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暗室遇小魚5:踏歌行

-1-
撫軍分作三路,東北方向這一路是向遼東鎮行。
說是鎮,實則地土極大。九邊重鎮從東到西排開,鎮守着北方五千裏的邊境線,其中衛城、堡城、關隘無數。
百姓多聚居在衛城裏,外城駐軍,內城住民。
我們走過七座衛城,帶來的一千親兵全都散出去找了。
沒一點消息。
越往前線走,景色越荒涼。樹禿得只剩簇簇細杆了,遠望天地間灰黃一片。
小八和十五一天天地覷着我,不敢說話。
再前邊只剩一座鎮北關了。關隘是邊防最前線,裏頭只有兵與民役,哪進得去女人?
鎮北關的主將是周將軍,派了一個營出關來接年貨。
土匪似的,不等騾車停下來,幾百個兵已經嗷嗷叫着蜂擁而上。
有騾車被撞翻,捆着腳的豬羊滿地打滾。
場面荒唐又熱鬧。
將軍盛情相邀:「丞相大人,進咱們營裏住幾天!」
「好。」
我強打起精神應了一聲,扶着膝彎身下馬車。
掀起車簾時,朝遠處瞥了一眼。
將士們擠作一團,幾百個穿着褐襖的營兵中唯有一個小兵,腦袋後一條紅飄帶在風雪裏招搖着。
紅得耀眼。
我呆站在車上,四下的嘈雜聲、歡笑聲,全都聽不到了。
不等我看清那一線紅是他頭盔上的紅纓,還是束髮的綢帶。
——小兵轉了身就要走!
我急急邁開腿。
未記起自己還站在車轅上,這一步狠狠摔下馬車去。
周圍一羣官員驚惶喊着「丞相丞相」,這個攙那個扶,湧上來圍住我。
「起開!滾開!」
寒風將脣舌凍得不聽使喚,我用盡力氣喊她。
「小魚……」
「小魚!」
小八和十五立刻飛上車頂去看,他倆人的目力那樣好,極目眺去,也沒在人堆裏找着她。
「爺,是看花眼了吧?」
啊。
想是我又看花眼了。
那條紅髮帶快要變成我的心魔,這三年走在街上,不論看到誰的頭上飄着一簇紅,總要追上去看清正臉才死心。
巡撫使戰戰兢兢站在一旁,不知我剛纔怎麼發那樣大的脾氣。
我只有撐起笑對他講:「看成一位故人了。」
「我這雙眼睛,又鬧笑話了。」

-2-
晚上週將軍設宴相邀,聽他們敘話,我才知關隘中是有女人的,還不少。
「駐軍超過兩年,沒收到朝廷調防令的將士就能在邊鎮立戶,娶了媳婦就有了家。」
「咱們這兒製衣縫補、養雞餵馬,許多都是靠女人。從前還有女商,打起仗來就禁止商人出入了。」
我心中那點沒燃盡的灰又着起一簇火。
「將軍能不能將營中的年輕女人都帶來,讓我看看?」
周將軍爽朗的笑一下子垮下去,繃緊嘴角,硬邦邦來了句:「末將領命。」
他大步走出帳外去吩咐。
我聽到他與屬下嘀咕的聲音,說什麼「瞧來人模人樣,原來是牛糞糊我眼了」。
想必是在罵我罷。
他不知道我這個半瘸是習過武的,耳力極佳,隔十步也能聽到。
八十多個女人,一排一排進帳,我挨個看,挨個瞧。
再沒找到那條殷紅的頭繩。
也沒看到那張笑盈盈的臉。
可這一夜我頻頻入夢,一會兒夢到娘氣得捶我肩:「又年,你再找找,再用心找找啊!」
一會兒夢到小魚的笑聲:「捉迷藏是小孩玩的,大人才不玩。等以後咱們出去了,我帶你玩高能版的躲貓貓!」
我說:「我目力好,又會輕功,怎樣都能捉到你。」
小魚哈哈大笑,笑到下巴酸得要拿手揉。
……
我跟着一隻玉魚墜來了邊關。
再荒唐的夢,也要信一信。
「小八,去找這座關隘裏的戶帖,若帖冊不全,着人一一補全。」
Ţųₛ「活的,死的,都要。」
「奴才領命!」
案戶比民、編制戶帖是和平時候才做的精細事。鎮北關這樣的地方,只記兵冊發軍餉用,不編制百姓戶帖。
等得心焦,在營房裏等是煎熬,在大帳裏等也是煎熬。
我便坐在主將營前,盯着進進出出的兵。
遼東的冬天這樣冷,一場雪要下半日。
許多兵的臉上都生了凍瘡。煉出來的豬油留足冬天喫用的,勻下了少許,軍醫調成膏,給士兵治凍傷。
他們還穿着舊襖,巡撫軍送來的新襖不是人人一套,要等年三十晚上論功行賞。
奸黨亂政後的ŧů₉幾年,國庫一直填不起來,再打仗要耗不住了。
喫過熱熱鬧鬧的殺豬飯,聽着鞭炮炸了半宿。
睜眼便是年初一。
主將營裏有人追逐嬉鬧,引得一羣將士大笑。
「方世友你個二百五!」
「你跑什麼?給我躺回醫帳去!」
那是小魚的聲音……
是笑過哭過,千百個日夜只響在我腦中的聲音。
這慘白寂寥的天地間,好似萬物都活了,五色、五音、五味齊齊朝着我奔湧而來。
積雪與鞭屑有了顏色。
人聲有了分別。
吞下的熱茶燙了我舌尖。
我記不起自己是怎麼跑出的大帳。
風大雪急,我生怕一眨眼她又在我眼前散了,便連眼睛都不敢眨,推開每個擋路的人朝她撲過去。
嗓門大,中氣足,愛笑,不顧他人目光。
一個側臉我就認定,那是她無疑了。
「小魚,是你……」
「你還活着。」
小魚呆呆看着我,半天沒說出話來。
試着喚了聲:「又年?」
我痛得攥緊前襟。
三年,僅僅三年啊。
她竟認不出我了。

-3-
我抓着她一隻袖角沒敢松。
宴上人人一張小桌,唯獨我們兩人擠在一處。
大將軍說話,句句喊她「晴娘子」。
「晴娘子是護士長,跟百夫長一樣領軍餉的!」
「我老周不是吹牛啊,整個遼冀的邊鎮,我們這兒的將士傷亡必定是最少的!」
「前年馮肅被敵人一刀豁開了肚皮,劈得腸子都流出來了,諸位猜猜怎麼?」
「晴娘子面不改色眼不眨地把馮肅腸子洗乾淨,塞回肚皮裏,拿針線縫起來。把一羣軍醫都嚇激靈了!」
「縫完肚皮,出了軍醫帳,晴娘子一屁股坐地上才發起抖來,捧着一碗麪邊抖邊喫,兩根筷子都握不住。」
小魚窘得捂臉:「將軍別講了……」
我仰頭忍淚。
這三年裏的樁樁件件都如同刀劈。
人人都與她這樣熟絡,笑啊鬧的,她接了好多人的話,唯獨不敢看我。
後來將軍們喝到了一處去,喝得爛醉。她怕冷待了我,斟起一杯酒來敬我。
這杯酒也苦得不像話。
小魚說:「你變了好多啊,我都沒敢認。」
我沉默着爲她佈菜,看着小魚喫了半頓飯。
她還與過去一樣,不挑食,愛喫肉,唯獨不愛喝寡味的豆腐湯,剩了小半碗。
我端到自己面前,慢慢喝了。
方世友方小將軍惡狠狠瞪着我,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毛頭小子一個,眼裏的妒火都不知收斂。
我調整着吐息,告誡自己:心急出錯,事緩則圓,別緊張,別逼她。
三年而已,我們多的是時間。
夜深了,酒宴方歇。
我把小魚的左袖都拽長了。
「你要跟着我一宿啊?」小魚臉色挺愁。
方世友抓她去邊上嘀嘀咕咕,說的盡是我的壞話。
「我打聽過了,這丞相可不是什麼良善人,那是京中人人皆知的殺神!當初的叛黨落到他手上,沒一個活着出來的。」
「你要是得罪過他,趕緊開口說。小爺我就是舍了軍功,也得保你一命。」
一邊貶低我,一邊捧高他自己。實在可惡。
十五開解我:「主子彆氣,晚上我給他套麻袋去,揍不死他。」
「不可。」
他要是受點鼻青臉腫的小傷,還要纏小魚多少天。
憔悴的柔弱的,只有我一個就夠了。

-4-
大帳中熄了燈,只留一個爐子,騰騰散着熱。
小魚半天不進內帳來,吹着風在外頭洗臉刷牙。隔會兒又探進頭問:「你喫紅薯嗎?」
「好。」
「喫花生嗎?烤花生,可香了。」
「好。」
我便猜到,她今夜定是沒喫飽。
爐口又煨了一壺羊奶,小小的爐子放得滿滿當當。
她侷促地坐下,拿一把火鉗抓在手裏戳地,一下子沒了話。
好不容易纔問出一句。
「當初害你家的那些人怎麼樣了?」
我把這幾年的事揀着說了說,枯燥乾癟的,想不到一件趣事。
小魚打起精神知應了兩聲。
這三年我無數次地想,與她再見時會是什麼樣,我們是放聲大笑?還是抱頭哭一場。
我想到時候我可不能落淚,頂天立地纔是男兒模樣。
我攢了些銀子,不多,倒也足夠她在京城開家酒樓了。到時候將府裏的廚子都調過去,她只管數錢、嘗菜,我下朝後便帶着同僚過去捧場。
讓他們看看我心儀的女子是什麼樣,別再一年一年地爲我說親了。
長夜難明,熬不住的那些日子,全靠這些臆想撐過去。
如何也沒想到,我們隔着兩步距離對坐無言,生疏成這個樣子。
再開口時,我已壓不住哽咽聲。
「小魚,你爲何不敢看我?」
「你抬頭看看我。」
她到底還是心疼我的,趕緊抬起了頭。
我眼睛比過去好多了,看得到她眼裏也是水霧一片。
我說我腿疼,她也信了。
搬了個小凳坐過來,摸摸我的腿。
帳外寒風怒號,守帳的士兵都撤走了,獨我們兩人。
暗室裏只剩泥爐上一點光亮,安穩又踏實,像極牢房裏的日子。
我終於敢闔上眼。
這晚上,小魚是在我帳中睡下的。
小小一張榻,她束手束腳地睡在外側。
軍營裏的酒後勁大,拽着我陷進夢裏,睡不沉,總夢到她走了。
我驀然驚醒。
睜眼時,感受到手指上麻酥酥的癢。
小魚趴在我腰側,仔仔細細地翻着我的右手看。我的兩根手指是斷指再接過……她還記得。
「吵醒你了?對不住啊。」
我一醒,她即刻縮回手去,平平展展躺回牀上。
「又年,我能抱抱你嗎?」
「我三年沒抱過別人了,哎,抱誰也不合適,特別累特別委屈的時候,就找棵樹抱一抱。」
「我們這兒有一棵幾百年的大槐樹……」
她話未落,已經在我懷裏了。
小魚僵了會兒,慢慢鬆弛了肩膀。
「又年,你怎麼找來東北的?」
我便給她講這一路。
「哎,好辛苦啊。」
其實不覺得苦,有個方向才能不死心。
她手在枕頭旁摸了摸。
「小八哥說,你是看到這條紅髮帶,才從人堆裏一眼認出的我——我聽他講完,好半天腦袋都是木的。」
我問她:「爲何這樣說?」
「那條髮帶是緞面的,不結實,絲都脫了些。我拿紅線補過幾回,怕它哪天斷了,只敢逢年過節遇到喜事的時候拿出來帶帶。」
「我就留了你這麼一樣東西,總得珍惜些。」
「那天聽到撫軍送年貨來,是喜事。我纔拿出來扎頭髮,你就找到我了。」
「咱倆真是心有靈犀啊,又年。」
我怎能如此喜歡她。
可這個擁抱只有片刻,短得不夠填平想念,她便從我懷裏鑽出去了。
「好啦,充電完成。」
……真不講道理。
抱之前問我,抱夠了就不問了。
我手落回胸口,把那點餘溫多留了一會。

-5-
一覺睡到天亮去,醒來時,榻上已經沒了人。
睡帳外有說話的動靜,我赤足出去尋,看見小八和十五跪在她跟前,都是涕泗橫流的醜樣。
十五說:「我對不住姑娘!要不是我私下傳話,調走了劫法場的一半人手,姑娘也不至於……」
小八說:「我也對不住姑娘!我許久沒跟人拼過大刀,殺得劊子手一路退,打上頭了,竟忘記回頭看護姑娘……您步子大,跑得快,十四娘和幾個女衛竟沒把您攔住,眼睜睜看着您騎馬衝出去了。」
小魚十根指頭托住腦袋,傻傻聽着。
她被這一記重錘掄懵了。
「讓我盤盤……」
「你們是說,劫法場那天,我但凡跑得慢兩步,等十四娘追上我,我就能平平安安順順當當喫香喝辣了?哪用遭這三年罪?」
小八和十五齊齊點頭。
小魚託着一腦袋愁苦回想了半天。最終,認命地「嗐」了聲。
「都過去的事兒了,你倆快起來,別跪我了怪嚇人的。」
營裏吹響號角聲。
「辰時了,我得去排隊打飯了,去遲了喫不着肉沫粥。」她落下這麼一句,腳步虛浮地邁出了帳。
我冷着臉穿起鞋襪,穿完還是惱火。
「你們把她嚇跑了,找不回來,這兩月別領月俸了。」
小八和十五拔腿衝出去。
將營裏沒個僕役,我拿着涼水洗完臉,出帳踱步去飯堂。
炊煙裊裊,揉得東邊旭日也如水波般晃。
我昨日看這枯樹灰草,滿目蕭瑟,今日望着望着,竟笑起來。
人間可真美。

-6-
那夜一個擁抱,也沒能叫我們敞開心扉。
小魚躲着我走。
她寧願騎着馬去城外遊蕩,看營兵劈樹燒炭,鑿冰網魚,也不願意與我在帳裏相對無言。
方小賊總賴在她身邊。
這小子不愧是山賊出身,連消帶打,意圖挫我銳氣。每天纏着小魚不說,還總當着我的面,與小魚聊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說話不好好說,非要扯着嗓門。
「晴妹兒!我想喫你上回給我蒸的大棗饅頭!」
小魚回他:「喫肉還不夠嘛,喫什麼饅頭?沒心情。」
「晴妹兒!你記不記得咱們去年在江上滑冰?昨兒我踩過了,冰凍結實了,走啊出去玩!」
小魚回他:「行呀,走起。」
……混賬東西!
賊子扯開嗓門,成心給我聽。
我插不進話,只好拿着薄薄一冊紀事錄,一字字細讀。
前鋒衛擔着巡關、站哨、挖壕溝布拒馬的職責,常駐在外城郭下。兵不多,兩千餘,說起小魚來,哪個兵都能講上幾句。
我手下人四處去問,將小魚這三年的事蒐羅起來。
尤其是方世友帶出來的山賊,口風不緊,二兩銀子能哄他們嘮一下午。
【三月末,營中大比武,優勝者能連喫五天肉。晴娘子興高采烈報了名,投石、賭跳都得了末等,唯獨長跑得了優勝。】
——不錯,小魚向來很會跑步。
【晴娘子建護士隊,進軍醫帳學扎針掐脈,軍醫怒斥:此等朽木不可雕也。】
【將近五個月,晴娘子只背下六條經絡,是班上學得最慢、下針時手卻最穩的學生。】
——可見軍醫一邊嫌她,一邊耐心教她。
【扎針常拿方小將練手,某日,幾針扎得方小將左膀抬不起來。娘子急得團團轉,隔天才知方小將是假裝的,又揍他一頓。】
——揍得好。
【七月初十,暴雨,我軍前鋒中伏,慘勝,傷亡四百餘人。晴娘子隨護士隊出城去接,擡回來十八傷員,悉數妥帖救治。】
那一天,她來來回回,跑了十八趟……
滿眼是戰死的將士屍首,褲腳上糊着馬蹄踏碎的血肉。
不知有沒有崩潰大哭。
滿卷的晴娘子、晴娘子。
我從這薄薄一冊裏,窺她這三年來的影子。
這是影衛們費盡力氣,找到的關於她的全部了。
寫不出我的小魚萬分之一鮮活。
可她躲着我。
我登上城樓眺遠。關外遼闊,Ṭũ̂⁸守衛排成長列站了很遠,不知哪道身ťũ⁸影是她的。
「小魚說我變了好多,都認不出我了。」ţűₐ我問身旁人:「我當真變了許多?」
我仔細揣摩。
做官像在染缸裏浸,紅的、黃的、青的,染缸裏過一遍色,過一遍水,幾年下來人就變濁了。
我是一身濁臭味了麼?
小八撓撓頭:「奴才尋思吧,姑娘大概不是那意思。」
他撿塊石頭,提袍圪蹴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圈內一個鼻子兩隻眼。
「主子如今長這樣。」
我垂着眼皮瞧,不知他在畫什麼東西。
小八又往旁邊畫了一……一頭瘦熊,頭髮蓬亂,鬍子滿臉,眉頭深鎖,瘦得顴骨突出。
「主子在牢房裏的時候,長這樣。」
我呵斥:「……胡言亂語。」
「真的,奴才在牢房裏守了您三個月,您起初頭上糊着血還沒這好看呢。不信您問問十五?」
十五早笑得渾身哆嗦了。
她顧慮的,原來是這樣的變化嗎?
只是……
「她中意我麼?」
「您問什麼廢話呢?」
小八愁得直搓腦門:「誰家大姑娘衣不解帶貼身照顧您仨月啊?又不是咱府裏丫鬟,一文錢月俸沒撈着。」
「不喜歡怎會隔着山山水水惦念三年?不喜歡怎會摟摟抱抱?還『又年,我能抱抱你麼』?」
小八說得十分在理。
我心裏歡欣雀躍。
抄起身旁的敲鐘槌,照準他身上打。
這狗東西,偷聽我們夜話!

-7-
這三年,我學會劍走偏鋒。
也學會了厚顏無恥。
我不過是着人抬了十根長鐵棍進營帳,喚了幾個力夫鑿開地把柱子砌上,被眼尖的巡撫使瞧見了。
他大驚小怪,又引來一羣小官爭相圍觀,鬧了一晌午也不肯走。
十分聒噪。
早知道趁夜鑿地了。
我將人全攆出去,他們圍在外頭跪了一地,隨行的太醫也着急地候在外頭,想進帳爲我診病。
他們都以爲我瘋了,發起癔症了,陷進天牢的那段記憶裏出不來了。
其實,我府上的臥房與這裏也沒什麼分別。
黑漆漆的牢房,地上一條薄褥,五筆的正字刻了半面牆,小小方桌上總是摞得滿滿的。
房頂糊了一大塊藍布,上頭拿白線繡滿了星子……
我們在牢房中用Ţŭ̀⁹過的每一物,我都有拆下來收揀好。
怕將來哪天,要靠這些零碎東西給小魚立衣冠冢。
席地躺在一間牢房裏是什麼滋味?
黑沉沉的,安穩又踏實。閉上眼,聽到風雪壓帳,旗幡獵獵,塞野廣闊浩蕩, 踏踏馬蹄聲是大地脈搏。
我在營帳裏等了很久,纔等到小魚掀開帳簾,挾風急急走進來。
「又年, 你怎麼啦!」
我望着她, 想要開口時,才覺知言語有多淺薄。
重逢了的人, 聊那些「你不在時我很苦」的掃興事兒做什麼?
「這些天我白天想,夜裏也想。我究竟變成了什麼樣,才讓我的小魚不敢正眼看我一眼?」
「是要我跪下來,還是要我重新打斷這條右腿?若是隻有痛苦狼狽的時候才能才能多見你一面, 那要如何我都認。」
小魚一下子沉默了。
她蹬掉沾了雪的皁靴,屈膝坐在我身旁。
我伸手拉着她往懷裏帶, 也感知到她臉上發起燙, 兩隻手ƭü⁵抖抖索索地扯了扯我的衣襟。
最後也沒敢扯開, 只敢圈抱住我。
膽小鬼。
「果然只有這樣, 你才能親近我一點。」
她呼吸發緊,擠出一句:「不用這樣……我只是太久沒見你,有些陌生了。」
我伸手,遮住她的眼睛。
「這樣呢?」
小魚的呼吸更淺了。
這些天, 我看着她在營裏東奔西走。
她個子不矮, 也不瘦。可營裏有無數壯實粗胖的兵丁, 她站在一羣兵裏頭,像只瘦小靈動的兔。
小魚說那樣的身材叫脂包肌, 外邊看是一堆肉,裏邊練的一坨鐵。她剛進兵營的頭一年,見了不熟識的兵漢都要避着走。
靠着幫大家算軍餉、寫家書, 她纔在營裏立住足。
我便於朦朦朧朧中,猜到她的恐懼。
她沒了爹孃, 沒有親友Ṭŭ̀³, 沒有家業與僕從, 沒有自己的宅子與田地。
她的戶書薄泠泠一頁,上頭只寫了自己姓名。
我們一同住過的那間牢房,於我是囹圄,是苦難折磨。
於小魚, 是一間畏懼又信賴的庇護所。
她在這世上,只純粹且完全地擁有過一樣東西。
脆弱的、痛苦的、披頭散髮遍體鱗傷的那個我, 纔是她的所有物。
「又年, 我好想你……」
小魚咬着手背哭出聲, 沒再說話,翻身覆在我身上。
她吻得亂七八糟,眼淚和脣舌都是熱的。
我閉上眼, 揚起下巴去迎她的吻。
她只有在黑暗裏纔敢與我親近, 那我就睡在黑暗裏。
她要等吹熄蠟燭纔敢擁抱接吻,那我便摸着黑吻她的眼睛。

-8-
承明三年,冬。
我終於找回她。
京城到遼東,行路兩千裏。
這一路風霜疲憊, 看到她眼裏盛滿笑,朝我奔過來,我便什麼都忘了。
【古代篇—又年線完】

 

那年暗室遇小魚1:初相逢

那年暗室遇小魚2:意彷徨

那年暗室遇小魚3:我心同

那年暗室遇小魚4:別離苦

那年暗室遇小魚5:踏歌行

那年暗室遇小魚6:大婚番外(小魚)

那年暗室遇小魚7:現代番外1

那年暗室遇小魚8:現代番外2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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