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顧宴離婚那天,民政局外的天空,是我三年來見過最藍的一次。
他將離婚證隨手扔進副駕,眼底帶著一絲施捨般的憐憫和不耐。
「林晚,別說我沒給你機會。我跟知意是情不自禁,但你如果安分守己,顧太太的位置,我還能讓你坐著。」
他口中的知意,是宋知意,他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三個月前,她高調回國,正式向我宣戰。
而我,是那個鳩佔鵲巢的替身。
我笑了笑,拉開車門坐上預約好的網約車,對他揮了揮手裏的紅本本:「不必了,顧總。祝你和你的白月光,百年好合,永不分離。」
看著他錯愕的表情,和那輛邁巴赫揚起的塵土,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終於,這場演了三年的獨角戲,落幕了。
所有人都以爲我會哭,會鬧,會像個瘋子一樣糾纏不休。
畢竟,顧宴是北城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家世顯赫,而我只是個平平無奇的孤女。
能嫁給他,是我撞了大運。
可他們不知道,這段婚姻裏,我扮演的不僅僅是一個替身。
更是一個,隨時準備謝幕的演員。
我只是沒想到,這場荒唐大戲的下半場,遠比我想象的還要精彩。
因爲離婚後我才發現,他那被捧上神壇的白月光宋知意,原來,也只是個替身。
辦完離婚手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那個住了三年的「家」,清掃得乾乾淨淨。
我所有的東西,加起來不過兩個行李箱。
剩下的,那些顧宴親手爲「顧太太」置辦的名牌包、高定禮服、珠寶首飾,我一件沒拿。
笑話,我只是個臨時演員,戲服和道具,哪有帶走的道理?
閨蜜蘇晴開著她那輛騷包的紅色跑車來接我,看見我屋裏堆積如山的奢侈品,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林晚你瘋了?這可都是錢啊!你跟了他三年,青春損失費、精神損失費總得要吧?這些加起來,夠你在二環買套小公寓了!」
我正費力地將最後一個箱子拖到門口,聞言,直起身擦了把汗。
「不屬於我的東西,拿著燙手。」
蘇晴恨鐵不成鋼地戳著我的腦袋:「你就是太清高!顧宴那種渣男,你就該狠狠地刮他一層皮下來!」
我笑了:「我颳了啊。」
蘇晴一愣:「什麼?」
我從包裏拿出一份文件遞給她:「婚前協議裏寫明瞭,婚後三年如果無過錯離婚,他個人資產的百分之一,歸我。」
蘇晴湊近,看著文件上那一串零,倒吸一口涼氣。
「個、十、百、千、萬……我的媽!八位數!林晚,你什麼時候這麼有心機了?」
我淡淡道:「不是我有心機,是他太自負。」
三年前結婚時,他的律師團隊擬定了苛刻至極的婚前協議,生怕我圖謀他的家產。
我當時只提了一個小小的修改意見:如果他主動提出離婚,且我沒有犯任何原則性錯誤,我要求得到他個人資產的百分之一作爲補償。
他的律師當時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天真的傻子。
而顧宴,更是輕蔑地一挑眉,大筆一揮就簽了字。
在他看來,我這樣溫順、聽話、愛他入骨的女人,怎麼可能等到他主動提離婚的那一天?
他篤定,是我會先受不了他心中有別人而崩潰。
他算準了一切,唯獨沒算到,我根本不愛他。蘇晴對著那串數字流了半天口水,終於回過神來,一把抱住我:
「好樣的!晚晚!有了這筆錢,你想幹什麼都行!走,姐帶你慶祝去!忘掉渣男,迎接新生活!」
新生活的第一步,是我用這筆錢,盤下了城西一間帶著小院的鋪面。
我大學學的是調香,一直夢想著能有自己的香水工作室。
只是結婚三年,顧宴並不喜歡我拋頭露面,更不喜歡我身上沾染那些「亂七八糟」的味道。
他喜歡的,是特定的一款香水,清冷的雪松混合著淡淡的檀木香。
他說,那是他和宋知意第一次見面時,她身上的味道。
於是,三年裏,我身上只能有那一種味道。
現在,我終於可以做回我自己了。
工作室取名「晚來香」,取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蘇晴吐槽這名字太文藝,我說,你不懂,這是自由的味道。
工作室開業那天,陽光正好。
我穿著自己設計的亞麻長裙,站在小院裏,看著那些精心培育的玫瑰、茉莉、晚香玉,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正當我沉浸在這份久違的愜意中時,一輛刺眼的邁巴赫停在了門口。
車門打開,顧宴和宋知意走了下來。
我還真是,一刻都不得清閒。
宋知意挽著顧宴的胳膊,下巴抬得像只驕傲的孔雀。
她上下打量著我的小店,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輕蔑:「顧宴,這就是你說的,她過得很好?」
「呵,我還以爲是什麼大場面,原來就是開了這麼個賣香水的破店。林晚,你這品味還真是一如既往地……上不了檯面。」
顧宴的臉色有些複雜。
他大概是想在我臉上看到落魄、悽慘、悔不當初的表情。
可惜,我讓他失望了。
我靠在門框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嘴角噙著一抹淡笑:「顧總,宋小姐,小店今日開張,招待不周。如果二位是來砸場子的,出門左轉,慢走不送。」
宋知意被我的態度噎了一下,隨即冷笑一聲。
「砸場子?你也配?我只是來看看,離開顧宴的你,到底能有多落魄。現在看到了,我也就放心了。」
她說著,故意將手上的鴿子蛋鑽戒亮了亮,「哦,對了,忘了告訴你,下個月,我和顧宴就要訂婚了。到時候會給你發請柬的,你可一定要來啊,前妻。」
「前妻」兩個字,她咬得又重又長,充滿了炫耀的意味。
我點點頭,笑得更燦爛了:「好啊,恭喜。到時候一定包個大紅包。」
我的平靜,顯然出乎他們的意料。
顧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盯著我,似乎想從我身上找出一點僞裝的痕跡。
「林晚,」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你不用在我面前故作堅強。我知道你還愛我,你開這間店,也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對不對?」
我差點笑出聲。
這男人的自信,究竟是誰給的?
梁靜茹嗎?
「顧總,我想你誤會了。開店是因爲我喜歡,至於你……」
我頓了頓,誠懇地說,「離婚之後,我確實想了你一次。」
顧宴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帶著一絲期待。
我緩緩補充道:「就在剛剛,你們出現之前,我還在想,晦氣,怎麼出門沒看黃曆。」
「噗——」
門口傳來一聲沒忍住的笑。
我回頭一看,是蘇晴。
她抱著一捧巨大的向日葵,笑得花枝亂顫。
顧宴的臉,瞬間黑如鍋底。
宋知意更是氣得發抖,指著我:「林晚!你別給臉不要臉!你以爲你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我不要的替代品!現在我回來了,你就該像條狗一樣夾著尾巴滾蛋!」
「哦?」
我挑了挑眉,「替代品?」
我走上前,目光越過她,直直地看向顧宴。
「顧宴,我一直以爲,你把我當成她的替代品,是因爲你愛她本人。可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啊。」
顧宴眼神一凜:「你什麼意思?」
我沒理他,而是轉向宋知意,微笑著說:「宋小姐,你知道嗎?你身上這款‘雪松私語’,後調裏的檀木香,其實加得有點多餘。 真正的大師之作,是會讓雪松的冷冽感貫穿始終,只在尾韻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就像……就像顧總的嫂子,溫晴女士身上的味道。」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清楚地看到,顧宴的瞳孔,猛地一縮。
宋知意的臉色先是茫然,隨即轉爲一種被觸及了禁區的惱怒。
「你胡說八道什麼!什麼嫂子?顧宴最愛我,他爲我調的香水,自然是獨一無二的!你這種被拋棄的女人,就是嫉妒!」
她越是激動,越是證明我猜對了。
我沒再看她,只是將目光鎖在顧宴那張陡然僵硬的臉上。
「顧總,你還記得嗎?你曾經帶我去過一傢俬房菜館,叫‘竹語間’。你說你最愛那裏的松茸燉雞湯,鮮得眉毛都要掉下來。所以我們結婚三年,每個月都要去一次。」
顧宴的嘴脣抿成一條直線,沒有說話。
我繼續慢悠悠地說:「可是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那家店的菜品明明偏清淡,唯獨那道湯,口味偏重,放了很多胡椒來提鮮。這和你一貫的飲食習慣,完全不符。」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本財經雜誌上,看到了對你大哥顧深的專訪。他說,爲了遷就他太太的口味,他已經戒掉了所有辛辣,唯獨保留了去‘竹語間’喝湯的習慣。因爲他太太說,那裏的胡椒味,讓她想起了家鄉。」
我看著顧宴,一字一頓地問:「你大哥的太太,就是溫晴,對吧?」
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宋知意臉上的囂張氣焰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 crescente 的驚疑。
她看看我,又看看身旁臉色慘白的顧宴,似乎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蘇晴也驚呆了,她張著嘴,看看我,又看看那對男女,眼神里充滿了「臥槽還能這樣」的震撼。
顧宴死死地盯著我,眼底翻湧著驚濤駭浪。
他大概怎麼也想不到,這些被他精心包裝在「愛意」之下的細節,會被我這個他從未放在眼裏的「替身」,記得如此清晰。
「林晚,」他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過,「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不想說什麼啊。」
我攤攤手,表情無辜又誠懇,「我只是作爲一個‘前任替身’,好心提醒一下‘現任’而已。 」
我轉向宋知意,笑得溫和又殘忍:
「宋小姐,你最好去查一查,你喜歡的電影,你愛聽的音樂,你習慣去的度假勝地……有多少,是你自己真正喜歡的,又有多少,是被他‘引導’著喜歡的。」
「畢竟,當一個人的替代品,已經夠可悲了。如果到頭來發現,自己只是另一個替代品的替代品……那該多沒意思啊,你說對不對?」
我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精準地剖開了那層名爲「深情」的僞裝,露出了底下最不堪、最荒謬的真相。
宋知意徹底呆住了。
她喃喃自語:「不……不可能……他愛的是我……」
她猛地轉向顧宴,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搖晃著,聲音尖利起來:「顧宴!你告訴她!你告訴她她在胡說!你愛的是我!一直都是我!對不對!」
顧宴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尊雕塑。
他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她。
他只是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狼狽、憤怒和一絲恐懼的眼神,死死地瞪著我。彷彿我不是他的前妻,而是撕開了他所有祕密的魔鬼。
「林晚,」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給我閉嘴!」
「哦,這就惱羞成怒了?」
我輕笑一聲,後退一步,靠回蘇晴身邊,「顧總,別激動。這場戲的主角是你們,我只是個遞刀子的。接下來怎麼演,是繼續自欺欺-人,還是當場撕破臉,就看你們自己了。」
說完,我挽著蘇晴的胳膊,轉身走進店裏。
「晴晴,你看我新調的這款‘自由’怎麼樣?前調是清新的檸檬草,中調是盛放的野玫瑰,尾調是溫暖的白橡木。」
身後,是宋知意崩潰的哭喊和顧宴壓抑的怒吼。
我深吸一口氣,聞著空氣中屬於我自己的香氣。
那一刻,我通體舒暢。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晚來香」徹底在北城的上流圈子裏火了。
當然,火的不是我的香水,而是顧宴和宋知意的八卦。
「聽說了嗎?顧二少那個寶貝得不行的白月光,居然是他大嫂的替身!」
「我的天,這叫什麼?套娃式替身?玩得也太花了!」
「怪不得他前妻林晚離得那麼幹脆,原來是早就看透了。這姐們兒是個狠人啊,離婚轉身就開了個店,還當衆把那對狗男女的臉皮都給撕了!」
蘇晴每天眉飛色舞地給我轉播這些小道消息,笑得前仰後合。
「晚晚,你現在可是我們名媛圈的‘鈕祜祿·林晚’,獨立女性的標杆!好多人排著隊想來你店裏消費,就爲了一睹真容呢!你這波營銷,真是做絕了!」
我哭笑不得,一邊忙著接待絡繹不絕的客人,一邊應付著各種探究的目光。
這些天,顧宴沒有再出現。
但我知道,他不會就這麼算了。
以他的性格,被我當衆揭穿了最隱祕的心思,絕不可能善罷甘休。
他現在不來,只是因爲他還沒想好,該用一種什麼樣的姿態來面對我。
是憤怒的質問者?
還是被誤解的深情男人?
我猜,他自己也很糾結。
反倒是宋知意,比我想象的要沉不住氣。
那天之後第三天的下午,她一個人衝進了我的店裏。
沒有化妝,眼眶紅腫,頭髮凌亂,完全沒了之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林晚!」
她衝到我面前,將一個首飾盒狠狠地摔在櫃檯上。
盒子打開,裏面是一條精緻的鑽石項鍊。
「這是什麼?」
我淡淡地問。
「這是顧宴送我的!他說,這是他親自設計的,靈感來源於‘知意’這兩個字!獨一無二!」
她歇斯底里地喊道,「可我查了!我全都查了!這條項鍊的設計原型,是三年前一場慈善拍賣會上的拍品!而那件拍品,最後的買家,是你!是你拍下來送給了溫晴!」
我看著那條項鍊,想起來了。
那是我和顧宴結婚第一年,陪他參加的慈善晚宴。
當時溫晴作爲主辦方家屬出席,戴了一條很別緻的項鍊,是她先生顧深送的結婚紀念日禮物。
晚宴上,溫晴隨口提了一句,她很喜歡一位新銳設計師的作品,可惜那位設計師已經封筆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顧宴記下了設計師的名字。
後來,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居然真的找到了那位設計師,高價買斷了他封筆前的最後一張設計圖,做成了這條項鍊。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我只當他是爲了討好大嫂,鞏固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現在想來,真是可笑。
「所以呢?」
我看著狀若瘋癲的宋知意,平靜地問,「你來找我,是想讓我給你評評理?」
「你!」
宋知意被我的冷靜刺激到了,「林晚,你別得意!你以爲你贏了嗎?就算我是替身,你又算什麼?你不過是比我更早被淘汰的那個!顧宴他根本不愛你!」
「我知道他不愛我啊。」
我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從結婚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了。」
宋知意愣住了。
她大概以爲我會和她一樣,爲了一個男人的愛,爭得頭破血流,歇斯底里。
我看著她,忽然覺得有些可憐。
「宋小姐,你搞錯了一件事。我和你,從來都不是敵人。因爲我們爭的,根本不是同一個東西。」
「你想要的,是顧宴的愛。」
「而我想要的,從始至終,都只是自由。」
我頓了頓,將那條項鍊推回到她面前。
「現在,我自由了。而你,還困在他的謊言裏。你覺得,我們倆,到底誰更可悲?」
宋知意死死地咬著嘴脣,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她輸了。
不僅輸掉了那份自以爲是的「獨一無二」 ,更輸掉了所有的驕傲和體面。
「我不會就這麼算了的……」
她丟下這句蒼白無力的狠話,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看著她的背影,我沒什麼勝利的㊙️感,只覺得一陣索然無味。
一場由男人臆想出來的愛情遊戲,兩個女人在裏面拼得你死我活。
何其荒謬。
我以爲,和宋知意的這場對峙,已經是我能預料到的,最狗血的劇情了。
但我還是低估了顧宴。
宋知意離開的第二天,顧宴來了。
他來的時候,我正在小院裏修剪一株瀕死的白玫瑰。
那是前任店主留下的,一直半死不活。
他穿著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裝,身形挺拔,面容英俊,只是眼下的烏青出賣了他的疲憊。他沒有像宋知意那樣橫衝直撞,而是安靜地站在院門口,看了我很久。
直到我剪下最後一根枯枝,他才緩緩開口。
「林晚,我們談談。」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沙啞。
我放下花剪,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轉身看著他。
「顧總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如果是來追究我‘泄露’你個人隱私的責任,我的律師隨時奉陪。」
他搖了搖頭,緩步走了進來。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那株白玫瑰上。
「它快死了。」
他說。
「嗯,」我應了一聲,「不過我今天給它施了肥,剪了枝,應該還能再活一陣子。」
顧宴沉默了。
良久,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眼神複雜得像一團解不開的亂麻。
「林晚,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我笑了。
「顧總,這話應該我問你纔對吧?」
他苦笑一聲,伸手想要來拉我的手,被我不著痕跡地避開了。
他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又緩緩收了回去。
「是我對不起你。」
他低聲說,「我承認,一開始,我娶你,確實……確實是因爲你有些地方像她。 」
「有些地方?」
我挑眉,「比如,同樣喜歡穿棉麻裙子?同樣喜歡在看書的時候喝檸檬水?還是同樣……對他人的痛苦,有一種近乎冷漠的鈍感?」
我說的「她」,自然是溫晴。
顧宴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你……你都知道了些什麼?」
「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顧宴,你不用再演了,很累。你對我的那些‘好’,你爲我做的那些‘浪漫’的事,究竟是爲了我,還是爲了滿足你那份無法宣之於口的、扭曲的佔有慾,你比我清楚。」
他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頹然地後退一步,靠在了院牆上。
陽光透過葡萄藤架的縫隙,在他昂貴的西裝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那張向來意氣風發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狼狽和脆弱。
「我只是……太愛她了。」
他喃喃地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我大哥的女朋友。 她那麼好,那麼溫柔,像一抹照進我生命裏的光。可是,我晚了一步。」
「所以,你就找了兩個影子,上演了一出《情聖的自我修養》?」
我毫不客氣地譏諷道。
他沒有反駁,只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和知意,已經分手了。」
他忽然說。
我並不意外:「哦,然後呢?」
他睜開眼,目光裏竟帶著一絲灼熱的期盼。
「林晚,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我想起我們結婚這三年,想起你每天等我回家的那盞燈,想起你爲我做的每一頓飯,想起你生病時,還硬撐著給我煲湯……」
「我發現,我好像……早就習慣了有你的生活。」
「我承認,我對溫晴,是年少時的一場執念。我對宋知意,是得不到的補償。可是對你……」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字一頓地說:
「林晚,我想,我是愛上你了。我們……復婚吧。」
我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那張寫滿了「深情」和「悔悟」的臉。
如果是在離婚前,聽到這番話,我或許會感動得一塌糊塗。
但現在,我只覺得,荒謬,且可笑。
我看著他,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顧總,你知道嗎?」
「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白玫瑰。」
顧宴臉上的深情,瞬間凝固了。
「……你說什麼?」
「我說,我討厭白玫瑰。」
我重複了一遍,語氣平靜無波,「它看起來純潔,實際上最嬌貴,最難養。一點風吹日曬就蔫了,還得時刻提防著蚜蟲。費心費力,最後開出來的花,也不過就是那個樣子,寡淡無味。」
我指了指院子裏那些開得正盛的紅玫瑰和黃玫瑰。
「我喜歡這些。熱烈,奔放,生命力旺盛。就算被蟲咬了,被雨打了,第二天照樣開給你看。多好。」
顧宴怔怔地看著我,彷彿是第一天認識我。
他當然不認識我。
結婚三年,他從未問過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他只知道,溫晴最喜歡的花,是白玫瑰。
於是,我們家的花園裏,種滿了白玫瑰。
我的衣帽間裏,掛滿了印著白玫瑰圖案的裙子。
他送我的所有禮物,包裝上都系著白玫瑰的絲帶。
他把我,活生生地塑造成了一個熱愛白玫瑰的女人。
而我,也盡職盡責地扮演了這個角色三年。
「顧宴,」我看著他那張錯愕的臉,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你喜歡的,真的是我嗎?」
「還是說,你只是發現,宋知意這個‘一號替身’不聽話了,於是又想起了我這個曾經百依百順的‘二號替身’?」
「你所謂的‘愛上我’,不過是你那可悲的控制慾,在失去了控制對象之後,急需尋找一個新的宿主而已。」
我的話,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冰冷,毫不留情地剖析著他那點可憐的自尊。
他的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紅。
「你!」
他氣得渾身發抖,「林晚,你非要這麼說話嗎?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
「相信你什麼?相信你浪子回頭金不換?還是相信你幡然醒悟,發現替身才是真愛?」
我冷笑一聲,「顧宴,收起你那套偶像劇的劇本吧。我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你也不是深情不悔的男主角。」
「我們都只是,在這場荒唐的遊戲裏,扮演著各自角色的成年人。」
「現在,遊戲結束了。我不想玩了。」
我轉身,準備回店裏。
他卻突然衝上來,從身後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力氣很大,捏得我生疼。
「放手!」
「我不放!」
他固執地吼道,「除非你告訴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看著他那雙因爲憤怒和不甘而佈滿血絲的眼睛,心中一片冰冷。
都到這個時候了,他還在乎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他那點可憐的男性自尊。
他無法接受,他顧宴,天之驕子,居然會被一個他從未放在眼裏的女人,棄之如敝履。
好。
既然你想要個答案,那我就給你。
我放棄了掙扎,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說:
「顧宴,我,林晚,從來沒有,愛過你。」
「一秒鐘,都沒有。」
空氣死一般的寂靜。
顧宴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一乾二淨。
他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整個人都僵住了,抓著我手腕的力道,也不自覺地鬆開了。
「……你說謊。」
他乾澀地吐出三個字,聲音輕得像風一吹就會散。
「我有沒有說謊,你心裏最清楚。」
我揉了揉被他捏紅的手腕,語氣平靜得近乎殘忍,「你回憶一下,我們結婚這三年,我有主動跟你提過任何要求嗎?我有因爲你和宋知意不清不楚而跟你大吵大鬧過嗎?我有像個正常妻子一樣,對你撒過嬌,耍過賴,要求過你的陪伴和關愛嗎?」
顧宴的嘴脣動了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爲答案是,沒有。
我一直都那麼「懂事」。
懂事到,他深夜不歸,我只會發一條「早點休息」的短信。
懂事到,他在情人節陪著宋知意,我只會一個人默默喫完晚飯。
懂事到,他把對另一個女人的喜好強加在我身上,我也只會微笑著全盤接受。
他一直以爲,那是愛到極致的卑微和包容。
他現在才明白,那是一個局外人,對自己所扮演角色的,最高級別的敬業。
「顧宴,一個真正愛你的女人,是會有嫉妒,有佔有慾,會哭會鬧的。」
我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繼續補刀,「而我,對你從來沒有過這些情緒。因爲在我眼裏,你不是我的丈夫,只是我的……老闆。 」
「我拿了你的錢,配合你演戲。僅此而已。」
「現在合同到期,我拿了違約金走人。我們之間,兩清了。」
「老闆」和「合同」這兩個詞,像是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臉上。
他引以爲傲的,他施捨給我的婚姻,在他深情款款的劇本里,原來只是一場明碼標價的交易。
而他,那個自以爲掌控一切的導演,從頭到尾,都被他最看不起的演員,玩弄於股掌之間。
這種認知,比被我揭穿暗戀大嫂,還要讓他崩潰。
「不……不是這樣的……」
他失神地後退,撞到了身後的花架,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幾盆嬌嫩的鮮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就像他此刻那顆同樣支離破碎的自尊心。
店裏的員工聞聲跑了出來,看到院子裏這副場景,都嚇了一跳。
「林姐,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對他們說:「沒事,你們進去吧。」
然後,我走到顧宴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顧總,戲演完了,就該體面地退場。別在這裏,丟人現眼。」
說完,我不再看他,徑直走進了店裏。
身後,再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我沒有回頭。
我知道,從今天起,我和顧宴之間,那點可笑的糾葛,纔算是真正地,畫上了一個句號。
我以爲,他會就此消失在我的生命裏。
但我沒想到,這個男人,在愛情上是個無可救藥的幻想家,在犯賤這件事上,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
顧宴犯賤的第一步,是開始每天給我送花。
而且,每天送的,都是我最討厭的白玫瑰。
一大早,一輛印著高級花店logo的貨車就會準時停在「晚來香」的門口,然後店員會搬下999朵包裝精美的白玫瑰,恭恭敬敬地送到我面前。
「林小姐,這是顧先生送您的。」
第一次,我直接讓店員拉回去。
店員面露難色:「林小姐,顧先生交代了,如果您不收,就讓我們把花放在店門口。」
我看著門口那一大捧幾乎能堵住半個門臉的白玫瑰,冷笑一聲。
「行啊,放吧。」
然後,我當著花店店員的面,拿起一把大剪刀,走出去,一剪刀一剪刀地,把那些嬌嫩的白玫瑰,全都剪得七零八落。
最後,我把那些殘花敗柳,全都掃進了垃圾桶。
整個過程,乾脆利落,沒有一絲猶豫。
花店店員看得目瞪口呆,回去大概是如實彙報了。
第二天,花照送,只是數量從999朵,變成了一束。
我照剪不誤。
第三天,變成了一支。
我依舊看都沒看,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第四天,他不送花了。
我以爲他終於消停了。
結果下午,蘇晴一個電話打了過來,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激動。
「晚晚!你快看財經新聞!顧宴那個瘋子!」
我疑惑地點開新聞App,頭條推送瞬間彈了出來。
【顧氏集團宣佈:斥巨資收購歐洲百年香水品牌‘Blanc de Neige’,正式進軍高端香氛市場!】
‘Blanc de Neige’,法語裏「白雪」的意思。
這個品牌,以一款經典的白玫瑰香水聞名於世。而那款香水,正是溫晴的最愛。
我看著新聞稿裏,顧宴那張意氣風發的照片,和他旁邊「爲愛收購,致敬經典」的宣傳語,只覺得一陣反胃。
他這是在幹什麼?
向我示威?
證明他有的是錢,可以把白玫瑰這個意象,玩出無數花樣?
還是說……他是在通過這種方式,向溫晴喊話?
不管是哪一種,都蠢得無可救藥。
蘇晴在電話那頭咋咋呼呼:「他瘋了吧?這個時候搞這麼大動作,是想幹嘛?追妻火葬場追到一半,發現追不動,又跑回去追白月光(的替身的替身)了?這操作也太騷了吧!」
我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
「他不是在追誰。」
我冷靜地分析道,「他是在構建自己的世界。」
「哈?」
「在他的世界裏,他是深情不悔的男主角。他爲溫晴守身如玉,又對宋知意一往情深,現在還對我這個‘幡然醒悟的真愛’窮追不捨。」
「他做的所有事,都只有一個目的:感動他自己。」
「他收購這個品牌,既是在向我炫耀他的財力,表達他‘愛’的決心,也是在向他自己證明,他對溫晴的愛,是多麼偉大,多麼可以被包裝成商業傳奇。 」
蘇晴沉默了半晌,憋出一句:「……我靠,他是不是有那個什麼……表演型人格障礙?」
「誰知道呢。」
我輕笑一聲,「反正,瘋子演戲,我們看戲就好了。」
我本以爲,這場戲,會是我單方面地欣賞顧宴的獨角戲。
但我沒料到,很快,我就被動地,被拉上了舞臺。
事情的起因,是一場行業峯會。
顧氏集團財大氣粗地收購了‘Blanc de Neige’,自然要在國內市場掀起波瀾。
他們主辦了一場盛大的香氛產業論壇,邀請了國內外所有的知名品牌方、調香師和媒體人。
按理說,我這個剛開業的小作坊,是沒資格參加的。
但主辦方卻特意給我寄來了一張鎏金的邀請函。
署名,顧宴。
蘇晴拿著那張邀請函,一臉「我就知道沒好事」的表情。
「鴻門宴啊,晚晚。他這又是想唱哪出?」
我看著邀請函上那個龍飛鳳舞的簽名,心裏跟明鏡似的。
「無非就是想當著所有人的面,再演一出‘追妻火葬場’的戲碼,順便,給他的新品牌造勢。」
「那你還去?」
「爲什麼不去?」
我笑了,「這麼好的看戲機會,錯過了多可惜。」
更何況,這場峯會,有一個我非去不可的理由。
峯會當天,我沒有刻意打扮,只穿了一身得體的白色西裝套裙,化了淡妝。
我到的時候,會場裏已經人頭攢動,衣香鬢影。
我一出現,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畢竟,「顧總爲她一擲千金,她卻當衆撕碎白月光」的八卦女主角,實在是太有話題性了。
我無視那些探究、同情、或是幸災樂禍的眼神,徑直走到簽到臺。
正當我在簽名牆上寫下「林晚」兩個字時,一個溫潤的女聲,在我身後響起。
「林小姐,好久不見。」
我回頭,心頭微微一震。
站在我身後的,正是溫晴。
她今天穿了一件水藍色的旗袍,襯得她整個人溫婉如玉,氣質卓然。
她身旁站著她的丈夫,顧氏集團真正的掌舵人,顧深。
顧深沉穩內斂,看到我,禮貌性地點了點頭。而溫晴,則是微笑著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善意和好奇。
「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她說,「你的工作室,我聽說了,很有想法。」
「顧太太過獎了。」
我回以一個禮貌的微笑。
這是我第一次,在離婚後,和她這樣面對面地交談。
我能感覺到,周圍的空氣,都因爲我們的同框,而變得微妙起來。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準備看一場好戲。
畢竟,一個是正主,一個是……呃,正主的替身的替身的前任。
這關係,複雜得都能拍一部八十集的家庭倫理劇了。
「叫我溫晴就好。」
她親切地說,「說起來,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道個歉。」
我一愣:「道歉?」
溫晴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爲了顧宴那些……荒唐事。我知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她坦然得讓我有些意外。
我原以爲,像她這樣身處高位的女人,會極力撇清和這些糟心事的關係。
「那不是你的錯。」
我由衷地說。
「可終究是因我而起。 」
她嘆了口氣,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從手包裏拿出一個小巧的絲絨盒子,遞給我。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就當是……賠罪了。希望你不要嫌棄。」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打開盒子,裏面靜靜地躺著一對精緻的翡翠耳環,水頭極好,一看就價值不菲。
「這太貴重了。」
我連忙推辭。
「不貴重。」
溫晴按住我的手,笑著說,「這是一位老朋友送我的,他的手藝,我很喜歡。我知道你也懂這些,送給你,也算是寶物贈英雄了。」
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歉意,又捧了我一手,讓人無法拒絕。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們身後炸開。
「你們在幹什麼?」
我回頭,看到顧宴大步流星地走過來,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他一把奪過我手裏的絲絨盒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聲脆響,翡翠耳環應聲而碎。
全場,一片死寂。
顧宴死死地盯著我,眼睛裏像是淬了毒。「林晚,我的東西你可以不要,但是別人的東西,你憑什麼收!」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顧深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他上前一步,將溫晴護在身後,聲音冷冽如冰:「顧宴,你發什麼瘋!」
溫晴也白了臉,顯然被顧宴這失控的舉動嚇到了。
而顧宴,卻像是完全沒看到他大哥的怒火,一雙眼睛,只死死地鎖著我。
那眼神里,有被背叛的憤怒,有被無視的嫉妒,還有一種……我看不懂的,瘋狂的佔有慾。
彷彿我收下溫晴的禮物,就是對他最大的背叛。
我看著地上那對摔得粉碎的翡翠,心頭火起。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溫晴卻先開了口。
她從顧深身後走出來,看著顧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失望和冰冷。
「顧宴,你太過分了。」
「我過分?」
顧宴冷笑一聲,指著我,對他大哥大嫂說,「你們知道她都做了什麼嗎?她當著所有人的面,羞辱知意,羞辱我!現在又在這裏,跟你們惺惺作態!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一個心機深沉的壞女人!」
他聲嘶力竭,狀若瘋癲。
周圍的賓客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對著我們指指點點。
這場由他親手操辦的,本該是爲他鍍金的盛會,此刻,卻成了他自取其辱的舞臺。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他實在是太可憐了。
可憐到,我都懶得再生氣了。
我彎下腰,將那對碎裂的翡翠,一片一片地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絲絨盒子裏。
然後,我站起身,走到溫晴面前,將盒子遞還給她。
「溫晴姐,對不起,弄壞了你的心意。」
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角落,「你說得對,寶物應該贈英雄。而我,還擔不起這個‘英雄’的稱號。」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臉色鐵青的顧宴,和一臉錯愕的顧深,最後,落回到溫晴的臉上。
「至於這份禮,我想,有一個人比我更需要。他需要這份‘寶物’,來證明自己不是個笑話。也需要這份‘賠罪’,來撫平他那顆因爲得不到,而扭曲、破碎的心。 」
我的話,意有所指。
在場的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聽出我在說誰。
溫晴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複雜。
她看著我,眼神里有震驚,有了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哀。
而顧深,在短暫的錯愕之後,像是瞬間明白了什麼。
他看向自己親弟弟的眼神,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審視和……厭惡。
最精彩的,還是顧宴的反應。
他像是被我當衆扒光了衣服,所有的不堪和醜陋,都暴露在了他最敬畏的大哥,和他最愛慕的大嫂面前。
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嘴脣哆嗦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林……晚……」
他從牙縫裏,擠出我的名字,那聲音,像是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
我卻只是對他笑了笑,雲淡風輕。
「不用謝。這是我作爲前妻,送你的,最後一份禮物。」
說完,我不再理會這混亂的一家子,轉身,向會場深處走去。
我知道,今天之後,顧家恐怕要掀起一場真正的腥風血雨了。而我,只是個點火的人。
看戲,纔是我的正經事。
我之所以非要來這場峯會,除了看戲,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我要見一個人。
一個在香水界被稱爲「傳奇」,卻已經銷聲匿跡了近十年的調香大師——季白。
傳言,他調香,從不爲錢,只爲靈感。
脾氣古怪,神龍見首不見尾。
‘Blanc de Neige’那款經典的白玫瑰香水,就出自他之手。
而我,也曾經是他的……半個學生。
大學時,我因爲在一次香評比賽中獲獎,有幸得到了季白老師的郵件指導。
雖然我們從未見過面,但那短短半年的線上交流,卻讓我受益匪淺。
後來,因爲要和顧宴結婚,我中斷了學業,也和他失去了聯繫。
這次顧氏收購‘Blanc de Neige’,業內傳言,是爲了請季白出山,擔任品牌的首席調香師。
我知道,他一定會來。
我在會場的休息區,找到了他。
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輕,約莫四十出頭的樣子,穿著一身中式盤扣的白襯衫,氣質儒雅,眉眼間卻帶著一股疏離的冷淡。
他正在獨自品茶,對周圍的喧囂充耳不聞。
我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季白老師,好久不見。」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許的疑惑。
「我是林晚。」
我自我介紹道,「七年前,您指導過我。」
他似乎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哦,是你。那個很有天賦,但可惜半途而廢的小姑娘。」
他的話,說得直接,卻並不傷人。
我笑了笑:「讓老師失望了。」
「不是失望,是可惜。」
他放下茶杯,重新打量了我一遍,「不過看你今天的樣子,似乎沒有被生活磨掉棱角。不錯。」
能得到他一句「不錯」,比任何獎項都讓我開心。
我們聊了很久,從香水的原料聊到市場的趨勢,從東方香調的禪意聊到西方香調的變革。
他是個真正的藝術家,對香水的熱愛,純粹而熾熱。
和他交談,讓我有一種久違的,棋逢對手的酣暢淋漓。
聊到最後,我終於問出了那個一直盤旋在我心頭的問題。
「季老師,您這次……真的要出山,爲顧氏效力嗎?」他聞言,笑了。
那笑容裏,帶著一絲我看不懂的,意味深長的東西。
「顧家給的條件,確實很誘人。」
他說,「但是,想請我季白出山,光有錢,可不夠。」
我心中一動:「那還需要什麼?」
他看著我,慢悠悠地吐出四個字:
「一個故事。」
「一個故事?」
我沒明白。
季白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口氣,目光悠遠。
「每一款偉大的香水,背後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它是調香師的靈魂,是香水的心臟。沒有故事的香水,再昂貴,也不過是一堆化學分子的堆砌,沒有生命力。」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
「當年,我之所以會調那款‘白雪’,是因爲一個朋友的請託。他愛上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就像一朵生長在雪山之巔的白玫瑰,清冷,孤傲,純潔無瑕。他想送她一份獨一無二的禮物,於是,就有了那款香水。」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個朋友……是顧深?」
季白看了我一眼,算是默認了。
「那……那個姑娘,是溫晴?」
「是。」
我瞬間明白了。
原來,那款經典的白玫瑰香水,根本不是什麼商業作品,而是顧深爲溫晴定製的,一份深情的告白。
而顧宴,那個可悲的模仿者,連他引以爲傲的,對溫晴的「深情」,都是拾人牙慧,複製他大哥的。
他大張旗鼓地收購‘Blanc de Neige’,以爲能借此請動季白,再造一個「愛的神話」。
卻不知道,在真正的原創者面前,他所有的模仿,都像是一場拙劣的東施效顰。
何其諷刺。
「那您這次……」
我試探地問。
季白笑了笑:「顧二少爺也想讓我給他講個故事。他說,他也有一個深愛多年的白月光,他也想爲她,調一款傳世之香。」
「他甚至,把他的‘白月光’也帶來了。」
季白說著,朝我身後抬了抬下巴。
我回頭,看見宋知意正朝著我們這邊走來。
她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穿著一身白色的露肩長裙,畫著精緻的妝容,努力想營造出一種清純又高貴的「白月光」 形象。
只是她紅腫的眼睛,和強撐出來的笑容,讓她看起來,像一個演技拙劣的演員。
她走到我們桌前,先是怯生生地看了季白一眼,然後將目光轉向我,眼神里充滿了敵意和不甘。
「林晚,你怎麼在這裏?」
我還沒說話,季白就先開了口。
「哦,這位就是顧二少爺的……‘白月光’?」
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宋知意連忙收起對我的敵意,換上一副溫婉柔順的表情,對季白微微躬身。
「季白老師,您好,我叫宋知意。久仰您的大名。」
季白點點頭,指了指我。
「她叫林晚,我曾經的學生。」
宋知意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她大概沒想到,我這個她眼裏的「鄉下土包子」,居然和傳說中的調香大師有這層關係。
顧宴這時也走了過來。
他已經整理好了情緒,恢復了那副衣冠楚楚的樣子,只是臉色依舊蒼白。
他看到我和季白相談甚歡,眼底閃過一絲陰翳,但很快就被他掩飾了過去。
他走到宋知意身邊,不動聲色地宣示主權,然後對季白說:「季老師,介紹一下,這位是知意。我希望能由您出手,爲她量身打造一款香水,作爲我們訂婚的禮物。」
他特意加重了「訂婚」兩個字,顯然是說給我聽的。
我只覺得好笑。
都撕破臉到這個地步了,他居然還能和宋知意上演一出「情比金堅」的戲碼。
這兩個人,還真是天生一對的戲精。
季白看著他們,又看了看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好啊。」
他說,「不過,我有個規矩。我要爲誰調香,就必須先了解她的故事。宋小姐,不如,你給我講講,你和顧先生的愛情故事?」
宋知意的眼睛,瞬間亮了。
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時刻。
她清了清嗓子,開始用一種極盡夢幻和浪漫的語氣,講述起她和顧宴那段「驚天動地」的愛情。
從他們少年時的一見鍾情,到她爲了夢想遠走他鄉,再到顧宴爲了她癡心守候,最後,她學成歸來,有情人終成眷屬……
故事講得那叫一個蕩氣迴腸,感人肺腑。
如果我不是知情者,我可能真的會爲他們的「神仙愛情」 感動得流下眼淚。
可我知道,她故事裏的每一個浪漫細節,每一個深情橋段,都不過是顧宴精心編排的劇本。
一個,複製於他大哥和大嫂的劇本。
宋知意講完,眼含熱淚地看著季白,期待著他的讚歎和感動。
季白卻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然後,他轉頭看向我。
「林晚,」他問,「你呢?你和他之間,又有什麼故事?」
季白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千層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顧宴的臉色,瞬間變得緊張而難看。
宋知意的眼神,更是像要噴出火來。
他們大概都以爲,我會藉此機會,大訴苦水,控訴顧宴的渣男行徑,上演一出「棄婦的復仇」。
可惜,我又要讓他們失望了。
我看著季白,坦然一笑。
「我沒什麼故事可講。」
「我和顧先生,是一段很普通的,商業聯姻。」
「他需要一個溫順聽話的妻子,來應付長輩,裝點門面。而我,需要錢,來完成我的學業,實現我的夢想。」
「我們各取所需,公平交易。故事就這麼簡單。」
我的話,平鋪直敘,沒有一絲情緒的波瀾。
卻比任何聲嘶力竭的控訴,都更具殺傷力。
因爲它將顧宴和宋知意那段被粉飾得無比美好的「愛情故事」,瞬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一個男人,一邊和白月光上演著純愛戲碼,一邊又和另一個女人進行著赤🔞裸的錢色交易。
這算什麼?
精神上守身如玉,身體上商業合作?
也太分裂,太可笑了。
「你胡說!」
宋知意第一個跳了起來,指著我尖叫,「你明明愛顧宴愛得要死!你就是嫉妒!嫉妒他愛的不是你!」
顧宴的臉,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他死死地瞪著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撕碎。
「林晚,你一定要把事情做得這麼絕嗎?」
「絕?」
我笑了,「顧總,我只是在陳述事實。難道,我們結婚的時候,你給我的那張五百萬的支票,是假的?」
他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
那張支票,是他當初爲了讓我放棄學業,安心當好「顧太太」,給我的「補償」。
是他自以爲是的施捨,也是我忍辱負重的開始。
現在,卻成了我戳穿他虛僞面具,最有利的武器。
會場裏的氣氛,已經變得詭異至極。
賓客們交頭接耳,看著顧宴和宋知意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嘲諷。
這場由顧宴親手導演的「愛情神話發佈會」,徹底演變成了一場荒誕的鬧劇。
而這場鬧劇的始作俑者,調香大師季白,卻始終像個局外人一樣,安靜地品著茶。
直到此刻,他才緩緩放下茶杯,開了口。
「故事,我已經聽完了。」
他看著顧宴和宋知意,搖了搖頭。
「你們的故事,太滿了。」
「滿到,都是情節,沒有真心。」
然後,他轉向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真正的欣賞。
「而你的故事,太空了。」
「空到,只剩下真實,和留白。」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對顧宴說:
「顧先生,你的委託,我接不了。」
「因爲,你的愛情,沒有味道。」
說完,他對我微微頷首,轉身,揚長而去。
只留下顧宴和宋知意,僵在原地,像兩尊被公開處刑的雕像,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無聲的嘲笑。
那場峯會,以一種極其戲劇化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顧宴成了整個北城上流圈最大的笑話。
他和宋知意的「神仙愛情」,也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狗血談資。
據說,峯會結束後,顧深當著所有董事的面,狠狠地訓斥了顧宴一頓,並且收回了他在集團內的大部分職權,讓他回家「好好反省」。
而宋知意,在經歷了這場公開處刑後,徹底崩潰了。
她和顧宴大吵一架,連夜搬出了顧宴的別墅,第二天就買了機票,灰溜溜地飛回了國外。
一場轟轟烈烈的「白月光歸來」,最終,以一種近乎狼狽的方式,草草收場。
這些消息,都是蘇晴興高采烈地告訴我的。
「晚晚,大快人心啊!那個顧宴,現在成了過街老鼠,連家門都不敢出了!聽說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天天喝酒,人都快廢了!」
我聽著,心裏卻沒有什麼㊙️感。
只覺得,一切都該結束了。
我的「晚來香」,因爲季白老師那句「你的故事有留白」,意外地名聲大噪。
許多人慕名而來,不爲買香水,只爲聽故事。我乾脆推出了一個「私人訂製」的服務。
客人可以向我講述他們的故事,由我,爲他們調配一瓶獨一無二的,屬於他們自己的香水。
生意,好得出奇。
我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卻覺得無比充實和快樂。
我以爲,我的生活,會就此歸於平靜。
直到一個月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了我的店裏。
是顧宴的母親,我曾經的婆婆,顧夫人。
她來的時候,我正在招待一位客人。
她沒有打擾我,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的沙發上,默默地等著。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旗袍,頭髮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一貫的端莊和威嚴。
只是眉眼間,染上了一層深深的疲憊。
送走客人後,我走到她面前。
「顧夫人。」
我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複雜。
「林晚,」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我們能,聊一聊嗎?」
我把顧夫人請到了裏間的小會客室。
她打量著我這間小而溫馨的工作室,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你這裏,比家裏有人氣多了。」
她突然說。
我沒接話,只是給她倒了一杯溫水。
她接過水杯,捧在手裏,沉默了很久。
「顧宴的事,我都知道了。」
她緩緩開口,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失望和痛心,「那個不成器的東西,把顧家的臉,都丟盡了!」
「我今天來,不是爲他求情的。」
她看著我,目光懇切,「我是想來……求你。」
我一愣:「求我?」
「是。」
她點點頭,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這是顧宴名下,所有的不動產和股權轉讓協議。只要你籤個字,這些,就都是你的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
那上面羅列的資產,加起來,恐怕比我離婚時分到的,還要多上十倍。
我皺起了眉:「顧夫人,您這是什麼意思?」
顧夫人的眼圈,突然紅了。「林晚,我知道,是我們顧家對不起你。」
她哽咽道,「顧宴他……他從小就偏執。他認定了一件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對溫晴,是他自己的心魔。把你和那個宋小姐牽扯進來,是他混賬!」
「他現在,把自己折磨得不人不鬼。我這個做母親的,看著心疼,卻又無計可施。」
「醫生說,他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
她抬起頭,緊緊地抓住我的手,那雙保養得宜的手,此刻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林晚,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但是,我求求你,你就當可憐可憐我這個做母親的。你回到他身邊,好不好?」
「只要你願意回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顧家少奶奶的位置,永遠是你的。以後,顧家的一切,也都是你和顧宴的。」
我看著她那張寫滿了哀求和期盼的臉,心中一片悲涼。
又是這樣。
又是用錢,用地位,用一切物質的東西,來衡量感情,來試圖收買我。
在這個家裏,從顧宴,到他的母親,他們從來沒有真正地,把我當成一個有血有肉,有獨立思想的人來看待。
在他們眼裏,我只是一個可以被明碼標價的商品。
高興了,可以買回來當擺設。
不高興了,可以隨時丟棄。
現在,他們的寶貝兒子出了問題,他們又想把我這個「商品」,買回去,當成一味藥。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我緩緩地,將我的手,從她的掌心抽了出來。
然後,我將那份厚厚的轉讓協議,推了回去。
「顧夫人,我想,您搞錯了一件事。」
我看著她,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說:
「我林晚,不是商品,更不是藥。」
「我是個人。」
「一個,已經獲得了自由的人。」
「所以,您的請求,我恕難從命。」
顧夫人最終是哭著離開的。
她大概怎麼也想不到,我居然會拒絕這樣天大的誘惑。
在她看來,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能重新踏回顧家的大門,還能得到如此豐厚的資產,已經是天大的恩賜,我應該感恩戴德,涕零跪拜纔對。
她不懂,對於一個曾經被囚禁在金絲籠裏的鳥兒來說,外面的天空,哪怕風雨交加,也比籠子裏的錦衣玉食,要珍貴一萬倍。
送走顧夫人後,我一個人在店裏坐了很久。
夕陽的餘暉,透過玻璃窗,灑在那些瓶瓶罐罐的香水上,折射出迷離的光。
我以爲,事情到這裏,就該徹底結束了。
顧家,顧宴,那些和我糾纏了三年的名字,終於可以從我的生命裏,徹底抹去。
但生活,永遠比戲劇更狗血。
一週後,我接到了顧深的電話。
他在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林小姐,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見一面。」
我有些意外。
但還是答應了。
我們約在了一家安靜的茶館。
顧深比上次見面時,顯得憔悴了不少。
顯然,家裏的爛攤子,讓他焦頭爛額。
「抱歉,又來打擾你。」
他開門見山地說,「我母親回去後,把你們的談話,都告訴我了。」
我點點頭:「所以,顧總是來替令堂,再當一次說客?」
他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不。我是來……替顧宴,向你道歉的。」
他站起身,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對不起。這幾年,讓你受委屈了。」
我被他這個舉動,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在我的印象裏,顧深一直是個高高在上的,不茍言笑的商界精英。
我從未想過,他會向我,這樣一個在他眼裏,可能只是「弟媳」的身份的人,行此大禮。
「顧總,您不必如此。」
我連忙說。
他直起身,重新坐下,眼神里,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奈和自責。
「這件事,我也有責任。」
他沉聲說,「我早就知道顧宴對溫晴的心思不單純。但我總以爲,那只是小孩子一時糊塗的迷戀,等他長大了,結婚了,自然就會淡了。」
「我沒想到,他的偏執,會到這個地步。更沒想到,他會用這麼……卑劣的方式,去傷害兩個無辜的女孩。」
他說著,從公文包裏,拿出了一樣東西,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本畫冊。
很舊,封面已經有些卷邊了。
「這是什麼?」
我疑惑地問。
「你打開看看。」
我將信將疑地翻開畫冊。
第一頁,是一幅鉛筆素描。
畫的是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坐在窗邊,安靜地看書。
陽光從她身後照進來,爲她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畫得很好,很有意境。
女孩的臉,畫得很模糊,看不清五官。
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我。
或者說,是曾經那個,努力扮演著「溫順聽話」的,顧太太林晚。
我繼續往後翻。
整本畫冊,畫的,都是我。
在花園裏修剪白玫瑰的我。
在廚房裏煲湯的我。
在書房裏看書的我。
在深夜裏,倚在沙發上等他回家的我。
每一幅畫的角落,都有一個小小的簽名。
——GY。
顧宴。
我怔住了。
我從來不知道,他還會畫畫。
更不知道,他居然,畫了這麼多關於我的畫。
這些畫裏,我安靜,溫婉,美好得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完全,不是真實的我。
「這是……在他房間裏找到的。」
顧深的聲音,有些乾澀,「他把自己鎖起來的這段時間,什麼都沒幹,就是在畫這些。」
「林晚,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也不知道,他對你,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但我想,也許,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在他心裏,留下了痕跡。」
我看著那本畫冊,心中五味雜陳。
感動嗎?
有一點。
但更多的,是一種毛骨悚然的荒謬感。
這些畫,畫的,根本就不是我。
而是顧宴心中,臆想出來的,那個完美的,「妻子」的形象。
一個符合他所有審美,滿足他所有控制慾的,完美的,替身。
他不是愛我。
他是愛上了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那個「我」。
他愛的,自始至終,都只有他自己。
我合上畫冊,將它推回到顧深面前。
「顧總,謝謝你讓我看這些。」
「但是,畫裏的人,不是我。」
「她已經,隨著那段婚姻的結束,徹底死掉了。」
「而我,還想,好好地活下去。」
顧深看著我,良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
他收起畫冊,站起身。
「林晚,祝你,前程似錦。」
「也祝你,得償所願。」
我也站起身,回敬道。
這一次,我是真心的。
因爲我知道,這一面之後,我的人生,將和顧家,再無瓜葛。
和顧深見面的第二天,「晚來香」來了兩位特殊的客人。
是季白老師,和溫晴。
他們一起來的。
溫晴看起來比上次在峯會上,氣色好了很多。
她換下了那身端莊的旗袍,穿了一件簡單的米色針織衫和牛仔褲,整個人顯得輕鬆了不少。
「不請自來,沒打擾你吧?」
她笑著說。
「當然沒有,歡迎光臨。」
我連忙把他們請進會客室。
季白老師一坐下,就開門見山地說:「我今天來,是想收個徒弟。」
我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是在說我。
我心裏又驚又喜:「季老師,我……」
「你先別急著答應。」
他擺擺手,打斷了我,「我收徒,條件很苛刻。不僅要看天賦,還要看人品。」
他看著我,眼神銳利:「林晚,我要你調一款香水出來。主題,就叫‘替身’。」
我的心,猛地一沉。
「替身」這兩個字,像一根針,狠狠地扎進了我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那是我的過去,是我最不願回首的,一段屈辱又荒唐的經歷。
他現在,卻要我把它,變成一款香水,公之於衆。
這無異於,要我親手揭開自己的傷疤,再撒上一把鹽。
我沉默了。
一旁的溫晴,似乎看出了我的爲難。
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溫和地說:「林晚,我知道,這很難。但是,一個好的調香師,必須敢於直面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情感,無論是愛,是恨,是喜,是悲。」
「只有最真實的情感,才能創造出,最動人的味道。」
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鼓勵:「我知道,你做得到。」
季白老師也看著我,目光灼灼。
「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如果你能拿出一款讓我滿意的作品,我就正式收你爲徒。」
「如果你做不到,那隻能證明,我看錯了人。」
我看著他們,一個是我敬仰的前輩,一個是對我釋放了善意的朋友。
我知道,他們是在用這種方式,逼我,也是在幫我。
逼我,徹底走出那段陰影。
幫我,完成一次真正的蛻變。
我深吸一口氣,心中百感交集。良久,我抬起頭,迎上他們的目光,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
「我接下這個挑戰。」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把自己關在了工作室裏。
我推掉了所有的訂單,暫停了營業,一心一意地,投入到這款名爲「替身」的香水創作中。
這比我想象的,要困難得多。
每當我試圖去回憶那三年的婚姻生活,腦海裏浮現的,都是那些被強加的喜好,被安排的行程,被規定好的言行舉止。
那些記憶,是屬於「顧太太」的,是屬於那個完美的「白玫瑰」形象的。
而屬於我林晚自己的記憶,卻是空白的。
那三年,我彷彿沒有靈魂,沒有自我,只是一個按照劇本念臺詞的木偶。
我該如何,爲這樣一個木偶,調配出一款屬於她的味道?
我陷入了瓶頸。
我嘗試了無數種香料的組合。
用雪松和檀木,去還原那款屬於宋知意,也屬於溫晴的「雪松私語」。
但那味道,冰冷又疏離,讓我感到窒息。
我嘗試了用白玫瑰作爲主調,但那寡淡又嬌貴的氣息,讓我打從心底裏感到厭惡。
一連半個多月,我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卻連一個滿意的初稿都拿不出來。
我開始懷疑自己。
是不是,我真的不適合當一個調香師?
是不是,我根本無法從那段失敗的婚姻裏,真正地走出來?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蘇晴來了。
她提著兩大袋子零食和啤酒,一腳踹開我的工作室大門。
「林晚!你這是要修仙啊!再不出來見見太陽,你就要發黴了!」
她看著我亂糟糟的工作臺,和憔悴不堪的我,心疼地皺起了眉。
「爲了一個渣男,至於把自己搞成這樣嗎?他都不配!」
我苦笑著搖搖頭:「不爲他。爲我自己。」
我把季白老師給我的考驗,告訴了她。
蘇晴聽完,沉默了。
她不是個能說出什麼大道理的人,但她有她自己的一套,簡單粗暴的邏輯。
「替身?」
她想了想,說,「那不就是假的嗎?」
「既然是假的,那你管它原來是什麼味道!你就隨便瞎搞唄!」
她的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我腦中的迷霧。對啊。
替身,就是假的。
我爲什麼要執著於去還原那些「真實」的,屬於別人的味道?
我這三年所扮演的角色,本身,就是一場虛假的,精心編排的謊言。
而謊言的味道,又是什麼樣的呢?
那一瞬間,我醍醐灌頂。
我看著蘇晴,激動地抱住了她。
「晴晴,你真是我的靈感繆斯!」
我重新燃起了鬥志,回到工作臺前。
這一次,我拋開了所有的預設和束縛。
我不再去想什麼白玫瑰,什麼雪松。
我開始玩一個,關於「欺騙」的遊戲。
我用最清純無辜的鈴蘭,去掩蓋最辛辣刺激的黑胡椒。
我用最甜美誘人的香草,去中和最苦澀的廣藿香。
我用最溫暖明亮的柑橘調,去做前調,營造出一片歲月靜好的假象。
然後,在中調裏,用最複雜、最矛盾的花香和木香,去撕開這層僞裝,展現出那種被束縛、被壓抑的,掙扎和不甘。
最後,在尾調裏,我只用了一種香料。
一種非常冷門,甚至有些刺鼻的香料——
泥土。
是那種,雨後初霽,混合著青草和腐殖質氣息的,最原始,最真實的,泥土的味道。
它代表著,掙脫束縛,迴歸大地,重獲新生。
當我調配出最終成品的那一刻,我聞著手腕上那複雜又獨特的香氣,我知道,我成功了。
這款香水,不美好,不討喜,甚至有些古怪。
但它,就是「替身」的味道。
是謊言,是掙扎,是破碎,也是……重生。
一個月後,我將那瓶名爲「替身」的香水,交到了季白老師和溫晴的手裏。
他們聞過之後,沉默了很久。
最後,是溫晴先開了口。
她的眼眶,有些微紅。
「林晚,」她說,「謝謝你。」
我有些不解:「謝我什麼?」
「謝謝你,調出了這瓶香水。」
她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種釋然,「也謝謝你,讓我看到了,那場荒唐鬧劇裏,被掩蓋的,真實的一面。」
我這才明白,她謝的,不僅僅是這款香水。
更是我,替她,替宋知意,也替我自己,發出的,無聲的控訴。
季白老師也點了點頭,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讚許。
「劍走偏鋒,卻又合情合理。」
他評價道,「你用嗅覺,講了一個好故事。 林晚,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季白的,正式弟子。」
我激動得,差點當場哭出來。
拜師儀式很簡單,就在我的「晚來香」裏,我給季白老師,敬了一杯茶。
從那天起,我的生活,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我跟著季白老師,系統地學習更高深的調香技藝。
他是個嚴苛的老師,但也是個慷慨的前輩,將他畢生的所學,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我。
溫晴也成了我的好朋友。
我們經常一起喝茶,聊天。
她會跟我講她和顧深年少時的趣事,我也會跟她分享我工作室裏遇到的,各種各樣客人的故事。
我們誰都沒有再提顧宴。
那個名字,像是被我們默契地,從生命裏,剔除掉了。
我的「私人訂製」系列,越做越好。
「替身」這款香水,在季白老師的推薦下,參加了一個國際性的沙龍香水展,意外地,拿到了金獎。
一時間,我從一個「八卦女主角」,真正地,變成了一個備受矚目的,新銳調香師。
我的「晚來香」,也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坊,變成了業內炙手可熱的原創品牌。
一切,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就在我以爲,我的生活,終於可以像我現在調配的香水一樣,充滿陽光和花香的時候。
一個人的出現,再次,打亂了我的平靜。
是顧宴。
他不知從哪裏,得到了我工作室的地址,直接找了過來。
那天,我正在院子裏,伺候我那幾株開得正盛的紅玫瑰。
他站在門口,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我。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身上那件昂貴的西裝,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空蕩。
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顧二少,更像一個,失魂落魄的流浪漢。
我甚至,在他那雙曾經總是充滿了自負和輕蔑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近乎卑微的,祈求。
我放下花灑,擦了擦手,朝他走過去。
「有事嗎?」
我問,語氣平靜得像在問一個陌生人。
他看著我,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最終,卻只是從懷裏,拿出了一個東西,遞給我。
那是一個小小的,玻璃香水瓶。
瓶身的設計很簡潔,裏面裝著淺琥珀色的液體。
瓶身上,沒有標籤。
「這是……我爲你調的。 」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我給它,取名叫……‘林晚’。」
我看著他手裏的香水瓶,沒有接。
「顧宴,」我說,「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我知道。」
他苦笑一聲,眼底是化不開的落寞,「我不是來求你復婚的。我只是……想把這個,送給你。」
「就當是……我遲到了三年的,一份禮物。」
他的姿態,放得很低。
低到,讓我有些不忍。
但理智告訴我,不能心軟。
對顧宴這種人,任何的心軟,都是在給自己埋下禍根。
「不必了。」
我後退一步,拉開了和他的距離,「你的禮物,我受不起。也……不想要。」
他手裏的香水瓶,彷彿有千斤重,讓他舉得異常艱難。
「你……連聞一下,都不願意嗎?」
他看著我,眼神里,滿是受傷。
我沉默了。
說實話,我有點好奇。好奇這個自大又偏執的男人,會用什麼樣的味道,來定義我。
是像他畫裏那樣,溫順美好的白玫瑰?
還是像他臆想中那樣,純潔無瑕的夢中情人?
最終,好奇心,還是戰勝了理智。
我從他手裏,接過了那個香水瓶。
我打開瓶蓋,將香水,輕輕地,噴了一點在試香紙上。
然後,我閉上眼睛,將試香紙,湊到了鼻尖。
一股熟悉的,又陌生的味道,瞬間,將我席捲。
前調,是我最喜歡的,清新的檸檬草,和微酸的佛手柑。
這是我大學時代,最愛用的一款平價香水的味道。
那時候,我覺得,那是自由的味道。
中調,是熱烈奔放的,大馬士革玫瑰,混合著一絲辛辣的粉紅胡椒。
這是我「晚來香」的招牌,也是我性格里,最張揚,最不羈的一面。
而尾調……
當那股熟悉的,溫暖又沉靜的味道,緩緩地,從層層疊疊的香氣中,浮現出來的時候。
我的心,狠狠地,漏跳了一拍。
是白橡木。
是我那款名爲「自由」的香水裏,作爲基調的,溫暖又堅韌的白橡木。
這瓶香水,從前調,到中調,再到尾調。
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層次,都精準地,捕捉到了,真實的,完整的,那個我。
那個喜歡檸檬草,熱愛紅玫瑰,內心堅韌如橡木的,林晚。
而不是那個,被他強行塑造成的,白玫瑰替身。
我猛地睜開眼睛,震驚地看著他。
「你……」
他是怎麼知道的?
他是怎麼知道我大學時最愛用的香水?
他是怎麼知道我性格里隱藏的辛辣?
他又是怎麼,精準地,復刻出了我那款「自由」的尾調?
他看著我震驚的表情,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淒涼的笑容。
「原來……你真的是喜歡這些的。」
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我查了你所有的消費記錄,翻遍了你所有的社交網絡,我去問了你大學的同學,我甚至……偷偷去你店裏,買下了你所有的香水,一瓶一瓶地去分析,去聞……」
「我花了三個月,才終於……拼湊出了一個,真正的你。」
「林晚,」他看著我,眼眶,一點點地紅了,「對不起。」
「對不起,我花了三年的時間,去把你變成另一個人。」
「卻又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發現,原來,我愛上的,自始至終,都是那個,被我親手,抹掉的你。」
他說得那麼誠懇,那麼悔恨。
如果換做任何一個女孩,聽到這樣一番「浪子回頭」的深情告白,恐怕都會感動得一塌糊塗,然後原諒他所有的過錯,與他重歸於好。
可是,我不是別的女孩。
我是林晚。
我靜靜地聽完他的話,然後,將手裏的試香紙,連同那瓶名爲「林晚」的香水,一起,放回了他的手裏。
我看著他,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一個,發自內心的,輕鬆又釋然的笑容。
「顧宴,」我說,「謝謝你。」
「謝謝你,終於,看見了我。」
「但是,太晚了。」
「我已經,不需要,任何人的看見了。」
「因爲,我已經,學會了,如何,爲自己,盛放。」
說完,我不再看他那張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轉身,走回了我的小院。
身後,是那幾株我親手栽種的,開得無比熱烈的,紅玫瑰。
陽光下,它們像一團團,永不熄滅的,火焰。
我知道,屬於我的故事,纔剛剛開始。
而屬於他的那場,荒唐又可悲的,獨角戲,已經,徹底落幕了。
再見了,前夫哥。
再見了,我那荒唐的,替身歲月。
你好啊,林晚。
你好,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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