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愛上了救他的啞女,執意要與我退婚。
我好心相勸:
「啞女勢孤,不妨先納為妾。」
啞女自覺受辱,羞憤自盡。
十年後,太子坐穩皇位的第一件事,廢我後位,滅我全族。
「這是你們,欠婼婼的。」
再次醒來,正值我十六歲的生辰宴。
上座者問我有何所願。
「唯願太子殿下和柳姑娘……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我虔敬俯身:
「陛下,請為二人賜婚吧!」
-1-
我死在一個下雪天。
原本能拖到來年開春,可楚珩等不及了。
匕首一寸寸地刺破我的胸膛,鮮血流了滿榻。
他尤不解恨。
轉動手柄,讓冰冷的匕首翻攪我的血肉。
我疼得幾乎喘不過氣,還是不甘心地問:
「為……什麼啊?」
我不理解。
我和他自幼相識,總角之交。
十多年來,我的父兄忠君愛國,對他鼎力相助。
在他收攏皇權之前,就已經上交兵權,主動引咎。
可他依舊找了個莫須有的罪名,置我謝氏一族於死地。
「為什麼啊,楚珩?」我死死扣著他的手腕。
楚珩的面色白過外頭蒼茫的雪,明明是他痛下殺手,那表情,卻像是我負了他。
「這是你們,欠婼婼的。」
他咬牙切齒。
婼婼?
柳婼?
記憶太過久遠,以至於我花了些力氣纔想起這個名字。
以及名字背後的那張,弱柳扶風的臉。
不由自主就笑出聲來。
十年啊。
原來這十年間,楚珩從來沒有忘記她。
原來他竟將她的死,歸咎於我,歸咎於整個謝氏。
「楚珩,你真是個……」
蠢貨!
最後兩個字沒出口,楚珩已然拔出匕首。
紅色的血洋洋灑灑,落了一絲在舌底。
腥甜的。
像極了那年,母親熬紅雙眼,為我燉的一碗血燕。
-2-
「姑娘,可是心口又疼了?」
如雲的大雪消失不見。
刺骨的寒涼消失不見。
春光正盛,人來熙往。
我十六歲的生辰宴。
是了,大抵是老天開眼,眼一閉,又一睜,我竟然沒死。
不僅沒死,還回到了十六歲這年。
這一年哥哥打了勝仗,爹爹治理水患立了大功。
這一年,我還沒嫁給楚珩。
「可不得心口疼。」身後傳來譏笑聲,「昨個兒太子殿下在勤政殿門口跪了一整夜,要退掉與尚書府的婚事呢。」
鴻雁轉頭就要過去,被我攔住。
可不只是要退掉與我的婚約。
這一年,楚珩剿匪途中遇險,跌落山崖,被一位孤女所救。
孤女貌美性柔,為了救他嘗遍百草,虧損了身子不說,還被毒啞了黃鶯似的嗓子。
楚珩大為感動,帶回宮中。
算上昨日,已經在勤政殿跪了三個日夜。
要娶她做太子妃。
「姑娘,別聽外頭的閒言碎語,您和太子殿下自小的情分,太子殿下對您……」
我看著鴻雁,沖她搖頭。
鴻雁的話戛然而止。
我當然知道她要說什麼。
三日前,我在尚書府醒來。
三日時間,足夠我理清前世今生。
「姑娘。」鴻雁突然亮起眉眼,低聲道,「太子殿下過來了。」
-3-
我抬頭,就見楚珩一身太子常服,在人羣的簇擁下朝我走來。
身後那些議論聲馬上消失不見。
我和楚珩青梅竹馬。
還未出生時便定下婚約。
從小有誰說我的不是,他第一個替我出頭。
他犯錯捱了罰,我第一個替他求情。
在此之前,沒有人會懷疑,我是楚珩的至愛。
唯一的太子妃人選。
但今日,我的十六歲生辰,他帶了另一個女子來。
柳婼白瘦纖細,受驚的鳥兒似的依偎在他身側。
楚珩跪了整晚,絲毫Ṱũ⁽不見疲憊,反倒脣角含笑,親暱地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
她看向我,表情瞬間變得倉皇又失措,大跨幾步上前。
對著我就「撲通」一聲跪下。
-4-
還真,與上輩子一模一樣。
連睫毛上那一滴將墜未墜的淚都一模一樣。
上輩子我就是被她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迷惑,竟真心實意地為她和楚珩籌謀過。
我出身謝氏,未來夫君又是太子,從未奢望過「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的出現讓我心中酸澀,卻不至於失了大家儀態。
楚珩要退婚,我不曾哭鬧,只看在多年情分,由衷地勸了幾句:
「柳姑娘在京城無依無靠,又身有欠缺,雖是為了救你……」
「正妻之位,恐怕跪斷膝蓋,陛下也不會允,反倒為她招來災禍。」
「殿下,不若退而求其次,先納入東宮,將來……」
我話說得隱晦:
「將來如何,不也是殿下說了算?」
就這麼幾句話,為她消了災,卻為我惹了一身禍。
-5-
砰!砰!砰!
上輩子我一見柳婼跪下,忙不迭過去扶了起來。
這次我只冷眼瞧著,她竟毫不猶豫地朝我磕起頭來。
一下下地,砰砰直響。
鴻雁拉了拉我的袖子。
今日賓客眾多,都在往這邊看。
我拂開她的手。
急什麼?
「婼婼!」楚珩的臉色已經不太好看。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柳婼的額頭已經磕破。
配合著她欲滴的眼淚,我見猶憐。
她回頭看了看楚珩,又看了看我,咬脣,繼續磕。
我優哉遊哉地拿起了手中茶盞。
突然有些好奇,她到底能裝到什麼程度?
-6-
沒錯。
柳婼是裝的。
她的「啞」是裝的,她的楚楚可憐是裝的,甚至上一世她的「羞憤自盡」,也是裝的。
寂靜無人的長安街角,我親耳聽到她黃鶯似的嗓音。
啜泣著求一位蒙面人:
「師父,我一介孤女,若不用些苦肉計,殿下怎會將我放在心上?」
「師父,求您再給我一副假死藥吧!」
「師父,婼兒當真心儀太子殿下,我知我的身份,給他做妾都屬高攀。」
「可殿下當初許我正妻之位,我須得在此事上做些文章,才能讓殿下對我心懷愧疚。」
「師父,您就成全婼兒吧!」
「只要假死一回,殿下此生都會記住對我的虧欠!」
多麼會裝啊。
騙過了楚珩,騙過了我。
騙過了上京城裡所有達官顯貴。
我曾問過楚珩,為何獨獨鍾情於柳婼。
「我出生便是太子,所有人都巴結我,捧著我。」
「他們敬我,愛我,無非因著我太子這個身份。」
「哪怕是你,淑因,若我不是太子,你還會愛我嗎?」
這話當時把我問住了。
若他不是太子,我與他不會有婚約,更不會一同長大,何來愛不愛?
「只有婼婼,她在不知曉我的身份時,就願意為我付出生命。」
「淑因,如此純粹的愛,我如何能抗拒?」
我幾乎被他繞進去了。
身為世家女,我向來行一而思三。
我要顧及父母,顧及家族,我的確不會輕易為一個人付出生命。
我們都忽略了另外一種可能。
楚珩哪怕是跌落懸崖,僅憑身上的衣裳,都能彰顯他貴重的身份。
無論是公子,是世子,還是太子。
柳婼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
要攀上他這根高枝。
-7-
「夠了!」楚珩一聲呵斥。
四下寂靜。
柳婼渾身一顫,瑟瑟抬頭,巧目盼兮地望著我。
那意思很明顯。
她破壞了我的姻緣,讓我淪為京城笑柄,很愧疚。
我不開口,她是絕不會停的。
很好。
那就繼續呀。
我輕揚眉尖,斂目喝茶。
柳婼咬牙,俯身就要再磕。
楚珩突然兩步上前,啪——
一手揮掉了我手中茶盞。
「謝淑因,你不要太過分!」
-8-
「謝淑因,這就是你謝氏嫡長女的氣度嗎?」
楚珩橫眉冷對,驚得四周的下人跪了一地。
他轉身拉起柳婼,心疼地撫上她的額頭:「謝淑因,道歉。」
「你現在道歉,孤當什麼都未發生過。」
我差點笑出聲來。
怪我當年太天真。
撞破柳婼之後,當夜就寫信給楚珩,告知他我的所見所聞。
讓他留意柳婼。
第二日,柳婼就死了。
真死了。
坊間傳聞,她不願為妾,羞憤自盡。
楚珩給我回信:「幸得淑因提醒,騙孤者,當誅。」
之後此事揭過。
那麼多年,我都以為是他將計就計,殺了柳婼。
畢竟他慣來最恨被人欺騙。
直到臨死前。
原來他說的「騙孤者」,是我。
-9-
「謝淑因,你啞了嗎?」
「婼婼沒做錯什麼,是孤想退婚。」
「你向她賠個禮,她額上的傷,孤不與你計較。」
我望著楚珩,不由扯了扯脣角。
是我眼瞎。
竟一直覺得他是睿智精明的。
「鴻雁,陛下在前廳吧?」
我轉頭看身邊的婢女。
鴻雁愣愣地點頭。
我提裙前行。
楚珩緊隨其後:
「你想去做什麼?」
「父皇此次是微服出行,並未召集女眷。」
我當然知道。
我一個臣女的生辰宴,還不至於讓帝王紆尊降貴,親臨府上。
可陛下為何會在這裡?
因為我兩位哥哥都在邊疆,捷報頻傳。
因為我的父親剛剛治理水患,民間讚譽一片。
因為謝氏百年,朝中大半肱骨,都出自謝氏門下。
而太子殿下卻跪了三個日夜,要與我退婚。
陛下唯恐寒了父兄的心。
一直到內侍通傳,楚珩還緊跟在我身後:
「淑因,你莫要仗著自己的生辰,找父皇討些不該屬於你的東西。」
「孤已經許了婼婼正妻之位,是斷不會食言的。」
「你若執意要嫁給孤,便……便只能是良娣!」
我回頭看了楚珩一眼。
如他所說,他出生就是太子。
他這一輩子,太順遂了。
根本沒有意識到,太子妃那個位置是誰,於他而言意味著什麼。
大約是我這一眼太過涼薄,楚珩愣了一下。
正好皇帝在上座道:「淑因啊,著急見朕,可是有何要事?」
滿堂賓客。
我跪下:「陛下,今日是臣女生辰,可否鬥膽,向陛下求一願?」
「太子殿下和柳姑娘患難情深,臣女好生豔羨。」
「唯恐壞了二人白頭偕老,永結同心之約。」
「陛下,請廢掉臣女與太子殿下的婚書……」
「為他們二人賜婚吧!」
我虔敬地跪在地上。
一室寂靜,針落可聞。
-10-
不到傍晚,上京城裡傳遍了。
東宮和謝氏的婚事,恐怕要告吹了。
太子殿下求娶救命恩人一事,本就鬧得沸沸揚揚。
今日,向來是世家典範的謝氏嫡長女,居然在自己的生辰宴上,當著百官的面,向陛下請辭退婚。
據聞,太子殿下當時的表情相當精彩。
陛下更是直斥「逆子」,直接砸了他一茶盞。
「胡鬧!」
我跪在地上,同樣沒躲過一茶盞。
「誰準許你如此膽大妄為!」
我爹的鬍子要氣得上天了:「退婚,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你一個女子該插手的嗎?」
「你竟還敢跑到陛下面前放肆!」
我脊背挺直,眼都不眨一下。
「先皇賜的婚,是你說退就能退的?」
「你給我老老實實進宮請罪,說是一時意氣,口無遮攔……」
「不去。」我斷然開口。
「不去?不去你想如何?」
「退婚。」
「退婚,退婚,退了婚,你以為這上京城裡,還有誰敢娶你?!」
我撇撇脣:「那倒未必。」
「你……」我爹指著我,「我看你是中了邪!」
甩袖而去。
-11-
我的確中了邪。
若不是前世那些經歷,我萬萬做不來如今這些事。
我自幼被規訓得循規蹈矩,莫說主動請辭退婚,換作從前,前廳那麼多男賓,我根本不會出現在人前。
可循規蹈矩,並不會有好結果。
謝氏百年,知進舍退。
朝廷需要時,奮勇向前。
朝廷安穩時,急流勇退。
絕對的忠誠,換來歷任君主絕對的信任。
我的父親,我的兄弟叔伯們,一直恪守祖訓。
所以上輩子,楚珩稍有表示,他們毫不猶豫,交權的交權,辭官的辭官。
卻被楚珩打了個措手不及。
事實證明,對蠢貨的絕對忠誠,叫愚忠。
「姑娘,太子殿下說什麼了?」鴻雁不識字。
一邊替我敷著膝蓋,一邊湊過來,急切地看著我手上的信箋。
從前楚珩常常和我書信往來,訴不盡的衷腸。
這次只有四個大字:
「適可而止。」
我扯扯脣角,付諸燈燭。
「姑娘!」鴻雁急了,「姑娘,若是殿下道歉,就服個軟……」
我打斷她的話:「除了信箋,今日可有我的物件送來?」
鴻雁一愣:「有的。」
從妝奩裡遞來一塊白玉,眼眸突地一亮:
「今日姑娘的生辰,這是不是也是太子殿下……」
我的眼眸亦是一亮,起身,拿披風。
「姑娘,您這幾日是怎麼了?您這麼晚要出門?等等我……」
「鴻雁,你留下。」
關上房門,轉身,抬步。
這幾日的我,當然不再是前幾日的我。
前幾日循規蹈矩的謝淑因早死了。
留下的,只是離經叛道的謝淑因。
-12-
眼前的男子清瘦,蒼白。
眼尾一點痣,卻又紅得妖嬈。
與記憶中的模樣大為不同。
我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我。
黑眸淺淡,看似漫不經心。
「謝姑娘名不虛傳。」
「美貌端莊。」
聲似落珠。
我朝他笑笑:「大殿下名不虛傳。」
「松柏之質。」
他脣角微揚,也極輕地笑了笑。
兩人說的都是場面話,彼此心知肚明。
「謝姑娘前日遣人送來的瓜果。」他推推眼前的果盆,「熟了。」
我攤開手中的白玉:「大殿下的美玉,收到了。」
我拿了一個盆中瓜果。
他伸手拿玉。
我收攏掌心。
他的手頓住,我望著他笑。
-13-
他叫楚虞。
陛下的大皇子,楚珩的親哥哥。
我爹說得沒錯,我和楚珩的婚約,先皇所賜,不是說退就能退。
但我又再清楚不過,這個婚,非退不可。
重生醒來的第一日,我輾轉反側,在記憶中搜尋到這個人。
身份高,地位好,最重要的……
死得早。
嚴格來說,他纔是陛下的嫡長子,太子之位該是他的。
我的婚約,也該是他的。
但他生母體弱,生下他就去世了。
他亦多病,不足周歲時,國師就斷言,此子活不過十八。
因此,太子之位註定與他無緣。
上輩子他雖活過了十八,卻也只勉強多活了六年。
可他分明是有野心的。
他不曾娶妻,無兒無女。
過世時,府邸裡的錢財,卻超了國庫半數。
不敢想像他若多活幾年,或是身體康健,會是何等光景。
「謝姑娘這是何意?」楚虞黑沉的眸子望著我。
「謝氏淑因,最厭蠢貨。」我挑眉看他,「結盟之前,讓我瞧瞧你的本事。」
楚虞笑了。
這次是真笑,顯得他蒼白的臉上有了幾分華光。
徐徐舉杯,飲了一口茶水。
-14-
私相授受,這對從前的謝淑因來說,是大逆不道。
但我需要一個盟友。
而且,是一個睿智的盟友。
-15-
上京城內很平靜。
流言傳了幾天,不攻自破。
東宮和謝氏的婚事,怎麼可能告吹呢?
謝氏嫡長女,註定要做皇后的。
東宮那位不娶,誰敢娶?
楚珩很快活。
陛下見他就沒有好臉色,他乾脆帶柳婼春獵去了。
人不在京中,他自然不會發現,短短一個月,商行之間的頻繁交易。
或者,即便他在京中,也不會在意。
東宮不缺銀子。
即便缺,也有謝氏給他填補。
他也沒發現,東宮裡悄無聲息的人事調動。
畢竟只是些丫鬟嬤嬤,無足輕重。
「就這?」
我和楚珩之間的書信往來,變成了我和楚虞之間。
只是病弱的大皇子,話並不多。
這封信他沒回。
沒兩日,京中突然多了一齣戲。
貴公子被孤女所救,私訂終身。
可孤女平民出身,貴公子卻是名門望族,斷不能接受這樣的當家主母。
當然,最終二人突破世俗枷鎖,相愛相守。
戲的結尾,貴公子慷慨陳詞:
「平民又如何?為何平民做不得當家主母?」
「知恩圖報,君子所為。」
「若不能為君子,何以為一族之長?」
戲的劇情太過熟悉,以至於隨著這齣戲的火爆,民間輿論瞬間發酵。
平民為何不能為一國之母?
太子若連知恩圖報都做不到,何以為一國之君?
太子要娶啞女,乃君子之風。
太子,該娶啞女。
幾乎與此同時,太子春獵的林子裡,突現奇觀。
數百鳥兒繞著啞女所在的馬匹,旋轉鳴叫。
百鳥朝鳳啊!
於是太子回京時,百姓夾道歡迎。
他摟著身前的啞女,意氣風發。
-16-
倒是挺妙。
以民心為由,逼陛下讓步。
且,一石三鳥。
斷了楚珩的前路,絕了我爹的後路,還讓楚珩與陛下生隙。
什麼百鳥朝鳳,愚弄民心的把戲罷了。
陛下不會懷疑到深居簡出的楚虞頭上,只會認為,這些都是楚珩的手筆。
至於楚珩,興奮之餘,恐怕只覺上天助他。
「如何?」
「不賴。」
「就這?」
我笑了笑。
遣人將那塊白玉送了出去。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附加一句:
「殿下,不妨乘勝追擊。」
「謝姑娘,想好了?」
「自然。」
既已結盟,重生後的第一步棋,容不得絲毫猶豫。
-17-
對於楚珩和柳婼的招搖過市,鴻雁罵了整整三日。
但「不知羞恥」,也就是她能罵出的最難聽的話了。
這一次,京中連流言都沒了。
人人都篤定,謝氏嫡長女和東宮的婚事,必然要退。
就等著看她笑話吧!
我的婚,的確退了。
但我的笑話,倒是沒給他們瞧著。
據聞,那一日,皇宮熱鬧非凡。
楚珩帶著民間力挺啞女為妃的幾位文人,「百鳥朝鳳」的目擊者,還有幾位得道高僧。
一羣人,浩浩蕩蕩跪在勤政殿門口。
我爹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帶著幾位元叔伯以及幾位門生,匆匆入宮。
謝氏百年,從未如此被辱。
「陛下,既然太子殿下心意已決,成全殿下吧!」
「臣等,絕無怨言!」
浩浩蕩蕩,又跪了一隊。
就為了一個啞女,竟鬧到如此難堪的地步!
陛下怒也怒過,惱也惱過。
可事已至此,他如何不同意,也別無他法了。
只是正如城中傳聞,一個與太子殿下訂了十幾年親,佔據朝廷半壁勢力的謝氏嫡長女,這婚退了,誰敢娶?
如此毀了謝淑因的一生,陛下以後又有何顏面面對忠臣?
謝氏與皇室的百年和諧,會不會就此打破?
正在膠著時,出現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
其實那日我特地給楚虞遞了信箋:
【穿得好看些。】
【別瞧我爹一本正經。】
【最是以貌取人。】
所以傳聞裡,那人出現時,眉眼風流,清逸如畫。
宛若天人由天降。
待他跪下時,眾人才反應過來。
這是深居簡出,幾乎被人們遺忘的,那位病弱的大皇子。
而他一開口,更是語出驚人:
「父皇,兒臣,求娶謝氏淑因為妻。」
一語破局。
陛下驚覺自己竟忘了還有個兒子,雖身體差些,可早活過了國師斷言的十八歲。
我爹驚覺幾年不見,這位大皇子出落得如此出塵,倒比那中了蠱似的太子看著順眼多了。
一君一臣,眼神交匯間,讀懂了彼此。
只有太子殿下,據聞當時的表情又很精彩,驚詫得幾乎站起來。
不待他開口,陛下已經下了禦令。
廢謝氏淑因與太子婚書,改賜婚於大皇子。
另賜太子與啞女柳婼,擇日完婚。
此事,告終。
拿到聖旨時,我久違地心生愉悅。
第一步棋下得這麼順利,是我意料ẗŭ⁴之外的。
由此可見,選對盟友,很重要。
就是前腳領了聖旨,後腳楚珩就來了。
終於能娶得佳人,他不去和柳婼卿卿我我,來給我找晦氣?
我勒令:「太子與狗,不得入內。」
可惜只有我院子裡的鴻雁敢對他喊這句話。
楚珩在院子外怒氣衝天:
「謝淑因,孤看你是瘋了!」
「孤好心好意來提醒你,楚虞他就是個廢人!」
「你若懂好歹,最好想辦法把婚給退了!」
「否則將來有你哭的!」
我心情愉悅,眉毛都懶得為他抬一下。
只徐徐打開了手中的信箋。
【何時下第二步棋?】
我這盟友,果然比外面那隻,上進多了。
我提筆:【不急。】
【請你看出好戲。】
-18-
楚珩殺死我之前,其實跟我說了很多話。
只是那時太疼了,許多都記不清了。
印象最深的有一句: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謝氏,我和婼婼本可以相守到白頭!」
這輩子沒有我,沒有謝氏。
我倒要看看,他和柳婼,如何相守到白頭。
廂房內,茶香嫋嫋。
「南方時疫暴發,太子殿下請纓賑災本是好事,可……」
「帶上女眷,合適嗎?」
「有何不合適的?啞女……太子妃雖還沒過門,可百鳥朝鳳,天佑之人!」
「聽聞她還會醫術,能造福百姓也說不定!」
茶館裡永遠不乏議論實事的人。
「這就是你說的好戲?」
太子殿下南下賑災,帶上了還未過門的啞女。
一時城中議論紛紛。
我揚眉飲茶,當然不止。
「淑因醇厚甚茶,幸而有人眼瞎。」楚虞突然笑道。
我抬眸。
這人容顏確實不錯,尤其笑起來,眼尾那枚小痣別有風情。
幾個月來,常常一道喝茶,言語知進懂退,相處融洽。
就是……
視線往下,的確清瘦得很。
見我望著他,楚虞掃一眼我的茶盞,傾身給我倒茶。
一個皇子,經商,身上卻帶著墨香。
「今日如此沉默?」倒茶時,他瞥我一眼。
不是我沉默。
我在想楚珩那句「楚虞他就是個廢人」。
「喂。」我直接抓住他的領襟,「你……能生嗎?」
楚虞眼皮一顫。
徐徐放下手中茶壺。
抬眸,眼神靜得很,眼尾那點痣卻是殷紅的。
他捏起我的下巴。
「試試?」
-19-
我還真想試。
楚虞若不能生,我的整盤棋,豈不白下了?
但再離經叛道,也不能在茶館裡試呀。
一個月後,我請楚虞看的戲,終於登場。
太子南下抗疫,帶著愛得難捨難分的啞女。
不承想,啞女染上疫症,久不見好轉,太子心急之下,遣人送啞女回京。
啞女回京也就罷了,誰都沒想到,太子居然也回了。
太子是被啞女一劑藥迷暈,帶回來的。
「殿下已有症狀,我都快沒命了,怎能把殿下留在那裡送死?」
上輩子,柳婼淚眼朦朧地在紙上陳情。
一Ŧú₃個會幾個字,但沒讀過什麼書的孤女。
眾人也只能無言。
兵敗將領且要守旗而不倒,太子殿下自動請纓去疫區,不僅不知輕重送染疫的啞女回京,居然棄眾人於不顧,自己也跑了。
更何況,太子並未染疫,只是普通風寒。
上一次Ţü₃,這件事被父親壓下來。
同去疫區的官員,正好都是父親的門生,楚珩還未進城,父親就得了消息。
連夜將人攔下,又送了回去,此事才未走漏風聲。
可這輩子,父親不願再幫他了。
柳婼前腳帶著楚珩進城,後腳京城就炸開了鍋。
各種對太子殿下的口誅筆伐,彌漫在整個民間。
陛下大發雷霆,怒斥太子行為不端,德不配位。
其實輿論這東西,花些銀子,是可以左右的。
但這種事情,不能用官銀。
後知後覺的太子殿下這才發現,這大半年,他的私產死的死,廢的廢。
私庫竟是空的。
他也斷拉不下臉面,找人要銀子。
只能由著輿論持續發酵。
【準備下第二步棋咯。】
我給楚虞遞信。
-20-
我要戳穿柳婼裝啞這件事。
楚珩一直堅定地認為,柳婼對他的愛純粹而無瑕。
上輩子柳婼帶他回京,事後他只淡淡歎口氣:
「婼婼也只是太在意我。」
這輩子無人給他善後,不知他此時還說得出這種話來嗎?
楚虞早就安插了一些丫鬟嬤嬤在東宮,略施小計,讓一個原就會說話的人開口。
不算難事。
我本打算在疫事上做文章,嚇嚇她就行。
哪知還沒開始籌謀,有人自己撞槍口了。
據聞那是一個傍晚。
太子殿下近日被民眾罵,被百官罵,被陛下罵,心中煩悶不堪。
已經連著五日沒去心愛的婼婼院中了。
東宮遼闊,有一人工湖,有一拱橋。
那晚柳婼人如其名,弱柳扶風地坐在拱橋的石欄上,一邊哭,一邊給太子殿下打手勢:
「是婼婼不懂事,婼婼連累了殿下,婼婼願意贖罪。」
「殿下,來生婼婼再報答殿下的一往情深。」
撲通——
跳湖裡了。
太子殿下情深不壽,當然緊隨其後。
可也不知是時辰選得晚了些,還是太子殿下向來眼瞎。
竟然在水裡折騰了半天,沒撈到人。
做戲要做真,柳婼是真不會水。
撲騰了幾下,竟等不到來救的人。
關鍵時刻,保命的本能佔了上風,破聲大喊:
「救命!救命啊!殿下,殿下,婼婼在這裡!」
據聞太子殿下當時的表情,又精彩紛呈了。
可惜,他精彩紛呈了三次,我一次都沒瞧著。
這之後東宮不是怒斥聲,就是痛哭聲。
沒幾日,又鬧去了勤政殿。
太子殿下跪地不起:「父皇,請您收回成命。」
「兒臣要退婚!」
-21-
我娘從小教我,身為女子,尤其是世家女。
情愛駭人。
愛人只能愛七分,留三分。
楚珩身為太子,沒人教嗎?
或許吧。
又或者,他從小,都被寵壞了。
皇后雖為續弦,可嬌美動人,獨得陛下盛寵。
陛下前有一位纏綿病榻的嫡長子,後有幾位嬌滴滴的公主。
直到楚珩十四歲,纔再得一位小皇子。
楚珩生來就理所當然地,佔據了全部的皇家資源。
也理所當然地認為,所有人,所有事,都該圍著他打轉。
他想娶誰,就一定要娶到手。
他不想娶誰,誰都賴不到他身上。
陛下被他氣得幾乎暈厥,直接提了尚方寶劍。
鬧得滿城風雨,ťůₒ要娶的人是他,婚期就在眼前了,說不娶的還是他。
百姓要如何看他?如何看他這個陛下的皇命?
當然,砍是沒真下手砍,踹了幾腳讓他滾了。
楚珩這麼一「滾」,就「滾」到了我的院子裡。
彼時,我剛跟楚虞「試」完,根本不想動。
可院子裡沒留人,他把門拍得震天響。
開門的時候,我終於得見太子殿下臉上的「精彩紛呈」。
-22-
要說楚虞那人,性子裡也是有些皇子特有的鋒利的。
見我要起身,非抵著我的脖子咬了兩口。
楚珩顯然看見了。
眸子裡又是震驚,又是訝異,竟還有幾分晦澀,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淑因,你……你們……」
我攏了攏衣領,偏著腦袋看他。
循規蹈矩地活膩了,就想離經叛道,怎麼了?
楚珩突然就怒了:
「你還未出閣,你究竟知不知羞?」
「皇弟這話說得不妥。」我正要開口,內殿傳來珠玉似的聲音,「你與那啞女無媒苟合的事情都做了。」
「我們怎麼ŧũ̂ⁿ了?」
楚珩沒想到人還在我屋子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我又不像皇弟,今日與這個退婚,明日與那個退婚。」
「我看上的,從一而終。」
楚珩臉上只剩白了。
「還有,淑因不是你叫的。」
「該喊皇嫂。」
楚珩的脣抖了抖,沒說出話來。
我還以為他要喊皇嫂呢。
無趣。
攏臂關門。
「淑因。」楚珩將門抵住,「淑因,柳婼她騙了我!」
「淑因,是她從中作梗,我們才會變成如今這樣!」
「淑因,你聽我說,前幾日我做夢,夢見與你成親的明明是我……」
「夫人。」楚虞直接改了稱呼,「被子涼了,我體虛,冷。」
「太子殿下,要不進去和大殿下一起說?」
楚珩閉嘴。
我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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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珩也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回去之後,竟然生病了。
沒有勤政殿的熱鬧,也沒東宮的熱鬧可看了。
但府上開始籌備我和楚虞的大婚,倒也閑不下來。
這日我正在盤嫁妝,來了個不速之客。
柳婼見到我就跪下,哭成了淚人兒。
「謝姑娘,您去東宮看看殿下吧!」
我一個側身,扯過了差點被她抓住的裙裾。
「謝姑娘,殿下病重了,無論如何都醒不來,夢裡一聲聲地喊著您的名字。」
「您去看看他,說不定他就醒來了!」
兩輩子第二次聽到柳婼的聲音,可真不容易。
我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並不太想搭理。
「謝姑娘,您和殿下青梅竹馬的情誼,您就去一趟東宮吧!」
柳婼又開始磕頭:
「是民女奢望了!」
「只要謝姑娘點頭,民女願意為妾!」
「謝姑娘,民女求求您了!」
我剛剛皺眉,身旁一聲冷喝:
「都是怎麼管事兒的?哪裡的阿貓阿狗都往府裡放?」
謔,鴻雁罵過太子是「狗」之後,越來越放得開了。
「管家!逐客!」
柳婼被趕出府,再沒被放進來過。
本是件無足輕重的事,可我越品她話裡的意思,越覺得不對勁起來。
楚珩生病,喊我的名字?
他對我可沒那麼情深義重。
再者,他上次說什麼夢見我和他成親。
他莫不是……
我重活一次都蹊蹺,也沒什麼是不可能的。
可,萬一他記起前世了,我的第三步棋,要往哪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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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我向楚虞吹噓,只要他與我結盟,只需三步棋,讓他拿回原本屬於他的東西。
上輩子那樣慘死,我是絕不可能讓楚珩țù³安穩做他的太子。
甚至登基的。
我讓人盯著東宮。
楚珩已經醒來,看起來並無異常。
東宮也無要事發生。
勤政殿門口空了。
楚珩沒再去要求退婚,轉而推遲了他和柳婼的婚期。
這卻讓我更加不安。
楚珩的性子,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他推遲婚期,會不會是因為……
他也知道,這日子,快到頭了。
我的第三步棋,就下在一個月後的某個夜晚。
那個夜晚,陛下悄無聲息地在秋風中,薨逝了。
-25-
自古帝王薨逝的那一夜,是最重要的一夜。
但在楚珩身上是例外。
他並沒有競爭者。
上輩子陛下在睡夢中薨逝,甚至晨起時才被內侍發現。
楚珩無驚無險,平靜而順遂地接過了皇位。
但這輩子,有楚虞。
有我。
只要我的第三步棋下得夠好,夠準,踢楚珩出局,並不難。
我按計劃準備著一切。
與父親促膝長談。
給楚虞皇宮佈防圖。
給兩個哥哥寫信。
東宮仍舊一切正常。
楚珩照常上朝下朝,柳婼仍舊哭哭啼啼。
很快,一個月過去。
夜晚降臨時,我給楚珩遞了信箋。
【子時,護城河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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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楚珩其實還是有些美好回憶的。
柳婼出現之前,我的每個生辰,楚珩都陪我去護城河放花燈。
幼時不懂靦腆,許願都會大聲說出來。
沒幾日,那些想要的東西,就會從東宮送過來。
大了不再說了,楚珩也總能從身邊人嘴裡,探聽到我的喜好。
我到護城河的時候,他已經在了。
只一眼,我知道我的猜測沒錯。
初生牛犢的太子殿下,和做過十年帝王的人,眼神都不一樣。
「淑因,有些年沒來這裡了。」
他望著暗沉的護城河。
這個時辰,自然沒有花燈。
「我記得那年你從那裡滑下去。」他指著河下一處礁石,「嚇得哇哇哭。」
「還是我拉你上來。」
「殿下記性真好。」我笑笑,「我不記得了。」
「所以你一回來,就打算遠離我,是嗎?」
「不然呢?」我睨他一眼,說道,「等著再被你殺一次?」
楚珩的眉尾挑了一下。
聲音低下來:「淑因,是我錯怪你了。」
「是陳氏。」
「我追伐陳氏的時候才知道,柳婼身邊的小丫鬟出自陳氏。」
「知道她假死的計畫後,換了她的藥,嫁禍給謝氏。」
「我是信你的,所以沒有及時救她,可她居然真死了……」
我並不太想聽。
當年事有蹊蹺,不用想都知道。
可知道內情又如何呢?
不該做的,他早做過了。
「就算她因為我勸你納她為妾而羞憤自盡,又如何?」我冷冷望著楚珩,「楚珩,是否納她為妾,決定權在你手上。」
「你見陛下堅決不允,自己動搖了,不是嗎?」
「卻要因我一句好心的建議,滅我全族!」
「我以為……」
「我不想聽。」
秋風瑟然。
楚珩沉眸望著我,突地笑了笑。
「我知道癥結在哪裡。」
他拽著我往前,在一棵大樹前停下。
他竟把柳婼也帶來了。
捆著她的手腳,封住她的口舌,綁在樹幹上。
柳婼已然哭紅了雙眼,一見我們,「嗚嗚」叫著,眼淚又掉下來。
「騙孤者,當誅!」
幾乎是眨眼間,楚珩抽出腰間佩劍。
一劍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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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口口聲聲的摯愛。
眼前人恐怕不只是十年後的楚珩。
當年他殺我,容顏尚且蒼白。
今日他一劍下去,面不改色。
我握緊雙拳。
「解氣了嗎?」
柳婼的雙目猶未合上。
我移開視線。
「淑因,我知錯了,那些年,我日日後悔,我為你修了……」
「閉嘴!」
我根本不想多聽他說一個字。
楚珩的眸子又沉下去。
繼而笑起來。
「醜時三刻,你在等這個點是嗎?」
醜時三刻,上輩子太醫宣佈的,陛下真正薨逝的時辰。
「淑因,你以為我沒有謝氏,你拉上個沒用的楚虞,就能贏了?」
「朕就叫你親眼看看,今夜到底誰贏誰輸!」
楚珩拽我上馬,直奔皇城。
剛進城門,皇宮方向升起一道光束。
東宮所用的信號彈。
大約是在告訴他,陛下已薨。
馬匹挺進宮門,如入無人之境。
皇宮內的御林軍,已被楚珩掌握。
宮內太監面色倉皇,見到馬匹就跪。
已經見過爭端。
陛下寢殿前,密密麻麻,全是人。
東宮十率府傾巢而出,羽林軍,京畿營,謝家軍,散亂其中。
楚珩一拉韁繩,震天齊喝:「殿下!」
誰贏誰輸,一目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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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虞被兩個十率府的侍衛架住了脖子。
我遠道趕來的兩個哥哥,被束住了雙手,同樣刀架在脖子上。
謝家軍悉數半跪在地上。
真狼狽Ţū́ⁿ。
楚珩下馬,朝我伸出手:「來吧,我的皇后。」
我只望著他。
楚珩將手伸得更近,表情那樣虔誠:
「淑因,這輩子,朕要你做最快活的皇后。」
我掃了眼滿場站得密密麻麻的人,抬頭望了眼天上的月亮。
再好不過的時辰。
我看著楚珩,偏了偏腦袋。
贏了嗎?
楚珩皺了下眉,環視四周,眼裡閃過一絲詫異。
謝家軍的人數太少,發現了?
「逆子!」正在此時,前方一聲大喝,「你說誰是『朕』?」
楚珩不可置信地看向披著寢衣,出現在寢殿門口的。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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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三步棋,其實並沒有被楚珩的重生打亂。
因為我知道,世人總喜歡以己度人。
尤其他如今已經是那麼一個殘忍嗜殺的「暴君」。
在他眼裡,這個夜晚,我必然傾謝氏之力,佔領皇宮,改陛下遺囑,推楚虞上位。
他不會想到第二種可能。
因為他也迫切地等待這個夜晚,等待他重回萬人之上的這一天。
可我不會讓他如願的。
從一開始,我的第三步棋,就不是什麼宮變。
陛下是很好的陛下。
勤勉於政,愛民如子,對謝氏更是又敬又重。
既然知道他會在這個夜晚無聲薨逝,為何不能早做防備?
楚珩才重生一個月,可能並不清楚,從大半年前起,陛下的平安脈早中晚各一次。
用的湯藥也遠甚從前。
陛下的身體,其實比上輩子康健許多。
從一開始,我只是想讓陛下對楚珩生嫌。
第一步棋如此,第二步棋也是如此。
第三步棋,是做出各種假像,讓楚珩以為我們要擁楚虞,發動宮變。
一旦他動手,疊加此前陛下對他的種種不滿,廢太子勢在必行。
當然,這裡要感謝柳婼。
若不是她,我還不知這世上竟會有「假死藥」這種奇物。
我們找到她那位師父,試驗過幾次,確定對身體無礙,且能根據劑量來控制假死時長。
所以在原本的計畫裡,陛下今晚也是要「假死」一次的。
楚珩重生,我唯一多做的一件事,便是約他去護城河。
他若在宮內,恐怕一早就看出謝家軍的數量不對。
奪宮,那些數量哪夠?
這夜的「宮變」,當然也有陛下的配合。
陛下信任父親。
父親說楚珩恐生異心,不妨一試。
他也便不妨一試。
只是他不知那藥會讓他「假死」,不知這都是我們離經叛道的局。
再見楚珩,是三個月後,天牢裡。
-30-
由秋轉冬,天上落雪了。
和我死去的那一日極為相似。
天牢裡冷極了。
楚珩消瘦了很多,手腳鎖著鐵鍊,穿著單薄的囚衣,靠在角落。
其實原本不會這麼狼狽。
可他重生了,籠絡御林軍和京畿營時手段狠戾。
陛下對他失望至極,臨終前都不願看他一眼。
是的,儘管用了最好的御醫,最好的藥,陛下的生命,也只延長了三個月。
聽見人聲,楚珩抬頭,又低下。
大約是意識到來的人和平時不一樣,再次抬頭。
眸子裡亮起光彩。
我進了牢房,他馬上站起身,靠近就想拉我的手。
我躲開,他的手便僵在空中。
「淑因,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我沒忍住,又笑出了聲。
「淑因,好不容易我們都回來,這是上天給我們重來一次的機會……」
「我倒不這麼覺得。」我與他保持三尺的距離。
「讓我們都回來,也說不定,是因為有些人太冤。」
楚珩眸光又黯淡下去。
「楚珩,你可知為何你我十年夫妻,我都不曾有孕?」
楚珩的眼神落在我小腹。
「因為從嫁給你的那一日,父親就給了我避子藥。」
外戚勢大,暫不宜有子。
待功成身退,再養育子嗣為佳。
我的父兄,我的族人,對他那樣忠誠。
「但其實,我們有過一個孩子的。」
楚珩瞳孔猛地一縮。
「你殺死我時,我腹中已有三個月身孕。」
「你為何……」
「為何不告訴你是嗎?」我走近他,抬眸看著他,「我為什麼要給你這樣的人生孩子?」
楚珩的面色一寸寸地灰敗,罕見地露出痛苦的表情。
「楚珩,我還真擔心你沒回來。」
「我怕你覺得自己死得冤!」
我抽出手中匕首,俐落地插入他胸口。
楚珩震驚地看著我,面上的痛苦蔓延到眼底。
我安靜地望著他:
「這是你,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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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更大了。
鋪滿了宮道。
楚虞在外面等我。
「路滑。」他蹲下身子,「揹你。」
我爬上他的背。
其實他真的挺瘦的,前陣子才病過一次。
可我的確,不太想自己走路。
他的背也不太暖,只有頸窩處冒著絲絲熱意。
但我靠在上面。
大抵因為這些日子合作默契,大抵因為他從來不會多問一句「為什麼」。
不由自主就掉了幾滴眼淚。
他突然歎了口氣:「你也不是沒人愛。」
「有沒有可能,我掙那些銀子,就為了你當上皇后,能國庫充盈,安穩一些?」
我一下從他背上跳下來。
「喂,目的達成, 跟我打感情牌了?」
「想讓我心軟退步?」
「唔……」楚虞摸了摸鼻子, 「被發現了。」
-32-
楚虞登基那日, 將國印一分為二。
照約定,江山共理, 國事共議。
可我似乎看錯他了。
他對做皇帝,並不是熱衷的模樣。
先是謙虛地表示自己精力不濟,提拔父親為攝政王,將大多政事交予他。
後來他乾脆把那半國印也扔給我。
我倒喜歡與他商議事情。
和腦子好使的人說話, 愉快。
半年後,我有了身孕。
他更少管朝政了,常常我在哪兒, 他在哪兒。
問他就說岳父大人在, 放心。
嘖,虧我以前還說他「上進」。
孩子出生得很順利, 是個皇子。
楚虞很開心,整日抱著孩子不鬆手。
想直接封為太子。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楚珩, 搖頭。
第二年, 我想廣納後宮。
孩子總不能我一個人生不是?
楚虞居然拒絕了。
「體虛。」他說。
不是, 就他那病中都想要來的勁頭,跟我說體虛?
他不同意也沒關係, 反正……
結果, 轉頭就發現他扔給我那半塊國印, 又被他摸走了。
第三年, 孩子會走路, 會說話了。
宮中漸漸多了許多歡聲笑語。
我開始趕楚虞去前朝。
我爹年紀大了,哪受得住事事由他經手?
我要半邊國印,其實也不是對朝政多感興趣。
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繩而已。
第四年時, 我到底又懷了。
時光好像從未變得這樣快過。
偶爾楚虞會問我:「我還有幾年可活?」
看吧,這人精明著呢。
不問, 不代表摸不清我那些異常。
他一問, 我就答他:「就明日了。」
「趕緊的,你不在了, 我就拿你的銀子, 養整整一宮的男寵。」
「你知道的, 我最是離經叛道。」
第五年, 老二出生了, 小公主。
楚虞整張臉都是喜悅,又說不立皇太子,要不立個皇太女?
我不想理他。
第五年,楚虞二十五歲。
其實已經比他上輩子多活了一年。
我竟沒有不悅。
畢竟, 我最早的計畫, 是去父留子。
楚虞這種都不用我親自動手的, 簡直再適合不過。
第五年,楚虞帶我去看日出。
霞光衝破雲層那一刻,整個上京城平靜, 安逸。
下山時,我默默拉住了他的袖子。
時歲靜好。
不論長短,只爭朝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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