那時,就各憑本事。」
此時,一個面相儒雅的男子起身道:「我知道你的工廠只招女工,賺的錢也多捐給了女學。這樣可好,我以七倍價錢買五臺機器,此外,保證每臺機器僱二十個女工。」
「看看,總算有人打算跟我好好談生意了。」
女子正待與之討價還價,茶樓外面的街道上卻有人叫她的名字。
「璁璁,你在嗎?!」
她循着聲音打開路旁的窗戶,從二樓往下看,見路上一個緇衣女子騎着馬仰頭叫她。
「林捕快,又有什麼事呀?」
「是捕頭!跟你說了多少遍我升職了。」
「好好好,林捕頭有何貴幹?我這兒談生意呢。」
「錢要緊還是身體要緊?越神醫到咱們縣城來義診了,快跟我去排隊,晚了就排不上號了!」
3
神醫越雲燕即將到甫州這小縣城義診的消息如風一般傳遍大街小巷,越神醫人還沒到,下榻之處外面就支起了不見尾的棚子,隊伍從縣城內排到城門口,甚至還要往鄉下排。
「得虧我讓魏先生來佔位置,不然明年都輪不到你。」
此時,在隊伍前方的茶棚下,女學的魏先生、衙門的林捕頭,以及尚福紡織的東家坐在一桌,桌上的茶杯與其他各處不同,是成套白瓷,上面刻着魏家印記。
據說魏先生家中從前與桐城田家做生意,雖然這些年生意漸漸都丟出去了,但多年積累,還是豪奢非常,隨手拿出的茶具都價值連城。
同桌的林捕頭出身寒微,在斷案上頗有天賦,又苦心鑽研律法,被京城外放的州府上官千林特點爲捕頭,將來仕途說不定還能再進一步。她一心撲在事業上,穿着打扮都很潦草,大多時候看着跟男子沒有區別。
至於尚福紡織的東家,雖是新興的商人,但她賺的錢都捐給了女學,自己沒剩多少,屬於既沒有遠大前程,也沒存下萬貫家財。
但林捕頭和魏先生都對她尊敬極了,不止這二人,甫州許多女子都對她尊敬極了。
從她乘着林捕頭的馬來到此處,便有求醫問藥的女子們不住問候,連茶棚的老闆娘都特意給她擺了一桌子精緻點心,說好了分文不要。
「當日多謝您借我錢,讓我能帶着兒女在這兒安頓下來,沒被抓回去逼死,小小心意,請您別嫌棄。」
林捕頭打趣道:「璁璁,你可真是四處留情啊。」
魏先生笑了笑:「林捕頭若羨慕,也捐錢出來做善事。」
林捕頭急忙捂緊了荷包:「那可不成,我孤兒寡母的,女兒將來讀書不要錢?考學不要錢?萬一她成績好被選去宮裏太學,路上盤纏我總得給她準備夠。」
說到這裏,隔壁桌的一個矮胖男子道:「您家女兒也打算考太學?我家那個也是,之前聽他們說考試拜越侯最有效,我還打算從京城請一尊越侯像,不知您有沒有什麼渠道?」
說到孩子的教育,林捕頭來勁了,忙不迭地點頭道:「就是就是,我也聽說了,都說考試得拜越侯,不過請來的不如京城慈幼局裏那尊越侯像管用,等我兒去京城考試一定要去拜一拜。」
「果真!那到時候一起?」
「自然,咱們都是同鄉,一道去最好。」
聽到這裏,璁璁低笑道:「拜誰不好,偏偏拜個夏家最笨的。」
魏先生聞言:「璁璁怎麼知道越侯笨?」
「……以前在雄州住過,聽人說的。」
魏先生跟着笑了,璁璁一會兒說她在雄州住,一會兒又說她在青州住,有時候還說自己是京城人,總之她口中「四海爲家」,身份來歷都是謎。
不過她不願意說,自己也不會追問。
隔壁另外一桌聽說要請雕像,便說起「襄王落淚像」來:「依我說,咱們最該請一尊襄王像來,襄王殿下改良出了新式水車,咱們甫州人人能喫得飽,耕種之餘還能打零工掙錢,全靠殿下呀。」
說話的男子聲音大,對街也聽見了,附和道:「可不是!聽說襄王殿下醉心水車改造,臨產時還在精工局,又因爲說不了話,險些死於生產,還是越神醫救下的。阿彌陀佛!幸好菩薩保佑襄王殿下平安健康。」
「如今水車做好了,太子又要四處修路,將來再也不愁沒有糧食喫了。」
說到水車,魏先生問林捕頭:「縣衙準備把水車給哪家做?」
林捕頭小聲道:「這個我就跟你們說,先別張揚。上頭下了令,水車不準歸私人,千林大人親自抓。」
「我記得那個千林年紀還小。」
林捕頭說起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千林,眼角眉梢都是驕傲:「可她聰慧過人呀。她從前是襄王伴讀,殿下去府之後她入了太學,連着三年第一!皇上給她特權讓她自己選任職之處,她纔來咱們這裏外放,皇上很看重她呢。再有一個,她兄長是襄王的王夫,所以襄王殿下的水車,別處不說,咱們這裏一定能按規矩用。」
魏先生抿了抿脣:「這般人物……不如我做個東,請她來女學指導一二。」
「好啊,我下次去州府述職就邀請她。」
幾人拉拉雜雜說了許久,茶都換了三次,越神醫還沒來,林捕頭想要騎馬去探,被魏先生攔住了:「不急,她必是要來的,急也沒用。」
璁璁也道:「安生坐着吧,我生意才談了一半,我都不急。」
「你們身體比我都差,真是,倒成了我瞎着急了?」
三人一同等在此處,自然都有些病痛,林捕頭當年生產落下了婦人病,到如今每月月事難受得緊,魏先生則ťū́ₘ是先天的氣血虛弱、咳疾難愈,至於璁璁……
璁璁身上有許多道貫穿的箭傷,一到陰雨天就痛不欲生。
尋常人身上不可能中那麼多箭,誰也不知道那是怎麼來的。
4
隊伍盡頭喧譁起來,等候的人們坐不住了,紛紛起身伸長了脖子看,只見一隊玄衣衛護送着一輛十分樸素的馬車緩緩行來,馬車上掛着慈幼局的「越」字旌表,昭示着神醫越雲燕的身份。
人羣沸騰了。
要不是兩側玄Ţúₕ衣衛擋着,大家說不定要一哄而上攔住馬車。
越雲燕所過之處都是這樣,她爲了不讓百姓等待太久,都是在馬車上休息,一下車就開始問診,不耽擱一點時間。
所以此時不管人們多激動, 車上的越雲燕都毫不知情——她正睡得死沉。
就在此時, 幾個穿着尚福紡織工裝的女子擠進了人羣,高喊:「東家!東家!不好了,新來的妹子被家裏人綁回去成親了!」
璁璁立刻站起來朝自己的工人們走去:「怎麼回事?!」
「我們湊錢給了她家裏, 也跟她家說清楚了不能強行嫁女, 可她家爹孃竟是個不通律法的,找了族中男丁就來綁人, 剛剛已經帶走了。東家,您去看看吧,去晚了說不定就拜堂成親了!」
璁璁低罵了一聲,四周過於嘈雜, 也沒誰聽見她罵的什麼。
她臉色鐵青, 從桌上拿起林捕頭的馬鞭,上馬就要走。
「璁璁,就快問診了,你別走,我讓衙門的捕快去。」
「等你那些下屬去,她孩子都該生出來了!這可是她的終身大事!」
林捕頭被當頭懟了卻並不生氣, 她最知道璁璁有多愛護那些工人們——她曾經也是璁璁的工人, 璁璁曾經也爲她跟她那惡婆婆大打出手。
林捕頭嘆了口氣,即便心裏不捨,還是上前一步:「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我是官身,他們會聽我的。」
二人上馬就走。
慈幼局馬車上, 掀開車簾往外看的女子「咦」了一聲。
「阿婥, 怎麼了?」
「好奇怪呀,蕊兒,怎麼我們跟雲燕都到了,求醫問診的人卻要走呢?」
「許是有急事吧。」
「嗯……不過,騎馬的那個女子還真有幾分像姐姐。」
「是嗎?」蕊兒不大信,這世上女子有誰能與天神般的蕭翀相像呢?哪怕外貌相似, 氣度也不會有蕭翀的萬分之一。
「真的, 你看嘛~」
蕊兒順着蕭婥的視線看過去, 一襲紅衣策馬奔馳的女子便映入眼簾。
她看過去時,那女子也正巧看向馬車的方向,兩人簡單對視一眼, 蕊兒恍神了片刻, 那女子只微微頷首示意, 就那麼走遠了。
蕊兒低嘆了一聲,隨即便笑着流出淚來。
「怎麼了, 蕊兒?!」
「沒事……沒事……你看得很準,若這世間有哪個女子與姐姐相似,的確只有她。」
「那是誰呀?你認識?」
「認識的, 我們認識很多年了。我之後帶你去找她。」
……
「璁璁, 你剛纔在看什麼?」
「看到一個故人。」
「又瞎說,那是慈幼局的馬車,難不成你在慈幼局有故人?」
「那當然,我故人滿天下, 說出來個個都能嚇死你。」
「我不信,你說一個嚇死我看看?」
「我認識齊懿武帝蕭翀。」
「哈,那我還說我認識朱衣渡江蕭玄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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