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了只狐狸,與化成人形的他歡好,供他精氣。
他走前說,他是皇帝。
讓我去京城找他,他封我爲後。
一朝家裏滅門,我走投無路前去京城。
他卻居高臨下:「信口雌黃。不過朕念你實在可憐,倒可留下做個宮女。」
我叩首謝恩。
可當夜,他借醉酒又將我哄上了榻。
後來我一邊當宮女端茶倒水,一邊無名無分陪睡,還要忍受宮妃責罰。
攢夠了銀兩,我跪在殿上,請求遣歸:
「當年一少年救了奴婢,奴婢答應他攢夠嫁妝便回鄉以身相許,報答救命之恩。」
-1-
我跪在大殿。
領我來的兩位宮女站在一旁,小聲議論:「常妃與秦嬪前幾日剛病走,這就有新人來了……」
「亂說什麼?這還沒個定論呢!」
倏然,宮女們噤了聲。
大殿恢復寂靜。
直到身前出現明黃色的Ṭũ̂₆衣角,我激動地抬眸。
話沒說出口,就被一旁的太監踹倒在地,「一介草民,怎敢正視陛下?!」
我被這厲聲呵斥嚇得瑟縮。
可陛下……真的是那日的男子。
面容一模一樣,連眼角那點紅痣也是如此。
只是少了那日的笑意,他面色冷漠,威壓感十足,眸底也沒了當時的情意。
我低首,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陛下,您當日說,讓我來京城找您。您……封我爲後。」
在場的太監宮女聽聞皆驚,悄悄探究地瞄我。
這等胡言亂語是砍頭的大罪!
殿中靜得讓人心悸。
過了良久,他居高臨下:「信口雌黃。不過朕念你家中無人,實在可憐,倒可留下做個宮女。」
他聲音冷得讓所有人紛紛跪下謝罪。
我不敢置信地抬眸,觸及他冰涼的目光,只覺陌生。
我張了張嘴,最後垂下視線,叩首謝恩:「……謝陛下恩典。」
他微微抬手,「拖下去,三十大板。」
他聲音輕飄飄地落下,可於我來說,是天大的苦難,「再妄言,朕便要你掉腦袋。」
侍衛立刻上前把我拖下去。
重重的板子落在我後腰時,與疼痛接踵而來的是悲傷與自嘲。
那日與他相識的景象還在眼前……
錯誤的是,我相信了他隨口的戲言。
-2-
那是個晴朗的日子。
男人身體半裸,我被嚇得趔趄兩步,趕緊背過身子。
我耳根通紅,磕絆問:「你……你是什麼妖怪?」
我根本無法將這個皮膚白皙,肩寬腰窄的男人跟方纔還窩在我懷中奄奄一息的狐狸ťů₉聯繫起來。
他輕笑一聲,眉目流轉,魅惑勾人。
「怎麼不敢看我?小娘子。」男人尾音上揚。
我從未見過如此輕浮的男人!
我轉頭瞪了回去,他卻藉此指尖挑起我的下顎,長髮落於我的臉頰,勾起陣陣癢意。
我微怔。
「我命不久矣……不知小娘子可願救我?」
他語氣輕柔又蠱人。
我撞入他深眸之中,不由晃了心神。
他在我臉頰落下一吻,我呆呆地看他,沒有掙扎。他俯身抱過我,往洞穴裏走去。
裏面別有洞天,遍地的金銀珠寶,還有一看便知是上好錦綢所織的毯子。
男人將我放上去,微涼的脣貼上我側頸。
空氣漸漸黏稠。
不知多久……我胳膊主動纏上他的脖子,「我……我叫雲鈴。」
他似是很滿意,喘息間隙溢出悶笑。
我模糊間聽到他嗓音沙啞:「來京城找我,做我的皇后。」
……
再次睜眼,我倒在路邊的樹叢,身側空無一人。衣裳規整,可身上痠痛至極。
我捂住脖子,趔趔趄趄地回到屋中。
對着銅鏡,我鬆開手。
脖子上滿是紅紫交雜的吻痕。
原來……這一切不是夢。
-3-
「你發什麼呆?果然是鄉野村婢!」掌事姑姑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地都掃不好。」
她奪過我手中的掃帚,罵道,「哪裏來的狐媚子,竟妄想攀上陛下。不過陛下仁慈,還賞你一樁差事!」
我咬住下脣,後背與臀部疼痛非常。
夜裏涼得明顯,秋風拂過,凍得人哆嗦。
姑姑拿着掃帚在我胳膊上狠狠抽了兩下,解了氣才扔掉掃帚,「你今夜就在這裏打掃,不準歇息!」
我彎腰撿起掃帚,卻一時痛得直不起身子。
忽然,我聞到一股龍涎香。
我此生至今只聞過兩次,次次令我印象深刻。
這是第三次。
我回首。
月光爲他臉上鍍上一層柔和的白,少了白日大殿之上的壓迫感。
我愣了下,順從地跪下:「陛下。」
他扶我起來,還有……濃烈的酒味。
「阿鈴。」
我睜大眸子。
「我想你。」他攬我入懷,低聲在我耳畔道。
我手中的掃帚直直地倒落地上。
我抬首,與他對視。
他眼尾上挑,紅痣豔麗,琥珀色的眸子漂亮得不像話。
還是那副……狐狸精樣。
他抱我坐上他的御轎,把玩着我的手,「阿鈴手軟,倒不像做粗活的。」
我顫着聲音:「陛下,於情於理奴婢不該在這。」
「阿鈴休要掃興。」他低笑一聲,溫熱的掌心覆在我眼前,「那看不見,不就好了?」
御轎乘去了他的寢殿,龍涎香更重。
我不習慣聞這味道,下意識地皺眉,被察覺到。
「朕倒希望,阿鈴身上只有朕的味道。」他笑意分明,曖昧地親吻我額角。
下一瞬,我被他推到榻上。
珠簾急促地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脣齒相顫,喘息聲交雜。
「……只有阿鈴見過朕的模樣。」
他情動,冒出雪白的狐耳微動。
「詔青,喚朕詔青。」他微尖的虎牙磨着我的臉。
我順從地呢喃:「詔青……」
最後一切淹沒在情慾之中。
直至第二日。
我模糊間聽到聲音。
太監低聲詢問:「陛下,貴妃差人來問,可要給那位……姑娘一個位分?」
「不必。」謝詔青聲音懶淡,「一個宮女,用不着貴妃費心。」
「是。那奴才去給雲姑娘安排一所住處。」
「大費周折。」謝詔青嗓音帶了些不耐,「她若單獨住宮殿,倒容易恃寵而驕。」
我茫然地看着帷幔。
直到謝詔青回來,骨節分明的手撩起珠簾。他見我醒着,語氣平淡:「要什麼賞賜?」
「位分不行。」他微微蹙眉,補充了一句。
我眸子晃了一晃,嗓音乾啞:「……銀兩。」
謝詔青不意外地掃我一眼,隨手從腰間取下一塊上好的玉佩丟在我身上。
「雲鈴,你若乖順,朕不會缺你銀兩。」
說完,他轉身離開,沒有一絲眷戀。
我捏緊玉佩,想嘆一聲,嗓子卻彷彿被堵死。
我無聲垂淚。
可是……御賜之物,典當不了。
又算什麼銀兩?
-4-
沒多久,我被喚去承安宮。
容貌驚豔的女子高高在上,肆意打量我。
我跪下請安:「貴妃娘娘安。」
她身邊的婢女上前一步,咄咄逼人:「玉佩呢?」
我稍頓,下一刻便被扇了兩記耳光。
臉頰火辣辣地疼。
我從懷裏摸出謝詔青先前賞的玉佩,雙手捧着舉過頭頂。
婢女小心翼翼地從我手上取走,呈給貴妃看。
貴妃攥緊玉佩,「真是陛下賞你的?」
我點頭。
婢女見狀,立即又扇了我一耳光,尖利道:「胡說!這是娘娘贈予陛下的。分明是你這賤皮子從陛下身邊偷了去!」
我顧不及捂臉,震驚地搖頭。
我焦急解釋:「娘娘明鑑,奴婢不敢……」
貴妃娘娘紅了眼,我見猶憐。
她的幾個婢女心疼地在她身旁安撫。
最後她深吸一口氣,「帶下去,掌嘴。」
她婢女輕聲道:「還是娘娘心軟。這種手腳不乾淨的,剁手都叫便宜她了。」
……
我渾身冰涼,麻木地跪在殿外,滿嘴鮮血。
只有嘴中的血與流下的淚是熱的。
原來真相在權力面前是這麼渺小。
或許,都錯了。
我ƭűₓ不該心生妄念,前來京城。
更不該最初那日,採藥途中見到那皮毛上滿是血的狐狸心生憐意。
我的目光慢慢聚焦在殿前的柱子上。
或許一了百了纔是最好的結局,這樣便不用受此苦楚。
我拼盡全力爬起來,衝向柱子。
-5-
「……」
「回陛下,娘娘傷心,見她偷了娘娘贈陛下的定情信物,便罰了她幾下。娘娘心善,只是輕罰,誰曉得她氣性如此之大?」
謝詔青聲音低沉:「下去吧。」
我意識模糊。
疼痛與疲憊間,只記得我懷中抱了只可憐的小狐狸。
它奄奄一息,只無意識地哀叫。
我着急忙慌地挨家挨戶敲門,「嬢嬢,有沒有給動物敷的草藥?我……我撿了只小雀兒。」
我怕村裏人惦記上狐狸的皮毛,下意識地隱瞞了真相。
後來狐狸漸漸好轉,我送它回深山。
再後來……出現了個貌美男人……
我也沉淪在他輕柔蠱惑的聲音,和多情的桃花眸中。
我猛地睜眼,與那雙琥珀色眸子對視上。
謝詔青垂眸,「朕說,只要你乖順,什麼都能給你。」
語罷,他掐住我下頜,我喫痛。
「不過兩日,鬧得天翻地覆。是朕小瞧你了。」他語氣冷然。
我閉眸,「……我想去死。」
「朕不允許,你便只能活着。」他甩開我下顎,指尖卻從我單衣裏探去。
我身體抖了一抖,被他在榻上翻了個身,嗚咽聲全部消失在枕間。
過了許久,鬢角被浸溼,不知是汗是淚。
謝詔青咬住我耳垂,哄道:「阿鈴不哭,朕命人給你打個更好的玉佩。」
……不要玉佩,不要玉佩。
只要銀兩。
「謝詔青,你騙我……」我攥緊被褥,與快感一同到來的是心臟的抽痛。
謝詔青動作一停,隨之而來的是更爲猛烈的進攻。
-6-
第二日,幾箱銀子被抬到我面前。
我顫着țŭ̀ₙ腿,虛弱地下榻。
爲首太監不屑地瞥我:「還不跪下謝恩?」
我費勁地跪下,只聽見那太監道:「貴妃娘娘說了,既然姑娘喜歡銀子,不如跪在這裏十個時辰,好好看看它們。」
我動了動脣,最終額頭貼地:「是。」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雙腿已然沒了知覺。
我努力撐起身子,指尖觸及銀子,冰涼的觸感。
還記得那個少年把我從死人堆里拉出來,帶我去醫館,給了大夫幾錠銀子,「我好不容易救出一個,你可千萬要給她救活啊。」
我猶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拽住那個少年的手不肯鬆開。
他嘆息一聲,「年紀不大,手勁倒不小。」
後來也由着我拽了。
我撿回一條命,但傷得太重,只能日日待在醫館。
少年每日都給那大夫一錠銀子,囑咐:「給她用最好的藥。」
每當夜深,我想起家人、村裏人慘死的樣子哽咽時,他都會輕輕拍我的背。
尤其鄰家阿嬢倒在樹幹上,還有生息,卻被一劍捅穿了身子。
我腿已經受傷,卻仍拼盡力氣衝去,想和那個人同歸於盡。
可半途……又有一刀插進我的肚子,我連那人的模樣都沒看清,就昏死過去。
這個畫面每晚都縈繞在我夢中。
少年便守在我身邊,細聲安撫,爲我擦汗。
他離開的前一天,他同我道別。
我怔住,「你能帶我一起走嗎?」
怕他嫌我累贅,我補充道:「我會採藥,也會用藥。」
他搖頭,又笑,「我們什麼關係?你就同我走,當真放心我。」
「可我還未報答你。」我執着道。
他定定看了我片刻,還是搖首。
半晌,他替我將風吹亂的髮絲別到耳後,「那等你有了銀兩,分我一些就好了。」
我愣住:「你缺銀兩嗎?」
他出手闊綽,不像拮据之人。
少年撲哧笑出聲,「你這話說的!除了當今陛下,誰不缺銀兩?貪官還嫌壓榨百姓的銀子不夠多呢。」
我抿脣,隨後鄭重點頭:「好。」
攢夠足夠的銀兩,我就去尋那少年,將銀錢全部給他,以報救命之恩。
然後回村,日日燒香祭拜家人。
不過我ẗú₄現在這副模樣……又有何臉面回去。
我腦袋混沌,想了許多,可再一回溯,仍是一片空白。
久而久之我也跪不穩了,身軀搖晃着昏了過去。
-7-
再次睜眼,我在謝詔青懷中。
身體痠痛難忍不說,更是黏膩一片。
我要動,謝詔青按住我,「朕幫你擦了藥,莫要亂動。」
我睜着眼睛,看他。
謝詔青模樣實在好,不像帝王,倒像頭牌小倌。尤其笑起來眼尾往上挑着,惑人得很。
怪不得聽旁的宮女太監私下議論,各位娘娘都心繫陛下得緊。
可謝詔青就像那些話本子裏寫的,狐狸精啊,亂人心,騙人情。
謝詔青捏了下我的臉,「比當初清瘦了許多。」
我不知怎麼回答,只能艱難地笑笑。
謝詔青微微抬手,一隻頂頂漂亮的瓷器被呈了上來。
紋飾繁複精緻,花紋行雲流水。在光線的映照下,青色釉面呈現出微妙的光影變化,散發出柔和的光暈。
謝詔青垂眸看我的神情。
太監見狀,笑道:「如此精美的瓷器,宮中只有這麼一件。陛下愛護姑娘,送姑娘這兒來了。」
我盯着瓷器,良久搖頭:「陛下,奴婢不要瓷器,奴婢只要銀兩。」
謝詔青面色不虞,「這青雲瓷便值萬兩黃金。」
「是呀。」太監附和,「貴妃娘娘倒是喜歡,陛下也沒給呢。」
可是當不出去,就沒有用。
我垂下眼簾。
謝詔青掐住我下顎,迫我看着他,「就這麼喜歡錢?」
我輕輕嗯了一聲。
他哼笑,擺手讓太監將青雲瓷放在桌上後退下,「那你可要跟緊這天底下最富裕之人。」
我無言。
謝詔青停了一停,「貴妃被慣得驕縱,但心地不壞,就是愛喫味了些。阿鈴肚量大,不要同她一般見識。」
「心地不壞?」我虛弱地抬眼,「心地不壞,就是不分清白,掌嘴罰跪?」
沒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這幾日落下的病根,怕是後半生都要受累。
謝詔青面色沉下,「阿鈴,你來尋朕,本就名不正言不順。朕願意給你榮華富貴,你多忍讓她些也無不可。」
我合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氣,「陛下,奴婢累了。」
謝詔青眸底戾氣劃過,他拂袖而去。
青雲瓷也就此被打翻,碎了一地。
我隨意一眼,卻見瓷片壁上抹了什麼東西……
我驚愕地撐起身子,死死盯着地面。
見無人過來,我踉踉蹌蹌地下榻。指腹抹了些許淡黃色膏體,放在鼻下仔細聞。
這味道如此熟悉!
我們村以善藥著稱,有一段時間,整個村中散發着這種淡淡的藥香。
前調爲甜,尾調發苦,怪異得很。
我問母親,母親只道:「有貴人要罷了。」
我再問這藥的用處,母親卻是怎麼也不願答了。
那時候我年紀小,只曉得鬧騰,見村裏也沒人願意說,久而久之也便作罷。
現在再一次如此清晰地聞到這味道……
我顫抖着拿起手帕,拭去指腹的藥膏。
這藥膏名爲滅香膏,以味毒人。
短時間聞傷人心肺,害人心神。長久聞了,怕是氣血虧空,命不久矣。稍微用量,三年五載就能使人咳血病亡!
而這青雲瓷,碎掉的瓷片內壁,都抹滿了膏體。
我記得剛剛呈青雲瓷上來的太監,與貴妃底下的婢女素來交好。
我抖着手,攥緊一片瓷片。
不顧一切地往外跌跌撞撞而去。
看守我的宮女被我這副瘋癲的模樣嚇了個十足十,見我手裏還攥着瓷片,不敢攔我,只焦急地互相傳告:「稟報陛下,快稟告陛下!」
我像瘋子一樣衝進承安宮。
侍衛趕緊攔我,見到貴妃,我將瓷片扔在她面前。
我還未說話,她便像見到什麼髒東西般,扶着婢女,後退幾步。
她臉色難看地打量了我半晌,忽然嗤笑一聲,讓婢女和侍衛都退下去。
「本宮聽說,那個村子裏,只有一具屍體沒有找到,原是還活着啊。」她語氣輕柔,「看來本宮天生克你呢。」
見我臉色慘白,她臉上露出愉悅的笑意,徐徐道來:「本宮答應那村子裏的刁民啊,他們幫本宮煉製此藥,本宮送村裏的孩子們去唸私塾。他們還真是天真!」
「見本宮遲遲不命人把你們接走,嚷着什麼此藥傷人心神,會傷到孩子,竟威脅本宮要告御狀!可笑至極!」她說到激動處,聲音發了狠,「從未有人敢威脅本宮,他們死得其所!」
「只可惜,意外留了你這個禍害。」她幽幽勾脣。
我發瘋地朝她撲過去,她身邊的婢女忙攔住我。
貴妃恐慌地躲在婢女身後,連着咳了好幾聲。
「陛下到——」太監尖銳的嗓音在這時響起。
我被婢女推得往後退了幾步。
轉頭看向謝詔青,紅着眼睛指向貴妃,字字泣血:「我家裏滅門就是因爲她!她讓我們村裏人煉製毒性極強的滅香膏,而後還屠盡全村……」
我彎腰撿起瓷片,抖着手呈起,「就是這個藥膏,謝詔青,你讓太醫查啊!」
謝詔青Ṱŭ̀₊蹙眉垂眸,半晌他望向貴妃。
貴妃盈盈跪下,「陛下聖明,這瓷器內的東西,定然是旁人抹的來污衊臣妾。」
謝詔青沉沉嘆了口氣,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阿鈴,你先回房好好歇息,此事定有蹊蹺。」
我不可置信地搖頭,幾近哀求,「當初是我求村裏每戶人家給藥草,最後才救了你……你不能……」
「雲鈴。」他聲音徹底冷下,「不要再鬧了。」
我渾身的力氣被抽空,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謝詔青命人把瓷片燒燬清理,沒提太醫一句。
不知過了多久,在謝詔青的默許下,婢女扶了貴妃起身。
我眼神空洞,面上掛着淚乾涸,只覺天地滿是蒼涼。
我低垂下腦袋,慢慢地,用盡最後的力氣額頭貼地:
「……當年一少年救了奴婢,奴婢答應他攢夠嫁妝便回鄉以身相許,報答救命之恩。」
四周的空氣彷彿凝固,時間在這一刻停滯。
貴妃狐疑地掃我幾眼,率先打破寂靜,「你有這個心是好的,相信陛下也會諒解。明日便遣人送你出宮吧。」
我自嘲一笑。
怕是在宮外,她有的是法子弄死我。
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因爲……我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我平靜無波地看了一眼貴妃。
她後退一步,警惕地提防我。
謝詔青拽住我的手腕,把我力氣極重地把我扯起來,眉目陰沉,「你說什麼?」
我麻木地開口:「當年一少年救了奴婢……」
「夠了!」謝詔青神色難看,「朕不同意。」
「奴婢不過一宮女,笨手笨腳,留在宮中只會惹得陛下與娘娘心煩。」我蒼白地與謝詔青對視,我輕聲,「陛下,看在奴婢救過您一命,就放過奴婢吧。」
謝詔青薄脣緊抿,良久一言不發。
我緩緩閉眸,朝另一邊的柱子狠狠撞去。
「雲鈴!」謝詔青驚愕又迅速拽我,卻只拉到我的衣袖。
袖口斷裂,發出布料撕裂的聲音。
-8-
「……我錯了,阿鈴。」
我的耳畔來來回回只有這一句話。
好聒噪啊。
頭好痛啊。
「阿鈴,阿鈴……」
我睜開眼時,謝詔青正坐在榻前,面容憔悴。
見我醒來,他脣顫了顫,嗓音乾啞,「你是真的一心求死。」
好睏。
我不在意地又想闔眸,臉頰卻被冰涼的手觸碰。
……有一滴淚,砸在我的臉上。
「沒有心的狐狸也會落淚嗎?」我虛弱地喃喃。
「雲鈴,朕待你是真心的。」謝詔青緊緊攥着我的手,不肯鬆開,「不要離開朕。」
我不願開口。
「你想要什麼,朕都……」
我打斷他,「……謝詔青,你沒有真話。」
謝詔青眸中閃過一抹痛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阿鈴,這次是真的。」
我牽強地彎脣,「強留下我,你只會後悔。」
謝詔青不語,只是執拗地牽起我的手。
夜色沉沉,宮燈搖曳。
金碧輝煌的殿宇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冷靜。
殿外,夜風拂過,捲起一地落葉。
所有已經流逝的,再無法回到從前。
-9-
這一次醒來,殿內殿外被安排了許多侍衛宮人。
我自嘲,「這是監視我?」
所有人垂首,不敢接話。
金銀珠寶成箱地抬過來。
謝詔青也日復一日地來找我。
他放低聲音,「阿鈴,等日後ţüₙ天氣晴朗,朕便帶你出宮玩。」
我平靜地看着他。
謝詔青見我如此神情,他指尖微顫,想撫過我的臉頰,最終卻還是收了手,「只是你……千萬不要離開朕。」
我低簾。
每一日,我都如地牢中的囚犯,一舉一動都被稟報給謝詔青。
我等了許久。
慢慢地,我也會反握住謝詔青的手。
他沉鬱的眸中,喜色一閃而過。
我又等了許久。
等到一日,大將軍班師回朝,對我的看管也有所鬆懈。
婢女跟在我身後,小心翼翼:「姑娘,是用午膳的時候了。」
我側目,「承安宮近日可有什麼消息?」
她微怔,「奴婢不知。」
我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嘆了口氣,「抱歉。」
隨後拿起桌上的玉壺,將她砸暈。
我褪去外衣,換上她身上的衣裳。頓了頓,我又頗爲費力地將自己的衣裳穿在她身上。
我靜等了一炷香。
趁門外看守侍衛換崗期間,低首走了出去,壓低聲音吩咐:「姑娘情緒不高,不願我在裏面服侍。若有什麼大動靜,你們再進去。」
無人懷疑我。
我一路低着頭,往承安宮走去。
承安宮宮門前沒有侍衛,我進去得容易。
直到推開裏殿時,與奄奄一息的貴妃對視。
她原先漂亮的眼眸盡是灰敗,見到我,她嚇得一抖。
不是她害怕。
而是她命不久矣,已經很容易心悸了。
我注視她:「後宮裏許多嬪妃被你用此香藥害死,如今你也該自食其果了。」
她面如死灰,「賤人……你那日朝我撲過來,就給我下了毒!既然如此,你爲何還要來?落井下石?」
「不。」我上前一步,「我來送你一程。」
承安宮整個宮殿無人。
謝詔青默許了。
我從懷裏摸出手帕,手帕上滿是滅香膏。
我從先前偷藏的一片瓷片上拭下來的。
在她驚恐的目光下,我死死用手帕捂住她的口鼻。
她已經油盡燈枯,無力反抗。
短暫又無力地掙扎後,她的手腳漸漸沒了動作。
殿內寂靜。
我鬆開手,她已經沒了生息,嘴脣蒼白,瞳孔放大。
啊。
原來是被嚇死的。
我隨意地扔了手帕。
「阿姐!」
我猛地轉頭,同趕來的崩潰的少年對上。
他跪在貴妃身側,雙手顫抖,「阿姐,阿姐?」
我盯着他。
茫然了半晌。
我往前邁了幾步,喃喃自語:「你是她弟弟啊……」
我瞭然,喫喫地笑起來,眼角笑出了淚意:「你還記得我嗎?是你救了我啊!
「如此看來,我還要多謝你。不然我怎會知曉家人慘死的真相!
「我猜,是她讓你去探查村裏的人死乾淨沒有。你因爲憐憫之心,放了我一命。你可想過,還有今日?」我輕聲詢問。
他雙眼通紅,「我當初就不該救你……」
我面無表情,從他腰間抽出佩劍,「我猜,這劍沾了太多血,洗乾淨費了好些時日吧?」
沒待他說話,我死死握着劍柄,往他心臟上捅去。
原來……劍入皮肉,是這種感覺。
「當初,你也是這麼殺阿嬢的。」
我語氣嘲諷,悲涼道:「我是錯信了你,爲了一個諾言步步錯。怎麼,你以爲救了我,就可以替姐姐贖罪,替自己贖罪?」
他抓住劍刃,瞬間掌心血肉模糊。他胳膊動了動,終究,手還是垂了下去。
這期間,他有無數種方法,可以殺了我爲貴妃報仇。
畢竟他會出現,是我從始至終沒有預料到的。
可他沒有,他任由我殺了他。
他徹底沒了氣息。
我鬆開顫抖的手。
愣愣地抬眼往外望去,今夜的月,怎的如此血紅。
寒風捲起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更像是噬人的鬼魂在張牙舞爪。
我緩緩地往外走,直到碰到宮女,我道:「找人幫我把陛下賞賜的銀兩都搬來承安宮,我還要火堆。」
她見我這副模樣,睫毛顫了顫,最後低頭作禮:「是。」
-10-
我往火堆裏扔銀條的時候,在場所有的宮女太監都像看鬼似的看我。
我又摸了幾張銀票,也燒了進去。
貴妃和她弟弟的屍體還在殿上,卻沒人敢多看一眼。
「血腥味好濃啊。」我嘆道。
無人應聲。
我盯着火堆。
那個身着月牙白的少年似乎還在對我無奈地笑。
我伸出手,火焰似乎在指尖飛舞。
給這黑夜多了幾分光亮。
我呢喃:「若不是與你有約,我是不會入宮來的,不會尋謝詔青。也便……沒有了這一切。」
到底是殘忍害死了你。
還是憐憫?
「雲鈴!」我茫然地被謝詔青從地上拽起來,他掃了眼火堆,「你……」
我衝他彎眸,「我把他們都殺了。」
謝詔青微頓,嗓音低沉,「你高興便好。」
我定定地看着他。
隨後輕緩地摟住他脖子,在他耳畔道:
「我左思右想,心悸是身子骨被滅香膏浸透纔會有的症狀。我前幾日給她下的藥,不足夠讓她心悸至死,這纔想着來把她捂死。」
謝詔青沒動。
是謝詔青,他一直給貴妃下藥。
讓她已經病入膏肓。
「只是我有一點沒想明白。」我抬眸,「你早便想殺掉貴妃,爲何在我面前處處維護她?」
他薄脣微動,我食指抵住他的脣,「因爲你想做給朝堂上那些大臣看。」
這樣才能不寒大臣們的心,清除大將軍一族。
謝詔青緩緩合眸,「阿鈴,是朕錯了。」
我轉身。
他上前拉我的手,語氣帶了些焦急,「朕想塵埃落定後,便封你爲後。
「阿鈴,只要你想,你明日就是朕的皇后。」
如果在我來京城的第一日,聽到此話,只怕受寵若驚。
可如今聽見,心情平靜到諷刺。
我拂開他的手,「陛下,如今也如了你的意。放我離開吧。」
謝詔青垂眸看我,良久,他道,「雲鈴,朕不想放你走。」
我撞進他的琥珀色眸中。
他無情設計做局是真,不想放我離宮也是真。
「我不過一個鄉野村婢,怎敢讓陛下對我如此掛心。」我嘆息,「更何況,我活不久了。」
「你說什麼?」謝詔青猛地攥住我的手。
「落下病根太多,好不了的。」我視線往殿內落去,「陛下也不必憂心,罪魁禍首已經死了。」
還有一點我沒說。
我小時候在村裏聞了滅香膏那麼久,雖說家裏一直給喂解藥,但身子骨也不大好。
-11-
謝詔青遣散後宮,我並不在意。
只是他不讓我離宮。
他想讓我在深宮中,只有我一人的深宮中陪他到死。
狐狸真狡猾啊。
後宮嬪妃沒了,到處都是廢棄的宮殿。
我閒着無事,不顧其他人所說的晦氣,倒是會常去閒逛。
然後,我從常妃的枕榻下,找到了一封信。
終於找到了,當年我母親寄往京城的那封信。
那時常妃已經病入膏肓,母親在信內告發了貴妃的所作所爲,還附加了一粒解藥。
解藥沒動,還在信封中。
常妃想用自己的死亡,讓謝詔青處置貴妃一族。
可惜她失策了。
在貴妃父親,當朝大將軍收復失地回來前,謝詔青不會處置貴妃。
謝詔青讓所有人認爲他深愛貴妃,寵她慣她,最後再不動聲色給貴妃下藥。
哪怕我不動手殺貴妃,她也難逃一死。
可笑啊。
一切都如謝詔青所願發展着。
-12-
我等了許久,重金買通了一個宮女。
她把我偷偷藏進泔水桶裏。
順利地將我運出宮去。
不過半日,全京城貼滿了我的畫像。
夜半,我將一幅畫貼在一張畫像旁。
畫上是一隻,漂亮的白狐狸。
這是很久以前,我還在村子裏時,學着畫了一幅。後來一直摺好,隨着放在袖子中。
沒想到, 現在有了用處。
第二日, 天光大亮。
如我所料,謝詔青來到了畫前。
他沉寂地取下畫。
畫的背面,用毛筆細細地寫了一行字。
那是我與他初見的地方。
村後的青山上。
不日,京城鬆了戒備。
我如願出城。
回到了空蕩的村子,雜草叢生。推開舊屋, 細細的灰塵撲面而來。
我後退一步。
跪在地面, 磕了三個頭。
我靜了會兒, 起身往後山走去。
青山如黛, 山風輕拂,松濤陣陣。
物是人非,青山未改。
謝詔青回首, 薄脣微動:「阿鈴。」
我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朝他走去,抬手拂落他肩上落花。
謝詔青攥緊我的手,聲音低啞, 「雲鈴, 當年我們在這裏相遇。如今, 我們重新開始。」
我眸子晃了晃。
「我答應你的, 會成倍地給你。我已經在擬旨, 封你爲後。」他解釋。
漂亮的眉眼間滿是慌亂不安。
「你對我有過真心嗎?」我因爲疑惑, 語調輕輕上揚。
「阿鈴,給我時間, 我向你證明。」他牽過我的手, 認真道。
我朝他莞爾一笑。
謝詔青伸手,撫摸我的臉,語氣低落:「阿鈴,你笑得真好看。你從未對我這麼笑過。」
一把匕首插進謝詔青胸膛。
鮮血不住地往外迸濺。
「當年我們在這裏相遇, 如今,就該在這裏結束。」我輕聲道。
「我受的那些苦, 你們便用命來償還吧。」
謝詔青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將他推倒在地。
謝詔青指尖顫抖着, 微微抬起。
他眸中帶着深深的不可置信,還有痛苦與悔恨。
鮮血從他的胸口湧出,染紅他的衣襟。
他脣動了動,聲音弱得不可聞:「雲鈴……你當真,恨我至此嗎……」
我沒有回答, 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手中的匕首還在滴血。
清風拂面,帶過血腥味。
謝詔青目光漸漸渙散, 卻依舊固執地望着我, 彷彿要將我刻進靈魂深處。
「當年……你在這裏救了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幾乎被風吹散,「如今……卻……」
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眸色也逐漸黯淡。
他的手終於無力地垂落, 指尖觸碰到我的衣角, 卻再也沒有力氣抓住。
不過多時, 他的身影開始模糊,最終化作一隻雪白的狐狸,倒在血泊中。
柔軟的皮毛被血液浸溼, 再也看不出曾經的潔白與光澤。
「這一次,我不會再救你了。」
我轉身離去,留下血色的寂靜。
從此山高路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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