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暗室遇小魚3:我心同

-1-
流入天牢的密信漸漸變少。
到最後只有太子與我傳信。
我知道這是好事,意味着太子終於有力氣執棋了。他被拘禁在自己府中,府中密道通達四方,與世家傳消息總比我方便得多。
宮中來傳旨的太監也換了一個。
不是我認識的。
「老奴馮兆蘭,原是先太妃宮裏的管事太監。先頭那徐喜一朝得勢,將我們這些老人全攆到了興隆寺種菜去——世子爺您施巧計摘了他的腦袋,也算是福廕我們了。」
這太監謙卑作派,又自報家門,算是給我點了點他的來處。
他是新提上來的人。
六部大臣不肯辦公,一直敷衍應對着那竊國賊。那竊國賊沒法了,從後宮提了幾個能辦事的老太監,暫時監理戶、工兩部。
宮中人員規制變化極快,他越想穩住局勢,人越亂,太子能楔進去的樁子越多。
這蘭公公是有些能耐的,一番打點,竟能讓我們每晚上校場去放放風了。
小魚高興得一整天沒坐下來過。
到了傍晚,司監纔將牢門打開,她已經歡喜得不像樣,一把將我扯起來。
「又年!門開了!快起來起來,咱們出去玩!」
天牢的臺階太長了,我數了七十多階,才聞不到地底下陳腐的氣息。
月光皎潔,風也清爽,空中飄着桂花香。
當真再世爲人一樣。
我才深深換一口氣的工夫,小魚已經大張開手臂衝出去了。
「我出來啦——!」
「嗷嗚嗷嗚嗷嗚嗚嗚嗚嗚!」
「月亮好大啊!」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又年,我好自由啊!」
她大展開雙臂揮舞着,從校場東頭跑到西頭,南頭跑到北頭。周圍的獄卒都哈哈大笑。
她靜不下來,什麼良辰美景桂花香,通通糊弄不住小魚。
撒歡跑了幾個圈,出一身汗之後,又蹦到我面前。
「又年!我教你跳舞,好不好啊?」
跳的不知是什麼舞,她怕我腿疼也捨不得我動,圍着我轉啊轉的,推高我的雙手,在我雙臂下鑽來繞去。
一排白牙在我眼前晃啊晃,一整晚,嘴角就沒下來過。
我告誡自己,貪心是壞事,我們能這樣在月亮底下笑鬧,已是很好了。
可我真的想合攏雙臂,抱一抱她。
要是早兩年遇到她就好了。
那時我還是京城裏最耀眼的青年郎。爹孃嬌慣,太子器重,父王請門生故舊喫一頓酒,就能推我站上指揮僉事的高樓。
一抬手,星星月亮都唾手可得。
而今什麼都不剩了,張開手,只能掬住一捧風。
要是早兩年遇到,就好了……
這一夜,小魚睡得很踏實,泡完腳在牀上打了兩個滾,沒一會兒就睡熟了。
我循着府醫指點過的穴位,閉着眼扎完針,纔在牀外側合衣躺下。
枕頭裏填的是蕎麥皮,稍微一動,便會發出沙沙的動靜。
我總覺得吵,這枕頭使我兩個月來無法深眠。
小魚什麼也不嫌,她心事淺,我見到她的頭兩天,她枕着稻草都能酣睡到獄卒送飯來。
她漸漸不再背朝着我睡,有時平躺,今夜甚至朝向我這邊。
我貼近了些,輕輕靠去她的枕頭上。
桌上留着一根起夜燭。這暖黃燭光照着她,漾出一圈溫暖的輪廓。
我這一雙眼睛好像更糟了,總是澀疼,眼下方的白霧慢慢漲了一圈。飛蚊小點是使勁眨眼也去不掉了。
興許哪一天醒來,我就徹底看不到她了。
我屏着息,抬手摸過小魚的額頭,摸過她雜亂的眉,乾燥的臉頰。
鼻頭小巧,人中摸着涼手,想是天涼的緣故。
睡着覺嘴角也揚着。
前陣子摸黑只能瞧個眉眼輪廓,如今點起燈又看不清。
我收回手,心想:改天讓小八畫一張像,趁現在貼近字還能看清筆畫。
總得記住她的模樣。
「小魚別怕……」
「你等我。」
「等我掙一條生路留給你。」
大約是氣息呼得她臉上發癢,小魚一揚手,啪一巴掌拍在我臉上。
「臭蟑螂,滾啊。」
我急急退回自己枕頭上。
心口砰砰砰劇烈跳着,那滋味,說是心驚肉跳也不爲過。
枉我學了十多年德行,眼下竟幹起偷香竊玉的勾當。
我壓着聲笑起來。
笑過之後,又閉上眼重新推演時局。
京中能調動多少人,我已推算了五遍。
即便是將我們祕密通上消息的世家和將門全算上,也只有五千人。
這五千人,不是五千能打的兵士,刨去太子養在北山中的六百私兵,是要把各家侍衛、護院、馬伕、粗使,通通算在內了。
先帝不允許豢養私兵。世家一直是巧立名目,私底下買武夫養在府中,藏些甲械,以備不時之需。
這些雜役身上都有外家功夫,是能用的。好不好用,就看許以什麼重利了。
五千人,顧頭顧不了尾。
兩千撞宮門,兩千守好內城六門,餘下一千護好太子府。
怎麼勻,也勻不出劫法場的人。
罷了。
還是不要留小魚的畫像了。
帶着她的畫像去往生,把晦氣引到她身上就不好了。
她對政局無足輕重,要脫身比我容易得多。

-2-
一連半月,每個天黑後,我們都能上校場去放風。
小魚天天盯着我換藥,我腿上傷處癒合的那天,她就不肯放過我了。
上臺階時,不許我手扶着牆,說「這樣會歪了脊柱」。
月下散步時,不許我慢慢踱步,要我邁開腿往前走。
她擰乾一塊浸過熱水的帕子裹在我腿上敷一會,塗上活血生肌的藥油,就要逼我大步走了,說這叫「先熱敷後拉伸」。
「你腿上這塊瘢痕養不好了,越養越皺巴。新生的皮膚沒什麼彈性,再不往開抻抻,以後就要瘸一輩子了。」
我嘆氣,她一個赤腳郎中。
我府中名醫極厲害,也從沒聽過這些說法。
校場上,許多獄卒三三五五聚在一塊,端着碗一邊喫,一邊拿我們當樂子瞧。
我實在不想在人前走得一瘸一拐。
這未免太難堪。
何況,我逃不出去了,臨死前費這麼大力氣……
我掐斷這念頭,沒往下想。
小魚在旁邊抻腿,她將自己過長的下襬和褲腿都用布條捆紮起來,捆得身上一截一段。
「你管他們笑不笑,愛笑笑唄,把他們都當成蘿蔔白菜背景板。」
「嘿嘿,偶像包袱八百斤重的世子爺。」
「誰敢笑話你呀,他們只會敬佩你身殘志堅Ţű̂ₗ——是這個!」
她對着我伸出兩根大拇指。
只哄我三句,便沒耐心了。
「又年,走起來!抬高腿。」
「別揹着手踱步了,復健要有適當的強度。聽我節奏!一二一,一二一。」
「快走起來!」
她勸得煩了,還在我臀後蹬了一腳。
這一腳沒收力,我往前踉蹌幾步才穩住身子。
「……」
實在可惡。
欺我太甚!
那些看戲的獄卒笑得飯都噴了,咳嗽聲、嗆喘聲、笑得換不過氣的聲音連成片。
我想,寫儒家經典的那些聖賢,一定寫了不少違心的假話。誰能聽到小人譏諷還雲淡風輕?誰能不在意譭譽榮恥?
假話,定是假話。
我拖着這條跛腿,走得狼狽,小腿後的筋絡一縮一展,每一步都牽扯地疼。
不過是沿着校場走了一圈,汗便從額角淌到眼睛裏。
沒人給我遞汗巾,我只得抬袖擦了。
小魚已經繞着校場跑了四五圈了,呼呼喘着,一圈一圈地跑過我身側。
「又年別停!加油!」
「不疼就抬高點腿,疼了就坐下歇歇。」
她又唱起歌。
這回唱的是一首鏗鏘有力的,詞曲皆上佳。
「站起來!我的愛牽着山脈,奔跑纔有了期待,起點寫着我的未來,嘿呀嘿呀,終點沒有成與敗。」
「站起來!我的愛擁抱大海,超越不只是現在,跑過的精彩依然在,嘿呀嘿呀,淚水是勝利感慨。」
小魚邊跑邊唱,氣息很足。
歌聲一起,便真的無人在意我了。
大家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她總有這樣的魔力。
兩遍唱下來,已經有獄卒會哼這歌了,又被一羣湊熱鬧的圍住。
小魚一晚上能跑十個圈,跑到最後是氣竭模樣,頭髮溼透臉頰通紅,喘得像只風箱,我唯恐她一口氣上不來。
累得狠了,卻不坐,也不喝水,將胳膊腿拉伸了個遍,喘勻了氣,搬一塊石磚坐在我身前。
她兩隻手撫上我的小腿,沿着我的膝蓋往下揉揉按按。
指節有力,掌心很熱,藥膏在她手心裏化成油,又融進皮膚裏去。
抬頭瞧瞧我,卻挺愁。
「你這腿應該算是深度燙傷,再加上小面積撕脫傷……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復健,但我總覺得你府上那大夫說的『靜養少動』不對,養了一個多月,眼看這瘢痕縮得越嚴重了。」
「又年,你聽我的?還是聽你家大夫的?」
「我聽你。」
我幾乎想也沒想,脫口便是這句話了。

-3-
我們把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天過,放風的一個時辰盡興地玩,回了地牢裏就暢快地聊天。
困了就睡,醒來就洗漱、掃屋。
分不清甚麼天亮天黑,全靠獄卒送飯認時辰。有葷菜的是午飯,有稠粥的就是晚飯。
把日子過得懶惰、消沉又自由。
獄卒們喜歡看她鬧,給我們開鎖的時辰越來越早,天剛剛擦黑就放我們出去了。
一羣糙漢子不在飯堂喫,寧願端着碗坐外邊吹風。
這個說:「月俸還沒發,都倆月沒發了。這新皇上也真是,讓一羣太監管銀庫。」
那個說:「快閉嘴罷你,什麼都敢嘀咕。」
又一個說:「我爹喊我回村種地去,說城裏亂着,京兆府四處抓人。我本不想聽他的,我爹卻說回村裏好,他給我說了門親事,回去相看相看就成親。」
「你小子!多大的福氣啊!」
「可我有心上人……」
「街口賣羊湯的那個?那可是個寡婦啊。」
「寡婦怎麼了?這世道立個女戶容易嗎?就是她那人,光顧着自己的兩個娃娃,不論誰找她說親,她都只問兩個娃娃喜不喜歡——我買上瓜果零嘴送過去,但凡我一笑,倆娃娃立馬咧開嘴嗷嗷哭!」
那獄卒倒完苦水,又扭頭問:「魚丫頭,你好玩,又是姑娘家,你說買點啥哄娃娃好啊?」
小魚拉着我坐旁邊,聽得津津有味。
冷不丁被點了名,小魚笑出聲:「那我可不敢說。誰知道你是不是圖新鮮哄人家一時?哄到手了,就嫌棄兩個小孩是拖油瓶了。」
「我是那樣人嗎?魚丫頭,你行行好,幫我想想辦法嘛。」
小魚煞有其事地告訴他:「追姑娘,講究一個心誠則靈。比方說……」
她被一羣人圍在中間。
帶着我,也被圍在中間。
我從未這樣被一羣販夫走卒圍起來過。
汗味是臭的,飯味也不香,他們多年未更新的腰刀上鐵鏽味重,混着八月桂花香,一齊齊撞進我的鼻中。
從前能近我身的人,都將規矩刻到了骨子裏。
求我辦事的人遠在三步之外磕頭;同部的下吏站在兩步之外作揖;朝堂上的大臣,隔一步遠笑着與我拱手。
人人錦帽華服,求的是官,愁的也是官。滿口講着爲官之道,將各朝權臣留下的官箴奉爲寶典,考上官的痛哭,升了官的大笑,被貶了官的便一蹶不振宛如死了一遍。
哪怕在江山飄搖的今日,身旁這羣獄卒竟還在纏着小魚問怎樣討姑娘歡心。
她說得逗趣,大家笑作一團。
原來平頭百姓憂愁的,都是這樣鮮活的事兒。

-4-
我們拖到月上梢頭才捨得回牢房去。
每晚如此,總是要等到獄卒換成巡夜哨,客客氣氣催三遍之後,小魚的玩心才能停下。
走道昏暗,一盞燈是照不亮的,我看不清腳下的路,自然走得慢。
「快點快點!」
給我們鎖門的獄卒今日換了個人,拿着腰刀不停敲牢柵,砰砰砰砰,攆雞趕狗似的語氣。
小魚沒上心,趕緊扶了我一把,還笑盈盈問他:「大哥,明晚什麼時辰能上去啊?」
那獄卒朝牢房裏唾了口痰,笑得輕蔑。
「你這小娘皮,都快砍頭了,還惦記着……」
我捏起一粒點火用的燧石,循聲狠狠彈去,他便哀嚎着跳起來,見鬼似的跑了。
小魚喫了一驚,很快反應過來是我乾的,竄過來扒開我兩隻手心找暗器。
「又年又年,你拿什麼打的他?」
「一顆火石。」
「打他哪了?」
「嘴上。」
小魚哈哈笑了一會,蹬掉鞋襪,灌下兩杯水解了渴。她忽然想起什麼:「那人的嗓門,聽着好耳熟啊。」
「在別處見過他?」
小魚回想了半天,搖搖頭:「想不起來。就是有種怪異的感覺,他一說話我就覺得噁心想吐,想不起來還有誰喊過我『小娘皮』。」
她惦記着事睡下,熄燈後又過半晌,猛地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又年!我想起來了!是那個王八犢子!」
「哪個?」
小魚拂開自己的額髮,捉着我的手,去摸她的右邊額角。
指頭觸到的一瞬間,我便窒住了呼吸。
那甚至不是一道疤,是一個凹陷的坑。能陷進半個指肚深淺,邊緣長合成一圈鈍疤。
我是見過朝官觸柱的啊!
那是頭骨撞裂後才能留下的傷!
「是你來之前的事兒了。有幾個獄卒摸着黑進我牢房,想欺負我,我一頭就朝着牆撞上去了……雖說不是我自己撞的吧,但也差不多。」
「主謀就是他!來了這兒喊我『小娘皮』的就他一個,叫吳三!等明兒我跟司監確認一下是不是這人,司監要是不管,我就跟牢頭告狀去。」
「又年,你聽着沒有啊?」
我鬆開咬緊的顴骨,開口應她。
「我在聽。」
小魚掐我一把:「你都不表達一下氣憤,白疼你了。」
告什麼狀?
走刑訟動輒一兩月,誤時又窩囊。
「叫吳三?」
「嗯嗯,我記着別人喊他吳三,下次見了他再確認一下。」
她說完,又沮喪地躺回枕頭上:「哎,我跟你說也沒什麼用,你都這樣了……咱倆這難兄難妹當的。」
我就是再落魄,也有千百種辦法讓他恨不得沒來過這世上。
牢房外有一瞬的風聲,輕得像只鷂子起落,是手下的影衛出去查了。
我摩挲着小魚的額角,不敢用力,想不出她撞牆時是什麼神情。
不知道這雙黑亮亮的眼睛裏,那會兒是血絲密佈,還是噙滿了淚的。
古話說剛極易折,可柔弱也易折,世間美好通通易折。
她這樣好的姑娘,也有人敢踩着她欺辱!
……爹、娘,還有弟妹們慘死的面孔,不停閃過眼前。
這一場浩劫捲進去多少人。
我什麼也沒護住,什麼也護不住。
如今,連一個侍書丫頭的活路也掙不出麼?
……我就要這樣死去麼?
留她一個人,再遇上需要撞牆自戕的苦難事,真要死不瞑目了。
我閉上眼,又重新在腦中驗算可用的人手。
城門兩千省不得,闖皇宮的兩千人也省不得……算來算去,唯一能挪動的卒子只有我手邊這些人。
機會實在渺茫,卻不是完全的死路。
試一試罷。
我家風規正,從來沒賭過什麼。平生就賭這麼一次,上天總不能一點運氣都不給我。
胸膛裏那顆死氣沉沉的心,不知什麼時候起,輕輕地躍動了一Ţų₄下。

-5-
「稟主子:查過了,那人就叫吳三,在牢裏幹了兩年了。獄卒們值夜時總聚衆賭牌九,他不賭,卻好色,淫癮上來了便拿女牢房的鑰匙偷偷摸下三層,趁夜姦污女囚。」
「跟他同個營房住着的幾人都知道。因牢房裏關的都是死囚,也沒家眷能進來探監,是以一直沒人向上檢舉。」
兩年……
這藏污納垢的地方。
「帶出去殺了,手腳利落些。」
「奴才領命。」
我略一思量:「將他同個營房的徹查一遍,報給牢頭,探探牢頭知不知情。」
「想是不知。」小八道。
「牢頭雖是提牢主事,卻不住在天牢裏,常年在刑部官署辦事,只有稽覈大案、提審要犯的時候過來。這月過來了三回,已經算是來得勤了。」
「主子且不必爲此事勞神。等中秋過了,奴才將事情捅上去,交由ţųₐ刑部審罷。」
也是。
等中秋過了,龍椅上的ṭŭₖ人就定了。若是太子皇兄坐上那個位子,想查辦什麼都是提一句的事。
太子府上遲遲沒傳來消息。
不知是計劃還沒敲定,還是哪裏又橫生枝節了。
牢房裏總是死寂的,這死寂會讓人胡思亂想。一同關在地下三層的幾位老大人,每日都悄悄趁着獄卒送飯時給我遞話,探問外頭的情形。
我又哪裏有消息來路?
我僅剩的人手全分散在牢裏了,要等月中、月末兩批獄卒換值的時候,才能ţŭ̀ₙ與外邊通上消息。
昨日,李詹事自縊了,用的是囚衣兩條袖。
此人才高八斗,當了多年的太子講師。只等着將太子穩穩當當地送上皇位,將來一個部院尚書的位子是少不了他的。
關了三月,到底是沒熬住。
……
我不願再想,坐回牀邊去。
小魚還在睡,一條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實。
露在外邊的臉頰是暖的。我總想摸一摸她。
她眼也沒睜,迷迷糊糊問了句:「今天問菜名的獄卒來了麼?」
「來過了。」
小魚精神了,一下子睜開眼坐起來:「那你點了什麼菜?」
「青筍燒兔、蘿蔔羊湯、桂花糖藕、粟米飯。」
「巧了,都是我愛喫的!又年啊又年,咱倆口味越來越像了。」
哈哈。
她就沒有不愛喫的,酸辣苦辣都不挑揀。
有幾個司監照拂着,每日的午膳許我們點幾道菜。
至於這照拂,照拂的是我還是小魚……就說不清了。
送飯的獄卒下來,總是與小魚隔着門嘮幾句嗑。對上我,只有恭恭敬敬一句「世子爺慢用」,便沒話了。
數着日子,就這麼到了中秋。
當日,兩批獄卒換值,這一批出去,休息半月的那一批換進來。
我等了半月的消息終於來了。
拆開火筒細細讀完,喜與憂都有。
喜的是,陝西都司齊奉先最先得到密信,正從各州縣徵調大軍,打出了「討賊誅逆」的旗號。
憂的是,太子膳食裏的毒停了。那狗皇帝甚至派出了八百儀衛,親自出宮,吹吹打打地邀太子入宮赴今夜的中秋宮宴。
說是邀,實則是給太子裹上四爪金龍țů²袍,將人提進宮裏了。
這是要以太子爲質了。
齊都司要是忠心,會投鼠忌器,不敢妄動。
齊都司要是有二心,會率大軍攻入京城,趁亂將新帝ŧŭ̀⁰與太子一塊殺了,重新輔佐一個傀儡幼帝。
棋盤上變數越多,生機越是渺茫。
我們等不起了。

-6-
這夜的焰火極漂亮。
京城年年的焰火都漂亮,逢年過節,東市上的豪商都要放焰火,上元與中秋節更是毫不吝嗇,燒得天空霧濛濛一片,連皇家的焰火都比不上他們熱鬧。
只可惜天牢的牆太高。
小魚踩在凳子上仍嫌不夠,還要踮起腳。
可惜東市離得太遠,她再怎麼踮腳,焰火也升不了那麼高。
砰砰砰地過個耳癮,眼裏只能瞧到淺淺一圈彩焰罷了。
小魚嘆口氣,跳下凳子。
「唉,咱們這頭不放焰火啊?」
她捧着小八買來的一袋糖炒栗子,捨不得喫,剝開一個細細咀嚼半天。
自己喫兩個,再剝一個餵給我,厚此薄彼的可愛。
小八看樂了,成心逗她:「姑娘要是實在想看,也不是沒有辦法——您多哄哄世子爺。」
「哄他有什麼用?他還能長着翅膀飛出去啊?」
小八眨眨眼,高深莫測道。
「天機不可泄露。嘿嘿,只要姑娘想,事事皆能成。」
她便真的來哄我,把剝好的栗子塞了我滿口,抓着我一截袖子搖。
「世子大人,我想看焰火,行不行哇?」
她爲小小焰火撒着嬌求我,聲音都帶鉤兒了。
我想笑,忍也忍不住了。
十五沒費多大工夫,跟工部造辦處要了最上等的焰火彈,整整三十車, 沿着圃田澤畔一車又一車的點燃。
「砰!」
一朵朵彩焰轟開長夜,美得人心都要跟着戰慄。
「好漂亮啊!!」
「又年,你是神仙吧?要什麼來什麼哈哈哈。」
她笑得東倒西歪, 又叫又跳, 我箍着她肩膀才讓她站穩。
其實,我也是頭回見這樣盛大絢爛的焰火。
千千萬萬朵, 金蕊瀑布般傾瀉而下,照得整片天空亮如白晝。
這三丈高的牢牆能阻得住高樓,阻不住聲音。
我聽到全城百姓的歡騰叫好聲,似江濤般一浪一浪地湧去。
隔着高高的牢牆, 瞧不到外頭人山人海。
然我知——
中秋十五到十六這兩夜,全城無宵禁, 各坊不封門。
這一夜, 京城幾十萬百姓會走上街頭, 沿着長街逛夜市賞焰火, 行人如織,熙熙攘攘。
戌時正。
中城十二坊會以焰火爲令,六十餘官宅、王侯府邸、將帥家門……所有被拘禁在府、沒順從新帝的忠臣良將,皆能收到太子密信。
八月廿八, 劫法場, 斬奸賊。

-7-
這場焰火讓我們失了眠, 小魚抓着我說了半宿的話。
從她小時候放不夠的焰火,講到她長大後再沒放過的焰火。
「那會兒最盼着過年, 寒假放一個月,爺爺奶奶家住幾天,姥爺姥孃家住幾天。」
「小孩們湊在一起絕不寫作業, 誰最會玩,誰就是孩子王。」
「我特別愛追着幾個堂哥玩, 學他們, 把千響的大紅鞭一顆一顆拆下來, 塞滿滿兩口袋。」
「拿一根線香,點燃一顆小炮就扔得遠遠的,等着它炸開。」
「有一顆粘在我的掌心裏了,怎麼也丟不出去。我愣神的工夫——啪!它就在我手心裏炸了!」
「炸出來好大一個水泡, 整個掌心腫着,手指都不敢蜷回來。大人們急急忙忙領我去醫院, 在急診裏遇到另一個小孩也是玩炮, 把兩根指頭都炸破了, 滴滴答答滿地血。」
「那個年我都是哭着過的。」
「現在還留着疤呢,看!」
她把手心展在我面前。
我看Ťũ₈不到,彎起手指輕輕摸了摸。
沒摸到疤, 只摸到很淺的紋路, 是她的掌紋。
小魚說不完的話一下子滯住,想是怕癢,笑着挪開了手:「我忘了,現在我沒疤了。」
我們又絮叨了一小會兒, 到她什麼時候停了話,呼吸輕淺了,便是睡着了。

 

那年暗室遇小魚1:初相逢

那年暗室遇小魚2:意彷徨

那年暗室遇小魚3:我心同

那年暗室遇小魚4:別離苦

那年暗室遇小魚5:踏歌行

那年暗室遇小魚6:大婚番外(小魚)

那年暗室遇小魚7:現代番外1

那年暗室遇小魚8:現代番外2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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