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雄州城外的斥候三人一隊,三隊一組,三個時辰一崗,一隊巡邏,一隊放哨,一隊專門負責接應。這樣的斥候隊伍必須由族中世僕擔任,可惜如今我夏家大廈已傾,連斥候營也湊不齊,只能用老雄州人。」
夏洄說得快,我忙着記在隨身的冊子上。
夏洄笑道:「筆墨難尋,用來寫這些東西未免浪費。」
「不浪費,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夏薊大人鎮守雄州幾十年的法子必有過人之處。」
說完這話,我忽然又想到蕭婥,竟然有種新鮮的心痛。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種話也只有咳珠唾玉的蕭家娘子才說得出,她不知道對於外面的平民來說筆墨有多麼貴重……
在剛發現脊江邊的血色馬車時,我雖難過,卻難過得有限,因爲在亂世中生離死別是尋常事,我早就學會把每一次分別都當作永別。
但當我一次次想起蕭婥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想起她那些離經叛道卻莫名有道理的行爲時,我才意識到她對我來說和其他蕭家人不一樣。
可是我又能做什麼呢?
我只是一個自己都很難保全的女子,還長着鮮卑人的臉……
「公子、蕭大人,十七公子請兩位前去斷案。」
正在神遊之際,小吏來稟告議事廳開了。
如今雄州自成格局,不國不城,夏綾和我商量,乾脆將原本的衙署搬到書房,大小事宜都在一處處理,務必保證公開迅速。
因爲以雄州現有的力量,什麼都拖不得。
我和夏洄本在出城巡視兵馬,一人一馬趕到議事廳時,桌上的茶都還冒着熱氣。
一個赭衣婦人被麻繩反綁跪在廳前,她身旁是一個衣衫襤褸的瘦小男人,夏家几子環坐高堂,只待夏洄和我。
夏洄一面走一面說:「從羌人那裏弄回來的馬匹不錯,雖不是戰馬,速度卻不慢。」
我注意到他說這話時,跪在地上的婦人抬眼看他,因拴住脖頸的麻繩勒緊了皮肉,她痛得顫抖起來,眼中滿是恨意。
我甫一坐下便問:「今日要議什麼事?」
回答我的是夏越,夏家諸子中最不喜我的一個。
他不喜我的理由也讓我無可反駁,因爲我是個鮮卑雜種。
夏越信奉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一套,認爲我和作亂的羯人、翟人、羌人沒有兩樣。
聽到我問,夏越先嗤了一聲:「還不是因爲蕭翀你,非要留下土羌的女人不殺。土羌人生性殘暴,又力壯如牛,被配給雄州城的百姓才幾天,就打傷丈夫企圖出逃,實在罪大惡極!」
「哦?」
我走到那被麻繩捆縛的婦人跟前,「你爲什麼要打你丈夫?」
我用羌話問的她。
近來我跟被俘虜的土羌人學羌話,不算標準,但正常交流已經沒問題了,也就不必受譯官的欺瞞。
那婦人用羌話吼道:「他不是我男人!他是狗東西!」
因她面目猙獰聲嘶欲裂,夏越即便聽不懂也猜出她罵得難聽,指着她對我道:「蕭翀你看看,這就是你非要保的異族,不知天地玄黃的野人,何談教化?!她手中未必就沒有我雄州人的血,早該把他們都殺了!」
我不理會夏越,繼續問道:「那我問你,這個男人做了什麼事,你爲什麼說他是狗東西?」
「他弄我,關我,不給我喫的,用燒火棍打我!」
我這次用官話問一旁的男人:「你關她,不給她喫的,還用燒火棍打她?Ťû²」
「對啊,女人不打不老實!」
我又問婦人:「因爲他傷害你,所以你反擊了,打了他然後逃跑,對吧?」
「對!」說完,土羌女人朝那男人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男人動手要打,我按着他的肩窩不許他動——他可真瘦弱,我不費力氣便可以制住他。
「諸位,依照中州律令,妻子應當杖三十,流二千里,丈夫因打了妻子,應當杖二十。可有異議?」
夏越立即道:「蕭翀,你分明是包庇異族。」
「異族?」
見我面色不善,夏洄忙從中說和:「越弟是說那土羌婦人。」
「我知道,難不成他是說我嗎?對吧夏越,你不會指着救了你性命的我說我是異族雜種吧?」
夏越是夏氏諸子中最爲魁梧的一個,個頭大,脾氣大,很好懂的一個人,被我一刺,他就漲紅了臉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便笑着朝其他人道:「各位,議事廳裏的這個女子,她從前是土羌人沒錯,但將來,她會與雄州男子生下孩兒,撫養我雄州的孩子長大,她的孩子會上陣對敵,爲雄州浴血奮戰,這樣的她還是異族嗎?
還是說,諸位認爲,即便她生活在中州,血脈親人在中州,說我中州的話,穿我中州的布,但只要她身上流着土羌的血,她就永遠是土羌人,她的孩子也永遠是雜種,她永遠不配跟中州人受到同等對待?
憑什麼?
若胡人永不得入我籍,那我們養的就是一羣豺狼,該殺。
可若我們將胡人變爲中州人,化敵爲己,則敵愈寡,我愈衆,則何必濫殺?又何愁不勝?」
夏洄疑惑道:「可她們土羌女子不會這麼想,父親說過,胡人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你把他們當畜牲,他們便會行畜牲事。」我頓了頓,吩咐下屬,「將這二人先帶下去。」
待那兩人離開,議事廳只剩我和夏家諸子後,我才說道:「當日留這羣女子,是因爲雄州城內活下來的女子太少,需要她們生育後代,可她們不是隻管產育的牲口。
你們的身份有多高貴我知道,我在梅嶺背過氏族譜的,自然,身份高貴的你們看不起羌人,不止羌人,庶人、奴婢、下九流,你們也都看不起。
但是雄州要活下去需要的不是貴族,是很多農人、很多糧食、很多兵士、很多武器、很多戰馬!
你們再鄙夷異族,異族能殺得完嗎?
既然殺不完,那爲何不一開始就將其爲我所用?
我沒有婦人之仁,也沒有胸藏異心,我只是覺得各位可笑!」
夏洄道:「阿翀……」
夏越無措地看向夏綾,在他心中夏綾纔是首領,我不是。
夏綾起身道:「如今禮崩樂壞,我們也不必完全依循律令。夏洄,你組織大家議論這二人的處置,我和阿翀談點事。」
「是,五哥。」
夏綾與我走出議事廳,嘴角一直噙着淺笑。
「怎麼,要替你弟弟向我道歉?先說好,我只接受道歉。」
誰料夏綾道:「他們駑鈍,勞你慢慢教,我不替他們道歉。我叫你出來是有其他原因。」
夕陽下,他的眼中泛着琥珀色的光,帶着些許雀躍:
「你剛纔說異族可以爲我族,倒讓我想起了一件事——翟王趙爭出生在博羅郡,父母不知,是個孤兒,因他長相俊美,被襄王收入府中養大。
襄王,是先皇的親弟弟、今上的叔王,他前些年馬上風死了,無嗣除國。
你說,我們要是造謠趙爭是襄王的私生子,會怎樣?」
我訝異地吸了口氣:
「你真……」
如果這個謠造出去了,趙爭一定很高興,他在血緣上就有了可以攻打中原的理由——他該繼承博羅郡。
同樣的,朝廷也會將目光放在趙爭身上,務必除掉這個不僅要殺人奪城,還妄圖篡奪正統的奸賊。
雄州最大的危機——朝廷,和雄州最大的仇人——趙爭,打了起來,到那時候,他們便顧不上雄州。
我們也就可以休養生息了。
想了半天,我也沒想好怎麼誇夏綾,說聰明太輕,說狡詐太狹,說足智多謀,又不夠貼切。
我最終只得「嘖」了一聲,決定不誇他了——夏綾展示了他的好處,我也不能示弱。
我向他承諾:「只要爭取一年時間,我定讓雄州兵強馬壯。」
因日光偏轉,夏綾眯起眼睛,笑意淺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東西。
良久,他後退半步,向我行禮道:
「雄州夏氏一脈,全系阿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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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漸冷了起來,雄州城內外一片蕭索,因着臨江,比梅嶺冷上許多。
剛剛擺脫了朝廷的覬覦,更大的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這個秋天我們幾乎收不到任何糧食。
羌人和翟人在離開前不只清空了庫房,還收割了尚未成熟的麥田,來不及收割的,就一把火燒掉。
這些日子我總是帶上親隨騎馬道在脊江邊散心,思索該怎麼辦。
我是在脊江與蕭婥天人永隔的,出了事,我便想她。
她有那麼多奇思妙想,我總覺得要是她在,說不定會有辦法。
借糧?
搶糧?
不,好不容易讓趙爭和朝廷忙於對抗不再盯着雄州,此時若讓人知道雄州缺糧,再度引起注意,就會又淪落到之前的境地。
可是天底下不會無緣無故變出糧食來,我們有幾千人要養,從土羌人那裏搶回來的糧食撐不到來年。
「阿翀。」
夏綾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江邊,我的馬是他馴的,親熱地偏着頭要他摸。我坐在馬背上,見他抬起手臂去揉馬兒時,袖口落下,露出兩層棉布單衣。
爲了過冬準備,夏綾早就不層層疊疊地穿各種衣裳,除了一件洗得掉色的月白緞面外裳,他的裏衣都換成了棉布。
從前,夏家的下人都不會穿這玩意兒——我是蕭家的下人,梅嶺未破時我也不穿棉布。
「看這漫江金光粼粼,阿翀卻一肚子心事無心欣賞,辜負美景了。」
我勉強笑了笑,想下馬與他談談。
夏綾卻道:「我牽馬與你看。」
「這……」
不待我拒絕,夏綾就牽着馬走動起來。
一邊走,他一邊說道:「在我幼時,最愛纏着兄長們帶我來這裏,江邊有許多港口、集市,熱鬧極了。脊江原本是鏈接南北的重要口岸,但因爲連年暴雨沖毀了堤壩,京中一直不撥款修繕,這些港口就漸漸荒廢了。」
「京中不修繕,爲何你們也不出手,就任它沉寂?」
「那時胡人已經作亂,皇上年幼,彈壓不住衆臣,父親認爲港口荒着更好。」
「阿綾,恕我直言,這有些短視了。胡人基本都在深山、高原、大漠生長,會水的極少,影響不了雄州。夏家的港口能保障物資往來,應當留住的。」
「可是阿翀,父親擔憂的不僅是胡人。」
「我知道。」我看向遠處,蘆葦蕩的影子隨着夕陽下金色的江面浮沉,隨着夕陽落下,這些美景都將不復,唯有淒寒月光。彷彿應了那句一切如夢幻泡影,不可留,不可追……
我又看向爲我牽馬的夏綾,發現他也正抬頭看着我。
風將我的鬢髮吹得遮住眼睛,我捋開後發現他依舊仰頭看我:
「你是想念你父親了嗎?」
夏綾短暫地呼出一口氣:「有一點。」
「我說短視並非指責你父親,是因爲梅嶺和雄州俱受重創,證明了守城偏安、只顧眼前的法子沒有用。但是誰又說得準呢,或許那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阿翀,我沒有生氣,你放心。」
他說完這話,我們又陷入了沉默。
雖然他說自己沒生氣,但又一直看着我,彷彿在等我說什麼。
我的手緊緊抓着繮繩,腦子飛速運轉,想說點什麼來打破僵局。
隨即,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我有樣東西想送你。」
「我想帶兵回一趟梅嶺。」
我一愣,趕忙問:
「爲何要送我東西?」
「爲何要回梅嶺?」
我和夏綾都不說話了,等待對方先說,避免再次同時開口。
誰知我不說,他也不說了,就互相看着,誰也不開口。
我朝他抬抬手,示意他先說。
他搖搖頭,示意我先。
我先就我先。
「梅嶺被羯人搶佔了,那裏還有不少糧食,羯人遊牧而居,對梅嶺這座城池不熟悉,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些糧食。
快馬來回要一兩個月,給我兩百ŧůₗ人、一個月的糧食就好,若我到時候回不來,你們就向朝廷上表要糧,說已將我處死,找個人頭交上去,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對了,你說要送我什麼東西?」
夏綾微微垂眸,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梅嶺太險,我們可以借糧。」
「不行,你也說了,不只胡人,朝廷和其他世家也都覬覦着雄州,如今有脊江擋着,他們才暫時不知道這裏的情況,一旦借糧,就天下皆知了。」
「那我陪你去可好?」
「不,讓夏洄和夏越陪我去,你要坐鎮雄州。」只有夏薊的兒子能鎮得住這裏。
「既然你已決定,那就按你說的來。」
夏綾的聲音有些悶,他將手探進袖子,又立刻收回,隨即抬頭道:「我送你父親給我做的鐵甲可好,那是我十二歲時父親用精鐵所制,如今我穿小了,你穿正好。」
夏綾那牽着繮繩的手抬起,如同宣誓一般,說道:「阿翀必將戰無不勝。」
是的,我必須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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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嶺四面環山,官道已被羯人和山匪把守,我們走的這條山路奇險,所有人務必時刻小心警醒,不得有片刻懈怠。」
趕到青雲道時隊伍狀態還好,我掐着時間讓大家輪休了兩個時辰,然後夜登青雲梯,爭取在天亮前走過最崎嶇的這段路。
這條路原是逃稅的私鹽販子開闢出來的,被家主發現後欲毀掉,蕭婥極力阻止,她的兄長們怕她傷心,一同勸家主,其中最得家主愛重的九郎說:「狡兔尚置三窟,梅嶺唯餘一道,可矣?」
這才保留下了青雲道。
九少爺被燒死在梅嶺祖宅,蕭婥被殺害在脊江邊,我忍不住想,這條道路現在還有誰記得?
走到一處峭壁,腳下只有方寸之地,下面就是萬丈深淵。
我教他們將拴在腰上的繩子套上峭壁上的鐵索,夏越將繩索往地上一扔,憤憤道:「你別發瘋了,我們根本過不去,我們會死在這裏的!」
夏洄拉扯他的袖子讓他不要鬧,夏越卻越發激動,甩開了夏洄的手:「你堂堂一男兒,爲何事事都聽這女人的!」
我走上前去,抓住夏越的手腕,他自然是想甩開的,但我強行握住,不出所料地感受到了他不由自主的顫抖。
他的確討厭我,但不會因爲討厭我而在大庭廣衆之下違逆我的決定。
他這麼說是因爲他太害怕了。
蕭婥說過,有一種人天生畏高,無關膽量大小,這是種症狀。
可我沒有時間跟他耽擱。
「夏越,那些你看不起的販夫走卒都可以帶上沉重的貨物走這條道,你卻不可以,你連他們都比不過。」
「閉嘴!你閉嘴!」
「夏洄!把夏越打暈了,跟糧草一起帶上。」
「你敢!」
夏洄還真的躍躍欲試要把夏越打暈。
夏越氣得要跟我動手,我小聲道:「不想像貨物一樣被抬走就自己走,天已經黑了,下面的懸崖不過幾十丈,有坡有樹,掉下去也死不了,我都敢走,你夏越還不敢嗎?」
我就這樣一邊罵一邊哄,將手腳發軟的夏越帶上了青雲梯,天色已然全暗了,月光勾勒出坡面和樹冠的形狀,反倒沒有白日看起來可怕。
夏越幾乎整個人貼在我身上,我心底的那一絲害怕在夏越體重帶來的壓力和一整隊人的生死麪前煙消雲散。事到臨頭,恐懼和擔憂都是負累,只有腳下的路,一步就是一步,實實在在要自己去走。
這樣想着,我整個人反而輕鬆些了。
「前面很高,拖着馬的後蹄往上抬……」
「這裏所有人踩穩再走,若腳下的路碎了,就用手杖現鑿一個……」
「都弓身,上面有石頭……」
我分不清眼裏是一夜跋涉後的淚水還是汗水,在水色中見到一簇焰火,我使勁眨了眨眼纔看清是日出了。
我反手拍了拍在我身後的夏越:「看,天亮了。」
夏越沒有反應。
我又使勁拍了下:「不用怕,最險的那段已經走過了,這樣的日出不看太可惜了。」
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走了一夜,大家也確實走不動了——靜靜地欣賞着這在脊江邊上輕易可見,卻在梅嶺堪稱盛景的日出。
夏越終於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輩子我都不走這條道了!」
我們原地休整,全隊綁上乾淨的護腿,在汗溼的裏衣內塞上麻布,就着泉水喫了乾糧。夏洄清點了人馬,夏越依舊沒膽子到處走,就和我一起研究輿圖。
這輿圖是我按照記憶中蕭老太爺書房裏的那幅畫的,當年因爲私闖書房的事捱了好大一頓打,現在看來十分值得。
正當我和夏越商量該從哪裏放出探子的時候,小腹一陣墜痛,我下意識按住肚子起身往樹林裏走:「我去去就回。」
離隊伍遠了,我才從衣兜裏取出草木灰,放進麻布做的月事帶裏,裹在下身。
真是倒黴,怎麼這個時候來月事……
「蕭翀,你沒事吧?」
不遠處傳來夏越的聲音。
「我沒事。」
「我看見你剛剛坐的地方有血,你是不是受傷了?」
「沒有。」
腳步聲越來越近:「你別逞強,我帶了藥的,你哪裏受傷了?」
我怕他真過來了,一邊繫腰帶一邊沉聲道:「我說了不是受傷。」
「那你……」
「沒見過女子來月事嗎?」
腳步聲停了,夏越應當愣在了原地。
「我……你……我以爲你跟那些女子不一樣……」
這話差點給我氣笑了,是有多不一樣纔會連月事都沒有。
我走出樹林,見夏越跟座鐵塔似的杵在一棵樹旁,頭朝着樹幹,像是在面壁。
見我往回走,他也跟着往回走。
夏洄整頓好人馬,道:「按照輿圖,下山去就是村鎮,離梅嶺城裏還有幾百裏,阿翀,你覺得我們現在該如何?」
他分明能看出我和夏越臉色都不對,但什麼都沒多問。
我也如常答道:「我先帶幾人下山探查,等我信號。」
夏洄點點頭。
夏越卻主動說:「我與你下山吧。」
「不行,你這身形一看就不是梅嶺人。」
我點了三個中等身形的瘦削男子,「你們與我下山。」
待確定山下的村子空無一人後,夏洄帶着人馬下山休整。
以防被人發現炊煙,我們的食物都用土竈燜熟。
我沒想到的是,夏越竟然特意燒了些草木灰,拿布包着扔給我,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是在報答我一路牽着他爬山吧。
喫完飯,我指着輿圖跟夏洄商量:「你選十幾個機靈的人,去這幾處查看,這都是從前蕭家田莊莊主的私宅,別的地方沒糧,這些地方或許還有。我今夜就往梅嶺去。」
「這些你怎麼知道?」
我淡笑道:「在世家大族,沒有什麼是祕密。」
就像我和錦書從出生起就是奴婢,但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是蕭家郎君的種。
所謂祕密,很多時候不過是大家的默契罷了。
-12-
潛入梅嶺我才發現,羯人現在也不好過。
羯人的首領魏虎如今已是不惑之年,與中州人周旋了大半輩子,深受影響。傳聞中他極擅書法,通讀史家列傳,治軍也有中州遺風,所以他在攻下梅嶺後沒有像翟人和土羌那樣劫掠一空後離開,而是駐軍此處,並遷移了大批羯人來此定居。
梅嶺畢竟是蕭家經營了百年的地盤,哪怕如今蕭家已化爲齏粉,但餘威仍在,不喫魏虎這一套。
魏虎所求甚大,遇到的困難也就格外大,導致的結果就是,不僅梅嶺人不服他,羯人也不服他。
梅嶺城外每天都吊着妄圖逃離的梅嶺人和不守規矩的羯人的屍體。
我讓跟我的一人打扮成商戶,另外的裝成侍從,我再濃妝打扮成商販的妾室——鮮卑女奴大多能歌善舞,又個個貌美妖嬈,收作妾室既可以暖牀,又能舞樂助興,若有必要,還可以賣了換錢,是以時下許多商戶都喜歡在身邊帶上鮮卑女奴。
這張臉在目前來看反而便於我隱藏自己。
我們四人就這樣以行商的名義進了梅嶺城,很快就發現了最大的突破口——羯人內部不和。
魏虎手下兩個羯人大將都是羯人貴族,他們對於魏虎「無傷百姓」這一套很是不滿。在他們眼中,攻佔下來的城池就應該先屠上一遍,剩下活着的女人勞軍,男人爲奴,能燒的燒能砸的砸才最好,誰想到魏虎這不讓幹那不讓幹,竟想讓他們「以德服人」?!
簡直是中了中州的邪!
城門口掛的羯人屍體裏,有一個是大將石翰頌的親侄子,這口氣石翰頌現在還憋在胸口沒出。
糧食還得從這裏來。
三日後,城外的夏洄傳來消息,在我指出的幾個點位找到了一些糧食,正通過青雲梯往雄州運。
由於夏越不敢走青雲梯,這批糧食由他親自帶隊。
夏越呀,他對我有意見,我不敢把後背交給他。
於是我讓夏越做了這場混亂的鑰匙。
我讓夏越去城樓偷走了石翰頌侄兒的屍體,天氣漸漸涼了,屍體腐爛得不算厲害,我的「主人」假意加入胡人商隊,攀附石翰頌,帶我獻舞。我將屍塊分開藏起,帶進了石翰頌的居所,趁人不注意將屍體擺在了石翰頌的餐桌下面。
喫飯的地方出現死屍,這對於羯人來說是極大的詛咒,而那屍體還是自己的侄兒,就純然是羞辱了。
石翰頌發現屍塊後,憤怒地砸了整場宴會。
在石家被關了一夜,我們一衆商販被打發出來。
夏越再見到我時,黑着臉抱怨:「這有什麼用?泄憤嗎?」
我一邊洗舞裙內襯沾到的腐肉,一邊回答:「對啊。」
夏越還想說什麼,見到我將裙襬投入水ţû²盆中泛起的肉沫後,乾嘔起來:
「蕭翀你真……嘔……你怎麼能把屍塊藏在裙子裏……」
本來我回想起來也覺得噁心,但見夏越這麼難受,我心情好了些,安慰他道:「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這有什麼?」
隨即吩咐其他人:「盯住石翰頌,魏虎那邊也該開始了。」
當晚,一支歌頌魏虎的童謠從破廟乞丐堆裏傳了出來,內容是我隨便編的,意思只有一個,就是說魏虎應當是全天下唯一的王。
夏越還是不解:「怎麼還要給魏虎造勢?」
「胡人與我們不同,他們沒有帝皇,只有首領,首領之下是各個部族,部族又有自己的首領。我是要石翰頌對魏虎不滿。」
「那又如何?石翰頌再傻,也不會幫着我們對付自己人。」
「放心,我沒想策反石翰頌,我要的是他們互相猜疑。」我看向夏越,輕笑道,「又該你出場了。」
「什麼?」
我心想,你我一人一場,很公平。
「找幾具屍體投到水源處,被羯人發現後立刻逃跑。」
「所以呢?你要像在雄州一樣……」
「只是假裝製造瘟疫。」
「那會引起魏虎警覺的!」
「對啊,就是要他警覺。」
魏虎發現被拋在水源處的屍體,聯想到雄州土羌人經歷的一切,立刻下令全城焚燒屍體。
石翰頌整個人跟乾草一樣被點着了:我侄子剛被你弄死,不讓我收屍就算了,沒兩天就鞭屍拿屍塊來詛咒我,這我都忍了,現在我剛把我侄子埋了,你又要把他挖出來燒掉?
啊呸!
石翰頌提着刀就去跟魏虎打架了。
他的部族也集結起來預備戰鬥。
雙方一觸即發之際,兩位大將和魏虎的宅邸都起了火。
我和夏越帶人分別扮成魏虎和石翰頌的部族模樣,夏越去偷襲另一位大將,他運氣蠻好,竟然直接殺掉了那名大將,我一邊點火一邊造謠:「虎王一統天下,是唯一的王!」
羯人不擅巷戰,不,應該說胡人都不擅巷戰,所以他們一般不會進入攻下的城池駐紮,兩位大將那麼反對魏虎入駐梅嶺也是有原因的,這會影響他們的戰力。
而我則恰好相反,我對梅嶺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角落都瞭然於胸,僅靠幾十人也能放風箏一般牽着他們打。
我和夏越就這樣一個燒殺,一個搶掠,在魏虎和石翰頌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將本就殘垣斷壁的梅嶺再度重創,用蕭傢俬造的投石機轟開城門,再從青雲道逃遁。
這次離開,爲防被追上,我們毀了青雲梯。
離開的時候天色將明,夏越能夠清楚地看見懸崖下的一切,我再也唬不了他了,本打算將他打暈了事,誰想到他主動用布包住眼睛,牽住了我的手。
「你不怕我把你推下去?」
「別廢話,快走,要是被追上就完了。」
我反握住夏越的手,用止汗的布條將他與我的手緊縛在一起。
踏出第一步前,夏越忽然問我:「你也怕嗎?我好像看見你哭了。」
「不怕,只是爲梅嶺難過。我們帶走了剩下的糧食,活下來的梅嶺人過不了這個冬天了。」
「你竟會爲這種事哭。」
「什麼?」
「你殺羯人的時候,眼睛濺上血都不會停。」
「因爲不殺他們,我會死。」
「不搶梅嶺的糧食,雄州也會餓死。」
「我知道,我沒有後悔。」
「可你哭了。」
我嘆了口氣:「夏越,你難道不知何爲憐憫嗎?」
「我憐憫他人,那誰來憐憫我?我們夏家從未愧對朝廷、愧對百姓,可雄州城破,朝廷無人支援,百姓棄城而逃,甚至主動給土羌人指路,只爲苟活……」
說到這裏,夏越說不下去了。
他雖然個頭大,但年齡比夏洄都小,他在不久前純然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家公子。
同樣是不食人間煙火,蕭婥比他可愛多了。
我又開始想蕭婥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前面……很險嗎?」
夏越的聲音帶了些顫抖。
ţū₊我明白我得一直跟他說話,不讓他瞎想。
「你說得也沒有錯,在這世道顧好自己已經很難了,只是若有餘力,能看顧旁人也是好的。
我的主……妹妹曾經寫過一首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些日子我總是在想,若真有這麼一間屋子,中州人可以住,胡人也可以住,士族可以住,賤民也可以住,那該多好。
傳那首童謠的時候我甚至在想,若魏虎真是天下的王,真能終結這場混亂,哪怕他是胡人又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他一個蠻族,禮義廉恥都不知道的東西,他也配?!」
果然,夏越跟我爭吵起來便完全忘記了自己恐高這件事了。
【齊懿武本紀】
時梅嶺頻發惡兆,魏虎與二石生隙,帝將數十騎入,得餘糧,過青雲而活雄州。
【齊懿武野史】
青雲,古之險道也,卒過而毀之,又云帝既去此道,遂自斷矣。至今猿猱度不得。
蓋天道所作,直助帝王矣。
注:後以「青雲孤程」,形容專爲某個人或某件事設計的形式/方式/捷徑,含貶義。
-13-
「你知道蕭玄朗嗎?」
「聽過這個人,是小宗之一的汴州蕭氏,他在族中管着偏僻的田莊。」
實際上蕭玄朗是個外室子,生母大概是娼優之類,故而一開始連家門都進不得,後來他父親的嫡子夭折,爲了承嗣纔將他接回來。
但他的出身在士族看來過於難堪——甚至比我和錦書都差,所以他父親去世後只分得微毫家產,他頗感不服,找族老們鬧過,最後給了他一些破舊偏僻的農莊堵了他的嘴。
他在梅嶺挺有名的,因爲二字纔是貴名,姓蕭的人里名字有三個字的多爲家奴,所以「蕭玄朗」這樣的名字出現在族譜裏很引人注意,年年祭祀都要被拎出來嘲弄一回。
但這些都是蕭家的家事,不宜與夏綾細說。
夏綾道:「他進京面聖,稟報梅嶺失陷、蕭家滅族一事,皇上讓他承了蕭家的爵位,降等爲元懿侯。」
「怎會如此?即便梅嶺蕭家族滅,還有五個小宗,小宗中仍舊有身份貴重之人,不論如何都輪不到蕭玄朗。」
「不只你疑惑,朝野上下也疑惑。聖旨直接從內宮傳出,大司馬都不知道。」夏綾想了想,「或許是想扶持一個人牽制大司馬吧。」
朝廷的事離我太遠,蕭家更是從不屬於我,我更好奇的是:「你如何知道這些?」
「世家大族,同氣連枝。」
夏綾說出這話時,是帶着自豪的。
他自矜於士族百年積累下的底蘊和默契,我卻被他話中那可怖的景象驚得心顫。
我彷彿看到一棵棵高大到遮天蔽日的巨木,枝葉相連,只有幾縷陽光能夠透過它們照射到地面上的雜草。
這就是蕭婥所說的——階級。
在梅嶺的時候,我總覺得蕭婥喜歡胡說八道,現在卻越來越覺得她說過的話都有道理。
這太奇怪了。
明明蕭玄朗做到了一個出生卑賤的人能夠達到的至高位,但我絲毫不羨慕,因爲我現在覺得,這並沒有多了不起。
蕭家祖上是因爲上了戰場,爲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纔得到財富和地位,可蕭家後代憑什麼得到這些?憑福澤深厚嗎?
但蕭玄朗的福澤何曾深厚,他憑的無非是帝王的看重。
所以,士族又憑什麼可以幾十年乃至幾百年地遮天蔽日呢?
不該的。
或者說,這不是永恆不變的真理。
腦子裏想了許多,最終我卻回了夏綾一句:「怎麼與我說起蕭玄朗來?」
「這是蕭家的事,我以爲你會感興趣。」
我搖搖頭,輕笑道:「我自名爲蕭翀不是因爲蕭家。我在回到祖宅前跟生母一起生活,我娘和阿姨們叫我蟲娘,也叫我小蟲。」
「這是你的小名?」
「嗯。蟲子命賤,好養活。」
「我的小名叫如意。」
額……我沒想跟夏綾交換小名,這種閨閣中女子們叫的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很奇怪。
但夏綾用他那亮閃閃的眼睛看着我。
我動搖了。
「如意……」
夏綾勾脣笑着,嘴角被扯出淡淡的笑弧,每當這時候他就顯得尤爲稚氣。
似乎自己也意識到在外面這樣笑太有損身份,夏綾收斂了神色,說起正事來:「蟲娘,今冬糧食的事暫時解決,如今雄州也漸漸恢復生機,江面即將結冰,到時候便可借冰面通往各處,朝廷的邸報和消息往來會更便捷,不過這樣一來,雄州和梅嶺的情況也瞞不住了,所以今冬的備戰是頭等大事。
你想如何練兵?」
話音落下,外面的車伕道:「兩位大人,大營到了。」
夏綾將大氅遞給我,我聞到了珍貴的凝露香味,問他:「現在還有這麼好的香?」
「羌人不懂香,扔在角落的。」
「胡人與中州人處處都不通,他們看不透我們,我們也弄不清他們,這便是他們總能打我們個措手不及的原因。」
一邊說,我一邊披上大氅,跳下了馬車。
寒風夾雜着米粒般的小雪撲面而來。
風雪中,夏越赤着上身與Ťŭ̀ₘ一壯碩兵士比武,皮膚因劇烈的動作而微微泛紅,胸膛起伏間,雪花觸之即化。
兵器碰撞發出的刺耳聲響讓人不自覺地集中了精神。
這樣的身體,高大,健壯,擁有強大的力量足以支撐動輒幾天幾夜的行軍,他們都是天生的戰士。而我卻不行,我甚至舉不動夏越的配劍,我的武器都是蕭婥特意打的,體量小,重量輕,適合女子使用。
夏綾也下了馬車,他上前幾步到我側前方,看着夏越得勝,而後回頭看我:「自從梅嶺回來,阿越整日泡在演武場上,不知跟誰較勁。」
「大概是覺得丟臉吧。」
下場的夏越也看見我們,他難得衝我們露出笑容來,似乎是因爲贏了心情大好。
夏越從隨從手裏搶過衣裳,一邊穿一邊走過來:
「五哥!蕭翀。」
我回以夏越一個甜甜的笑。
夏越抖了一下:「你……幹嗎?」
我偏了偏頭:「你五哥剛剛問我想如何練兵,我想通了一些事。」
夏綾道:「怎麼,一見到阿越就有想法了?」
「對啊,因爲夏越太厲害了。」
可能是我笑得太燦爛,夏越被我的反常嚇到了:「你想幹嗎?」
「走,去營帳坐着說。」
營帳中,夏綾不慌不忙地擂茶,夏越則全神貫注地盯着我。
「我是女子,不管怎樣苦練,在正面迎敵的情況下,永遠打不過比我壯了一圈的夏越,你們說是不是?」
夏綾道:「有理。」
夏越戒備地點頭。
「雄州如今,婦孺、老幼居多,兵力少,糧食儲備不夠,與胡人和朝廷對比起來,如同我比之夏越。」
夏綾道:「的確如此。」
「我可以用一些手段讓夏越騰不出手來動我,但我不能寄希望於他永遠沒空,我必須要做好與他戰鬥的準備。」
夏綾道:「所以?」
「第一,我要喫胖,至少不會被夏越一個爆衝給衝倒。
第二,我要有武器,不需要如何強大,而是適合我的稱手武器,小而輕,尖端鋒利。
第三,我要有朋友,比如如意這樣的朋友,夏越想傷害我時,你能夠勸幾句。
最後,我要養一條瘋狗,狗雖弱小,但誰都不想被它咬上一口,惹得一身髒。」
夏越「啊」了一聲:「你這說的都是什麼呀?爲什麼要放狗咬我?」
夏綾做好了茶放在鼻尖細細品鑑。
他眉目舒展,茶汽氤氳在山根處,在這雜亂的營帳也彷彿出塵仙人一般。
放下茶杯後,他問:「如何喫胖?」
「軍民屯田。」
「如何造器?」
「須悍不畏死之將。」
「如何交友?」
「遇水之時,火爲友;遇火而水爲友。」
「那,誰可以做你的狗?」
我沉默了幾息,即便知道這樣太難以讓人接受,還是說了出來:「羌人。」
夏越拍桌道:「蕭翀,你放肆!羌人屠了我雄州,你竟要再引他們回來!」
夏綾緩緩放下Ťů₈茶杯,道:「開議事廳?」
我點點頭:「好,開議事廳。」
【齊懿武本紀】
帝起於雄州,行屯田制,兵卒暇與糧耕。又練三千虎賁於上野,烹鬼神而煎陰餘,驅羌至階下,豢之。其冬,文襄公奉命送玉璧於翟、羯,遙拜司馬雍熹爲兄。
此二年,雄州勢重。
-14-
「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暮春的風尚夾着些許涼意,我的侍從蕊兒怕我冷,去馬車上取披風,沒想到就這片刻的工夫,一個婦人便覷着守衛的空隙衝到了我跟前跪下。
今日是夏洄與我相約視察屯田的日子,發覺賬目有問題,便叫了幾個百夫長來訓話,因爲這幾個軍屯是夏洄在管,我不便插話,就找了個樹蔭等他。
我凝視着婦人,心想,看她的服飾也是這個軍屯的人,那就等夏洄來了再問話。
「你先起來,有事情等帳主回來再稟報。」
那婦人衣裳上雖有補丁,但還算穿着整潔,頭髮已經很稀疏了,黑白夾雜,皮膚也蒼老得緊,眼睛黑湛湛的,透着股不服輸的勁兒。
她說話有口音,應該是兩年前被俘虜的土羌女人。
聽到我話裏指向夏洄,那女人狠狠磕了一個頭:「大人,要殺我兒子的就是帳主大人,求您慈悲!」
此時蕊兒也回來了,她迅速用佩刀的刀柄抵着那女人的額頭,擋在我與那女人中間:
「大人小心!」
我從蕊兒手裏接過披風穿上,拍了拍比我矮半個頭的蕊兒的肩,摸到她的棉布上襖。
「別緊張。」
自從我上次被刺客刺殺險些喪命,蕊兒便恨不得將我與所有人隔絕開來。
蕊兒是鮮卑女奴與中州人所生的孩子,她的生父是個地主,一年前逃難來到雄州,一家子生活難以爲繼,於是先賣她娘,再賣她。
我在街上遇到蕊兒,看着那張與我有幾分相似的臉,難免想到死在梅嶺的孃親和阿姨們,一時有些感懷,花了二十兩銀子買下她,從此後蕊兒就做了我的武婢。
有趣的是,夏越對我橫看豎看不順眼,卻很喜歡蕊兒,連蕊兒的佩刀也是他親自打的。
他甚至還想把蕊兒的娘買來團聚,不過去找的時候蕊兒的娘已經被填了井。
自那之後蕊兒便把我們當親人,她說我就像她孃親,夏越就像她想象中的阿爸。
連相對而言比較厚道的夏洄聽了這話都笑了,說幸好蕊兒不是月老。
夏綾讓蕊兒習武,和衆武婢一起留在我身邊,給她用我用的薰香,穿我穿的絲質衣裳,佩我佩的玉飾珠寶,起初我以爲他和夏越一樣喜歡蕊兒,直到一年前的刺殺,我才知道,他是想用蕊兒混淆視線,保證我的安全——因爲鮮卑族人都有幾分相似,蕊兒和我穿戴幾乎一樣,某些時候,可以用她冒充我。
在那場刺殺中,蕊兒和我都受了重傷,刺客不會管誰是蕭翀誰是侍女,他們能殺的都殺,連我的武婢都不放過。
我當時胸口中了貫穿的一箭,以爲自己必死無疑,誰知發了十幾天的燒最後竟撿回一條命。
我痛斥了夏綾一頓,但也想明白了自己已經是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躲是躲不過的,後來也不再給蕊兒華麗的穿戴。
夏越以爲我遷怒蕊兒,夏綾則勸我不要一時義氣,但蕊兒卻甘之如飴,依舊在每一次危險來臨之際,用她小小的身子擋在我前面。
就像現在一樣。
我有時候在想,夏越對蕊兒比我對她好得多,但蕊兒最信任的只有我,這說明什麼?
不是我多麼招人喜歡,而是人從心底深處更願意相信和自己相似的人。
我和蕊兒都是鮮卑混血,所以她更依賴我。
同理,我和夏洄都是雄州城的議事廳主官,但由於我有外族血脈,所以這個土羌女人更信賴我——哪怕她曾經的家人很有可能就死在我製造的瘟疫中。
蕊兒問我:「大人,要將她捆起來嗎?」
那女人吼道:「大人,我對天神發誓我的孩子沒有殺人!我願意用我的命換他的命,只求您救救他!」
見這女子說得這樣懇切,又想到夏洄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朝她道:「那你說說看。」
蕊兒收回了刀,戒備在我身側。
「我的孩子幾年前和我一起被俘虜到雄州城,我被嫁給軍戶王家,他也跟着我嫁過來,我男人對他非打即罵,讓他睡在豬圈旁的柴堆裏,多喫半碗羹都要叫他滾出去要飯,他也有心氣,去年我生下他弟弟過後,勸他向他繼父服個軟,以後就改名王招招,他不聽,自己到街面上討生活,不回家了。」
到街面上討生活,就是要飯。
「這個月我男人在路上遇到他,和他對罵了兩句,六天前我男人死在城門巷道里,身上被捅了幾十刀,差役無憑無據就認定是招招殺了我男人,把他捉去,說是要絞殺示衆!」
我對她說:「斷案的事,你們帳主和我都不管。」
這事是夏綾在管。
夏綾不是會弄出冤假錯案的人。
「大人,他們夏家人恨我們羌人,世人皆知!」
我心中一動:「誰說的?若恨,怎麼留你在此?看你臉色不差,想必頓頓喫的是飽飯吧,恨你還要對你這麼好?」
「我……大人……」
「這話過了,你自去領十棍子的罰,回去照顧好你小兒子。」
「蕭大人!」
我不再理會這婦人,不顧她哭號得撕心裂肺,先行帶蕊兒離開。
回到城主府,我立即讓蕊兒通知衆人開議事廳。
蕊兒問道:「大人要給那孩子討個公道嗎?」
我笑了笑,「不是,是因爲聽到了好久沒聽到的一句話。」
很快,在議事廳我受到了同樣的質問:「阿翀你竟然爲了一個羌人把我們緊急召集起來,你不會是要給他討公道吧?」
此時夏洄剛從軍屯趕回來,額角還有汗水,氣都還沒喘勻就先維護起我來:「阿翀這麼做必有她的道理。」
我笑問夏綾:「你管着雄州的刑獄,最清楚這案子,你說,他繼父是不是他殺的?」
夏綾被我這樣問,不氣不惱,溫和地答道:「是,也不是。」
「怎麼說?」
「動手的不是他,設計讓人砍了他繼父的是他。」
「那這樣說來,還有從犯?」
「那些人未必知道自己是從犯。」夏綾輕嘆,「那個孩子心思很是歹毒,在街面上網羅了好些土羌孩子和孤兒,組織他們要飯和小偷小摸,自己收他們的貢錢,還去商鋪索要保護費,臨街的商鋪恨他恨得牙癢癢。
他故意拿着錢大搖大擺地走在外面,讓人人都知道他身上有銀子,然後誘他繼父進入巷子,打暈了,換上他的衣裳,又把錢放在他繼父身上,讓商鋪的打手以爲他繼父是他,把他繼父殺了。
計策被我手下的差役們識破後,他乾脆利落地認罪。這孩子心術不正,留不得,雖罪不至死,我還是想殺了。」
「如意啊如意,你殺或不殺,都中了他的計。」
夏綾偏了偏頭,神情甚至有些純真:「怎麼說?」
「你不殺他,他就毫無代價地殺了與他有怨的繼父。而你要是殺了他,我相信他一定有他不是兇手的證據,到時候他手下的小乞丐們將他那些證據公之於衆,那些嫁過來的女人和她們生下的孩子便會認爲永遠得不到雄州的認可,永遠是二等奴婢,永遠不會真心歸附雄州。
我覺得,他更想讓你殺了他,據他孃親說,他可是寧願去討飯也不願改姓的。」
夏越道:「你看,我就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他們那麼好有什麼用?說不定整日都想的是怎麼逃回外面那羣土羌人的寨子!」
我用食指點了點腦子:「夏越大人,動動腦子吧,你這麼想就如了他的願了。」
夏綾問道:「那你怎麼想?」
「你說那孩子爲何之前受到那麼多折磨都忍了,現在忽然忍不了了?」
夏綾是個聰明人,回答:「因爲他孃親生了孩子,還是和雄州人生了孩子,他怕自己孃親被同化。」
「對,他更怕其他人和他孃親一樣被同化,他恨雄州,更恨所有中州人。」
夏越怒道:「那還有什麼好說的,這種人非殺不可!」
我道:「殺了他,坐實你們夏家人恨羌人這句話嗎?
看吧,一個十歲的孩子,多聰明啊,讓咱們無論是進是退都有顧忌。
這還是在他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若是給他武器,給他士兵,好好教他……」
夏綾插話:「那我們會因爲他再死更多人。」
我笑道:「我們爲什麼不用他,讓敵人死很多人呢?」
夏綾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想用他?」
「對,這就是召開議事廳的緣故,我想和諸位討論,咱們雄州的衙署,多久可以啓用歸順了的羌人?」
見衆人臉色大變,我繼續刺激他們:
「不止羌人,羯人、翟人、匈奴人,只要是有才之士,都該爲我所用纔對,不然靠我們這羣乳臭未乾的小子,怎麼跟那些屍山血海搏出來的將軍比?怎麼跟那些宦海沉浮的老太師們比?
別忘了,我也算半個鮮卑人!」
夏綾道:「這事不宜操之過急,需要緩緩計劃。」
「那就是有的計劃?」
夏家諸子有的沉默不語,有的互相看着,還有的張嘴欲阻止——很明顯,這個人是夏越,但最終沒有一個人說不好。
其實從兩年前使用我的四項計策開始,他們就應當預料到今天。
「那就這樣定了,將那孩子帶出來,以後還請如意你親自調教,務必讓他心悅誠服纔好。」
夏綾無奈道:「是……謹遵蕭大人吩咐。」
當夜,那孩子被差役帶來城主府。
他的孃親把他描繪成一個喫不飽穿不暖的小可憐,等他真正露面我才知道被騙了。
他明明才十歲,卻虎背熊腰壯得像個墩子,看着五大三粗,誰也沒想到心思竟那麼細膩。
真是夏越的身子,夏綾的心。
蕊兒仰着頭告誡他:「以後要好好聽主子們的話,不然我收拾你。」
他低頭看着蕊兒,問:「你不是中州人?」
蕊兒:「我生母是鮮卑。」
他輕蔑嗤笑:「雜種!」
蕊兒拔刀要砍,被我攔住了:
「王招招,過來,見見你師父。」
王招招肉眼可見地氣到臉紅。
我單方面給他改了姓,從這一刻開始,到他死去,所有人都叫他王招招。
雄州城,王招招。
【王招招列傳】
王招招,齊朝名將,平生未嘗一敗。
別號「閻羅招」。
-15-
「京城傳來消息,大司馬雍熹派元懿侯蕭玄朗收復梅嶺。」
夏綾在議事廳說出這句話,衆人神色各異,都沒急着開口說話,而是看向我的位置。
我攤了攤手:「我也是剛知道這消息。我也想不通,這不就是讓蕭玄朗送死嗎?」
梅嶺如今爲羯人魏虎所佔,魏虎驍勇,青雲道被毀後梅嶺更加易守難攻,再加上要到梅嶺的話,路上要經過雄州——不管怎麼說,都像是來送死的。
夏洄問道:「那個蕭玄朗可有戰功?」
夏綾道:「寸功未立。」
那就是說,不只沒有戰功,在朝政上也沒有任何建樹。
夏洄道:「那必定是大司馬想殺元懿侯蕭玄朗。」
我開口:「雍熹想殺,也要皇上同意纔行,沒道理的。」
夏綾道:「我們的人一直在暗中監視,一有消息立即傳回。阿翀,你覺得我們要如何備戰?」
「我還真沒有思緒,朝廷的風雲我看不懂。」
「我有些想法,正好說與大家。我兩年前遙拜雍熹爲兄,朝廷的軍隊過我雄州,我們合該招待。」夏綾起身看向輿圖,找到一處位置,「可在這裏,設勞軍之處。」
夏越道:「這裏麼……南邊的流民最近順水而下,聚集在那附近,已有亂Ťû₎象,我們不日就要清繳。」
我點點頭,夏越帶兵和他的性格完全不同,簡直稱得上絲絲入扣,他口中的軍事不會有半點差錯。
於是我替夏綾問道:「那你覺得哪裏好?」
夏越反問:「爲何非要與蕭玄朗見面?到時候無非借道與不借兩種,兵書往來就能說清楚,何須我等親去?五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夏綾被夏越反駁,沒有生氣,反而輕笑了一聲:
「呵,怎麼阿越說話越來越像阿翀了?」
我一愣,隨即回想,這說話的風格的確像我。
很明顯,夏越主張的是坐山觀虎鬥,不牽扯此次是非,而夏綾則相反,很想「無事生非」。
我問夏綾:「是大司馬雍熹讓我們做什麼嗎?」
夏綾輕嘆:「沒錯。」
雄州能安穩這兩年多,雍熹也佔了一部分功勞——夏綾遙拜他爲兄,相當於是把夏家的名譽典當給了名聲極差的雍熹,他才肯在朝中斡旋,讓朝廷暫不處理雄州。
他與皇帝的新寵蕭玄朗不睦,讓雄州從中作梗,這要求算得上「合情合理」。
但是……
夏洄率先吼道:「五哥你瘋了,魏虎是異族,我們怎麼能幫着異族打自己人?!」
大家鮮少見秉性溫和的夏洄吼人,夏綾失笑道:「奇了,阿越不發火,阿洄便替了他。」
夏洄不善爭辯,憋屈得漲紅了臉,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我。
彷彿在說:你快替我說說我五哥!
我也的確幫夏洄開口了:「你想插手蕭玄朗這件事,有我們什麼好處?」
夏綾:「阿翀這麼聰明,想不到嗎?」
「真想不到。」
夏綾道:「阿翀,你不想做梅嶺蕭氏的家主嗎?」
轟——
腦海中,一面巨大的、無形的牆似乎就此崩塌了。
我從未想過……
我可以練兵屯糧,施策奪城,但我內心深處,卻總認爲自己是半個鮮卑人,我從出生起,連「蕭」姓都不配,是蕭婥喜歡我的臉才勉強進了蕭家。
梅嶺失陷,我可以救下夏家子,可以眼都不眨地殺了天家來使,卻不敢跟別人說「蕭翀」的蕭是梅嶺那個蕭。
我還記得夏綾問起我蕭玄朗這個人時的樣子,他那時是不是就在爲我綢繆?
可我真的沒想過,不是不敢想,是壓根兒不會往那裏想。
我下意識認爲,我哪裏配呢?
可是夏綾分明是想告訴我,蕭玄朗哪裏配呢?
如果說蕭玄朗配,那我蕭翀,哪裏不配呢?
我能做雄州城的城主,怎麼就不能做梅嶺蕭氏的家主?
「如意,我竟然從未想過。」
我環顧四周,原本是想看看其他人的意見,卻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認清了我的心——不管夏家人怎麼想,天下人怎麼想,我若要做蕭氏之主,誰能攔我?!
於是,出口的話就變成了:「我們需要好生商討,如何取走元懿侯之位,還有,若奪回梅嶺,梅嶺雄州遙相呼應,勢力已大,便也是入朝的時候了。」
夏綾輕笑,笑罷,走上前去拍了拍夏洄的背:「你聽清了,阿翀絕不會幫着胡人打朝廷,她必會把朝廷和胡人都從梅嶺趕走。此役若勝,西南盡在蕭夏手中。」
夏洄眼前一亮,似乎他也從未想過入主梅嶺之事,而一側的夏越則想說什麼,終究嚥了下去。
夏越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很是複雜。
我直直地看了回去。
他總是想把我放在謀士的位置,我卻一次又一次直白地告訴他,我是雄州城主,是定雄州生死之人。
這個事實,不因我的血統、出身、性別,抑或其他任何緣故改變。
【景純六年,蕭玄朗陷脊江,上遣雄州援。
雄州王招招率兵涉水,繳羌人二百、流人三百,封千戶。
廷議元懿回京伏罪,因病耽。
司馬雍熹薦夏綾,上不允,仍命元懿待守。
魏虎屯千人於青雲,以守梅嶺。】
-16-
元懿侯蕭玄朗病了,病得奇怪,一直不見好,夏綾試探了幾次,他都不肯讓雄州城的大夫給他診脈。
他防備我們不奇怪,但人都快病死了,還防備,這就說不過去了。
夏綾與我的計劃是想讓他在打梅嶺的過程中「戰死」,這樣他無嗣除爵,而我則可以作爲立了功的蕭家後人得到梅嶺。但他若是直接病死,變數就多了。
總之,我們現在是不想讓他死的。
我想見他,他卻告訴夏綾,不與女奴之子共屋檐,可見他雖然是小宗,卻依舊不把我當個人看。
「青雲那裏的消息傳回來了嗎?」
蕊兒搖搖頭,擔憂之情溢於言表:「招招已經去了十天了。」
「這你可以放心,就是蕭玄朗死了,王招招都不會有事。」
無他,實在是王招招如今長得過於壯碩,之前他領着親隨進山打獵,遇到羯人偷襲,將他們一行困在捕獸坑裏等死。夏洄找到他們時,和他一起的五人餓死了兩個,另外三人也瘦到皮包骨頭,而王招招卻只是瘦了一圈——以他如山一般的個頭來說,在戰事中即便落敗,也能跟輛戰車似的逃走,別人的致命傷到了他身上頂多重傷,他實在是天生適合上戰場的猛將。
我將邸報放下:「給我找把琵琶,我們去見蕭玄朗。」
「可是元懿侯不是不願意見……」
「咱們雄州城熱情好客,特意派了我這鮮卑琵琶女去給病中的元懿侯大人湊個熱鬧。」
蕊兒眉頭微皺:「大人,可是……您的琵琶實在是……」
我尷尬地揉了揉鼻子:「當年是沒有好好學,不過不礙事,蕭玄朗他能聽過什麼好琵琶,聽聽我這半吊子就不錯了。」
等我換上胡姬那豔麗的衣裙,抱着琵琶往別院走時,迎面撞上夏洄和夏越。
兩人穿着短靠,腳下是皮靴,靴底有泥,想來是巡視了屯田回來的。
夏越問:「你這是幹什麼?」
「我去見蕭玄朗。」
「他都說了不見你。王招招還沒消息回來,你可不要輕舉妄動,我們還要用蕭玄朗帶的兵馬。」
「不讓他知道我是蕭翀不就行了?」
夏越嗤笑道:「你當他是傻子,你一副鮮卑人的模樣,誰猜不到你就是蕭翀?」
「那蕊兒也這樣,我們雄州鮮卑後裔不少,爲何我就一定是蕭翀呢?」
「我不跟你扯,你要想去,我們開議事廳。」
「不用。」
我一邊說,一邊繼續往前走,夏越抬手攔我,指尖觸碰到我身上的披帛,皮革的袖口掛到肩頭垂下的流蘇,二者交纏,我被牽扯得轉身向他。
我淡然道:「我說了,不用,這件事不需要開議事廳,我就可以做主。」
夏越一邊想收回手,一邊又因我肩頭的衣裳被扯動而下意識避開我的視線,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彆扭的狀態。
他小聲嘟囔:「憑什麼……」
我給蕊兒使了個眼神,蕊兒「唉呀」一聲,假意上前分開我們,實則將我的披帛整個扯下,掛在夏越身上,伴隨着蕊兒低呼「夏越大人別動,攪得更亂了」,我快步抱着琵琶去了別院。
蕭玄朗的屋外守了至少二十個侍衛,將病重的他圍了幾圈,我被侍衛們攔在外面。
早已預料到會如此,我耐心地找了塊院裏還算乾淨的石頭,坐在上面彈起了琵琶。
我的琵琶學得不好,最初是蕭婥想學,學了幾日沒興趣了,就讓我學,原先教蕭婥琵琶的師父見徒弟從蕭家嫡女換成了我這麼個「小雜毛」——這是她的原話,大失所望,因此教得也不認真,恰好,我也不大喜歡,所以學了點皮毛,技藝連蕊兒都比不上。
我就這樣在蕭玄朗休養的屋外彈了五天琵琶。
這五天,每日都有皇帝親派的御醫進出,爲蕭玄朗診脈煎藥,但屋裏一點藥渣都流不出來,蕭玄朗任由我在外面亂彈一氣,不做任何回應。
王招招的消息回來了,梅嶺的情況很嚴峻,魏虎做好了死戰的準備,將大量羯人召集到梅嶺,這種情況不論誰輸誰贏,死傷都不會少。
夏綾催我回議事廳,提醒我該商量會戰之事。
可我這琵琶彈上了癮,偏不想走。
又磨蹭了三天, 京中雍熹催戰的公文發到了蕭玄朗手中。
那一日, 蕭玄朗的院內傳出極低聲的哭號,我停下了撥絃的手, 偏着頭細細思索。
御醫又從屋內出來了,經過我時, 我聞到他身上有些許血腥味。
蕊兒問我:「大人, 要休息會兒嗎?」
「不, 不彈琵琶了。」
我起身,朝蕭玄朗所在的屋內高聲道:「元懿侯,雄州蕭翀求見!」
侍衛們只管攔着我, 卻不敢不讓我說話, 於是均戒備地看着我,等待蕭玄朗的指令。
良久,屋內傳來一聲底氣不足的「滾」。
我乖順答道:「好的。」
離開後, 我讓蕊兒給蕭玄朗送了一服藥。
當晚, 蕭玄朗讓我去見他。
不, 應該說是,見她。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女人的?」
「從你連喝過的藥渣都要處理開始。你肚子裏的孩子還在嗎?」
一邊說, 我一邊繞過屏風,看見了牀榻上的蕭玄朗。
她很清瘦, 披散着頭髮,長了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睫毛稀疏,眉毛也淡,眼眉間顯得沒什麼神采, 她的臉小, 鼻子小,嘴巴也小, 要不是那雙看起來「興致缺缺」的丹鳳眼, 是決計沒法扮作男子的。
蕭玄朗捂着肚子,開口說話時聲音略沙啞,想是常年壓低嗓子扮男子造成的:「你和傳聞中一樣美。」
見她不回答我的話,我便也輕巧地跳開那個話題, 跟着她的話頭說下去:「傳聞裏除了說我好看,還說些什麼?」
蕭玄朗嘴脣微動,像是喫力地笑了一下,不知爲何, 她做任何表情眼神都不會變, 總是若有若無地看着空空的某處, 像是什麼都不在乎。
「傳聞還說你與夏家諸子有染, 淫亂不堪。」
「可見傳言也不全是真話。」我走得離她更近一些,Ṱùⁿ垂下頭盯着她,問, 「那麼皇上對你的寵愛, 和傳言中一樣嗎?」
話說到這裏,她便也不再掩飾:「你既知道我懷了皇上的孩子,安敢算計我?」
不只要算計你,現在, 我連京城那素未蒙面的皇上也想算計了。
看着眼前的蕭玄朗,我想,或許可以用更小的代價奪回梅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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