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生病」期間,前來探望的夫人小姐們竟然不少。
她們的父兄、丈夫或兒子對我好奇,自己不便來後宅,讓家裏的女人們來。
她們的到來算是讓我見識瞭如今京城貴族女子的奢華風尚,什麼灑金的裙子,珍珠串成的披帛,頭上那堆叮呤咣啷恨不得堆成山的首飾,加之莫名其妙的妝容——塗得烏黑的嘴脣和掃帚似的短眉,險些把沒見過世面的蕭名嚇哭。
我這才明白,雍熹在竹樓的打扮其實不算出格,真正出格的是蕭玄朗,身爲未來皇后,她比宮女還「寒酸」。
貴女們見到我時,臉上也露出瞭然的神情,或許是在想——青州就流行這樣的庶民穿着。
京中無人不知我曾是蕭家婢生女,自然也心知肚明我曾是奴婢,如今她們不得不與我這曾做過奴婢的人打交道,哪怕知道我青州帳下有上萬雄兵,言談中也難掩自矜。她們累,我也累,互相賠笑,都覺得沒意思。
能讓她們提起興趣的是這宅中的男子——夏家嫡支嫡出的夏綾和夏越,以及我那個還在要奶喫的方臉蛋蕭名。
當某位夫人說自己有個守望門寡的八歲女兒,願意出鉅額嫁妝與蕭名定親時,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但轉念一想,這世間的女子的出身、才情、容貌、財富等等方面都會被挑剔、評價,然而男子卻只要有其中任何一樣,就能被奉上高臺,所以世族出身的夫人們看不上比她們的丈夫擁有更多權勢的婢生Ŧű̂⁹女,但擁有鉅額嫁妝的望門寡小姑娘卻要主動向有個州府主君母親的奶娃娃蕭名求婚。
內宅的日子看似花團錦簇,實則如同一池枯水,了無生機。
元槐序在我「病中」帶兵入城,聲勢浩大,連我這幽靜處都能聽到他部隊的馬蹄聲。
當年皇帝爲了抬他與雍熹抗衡,特許他帶刀入殿、帶兵入城,可惜他和雍熹一樣,得勢後都選擇架空皇帝。
龍驤將軍入城的大場面我無緣得見,我讓夏綾拿着我的拜帖去求見元槐序,想讓他幫蕭玄朗。除了元槐序,夏綾還拜訪了各州府君和夏家的姻親,他的姓氏足夠讓他在世家大族中通行無憂,這點是我求不來的。
與此同時,蕭玄朗的人和我的人都在查找雍熹手中的證據,可惜京城是雍熹經營幾十年的地方,我們毫無收穫。
淮州元禾和其母田氏昨日也進了京城,隨他們一路趕來的還有三個未嫁的元氏女。他家爲了要一個有元家血脈的皇嗣什麼都做得出來,真是臉都不要了。
「主君,用些點心吧。」
蕊兒端了三碟子從未見過的精緻糕點進書房,青州的廚子是做不出這些的,我問她:「夏越帶你出去玩了ṱú₈?」
「嗯,夏主簿帶我去了長樂坊最好喫的點心鋪,我各挑了一種買回來,主君放心,都試過毒了。」
「你覺得京城比青州都府如何?」
「比咱們那兒大多了,也熱鬧多了,街上的人好些都穿綢子呢。」
又想到我那偶爾還在穿布衣的兒子……
「街上的乞丐地痞多嗎?」
蕊兒搖頭:「幾乎不曾見到。」
見我神色凝重,蕊兒問:「這……不好嗎?」
「我們一路過來,路上有多少流離失所的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京城卻是完全另一個天地。」
後面的話我沒有說出來,心裏想的是:蕭玄朗做了皇后,這些難道就會改變嗎?
蕭玄朗不做皇后,這些也不會改變。
人們總說,世道不好,可這世道好與不好到底是怪老天還是怪人?
「我是不是不該買外面的糕點……」
我被蕊兒逗笑了:「我沒怪你,別多想。去叫夏越來,我跟他說事。」
不一會兒,夏越和夏綾都來了。
夏綾喘着粗氣跑進來,腰間的玉佩互相撞擊,發出「叮叮」的聲響。
他很少這樣不顧儀態。
「怎麼這樣急?」
「元槐序說他這次願意幫忙,力保蕭玄朗爲後,報當年梅嶺的救命之恩,但是青州要助他成爲太尉。」
我狐疑地看着夏綾。
元槐序願意幫蕭玄朗不算稀奇,畢竟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件事固然值得高興,但不至於讓ţŭ̀₄夏綾這樣激動。
「還有,他知道蕭婥和錦書的消息!」
……
封后大典前夕,皇親貴胄、各大世家、州府主君紛紛入朝參拜。
那一天,我穿上華麗的官服,站在長長的隊伍之中,幾乎看不清高處的皇帝的ẗű⁽臉。
雍熹一襲紫衣,元槐序一身金甲,左右拱衛皇帝,說是拱衛,二人氣勢凌人,遠在帝王之上,襯得居中的皇帝黯淡無光。
到我參拜時,我只規規矩矩地行禮,按禮官的要求對答,朝堂衆人雖難掩議論,但也不得不接受與我同朝的事實。
雍熹在我快退下時,上奏天子皇后通姦,要求立刻傳人證進殿。
皇帝還未開口,元槐序便嘲笑道:「若說有過婚約再嫁便是通姦,那我西北的婦人怕是一半都該死。」
雍熹道:「蕭玄朗她幼年時便混淆男女身份謀奪家產,已是大罪,後來更是欺君犯上,以女子之身奪得蕭家爵位,如今還隱瞞婚約迷惑帝王,這般大奸大惡之人,實不堪爲後。臣請立刻遷蕭玄朗出未央宮,賜鴆酒以昭其罪。」
元槐序道:「皇上,皇后娘娘當年率軍奪回梅嶺,如此軍功,歷代有哪位皇后有過?臣以爲,收服梅嶺足以抵皇后娘娘女扮男裝之罪。至於婚約一事,是否屬實尚需調查,即便屬實,亦無所犯,請皇上明斷。」
之後,衆人便分作兩派辯論起來。一邊說蕭玄朗不配爲後,一邊說皇后娘娘無錯,中途雍熹傳了人證上殿,被元槐序倒打一耙說他構陷皇后,一大羣男人吵得沸反盈天。我聲音不夠大,都不配加入他們。
說到興起時,各種俚語村言都冒出來,感覺和村頭婦人們吵架也差不多,只是這些貴人們不扯彼此的頭髮。
在所有人都陷入這場爭執中時,遠處的刀兵聲響全被蓋過。
直到蕭玄朗提着刀到了大殿之上。
她穿着單薄深衣,赤足,散發,從額角到衣襬都沾了血跡,手中一柄比她還高的長刀,被她拖曳着帶進來,刀背在地磚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她赤足踩上象徵權力的大殿,眼神如同餓瘋了的豺狗——惡意濃厚得讓人生寒。
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她的手中還提着兩顆正在滴血的人頭。
那畫面太詭異了。
皇帝站了起來,顫聲道:「快去給皇后披件衣裳!」
蕭玄朗看了眼雍熹的方向,又看了看我,再用目光掃視大殿上的每一個人。
在她走動的時候,我看見一股鮮血正順着她的小腿流到地面。
她冷笑着將人頭扔到地上:
「皇上,方纔有人假扮金吾衛入未央宮,矯詔欲殺我,未央宮守衛聽!之!任!之!未央宮二百三十二個宮女、七十二個內侍,奮力相抗,盡數戰死!這是賊首和未央宮首領的人頭,請皇上查明此事,嚴懲不貸!」
衆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雍熹。
誰都知道他要破壞蕭玄朗封后,但我們以爲他是用通姦這個理由,誰知道這只不過是吸引我們注意,真正永絕後患的法子是趁亂殺了她。
可蕭玄朗不是靠女色引誘帝王成爲皇后,梅嶺一役她和我一樣就在戰場,並非躺着掙軍功。她被當作男子養大,自幼讀書、習武,成爲元懿侯後,收復梅嶺,迴歸女子身份,又將未央宮的宮人們按照軍隊訓ƭûₔ練。
歷朝歷代沒有哪個皇后有軍功,更沒有哪個皇后會在自己的寢殿裏放長刀。
誰想得到呢?至少雍熹想不到。
皇帝怒道:「雍熹,你作何解釋?!」
誰知雍熹不慌不忙道:「皇上,皇后娘娘所說,臣全然不知情,請皇上明察。」
蕭玄朗忽然拔高了聲音,叫了一聲:「檀郎!」隨即便軟倒過去。
皇帝終於不顧一切衝下高臺,衝向蕭玄朗。
……
經查,矯詔刺殺皇后系淮州元氏所爲,與大司馬無關。
元氏抄家奪爵,成年男子均免官斬首,未成年男子刺字流放藏山,女子盡數充爲官奴。
元槐序官拜太尉,接管元氏治下淮州。
雍熹不僅毫髮無傷,還接管了元氏治下綴州、蘄州。
而蕭玄朗又一次流產了,兩次流產,讓她永遠無法再生育。
她的哀號從未央宮中傳出,悽烈刺耳:
「我要殺了雍熹!千刀萬剮!」
-28-
元家族人被流放出京的那天,太尉大人元槐序大張旗鼓地站在城樓上看戲,彷彿不這樣不足以平息他Ṫű̂ⁿ那些年累積的恨意。
我上城樓的時候,日光在他的金甲上如同光點般跳躍着,元槐序愜意地伸了個懶腰,他的臉頰被曬紅了,金光從他臉上拂過,讓他看起來還像個少年。
「太尉大人。」
「來得正好,蕭婥的事我一直想告訴你。」
「她跟你……」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我怔了怔,從夏綾告訴我元槐序提及蕭婥起,我就以爲她在元槐序身邊,誰知元槐序也不知道。
元槐序凝眸看向長長的流放隊伍,似乎是在確定某個人的身份,等到確認了,才露出饜足的模樣。
就像只剛喫飽的老虎,不經意間會流露出貓似的小動作。
我莫名想起當年蕭婥給他喫自己做的點心時,他的模樣也是這樣的。
但其實,我們都失去蕭婥Ṫů⁸很久了。
「當年,蕭婥在脊江邊被趙爭擄去,趙爭嘴裏說要報答她,卻將她和錦書都軟禁在自己身邊。她發現趙爭和羯人有來往,懷疑是趙爭煽動魏虎屠了梅嶺,於是想辦法向我傳信求援。」
那時候我應當還沒發跡,蕭婥能夠信賴的人不多,能夠跟趙爭抗衡也願意爲她出手的只有元槐序一個,所以她向元槐序求援沒問題。
問題就在於,那段時日元槐序的信件往來被元家監視着。
「元禾知道了這個消息,僞裝成我的人帶走了蕭婥。等到我去找的時候,蕭婥已經被關在淮州了。
元禾用蕭婥做籌碼,要我分兵,還想左右我的婚事。」
我不由得嘆道:「元禾怎麼總是那麼蠢?」
蕭婥哪裏有那麼大的影響力,足夠讓龍驤將軍放棄軍權,讓青州放棄後位?
元槐序也從胸腔中迸出一聲低笑:「他是繼室的兒子,元家多的是人盼他笨一點,不要和原配嫡子爭,誰知陰差陽錯,等他真長成了個蠢人,元家家主的位置卻落到了他頭上。
總之,我沒答應。大不了給蕭婥選個好位置立衣冠冢,誰耐煩跟元家那羣蠢人打交道?
過了差不多一年,蕭婥帶着錦書逃出淮州,到了京城。我留在京城的人手將她帶去西北。
到了我身邊後,蕭婥一直讓我給你送信,當時青州未建,我覺得雄州成不了氣候,你早晚會死在羌人手中,便一直壓着她的信沒有送。她在我府中煩悶無聊,便每日去給受傷的士兵治療,實則是藉此偷偷給你寄信。
信被攔了,我將她帶回府中,讓她安安心心繡嫁衣,籌備我們的婚禮。」
「你逼她與你成婚?」
元槐序輕描淡寫地說:「若不是對她有意,我爲何讓人帶她去西北?我把她丟在京城就是了。」
「蕭婥對你有救命之恩,你的報答卻是乘人之危?」
「蕭家已經沒了,梅嶺淪爲羯人的地盤,雄州夏家也只剩幾個人,蕭婥父族母族俱亡,沒有了家世也失去了嫁妝,而我娶了她她便是將軍夫人,能保她繼續榮華富貴安穩無憂,這就是我的報答。」
「笑話!若你真的心思坦蕩,何須跟我解釋這麼多?」
「你覺得我配不上她?」
我壓抑着怒火,道:「我哪裏敢呢,太尉大人?」
元槐序別過頭去繼續看出城的隊伍,日頭漸漸消失在天際,城門即將落下,守城的士兵們沉默着列隊換班。此時元家人已經走遠了,再看就只有京郊村莊人家的裊裊炊煙。
元槐序和我都沉默了一陣,似乎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最後是他先忍不住:
「呵,她總是和其他女子不同,原是我沒看懂她。
她和錦書又逃走了,我封鎖了所有出入口岸也沒找到她的蹤跡,我以爲她會去找你,可夏綾問起,我就明白,你也不知她的影蹤。」
「雍熹那裏呢?」
「若雍熹想利用蕭婥,我在當上太尉之前就該知道。」
「若雍熹和你一樣將她和錦書軟禁呢?」
「雍熹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
「那之後就再無蕭婥和錦書的消息?」
「沒有了。可能早就死在了亂軍之中。」
說完,元槐序從胸甲裏拿出幾支外表已被磨得溫潤的竹籤遞給我:
「這是蕭婥給你的。」
是她當年被關在龍驤府時給我寫的信,短短的竹籤,每一支上都寫着:【我和錦書在西北一切安好,阿姐若有空閒,接我們回家。】
我本以爲這無非是了卻一樁陳年舊事,誰知在看清竹籤上的字時,一滴淚不由自主地落在手腕上。
我無措地抬頭,然後發現自己的確是哭了。
她就連想要回家也……也不強求,只說等我空了的時候,我卻從沒有好好找過她……
……
「好奇怪哦錦書,鼻子癢癢的,卻一直打不出噴嚏來。」
叢叢山林中的某處,穿着麻衣的兩個女子一前一後抬着竹竿,竹竿上掛着一個大竹簍,竹簍裏面是因爲缺水而無力搖尾的銀白河魚。
說話的是前面的女子,也就是蕭婥。
「感染風寒了吧。冬衣還有幾天就制好了,你身體弱,早點穿上厚的。」
「冬天又要來了呀……」蕭婥嘟囔着,「上次壞掉的房子還沒加固,更來不及做保溫層了,人手不夠,打獵小隊還要再縮減纔行。」
「地洞的菜和臘肉夠我們過冬了,不打獵也可以。」
說着說着,兩人走到一處開闊的平地,不同於其他地方,這裏樹木稀疏,緊密排布着許多木製兩層小樓,樓外開闢出十幾畝田地,如今都收割盡了,只剩下作物的稈子和一些瘋長的野草立在土裏。
平地的外沿生了火,穿着同樣服飾的老者們接過蕭婥和錦書手中的魚簍:「今日的魚真多,孩子們該樂壞了!」
正說着,一羣穿着布衣的孩童們蹦蹦跳跳地衝了過來:
「杏仙、桃仙回來啦!今天有魚喫啦!」
蕭婥熟練地抱起跑得最快的小女娃,孩子們整個秋天都在幫着做活,臉蛋曬得又黑又紅,懷中的小女娃手腳都只有骨頭沒有肉,抱起來輕飄飄的,蕭婥掂了掂,道:「你今天要多喝兩碗,多給我長二兩肉。」
小女娃「咯咯」笑着:「不要不要,桃仙要把我喂肥了當豬仔喫哈哈!」
錦書也順勢牽起兩個孩子的手:「今天的課都上完了?喫完飯我要考試的。」
瞬間,剛纔還嘻嘻哈哈的孩子們失了聲,眼巴巴地看着蕭婥。
蕭婥想勸兩句,錦書又道:「考不過的不許喫晚飯。」
蕭婥放下豆芽菜似的小女娃:「快去溫書吧,我管不了她。」
孩子們悻悻地走了,錦書和蕭婥回到她們二人的小樓,脫下身上的麻衣,換上布衣——這是這裏最好的衣裳了,除了孩子們,只有她倆能穿。
錦書在冷水裏投了帕子,給自己擦了臉,將帕子洗淨了,再扔給蕭婥。
這在從前是不敢想的事情——錦書和蕭婥共用一塊棉布洗臉,每一個字都能讓人震驚一年。
蕭婥卻不僅接過了帕子,還說了句「謝謝」。
錦書搬了椅子來,寫今日的工作日誌,寫着寫着看到上面的日期:「阿婥,我們在這裏竟然已有五年了。」
蕭婥心想:原來我當野人已經五年了呀。
蕭婥往小牀上仰倒,嘆道:「也不知外面的仗打完沒有……」
錦書道:「下雪之前我們出去一趟看看,又有一年多沒出去了。」
「萬一……」
「沒事,叫上幾個常打獵的一起,出不了事。」
明知錦書背對着自己看不見,蕭婥還是對着天花板點了點頭:「嗯。」
表面上冷靜自持,其實心裏快高興瘋了。
她太想出去了!
幾年前從元槐序那裏逃走之後,她和錦書計劃翻山回梅嶺,誰知在跑路的過程中迷失方向,意外遇到一夥兒土匪。
說是土匪,其實也就是一羣因爲戰亂沒有飯喫的可憐百姓,遊魂一般地攔住過路人,要麼掙口吃的,要麼就此被打死,總比餓着肚子好。
錦書直接用武力制服,蕭婥又大發善心地想幫人療傷,這次錦書沒有攔——兩人當時已經迷路,沒有本地人恐怕一輩子也走不出大山。
治好了土匪,蕭婥又又大發善心地分了自己僅剩的乾糧。
分了乾糧不說,她又又又大發善心,連她和錦書打的魚也給土匪們分。
土匪們餓了太久了,走路都打偏,驟然遇到這樣好的兩個姑娘,直接奉爲神明。
錦書和蕭婥告辭而去,幾天後又出現。
她們又迷路了……
土匪們表示:兩位仙女請跟我們走,我們知道路。
結果就在快出山的時候,看見了幾百具中州人和鮮卑人的屍體,滿山的血腥味令人作嘔。
那些人不敢走了,外面隨時都在打仗,他們寧願在山裏餓死,也不要被刀砍死、被馬蹄踐踏死,更慘的是被拉去入伍,此生無法回到故鄉。
而錦書和蕭婥也終於明白,她們兩個女子,無家族廕庇,無兵力保護,和這些她們可憐的土匪一樣,都是亂離人。
這幾年,她們要麼被關在這個地方,要麼被關在另一個地方,一個籠子換到另一個籠子,永遠沒有自主的權力。
既然如此,蕭婥情願自己給自己打造一座籠子,把那些不好的東西都隔絕在外面。
於是,蕭婥脫下了綢衣,剪掉了長髮,從咳珠唾玉的世家小姐變成了餐風飲露的山間野人。
本以爲穿越過來是瑪麗蘇偶像劇女主,絕世帥哥猛男圍着轉的那種,沒想到路線跑偏,成了基建文女主了……
蕭婥很苦惱,但又很知足。
活到現在還沒死,我蕭婥可真牛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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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後大典之後,蕭玄朗沒有休養,立即給皇帝選美人。
因爲自己無法生育,所以她需要用信得過的人誕下皇子,將皇嗣拿捏在手上,否則在後宮做一個光禿禿的皇后實在太危險。
未央宮一戰她的心腹幾乎覆滅,剩下的人裏連姿色稍可的都沒有,京中世家大族的女子她不敢要,庶民家的女兒又登不上臺面,蕭玄朗選來選去都找不到合適的,道:「不如將蕊兒留給我。」
我拒道:「蕊兒是美人沒錯,可是你要敢讓鮮卑混血的女子生下皇嗣,你這皇后也不要當了。」
蕭玄朗朝扶手上側過身去,慵懶道:「那你從青州選幾個女子來。」
「不必如此,青州不論如何都會支持你,你要皇嗣,就用你的人。」
「我哪還有人呢?」
「我聽說前楚地出美人,不如去那裏尋。」
蕭玄朗勾脣笑了笑,她身體尚未康復,笑的時候總有些提不起勁來,彷彿連愉悅都力不從心。
她聽懂了我的暗示:「現在就要打襄王地界了嗎?你真是一刻也等不得。」
我沒有作聲,她便明白我意已決。
「何不再休養生息一陣子?」蕭玄朗閉上眼眸思索了片刻,再睜開眼時,滿臉的倦怠,「你可知朝廷爲何自襄王無嗣除國後任由楚地紛爭不斷,成了三不管的地界?」
我實話實說:「不知。」
「因爲力有不逮。管不了,不如就讓其亂着。」
「可這樣軟弱行事,只會養出趙爭那樣的惡蛟盤踞在脊江,擾亂整個中州的南北中樞。」
「是啊,這也是沒想到的,誰出頭都好,偏偏是個翟人……」蕭玄朗冷嘲道,「一個翟人,還嚷嚷着自己是襄王血脈,妄圖以異族之身做我中州之王,簡直可笑。」
額……
我不好意思說「趙爭是襄王子嗣」這個謠言是我當年爲了保護雄州傳播的。
「青州一側羯人正虎視眈眈,脊江沿岸翟人勢力漸深,楚地旁邊又是綴州,是雍熹新掌的州府,如此三方牽制,你打楚地,怎麼看都不是個好謀劃,還不如趕走魏虎以擴張青州。」
「總在青州一地打打鬧鬧,爭到最後也只是些蠅頭小利。」
蕭玄朗傾身靠近我:「你們青州的兵力到底有多少?」
還不待我回答,她自己也反應過來:「算了,你不可能同我說真話的。既然要打,想來你在京城也住不久了,我讓司天監計劃個日子,給蕭名襲爵。」
正說着,有宮人快步走入內殿:「皇后娘娘、蕭大人,青州起了戰事。」
聽到這話,我心中不算緊張,那種感覺就像先生考教學問的時候,因爲複習了功課而胸有成竹。我斷定青州不會出事。
「六天前出發的戰報說匈奴進犯青州,王將軍率軍出擊,將匈奴人擊退六百里,得了匈奴兩處草場,繳獲馬匹二百、匈奴人七百、鐵器百餘副。」
聽到這話,連蕭玄朗都笑道:「好個王招招!蕭翀,你運氣可真好,撿到這樣的將才。」
我就知道,王招招特意在我出發前提這件事,便是有了大戰一場的打算。
打得好!
我再看向蕭玄朗,沒有接她的玩笑,而是堅定且不容拒絕地對她說:「我改主意了,元懿侯的爵位由我來襲,我會當面向皇上奏請。」
蕭玄朗明白我這番話的重量ŧů⁴,不顧身份地拉着我的手臂:「蕭翀,你不要……」
我打斷她:「因爲女子之身,你我都遭受了許多不公,遭受得多了,便連自己也覺得合該如此。可是,皇后娘娘,我的屬下剛剛擊退了匈奴,這樣的大功,難道還要因爲我的女子之身而不封爵,將爵位給我那個路都還走不順的兒子,只爲博一個『名正言順』嗎?我不要名正言順,我就要我該得的,若元懿侯爵位不能給我,我就要其他爵位,應當應分,毫無逾矩!」
「你知道他們不會答應的。」
「由不得他們。」
王招招的捷報遠沒有我要求賜爵引起的風波大。
從前蕭玄朗得封元懿侯是因爲朝臣們不知道她的女子身份,哪怕她那時是男子,要不是皇帝堅持,很可能也無法獲爵。後來朝廷衆臣都默認了蕭名會繼承元懿侯之位,因爲蕭家還活着的人不多,其中權勢最盛的兩個分別是蕭玄朗和我,我倆都是女子,最合適的人便過渡到我的兒子蕭名身上——蕭名的血脈是減分項,但相較於我而言,他的性別格外具有優勢。
一開始連我都是認同這種想法的,直到王招招贏了,我一手培養的王招招贏了!
我心中那隱祕的期盼得以被搬上臺面,我可以大方告訴所有人,我要當元懿侯。
這個世界,誰的拳頭硬,誰說話的聲音就大,這正是我可以大聲說話的時候,我不該也不會錯過機會。
事實也如我所料,哪怕朝堂吵得沸沸揚揚,但新春伊始,我還是被正式冊爲元懿侯。
蕭玄朗沒能參加我的冊封儀式,但她的賀禮如期自內宮送來,是一套黑色青鸞紋樣侯爵禮服,飾以皇后才能用的雲紋玉佩,表達她的無聲支持。
我對夏綾說:「自從無視流言謾罵之後,我過得越來越舒服了。」
夏綾道:「還有人敢對我們府君大人謾罵?看來青州還沒強大到讓他們閉嘴。」
我笑道:「馬上就讓他們閉嘴。」
兩個月後,青州向楚地用兵。
……
轟隆——
巨大的山體破裂聲驚飛了一大片林中休憩的鳥,聽着那巨響的回聲不斷,小隊裏其他幾人都匍匐在地上,涕泗橫流地嘟囔着什麼「山神大人饒恕」之類的話。
蕭婥看了看強裝鎮定的錦書,上前拉着她的手安撫她,又對其他人說道:「這只是回聲,不是什麼山神降罪,你們快起來。」
見衆人不聽,錦書喝道:「沒聽到嗎?都起來,否則按不尊仙長處置!」
科學解釋遠遠沒有地位壓制有效果,錦書一說,還在發抖的人們立刻站了起來。
衆人眼巴巴地看着錦書,期望杏仙娘娘能帶他們逃離這恐怖的巨響。
錦書現在也有些進退兩難,幾個月前她答應蕭婥出山看看外面的情況,卻因爲修繕屋舍和過年的事情一直拖到現在,如今終於撥出人手,走了小半個月纔到這裏,若因爲那巨響就回去,再出來不知是哪年哪月了,而若繼續往前,又怕有危險,一羣人好不容易在亂世中苟活至今,死在這裏實在不值得。
這種時候是指望不了蕭婥的,她什麼都懂, 什麼都會,但不管做什麼事都想要兩全其美。換句話說,當無法兩全其美的時候,蕭婥便會搖擺不定、優柔寡斷。
前進還是後退呢?
蕭婥習慣性地眼巴巴地望着錦書,等待她作出決定。
錦書沉聲道:「三小隊去前方探路, 其餘人原地隱蔽, 兩個時辰內三小隊不回來我們立即掉頭。」
錦書不像蟲娘,不曾跟着蕭婥偷偷進蕭老太爺的書房, 沒學過兵書兵法, 如今在山裏用的是蕭婥口中那套「軍事化管理」的法子,雖說蕭婥自己也一知半解,但錦書輔之以蕭家內宅管理奴僕的方法,也算是訓練出了具有一定軍事素質的手下。
若不如此, 他們一羣人怎麼可能在深山裏活下來?
這時聽到錦書的話, 所有人毫不遲疑地找點位隱蔽, 哪怕蕭婥這曾經尊貴不已的世族小姐也是想都不想就將地上的淤泥往臉上抹, 以便更加融入周遭環境。
一個時辰過去了, 第三小隊的人還沒回來, 不遠處的叢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錦書示意衆人舉起弓箭戒備, 蕭婥也握緊了腰間的鐮刀,手腕止不住顫抖。
錦書站在她身前, 語調依舊平穩,平穩到彷彿他們只是在狩獵野豬:「守好我後面,握緊刀。」
明知錦書看不見,蕭婥還是狠狠點頭。
嚓——
兵器砍開雜木林,尖端觸及地面的石塊, 發出刺耳的聲音。
一羣身穿皮甲的兵士模樣的男子出現在錦書等人的視線裏。
這羣人面貌各異,有的像中州人,有的則長了羯人的臉——蕭婥和錦書是絕對忘不掉羯人的臉的,正是他們攻入梅嶺滅了蕭家。
其中一個男子穿着鐵甲, 腿上有一處傷口還在汩汩流血,用布條粗略綁緊,被一個小兵攙扶着行走。
打頭的兵士回身道:「石將軍, 前面是深山,越走越慢,我們遲早會被翟人追上的,真的不向王將軍求援嗎?」
被稱爲石將軍的中年男子罵了一句錦書他們聽不懂的話, 接着用中州話怒道:「你是要向王招招求援, 還是要暴露我們的位置給趙爭!繼續走!」
聽到「趙爭」兩個字, 蕭婥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她太怕趙爭了, 他就是個瘋子。
錦書也意識到這應當是兩方勢力在交戰, 其中一方就是蕭婥曾經救過的翟王趙爭。
她暗道不妙, 三小隊的人還在探路,他們恐怕已經攪入這場爭鬥了。
「慢着!」
石羽歌抬手示意, 整支隊伍都停了下來。
羯人在山林里長大, 石羽歌對大山的瞭解遠比中州人深, 所以在錦書他們看來已經足夠精妙的僞裝,在石羽歌眼裏卻處處都是破綻。
他四下看了一眼,道:「戒備!有敵人!」
咻——
錦書這邊, 不知是誰的箭脫了弦,射向石羽歌等人。
石羽歌手下衆人毫不遲疑地舉起了刀,朝周圍樹叢砍去。
戰鬥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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