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萬安

我是人淡如菊的侯府主母。
府裏除了我,還有兩個受寵的妾室。
身爲主母,平日裏的我除了在祠堂唸經,還要調和兩個妾室之間的矛盾,這其中:
老二嬌娘是伎子出身,媚態天成。
老三溫娘是小家碧玉,溫柔解語。
而我的丈夫文昌侯顧瑾彥,慣常和二孃睡覺,和三娘談心。
和我,卻寡淡得如同異性兄弟。

-1-
嬌娘瞧不起我,覺得我是沒有男人滋潤的怨婦。
顧瑾彥連去她房中兩夜,便被她舞到我面前炫耀:「姐姐,你瞧我這身段,近來是不是又豐腴了?」
「侯爺總說,兩三日見不着我便心如火焚,唉,只是可憐了姐姐,身邊也沒個男人陪着……」
我神情淡淡地翻動經書:「妹妹說得是。」
「長夜漫漫,委實難熬,我也只能把銀票扔得滿地都是,等票子撿完了,天也就亮了。」
「……」
聞言,窮苦人出身的嬌娘破防了。
溫娘瞧不起煙視媚行的嬌娘,認爲她上不得檯面,不過是個供人取樂的玩意兒。
近來顧瑾彥頭疼,多去她房中幾次,便被她舞到我面前炫耀:「姐姐,我就說色衰而愛弛,那嬌娘是紅遍南北的頭牌倌人,還不抵我一個小戶女兒得寵呢!」
對此,我依舊轉着腕間的佛珠:「侯ţũ̂ₕ爺如今年紀大了,不中用了,往你房裏幾趟,也不過圖個清靜。」
「老三,你莫想多了。」
「……」
溫娘面子上掛不住,扭頭就走了。
入夜之後,二房三房輪流罵罵咧咧,摔摔打打,鬧得府裏的下人連喘氣都不敢大聲。
唯我人淡如菊,依舊在祠堂敲木魚。

-2-
要說顧瑾彥,也曾是金陵城裏擲果盈車的美少年。
只是那時,他不過一個侯府庶子。
而我父親卻已官至宰輔,是官家面前炙手可熱的紅人。
爲了能讓父親允准,同意兩家結親,他曾在相府後門跪了三天三夜,磕得滿頭滿臉都是血痕。
「若我娶了玉卿,定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被他的執着感動,找到祠堂裏唸經的母親,哭着喊着要嫁給這個顧家最不受寵的庶子。
「阿孃!我喜歡瑾彥!我要嫁給瑾彥!」
母親嘆着氣,問我到底喜他什麼。
我喜他什麼?
是他白衫翩翩,修長如竹?
還是衣冠儒雅,滿腹詩書?
抑或一腔深情,矢志不渝?
我想了半天,跺了跺腳:「瑾彥他,他是我的白衣少年郎啊!」
母親聽了,將我帶去巷尾的破爛書塾,裏頭一水的白衣少年,一棒能打死上百個。
她撫着我頭頂,無奈搖頭:「唉,什麼衣袂飄飄的少年郎,這裏不都是嘛?」
可我不聽,依舊哭喊着要嫁。
母親也只能搖頭嘆息:「痴兒啊,痴兒!」
「不出三年,你必後悔啊!」

-3-
哪裏等得到三年。
不到半年光景,顧瑾彥便被我發現,他心中,還藏着一位深宮爲妃的表妹。
表妹和他同樣出身,兩人相濡以沫,同病相憐,她也曾伴他幽微,只可惜一朝進宮,不慎便入了官家的眼。
他失魂落魄之下,恰撞上了一襲紅衣,打馬長街的我。
他說我是一道驕陽,落在他心上。
後來才知道。
我哪是什麼驕陽。
不過是他藏在後院的一地爛月光。

-4-
這之後,無論顧瑾彥如何賭咒發誓,會與表妹徹底斷了聯繫,我依舊鐵石心腸,將一紙和離書甩在了他臉上。
本以爲會得到父母支持。
誰知回到孃家,反被雙親趕出了門。
許是因爲顧瑾彥那時,已得了官家重用,他們不允我和離,反要我呆在侯府後院,繼續做那個穿花着錦的侯府主母。
我終於明白,自己哪裏都去不了。
回到顧府之後,便再沒讓顧瑾彥近過身。
數不清被我趕出房門多少次,顧瑾彥終於出離憤怒,當即一擲千金,給秦淮河最紅的花魁娘子贖了身。
此樁風流事體,傳遍了朝野上下。
而我也成了金陵城裏,最大的笑話。

-6-
現在想來,我也不是全無錯處。
畢竟當時年少,不免心高氣傲,堵死了他踐諾的路。
一開始,給嬌娘贖身後,他並沒打算真的碰她,只是將她帶在身邊,專覷我的臉色,想讓我早點服個軟。
孰料我爲了避他,竟執意搬進了祠堂居住。
見我如此絕情,顧瑾彥在一個暴雨夜喝得酩酊大醉。
這一次,當那個媚眼如絲,嬌顏如花的女人再次爬上牀榻,他沒有拒絕。
翌日,便在後院擺了酒,將嬌娘抬了妾。
再後來,爲我看診的醫女溫娘上門,恰巧撞上顧瑾彥在涼亭小憩,兩人廝纏着從亭子裏滾到亭子外,滾死了我辛辛苦苦養活的數十枝蘭花。
翌日,他同樣在後院擺了酒,將溫娘抬了妾。
我以爲,這已經是極限了。
誰知沒過多久,他又從府外帶回一個生母不詳的女嬰。
這之後,我對他的厭惡達到了頂峯。

-7-
一來二去。
我們從少年夫妻,終是走到了相看兩厭。
顧瑾彥白日忙於朝堂之事,夜裏即便回了府,也要先緊着兩個妾室滿足。
而我百無聊賴之下,一不小心竟幹成了兩件大事。
一是搗鼓自己的嫁妝。
不過數年時間,竟將陪嫁的十間鋪子開成了一百二十家。
二是教養那個不知來路的女嬰。
我雖慢待兩個妾室,但對那個可憐的孩子卻始終狠不下心腸Ŧū́ₘ,向來是盡心盡力地教養。
別的姑娘學女工,她學騎射。
別的姑娘學女訓,她學武術。
一來二去,竟給她教養出了個專橫粗魯的性子,非鬧着去考朝廷的武舉人。
我不忍心告訴她,在這個時代,女子沒有武舉人這條路。
女人唯一的路,是嫁人。
可聽她一聲聲喚我母親,我還是沒狠心拒絕,只得四處託人,重金聘了個武舉人出身的驍騎將軍回來。
這日我禮佛回來,便見院子裏立着個白衣青年。
只見他手執長槍,身似玉山,一襲白衫在風中獵獵飄拂,不僅沒有武人的粗俗,反而俊秀如一杆挺拔的青竹。
微風輕拂,兩人對視許久。
過後,對方微微頷首:「在下姓薛,名容與,是顧大姑娘的教書師傅。」
我手裏扶着丫鬟,鬼使神差道:「哦。」
「我是顧大姑娘的表姐。」

-8-
果然,不管過去了多少年。
我依舊對白衣少年郎情有獨鍾。

-9-
這位薛小將軍亦在朝中供職。
不光年紀輕輕便有了舉人功名,更兼一身俊俏功夫,令人賞心悅目。
六月的天兒,熱得人大汗淋漓。
再看我那野慣了的女兒顧成月,手執兩杆雙刀,對上比她高出一頭的薛容與予,竟是絲毫不怵。
兩人頂着大太陽,在院中對打得虎虎生風。
他們在府裏對練了一下午,我便親自送了一趟茶,又一趟果子,又一趟酥酪。
小將軍倒不拘謹。
但見他放了長槍,舉了茶壺,仰頭便飲,一道晶瑩汗滴沿着鬢角往下流,反倒顯得麪皮更加皎白剔透。
見我看得目不轉睛,成月頗爲好奇。
「母親,看什麼呢?」
和這京中的文弱閨秀不同,她癡迷練武,體格強健如小牛犢,站在我身邊,倒顯得我愈發嬌小了。
我咂咂嘴:「這練過武的男人,就是不一樣啊。」
成月瞧了眼薛小將軍,嘻嘻一笑:「我還以爲,母親更欣賞父親那樣儒雅的男子!」
我搖搖頭:「唉,別說了!那時年紀小,尚不懂男子健壯的好處……」
「月兒,你可莫學我啊。」
「哦。」
成月懵懵懂懂應了。
我滿意地點點頭,剛一轉身,便見顧瑾彥陰沉着臉。
正無聲地站在我背後。

-10-
我與顧瑾彥相看兩厭,早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見我轉身就走,對方厲聲將我喚住。
「秦玉卿!」
「你莫非不知,成月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你身爲主母,怎的還縱着她跑馬行刀,沒有一點女兒家的樣子?」
我嘴脣翕動,尚未開口,已然被成月擋在了身前,少女昂然抬頭:「父親!」
「我又不是大娘生的,你怪不着她!
顧瑾彥爲侯十餘載,早已習慣了身邊人的小意奉承,何曾被這般下過臉面,何況眼前一臉無謂的,竟是侯府唯一的女兒,更是勃然大怒:「混賬!」
「我是你父,你竟敢這樣說話?」
再看成月依舊雙手環胸,夷然無懼。
他面上掛不住,隨即冷臉向我:「秦玉卿,你就是這麼教養女兒的?」
「顧大侯爺,憑你也配拿話問我?」
我淡淡道:「女兒長到這麼大,你可曾看顧過一日?」
對上我眼神,顧瑾彥喉頭一哽:「女子總要嫁人,你如此作爲,是要她做個老姑娘麼?」
「老姑娘又如何?」
我輕蔑地剔一剔指甲:「我養得起。」
「——你!」
顧瑾彥氣得跳腳。
「秦玉卿,我忍你很久了!」
「偌大一個金陵城,可有哪家主母如你一般,不教妾室,不敬夫主?就連女兒也教成個驕橫跋扈的性子?」
「我受夠了!我要與你和離!」
我搔搔耳朵,一臉無謂。
「那便和離吧。」
往日也不是沒像這般鬧過。
只是每次鬧的都是我,顧瑾彥向來是左耳進右耳出,權當我在放屁。
如今,見我輕描淡寫地就答應了,原先還氣焰囂張的男人,一下就不吱聲了。
我拉着成月,正轉身要走。
卻見他默默紅了眼眶。
「秦玉卿,你當真如此絕情?」

-11-
我自是絕情的。
得知我和顧瑾彥徹底鬧翻,從傍晚至入夜,從妾室到婆子輪番來勸。
後來顧瑾彥熬不住,自己主動到祠堂外邊站着,低聲下氣說自己不過是怒氣攻心,一時失言。
我面無表情,手中依舊敲着木魚。
不聽不聽,王八唸經。

-12-
從少年夫妻到相看兩厭。
顧瑾彥,或許也曾有過後悔。
畢竟每每喝醉了酒,此人總會藉着酒勁敲我的房門,無論我是否回應。
今夜也是一樣,見我始終不肯低頭,他便整個人趴在門上,不住醉語:「玉卿,你開門……..」
「只要你開門,我可以棄了她們,和這潑天的富貴不要……..」
「玉卿,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我剛打開窗戶,想散一散酒氣,便見不遠處的廊下,立着一個衣衫單薄的身影。
卻是妾室溫娘。
我怪道:「你在此處作甚?」
她小心覷着我臉色:「我擔心侯爺……..」
聽着門外那響亮的嚎叫聲,我將窗戶又閉了半扇:「放心吧,他發不了多久的瘋。」
「待酒醒了,他還是你的侯爺。」

-13-
我要和離的消息,傳得滿城風雨。
若是從前,我那孃家人早就跳出來阻撓了。
可如今,十餘年過去了,隨着父親致仕,母親故去,天下已無人比我更自由了。
午後,我正打包細軟,府裏得臉的婆子又來勸,勸我看在闔家老小,侯府名譽的份上,必得給侯爺幾分薄面。
我手裏點着銀票,依舊神情淡淡。
「老姐姐言之有理。」
「府中欲來說項的,還有誰,一併說來。」
「今日無事,我且聽着。」
我在侯府,向來深居簡出,待人友善,也因此在下人堆裏,得了個人淡如菊的雅號。
衆人早早得了顧瑾彥號令,誰能勸得夫人回心轉意,便得重賞,因此不一會兒,我的小院裏便擠滿了人。
對這些前來勸和的忠僕,我和善點頭,溫柔答應,甚至將他們一一記在小本子上。
待婆子小廝們心滿意足離去,我將本子一合,直接丟給了身後的丫鬟:
「呵呵,一羣喫裏爬外的東西!平日裏喫我的,喝我的,如今竟敢幫着顧瑾彥說話?」
「去,將這本子遞給牙婆!」
「記住剛纔來的有哪些人,通通給我賣出去!」
正怒氣衝衝往外走,卻見院門口一襲白衣身影,已不知站了多久。
想必我剛纔那番作爲,全被他盡數收入了眼底。
我手中盤着佛珠,依舊皮笑肉不笑。
「怎麼,你也來勸Ṭú⁾我?」

-14-
盛夏時分,園內那株海棠花期已過,徒留幾枝椏上的小巧果實掛着,暖黃的光線穿過天井,投射入這一方天地。
光暈之中,那一道白衣飄飄的修長身影,倒讓我有了幾分恍惚。
彷彿回到了青春少年時。
只是眼前的人卻不是顧瑾彥,而是成月的教導師傅——薛小將軍。
被我詰問,對方姿態謙卑:「不敢,在下只是聽說,夫人的祠堂裏有着全金陵最全的佛經。」
「在下冒昧,想爲母親借些孤本。」
……原來如此。
一番平心靜氣,我重新恢復了人淡如菊的態度:「看不出,薛小將軍竟有如此孝心。」
「罷了,便借幾本給你又何妨。」
我將他帶去了自己慣去的祠堂。
一路穿廊過院,陽光搖曳,但見此處連廊近水,抱廈幽深,其下臥着幾隻狸奴。
不像佛堂,倒像個世外桃源小天地。
薛容與跟在我身後,眼看我在書架上翻來翻去,好不容易纔找出一本封面寫着《道德經》的手抄本。
可翻到那扉頁,對方卻是訝然。
「《純情屠夫俏寡婦》?」
拿錯了拿錯了,換一本!
我忙奪回那本書,又換了另一本封面古樸的。
可薛容與翻看後,神情更疑惑了。
「《大晉朝春閨豔史》?」
不對不對!
我忙將兩本書一股腦扔到腦後,又去書架上好一通翻找。
萬幸,這回總算是找對了。
見我心有餘悸遞去一本經書,對方若有所思。
思忖片刻,卻是收回了手。
「私相授受,終歸不妥。」
「……」
那還借個錘子。
我聞言,一言不發將書塞回書架,卻聽薛容與在身後道:「聽說,夫人慾與侯爺和離?」
此刻的我已然興致缺缺,拿起一本《十八香》看了起來。
「怎麼,你還有事?」
對方退到門口,卻是躬身一揖:「待夫人拿到和離官契,還請知會在下一聲。」
「屆時,我再來拿夫人的佛經。」

-15-
我下了決心要和離。
直到顧瑾彥搬出了成月。
成月已近加笄之年,正是談婚論嫁的緊要時候,若我執意在此時和離,定會損害她的閨譽。
當下,我竟恍然猶豫了。
躲在這小小的祠堂太久太久,久到我幾乎都已提不起逃走的興致了。
我心中掛念着成月,可也實在害怕。
害怕自己有一天,就這麼老死在了顧瑾彥的後院裏。

-14-
顧瑾彥見我動搖,當即拍着胸膛賭咒發誓,等成月嫁去了好人家,便與我去官府簽了和離書。
我雖默默無言,心下實在憋屈。
正坐在廊下胡思亂想,身後漸漸傳來腳步聲。
竟是嬌娘。
只是她今日不知怎的,也不見那穿紅着綠的妖俏勁兒了,只着一身淡雅麻衫,平底素鞋,連個繡花也無。
她坐到我身邊。
「夫人怎的愁眉不展?」
我慣常瞧不起她,因此並不理她。
嬌娘卻不以爲意:「我知道,您是爲了大姑娘。」
說罷便輕撫自己肚皮,嘆了口氣:「這男人養育孩子,不過花些銀錢,偶爾逗弄一番,因此更看重與自己相連的血脈。」
「可女人養育孩子,是實實在在用了精力與心血,因此不管有沒有血緣,那都是自己的孩子。」
嬌娘出身煙柳,素來膚淺。
她能說出這番話,我是十分驚訝的。
尚未來得及改觀,便見對方將雙手再次放在了自己腹部,神情浮現一股得意:「可在妾身來看,孩子自然是親生的好。」
見她如此做派,我終於察覺了幾分古怪。
「嬌娘,莫非你……」
女人微垂眼瞼,卻難掩笑容:「妾身剛剛把出了滑脈,還不足兩個月呢……」
聞言,我默然了。
文昌侯府,闔府僅有一個女兒。
若嬌娘能順利生產,顧瑾彥定然極爲高興。
我雖厭惡他,卻不至於厭惡他的子嗣,當下淡淡道:「既如此,何不早日告知侯爺?」
嬌娘聞言,又掛上了一臉愁容:「我在這府中沒什麼朋友,思來想去,也唯有先告訴夫人!」
「從前,爲了皮膚嬌嫩,媽媽曾令我們喫了不少寒涼的藥,也不知,這胎坐不坐得住……」
這倒是一樁難事。
見我微微點頭,女人微妙地覷着我臉色:「說起來,您爲侯府操勞十餘年,卻沒有自己的孩子,唉,未免太過可惜……」
——原是向我炫耀來了。
我剔了剔指甲,神情淡漠:「無妨,待你生下了孩子,他也只能喚我母親。」
「……」
我人都走出十里地了,還聽見嬌娘在身後跺腳怒罵。
她卻不知,我已幫顧瑾彥養了一個成月,豈會再幫他養孩子?
呵,想都別想。

-15-
一晃到了秋日。
太后遞來口諭,要帶着宮妃皇子們前往鴻恩寺禮佛,同時,又令公侯宗婦及其女眷隨行。
顧瑾彥架不住兩個妾鬧騰,便將她們一併帶上了。

-16-
車行半日,到了近郊。
只見朝霞映照下,寺院的琉璃瓦上金光熠熠,是處檀香繚繞,沁人心脾。縱橫交錯的石階下,停着一列列莊嚴肅穆的皇家車馬。
宗廟之中,等級同樣分明。
在僧侶帶領下,衆人魚貫進入寶殿聽經。
太后宮妃坐於上席,皇子們坐於下席,Ṱųₛ再看衆人目光閃爍,專往下席那些年輕女眷身上掃,我便明白了。
禮佛只是個由頭,不過是看皇子們到了該成家的年紀,借個寶地,給他們相看公侯家的女兒罷了。
我正跪得好好的,卻莫名覺得背上火辣。
抬頭看,卻見一宮裝女子於太后身側,定定地盯了我許久。
只瞧那柳月彎眉,桃生兩靨。
看着竟有幾分眼熟。

-17-
冗長的經文念罷。
僧侶們端來了食盒小几,請皇室宗親先食素齋。
我跪得腿痠,正將雙腿漸漸挪到幾下放鬆,卻見顧瑾彥指着那坐於太后身側的妃子道:
「玉卿,那便是我表妹。」
見我眉頭緊蹙,他又道:「她爲皇上誕下的第四子,聖眷日隆。」
「如今,已是皇貴妃了。」
我淡淡道:「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動了動脣,卻是欲言又止,伸手過來拉我:
「你且出來。」
衆目睽睽,我唯恐丟醜,也只有跟着對方出了殿門,來到一處假山之中。
不料顧瑾彥徘徊片刻,卻實口出驚人:「我打算將成月嫁予四皇子。」
聞言,我斷然拒絕:
「不,此事不可!」
顧瑾彥面色浮起不耐:「如今東宮勢弱,官家有意將皇位傳於四子,有此潑天富貴,莫非你還不願意?」
我自然不願意!
皇室之中,諸多兇險。
就算成月真的當上了皇后,可放眼本朝歷代,又有多少皇后得了善終?
思前想後,也唯有加以勸告:「想那官家臥牀不起,已有數年,幾個皇子爲了那個位置殺來殺去,鮮血都淌滿了宮苑!」
「如此局面,你竟要將成月送進那虎穴狼窩?」
我本苦口婆心。
孰料顧瑾彥竟夷然變色。
「虎穴狼窩?」
「秦玉卿,你說話也未免太難聽!」
「那可是皇宮,人人擠破了頭都想進去的皇宮!」
我冷冷嗤笑:「顧大侯爺,你莫非要……..賣女求榮?」
被我說中心事,對方面色掠過一絲羞窘。
「夫人,還請慎言!」
我冷哼了聲,提腳便走。
卻見花木之外,一角宮袍閃過。

-18-
我與顧瑾彥不歡而散。
直到傍晚,禮佛結束,都不見他人影。
兩個小妾被安排在精舍,閒得打熬不住,嬌娘便神神祕祕,講起了一個有關鴻恩寺的祕聞。
「你們可有聽說過,狸貓兒的故事?」
「據說這鴻恩寺香火鼎盛,若有那胎位不正,恐怕難產的婦人,便會到那寺廟之中生產,無論是皇宮娘娘,還是山野民婦,總歸在菩薩腳下更安心些。」
「可眼看十月懷胎,就要瓜熟蒂落了,誰知臨盆那日,有個婦人,卻生了個狸貓……..」
此事確有耳聞。
只是傳聞捕風捉影,我一直以爲是以訛傳訛。
見衆人一個個投來異樣的目光,嬌娘壓低嗓子:「巧就巧在,當時一名皇妃也在廟裏生產。」
「聽說,是這婦人衝撞了皇家,這纔給自己招了厄運………」
「你聽誰說的?」
「我聽侯爺…….」
自知失言,嬌娘立時便住了嘴。
訕訕笑了一會兒,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忽然問道:「侯爺哪裏去了?」
對面的溫娘道:「傍晚之前,我看到侯爺往後山去了。」
嬌娘聞言,匆匆忙忙起了身。
「那妾身還是去找他吧。」

-19-
藉口要將懷孕的喜事告知顧瑾彥,嬌娘倉皇離去了。
如此情狀,卻更令我疑惑。
大晉朝官場,向來講究謹言慎行,顧瑾彥口中之事,必然不是空穴來風。
如此皇家祕辛,聞者不詳。
他又怎會說與一個歡場女子聽?
目送嬌娘扭着腰肢離去,溫娘冷嗤一聲:「瞧她那損色!!」
「一個伎子生的孩子,也能叫喜事?」
「呸!美得她!」
我耷着眼皮,淡淡回應。
「要不,你也生一個來?」
溫娘一噎。
轉眼卻浮上委屈神色:「侯爺怕不是又有新歡了,剛纔在後山,我見他與一名女子…….」
她正說得起勁,碰上我淡漠的目光,卻噤了聲。
「許,許是我看錯了…….」

-20-
嬌娘此去,竟一夜未歸。
考慮到她有孕在身,終歸不便,等到凌晨,我喚上了丫鬟婆子,漫山遍野地搜尋。
鴻恩寺建於山頂,山高路滑,又兼之有雨。
一路上衆人摔的摔,倒的倒,來回尋找了幾個時辰,這纔在山窪處的池塘裏,找到了身着一襲煙粉色的嬌娘。
只是她向來愛美,如今卻滿身狼藉。
面朝塘水,背朝青天。
就這麼漂在一池污水之中。

-21-
嬌娘的屍體被運回山頂。
好在此時尚有微雨,光線昏暗,衆人又動作迅速,這纔沒有驚動皇室。
待我回到精舍,才發現顧瑾彥不知何時已回來了。
「她何時去尋我了?」
他披着晨衣,對着地上溼漉漉的嬌娘好一陣皺眉。
「昨夜風大,山勢又陡峭,許是一不小心滑下去了。」
不過短短一句話。
便將嬌娘之死,定成了失足滑落。
對上那張神情自若的面孔,我忽然想到了那一晃而過的御宮袍,心下油然升起了荒誕之感。
「侯爺爲何如此篤定?」
顧瑾彥不耐煩地朝我揮揮手:「這還有何爭議?」
「天Ťũ̂₉明之後,你着人帶回侯府,厚禮葬了便是。」
萬萬沒想到。
一個陪伴了他十幾年的女人,就這麼孤零零地淹死在池子裏。
顧瑾彥他,竟連一滴淚都沒有掉。
我又看了看地上的嬌娘,她緊閉着眼睛,溼透的衣衫上沾滿了泥巴草葉,那是她最心愛的,曾向我討了許久才討來的煙粉色絳緞。
我曾笑過她,不過破落戶出身,慣會打秋風,也不過如同打賞貓狗一般,便將那衣衫丟給了她。
如今,看她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我心中竟不由得漫起了悲愴。
「她不是失足。」
「……」
「她不是失足淹死的,對嗎?」
我慢慢道:「她之所以會死,是因爲撞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顧瑾彥眼神漸冷:「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緊緊盯住他,直盯得他移開了目光:「顧瑾彥,你又與她見面了?」
「……你又在發什麼瘋?」
我愴然而笑:「瘋的人,明明是你吧?」
「顧大侯爺,你可想清楚了,那可是皇貴妃!」
「這侯府裏不光有嬌娘,還有成月、有我和溫娘,莫非,你真想害死我們?」
對方啞然。
對上那躲閃的目光,我真的很想問問他。
他知不知,嬌娘已身懷有孕?
若她沒有橫死,那腹中的便是他的第二個孩子,甚至也有可能,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我知道。
曾經的少年郎,不過是我的妄想。
在那白衣翩翩的外表下,不過是個市儈、庸俗的小人罷了。
嬌娘再好也不過一個伎子。
她的孩子,他真的會在意嗎?
「顧瑾彥……」
思及至此,我忍不住閉了閉眼。
「你實在是,太令我失望了。」

-22-
回到侯府,我便向官府自請離去。
只不過是「和離」。
而是「義絕」。
侯府的名譽,成月的婚姻…….
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都比不上我自己的性命重要。
結親總是輕而易舉,和離卻是難上加難,哪怕是名聲更難聽的「義絕」,同樣要經雙方宗族參與盤問,來回拉鋸,足足折騰了大半年。
等我終於拿到官契,已是來年春天。
搬離侯府那日,成月特特將我送到門口。
「母親,您真的要走嗎?」
「嗯。」
她聞言,認真地點了點頭:「只要母親開心就好。」
「無論在哪裏,在我心裏,您都是我的母親!」
這番話,如一線清泉流入心底,令我老懷大慰。
幸而,這孩子我沒白疼!
我們在後門依依惜別。
半年過去,女兒似又長高了。
有我教她習武經商,溫娘教她識文斷字,嬌娘教她察言觀色,雖出身深宅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但我自問,在我們精心教養下的成月,不差於任何男子。
想到她小時候蹣跚的模樣,我心頭湧上了一陣酸澀:「月兒,母親放不下你,可……」
可我實在擔心。
她這樣跳脫的性子,要是日後被困於深宮後宅之中,又該是何等的壓抑痛苦?
對上我擔憂的眼神,成月灑然而笑:「母親,不必掛懷於我,別忘了,您還給了我一身武藝。」
「從此往後……」
「天高地闊,我儘可去。」

-23-
離開侯府之後。
我搬去了不遠處的書坊居住。
此處前店後屋,帶有小院,雖與侯府僅隔着一條街,卻感覺天地都寬闊了。
依着自己的習慣,我將這院落重新修葺,依舊是抱廈幽深,有榻有桌,牆角也依舊Ţŭ̀ₕ臥着三兩隻狸奴。
恍然間,似仍舊身在侯府。
心境卻大爲不同。
午後攬鏡自照,鏡中人依舊長眉連娟,目如秋水,神情卻有着說不出的倦怠。
我十四歲便嫁給了顧瑾彥。
如今滿打滿算,也不過剛過花信之年。
不知爲何,這眼神卻滄桑得如同耄耋老人一般。
再看這小院草木生香,花紅熱烈,如此大好春日,我竟能一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這怎能不算一種幸福呢?
沐浴之後,我歪在榻上昏昏欲睡。
一名掌事忽然探出頭來。
「夫人,有驍騎將在外求見」
「誰?」
「他說來取夫人的經。」
此刻我剛沐浴過,溼漉漉的長髮流淌於榻,通身只着一件軟綿貼膚的常服,也懶得爬起來去換。
薛容與進了小院,恰將這一幕收入眼底。
他盯了我半晌,隨即轉過臉去。
我心生不滿:「我很難看嗎?」
「不……..」
對方連忙搖頭:「夫人…….很美。」
「那你爲何不肯看我?」
「我……..我……..」
只見他眼瞼低垂,面紅過耳,雙腿卻好像在原地生了根,無法挪動半分。
「書就在這。」
我不疾不徐,將那書掩在面前。
「想要,便自己來取。」

-24-
傳說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城,藏着一本稀世奇經。
此經,又名《美人經》。
那潔白的紙張,經歷時光風雨,卻依舊細膩溫潤;那纖毫畢現的文字,曲線優美,熠熠生輝,逐字逐句讀來,更如窖藏好酒般醇和。
品賞之下,不禁令人滿口生香。

-25-
年輕就是好。
足足取了一個時辰的經。
薛小將軍依舊不喘不哼,神色如常,無非是那冰川般的額上,出了點點薄汗而已。
待他讀罷了經,風波初定。
薛容與伸過一條猿臂,讓我趴在他胸膛上休息。
他默默瞧了我許久,忽然道。
「我比侯爺何如?」
薛容與,比顧大侯爺何如?
守了十幾年活寡,過往那些事體,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不過有件事卻好確定…….
「便是年輕時,他也不及你。」
話音未落,院門被人「砰」地踢開。
顧瑾彥就站在門外,見我柔若無骨地偎依在男人懷裏,隨即面色鐵青,怒極而吼。
「秦玉卿!你說我哪裏不如他?」

-26-
顧大侯爺年少時風姿貫絕,擲果盈車。
哪怕如今人到中年,在這金陵城裏,向來以風度翩翩,君子氣度著稱。
如今日這般麪皮紫脹,氣喘如牛,還是頭一次。
薛容與見狀,立即起身擋在我面前。
「夫人…….」
下一刻,我卻輕輕推開了他。
「你走罷。」
與剛纔的主動熱情不同,此刻的我已然恢復了冷淡:「這裏,已沒有你的事了。」
薛容與一愣。
目光在我和顧瑾彥之間來回度量片刻,他低聲道:「…….那麼,容與便在院外候着,若有需要,夫人可隨時傳喚於我。」
「好。」
我應了聲,便見顧瑾彥捏起了拳頭。
可待薛容與走近,他卻又在那魁偉的身量前退縮了,眼睜睜目送對方出了院子,也只能變拳爲指,揚起手來對我唾罵:「秦玉卿!」
「你這蕩婦!」
「我與你做了十餘年夫妻,不過月餘時間,你便已琵琶別抱?」
「怎麼?」我原樣躺回榻上,閒閒翻着手中話本子:「你顧大侯爺可以上青樓攬嬌,我卻不能另尋相好?」
兩人如針尖對麥芒,越吵越尖利。
不一會兒,便有不少管事婆子們在門口探頭探腦。
顧瑾彥向來重面子。
如今丟了這麼大的醜,他心中恨極,以至於怒氣沖霄,口不擇言:「你可知,陛下已寫了衣帶詔,待四皇子御極,我便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風光!」
「這潑天的富貴,你我二人本可共享!」
「若你現在後悔,我尚可再給你一個機會……」
我聞言抖了抖脣,頓時渾身惡寒。
「別,我可不缺你那兩分鐘。」
「……」
話音未落,便見對方咀嚼穿齦血,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
「秦玉卿,你!」
見他神情粗獷,彷彿隨時會擇人而噬,我終於冷下神色:「顧大侯爺,這麼多年,你到底給了我什麼?」
「我給了你什麼?」他一咬牙。
「我給了你……給了你正妻的名分!」
「哈哈哈哈,正妻的名分!」
他說,他給了我正妻的名分!
顧瑾彥見我笑得前仰後合,扶了扶自己攝政王的高冠,神情閃過一絲惱怒:「秦玉卿!你到底在狂妄什麼?」
「論年歲,你已是半老徐娘,論性子,你又冷漠生硬,放眼整個金陵城,除了我,還有誰肯要你?」
「是呀,沒人要我。」
無視那彷彿要喫人的目光,我佯裝可憐地剔了剔指甲:「那我就只好在這孤獨的金陵城,度過揮金如土的下半生了!」
漫長的沉默之後。
顧瑾彥冷不丁揚起冷笑。
「我的好秦玉卿,你可別後悔。」
我正要反駁,卻看到了對方眼中詭譎的色彩,明明滅滅。
爲夫,已經給過你機會了。

-27-
我和顧瑾彥徹底決裂。
從此和薛容與來往,更無避忌。
然而不出半年,便聽人說顧瑾彥得了太后青眼,被封爲太子太傅,極得宗親們賞識,就連宰相見了,也要尊他一聲帝師。
顧家人自是風光無兩,雞犬升天,反觀秦家人上至族長,下至幼童,卻都在背後罵我不識抬舉,好好的侯府夫人不當,非鬧着要和離。
我卻不聽,只管盤弄自己的生意。
偶有寂寞,便召薛容與來伴。
一來二去,時間長了,人人都說我氣色好了許多,看着比和離那會更年輕了。
我也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愛雖然讓人愉快,但更讓人疲憊。
而我們女子,同樣可以無需情愛,只要身體火熱,便能盡情燃燒!

-28-
人間四月,芳菲始盡。
市井皆傳,皇帝沉痾難愈,湯藥罔進,也就這麼幾天的事了。
今上雖定下了東宮儲君,但仍然手書一封衣帶詔,至於那詔令上,寫的是誰的名字,到底無人知曉。
我如今已不是侯府命婦,不過是個混跡市井的商賈,只管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
今日一早,喜鵲盈門。
藥廬大門倒是來了個稀客。
我奇道:「溫娘,你來做甚?」
「我來看看夫人。」
如此說着,她的目光卻在店裏遊移。
「哦,看吧。」
這整條街的藥廬都是我的,看不完,根本看不完。
見我態度冷淡,溫娘勉強勾起脣角:「早在高祖之後,侯爵府便被撤了封邑,光掛一個虛銜,是夫人養活了一大家子夥兒。」
「您走之後,府中就連下人的月例都減半了……」
哦,我說怎麼忽然想到我了。
原是沒錢花了。
見我微笑不語,溫娘神色間浮起懷念:「如今夫人不在府中,倒令我想起了從前在您身邊做醫女的時候。」
「那時我娘病亡,也是夫人掏錢安葬……」
我淡淡打斷:「多少年前的事了,還說那些作甚。」
溫娘啞然。
片刻,卻見她垂下眼瞼,泣涕零落:「夫人,當初您待我那般好……」
「我實不該,不該……」
當初,我曾將她留在身邊,本打算培養成女醫,她卻因爲一時貪念,爬上了顧瑾彥的牀。
但她不瞭解。
顧瑾彥雖是庶子,卻極重出身,十餘年來,即便她如何小意逢迎,巴結討好,也沒說給她一個孩子。
再看得寵的嬌娘,又死得那般慘。
無怪乎她心生恐懼。
瞧出她面上的悔意,我嘆了口氣:「路是你自己選的,如今又哭什麼?」
溫娘低着頭:「妾身只是想起,還欠着夫人的恩情尚未報答……」
「不必。」我漸漸有些不耐煩:「本夫人如今富得流油,日子過得很好,還需要你一個小小妾室的報答?」
聽出我口吻不屑,溫娘慘然一笑:「如此多事之秋,說不定,您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呢?」
聽她口吻,倒好像知道點什麼。
我正要說話,便聽皇城中心蕩來一道恢宏的鐘聲。
鐘聲宏偉悲壯,響徹金陵,足足敲了四十五下,在天地間激起深沉而宏大的迴音。
若有事過數朝的宮內老人,便能立即分辨,這是皇家之喪鐘。
大喪之音,響徹金陵。
皇帝,薨了。

-29-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金陵又下了幾場暴雨,溼漉漉的空氣中,有着山雨欲來的味道。
國喪過後,全城進入了漫長的宵禁。
入夜鴉雀無聲,唯風聲鶴唳,剛迷迷糊糊睡着,卻被樓下的拍門聲吵醒。
我在樓上高喝:「誰?」
樓下的人壓低了聲音:「夫人,快逃!」
卻是溫娘!
我叫起兩個婆子,一起到樓下,卻見溫娘就趴在門板上,釵鬢凌亂,衣衫不整:「適才我偷聽侯爺講話,昨夜四皇子即位,東宮太子攜親衛逃出皇宮,正是逃往了市井之中!」
見她神情驚惶,不似作僞,我猶豫將門打開了一個縫隙,卻見不遠處火光沖天,人影喧囂。
溫娘忙抓住我手臂:「夫人,快逃吧!」
「侯爺剛剛下了令,令羽林軍往此處放火——」
話音未落,我便眼睜睜看到一枚箭,裹挾火苗,破空而來。
將她當胸射穿。
我尚未反應過來,便被濺上了一臉血漬。
溫娘倒在我懷裏,眼睛瞪得很大:「我與嬌娘…….鬥了一輩子,臨了才知,如我們這樣的女人…….就是個笑話。」
「當初,不過一時貪念……..」
「夫人,我好後悔…….」
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完,溫娘已癱倒在了我懷裏。
見她雙瞳漸漸渙散,我目眥欲裂。
「溫娘!溫娘!」
下一秒,只聞「嗖嗖」聲起,更多的箭鏃射來,簇簇灌滿了狠辣的勁道。
我退到門後躲避,卻見前方坐在高頭大馬上,號令放箭的……
……正是顧瑾彥。
見我抱着溫娘,目光血紅地瞪着他。
對方面帶微笑,施施然舉起手掌。
「住手!」
話音未落,那羣弓箭手如臂使指,立即收起弓箭,退回了他身後。
迎着我的狠惡目光,顧瑾彥俯下身,細細擦去了我頰邊濺上的血漬:「一夥粗人,做事也沒個分寸。」
「差點誤傷了夫人。」

-30-
箭如飛蝗,漫天遮日。
一霎間,以東市藥廬爲中心,火勢立即蔓延開來。
彷彿看不見眼前的大火,說話間,顧瑾彥依舊和顏悅色:「四殿下登基之後,命我當朝攝政,故太子及其黨羽不服,竟妄圖謀害陛下,本王不過是奉旨抓捕……」
「玉卿啊,爲夫也是不得已,這才燒燬了你的店鋪。」
難以置信。
眼前的愛妾屍骨尤溫,他竟好似沒事人一樣,絮絮叨叨說起了自己的勤王大業。
望着女人泛起死氣的面孔,我哆嗦着嘴脣。
「溫娘死了。」
「嗯。」
「我說溫娘死了!」
對方聞言,卻只是投來不耐煩的一瞥:「活着也無甚大用的女人,死了便死了罷。」
「顧瑾彥!」
我踉蹌起身,對着他聲嘶力竭:「你與你的貴妃表妹,到底在謀劃什麼勾當?」
「你,你這是殺人滅口!」
對方卻連一個解釋都欠奉。
「堵住她的嘴。」
他一揮手,那羣羽林衛便將我五花大綁,綁在了馬背上,令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率領部下,縱馬長街,殺人放火。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整條街的店鋪,便全然陷入了一片火海。
這裏是我苦心經營十餘年的成果。
也是一衆商賈安身立命的場所。
如今竟全然付之一炬。
我終於明白,他爲何預判了我會後悔。
管你金山銀山,兒女情長,在這皇權霸業面前。
原來什麼也不是。

-31-
顧瑾彥將我抓回了皇宮。
他將我丟在一處荒僻的院落,便匆匆地離去了。
離去前,我最後叫住了他。
「你可知,嬌娘懷上了你的孩子?」
顧瑾彥停下了步子。
「嬌娘?」
他微微蹙眉,ẗũⁱ似是好不容易纔想起了那個女人。
但不過一時一刻,很快就釋然了。
「不過一個孩子而已。」
「本王正當壯年,日後再納幾名貴女,孩子想要多少有多少。」
「何況,她一個伎子……」
溫娘果真沒說錯。
一個伎子的孩子,在眼高於頂的顧侯爺眼裏,根本算不了什麼。
我以爲自己深知顧瑾彥的爲人,但看他心無掛礙地踏出門檻,卻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翻滾的毒汁。
「顧瑾彥,你會有報應的。」
對方頓住了腳步。
再回頭,卻是笑容陰冷:「玉卿啊,爲夫如今已是攝政王了。」
「你莫再說我不愛聽的話了。」

-32-
顧瑾彥離開了。
將我丟在了一處荒僻的冷宮中。
我縮在掛滿了蛛網的角落裏,又困又餓,渾不知白天黑夜,竟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久,有人用力地搖撼我。
「母親!母親!」
卻是成月。
見她好好的,我喜不自勝。
再看她身後,還跟着一個黑衣勁服的年輕男子,我驚道:「薛容與,你怎麼也在這裏?」
他微微抱拳:「如今太后被僞帝軟禁,顧侯爺把持朝政,在下奉太后之命,特來保護公主。」
「公主?」
我納罕:「你爲何稱她爲公主?」
話音未落,我ţū₁在霎時間想通了所有的關竅——
可剛要再次確認,便被薛容與捂住了嘴,在耳邊輕聲道:「噓!」
「夫人,您也不想被侯爺發現吧?」
下一秒,門外傳來了隱約的腳步聲。
捂住我的手掌輕輕放開。
薛容與又重新退回了黑暗之中。
知道他會一直在暗處保護,我心下大定,依舊縮回了那個牆角。
不一會兒,殿門打開,宮女冷聲傳喚:
「靜妃娘娘要見你。」

-33-
靜妃,便是那鴻恩寺裏的娘娘。
她同時也是顧瑾彥的表妹,成月的生母。
見我一身灰頭土臉地踏入宮殿,進門時還差點被門檻絆倒,靜貴妃將頭側向身邊的丫鬟,不知嘀咕了些什麼,那丫鬟便嘻嘻笑了起來。
這要是換了城府不夠的,恐怕立即便要發作。
可被顧瑾彥磋磨了半生。
我的心早已如磨刀石一般冷硬了。
我很快冷淡了眉眼,也非兇悍,只是平靜地看着靜貴妃:「說我壞話的人多了,娘娘不妨大聲點,也叫民女聽一聽,您說得夠精彩嗎?」
「……」
「本宮何時說你壞話了?」
對我的挑釁,對方似有些隱怒。
但這點怒氣,在看到隨後進入宮殿的成月時,卻很快冰消雪融,轉變爲一種複雜的感情。
我仔細打量眼前這對母女。
之前總覺得靜妃眼熟,原來是成月的生母,可成月是在我院中長大,那眉宇間隱約的英氣,又沖淡了那股子天然的鬱郁,更顯率性大方。
因而這兩人像,卻又不像。
想到自己這些年的辛苦,我更理直氣壯了。
「娘娘對我,當真無愧麼?」
靜妃微微嘆了口氣,摩挲着自己赤金鑲玉的護甲,端莊尊貴無兩:「你是瑾彥哥哥的元妻,又幫我帶大了成月,真說起來,本宮還要尊你一聲秦姐姐。」
「不敢當。」
成月見我不哼不哈,不禁心生好奇:「母親,她是誰啊?」
我也不瞞着她:「她便是你的生母。」
「哦。」
成月興致缺缺,靜妃卻抑制不住激動:「你,你就是月兒?」
「怎麼了?」
「我就是你的生母,你爲何不喚我母親?」
成月冷冷道:「我爲何要喚你母親,你又未曾養過我一日。」
「……」
靜妃的笑風乾在了嘴角。
殿內的氣氛也不由得沉凝起來。
恰好在這時,丫鬟呈上了一壺茶。
女人撥着玉瓷杯蓋,撇去幾點浮沫,便不疾不徐地遞到了紅脣邊:「認不認,都無妨。」
「待你嫁入皇宮,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34-
入夜。
靜貴妃將我帶去了皇極殿。
只見面前一座黃琉璃瓦的大殿,四角攢尖,面闊三間,巍峨宮闕,森然屹立。
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了少帝。
然而,在九武至尊的黃袍下,那不過是個弱不禁風,唯唯諾諾的孩子。
「所以,這就是那個狸貓皇子?」
我低聲道:「那個被你們用狸貓,換走的無辜婦人的兒子?」
靜貴妃打量我一眼,目光頗爲驚異。
「……你倒不算蠢笨。」
「你二人之間的勾當,真以爲能瞞過天下人?」
「你懂什麼?」
女人不緊不慢地剔了剔指甲:「我進宮時,官家已近花甲之年!錯過了這一個機會,下一個又在哪裏?」
說罷,似是想起了什麼,對方神情中泛起了一絲柔情蜜意:「秦姐姐,你也莫怪表哥。」
「我父母早亡,不得已寄居侯府,雖有表哥憐惜,可他兄弟衆多,同樣朝不保夕!」
「他也曾說過,要與你好好地過日子,可我在宮中實在舉步維艱,他也不過,憐我孤苦…….」
我聞言搖頭:「娘娘,您莫往臉上貼金了。」
「顧瑾彥蟄伏多年,早有此念,不過是借坡下驢,這才與你一拍即合罷了。」
「您,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靜貴妃聞言,面色微變。

-34-
翌日,顧瑾彥召集了一衆心腹。
宮中大擺膳席,席上觥籌交錯,衆人卻各懷心思。
顧瑾彥喝得渾身酒氣,便將雙掌按壓在小皇帝肩上:「陛下莫怕。」
「只消讓公主與你成婚,便不算穢亂了天家血脈。」
小皇帝連連點頭,畏懼中帶着敬服。
「是,亞父。」
看到這一幕,我終於明白了——顧瑾彥掌控了皇帝的祕密,也就拿捏了皇帝的名譽與生死。
只見他帶着酒氣轉向成月,指着小皇帝道:「月兒,這便是父親爲你選的夫婿。」
成月雖早熟,到底還是個孩子,聞言便驚惶失措,跳將起來:「不,我纔不要嫁人!」
顧瑾彥哈哈一笑,使了蠻力,硬將兩個孩子的手牽在了一起:「月兒,你如今已是尊貴的公主了,莫要如此任性!」
成月嚇得甩開了他,直往我的身後躲:「不,我纔不要做公主!」
「我只願做母親的女兒!」
被當庭下了面子,顧瑾彥神色一沉,雙目隱隱閃爍着血氣:「月兒,聽話!」
「我不聽,不聽!」
成月卻不管不顧,悲憤大喊:「我恨你!我恨你冷落了母親,又害死了二孃三娘!」
「顧瑾彥,你根本不配做我父親!」
被女兒直呼其名,顧瑾彥咬牙切齒,幾乎咬穿齦血。
見他即將瘋魔,我忙起身護住成月:「你們莫要把孩子嚇壞了!」
「我來勸她就是!」

-35-
借成月的福。
這一夜,我終於有了乾淨的地方住。
黑暗中,女兒抱着我的胳膊不住摩挲:「母親,你真要勸我嫁給皇帝?」
「笨啊。」
我一指彈向她腦殼:「那不過是爲了救你,託詞罷了。」
「哦。」
此刻的她像小時候那般,正將頭枕在我懷裏撒嬌:「娘,我纔不想嫁人。」
「爲何?」
「在侯府時,我看到母親、二孃、三娘個個都不開心。」
「父親好像喜歡,又好像不喜歡你們……」
「所以,他最喜歡的女人,莫非是靜妃娘娘嗎?」
這個問題,我也是琢磨半生,才堪堪看破。
我寧願她永遠不明白。
因爲等她明白的時候,要流過太多的眼淚。
我看着成月的眼睛,低聲喃喃:「或許對男人而言,喜不喜歡這個女人,並不重要……」
「因爲不同的女人,於他們有不同的用處。」
「如我這般出身高貴,氣質端莊的,那便放在前院主持中饋,往來多有面子。」
「如你二孃這般嫵媚天成,功夫了得的,那便置於牀榻之上,時時把玩取樂。」
「如你三娘這般溫柔細膩,識字斷文的,那便放在書房磨墨,方便紅袖添香。」
「因此,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無須擔憂對方喜不喜歡你。」
成月惶惶然:「那母親,要是我嫁錯了人,該怎麼辦?」
「錯了就錯了,那又如何?」
我搖搖頭:「人生不可能每個選擇都正確,我們一生所走之路、所遇之人、所留之遺憾,都不過山水一程,人各有命。」
「所以不用回頭看,也不要批判那時候的自己。」
「你只需永遠謹記……」
「謀愛先謀生,愛人先愛己。」
少女懵懵懂懂地點頭。
她年輕的眼睛是如此澄澈見底,隱含好奇和對未來熱切的渴盼。
因此我依舊鼓勵她。
鼓勵她去愛。
也鼓勵她學着被愛。
即便很多時候,愛會令人受傷,或者疲憊……
但這,依舊是生命最寶貴的體驗。

-36-
給熟睡的成月蓋上被子,我信步走出宮殿。
卻見月色清輝之下,立着一個修長的人影。
「你來了?」
「嗯。」
薛容與有這身功夫,委實了得。
即便在這偌大的皇城,也依舊身輕如燕,來去自如。
他一身勁裝,自黑暗中走出,向我告知這場奪嫡之戰最新的情況:「夫人勿憂,東宮及其親兵已順利逃往京畿,不出三日,清君側的大軍便會到來。」
「您和公主身在此處,反倒安全。」
「嗯。」
此刻,一輪圓月正冉冉升起。
銀色的月亮漂浮在幾片羽毛般的輕雲裏,漫漫月光下,兩人彷彿沉浸在寬闊的銀色長河中,心境竟也不由得開闊起來。
我靠在他肩上,靜靜欣賞了一會兒月色。
薛容與忽然低聲道:「這一次,若我們順利脫逃,日後……」
「夫人,還會嫁人嗎?」
這似乎壓抑了許久的話,終於被宣之於口,帶着隱約的期盼與渴望。
我卻沒有回答。
畢竟,沒有回答,也是一種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
對方輕輕嘆了口氣。
轉過身,便消失在了熹微的晨光裏。

-37-
三日後,勤王的戰報遞進了皇城。
一道「殺僞帝,誅奸佞」口令不脛而走,喚起各地州府紛紛響應。
我好一陣子沒見到顧瑾彥。
再見他,卻是一副思慮過甚,焦頭爛額之貌,只是我還沒來得及嘲笑他,便被不由分說地灌了一副湯藥。
再次醒來,已然身在了陌生的破廟裏。
這裏到處都是山頭,叢山險峻,懸崖陡峭,普通人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走。
知道等閒逃不了,我也就不急了。
每日依舊睡了喫,喫了睡。
顧瑾彥命自己的心腹給我送飯,而那人從一天來一次,到三天來一次,最後直接消失……
就在我餓得兩眼發花時。
顧瑾彥,終於出現了。

-38-
與前幾日的意氣風發不同。
今日的顧大侯爺神情憔悴,形銷骨立,表面雖然強作鎮定,舉止間卻難掩驚惶與亢奮……
我知道,他這是攤上大事了。
被我沒什麼溫度的眼神一瞥,顧瑾彥脣角浮起苦笑:「不知怎的,我與你年少夫妻,竟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一開始,我只想你看得起我……」
「都怪我,是我想岔了。」
沉默半晌,我開了口:「當初,我沒有因你在低位而看輕。」
「如今,也不會因你在高位而看重。」
似是想起了過往,他目光漸漸溼潤起來:「我知道,我都知道。」
「玉卿,我這輩子……」
「唯一愛過的女人,也唯有你。」
如今他清瘦了許多。
倒有了幾許少年時的影子。
可他動情地傾訴許久,我都是一言不發。
見我不爲所動,顧瑾彥眼神起先還跳躍着微弱的期盼,那眸子裏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
空蕩的破廟裏,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
「當初我納嬌娘,是因爲被她聽到了密謀,要挾我爲她贖身……我確然是不得已。」
「我知這條路崎嶇險阻,也曾想過放棄,想好好和你攜手白頭,或生個一男半女,日日兒孫繞膝,享些天倫之樂……」
「說到底,也不過一時貪念……」
似是想起了什麼,對方忽地伸手入懷,掏出一張紅紙:「你瞧,我心知對不起你,早早便給你寫了放妻書……」
見我並不接下,顧瑾彥只得自己打開,輕念起來。
「夫妻相對,恰似鴛鴦;」
「雙飛並膝,恩愛極重;」
「共同牀枕於寢間,死同棺槨於墳下。」
「遙想當年,一載結緣,夫婦相和,三年有怨,則來仇隙……」
一開始,顧瑾彥本是抑揚頓挫地念。
孰料,尚未唸到最後,堂堂攝政王捧着契書,竟漸漸泣不成聲起來。

-39-
我實在不懂他哭什麼。
果真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淚。
許久,我微微嘆息:「你既已後悔,爲何不乾脆向皇家負荊請罪?或許……」
或許,還能留個全屍。
顧瑾彥抬起頭,往日的儒雅倜儻已然不見,如今在我面前的,不過是個惶恐、怯懦的中年男人罷了。
「不,我回不去了。」
他搖搖頭,將那張紅紙遞予了我。
「倒是你,拿着這放妻書下了山,過後,或許能求太后饒你一命。」
聞言,我便伸手去接。
孰料對方往我髒兮兮的面上來回打量兩回,卻又迅速縮回了手,面色流露一絲貪婪。
「可我實在是捨不得你。」
「若不然…….」
「玉卿,你還是陪着我罷。」
他一拍手,便有兩名死士上前,提起木桶,往我們身上澆了大量黏稠的液體。
聞到那刺鼻的氣味,我眉心一蹙。
「是火油!」
恐慌迅速蔓延至全身,我徒勞掙扎起來。
「不!」
「我纔不要與你死在一處!」
「顧瑾彥,你給我放手!」
他不顧我的怒罵,將我緊緊摟在懷中,迷戀地深吸了數口:「親卿愛卿,是以卿卿。」
「凡此種種,皆爲過往,秦玉卿,我們去往閻羅地府,依舊做一對恩愛夫妻罷。」
那回蕩在耳邊的一聲嘆息。
彷彿來自地獄的惡鬼。
「爲夫與你生同棺,死同槨。」

-40-
火摺子再次遞到了近前。
我正被顧瑾彥挾制於懷中,下一刻,卻忽然豎起了耳朵。
「顧瑾彥,那是什麼聲音?」
「什麼聲音?」
此刻,即便對方雙頰浮起潮紅,已然滿是死志,但說到底,心下依舊殘存着對生的渴望。
猶豫半晌,他將我雙手捆住,拉扯着帶去了廟外。
四下裏,只見蒼峯翠嶽,崗巒聳立,放眼遠眺,在雲海蒼茫之間,嵐氣縹緲,清寂如死。
哪裏還有什麼聲音?
失望之下,死士再次點燃了火摺子。
顧瑾彥正要伸手去接,斜刺裏卻飛來一隻匕首,直擊他手腕虎口處——
只一下,便將那火摺子打落在地。
那隱於山林之間的人也在瞬間現身。
卻是薛容與!
他將顧瑾彥一拳打翻在地,又砍翻兩個死士,回頭厲喝:
「夫人,快走!」
知道自己幫不上忙,我轉身就跑。
仗着自己個子嬌小,便彎腰鑽進山林,專走小道,一路往下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只知自己亂了髮髻,破了衣裳,連鞋子都跑丟了一隻,斜刺裏忽然伸出一雙手臂,將我緊緊拽住。
「母親!」
卻是成月!
成月攜着我一個起落,便落在了臨近的山頭上。
我們往山下逃跑,正遇上三兩追兵,只見她手持雙刀,舞得虎虎生風,迎面便砍翻了數個。
這一路雖然驚險,倒也順利。
再往前,便是另一個低矮些的山頭。
兩個山頭之間,只用一條簡陋繩橋連接。
成月讓我先走,這一回,我卻無論如何不肯將她撇下,見狀,她只得先行過去。
我正焦灼地等在原地。
卻見不遠處一道黑衣勁影,越來越快,也越來越近——
是追上來的薛容與!
見他身後還緊緊跟着兩個部屬。
這裏!

-41-
薛容與聽了我的呼喚,當即帶着部下往此處來。
時間緊迫,我便先行爬過繩橋,與成月會合,怎料轉瞬之間,身後又是十數名追兵。
望了一眼團團圍上的甲士,薛容與在打鬥間隙,投來訣別的一眼。
「夫人,我這樣做,並非爲了您。」
「你說什麼?」
他邊打邊退,來到繩橋附近,並不急着離開,反倒越戰越勇。
聲音斷斷續續,被山風吹得幾乎散了。
「我來此,是爲了太后的命令,與公主的囑託,您不必掛懷,亦不必爲此自苦。」
說罷,便見他低下頭,開始切割那條繩橋。
我在另一頭,唬得肝膽俱裂。
「薛容與!」
「你在幹什麼!?」
「不,要走一起走!」
身後,成月卻盡力拉扯着我:「母親,快走!」
「他在山頭埋了火藥!」
「走啊!」
我被她用力一扯,身不由己往後摔去。
不知滾下去了多遠,只知一聲巨響,對面整個山頭連着山峯,一霎間往下傾頹顛覆。
漫天塵土揚起,我和成月抱在一處,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低頭只見,數仞之下。
澗流汩汩依舊。

-42-
大晉朝一百三十五年。
我的丈夫顧瑾彥以狸貓換皇子,矯詔傳旨,扶立僞帝,樁樁件件,皆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即便已經和離,我也依舊難辭其咎。
被成月救回之後,我被押入女牢,很是喫了一番苦頭。
偶然聽獄卒閒聊,才知東宮一呼百應,攻入皇城之後,便將殘存的黨羽全部抓了起來。
這之後,軟禁的太后被釋。
主犯靜妃被當庭絞死。
而那可憐的傀儡四皇子,早在城破當日,便被亂箭穿胸,當庭射殺。
再說顧家人被凌遲的凌遲,抄家的抄家,即便是顧瑾彥掉下山澗,支離破碎的屍體被發現,也仍舊被拉去了菜市口,鞭屍三日,謝罪於天。
如此折騰了大半年。
一場狸貓大案終於落下帷幕。

-43-
我本以爲,自己會終老於獄。
孰料不過隔日,便再次蒙召入宮。
小黃門不言不語地在前面帶挈,將我迎入一間垂着黃緯的宮殿,不過初秋季節,裏面已燒起了暖爐,熱到一動就要出汗。
再看錦幕之後,正坐着一位老嫗。
她年已耄耋,發枯神衰,眼皮都已耷拉下來,身上卻穿着百鳥朝鳳的赭紅色翟衣,威嚴之外,更見肅殺。
這便是太后了。
雖說自身難保,可我記掛成月。
跪下的第一句話,便是先給她求情。
太后卻是一哂:「月兒是我皇室血脈,流落侯府,已是受苦,豈有再問罪的道理?」
聞言,我這才放下了心。
孰料下一刻,便聽老人厲聲斥道:「秦玉卿,你坐視顧瑾彥十年籌謀,釀下如此滔天大禍!」
「你身爲元妻,敢說自己毫不知情?」
我渾身一顫。
當即伏倒在地,不敢抬頭:「秉太后娘娘!」
「玉卿雖爲侯府命婦,卻日日只知敲魚讀經,侯爺平日飲酒狎妓,也不會往祠堂裏去……」
「玉卿對此,實不知情啊!」
幸而我鹹魚主母的名聲,早已傳遍了全京城!
若非如此,恐怕前陣子和顧瑾彥一起被挖墳掘屍,鞭笞三日的便是我了!
對方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呵,若不是成月數次替你求情,此番,便由你老死在獄中罷了!」
說罷,又是好一通劈頭蓋臉的怒罵。
我諾諾連聲,也唯有磕頭認罪:「太后娘娘,玉卿還有一些沿街鋪子,每年都有鉅額出息。」
「不知這些店鋪,能否贖得一條賤命……」
話音未落,便被太后冷聲打斷:「率土之濱,莫非王土。莫非我堂堂皇家,還會看上你的鋪子?」
我訕訕道:「也對,不過一百多間……」
「多少?」
聞言,老人耷拉得眼皮一顫。
「你說多少?」
我這纔將我這些年來,在侯府之外的經營全盤托出。
太后隨即陷入了深思。
一旁的老黃門見狀,立即匆匆出宮查探,不出半日,便將我名下的資產查得一清二楚。
太后聽了那個數目,長長地冷抽了一口氣。
再轉過來,便顯得慈眉善目了許多。
「也罷。」
「你既撫育公主有功,功過相抵,本宮便不治你死罪了。」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44-
一番拉扯之後。
我將自己名下那一百多間鋪子,全數捐給了皇室爲貢,這才勉強贖了自己的命。
出了慈寧宮,我總算見到了成月。
如今的她頭戴點翠鳳凰華冠,身披金絲散花馬面裙,端得富麗堂皇,儀態萬方。
聽說,她被新帝封爲了護國公主。
再也不似當初的侯府之女。
顧瑾彥死得那般慘,這丫頭也不過掉了兩滴貓淚,之後便再未提起。
此時見我,便如撒歡的小牛犢一般,一頭撞到了我懷裏:「母親!」
「皇帝哥哥已許了我隨軍監察一職。」
「明日,我便要往北漠遊歷,增長一番見識!」
「若不然,您也隨我去吧?」
女兒長大了。
也知道帶老母親出去散心了。
我打量她如今高挑的身材,也不禁百感交集。
回想在侯府的日子,無非是盤弄銀錢、教養孩子,或與兩個妾逗逗嘴皮子。
若不是如此,這日子該有多難過。
我在這金陵城裏,大半時候,都是被關在侯府那一方小院子裏的。
如今能出去走走、看看, 已比那隻能長眠於地下的孤魂, 幸運了不知幾多。
思及至此, 我不禁有些惶恐, 又有些酸楚。
心下更是唏噓不已:「幸好, 我在那藥廬下還埋了兩百根金條。」
「月兒, 趁着月黑風高,左右無人……」
「要不, 咱們先挖兩根帶上,權作盤纏吧。」
「噢。」

-45-
皇朝新舉, 百廢待興。
可我時不時卻還會想起薛容與。
開拔之前,我親自領着薛家人往那山崖之下來回搜尋了數日, 卻沒有找到那個人的屍骨。
如此盤桓數日。
我在離去之前, 爲他安置了衣冠冢。

-46-
塞上金秋,角聲滿天。
這個秋天, 我便跟着成月, 由她的親兵帶路,天南海北地走了一遭。
這一路過來, 我看到了北邊的風沙, 大漠孤煙, 也跑過了黃沙莽莽,無邊無際,眺過了風吹牛羊,夕陽染赤……
兩相對比之下。
我那被困在侯府的前半生,實在乏味得不值一提, 連帶那寸土寸金的金陵城, 也繁華得接近吵鬧喧囂。
思來想去, 我作了個決定。
或許該將鋪子開到金陵之外了。
有成月幫忙, 我依舊可以聘用一些貧戶女子, 往後的下半生,亦可教她們經商行醫,自強不息。
如此,方纔心安。

-47-
自北漠遊歷歸來,我先去了薛家。
探望過後,又偷偷留下了數十枚金錠。
再加上朝廷撫卹,應夠他家人寬裕到老。
在薛容與衣冠冢不遠處,便是溫娘和嬌娘的墳塋。
侯府被抄家之後,這兩個可憐的女人無處安葬,恐怕她們流落在外,成了孤魂野鬼,我便將兩人的墳墓遷來了此處。
但見青山隱隱, 白水迢迢。
此情此景, 正是江南秋已盡,夏草仍未凋。
和前幾次一樣, 我換上了新鮮的瓜果貢品上去,又親手給三座墳除了草,連方圓數米的黃土都拾掇得乾乾淨淨。
許是年紀大了。
做完這一切, 竟有些頭暈幻聽,懷疑有人喚我。
我循聲看去,卻見身後花木拂動。
隱約間。
竟閃過一道白色衣角。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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