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暗室遇小魚1:初相逢

被投入死牢的第十天,我還留着一口氣。
先帝暴斃,賊子登基,改了朝代。
我從親王世子,淪爲奸黨餘孽。這十天的酷刑沒能逼死我,我卻也沒什麼生唸了。
想要自覺時,有個姑娘輕輕扒開我的眼皮。耳邊冒出她的聲音。
哈嘍?大哥你還活着沒?
你別怕,我是好人。
相逢即使有緣,咱倆嘮嘮嗑把求你了。

-1-
初一咬舌自盡之前,與我說:「主子,奴才先行一步。」我呆然半晌,應了聲。
……好。
身旁刑架上的人漸漸絕了氣息。
不是他不惜命,實在是太疼了。
初一受的是臏刑,兩隻膝蓋骨被生生剜下,又熬了這幾日,未得救治,這口氣是續到明日還是後日,沒什麼分別了。
能攢出咬舌的力氣,還要靠今日獄卒喂的那半碗水。
這刑架將我雙手雙肩捆得紮實,讓我死時能維持着站姿,可見刑房管事還是給我留了些尊嚴。
眼皮漸漸撐不住。
人將死時,大約腦袋都會糊塗。
我看到父王站在前頭,面龐上是難得的溫柔。恍間,竟也聽到母親喚我。
又年,又年,到娘這裏來。
我抬腳就要隨她去了。
-桶鹽水兜頭潑過來,
我重重一掙,咬住齒關沒溢出痛聲。
幾個藍袍太監擠在門外竊竊私語。
朝中二十多位大人稱病告假,各地的摺子雪花片兒一般湧進京。西邊旱東邊雨的,全等着人決斷……
[幾位閣臣被拘禁,六部的尚書侍郎盡數告病罷了朝,全撒開手什麼也不管啊!
「新皇派人去請,家家大門緊閉,一半裝作傷風染寒,病懨地躺牀上–沒病的那些個都被提溜去上朝了,可不論新皇問什麼政事,大臣們通通來一句『臣等愚鈍,還請皇上定奪』。「唯有都察院上朝勤快,左右都御史領着四十多位言官,天天在金鑾殿上指着新皇的鼻子罵『竊國賊』。」
給新皇氣得喲,提着劍砍人,殺了這個,又冒出來那個。「短短几天,殺了十多個言官……養心殿的太監宮女更不必提,兩三天換一茬新的。」
新皇口諭,要我們挑幾個說話份量重的人物,去遊說世家再這麼鬧騰,江山就要亂了。
老丞相那兒能勸得動不?」
老丞相?那纔是個硬骨頭!不喫不喝三天了,恨不得立馬死了跟着伺候先帝爺去。今兒晌午,好不容易纔掰開嘴灌進碗米粥去,怎能指望?」
「喜公公,皇上吩咐的差事,還得仰仗您吶!
穿紅袍的大太監徐喜,得意洋洋地振了振袖。
「瞧你們這點兒能耐!」
他揮退獄卒,自個兒邁着四方步走進定裏來。
「世子爺啊,今兒有天大喜事一件–皇上說了,世子爺文韜武略,品格高潔,不論舊朝新朝都是得用的人才。只要您肯·…
我說:「滾。」
他沒聽清,堆起滿臉的笑湊上前來,「爺說什麼?奴才沒聽清。」
我喉澀脣裂,發不出多大聲音,便一字一字慢慢地講給他。
「爺說。」
「你一個豬狗不如的閹豎,也配戴上冠纓來遊說我?」徐喜臉皮狠狠一抖,尖起嗓門:「來人,加刑!」其實沒多疼。
沒有親眼看着我父王被五馬分屍的時候疼,也沒有得知母親一根繩子掛上硃紅匾、自縊在舅父府門前的那時疼。
鞭刑、烙刑輪了半程
誰料他們竟停了手。
「[世子爺好好醒醒腦子。」
徐喜輕蔑笑道:[如今是新朝啦,先帝爺都入了土啦。您飽讀經典,怎還不如奴才識時務?
「來人!拾掇一間牢房,送世子爺過去。

-2-
牢房是十五求了又求,塞錢打理,司監官纔給置換的。
唉,下官位卑言輕,這時局,實在幫不上什麼……世子爺寬宥則個。」
這間牢房裏關着的是太子府上的侍書丫鬟,識些字,心細也忠誠,關了這些日子也沒吐出什麼消息。
「唯獨腦子,時瘋時好的……」司監指了指腦袋,露出「你們都懂」的神色。
瘋起來不傷人,偏愛抓着人說話。」
十五千恩萬謝,連連拜他:「有個心細的侍女能照拂我家少爺一二,那真是再好不過!」
牢房裏的瘋女子,不知被關了多久,披頭散髮,拿稻草做頭繩紮了十幾根小辮。
見到我,她又腰怪笑了幾聲,嚎了聲「老天開眼」,光着腳原地咯噔噔一陣跑,又連蹦帶跳地撲跪到我跟前。
哈嘍?大哥你還活着沒?
吱一聲吧,求你了。」
這女子自言自語個不停,擾得我頭痛欲裂。
她又小心翼翼地朝我伸出手,扒開我蓬亂的頭髮,摸了摸我的鼻脣,又拿手掌心貼上我的左乳。
摸完,歡喜地搓了搓手。
好好好,還有氣兒有心跳就好。
我心中死寂一片,只覺活着死了都沒什麼所謂,也懶得推開她
她盤腿坐在我旁邊,說了許多怪話。
「大哥,你是犯了啥事被判的?
「嘿嘿外邊天氣咋樣啊?晴天還是下雨啊?我自打穿來這兒就沒見過一絲太陽。」
獄卒說她時瘋時好,想來正是發作的時候。
我閉起眼。
見我不答,這瘋女子又輕輕推搡着我的肩,小聲唱起歌來「寶貝兒,我的寶貝兒~你別死啊,你說句話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想不出詞兒啦~
……·魔音繞耳。
世上居然有如此歹毒的樂曲。
他們竟折辱我至此,將我與一個瘋女子關進同一間牢房裏。(她唱了幾句,見我不答,語氣一點點消沉下去。「別死嘛,陪我幾天好不好?哎,我都五十天沒跟人好好說過話了。」
她自言自語了足有一個時辰,終於熬到了飯點。喫着飯竟也不消停,每一口喂進嘴裏之前,都要唧唧咕咕講句話。
「這一口,是外焦裏嫩的脆皮炸雞。」
蓬亂的頭髮遮擋視線,我稍側了頭,瞥去一眼。
看着她張大嘴,狠狠咬了一口手裏的饅頭,閉上眼陶醉地嚼
這一口,是放了蝦仁的菠蘿炒飯。」
……她又咬了一口饅頭。
「這一口,是嫩滑的西湖牛肉羹。」
她把嘴湊到碗邊,吸了一口菜粥,還裝作燙了嘴的模樣,嘶嘶吸氣。
那粥分明無一絲熱氣。
好像碳水多了,再喫兩口酸辣黃瓜吧。
啊,就是這個味兒,爽!」
我見過瘋人,卻沒見過瘋得這般有條有理的。
我有些怵她了……
喫完,她繞着我走了一百圈,待到睏倦打呵欠時,躺在草墊上
四仰八叉地睡去了。
我鬆口氣,終於能安靜地閉上眼。
我沒想活。
先帝暴斃,江山易主,換了朝代。
那竊國賊披上龍袍,從滿京城抓了七十餘宗室子弟扔進天牢
酷刑折磨這些天,一卷草蓆擡出去了一多半。
而今,那竊國賊竟想要我們遊說世家,做他的鷹犬,助他坐穩江山?
做他的春秋大夢!
我逆行功法,準備自絕心脈。
行至一半,胸口遽痛頭暈目炫,離自盡只差一步。那瘋女子突然驚坐起,舉着兩隻拳頭一頓亂揮,大吼一聲:「天雷地火,系統助我!」
我驚疑不定,唯恐她是中了邪。
卻見她又仰面朝天地倒回草墊上,呼呼睡着了
原來是在撒癔症
我頭皮緊繃,半天不得鬆懈。
想不出自己上輩子是怎樣的作惡多端,這輩子死前竟要受此等折磨。

-3-
十五磕了頭,託付她照顧我,求她給我喂些水米,話裏將她捧得很高。
她賊兮兮的笑臉湊近我,黑暗中看不清眉眼,唯有兩排牙齒瑩瑩發光。
嘿嘿,你落我手裏了吧?」
我有授權了,坐好吧小寶貝!!
這女子雖有些瘋症,卻有的是手段和力氣。
她捏開我的嘴給我喂粥,若我敢咬住齒關,她也覺知不到,照日一勺一勺地撞在我牙齒上。
粥水糊了我滿臉,實在狼狽,我只得張開嘴。
死牢在地下,沒有窗,也沒有燭火。
黑暗中她目力極差,總是無法準確地找到我的嘴,便左手捏住我的腮幫,右手拿着勺。
就這麼一勺米一勺粥,逼着我嚥下去。
到第三天,我終於有力氣坐起來,急忙自己捧起碗。
十五找來大夫給我治傷,斷指再接,腳踝復位,腿上剜瘡敷藥都是巨大折磨。
我發起高燒,昏昏醒醒噩夢不絕,
每次醒來,頭上總覆着一塊浸過涼水的帕子。
她好怕我死,不停地用酒水擦我手心腿窩,掏空心思盼我退燒身上的髒衣不知被她換了幾遍。
我才覺她好似不是瘋子,只是聒噪了些。
清醒的間隙裏,我耳邊沒靜過。
大哥你再撐一撐。」
發燒是免疫系統跟細菌病毒在打架呢,等它們幹完架,你就會好起來了。」
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何苦欠這份恩情。
我想從袖間摸塊銀子,打發走她。摸到空蕩蕩的袖管,纔想起來。
噢,我與她都是死囚,走不出這間牢房了。
到我退了熱,這女子才放心大睡了一覺。
傷處每天要消毒,烈酒澆上去,疼得我渾身冷汗。
她誇我是個勇士,給我唱了一首《大河向東流》。詞曲粗獷越聽越不對味,像極了叛軍曲。
聽到遠處有獄卒行來的腳步聲。
我只好開口:「這是什麼歌?可別唱了。多事之秋,被人聽到了要提你腦袋。」
她赫然呆住,嚇得一大跳。
我的天哪,你說話了?!
……實乃失策。
那之後好幾個時辰,她幾乎沒停過嘴巴。
哥你渴不?喝水不?」
「來人啊,給牢房貴賓燒壺水來!」
哥你潤潤喉,咱們聊聊天啊。」
「正所謂相逢即是有緣!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牢關這位朋友,大家都是要死的人了,講兩句心得體會啊。我從前府中門客八十餘,全加起來,都沒她一人吵耳朵。說得我雙耳嗡鳴,眼前發黑,腦袋昏沉,很快又洶洶地發起熱來。
着實分不清是傷情反覆,還是被她說的。
聽她唱歌更是折磨–我自小好學,如今竟成了缺點,她每唱一句,我總試圖理解那歌裏的含義。
無數陌生的詞彙塞住了我的腦子,使得我連功法都默唸不出來更別提自絕心脈了。
牢頭吩咐獄卒,給我們添置被褥桌椅。
「大哥,你屬福星的吧?你一來,咱都有新傢俱了。」這傻姑娘歡喜得很:「新人新氣象,咱們搞個大掃除。她扯了塊布矇住自己的口鼻,又要我有樣學樣。我只得照做。
她清走了牢房中全部的乾草,踩死十幾只蟑螂,將煮沸的艾草汁滿地潑,又在牆角灑了驅蟲粉。
她說這叫「消毒」,撒上藥粉之後,蟑螂就會去別處打窩了。
手裏幹着活,歌聲也不斷。
咱們家一片亂哄哄,聞上去還臭烘烘。左邊亂哄哄,右邊亂哄哄,房間亂得走不通。」
「大家動動手,一起來勞動,把它收拾乾淨吧。」
唉……
我好學的天賦,又將這無用的詞曲收入腦中了。
我想不通,怎會有人住在死牢裏竟樂淘淘的,高興得像臘月掃家一樣?
這姑娘好似不常幹活,瞧着風風火火的,一人幹出了八個人的動靜。(
實則混亂無序。
會兒踩翻了水盆;一會兒掃帚刮下一片蜘蛛網,撲了她一頭-臉,着急忙慌地抽打自己的臉
快乾完時忽然思量:「不對啊,潑水後潮氣太重,會不會影響你養傷啊?」
其實,我不關心何爲潮氣。
苦的是我的腿。
她一會兒掃這頭,一會兒掃那頭,一句「勞累抬抬腳」,我便得不停換位置。
右腿痛得無法着地,我只得扶着牆、單腿着地一步一拐地跳。甚是難過,甚是想嘆氣。
這個心思純善、記性不好的姑娘,忙活起來的時候,就忘記我拖着一身傷病了。
說來奇怪,當天的那頓午飯,我竟嚐出了飯香。我學着左手握筷,慢慢夾起菜,一口口細細咀嚼。
嚼來會有回甘的饅頭。
清脆的炒青菜。
-條不夠新鮮的、鰭側魚鱗未刮淨的花鱸,我與她分食了一整條
飯後一碗大麥茶,這算不上茶的粗劣物,從前連我府里長僕都瞧不上它。
而今細細抿着,竟也品出了厚實的麥香。
用過飯,她還要指揮我漱口、洗臉、泡腳。
-個銅盆、一隻木桶,我們兩人共用。
洗臉是她先洗,道理是:「女孩子臉上油脂分泌少,你洗完的水就變渾了。」
天知道,我平生頭回拿別人用剩下的水洗臉。
然而泡腳是我先泡。她問我:「兄弟,你腳臭不?」
我又被梗了一梗。
憋出來兩字:「不臭。」
她嫌熱水燙,便讓我先泡腳,也說了一通熱水足浴對氣血循環的好處。
她有許多道理,聽着都極有道理。
我們沒有擦腳的巾子,只能懸着兩隻腳晾乾。她哼着怪腔怪調的曲兒,十根瑩白的腳趾在黑暗中抖來甩去。
水珠濺了我一腿。
從前府中侍女無數,不覺哪個美麗。
而今兩隻腳糊塗亂甩,竟蹬得我心亂如麻了。
我咬住舌尖,靠着這微微刺痛醒了神,挪開目光,默唸聖人言。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
-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
其實,我大可以皺起眉斥一聲:男女大防,沒人教過你嗎?偏我不想說……像個老古板似的,會叫她看輕了去。
就這麼稀裏糊塗的,任她每一腳蹬在我心上。
這滋味來不及消化,更甚一重的狼狽又接踵而至。
便是我們每天要同榻而眠。
三步見方的監牢中,想要清理出一個睡處,需得先把喫飯的方桌挪到牆邊。
-條被子鋪作褥子,一條被子我們倆人共用
說是蓋一條被子。其實多數時候,我都是在被子外頭的。(她睡到半夜,總是不忘伸手摸摸我的肚子,扯過一半被子搭到我身上,咕噥兩句:「蓋好蓋好,你不能受涼曉得不?」
隨着她一骨碌翻了身,被子就又被她帶跑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隔會兒又摸我肚子,還要嫌棄我:「多大人了怎麼睡覺總蹬被子?!
我深深吸一口氣。
將肚子裏的那點憋屈嚥了下去。
這傻姑娘笨拙地照顧着我。
我憊懶地養着傷,有了大把空閒的時間想事情,
人心有無數雜念。
從前我喫喝不愁,雖沒做過一擲千金的事,卻也沒省過什麼錢。穿的用的一半是御貢之物,宮中賞下來;另一半由府中採買操辦,是什麼價錢從來沒數。
如今看着她每天笑盈盈的,跟獄卒借針線、討蠟燭。蠟燭只捨得在洗漱與更衣的時候用。凝在桌上的燭淚要摳下來裝進一隻小陶罐裏,隔着熱水化開後還能接着用。
我心間一片痠麻澀意。
姑娘姓甚名誰?」
她噌地坐起來,很歡喜的模樣。黑黝黝的瞳仁很亮,一排編貝般的牙齒也很亮。
我叫餘晴!多餘的餘,晴天的晴。兄臺你怎麼稱呼?」我思索些時,沒告訴她我的姓名。
她若知道我與皇家一個姓,大約會求我救她一命罷?
可我是泥菩薩過河,進了這死牢將近一個月,中曾經的摯交曾經的舊友,沒人遞進來一句口信。
江山飄搖,危如累卵。
京中武將盡數下獄,朝中文臣還揹着氣節,這氣節不知能扛多久。全京城都等着太子力挽狂瀾:
若太子翻不了身,我便只有死路一條。
誰也幫不了我。
我也救不了她。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不提也罷。我表字又年,月圓人聚又一年。」
我揣着私心,連大名不敢坦白。(
她卻笑起來,抓着我的手搖了搖:「真是個好兆頭,那祝你長命百歲啊。」
……傻傢伙,半點心機也無。
我便禮尚往來,搖搖她的手:「也祝你長命百歲。」
這「長命百歲」,聽來倒像是兩個癡人說夢了
我枕着手臂,望着虛無一點。
爹,娘,這是你們派來救孩兒性命的人麼?
你們盼着我留在世上多活些時麼?

-4-
我們被關在死牢的第三層,再下邊一層是刑房。
每十天會拉一波人進去審,撬開了嘴,酷刑纔會結束。關在三層的英王叔一家被抓走了,從我們牢房前的這條甬道走過去的。王叔去時風骨還在,肩背挺直如松。
回來時被兩個獄卒架在身上,哭嚎不止,穢物流了一地。
他熬過了三頓飯的時間,又被一卷草蓆裹住抬走了。
這些日子逼着我將生與死看淡,磕個頭,默默悼一聲,就算是送過了。
抬他的獄卒行過我們牢門前時,小魚呆呆看着王叔的兩隻腳。
草蓆不夠長,那兩隻腳垂耷着,顫顫魏魏地晃盪着,遺了一隻囚鞋下來。
這一隻囚鞋,好像一下子擊碎了她的全部防備。小魚雙手抱住腦袋,扯着頭髮嘶啞地叫起來
啊……啊…
她哭都哭不出來,就只那麼輕輕地、短促地喊了兩聲,渾身發着抖,往牢房一角縮(
她把頭埋在雙膝中,抖了很久。
我拿被子裹住她。
睡罷,睡一覺,起來別再想了。
她胡亂點點頭,背對着我,蜷成一團,沒有像往常一樣睡得攤開手腳,也忘記把被子分給我一角。
我怕她哭,側着頭聽她的動靜。
聽了很久,久到我將要睡着時,才聽到她的聲音,
悶悶的,是一聲抽噎。
可這哭腔只持續了兩息工夫便被掐斷了,她以氣音喃喃地自言自語。
字句輕得出口就散,我屏住呼吸才能捕捉到。
我不是受害者,我是倖存者……」
我有強大的力量保護自己,有穩健的心態支撐我度過艱難的日子……
世上沒有絕境,哪裏都有破局思路。一定有的,只是我還沒找到……
這默唸大抵是無用。
這傻姑娘蜷着身子,慢慢換成一個很彆扭的姿勢。
她把右手穿過左邊咯吱窩,拍自己的背;左手揉摸自己的發頂。
「小魚不怕……」
「小魚不怕……」
小魚已經很厲害了……」
我是個蠢人,聽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她是在模仿她娘曾經圈她在懷裏、輕撫着她腦袋安慰的樣子。
那一定,是一位溫柔似水的孃親。
照着她的節律,我把手搭上她肩頭,笨拙地拍了兩下。
她頓住動作,扭頭瞪我一眼,甕聲甕氣的:「你幹嘛!
對不住,唐突了。」
她背朝着我,沒有再哭
過了些時,又一拱一拱地擠到我身前,抓起我的手放回她肩頭彆彆扭扭哼唧了聲。
……·再拍拍。」
我日復一日變得堅硬冷漠的心,被這三字揉了個稀巴爛。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溫柔的、不似能從我脣間發出來的語調「好。」
小魚又說:「你唱首歌給我。」
我沉默,無聲拒絕着。
不會唱你哼兩聲也行。」
……好。
她給我唱過那麼多歌,我總得還一點,也算禮尚往來。我翻揀着腦袋裏記着的樂章。大多是宮宴上聽來的,不合景。倒是很小的時候,母親哄我睡時哼過幾支曲子。她是關中人故鄉有不少含蓄溫柔的小調。
我便低低哼唱起來。
貼得太近了,這條手臂落上去會變成一個擁抱,未免唐突。
於是我虛懸着手臂,輕輕拍着,睡一會,醒一會,夢一會。
小魚總算不再那樣狼狽地縮着,像扛過一場暴雨的蝸牛,慢慢展開手腳,如平時一般拽過被子分給我一半。(
我聽到她問。
你娘,是什麼樣的?」
我娘啊。
那得好好想想。
我娘,是個好面子的人……出門在外端莊雍容,回了府裏就是她的天下了。」紅
她出身關中,早年跟着外祖和幾位舅舅一齊去關外督辦邊市不是一般閨閣婦人。」
我娘不罵人,卻好打人。我幼時貪玩不好好唸書的那兩年,每天招呼朋友出去騎馬,從樂遊原跑去京郊,繞個來回,太陽便落山了。」
父親拿我沒辦法,頂多是冷着一張臉沉沉嘆氣。我娘卻是真要提了竹條追着我揍的。」
竹條扎手,我娘揍我的時候,父親就坐在庭院裏給她磨竹條磨得一根根光溜溜的,全立在書房外。」
他倆人守在我院子裏喫酒說笑,亂我學心。我若還敢踏出門出去玩,立刻就是一頓揍。」(
但我的院裏從不許奴僕進,捱打的糗態只有他倆看到。親朋若問起,我娘只會笑着誇我:『我兒又年從來乖順,不需那些棍啊棒的,他自個兒就知道學,前陣子還說要把《漢書》讀完,勤奮得哩』。」
天知道,那《漢書》我只翻開了十頁。
爲了圓她這謊,我早起晚睡兩個月,生生啃讀完,她在親戚面前將我誇了好幾遍……轉頭又給我立了新書目。」我娘,就這麼拿長輩們的誇讚吊着我,似懶驢腦袋前栓的那根蘿蔔。」
我那時真的好恨讀書。
我講得平板,全無她講故事的半分鮮活
小魚還是聽得哈哈笑,平躺過來,蜷起的雙手雙腳通通展了開,她突然換了個腔調。
我家又年可好學了,不用人操心,勤奮得哩。兔崽子,回你屋裏唸書去!再出去瘋玩我揍不死你!
我學得像不像?」
我大笑:「像,像極了。」
笑着笑着,眼眶熱起來。
我把手臂覆在眼上。
她若是見到你,必定很是歡喜。

 

那年暗室遇小魚1:初相逢

那年暗室遇小魚2:意彷徨

那年暗室遇小魚3:我心同

那年暗室遇小魚4:別離苦

那年暗室遇小魚5:踏歌行

那年暗室遇小魚6:大婚番外(小魚)

那年暗室遇小魚7:現代番外1

那年暗室遇小魚8:現代番外2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