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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槐序活着回來了,沒人知道他在沒有糧草也沒有援軍的大漠是怎麼活着回來的,但當他帶着那支鎧甲破損的軍隊回到京城時,鮮卑人再不敢撲上去,雍熹更是遙遙看見揚塵便帶着親隨倉皇逃走。
連自己「新立」的幼帝都來不及帶上。
元槐序回到京城後,展開了一場無差別的屠殺。殺依附雍熹的士族就算了,那些被迫爲「新帝」做事的臣子也不放過。在衙署抓住「罪人」就直接用刀割喉,長街上每天都是沖洗不乾淨的鮮血,亂葬崗的屍體堆了一層又一層,不得不隔幾日就放一把大火燒淨。
他對待鮮卑人更是齠齔不留,一心要將其滅族。
就連幾十年前就歸順中州的鮮卑族裔Ŧū⁶也不放過,任何高鼻深目肌膚雪白的人,他幾乎見之殺之。
在那之後,他更是用一種常人難以接受的方式殺掉了那個被雍熹推上帝位的孩子。
他在朝堂上當着衆臣的面把「幼帝」烹了。
那樣瘋魔的程度,不像是單純的恨意,更像是一臺殺人機器被啓動後無法再停下來。
整個京城都淪爲修羅地獄。
後來蕊兒扮作商戶到淮州一帶打探消息,聽見一個令人難以置信、但又不得不信的傳言。那些從遙遠的西邊穿過沙漠來到中州的鮮卑商販們說,元太尉喫人了。
他們說,元槐序的部隊在荒蕪寂寥的大漠中,爲了活下去,一邊戰鬥,一邊喫人,打了整整八個月,喫了整整八個月。
在烹了「幼帝」後,元槐序向桐城傳訊,恭迎皇上回鑾。
自雍熹裏通鮮卑作亂起,皇帝就已經被嚇破了膽,如今見皇族被烹更是不敢回去。
何況,田氏二女中的麗妃此時已身懷有孕。
……
「大膽蕭氏,竟敢挾持皇上!事到如今還不俯首就擒!」
蕭玄朗不可置信地看着將自己包圍起來的田家人以及與麗妃並肩而立的皇帝。
「檀郎?」
海岸的夜晚太黑了,重重火把躍動中,蕭玄朗看不清皇帝的表情,不清楚他是被田家人脅迫還是……還是騙了她。
渡江之後,皇帝堅決不肯前往青州,非要到桐城來,從那時起蕭玄朗便知道皇帝已經不信任她了。
這種不信任在青州不遵聖旨與翟人聯姻後達到頂峯,大小田氏接連承寵,皇帝卻再也不會與她促膝長談。皇帝解釋說是爲了安撫田家,但蕭玄朗心裏清楚,有些東西已經變了。
好在蕭翀送了她二千兵,不然,蕭玄朗覺得自己活不到現在。
麗妃前腳懷孕,元槐序的奏摺後腳就到,說他已經打掃了京城,恭迎皇帝回京。
在蕭玄朗看來,身爲一個沒有兵權空有名位的皇帝,最重要的就是維護自己的正統地位,也就是說,只要他有朝一日還是世人皆知的皇帝,那麼,京城就是他最應該待的地方。
不論元槐序再殘暴嗜血,都不會蠢到弒君,烹殺僞帝不過是爲了震懾他們。
一旦回到京城,他們就能召田氏,帶着懷有身孕的麗妃入宮,這樣一來,田氏和元槐序互爲掣肘,京中又會回到從前被雍熹和元槐序掌控時的模樣。
雖然依舊是被架空,但是,總比留在桐城好。
蕭玄朗並不是嫉妒田氏二女,而是再清楚不過田家的心思。田家顯然不是忠君愛國的世家,不然早該謀官入朝。他們是儀隴田氏的分支,本是小宗寡族,靠經商成爲沿海鉅富,收留皇帝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樁生意——一旦麗妃生下皇子,皇帝和她都會有生命危險。
這樣的道理,蕭玄朗以爲她的丈夫會明白,所以她找到皇帝商議。皇帝說,恐怕田家阻攔,不如蕭玄朗暗中調兵夤夜離開。
這樣的事情他們夫婦已經做過一次——蕭玄朗帶着她的宮人殺出重圍,護送皇帝渡過脊江,如今皇上想要故技重施,蕭玄朗心中並非沒有猶疑,但那個人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君王,她壓下心頭不安,安排了這一次出Ṱū́ₒ逃。
接着,便有了眼前這一幕。蕭玄朗和她的二千兵士被田家團團圍住,而她的丈夫、她的君王,站在她的對面。
皇帝沒有回答,蕭玄朗又叫了一遍,這次不再喊他的名字,而是帶着不甘地質問:「皇上,爲什麼?!」
田氏族長道:「看來這妖婦死不悔改,臣請奏皇上立時誅殺此女,以儆效尤!」
皇帝終於開口了,可他聲音很小,在海風中微不可聞,蕭玄朗吼道:「你說什麼,大聲點!今時今日,你連話都不敢和我說了麼!」
她必須要聽清楚,死也要死個明白!
「蕭氏狂悖不堪,着貶爲庶人幽居別苑,其餘人等就地格殺。」
「哈……」眼前這一幕是如此可笑,蕭玄朗忍不住笑出聲來,「狂悖……檀郎,不,皇上,你覺得我狂悖?」
蕭玄朗哭了,她恨死了此刻控制不住的淚水,那讓她真正像個宮鬥失敗的棄婦。
「是,我的確有錯,不是錯在選錯了男人,而是錯在跟錯了主君。」
田家族長喝道:「放肆!」
「放肆?」蕭玄朗拔高聲音看向田家人,「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想做什麼,無非是想讓你家女兒攜幼帝登基罷了。」
皇帝冷聲道:「你妒忌麗妃失了神智,不要再說這些大不敬的話。」
蕭玄朗搖了搖頭:「你真可憐,以爲犧牲我就能保全你。可我告訴你,一旦我的兵沒了,你就離死不遠了。哈哈……哈哈哈哈……可惜我終究是輸了,我輸在沒有像蕭翀那樣真刀真槍地殺出自己的天地,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話爲你出生入死。什麼中興之治,什麼終結亂世,你這樣懦弱、自私、虛僞、寡恩的人也配?我會好好看着的,我會看着你的天下……」
皇帝向田氏示意:「夠了,不要讓她說下去,動手。」
田氏抬手落下,瞬間,漫天箭雨朝着蕭玄朗的方向落去。
「徹底傾覆……」
蕭玄朗最後的話也消散在箭雨之中。
海風越發張狂,海水的氣息混雜了血腥味,在漆黑的夜裏如同野獸般橫衝直撞。懷着孕的麗妃用手帕捂住口鼻來抵擋那氣味。
皇帝攬住她的肩,自顧自地說:「我不想殺她的,是她辜負了寡人。」
皇帝的手加大了力道,不知道是爲了說服誰,他重複了一遍:「對!是她辜負了我……」
麗妃終於忍不住,吐了出來。
……
嘔——
蕭玄朗的死訊傳來時,我當着衆人的面直接吐了出來。
見大家神色各異,我爲了避免人心浮動,直接宣佈:「我沒有染病,是因身孕如此,你們不必擔憂。」
衆人都不由得看向趙爭,趙爭用手撐着下巴,綠色的眸子盯着我,懶懶道:「真有趣,我也是剛剛知道。」
明明是大喜事,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坐在後方的夏洄嗤笑一聲,道:「趙將軍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府君的事難道要樣樣向你稟報?」
趙爭似笑非笑地道:ŧü₉「夏主簿先做好自己的事,免得被罵,可好?」
「都閉嘴!」我直接打斷他們的言語交鋒,轉而追問韓醞,「蕭玄朗身邊有二千精兵護衛,怎會輕易被殺?」
「田家傳出的消息是皇后娘娘與元太尉暗中交易,意欲挾持皇上離開桐城,離開的時候被田氏發現,皇上親自下令……盡數就地格殺。」
趙爭嘲道:「蠢貨,自絕後路。」
我被「就地格殺」四個字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皇后她……可有全屍?」
韓醞搖了搖頭。
蕭玄朗爲了皇帝兩度流產,換來的卻是死無全屍?
「可有追封?」
韓醞道:「皇后死前已被皇帝貶爲庶人。」
也就是說,什麼都沒有?
我過於憤怒,甚至都不知道該跟誰說,氣到瞬間失神,莫名轉頭朝身旁的蕊兒道:「他這樣對蕭玄朗,這樣對我蕭氏女子,蕊兒你氣嗎?」
問出口我纔想明白,只有蕊兒認識玄朗,只有她能懂我的憤怒。
蕊兒紅着眼,擲地有聲地道:「此乃奇恥大辱!」
衛尹見我們狀態不對,勸道:「府君,切莫感情用事。」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卻仍然無法抑制心中殺人的衝動,想了又想,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將桌案上的筆洗狠狠朝地面擲去。
哐啷——
「傳我的令,在梅嶺立衣冠冢,追封蕭玄朗爲景烈皇后,我青州要爲景烈皇后辦一場轟動天下的葬禮,讓ťũ̂₉天下人看清楚,我們究竟有多麼英武忠直的皇后,和多麼懦弱不堪的皇帝!」
我知道我沒有追封皇后的權力,也知道此舉會遭到世族文人的口誅筆伐,但我此刻都不在乎。
因爲蕭玄朗配得上,我也配得上!
……
在那場盛大至極的景烈皇后的葬禮上,元槐序派遣使者送來從皇陵中挖出的皇后棺槨。之後,他學習雍熹,立了皇族中一個男童爲帝。
可見他雖然發着瘋,卻也和我一樣,覺得皇帝是個不值得效忠,甚至不值得利用的廢物。
六個月後,桐城的田麗妃誕下一個小皇子。從她生下孩子的那一日起,皇帝便被田家人幽禁起來,所有對外溝通都要經田家人的手。
那時候元槐序正和雍熹對戰,青州軍正在匈奴王帳中馳騁,沒有人打算去救他。
在我們這羣「亂臣賊子」心中,景烈皇后可以因爲元槐序死,可以因爲雍熹死,可以因爲我青州死,甚至可以死在胡人手中,因爲,在皇權被架空的如今,不管死在誰手中,都算她死得其所。
唯獨死在皇帝手中,我們不能接受。
景烈皇后的死,註定再也沒有人會爲皇帝出兵。
皇子出生後不到一個月,遠在桐城的皇帝就死了。
一個帝王,被自己的臣下囚禁,最終餓死。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
不久,我和趙爭的孩子出生,那是一個有着黑色眼眸的女孩,乳母將她抱給我時神色緊張,我沒有在意,拍了拍孩子的襁褓,那小嬰兒眼也不眨地看着我,眼中盡是對這個未知世界的好奇。
「她爲什麼不哭?」
乳母垂着頭不敢說話。
趙爭大步走進內殿,揚聲道:「大夫看過了,她是個啞巴。」
說話間,趙爭坐到我牀邊,小心地伸手觸碰女兒。
「你說爲什麼,蕭名那樣健康,你我的女兒卻是個啞巴?」
小嬰兒抓住了趙爭的手指,趙爭那雙綠到妖異的眼睛罕見地流露出柔軟目光,他對那小嬰兒道:「阿爸沒有怪你,是因爲你太好了,老天爺嫉妒你,所以才收走了你的聲音。」
「趙爭……」
趙爭看向我,一時間也爲自己剛纔的言論害羞,他動了動嘴脣,負氣般地偏過頭:「不準嫌棄她!」
「我怎麼可能嫌棄自己的女兒?」
孩子張着嘴,似乎是想哭,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去,漲紅了臉,看着可憐極了。
我安撫地輕拍她的襁褓,問趙爭:「爲什麼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難道你不是……」
「我的生父的確是中州人。」
我心道,這樣的綠眼睛,生父竟然會是中州人,要不是他的孩子是黑色眸子,說不出沒人信的。
趙爭忽地輕笑:「蟲娘,多年前你曾傳播過一個謠言,還記得嗎?」
趙爭直直地看着我,不等我回答便繼續道:「我騙過許多人,但那件事是真的,我的確是襄王和翟人女奴所生。」
他低頭,就着我的手輕吻女兒的額頭:「但那都不重要了,對不對?」
我被他說的話震驚了,但思來想去都想不到他騙我的理由。
襄王已經除國了,襄州已經在我手中了,他沒有騙我的理由,或者說,他沒騙我。
他真的是襄王的兒子。
我不知如何回應,輕輕地「嗯」了一聲,一時間真的有種與他是一家人的錯覺。
「若有一日,我會將襄州給我們的孩子,也算是還給你。」
「好啊。」
懷中的嬰兒像是察覺到了周圍那靜謐又溫馨的氣息,終於不再鬧騰,彎着嘴角微笑起來。
生下二女兒蕭同後,衛尹在廷議中建議蕭氏這幾年不宜激進,應當休養生息。
我本想一鼓作氣奪下淮州掌控脊江,偏偏殺出個元槐序來。元槐序是百戰之將,雍熹兵力財力雄厚,田家又富可敵國,如今這三方彼此爭鬥不休,正是無暇他顧的時候,我們何苦再去主動招惹,不若休養生息。
於是,我便派王招招和漆雕令駐守青州;錦書與蕭婥開拓脊江棄置不用的碼頭,重新打通水路;再由蕊兒扮作商戶與脊江上游來往,一方面可以販賣物資,另一方面也能打探消息,爲之後攻打雍熹做準備。
同時,我再向和青州一樣隔岸觀火的世家大族求婚,讓青州、雄州、襄州的子弟與各大世族聯結姻親,日後可互爲助力。
幾年過去,當年跟我一路過來的屬下相繼成婚,唯有夏綾和夏越依舊孤身。
夏越說,他想等他五哥回來主持他的婚事。
可隨着蕭同長大,夏綾的音信卻越來越少。
他似乎不想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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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
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
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之人性,災必逮夫身。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
聽到蕭名的卡頓,原本垂眸小憩的先生睜眼看向他。
蕭名又「必」了幾次,都想不起後文,朝在一旁玩泥巴的妹妹蕭同咳了幾聲。
五歲的蕭同個子比同齡孩子高許多,即便蹲在地上玩泥巴都看得出身量不小,她和蕭名穿着同樣的玄色錦衣,卻挽起袖子露出胳膊,又將衣襬塞進腰帶裏,只爲專心致志地和黃泥不受打擾。
她是個啞巴,不管在先生面前做什麼都不會受到太大責備,何況蕭名背的這段文章她早已默寫完了。
但聽到蕭名的求救,蕭同還是停下襬弄泥巴的手,隨手拿過一個木槌,「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地敲了兩遍。
這幾聲木槌任誰聽來都是普通聲響,偏偏蕭名聽懂了其中的抑揚頓挫。
「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
先生「嗯」了一下,看了看座下左手邊滿身泥漿全然無心聽課的蕭同,又看了看右手邊坐得筆直一臉認真的蕭名,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裏。
蕊兒看懂了我的憂慮,道:「大公子武藝超羣,又溫和謙卑,府君不必擔心。」
「阿名的確很好。」
蕭名很好,但比不上蕭同。
蕭同天生是個啞巴,我們本不像對蕭名一樣對她寄予厚望,但她的聰慧耀眼到令人無法無視。蕭名學起來困難重重的文章,於蕭同來說,簡單得不得了。
我帶着蕊兒走進蕭同和蕭名上課的水榭。
「府君大人。」「母親!阿姨!」
蕭名開心地站起來,拉着蕭同到蕊兒面前,「這是蕊兒阿姨,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出去替母親做事了,你最喜歡的鳳凰風箏和檀木水車擺件都是她寄來的。」
蕭同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露出一抹笑意。
她衝蕊兒用了手語,蕭名替她翻譯:「同同說她記得阿姨,她很喜歡你送的東西。」
蕭同長得極爲美麗——是的,她那濃密的黛眉、隆起的山根、水湛湛的桃花眼、細挺精巧的鼻樑,以及那天生透着硃紅的嘴脣,盡數帶着美人的情致,儘管她現在只有五歲。
這一點也最是彰顯老天的隨意,蕭同挑着我和趙爭所有的優點生長,不像蕭名……
石羽歌有一次在宴會上醉酒更衣的時候見到蕭名,錯認成魏虎,以爲魏虎來殺他這個「叛徒」,直接跟蕭同動手。還好王招招也去了,纔沒讓我兒子死於「長得太像父親」這種離譜的原因。
「今天晚上府中要設宴,你們上完騎射課程就回去更衣,阿名今晚可以喝一點酒,同同只准喝一盅果釀。」
蕭名點點頭,看見蕭同失落的小眼神,立刻說:「沒事,同同,我陪你喝果釀。」
蕭同挽着蕭名的手臂蹭了蹭,表達對哥哥的喜歡。
我點了下蕭同的鼻尖:「手上的泥都蹭在阿名袖子上了,你也該心疼浣衣局的姑姑們。」
說着,我順便掃了一眼蕭同弄的那一堆泥巴。
「捏的是什麼?」
蕭同比劃着:【淮州。】
我仔細看着那團泥巴上面隆起的山峯、下陷的河道,還有蔥鬱的林地和迴環彎折的道路:「你在做輿圖?」
蕭同點頭,繼續比劃着:【照着書房裏掛的圖做的。】
蕭名立馬說:「同同可厲害了,看了幾次就把中州輿圖背下來!」
蕊兒嘆道:「要不說是府君的親女兒呢,府君大人當年也是徒手畫梅嶺輿圖呢!」
蕭名道:「對對對,小姨也說同同和孃親小時候一樣聰明得很。」
蕭同高高地揚起小腦袋,得意極了。
我問她:「可是爲什麼要用泥巴捏呢?」
蕭同:【叔叔說母親想要淮州,我做給你。】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可太好了,等你哥哥以後出征,就帶上你,你給他做輿圖,讓你哥哥指哪兒打哪兒,和王招招一樣戰無不勝,好不好?」
蕭同:【哥哥比王招招厲害。】
蕭名聽到這話,簡直不能更得意,剛纔忘了課文的窘迫蕩然無存了,一心只期待等會兒的騎射課程。
「好了,專心上課去。」
離了水榭,我又跟蕊兒去了蕭婥的院子。她今日休沐,正在花園裏侍候花草,和蕭同一樣弄得灰頭土臉的。
「蕊兒回來啦!」蕭婥開心地迎上來,上下掃了蕊兒一遍,「果然你穿這樣花紋繁複的鮮亮衣裳最好看,我勸姐姐不要總是一身黑漆漆的,她就是不肯,做了好些這樣的衣裳給她她都不穿。」
蕊兒道:「在外扮作商戶總要合羣,他們都這樣穿,我只是有樣學樣罷了,我還是最喜歡我們青州的黑色。」
蕭婥戲謔地「嘖嘖」幾聲:「這纔出去幾年就學會了打官腔,我算是看出來了,你是憋着回來升職,這才這麼拍姐姐的馬屁是不是?」
我輕嘆:「錦書和蕊兒都長成大人了,只有你這麼多年還是跟個孩子似的,一點都不長進。」
蕭婥俏生生地兩手叉腰立着,道:「我一個管後勤的懂那麼多官場文章有什麼用?只要給你把後方大部隊穩定好就行了,我這麼一片赤忱的人這年頭不好找了,姐姐你撿到寶就偷着樂吧。」
「看她,我說一句,她能頂撞十句。」
蕊兒道:「那也是府君慣的。」
「阿婥,蕊兒剛回來,房間一時也收拾不出來,就讓她先和你住。」
「好啊。」蕭婥想了想,問道,「我聽韓大人說趙爭在襄州那邊的事忙完了,晚上的宴會他也來麼?」
「嗯。」
「那……」
蕊兒不懂蕭婥在暗示什麼,我倒覺得沒什麼好遮掩的,直接挑明道:「夏綾沒跟夏越一起回來。」
蕭婥抿了抿脣:「真是個牛性子,難不成要八抬大轎去求他回來麼!」
「行了。蕊兒你留下,我還要去碼頭一趟。」
蕊兒不會像蕭婥那樣對我直接表露自己的情緒,只是擔憂地看着我,見我連茶也不打算喝立時要去,才說了句「府君慢走」。
青州碼頭正是下船卸貨的時候,船工和商販們絡繹不絕,紅帶黑衣的青州軍個個佩刀,五十步一崗地守着碼頭以防意外。見我和夏樹茗來了,衆人納頭便拜,將碼頭上的人也驚動,紛紛跪拜。
「叫他們都起來,該做什麼做什麼。」
夏樹茗吩咐下去,不消一刻,碼頭又恢復了原本的活力。
「衛尹真是個奇才,把碼頭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管得跟軍營一般。」
夏樹茗微微垂着眸子——他總是微微垂着眸子,因爲若是睜大了眼睛,看見人物動來動去,會引得他分神,影響他心算的速度。
夏樹茗管理府庫,「錢糧」二字是他的命,腦子一轉便過了許許多多的數字,一邊同我說話,一邊還得算賬。
正因如ťųₓ此,在外人看來,瘦弱的夏主簿總是一副病懨懨的倦怠模樣。
此時,「倦怠」的夏主簿對我的話表示了認同:「還算平衡。」
「前些日子衛尹提出要削減軍戶,爲這事各個衙門都吵得沸反盈天,我也問了一些人意見。帶你來碼頭,是想順便讓你看看衛尹說的那些是否可行。襄州已經做了我們的糧倉,若碼頭堅固,青州的軍戶是否該減少一些來供給旁的事務。你管着賬目,心裏必定有你的見解,但說無妨。」
「府君,若只說經濟,那衛老先生說得沒錯,是該削減軍戶,可我不敢妄下定語。我不懂帶兵打仗的事,但咱們遲早要跟北邊大戰,從備戰的角度來說,軍戶又極爲重要。所以府君改亦可,不改亦可,臣定竭盡所能爲府君制定最好的方案。」
夏樹茗一如既往,說了跟沒說一樣。
只要不是一是一二是二的絕對的事情,夏樹茗是不會發表堅定意見的。
他好就好在這裏,討厭也討厭在這裏。
「府君!」
我與夏樹茗正在碼頭走着,一艘客船上傳來女子的聲音,循着聲音看過去,穿着玄色軍裝的錦書正帶着身着常服的漆雕令在船舷招手。
錦書自入了府衙,除了私下叫我名字,在外都叫我府君,她和我一樣曾是奴婢,所以格外重視身份的界定,這點和蕭婥很不一樣。
「上旬得了這艘船,一直沒想好怎麼用它練兵,今日和漆雕大人先來船上看看。」
看着漆雕令的常服,我大概能猜測到,錦書是把正在休沐的漆雕令從家裏薅起來的。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錦書肯定還想帶蕭婥來,但她沒有成功,只有倒黴的漆雕令不得不加班。
錦書幾步跳下船來,將漆雕令晾在船上等待船員攙扶。
我一眼就看懂了她的小心思,她必然是有話想單獨跟我說,我隨口讓夏樹茗去接漆雕令,只留錦書和我。
沒想到她問的問題跟蕭婥一樣:「夏綾回來麼?」
「沒有。」
「蟲娘,趙爭如今在青州的勢力太大了,得有人跟他制衡。夏洄沒本事,夏樹茗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夏越又太耿直玩不過趙爭,夏綾再不回來,我擔心……實在不行,將阿婥或者我許配給王招招。」
「胡思亂想。」
「你明白我沒亂說。世家大族爲何能做到同氣連枝相互廕庇?還不是因爲有了血脈姻親。從前夏氏勢大,便引了衛尹韓醞石羽歌這些有才之士入青州分權,衛尹還是夏綾親自引薦的,夏綾是真心對你好,青州人都看在眼裏。如今趙爭可不一樣,他巴不得水軍全是翟人,說句惡毒的話,若不是同同是個啞巴,怕青州早都姓了趙。」
錦書見漆雕令和夏樹茗過來了,鄭重道:「姐,你把王招招的事放在心上。」
錦書說得彷彿王招招是任人採擷的閨閣小姐,隨隨便便就能許配給某人,也不想想「閻羅招」這個稱呼是怎麼來的。
或許是因爲第一次見面就捅了王招招一刀,錦書從來都把王招招當柔弱文靜的小孩子,讓人哭笑不得。
說話間,又有一艘刻了玄色圖騰的大船靠岸,是趙爭從襄州回來了。
碼頭上許多人的目光都被趙爭所吸引,他依舊是翟人裝束,束髮而不戴冠,束起的長髮上串了瑪瑙玉石金珠彩繩,編成許多股辮子,髮辮隨着江上的風搖盪,晶瑩閃爍,將他襯得如同金玉堆出來的彩人,特別是那雙碧綠的眼睛,比成色最好的綠寶石還耀眼奪目。
趙爭笑起來時嘴角旁會扯出一彎笑弧,很有些孩子氣,但那雙綠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眼中是否有笑意。
一切都那麼精緻完美,但精緻完美過了頭,便顯得虛僞。
這麼多年過去,我早已無法斷定虛僞的是趙爭,還是我心中的趙爭。
趙爭下船來,自然而然地牽起我的手,身上的水腥味縈繞着我:「手這麼冷,怎麼不穿件斗篷?」
說着,他朝屬下招手,拿了件墨狐皮大氅給我披上。
「同同還好嗎,這些天有沒有想我?」
「你問她就知道了。」
趙爭略有些興奮道:「我在襄州找到了三個流浪的大月氏匠人,極擅冶煉,正好可以陪țũ̂¹同同玩。」
冶煉,那是蕭同上個月喜歡的東西了。
「她又迷上了建造,正在用泥巴堆淮州。」
趙爭的笑意凝住了。
這次是真情實感的,我確定。
於是開心的人就變成了我:「你先回去吧,我在碼頭還有事。」
到了夜裏開宴,趙爭換了一身玄色華服,抱着蕭同走入宴席。
父女倆都束髮,髮間編着寶石彩繩,二人玄色外衫下襬露出硃紅色的錦緞裏衣,裏衣上隱約繡了翟人的符文,引來衆人稱讚不已。
我早就下令蕭同和蕭名的一應待遇都要一樣,這一身服飾必定是趙爭給做的。
蕭名仰頭看着燈光璀璨中的趙爭和他同母異父的妹妹,不自覺地張着嘴,眼中是難掩的羨慕。
趙爭朗聲道:「青州府趙爭、二女公子蕭同,請做《儺舞》,賀青州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簫笙、木鼓、嗩吶的樂聲響起,趙爭和蕭同分別戴上儺面,趙爭執手鈴,蕭同執弓,隨着鼓點跳起翟人的《儺舞》。
二人舞動時,玄色外裳飛起,硃紅裏衣如蓮花綻放,蕭同與趙爭身材瘦削,脖頸頎長,儺舞動作大開大合,但兩人那矜貴的儀態讓這鄉野間的舞蹈也被賦予了神聖意味,彷彿真的是壁畫上的神祇在爲世人祈福。
一曲完畢,蕭同取下儺面看向她父親,她喘着粗氣用小手撥開舞動過程中遮擋她眼睛的鬢髮,她似乎想用手語說什麼,抬手時發現手中有儺面,這是代表神佛的東西,不能隨意放在地上,於是只能向趙爭笑,露出和趙爭一模一樣的笑弧。
趙爭也取下儺面,回以同樣驕矜自豪的笑意。
在座諸人紛紛鼓掌叫好,就連一向沉穩的夏樹茗也喝了一聲:「彩!」
宴會大廳外侍者忽然唱喏:「雄州主簿夏綾——拜見府君——」
夏綾……
我傾身看向宴會大門。
他如同脊江邊第一次帶我騎馬時那樣,穿着月白衣裳,目光溫和繾綣地走來。
從前他在京城給我披上的那件雜毛披風早已被束之高閣,取而代之的是珍貴的墨狐大氅。而他,還穿着當年我們最爲困苦難捱時日裏的月白錦緞。
我想起過去六年,我給他寄信,寄每一年的新稻,寄每一歲的生辰禮物,但他寄回的永遠只有「雄州一切安好」。彷彿除了雄州,我們的聯繫全被割裂。
但這一切都是我不容忤逆的選擇造就的,所以明明一紙命令就能讓他回來,我們卻六年不曾相見。
我無法隱藏內心的波動,當着所有人叫他:「如意,你回來了。」
夏綾微微嘆了口氣,帶着些無可奈何,輕笑道:「回來了。」
「我也有一支舞獻上。」夏綾看向坐在一旁的蕭名,「阿名,可還記得我教你的?」
蕭名沉寂許久的目光忽地被點亮,他快速起身:「拿我和夏越將軍的配刀來!」
「青州府夏綾、大公子蕭名,請做《干鏚舞》,賀青州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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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招招現在整個腦子嗡嗡作響,什麼都聽不清,什麼也看不明,簡直是一團糨糊。
就在剛剛,漆雕令大人告訴他,府君大人的妹妹、折衝將軍蕭錦書對他有意思,今日已經向府君提婚了。
「江邊風大,我順着風聽到了她們說話的聲音,要是旁的我也不敢亂傳,但既然是喜事,我便想先告訴你,也好有個準備。」
蕭錦書,那個治軍嚴明、雷霆手段、鐵腕鐵血鐵石心腸的蕭錦書。
王招招透過正在跳《干鏚舞》的夏綾和蕭名,去看坐在對面的蕭家姐妹。
府君姐妹三個都生得美麗,但美得各有千秋,比如府君大人,她是鮮卑混血女子的樣貌,高鼻深目,膚白勝雪,是照着美人的胚子長出來的,無處不好,無處不美,美得太刻意了,用蕭婥的話來說就是「缺少靈魂」。
蕭婥則是正統的世家貴女,面若中秋之月,瑩潤圓滿恰如牡丹綻放,在王招招看來,未免過於華貴,美得不接地氣。
蕭錦書就不一樣了,脖子沒有府君大人那麼長,眼睛沒有蕭婥娘子那樣大,皮膚沒有府君大人那麼白,脣形沒有蕭婥娘子那樣飽滿,整個人長得那樣清秀又不出格,妥帖極了。
特別是往自己心口扎刀的時候,動作利落,一點不拖泥帶水,多聰明的女子啊!
他們那些人都不懂,蕭錦書明明是最美的。
王招招盯着蕭錦書看出了神,蕭婥發現後疑惑回望,把王招招嚇得打翻了桌案的酒杯。
樂聲停止了,《干鏚舞》一舞完畢,衆人雖然同方才一樣撫掌叫好,但大家眼神往來頻繁,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卻都不敢輕易表露。
府君的正房郎君趙爭和情郎夏綾在那場大婚之後從未同席,如今兩邊都獻了舞,還不知府君要如何,大家自然屏息凝神靜待下文。
王招招就是在這時候打翻了酒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府君凝眸看向他,隨即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戲謔的笑:
「王招招看得這樣忘情,想必羨慕得很,是否也想獻藝?」
又是這樣!每次說到不想說的話題,談到談不下去的事情,府君就點他的名,將所有人的關注點引到他身上。
旁人只當是府君器重他,只有王招招知道,府君就是沒話找話,拿他當轉移話題的工具!
若是從前,王招招必定輕佻地蹺起腿說自己不會才藝,自罰幾杯酒就此揭過,但一看到對面的蕭錦書,王招招不知怎麼就生出了一點「雄心壯志」來。
遠處的趙爭冷笑着飲了一杯酒,夏綾則衝他微微頷首,王招招抬眼看向高高在上的府君大人,心道:一王二後,府君也是爲難,只有靠我才解得開這僵局了。
王招招站了起來,鄭重地向蕭翀行禮,朗聲道:「回府君,請虎賁軍獻《入陣曲》。」
「準。」
【王招招列傳】
帝有宴,趙爭獻《儺舞》,綾侯獻《干鏚舞》,二公子相爭,衆皆不言,恐見罪於帝寵。惟王招招挺身,言儺舞以助倉廩,干鏚以助佳兵,請虎賁獻《入陣曲》以助開疆拓土,澤被萬代。率三十虎賁舞之,果極,皆以爲首。衛尹道,非舞也,爲解君子之爭也。
三個月後。
【予欲滅僞帝,元懿侯可擅淮、綴、蘄三州,以固中原。——元槐序】
我將布帛攤開讓蕭婥看:「這是元槐序的字跡嗎?」
蕭婥凝眉看了半晌:「是他。」
見在座衆人ťū́ₘ個個正襟危坐、屏息凝神,蕭婥意識到蕊兒傳來的布帛意義重大,她低下頭再度覈實:「沒錯的,這就是元槐序的字。」
趙爭道:「如此說來,元槐序即將與田氏交戰,擔心雍熹發難,所以想要Ŧūₓ與我們青州結盟,讓我們把雍熹的淮州、綴州、薊州打下來。」
衛尹清了清嗓子,他年紀大了,咳疾總也不好,即便天氣漸暖也還是手爐不離身,開口時聲音沙啞刺耳:「元太尉、田氏各擁一帝,二者必有一戰,元太尉此言可信。」
夏越看了眼夏綾,見他並不打算開口,只得自己道:「當年因爲襄州不穩,我等休養生息、籌謀幾年,終於等到這樣的好機會,我提議立即調兵,準備奪取淮州。」
漆雕令卻道:「萬一這是計呢?元槐序久居京城,與淮州更近,若是假意攻田,實則與雍熹合謀侵吞我青州,則危矣。」
蕭婥立即反駁:「元槐序不是那樣的人,何況他最恨雍熹,絕不可能與雍熹合謀的!」
趙爭輕笑道:「蕭吏曹和元雍二人相熟,她說得不會錯。」
蕭婥就是再天真也不會聽不出趙爭話裏的諷刺,她輕哼了一聲,主動問起夏綾:「夏綾大人,你覺得呢?」
從宴會那日算起夏綾回來已經三個月了,他回來後沒有接管青州的任何事務,每日只是給蕭名蕭同上課,或者陪着我,雖然也到府衙,不過走個過場,像這樣的議事更是全程不說話。
要不是蕭婥點到他,今天他或許也不會開口。
夏綾說過,他只爲了我回來,那就只做我一個人的夏綾,不願再捲入這些事當中。
彷彿只要不插手政事,便可以當趙爭不存在。
夏綾先是抬眼看我,見我示意他說下去,才繼續道:「我贊同衛先生的意見。不過,既然元太尉主動向青州授意,難免田氏與雍熹也有來往,而從幾年前羯人擾青州一事可見雍熹與魏虎有往來,是故若要出兵,則既要攻雍熹,又要守青州。」
夏樹茗接話:「五哥的意思是要分兵?」
趙爭截道:「不妥!雍熹雖自京城敗逃,但淮、綴、薊三州兵強馬壯,元氏餘威尚存,青州須得全力一擊以免戰事反覆。」
我問王招招:「你又低着頭做什麼,沒想說的嗎?」
王招招猛地一抬頭,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像是被人發現做了壞事一樣驚慌,他下意識地討好地笑了一下:「啊?什麼?」
很明顯,他剛纔又走神了。
我不再問他,先定下基調:「此次機會不容有失,打必定要打。石羽歌、韓醞和錦書什麼時候到?」
蕭婥回答:「還有兩個時辰。」
「那就各自回去休息,兩個時辰後再議。」
待走出議事廳回了臥房,侍女還沒來得及端上茶水,我先乾嘔起來。
蕭婥:「姐姐?」
我衝她擺擺手讓她不必靠近:「你也先回去休息,小毛病,不必擔心。」
蕭婥還是想來看看我,我再次拒絕:「今夜是不能睡了,你趁這會兒補個覺,不然晚上熬不住。」
「好。你也早點休息。」
「我知道。」
等到蕭婥離開,趙爭從側門的屏風後面走了出來,無聲無息,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藏進去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雙綠色的眼睛裏瀰漫着我看不懂的情緒,像是水汽,又像是難以掩飾的恨意。
看起來很危險。
趙爭忽地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到他懷中,抱着我坐在羅漢牀上。
他緊緊地將頭壓在我胸口,壓得我喘不過氣,一隻手如鉗子一般鉗着我的手腕。
他大口喘着氣,卻還讓我「放鬆」,用帶着鼻音的聲音說:「我給你把脈。」
「我自會叫大夫。」
「你敢叫大夫麼!」
他忽然吼了一聲。接着,他壓着嗓子冷笑了一聲:「蕭翀,你是不是懷了夏綾的種?」
我一時沉默了。
夏綾回來這三個月留宿過我這裏,趙爭自然是知道的,但他壓着性子沒有鬧。
趙爭是被我「娶」來的,身爲府君,我可以不止有一個牀伴,我從未承諾過會爲他守貞,也允諾他可以納侍妾,所以他沒有立場鬧,只能找着機會便纏着我。
你看,如果把男子放在後宅婦人的情境下,驕橫如趙爭也會做出女子般爭風喫醋的行爲來。
但趙爭猜得沒錯,我恐怕是懷孕了。
「這是我蕭翀的孩子。」
「打掉!」
「趙爭你……」
趙爭猛地抬起頭來看我,他眼中已經全然是野獸般瘋狂的殺意:「你要打雍熹,戰事繁忙,在這期間怎麼懷孕生子?還是你想跟蕭玄朗一樣一邊打仗一邊養胎最後落得個再也不能生育的下場?蕭翀,不過是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野種而已,打掉就打掉,等打敗了雍熹,你想和誰生都可以,夏綾老了,我可以給你找年輕俊俏的小公子,要多少有多少,你想跟誰生都可以。」
「如果這是你的孩子呢?」
趙爭像是瘋魔了,他吼道:「那他也得死!」
「夏綾絕不會說這種話。」
「你分明也是想打掉孩子的,所以才誰都沒有告訴,裝成道貌岸然的樣子不累嗎!不管是我還是夏綾,甚至蕭同和蕭名,只要威脅到了你的大業,你誰都可以拋棄!你明明就是個沒有心的人,何必惺惺作態!」
「荒唐!」
「你敢說你不是?」趙爭死死地盯着我,將我的腰箍得越來越緊,「當年在梅嶺別苑我明明可以做個好人的……我會裝成好人的,是你一定要揭穿我,告訴所有人我是個壞種,害我不得不逃回禽獸堆裏。可是你怎麼看得出呢?蕭翀,不是因爲你聰明,是因爲我們纔是同樣的人!只是你忍住了藏好了而已,若你到我的位置,只會比我下手更狠!殺得更多!」
「我能拆穿你是因爲你手段太拙劣,我跟你不是一樣的人。」我一邊說一邊將手搭在趙爭的脖子上,只要他再敢用力,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砍向他的死穴,「趙爭,我允諾將來給同同襄州,也就是給你襄州,那是你從前只敢夢想的東西,你還有什麼不滿足?不要讓我覺得你想忤逆我,我不想我們的盟約被你撕毀,你是聰明人……」
「哈哈……哈哈哈哈……只是盟約?那蕭同算什麼?我們的血契是不是?怪不得蕭同是個啞巴,因爲你這個母親只把她當工具,一個工具怎麼會說話呢哈哈哈哈!」
啪——
「不準這麼說同同。」
趙爭被我一巴掌打得偏過頭,乜斜着眼看我,一滴淚水忽然從他鼻尖落下。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趙爭。
「你要權柄,我給你權柄;你要襄州,我給你襄州;你要尊重, 我就讓翟人和中州人在青州享受一樣的待遇,我不明白你究竟還要什麼!」
「你明白,只是你不想給,因爲你覺得我不配!」
「從來不是配與不配……」
「你和他們一樣都看不起我!因爲我是父親不認母親也不要的綠眼睛雜種, 你們覺得我這樣的人只配做玩物!做工具!」
我明白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只會越來越危險, 果斷道:「不必再說,我的孩子生與不生不該你決定, 但淮州必須要打,而且這次你要出征。」
「我死在淮州, 你就可以跟夏綾雙宿雙飛了是不是?」
「你要贏,不準死。」
「要是我不答應呢?」
「你若不好好活着,同同沒有你的支持,無法繼承襄州。」
「你用我的女兒威脅我?」
「隨你怎麼想。」
趙爭深吸了一口氣,箍着我的手臂無力地鬆開了。
「蕭翀, 你知道的,我是個瘋子,或許我會陣前倒戈, 你想清楚。」
「你的士兵已經在青州成家立業, 你要是陣前倒戈, 我會盡數殺死他們的妻子、兒女,還有你的女兒和我腹中的孩子, 我也會盡數殺死,我會把他們的屍體堆成京觀, 堆滿一百零八座,詛咒你永不超生。」
說完, 我意識到自己也氣上了頭,別過頭去不看趙爭, 繼續道:「你知道與我結盟是最好的選擇, 你不會犯蠢的。剛纔那些話是一時意氣,你我都不要再想。」
趙爭冷聲道:「謹遵府君令,屬下告退。」
趙爭走後, 我叫了夏綾來:
「這次你和趙爭一同出征, 若他有不妥,就地格殺。」
夏綾一時沒有說話, 只是靜靜地看着我。
「你是否覺得我做得不對?」
夏綾蹲到我膝前, 輕輕揉按我被趙爭鉗出血痕的手腕。
他說:「蟲娘, 趙爭不會背叛你。」
我沒想到夏綾會這麼說,但他的眼睛澄澈乾淨,毫無其他情緒, 這的確是他的真心話。
夏綾也和趙爭剛纔一樣握住我的手腕, 幾息之後, 他說:「你懷孕了,好好保重自己。」
他張開手抱住我,用手輕拍我的後背:「不必憂心, 我的蟲娘戰無不勝。」
如同多年前脊江邊,他爲我牽馬時那牽着繮繩的手抬起,如同宣誓一般說道:「阿翀必將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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