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暗室遇小魚2:意彷徨

-1-
這一日,心門撬了鎖,我待她不再生疏。
從前是她說十句,我應兩聲。
如今三句兩句的,也品出了聊些廢話的樂趣。
小魚說在她的家鄉,有一種神奇的桌遊名曰「狼人殺」。
幾張紙牌,點兩根蠟燭就能玩的玩意兒,不知怎麼有那樣大的魔力。
我們牢門前竟要排起隊,許多獄卒寧願在過道里等着,排到號了才能坐在牢門前跟小魚玩一局。
不少獄卒沒念過書,一開口顯盡愚笨,她也不嫌,一路託着話往下走。
「馮叔,你玩了兩局了還不累呀?喝點水歇歇啦。」
「王大哥是今天最聰明的狼,怪不得能笑到最後嘞。」
「哈哈哈,全賴姑娘教得好!」
小魚對着獄卒親切稱呼,估摸着歲數上了四十的,她喊叔;面孔年輕的,她也不問年紀,脣一笑,便遞出一聲清甜的大哥。
劉大哥、王大哥、許大哥……
這些獄卒常年喫住在牢裏,面容灰暗,相貌陰沉,跟外頭的平民百姓不一樣。
尤其刑房的刑吏,五官煞氣很重,是進城門都要被嚴查戶籍書的面相。
我在刑牢呆了幾日,最是清楚這些人手段有多狠辣。
小魚不挑人,不論誰來玩,她也會熱情招呼着。
我隱晦地提醒過她。
這姑娘的回答透着狡黠。
「我沒有你那麼高明的識人術,但桌遊玩久了,我也有自己識人的一套辦法,什麼樣的人什麼樣性格,玩上兩三局就能識個七七八八。」
「加上我們不賭錢,不貶低,不吹捧,喜好喫喝嫖賭的那些人會很快退出這個小圈,去找跟他們合拍的遊戲搭子。那留下來的,不會是大惡人,再說有案底兒的也做不了獄卒。」
「至於臉灰、話少、眼神陰沉、嘴角下捺,你長時間不曬太陽不社交,也會長成這樣,你信不?」
我……還是信了罷。
「嘿嘿。我爸教過的:在評估危險因素後,先去釋放善意,在絕大多數場合中都不會出錯。」
她的話說得並不精妙,可仔細品來,裏頭是藏着聖Ţù₀人言的。
小魚說得有理。
是我看輕了她。
天天大哥大哥地喚着,再凶煞的刑吏來了我們牢門前,也總要牽脣笑笑,買些姑娘家愛喫的零嘴,回應她這份熱情。
乾貨瓜子、酪團、燉梨、油酥餅……
起初,我以爲這是小打小鬧。
可十幾日過去,小魚在ṭṻₒ獄中的人脈飛快展開。
她記人的本事極佳,哪個獄卒姓甚名誰、近來發生了什麼事、哪半月上值、每日換防的時辰,列出了一張大表。
其類目之詳細,能勝任我府裏的影衛了。
這傻姑娘幻想着哪日天牢走水,獄卒急着救火,會拿鑰匙打開全部牢門,幾百個囚犯烏泱泱地往外跑。
也幻想着哪日,衝進幾十個蒙面大俠來劫獄。
她腦袋裏的念頭層出不窮,各個滑稽,卻給了我天大的便宜。
狼人殺風靡天牢,獄卒人人在衣兜裏藏一本話術小冊子,白天學,晚上背,喫着飯還要捋邏輯。
月中換值時,聽說有獄卒偷偷夾帶小冊出門,被逮住了。
我立刻清醒。
傳聞這玩法流入了坊間,有那頭腦猾的拿着去茶樓、酒館、書社賣錢,一份能賣上十幾兩銀子。
同監的一聽能掙錢,立刻有樣學樣。
司監罵了半月,未能禁住這股謄抄、夾帶之風。
很快,小魚又畫出了另一種桌遊,名曰『大富翁』,每兩天畫出一張新地圖。
監牢裏日日玩得熱火朝天,休沐時,獄卒們又急着往市井間售圖。
牢頭只好在天牢門口多設了一重門衛,檢查獄卒夾帶出去的小抄。
可一本小抄只有掌心大小,動輒三五十頁;一張大富翁地圖疊起來厚厚一沓。
門衛怎會細緻得逐頁翻查?又怎知哪一本小冊裏留了藏頭話、藏尾詩?
有我的人手接應着。
靠這些巴掌小冊,我終於與太子通上消息。
牢頭是機敏人,似乎覺察出了什麼。權衡一日後,將一個寫了字的小紙筒藏在了我的飯中。
紙條上寫的是:
「螻蟻畏風,不敢與聞,貴人切切慎行。」
他與幾個司監不敢插手,也不會檢舉,這立場足夠我們行事了。
太子飛快地將監牢各個卡點替換成自己的人,於暗中謹慎地傳遞着消息。
及至天牢地下三層,關在獄中的幾十位宗室王孫、老臣、京中被奪權的老將,我們全通上了消息。
而這張大網的定盤星——我瞧向一旁的傻姑娘。
小魚還被蒙在鼓中。
正所謂事以密成,語以泄敗。她這姑娘不是能藏得住事兒的人,還是不要叫她緊張了。
眼下,她正咬着獄卒送她的一串糖葫蘆,酸得齜牙咧嘴。
「這糖葫蘆怎麼不捨得裹糖啊!」
「純山楂葫蘆糊弄人啊!」
我將紙條放在燭火上燒盡。
聽着她酸倒牙的抱怨,心裏直想笑。
太子皇兄究竟從哪兒尋來的這麼一個活寶貝?

-2-
徐喜進門時,我剛燒盡與輔國公的密信。
他來得太巧,我險些以爲是我與太子的傳信被這閹狗截住了。
卻不是。
這太監朝着北邊一拱手。
「咱們皇上睿聖通神,查出京城中有一夥奸黨,私挾了一封先帝密詔出京——世子爺可知道這夥奸黨的名姓?」
呵。
原來是要問先帝遺詔的下落。
先帝爺城府極深。前年春,一ţú⁻場倒春寒叫先帝染了病氣,罷朝五日才養好。
還朝後,先帝爺立刻留了傳位詔書,防的是自己日漸衰老的身子骨,怕哪天病得神志不清耽誤大事。
早早留下詔書,早早定好法統。
這份密詔,是在幾位親王、閣臣與左右都御史的注視下寫成的。
一式兩份,副本由司禮監掌印太監保管;玉版由我父王帶走,當日帶去宮中一偏殿內封匣密存。
這竊國賊拿到了太監存的那份,弒君之後,立刻矯詔,自稱「先帝駕鶴前的那夜喚他入宮徹夜長談,看出他有經國之才,於是當夜廢黜太子,將皇位禪讓給他」。
滑天下之大稽!
這賊子,怕是將皇宮樑上、地下翻了個遍,也找不到我父王帶走的那份。
怎麼找得着?早叫人送出宮去了。
只要這封傳位詔書流出京城去,全天下的將帥與土匪都敢打着討賊誅逆的旗號,殺向京城來。
他這皇帝當一天,少一天,繩子吊着頸,哪還有退路?
呵,醜態畢露的鬣狗。
徐喜哂笑了聲:「世子爺Ṱû⁶總是這般不識抬舉!」
「咱家沒念過幾本書,只是聽人說,打蛇打三寸、拿人掐軟肋——世子爺這軟肋倒是好找得很。」
「來人,將這留種娘子提進刑房。」
他怎敢!
這些閹狗將我死死摁在地上,我掙扯不開,頭回恨極了我這條殘腿。
我眼睜睜看着小魚被麻繩捆住,太監推着她撞在牢門上,額頭擦破流了血。
那一點,刺得我眼前血紅一片。
小魚仍扭頭盯着我,嗓子喊劈了聲。
「又年!你起來,咱不求他!」
「你敢給這閹狗下跪,看我回來揍不死你!」
這傻姑娘!她哪還能回來?
我撲去桌前,手抖得厲害。
右手的兩根斷指是重新接過的,麻布纏裹了一圈又一圈,緊緊固定着,根本無法屈伸。
我撕了又咬,怎也解不開!放在燭火上才燒斷。
燒黑的麻布粘死在手指上,痛極。
隔着一層磚地,小魚的慘叫傳上來,一聲一聲摧心折骨。
我死死捏合兩根指頭,才勉強握住一根筆,立刻舔墨寫信。
一封,兩封,三封……
小八蹲在牢門外急得要死:「主子您這手再寫字要廢了,您要寫給誰,奴才爲您代筆。」
寫給誰?
我不知道寫給誰。
曾經我的摯友多得兩隻手數不清,呼朋引伴,縱馬遊遍皇京。
而今,竟不知誰能借我微薄之力。
嫉惡如仇的,全死了!忠心耿耿的,全在這天牢裏受刑!
還好好活在外頭的高門貴胄,各掃門前雪,保一家老小性命還唯恐不及!
誰會幫我,誰敢幫我?
我死死咬住牙,屏氣不去聽小魚的慘叫聲,一手行草急急往下寫。
【元嘉兄臺鑑:弟泣血頓首於天牢。】
【我命懸絲,旦夕將絕。元嘉兄若念舊誼,展信後轉呈尊翁與祖父……】
【景雲吾兄:弟淚血和墨,託與此書。】
【尊公向來中正,而今更漏將盡,社稷危矣……】
燈油燒完了,換成蠟燭。
燭苗撲簌簌的,越燃越黯,火苗順着燭淚流到桌上,燒起掌心大的一灘火。
燒盡之後,徹底熄了。
牢房黑下來。
我眼前像是生出一片白茫茫的柳絮,飛蚊小點胡亂竄着,使勁一眨,又不見了。
「小八,將這五封信帶出去,祕密送至各府上。」
「主子這、這會不會太草率?萬一哪位大人膽小怕事,將這信送進宮……?」
不必怕。
江山,從來不是誰換一身黃袍就能坐住的。
他就算是個梟雄,敢悖逆法統,沒有治世之才,不得天下民心,也照樣是個反賊。
我自認有識人之能,曾經的朋友信得過。
五封信,串起五個鼎盛世家。
他一個殺盡言官、屠戮宗室的反賊,我賭世家無人服他!

-3-
小八離開了,無人爲我借燭添燈。
我於黑暗中枯坐不知多久,終於聽到三層的牢門重新開合的動靜。
她從甬道的那頭噠噠跑回來。
喚了我一聲:「又年!」
我撲上前去,雙腿痠麻脹痛,一個趔趄差點摔在她身前。
我看不清,也聞不到小魚身上的血氣,倉惶摸過她雙肩與手腳,都是好好的。
她全須全尾回來了!
可是……
「爲什麼換了衣裳?他們是不是……?」
小魚知道我怕的是什麼,忙說「沒有沒有」。
「那老太監急着去跟皇帝回話,吩咐人帶我去洗澡,好幾個婢女纔給我搓洗乾淨。」
她給我講Ţůⁿ刑牢中發生的事。
我聽完,幾乎想要落淚。
這羣我從沒正眼瞧過的獄卒,竟會冒着風險護她周全。
小魚講得好歡喜,想來,正是眉飛色舞的模樣。
只是我連她眼裏亮晶晶的光、笑起來時璨白的牙齒都看不清了。
使勁眨眨眼,又好像沒什麼不同。
徐喜那閹狗說小魚是我的軟肋,是我的三寸。
是不是,我還未想清楚。
只是這麼受人拿捏,實在噁心,得想個辦法。
「跟你們皇上遞個話。」
牢房外守着的幾個小黃門立刻附耳過來。
「徐賊傷我小妹,要我開口,先讓他死。」
「名單上三十七人,太子也沒我知道得清楚——我這小妹開心一日,我便供出一位。她若不開心,我便將這祕密帶進棺材裏。」
幾個小黃門鬆口氣:「世子爺且等半日,奴才們這就去與廠公回稟。」
匆匆離去了。
與廠公回稟,不是向皇上回稟。
看來東廠裏頭還藏着高人,徐喜也只是一條被推出來的惡犬罷了。

-4-
熬過這一夜之後,我的眼睛便不好了。
從前我目力極佳,手裏捧着的書離開二尺遠,讀來都不覺喫力。
如今需得點五六盞燈,埋低頭,才能看清紙上的字。
但凡離得遠些,看人看物都是重影,點燈也無用,不論瞧什麼,眼下方總是飄着一小片虛白的霧。
我看不清了。
從前府裏養着的大夫,下天牢來瞧了兩回。
他每次爲我施針之後,眼睛會好些,隔半日又壞回去。
「世子爺,這是近覷病。曾聽聞許多大詩人大才子晚年都有此病,無甚大礙。只是這白翳與蚊點……」
我讓他附耳過來,低低問:「會瞎麼?」
府醫避而不答,只是嘆氣,說以後只怕會更糟,叫我萬萬不可再省燈油,伏案寫字要亮堂堂的纔行。
「又年,你近視了?」
小魚喫了一驚,卻沒緊張。
原來在她的故鄉,視不清物是如此稀鬆平常的事,十個書生有八個都會患上此病,還講了一種名爲「眼鏡」的妙物。
我聽來,知道自己的病症與她所說的「近視眼」大不相同。
想問問她,又想到這天牢裏無醫無藥的,府醫每回進來都要打點許多人。
這地方骯髒,施針、艾灸、敷眼都無法,治不了的。
於是我騙她:「看人有些模糊,閉眼歇一歇就好。」
小魚扒開我的眼皮,貼近我瞧了半天。
「血絲好多噢。緩解眼疲勞,還是眼保健操最管用——嘿嘿,我教你!」
她拉着我一起做眼保健操,每天三遍,一次不落。
其實,她連攢竹穴都認不準。
還要捉住我的手,像模像樣地教我認穴,讓我感受指壓的力度,還嫌我愚笨學得慢。
她在我眼眶、鼻樑、額側來回摩挲,手指也溫也軟。
最後,兩隻溫熱柔軟的手托起我的臉,手指捏住我的耳垂。
「第六節:揉捏耳垂,腳趾抓地。」
……
怎會有姑娘混不吝至此!
一聲不招呼就摸我的臉?
我僵着身子不敢動。汗水從鬢角,從脖子,從後背透出來。
枉我學了十幾年的呼吸吐納,竟連怎麼喘氣都忘了。
一個腦瓜崩將我彈回人間。
「你自己伸手動一動學一學啊!咋的,全指着我給你做啊?」
……她兇我。

-5-
這眼保健操一天三遍,花不了兩炷香。
算是我在紙上招供、默寫忠臣之名的幾天裏,唯一能鬆解精神的事了。
能猜到遺詔玉版去向的,除了我與太子,還有內閣五臣與左都御史。
這幾位老臣都是先帝養了幾十年的股肱,在朝中說話的份量極重。
但歷來,能臣不易長忠心。
眼下,新帝將他們拘禁在宮裏,還未敢給他們用刑。
這幾位老臣家中牽累過多,懼怕的事也多,他幾人一旦倒戈,社稷危矣。
我麼,是死是活沒什麼所謂了。
宮變第二夜,父王與我便帶着全府親衛隨扈衝進宮中救駕,一同闖宮門的還有英王叔和瑞王叔,召集了虎賁營五千兵馬。
那時,我們只當是宮中生變,先帝遭奸賊脅持。
哪知禁軍與神機營全部變節,密密麻麻的亂箭從高牆上散射而下。虎賁營戰死三成後,也降了。
眼下,說什麼都遲了……
鎖在這天牢地下三層的,那反賊就沒想我們活。
他能從ẗũ̂₅我這裏撬開口,就不會去動幾位閣臣與都御史。朝中文臣再扛些時日,太子就還能有些籌劃的餘地。
我總得供出些什麼,哄住他。
我閉上眼。
幾十個姓名在腦中湧現,遲遲不敢落筆,怕一個名字寫上供紙,就害了幾十上百條人命。
「又年!」小魚喚我。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杜撰一組人出來,寫一些假名字,你說能不能行?」
怎可能?
小魚讀過書,做事敏銳通達,這是她的長處。可她對時局、對政事有種不像本朝人的淺薄無知。
問過她,她總是打個哈哈,羞怯又尷尬地繞過這話。
遺詔爲何出京,需得我掰開揉碎了講,小魚才能聽個一知半解,又怎能想出什麼精妙的法子?
「你坐過去點。」她把我往邊上擠了擠,自己坐在桌前,往紙上畫了一個大方框,方框內寫了「皇宮」。
這兩個醜字大如鬥……我眼睛再壞些也能看清。
「我問你,宮中有多少人?Ţū́ⁿ兩萬多人啊又年!一場宮變死那麼多人,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候。」
「讓遺詔出京的辦法多了去,我們設置四個方向的迷惑線路,比方說東南西北各一路。」
她一點撥,我立刻醍醐灌頂。
歷史是有先例可循的。
王朝覆滅不止一次,奸黨亂政、京城譁變的事更是兩隻手數不清。
前朝末帝的遺詔是縫在死士背上出的京;甲戌宮變,國璽是走漕道避開的天羅地網。
從來法統即正統,不是反賊殺了皇帝、裹上一身黃袍就能改換江山的。
奸賊矯詔、忠臣護璽、新黨勸降、藩王討逆……棋盤上三十二子,全是廝殺與博弈。
我們確實能杜撰出這樣四條迷惑路線。
我緊緊握了下小魚的手,抓起一張宣紙擦淨手心的汗,提筆重新寫。
這一封「招供書」遞上去。
隔天,幾十御前侍衛帶着宮中賞賜來了。
「世子爺能想通,皇上高興得很。」
我們又一回賭贏了。
我的小魚聰明狡黠,從不被規則束縛,使着巧勁將我從不義之地拽了回來。
「又年,快誇我誇我!」
她衝着我笑,饒是我眼前重影,也能看到她明晃晃的笑。
我真想往死裏誇她。
苦於詞彙貧瘠,搜腸刮肚想了半天,竟講不出悅耳的話。
最後也只憋出一句。
「此番多虧了你,太子該記你一功。」
小魚嗐了一聲,收起笑,懶得搭我話了。
我可真是個蠢人!
她繞着新桌椅轉了兩圈,想想還是不爽,又坐回我跟前。
「你那叫畫餅式表揚,那不好。好的誇誇啊,要誇得細緻而具體——比如你說一句『小魚你好聰明啊』,我聽到一定會很開心。」
我從善如流,立刻改口。
「小魚你好聰明啊。」
「哎!」
她美滋滋地應了。

-6-
那竊國賊被我們哄住了,宮中賞賜不斷。
我們的牢房裏添置了許多東西,有了拔步牀,有了衣箱,有了書桌。
若非沒有窗戶,這便像一個家了。
獄卒打通隔間牢房,中間落了一扇屏風,我們沐浴更衣都不必擠在一處。
我終於敢鬆懈下來,與小魚聊天,聽她唱許多奇奇怪怪的歌。
她好愛笑。
喫到了東坡肉會笑,有了銅鏡和梳子會笑,得了一隻新的泡腳桶會笑,泡個花瓣澡會笑。
睡夢中囈語兩句,也是嘿嘿樂着的。
許多時候我本不想笑,聽她哈哈哈的,我也就隨着她笑起來了。
只是我的笑聲短促而蒼白,往往出口便覺古怪,又自己壓下去。
自小,父親教我行走坐臥,教我君子有九思,色思溫,貌思恭,對人要面容溫和神態從容,這纔是好的。
到上了學,夫子又歸束我德行品格,嬉笑怒罵、行事張狂都是不妥當的。
我學了好多年,才學會一個喜怒不形於色。
越是長了年歲,出入雅集,身邊真性情的人越少。
誰也不會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不會笑得左歪右倒前仰後合,那叫狂生。高門貴胄裏,狂也是掐着尺度的狂。
而小魚會說:「又年,想笑你就大聲笑,放開了笑,敞開了懷的笑。」
「你別憋着氣兒哼哼哼,聽着跟陰陽我似的。」
我只好閉住口。
夜深人靜時,我張嘴,閉嘴,感受呼氣與吐息,思考放開了的笑聲是該發自胸腔還是喉嚨?
漸漸的,我那笑聽着也有了幾分爽朗。
我們兩人哈哈大笑,有時甚至不需聊什麼有趣的事,她只消坐在那兒,一開口,我的脣角便會牽起來。
是我平生二十一年,最鮮香快活的一段時光。

-7-
內務府派來侍女四人,伺候我們沐浴浣發。
圍着小魚的那兩個是十四五的年紀,來我跟前的兩個卻是十六七的身段,拿催情香薰了衣。
小魚是一點沒多想。
她不在意我,也不留心什麼香,去屏風另一頭坐進浴桶裏洗澡,我都能聽到她拿澡巾搓泥的聲音,很有節律……
還胡亂唱着歌。
「嚕啦啦嚕啦啦 嚕啦嚕啦咧,嚕啦嚕啦嚕啦咧!」
「我愛洗澡,烏龜跌倒,嗷嗷嗷嗷!」
「小心跳蚤,好多泡泡,嗷嗷嗷嗷!」
什麼跟什麼。
我笑得直想扶額頭。
待藥浴桶中的水溫合適了,我把腿放進桶中。一旁立着的侍女立刻屈膝跪下,笑盈盈地抬起兩手要來撫我的腿。
「奴婢伺候世子洗腳。」
我受傷的小腿驀地緊繃,差點一腳踢上她命門,又逼着自己卸下勁來。
不能殺。
新帝盯着我。
於是踩翻木桶,水混着藥渣淋了她半身。
「啊!」她驚叫:「世子您……?」
「再去給我燒一桶水來。至於你,只管咧開嘴哭,會的罷?回你們主子時就說恭王世子傷了身,不能人道。照這麼去回話罷,沒人會殺你。」
這侍女連連點頭,哭得挺像回事。
小魚在屏風那頭喊:「咋啦咋啦?出啥事了?」
我說「無事」,小魚也真信了:「一驚一乍的,嚇我一跳。」
哎。
她是當真不上心我。
要等她舒舒服服洗完澡,嗵幹頭發,把臉和手抹潤了, 她才惦記起我。
「又年又年,你洗香香沒有呀?」
嘴上調侃着我,手腳並用地從我腳邊爬向牀裏側。
自打某日她睡夢中一翻身滾了下牀去, 痛斥「什麼狗屁雙人牀, 牀寬一米二怎配做雙人牀」後,我就一直睡在外側了。
這姑娘當真不知名節何解, 竟不顧我還醒着,抬起她自己的腋窩聞了ťû⁴一聞。
「嘿嘿,我好香。」
又冷不丁地湊到我脖子旁邊,也深深聞一口。
「嘿嘿嘿, 兄弟你也好香。」
我真是……
從前習武,梅花樁上站一個時辰都沒這麼難捱過。
我以掌根抵住她的額頭往外推, 只覺着自己這條手臂從沒這麼虛軟無力過。
「小魚, 不可胡鬧。你還要不要名節了?」
小魚倒是振振有詞:「我都快死了, 還要什麼名節?快活一天是一天。」
「你想……快活?」
我驚得忘了呼吸。
「你想, 怎、怎麼快活?」
被她聞過的那一小片皮膚,已經熱辣辣地發起燙來。
顏煦之啊顏煦之,你怎麼變成蠢人了?她是這樣灑脫荒唐、不拘禮節的姑娘,還能是怎麼快活?
我既怕拖拖磨磨, 拖得她沒了興致。
又怕答應得太快, 顯得我像個小人。
我神飛天外, 千八百個念頭在腦子裏亂撞,抓不住一個。
——我腿不好, 理應在下邊……
——但小魚,不像是個勤勤懇懇願意出力的……
——實在需要我在上邊的話,腿疼也不是不能忍。
——天爺!她怎還不動, 是紙上談兵麼?
——可我也不敢亂動,這實非君子之道。
——我該藏在被子裏脫衣?還是坐起來脫?
——我還沒有剪指甲沒有刮鬍。
顏煦之啊顏煦之, 無名無分的, 你在想什麼!怎能如此!
我平展展地躺在牀上不敢再動, 深吸口氣,閉上眼。
「你說得對,何須拘泥於名聲禮節?人生到頭,快活二字。」
「小魚, 由着你心意來罷。」
她咯咯笑了一會兒,背過身去, 半晌未見作聲。
……是在脫衣麼?
等待的滋味實在焦心, 我側身去看。
牆上好一隻清晰的手影, 被燭苗照大。
她的袖子捋到肘,兩隻手很巧,王八變野狗, 野狗變黑熊。一定是在藉手影罵我。
罵的什麼, 我還在思索。
小魚突然回頭,瞧見我,被嚇得一激靈,一掌呼在我鼻樑上。
嘶, 痛。
痛極了!
她竟然還強詞奪理:「你不是睡了嗎?擱我背後直勾勾盯着我幹什麼?陰森森的嚇死人了。」
分明是她說想快活的。
怎能如此……不講道理?
我轉身捂着鼻子,等這陣疼扛過去。喜怒憂思七情六慾輪着糟蹋我一遍,一整夜是再沒合過眼了。

 

那年暗室遇小魚1:初相逢

那年暗室遇小魚2:意彷徨

那年暗室遇小魚3:我心同

那年暗室遇小魚4:別離苦

那年暗室遇小魚5:踏歌行

那年暗室遇小魚6:大婚番外(小魚)

那年暗室遇小魚7:現代番外1

那年暗室遇小魚8:現代番外2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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