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主子蕭婥和其他貴女不一樣,她不喜歡詩書華服,她喜歡撿人。
她九歲那年,在避暑莊園裏撿了一個滿身是傷的胡人少年。
後來那少年成了翟人的王,縱馬踏平了關內三州,所過之處,寸草不留。
她十歲那年,在流放的罪犯裏撿了一個臉上刺字的清秀公子。
後來那少年成了朝中的大司馬,挾天子以令諸侯,構陷忠良,怙惡不悛。
她十五歲那年,在探親途中撿了一個被嫡長兄欺辱到瀕死的婢生子。
後來那少年成了擁兵自重的龍驤大將軍,心中早生反意,和大司馬鬥得你來我往。
小姐如今已經十八歲了,還沒嫁人,因爲她的父母、兄弟、未婚夫,以及第二任未婚夫,都死在了戰亂之中。
眼看着小姐又要在討飯的乞丐中撿人,我攔住了她。
「別撿了。」還嫌天下不夠亂嗎?
「可是……」
「沒有可是,再不拔營趕路,我們就要在山裏過夜了。」
小姐抿了抿嫣紅的嘴脣——那是亂世之中少有的鮮亮色彩,大多數人飽受飢餓傷痛的困擾,嘴脣烏青或慘白纔是常態,就連我們,也因爲這段時日疲於趕路,嘴脣乾裂起皮,沒有小姐那樣的好氣色。
小姐道:「好吧,辛苦你們啦。」
她一向對我們都很有禮貌,沒有因爲我們是女奴所生就侮辱踐踏,還老說什麼「人人平等」,所以有時候明知她犯蠢,我也對她生不起氣來。
我無奈放下簾子,吩咐隨從趕走乞丐們,繼續趕路。
誰知道怕什麼來什麼,我們還是遇到了山匪。
錦書低罵道:「剛纔那羣乞丐肯定是這些山匪的探子,真是個攪事精!」
「行了,她是主子。」
「什麼主子,都是一個爹生的,憑什麼她每次惹了事都在馬車裏坐着等我們解決,我們就要爲了她拼死拼活?」
錦書原本也是溫溫柔柔一個小女兒家,逃難這一路來,先後遭遇了許多事,見識了許許多多的死人,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現在刀下亡魂都有十來個。
相對地,脾氣也見長。
要是在蕭家她敢這麼議論主子,早被教引嬤嬤把臉打腫了。
「小姐是小姐,我們是我們,一個父親生的沒用,你我身體裏有女奴的卑賤血脈,註定要爲蕭家捨生忘死。拔刀吧。」
錦書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她粗魯地用手背揉了揉鼻子,指尖微顫——她在害怕。
即便殺過人,每次還是怕的。
「蟲娘,我今天來事兒了,肚子疼,你護着我點。」
「好。」
就在幾個月前,我和錦書還是梅嶺蕭家的一等奴婢,過着爲主人們煮雪烹茶的日子,那時的我們是萬萬想不到如今會在狹窄的山道里持刀砍人的。
固若金湯的梅嶺被羯人攻佔,高潔若雲端月的蕭家人也不得不四處逃竄。
看來天下是真的亂了,再無淨土。
-2-
這處的山匪約莫三十人,男女都有,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一看就知道是流民逼不得已落的草。
雖說我們只學過簡單的武藝,但每頓飯都能喫飽,力氣比這些人大得多。
再有就是,流民的武器多是竹製木製,只有兩個頭人有農具改的鐵製武器,無法與小姐給我們打的精鐵佩刀相比。
說起學武這件事,也是小姐一時興起——一開始是她自己鬧着要學武,主君和夫人寵愛她,對她的要求無有不從,給她尋了女武師。誰知她學了半個月就失去了興趣,說:「這也太枯燥了,姿勢也不像電……也不帥氣,算了算了,讓錦書和蟲娘學吧,以後本小姐出門,一左一右兩個武婢侍立,多威風!」
主家有令,我們安敢不從,於是我放下蕭婥不願再彈的琵琶,錦書收好蕭婥懶得再碰的畫筆,學起了刀劍。
沒想到現在派上了大用場。
要不是錦書和我會武藝,能震懾住蕭家僕從,他們應該早就被嚇得四散逃竄,那蕭婥的結局也會跟她的同族姐妹們一樣,死於庶民之手,更甚者,成爲菜人市的一攤骨肉。
天光在樹丫上走了幾釐,匪徒的血濺到上面,兩個頭人死了,餘下雙目無神的人們倉皇奔逃。
說「逃」也不準確,他們實在是太餓了,又經歷了大戰,哪裏還有體力,只得緩慢地移動。
蕭婥掀開車簾子,見這景象,顫聲道:「給他們些喫的吧。」
錦書正在拿帕子擦刀,聽到這話,她將帕子一甩,用刀指着那羣流民,氣得失笑道:「他們的可憐讓金尊玉貴的小姐您流了淚,真該!死!啊!不如我去把他們全都殺了!」
錦書太激動,刀尖的血甩到了馬車上,蕭婥見到空中的血線,整個人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合上簾子怕自己被濺到。
沉默,馬車內外都是一樣的沉默。
錦書意識到自己方纔的大不敬,心虛地看向我。
蕭家的其他下人們也都看向我。
我們是郎君年少時風流的產物,時下士族男子們若與奴僕有子,多是不認的。少有幾個認下且按照族中子弟來培養教育的,都會淪爲士族的笑柄——龍驤大將軍就是這種情況,到現在都有人嘲笑他是婢生子。
錦書的生母是蕭家世僕,她在蕭家出生長大,能走路說話的年紀就被送到蕭婥身邊做貼身侍婢,就和她的母ṭű¹親、姨媽、外祖母們一樣。
而我的生母卻是高鼻深目的鮮卑女奴,這樣的美貌爲士族推崇,這樣的血脈卻格外令他們感到羞恥,所以我在舞樂樓裏出生。直到蕭婥小姐某次心血來潮要看歌舞,驚異於我的相貌,說我像是某種「娃娃」,要讓我近身伺候,我才得以離開那座綺樓。
如今逃亡在外,錦書和我的身份是小姐以下最高的,何況我們還有兩把實實在在殺了許多人的刀,僕從們便不敢按照規矩將對主人不敬的錦書拿下處罰。
他們在觀察我的態度。
或者說,他們想知道,在梅嶺祖宅被攻破、蕭家族人四散奔逃的時候,他們還需不需要對那個擁有巨量糧食、書籍、華服、金銀的嬌小姐言聽計從。
蕭婥的身份是她最大的倚仗,但荒山野嶺,餓殍遍野,這身份保護不了她。
一股涼意從心底裏泛起。
在到達安全的地方之前,決不能讓蕭婥的權威受損,否則,雙拳難敵四手,蠢蠢欲動的僕從和層出不窮的山匪會讓我們死無葬身之地。
想明白這一切只是一瞬間,我立即跪下,高聲道:「錦書冒犯小姐,還請小姐降罪!」
馬車裏沒有傳來回復的聲音,不知蕭婥在想什麼。
我起身走到錦書身邊,盯着她的眼睛:「自己跪下,磕頭請罪。」
錦書心裏已經亂了,她小聲反駁:「不能再這樣……」
我用只有她能聽得見的聲音說:「遷徙的大雁只有一隻頭鳥,哪怕頭鳥帶錯了路,至少雁羣不會散,但要是鳥兒四散飛走,獵人會一隻只把它們打下來放在火上烤。」
錦書雙眼微微睜大,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跪下認罪。
她磕頭磕得很重,幾次下來額頭便有了血痕。
馬車裏依舊沒有聲響傳出。
看着四周躁動的僕從們,特別是幾個身強體壯的男奴,我心底的不安更是放大,
我走到馬車車轅處:「小姐,蟲娘可以進來伺候麼?」
蕭婥那白皙柔嫩的手自馬車中伸了出來,她帶着哭腔喊我的名字:「蟲娘……」
我進了馬車,見蕭婥已經哭溼手帕。
蕭婥抱着我的腰,將頭埋在我胸前啜泣:
「我知道不應該救他們,可是……他們真的好可憐……你沒看到,那些人裏有個孩子,腳踝像小狗一樣粗,肚子卻那麼那麼大,他們要餓死了,我什麼忙也幫不上嗚嗚嗚嗚嗚嗚……」
小姐是個心軟的人,在蕭家,她的心軟是那麼令人敬愛,只是現在時機不對了。
我不知道做什麼能讓她心情好一點,只得輕拍她的背:
「再過半個月,我們就能到雄州了。」
雄州是夫人的孃家。
羯人攻擊梅嶺的舉動太突然,四散的蕭家族人們要麼逃向京城,要麼就近求助。攜帶着百年來累積的財富的蕭家人缺少武將,如一座座行走的金山,最值得信任的自然是血脈相連的妻族、母族、小宗等。
所以士族永遠是士族,他們互爲姻親,互相庇護,如一面大網覆蓋着中原土地。
若擁有如此鉅額財富的是錦書或者是我,我們只會被搶得一無所有。
畢竟,我們不算蕭家人,我們的母族更不能提供絲毫幫助。
說到雄州,蕭婥的精神稍有好轉:「好久沒見外祖父了,不知他現在身體如何。蟲娘,外祖那麼疼愛母親,他該多難過啊……」
「小姐還活着,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大的慰藉。」
蕭婥點點頭。
「小姐,錦書還在請罪,該怎麼罰她?」
蕭婥小小地「啊」了一聲,這纔想起錦書來:「不罰錦書,快讓她進馬車來休息。」
蕭婥真的ťų₌很沒有身爲主人的自覺,小時候她將自己的衣裳首飾分給我們。錦書私下偷偷穿戴,被嬤嬤告到夫人處。夫人讓人用藤條懲罰她,她差點打死。後來是我讓只剩一口氣的錦書跪着求夫人小姐原諒。
夫人不想饒過不知天高地厚的錦書,是蕭婥哭求才讓她得以留下。
我一直都明白,小姐的衣裳首飾和小姐的善心都是好的,但我們不一定配得上。
在逃亡的途中,這種感受越來越深。
「多謝小姐不怪罪錦書。」
我走出馬車將錦書扶起,大聲道:「小姐叫你進去訓話。其餘人等立刻收拾行裝出發,若誤了到雄州的時間,雄州的夏大人可不比夫人那樣好說話。」
雄州守夏薊,蕭婥的親舅舅,爲人剛正嚴苛,和他的親妹妹——我們的夫人很像。
我就是要提醒他們,夫人的狠厲他們是見識過的,要是慢待了蕭婥,夏薊饒不了他們。
果然,聽到「雄州夏薊」,浮動的人心又迴歸平靜。
隊伍很快再度出發。
-3-
一路上,地越來越爛,焦土味越來越重,我也越來越不安。
紮營休息的時候,我找到一片沙地,用樹枝在上面畫出南部四州,大致勾出梅嶺和雄州的位置。
蕭婥由錦書護衛着下馬車散心,見我看着地面發呆,她走到我身邊看向我畫的圖:
「蟲娘好厲害,畫得跟祖父書房裏的輿圖一樣呢。」
蕭婥偏過頭看着我笑,眼睛彎成月牙的形狀,白皙的臉頰上暈出淡淡的粉色,整個人像一簇綻放的榴花。
錦書卻在冷聲道:「不對勁……」
我說:「是吧,你也看出來了。」
蕭婥眨巴眨巴眼,疑惑地看着我們。
我耐心地給她解釋:「羯人攻佔了梅嶺,在這裏。雄州在這裏。小姐你看,雄州再向南就是土羌人的盤踞地。
我們原想的是前往雄州的路好走,即便有流民也可鎮壓,只要到了雄州就好。
另外也是因爲雄州兵強馬壯,能夠護佑一方。
但是這一路走來,小姐有沒有覺得過於安靜了?」
蕭婥點點頭:「爲什麼呢?」
「兩種可能,一是雄州開城門容納流亡百姓。」
蕭婥雖然心慈,但也不至於覺得全天下都是好人,道:「那第二種可能是什麼?」
錦書補充道:「那些人都死了。雄州也出事了。」
蕭婥下意識道:「不會吧,不是說舅舅很厲害嗎?」
「我在想,土羌人和羯人衝突頗多,羯人得到梅嶺後實力大增,可能會有吞併土羌之心。土羌人爲了自保,也可能會攻打雄州。」
錦書道:「不大可能,土羌打不下雄州。」
「還是得去探一探。這樣,我帶上兩個健僕、兩匹馬,去雄州城外一趟。」
蕭婥急忙拉住我的手:「太危險了,你不要去!」
我知她是真心不想我們涉險,沒有僞裝。
「要麼就不去雄州了,再往北邊走就是楚地,我們去投襄州。」
那太遠了,路程越遠,變數越多,糧食也不夠。
當日梅嶺城破,蕭家人死在羯人手下的不計其數,小姐能夠逃脫,是因爲主君和夫人愛子情切,以自身做誘餌吸引羯人注意,將所有護衛力量都投在她身上。
即便如此,我們現在也死傷得只剩下幾十人了。
更重要的是,由於逃跑得匆忙,金銀珠寶帶得多,糧食來不及收拾帶走——羯人打梅嶺就是爲了蕭家的糧倉,我們哪敢去取糧食?
人一餓,精氣就會變差,手腳沒了力氣無法自保,腦子裏只想着喫飽,不再是人,化作只知果腹的畜牲,就跟流民一樣。
到那時候,有再多的財寶都無濟於事。
總之,想要活下去,就不能讓自己和手下的人餓着。
「小姐,我們的糧食不夠到襄州了。」我用樹枝指着地上的某處,「雄州旁邊有脊江,您先往脊江去,若雄州無恙,就入雄州;若雄州也生變,就走水路向上,往京城方向。」
「那你呢?我不能不管你!」
「到脊江後等我兩日,等不到就不必等了。」
蕭婥狠狠搖頭:「蟲娘,我只有你和錦書兩個姐姐了!」
錦書驚訝地後退了一小步。
我笑了笑,不管蕭婥是真心這麼想,還是在逃亡途中不得不依靠我們而產生了這樣的錯覺,她能對卑賤的錦書和我說這種話,都令我高興。
「但是小姐也說過,最討厭話本里那種明明可以活命卻非要你等我我等你就是不肯逃最後全部死掉的故事。」雖然我從沒看過這種話本,也不知她是在哪裏看的。
蕭婥抿脣,看了看錦書,似乎在徵求錦書的意見。
錦書也看向我,她同樣拿不定主意,眼中還有因爲剛纔那聲「姐姐」帶來的震驚。
場面很感人,但時機更緊迫,這真不是姐姐妹妹抱頭痛哭的時候,我拍了拍錦書的肩:「就這麼定了,你帶她去脊江,我帶人去雄州城。」
說着,我貼近錦書耳邊輕聲道:「不論發生什麼,記得她叫過你姐姐。」
錦書眼眶紅了:「好,你放心。」
……
八個時辰後,我看到了雄州城那焦黑的城牆。
夏薊的頭就掛在城牆上。
土羌人怕看到的人不知道那是夏薊,還特意在頭上用穿肉的釺子掛了布幅,用血寫了他的名字。
離開梅嶺後一個月,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何謂山河破碎。
-4-
「什麼?要進雄州城?蟲娘,夏薊大人的頭還掛在牆上!」
隨我到雄州城的兩個僕從見到滿是黑紅色血跡的城牆,第一念頭就是逃走,我卻很想進城看看。
據我所知,土羌人與羯人不同,他們聚族而居在山林裏高高的碉樓上,那種碉樓比這樣的城池易守難攻得多,是故每次打了勝仗都是劫掠一番,並不佔據城池。
夏薊的頭懸在城牆上這麼久沒人去取,夏家被滅族的可能性極大,那麼土羌人這樣做的目的就不是挑釁夏家——那屬於媚眼拋給瞎子。
這很有可能是一種震懾,震懾可能突襲他們的羯人。
如此一來,雄州城現在說不定是座空城。
我將頭髮散開,在路旁還有血水的泥地裏滾了一圈,往臉上脖子上抹上泥漿,扯下粗布衣襬的邊,用布條纏住我白皙到一看就不是平民百姓的手。
「你們不敢去的話就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回。」
「小姐之前多番囑咐,叫我們看了雄州城立刻去匯合……」
我打斷他的話:「叫你看,你就只是看嗎?不要磨蹭浪費時間,我意已決,你們只管聽就是了。」
往城內走時,身後一人嘟囔道:「她脾氣真是越來越大了……」
「小聲些!」
「胡姬生的丫頭罷了……」
我回頭看向他,低吼一聲:「閉嘴!」
兩人都不敢再作聲,似乎沒料到我真的敢和他們撕破臉。
我冷笑道:「羯人把蕭家殺了個通透,你我都是喪家之犬,你有什麼底氣看不起胡人?我勸你們也別說得太習慣了,免得哪天再讓羯人聽見,把舌頭割了來下酒。」
二人臉色驟白,俱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像是真的害怕被羯人聽去,割了他們的舌頭。
我不再理他們,裝作一瘸一拐地向雄州城走去。
城內果然如我想象的,只剩殘垣斷壁和滿地碎屍,無處不在的腐爛屍臭衝擊着鼻腔,滿目都是令人不忍多看的煉獄景象。
城中活物都被殺光,糧食財寶被洗劫一空,其慘烈程度比梅嶺更甚。
雄州的確是被土羌屠城了。
但其中疑點很多,我一面走一面觀察,想從中找到些蛛絲馬跡。
我在城中的某個廣場上找到了答案。
一堆屍體中間放了一條長長的木製豬食槽,十幾個男子雙手被鐵鏈反綁,頭被壓在豬食槽中,跪在地上,食槽內放着被打碎的頭顱、腦漿和血……
我看不下去了,乾嘔起來。
緩和了好一陣子,我纔有勇氣再看向那處,猛然發現被綁的男子中有人還有呼吸。
我等到天色徹底暗下去,確認沒有土羌人埋伏,才用刀砍斷綁住他們的鐵鏈。
「別殺她……別殺……」
我給喃喃自語的那人喂水,求生的慾望讓他死死抓着我的水囊,將剩下的水全部喝光。
待他神志稍微清醒,睜開眼睛後說的卻是:「殺了我!」
「我是梅嶺蕭氏。」
「殺了我……」
「你冷靜些,土羌人已經走了,你安全了。雄州城發生了什麼?」
「殺了我……我叫你殺了我!」
啪——
我一巴掌打過去,他不住轉動的眼珠被這一巴掌打停,他定定地看着我,像個木偶人。
「雄州城爲何會變成這樣?」
「翟人和土羌人聯合,屠了雄州,把父親的頭掛在馬背上帶走……把祖母和母親的頭打碎,放在石槽裏逼我們喫……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逼子食母,這樣攻心的虐殺不是土羌人的手段。
我莫名想到了趙爭,那個被小姐救回的綠色眼眸的少年。
他的眼睛像琉璃一樣美,裏面卻醞釀着最惡毒的恨意。
他在蕭家的時候,小姐喜愛的碧眼波斯貓被大公子的獵犬咬死,那件事剛好發生在大公子向小姐討要他做下奴之後。
小姐和錦書都怪罪大公子,我卻暗暗懷疑他。
趙爭看起來彷彿一個玉做的童子,但外貌不能作爲評判一個人的標準,自他到蕭家後,一切有損於他的人或事都會不順,不會那麼巧的。
要不是他不辭而別,我本也準備處理掉他。
誰知他跑了,還成了翟人的王。
他走後我們才知道他是翟人,在那之前他一直騙我們說他是鮮卑人。回過頭想想,或許正是見我有鮮卑人的外貌,所以他才說自己是鮮卑人,想以ţù₃此博得我們的關愛。
要知道,翟人曾被夏薊殺到險些滅族。
趙爭冷血陰鷙,極善詭計,說不定羯人打梅嶺、翟人土羌打雄州,就是他的謀劃,這樣兩處來不及互相救援,西南就能被他挖開一道流血不止的貫通傷。
想着想着,又有兩個夏家兒郎甦醒,他們見到周遭場景,也與第一個醒來的男子一般哀求我殺了他們。
「真是讀書讀傻了,這時候還抱着人倫孝義,被人折辱到這份兒上,不以血還血卻只知道求死,實在是懦夫!」
三人神色悽惶地看着我。
「你們的表親蕭氏十娘蕭婥,父母俱亡於梅嶺,如今孤身一人,卻也拼命奔逃,只求苟活於世以待日後爲家族報仇。你們一羣兒郎,難道還比不上咳珠唾玉的蕭家娘子嗎!」
「起來!把夏薊大人的頭從城牆上取下來,我們去脊江與蕭氏會合。」
見他們不動,我又搖醒其他幾個還活着的男子,待他們稍微醒轉就不由分說地把包袱裏的乾糧往他們嘴裏塞。
一個兩個,還未來得及哭着叫我殺了自己,就先因爲求生的Ťú⁾本能而猛嚼乾糧。
最先醒來的男子見我這樣乾脆,一點也不想跟他們廢話,反倒很快從崩潰中走了出來:
「是我們一時糊塗。敢問恩人姓名,我夏綾銘記五內,必將回報!」
「我是……」不知怎麼的,曾經高高在上的夏家公子們用近乎虔誠的目光看向我,那句「蕭氏侍女蟲娘」便怎麼也說不出口。
或許是擔心被他們知道我是蕭氏的奴婢,便不會聽我的安排。
又或許,從見到城牆上夏薊的頭顱開始,所謂士族,對我而言便不再那樣高不可攀。
我頓了頓,答道:「我是蕭氏養女,蕭翀。」
蕭翀——我脫口而出的,伴我一生的名字。
【齊懿武本紀】
景純二年,天下亂,會羌、翟狡襲雄州,屠城以淨,唯數夏活之,求死。帝謂之:「殺者曷爲不死,而爲禍人懷死?此大仇需報歸也。」
帝而後自名爲「翀」,告以沖天意。
-5-
夏家活下來的子弟和僕從還有十二人,其中夏家子弟五人、侍衛隨從七人,以夏薊的第五子夏綾最爲尊貴。
我在城中另搬了些屍體讓夏綾等人與之互換衣物,將他們放到食槽的位置,冒充夏家子弟的屍體。
又用同樣的辦法換下了夏薊的頭顱。
他的頭已經腐爛了,無法帶走,夏綾將其埋在城門處,提醒自己雄州之變、夏家的這場血海深仇。
不論我讓大家怎麼做,夏綾都第一個照辦,於是衆人也對我的安排立刻執行,毫不遲疑。
夏綾這樣的貴公子穿上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麻衣,看起來也和這世上所有亂離人一樣悽慘。天下大亂,任何人不會因爲任何理由受到額外的優待。
因我們又耽擱了一陣,此時有不怕死的流民進城,走路的時候腳都打偏,看到我們時眼中俱是攫取的慾念之光。
夏綾緊張地頓住了腳步,我道:「是流民,太餓了,見到肉就走不動路。」
在他們眼裏,我們和屍體的區別就是我們的肉是新鮮的。
夏綾沉聲道:「阿翀一路走來,這樣的景象已經見了許多吧,是否仍有惻隱之心?」
「有,但不多。」
夏綾還想說什麼,我打斷道:「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他縮了一下鼻子,似乎有點驚訝於我的冷靜。
但他終究沒有反駁,始終聽從我的意見。
走到城外,蕭家的僕從只剩一人。
「他……他說不等了,要先去護衛小姐。」見我身後跟了人,他偏了偏頭問道,「這是?」
「這是夏家的倖存者。」
「啊!是夏大人!」那僕從欣喜之際不忘禮數,腿一軟就朝夏綾跪下。
其實這也不怪他,雖然蕭家與夏家都是大世家,但夏綾是能承襲家業的男子,蕭婥是用來嫁人聯姻的女子。下人們對小姐是尊重,對公子們,卻是奉若神明——能給予他們權勢地位的神明。
我這時纔想到,待夏綾他們見到蕭婥,我的身份定會被戳穿,夏綾他們就會明白我只是蕭家郎君跟鮮卑女生下的奴婢。
蟲娘,你是怎麼了,爲何會生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心思,竟然敢玷污尊貴的蕭家!
我不由得冷戰了一下,道:「事不宜遲,我們快去脊江。」
說是要走,卻再次陷入困境。
那隨從走時帶走了一匹馬,如今我們只有一匹馬。
得想找兩輛能用的牛車套上,如今一匹馬是註定載不動十四個人的。
夏綾他們十二個許久不曾進食,元氣大傷,支撐不住趕路。
若留下幾人在雄州,又怕土羌人或是其他流民要了他們性命,再者,小姐說過,死過許多人或動物的地方容易暴發瘟疫,不能久留。
該怎麼辦呢?
與夏綾對視一眼,我問他:「雄州城外夏家還有沒有可以藏身的隱祕之處?」
「有,離這裏三十幾裏的一片果林,裏面有一些藤甲和刀。」想了想,他補充道,「如果沒有被發現的話。」
我取下腰間一塊用紅繩串起來的晶凍:「夏公子,就讓他用快馬載你去脊江求援,帶上這塊石頭便能證明你的身份。我帶夏家其他人去果林躲避。」
「阿翀,不必如此,你去找蕭十娘,我們等你來支援。」
我苦笑道:「其實我騙了你,我不是蕭家的養女。」
所以我的命,甚至可以說,我們這裏所有人的命加起來,都比不上夏薊僅剩的兒子夏綾的命尊貴。
我怎麼可能放他在險境而自己去求援呢?
誰料夏綾回答:「阿翀姓什麼不重要,我只知道你是我夏家的救命恩人。況且如今我們身體虛弱,只有你能奔馬報信。」
「你知道……」
夏綾道:「若蕭家真的收養了你,夏家不會不知道。更何況……阿翀莫怪,你的面貌與中州人不同。」
是了,鮮卑人的高鼻深目和格外白皙的皮膚都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記,宣告着我身體裏流着什麼樣的低賤血液。
「對不起,我阿孃是鮮卑女奴。」
「但我只認蕭翀救了我。」
夏綾退後半步,對我大拜,「請你一定回來救我們,夏家存亡全系阿翀一身了。」
我愣了愣,方纔還沉浸在被戳穿的恐懼和羞愧中,現在卻又被一種全新的情緒所籠罩。
在蕭家之外,我第一次從鮮卑舞姬之女、蕭家奴婢、蕭婥的護衛等等令我感到不快甚至痛苦的身份中剝離出來,被當作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對待。
而我分明是喜歡被這樣對待的。
就像蕭婥說的,「人人生而平等」,我以前並不是不喜歡這句話,只是不敢承認我喜歡罷了。
夏綾,高貴的夏家公子,對我大拜……
我無以爲報,唯有回以我的承諾:
「你放心,我一定回來。」
天色黑了又亮,我快馬加鞭趕到脊江,沒有見到蕭婥和錦書,只見漫江血水,以及掛着蕭家紋樣的破損掉的馬車。
同我一道的隨從體力不支從馬背上滑下去,幾乎是用爬地,爬到離他最近的江水邊。
「什麼都沒了……蟲娘……他們死了,被扔進脊江了……」
我下馬的時候也因無法控制的恐懼而雙腿發麻,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裝作鎮定地看。
一具屍體都沒有。
破損的馬車裏有蕭婥的玉釵,碎成了好多塊,旁邊還躺着錦書刀鞘上的瑪瑙。
我給蕭婥簪過的釵,給錦書擦過的刀。
我撿起兩塊碎片,握在手心,用力到像是要將它們刻進骨頭裏。
我走ṭúₓ出馬車殘骸,仔細地查看四周。
「蟲娘,我們怎麼辦?!」
「回去找夏綾。」
「可是車馬糧草都沒了,小姐也……」
「閉嘴。」
馬車上的刀痕還有地上的牛蹄印都是土羌人作戰的習慣。
若是翟人來襲,應當不會殺人。趙爭是惡毒,但蕭婥畢竟救過他的命。
所以一定是土羌。
恨到了極致,我反而冷靜了下來。
一直逃亡,就一直捱打,家沒了,人死了,書被燒了,糧食丟了,最後連做人的尊嚴也被踐踏……
既然無論如何都會死,那至少在死之前不能讓那些聞着血腥味追逐不休的豺狼好過。
我要回去找夏綾,我要報仇。
我要殺了那羣狗東西!
-6-
我在李子林與夏綾碰頭。
再見面時,我唯餘一人一馬,看起來應當很狼狽。
蕭家那跟隨我的隨從已半路溜走,在他眼中蕭家人已經死光了,我不過是一個奴婢而已。
本來他還想偷馬,動繮繩的時候被我發現,我抽出刀來抵着他的喉嚨讓他滾。
他落荒而逃,不知離開後會怎樣咒罵我。
而夏綾這邊的情況也不見好,他們走到李子林後,在農舍裏找到了一些藤甲、鐵製農具和囤糧,未來得及高興,便有一人死去。
夏綾給他診脈,發現他是餓死的。
他們經歷雄州城之變後,在城中被困幾天幾夜,能飲的水只有鮮血,能喫的食物只有……
多可笑啊,在南部煊赫至極、執掌雄州兩百年的夏家子弟,生來就在雲端的夏家子弟,竟死於飢餓。
夏綾一邊與我說這些,一邊將熱好的稀粥給我:
「喫點吧,你應當也許久未曾進食了。」
我心裏難受,胃也一陣陣地害疼,毫無胃口,但夏綾說得對,我許久未進食,應當喫東西。
我慢慢喝下那稀粥,夏綾又遞給我一些李子:
「鼠災氾濫,這片林子的樹根原本都被啃壞了,這才廢棄的,卻不想還有幾棵樹活了下來,留下了這些青李。」
夏綾微微地嘆了口氣:「我們也如這幾株李樹一般。」
我接過李子,揉了揉泛酸的鼻子,開口說話的時候鼻音很重:「夏綾,梅嶺雄州都遭劫掠,我的……妹妹蕭婥死在了脊江邊,你的父親夏薊大人的頭顱還埋在城牆下,今天在這草廬中的所有人,與那羣狗賊都有不死不休的深仇。」我直直地看向夏綾的眼睛,「即便蕭家無法支援,我們也要報仇。」
「阿翀,我知你心中恨極,但我們只有十二個人。」
「我有辦法,只是有損陰德,不知諸位可願一試?」
夏綾詫道:「什麼?」
我環視周圍,觀察着每一個人的表情,他們或疲憊不堪,或驚魂未定,或如夏綾這般思索着出路。
可能有什麼出路呢?無非是往北面去,求人收留,謀取官職,借兵借馬,以圖報仇雪恨。
蕭婥就是這樣做的,她的下場何如?
「夏家諸公子、先生,我有一計可殺土羌,奪回雄州城和被侵佔的食物、女人和財富,我們可能會死,但我保證,仇人會比我們死得悽慘。
天氣這樣熱,再也沒有比現在更適合此計的時候了。」
夏綾低聲道:「你這話聽着便讓我不安。」
我坦誠道:「沒錯,這是損陰德、傷陰鷙的法子,用了,或許我們死後都要下地獄。」
我低笑一聲:「可是你們看這世道,跟在地獄有什麼區別?」
「阿翀,你心裏想的是什麼法子?」
「我曾聽人說過,死過許多人又沒有處理屍體的地方容易暴發瘟疫,原因很複雜。你們可記得孝文帝征戰嶺南染疾而死,嶺南正是經歷屠城而瘟疫氾濫的時候,可見這說法有據。
雄州城內現在全是屍體,只要我們在瘟疫暴發後引誘離得最近的土羌人深入,讓他們染上瘟疫,賊子自取滅亡,我們拱手以待即可。」
有夏家子問:「那我們就不會染病嗎?」
「剃髮,沐浴,以紗布覆面,將全身包裹住,肉身不接觸屍體,每日換掉衣物,便能隔絕瘟疫。」
這都是蕭婥曾經說過的。
從梅嶺出逃後,她堅持要我們所有人換新衣,扔掉舊衣,每日沐浴。衆多僕從私下抱怨她嬌氣,她覺得委屈,卻又不便自降身份與下人爭辯,只在馬車裏跟我和錦書說過。
她說,許多名醫其實也知道如何預防傳染性的疫症,只是大多數人負擔不起這些預防手段,光是叫他們每日更衣就已經不可能了。
「你就那麼肯定?萬一有事,仇還沒報我們便先死了!」
「我說了這很危險,走到如此地步,沒有什麼方法是萬無一失的。」
那人轉而問夏綾:「五哥,你怎麼說?」
夏綾道:「我要試驗一次。」
「可以。但不能耽誤時間,我們一邊試驗一邊找倖存者共同舉事。還有,我要很多野狗。」
……
在李子林裏休整一日後,夏家兩人潛入鬼域般的雄州城,拖回腐臭的屍體。我和夏綾則在深山遊蕩,活捉了一個持長棍的土羌男子,將男子渾身用刀割出傷口,與那兩具腐屍一同關在農舍的空屋內,每日只提供少量乾糧和雄州城護城河內的血水。
幾日後,農舍內的土羌人發起了高燒,並伴隨着劇烈的咳嗽。
喫了那腐屍肉的野狗第二天也有了同樣症狀。
我和夏綾用麻布裹住全身,用透光的白紗布遮住雙眼,站在窗外觀察。
夏綾意味不明地說:「阿翀,造疫是天地不容的惡行,你我或許是真的要下地獄了。」
我心想,他們殺了蕭婥和錦書,滅了蕭家和夏家,還有那麼多庶民,天地難道就容得下他們嗎?
那天地也太不公平了。
我對夏綾道:「天地不容,那我就再造一個天地。」
……
半個月後,雄州城牆上狼煙再起,夏家二子敲響了戰鼓。
土羌人不想還有人敢挑釁他們,從山林裏衝出,進入雄州城內,發現裏面的景象和之前屠殺後並無二致。
城內的戰鼓還在響,土羌人再度深入。
待他們進入中心後,不知從哪裏竄出一羣瘋狗,吼叫着朝他們衝來……
【齊懿武野記】
帝於李子林得十二遺甲,攻雄州。
直盛夏,屍生瘴,瘟疫四起,羌人百死無生,帝以十二士殺羌數萬。
時人云:「死者多矣,獨十二甲無疾,豈其天命哉?」
文襄公曰:「豈非王者易天命耶?」
-7-
夏天快過去了,我在造疫前剃掉的頭髮長長了一點,每日只得包着頭巾與夏家子弟以及衆多歸附的流民一同清理被屍山血海填埋的雄州城。
我活了十九年,直到這時才知道原來麻布衣裳是那麼硌皮膚,在日頭下做活會曬得渾身發燙,汗水浸透麻衣,幹了後會留下淺淺的鹽漬。
我的手心在反覆破皮癒合的過程中長了繭,蕭婥讚歎不已的乳白皮膚也在曬得通紅後慢慢變黑。
我也才發現,原來宮裙和披帛是那麼礙事,長及腰間的頭髮也在從前耽擱了我太多時間。
我想跟夏綾說我喜歡這樣短的頭髮,每日拿布一包就可出門,不用費心去梳洗,不用糊上許多頭油,扯得生疼,花上半個時辰去做一個好看的髮髻。
但我不能這麼說,因爲在中州人眼中,剃髮是胡人蠻子才幹的事。正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敢毀損。
這次要不是怕被瘟疫傳染,夏綾他們也絕不會剃頭。
雄州城附近的土羌人死了上萬,元氣大傷,倖存的男人怕被中原人反擊,也怕繼續留在此處會接連感染瘟疫,便帶着女人和孩子逃離。
那時我們手中已經陸續收留了五百多流民,我提出追殺土羌人,奪走他們裹帶的糧食和財物,遭到夏家人的一致反對,就連夏綾也不同意在此刻貿然進攻。
但我堅持突擊,於是假借夏綾的名義號令兩百男丁去追。
那場戰鬥格外順利,因爲土羌人被不可名狀的瘟疫「屠殺」,還在驚慌之中,又是在逃亡路上,根本沒有預防。
我只損失了三個人,就殺掉了幾百個成年土羌男子,搶回了三十六個成年女子和幾十車糧食——夠雄州城內的人喫兩個月。
兩個月後,也就是現在,我們的頭髮長到了貴夫人們兜帽上的流蘇那般長短的時候,京城的使者終於趕到。
從小在梅嶺長大,這是我第一次離宦官這麼近,覺得新奇,很想看看他們與尋常男子有什麼區別。
夏家人卻不讓我參加宴會。
夏綾柔聲解釋道:「天子派郎官巡視雄州,也有安撫夏家之意,不會見其他人。」
「夏綾,你這是什麼意思?雄州是我與你們一同拿回來的,它不姓夏,不只是你們夏家的雄州。」
夏綾的族弟微怒道:「蕭翀,ŧŭₓ你放肆了。」
我被氣笑了:
「我明白了,你們是將我當作打手、幕僚一般的人物,以爲我是忠肝義膽的好奴才,只爲感激各位公子將我當個人看,便拋頭顱灑熱血替你們打雄州了是吧?
哈哈哈!未免可笑!
夏家諸子,你們仔細看看,這座城,哪裏沒有我手下的冤魂?哪處的血不是我洗乾淨的?
雄州牧可以是夏薊大人,也可以是你夏綾,但要是沒有我,雄州牧更可以是土羌人!是翟王趙爭!」
「越說越魔怔了,蕭翀你不過是蕭家家奴而已!」
我喝道:「夏綾!你也覺得我只是蕭家家奴?!」
夏綾正色道:「阿翀,我絕無此意。你對我夏家的大恩,如同再造,我對你無半分看低。只是如今朝廷爲奸人把持,這郎官來意不明,若你前去,恐連累了你。」
我忽地明白了夏綾的意思——幾年前蕭婥曾經救過一個流放罪人,那罪人現如今成了大司馬,左右朝政,在朝野上下惡名遠揚。他派人來雄州,還真不一定是爲了安撫夏家。
或許,他正是要藉此機會奪雄州的權柄。
我還在思索之際,夏綾忽地鄭重朝我行拱手禮:
「我知阿翀心中難定,若你不嫌棄,我願三媒六聘,迎你爲我夏氏冢婦!」
「啊?」
他剛剛是說要娶我對吧?
夏薊的兒子,雄州夏氏的嫡子,蕭婥都難以匹配的姻親對象,要要要……要娶我?
我驚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很明顯,夏家其他人也被夏綾這一出給整蒙了,個個僵在原地互相眼神示意,指望有個人能制止這瘋狂的一幕。
「你爲什麼……」
「阿翀救了我們夏氏。」
他話未說完,我忙道:「不必不必!不用娶我來報恩!」
光是想象成爲夏家女主人,與那羣貴婦們往來,被人嘲笑我鮮卑族特殊的面龐和我的微賤出身,我整個人都要瘋了。
不只是我,夏綾的弟弟和夏家僕從們很快也反應過來,如喪考妣地爭相哭號:
「五哥不能娶!蕭翀她是奴婢啊!」
「是我等無能不能護住夏家,連累五公子要娶奴婢!我等在九泉之下也無顏見大人了!」
「若真要報恩,我來娶!」
「五公子不要啊!讓我來!我家是世襲千戶,我一定給蕭娘子一個誥命!」
「我來!五哥,我母家是儀隴田氏,我外祖母是公主!我身份比他高貴!」
「不!我來!五哥,我母家可是金陵白家,保證蕭娘子一生富貴!」
「我來!」
「我來!」
「讓我來!」
……
我其實有點心動……
我知道夏家富貴,卻沒想到這麼富貴。
原來這些天跟我一起燒屍體掃大街的弟兄們,個個都這般底蘊深厚。
我看了看夏綾,又看了看踊躍「報名」的其他人:
「夏綾,你看,其他女子被求娶,是因爲她們被人傾慕;而我被求娶,卻是因爲你們都看不上我。
我時常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差!」
夏綾急得往前走了幾步,離我有些太近了,似乎是覺得失禮,又回退了一小步:
「不是的阿翀!你真的很好,比我遇到的所有女子都優秀。」
「夠了!我不要你們這施捨一般的『傾慕』,出身是我無法更改的事,我現在只想爲我夠得到的東西爭一爭。」我直視夏綾,「這次面見天使,我要你將我混進其中,到時候我再決定我要什麼。你能答應我嗎?」
夏綾正聲道:「好,如你所願。」
得到我想要的回答後,我不再多言,轉身離開臨時整理出的議事廳,給他們夏家人留出商量的空間。
他們必定會在我離開後討論該怎麼對我。
而我,也早就派了人在議事廳偷聽。
無論夏家人怎麼對我,我都有心理準備——這個詞也是從蕭婥那裏學到的,初聽很怪異,但仔細一想,這四個字卻是極精妙的——蕭婥總有些出人意料的精妙言語。
不管夏家是真心想報恩,還是打算恩將仇報,我其實都不例外,叫人偷聽無非是爲了提前準備應對。
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們談話的內容是這樣的。
夏綾的族弟夏洄:「各位兄弟,剛剛你們說的話我很是不喜。蕭翀她昳若春花,品性高潔,文武皆通,是那樣好的一個女子,你們這般求娶簡直是侮辱她。我明明真心愛慕阿翀,不是爲了報恩,卻因你們也被她遷怒,真是……以後那些話再不可提了!」
夏綾道:「阿洄,你憑什麼以爲,我就是爲了報恩?」
……
送信的人學完夏家兄弟的對話,笑盈盈地看着我。
要是他有尾巴的話,這時候就該搖起來了。
「看來夏家郎君是真心的,娘子這下終身有靠了!」
「不可能,絕不可ṭų₊能!」
我思量再三,得出結論:「你一定是被他們發現了。」
「啊?」
「下去吧。」看來下次要換人偷聽了。
「……哦。」
-8-
比夏綾和夏洄那「真心娶我」的言論更讓人震驚的,是朝廷來使在宴會上的表現。
他說,夏薊沒能守住雄州,致使雄州城民皆陷,朝廷受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看在夏薊身死的份上,可以免了夏氏子弟的罪孽,只是餘下的夏氏子都要遷出雄州,再不得回鄉。朝廷已揀選了新的雄州牧,不日就要來就任。
一番話說完,要不是夏綾在座前攔着、扮成侍女的我在後面拉着,夏洄那幾個公子哥已經要掀桌跟人拼命了。
夏綾道:「雄州被困幾月,朝廷一無兵馬支援,二無糧草接濟,而今我們靠自己重整雄州,朝廷卻要來治罪了?敢問大人,這到底是天子的意思,還是大司馬的意思?!」
「豎子放肆!」
一直被攔着的夏洄冷笑道:「豎子說誰放肆?」
「豎子說你放肆!」
夏季子弟紛紛嗤笑起來,將他氣得臉色漲紅。
「你們……你們這是欺君!本官要回復聖上,治你們夏家的罪!」
哐當——
又一個夏家子將一盤魚膾砸到了天使臉上,陶盤落到血還沒有洗乾淨的木地板上,沒有碎,聲音反倒特別響。
夏綾下意識走到弟弟Ṭű₅們和天使之間,爲他們抵擋:「舍弟年幼,還請大人……」
誰料那郎官氣急敗壞地打斷了夏綾的話:「食母苟活的狗東西真該死!來人啊,給本官拿下夏孽!」
他帶來的隨從有侍衛十九人,進入大殿宴會的有九人,這九個人聽到他的話立即衝上前來。
夏家人和雄州護衛自然不可能束手待斃,紛紛拔刀。
劍拔弩張之際,夏綾抬手示意雄州這邊收手暫待:「大人,您剛纔說的話是從哪裏聽來的?」
「哼,全天下誰不知道你們夏家几子被拴在豬食槽前,靠喫母親的腦髓才活下來。」
「誰說的!」
夏綾一聲怒吼,把我都嚇得一抖。
我環顧大殿,看了看敵我數量,再稍稍權衡了一下局勢。
顯然,今日之事不可能善了了。
我自人羣中走出,來到夏綾身邊:
「算了,弄清誰說的已經沒意義了,夏綾,你們不方便出手,我來。」
一邊說,我一邊拔出刀,如同閨中女子穿線繡花一樣輕鬆而隨意地將刀扎進了那宦官胸口。
蕭婥賜給我的刀很好用,特別是殺人的時候。
天使驟然發現自己胸腔上多了一把刀,第一反應是疑惑,他甚至有些天真地偏了下頭,問我:「你是?」
「蕭翀。」
這兩個字也是他生前聽到的最後兩個字。
我扎的是心口,入刀的位置越精準,人就死得越快,所以我一說完名字他就死了。
不等其他人反應,我吩咐雄州的人:「把這些人都綁了送進地牢,敢反抗的就地格殺。」
雄州的侍衛們多是僥倖活下來的夏薊的手下,他們聽了我的吩咐,第一反應是看夏綾。
我拔出刀,取出手帕擦拭刀身上的血,低頭看着刀身,避免與夏綾對視, 道:「他必須死,你我不能沒有雄州。
別怕,你不是造反,殺了他這個佞臣是在爲天子清君側, 夏家一片忠心, 日月可鑑。
夏綾, 我曾聽過一句話, 現在送給你。
真理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八歲那年,蕭婥因爲貪玩忘了背書, 錦書和我替她捱打, 手腫得跟蘿蔔似的。她給我們上藥的時候說:「書裏寫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不管是歷史還是真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沒背就沒背嘛, 爲什麼要打人?再說了,我的錯憑什麼打你們,先生真是太壞了!」
那天上藥的時候特別痛, 正是因爲太痛,所以這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
我知道「逼子食母」這件事是夏家几子難解的心結, 死掉的宦官知道這件事,就代表這已經不是祕密, 早晚會被所有人知曉,夏家子會帶着這罪孽過一輩子。
所以夏綾必須要做勝利者,自己書寫歷史。
而他也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沒聽見阿翀的話嗎, 把他們抓起來!至於這個人,」夏綾指着地上的屍體, 「把他的屍體拿去餵狗。」
我和夏綾帶着衆侍衛處理了朝廷來的這羣人, 再度回到宴會廳,發現大殿內氣氛凝滯,所有人都不發一語。
我衝衆人吼道:「還愣着做什麼, 等死嗎?!」
夏洄還有些慌神, 道:「怎麼了,阿翀?」
「我們剛剛殺了天使, 朝廷自然會派兵來鎮壓我們。」
與夏綾並身而行的我往前走了幾步, 站在他前方, 向衆人道:「從此刻開始, 雄州城的糧食、人民、兵馬全都要在我們的掌控下運轉起來。
諸位若是怕了, 可以現在就奔馬離開雄州,去找你們的公主外祖母、貴妃姑母、將軍夫人姨母,但若你們還想抬起頭做夏家人, 就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夏洄高聲道:「我不走, 我要守好雄州!」
「我也不走!」
「我也不走!」
……
夏綾在我身後輕聲道:「阿翀,你不能總是搏一線生機。」
「你還不明白嗎,這世道所有人都命懸一線,所有人搏的都是一線生機。」
我沒有轉身看他, 因爲我不需要知道他的神情。從我一刀殺了宦官起, 我就一直在逼他接受我的想法,所以我不想看他,不想從他眼中看到對我的厭惡或者恐懼。
我不想被那些瑣碎的情緒影響。
夏綾沉默了, 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場宴會,我用果決的一刀贏了。
在夏綾的沉默中,雄州的大權被讓渡給了我。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