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燈

客居侯府三年,世子始終不喜歡我。
他嫌我身姿妖嬈上不得檯面,每回遇見都少不得訓誡。
我自知嫁入侯府無望,便趁他外放做官,尋了門親事求到大夫人跟前。
後來,世子回京述職。
家宴上,他不經意問起我。
大夫人言笑晏晏:「那丫頭隨未來夫婿回餘杭老家成婚去了。」
「半月前啓程的,走水路的話,這會兒怕是已經到了。」
聽聞那天,素來克己復禮的世子爺突然發了狂。

-1-
剛從大夫人院裏出來。
迎面便是一盆冷水。
表小姐崔盈站在廊下,大笑着拍手:「活該,狐媚子,教你膽敢勾引表哥。」
夏衣單薄。
頃刻間便浸透了衣衫。
我委屈紅了眼。
世子周晉得了貴人青睞,即將外放通州做官。
大夫人擔心他一去大半年,怕被外面的狐媚子勾了魂去。
於是在飯菜裏下了藥,又假借周晉名義約我前去。
可她忘了。
客居侯府三年,世子他從不喜歡我。
烈藥摧折,他寧願將脣瓣咬出血,也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卻因此落了個狐媚子的罵名。
我不欲爭辯,強忍難堪正要離開。
崔盈卻不依不饒,突然伸出手來抓我遮住前胸的手臂。
「遮什麼?這侯府後院誰不知道你心悅表哥,爲了做這侯府女主人給表哥下藥,又衣衫不整的從他房裏跑出來,臉都不要了,還怕被人看到身子嗎。」
我心下大駭,忙去避讓,爭執間不慎將她推倒在地。
崔盈摔了個結結實實,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繼而浮上陰毒。
不管不顧的叫罵:「沈燈荷,你這個潑婦賤蹄子,竟敢對本小姐動手,怎麼,我說的樁樁件件,你敢對天發誓說自己沒做過嗎?」
我臉色蒼白,卻無法辯駁!
周晉年少成名,是上京屈指一數的溫潤公子。
而我,不過是仗着早逝母親與大夫人的閨中情誼,前來侯府躲避繼母搓磨的落魄在室女罷了。
一個是天上明月,一個是泥裏的塵埃。
就連對周晉生出不該有的念想,都足夠讓我日夜難安。
得不到回應。
崔盈抬高下巴,惡劣開口:
「不妨告訴你,昨日你家繼母來信,說是爲你相看了好人家,催你回去成婚呢。」
「聽聞對方是個鰥夫,前頭已經死了三個夫人又膝下無子,你嫁過去便是主母,倒也般配。」
我渾身一顫,冷意直達頭頂。
迎着我絕望的神情。
崔盈故意拉長音調:「爲了這事,大伯母特意喊了表哥去商量,你猜他是怎麼回的?」
「怎麼回的?」
嗓子裏好像堵了一團棉花,難受的喘不過來氣。
她笑盈盈道:「表哥說,燈荷年歲漸長,是該早日議婚了,若有合適人家,他願牽線搭橋,促成大好良緣。」
話音落定。
我心頭鈍痛,好似一瞬間落到了陰冷潮溼的涯底。
萬分難堪湧上來。
我拂去面上亂髮,強忍眼角澀意開口:
「如此便多謝世子了。」
話音剛落。
崔盈面上笑意一頓,忽然雙手垂立低低喚了聲:「表…表哥。」
我渾身一僵。
緊接着周晉低沉的嗓音自身後傳來:
「燈荷要謝我什麼?」

-2-
我硬着頭皮轉身。
自下藥之事後,我們已有月餘未見。
周晉依如過去,風姿卓絕。
溫潤如水的目光輕輕落在我身上,閃過不易察覺的冷意。
他曾命人給我送來了禮教書籍,令我好生學習,不得心有旁騖。
傳話的小廝悄悄說:「世子是警告姑娘,莫要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我自此處處避讓,不敢再出現在他面前。
見我不作聲。
「表哥,」崔盈乖巧喚道,「燈荷姐姐爲你備了高升的賀禮。」
她眼疾手快,從我凌亂的袖筒裏抽出一個香囊,塞到周晉手中。
香囊是男子常用樣式,上Ṱű⁰面靜靜躺着一朵還未繡完的荷花。
是我慣常用的針法。
在大陳,女子送男子香囊,有表白心跡之意。
周晉臉色一冷:「胡鬧。」
我搶回香囊,不欲過多解釋:「世子,容我回去換身衣服。」
他似這才發現我的狼狽,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走到垂花門。
兩人的對話低低傳來。
崔盈嬌憨試探:「表哥,你當真不喜歡沈燈荷嗎?」
「阿盈,」周晉嘆氣,「沈燈荷是客,早晚都要歸家嫁人的,咱們只管做好主人家該做的體面,旁人如何,與我毫不相干。」
……
兩人的對話漸行漸遠。
一陣風吹過,冷意捲到四肢。
我自嘲勾脣。
他們都忘了。
在大陳,女子送男子香囊,除了是表白心跡。
也有應下男子求娶之意。

-3-
周晉出發這天,整個侯府都出去相送。
只有我沒去。
婢女不解:「小姐不去送一送世子嗎?」
我正低頭繡紅蓋頭。
阿孃曾說:「女子出嫁用的嫁衣,自己繡的纔會得到大好姻緣。」
聞言。
我頭也未抬,道:「不必了。」
周晉未必想看見我。
屋外忽聞凌亂腳步聲,常年跟在周晉身旁的小廝滿臉大汗闖了進來。
「燈荷小姐,世子給您留了話。」
剩下的半句,卻在看到我手裏的嫁衣時,生生住了口。
他面上閃過一言難盡的神色,略帶鄙夷道:
「世子說,燈荷姑娘的婚事不急,待他半年後回京述職,再議也不遲。」
我點頭:「知道了。」
「世子還說,」小廝又道,「姑娘閒來無事,當多讀書明理,說話做事莫要失了身份。」
「好。」
小廝見我面色平靜,忍了又忍問:
「您就沒有什麼話要跟世子說嗎?」
「沒有。」
我回答的毫無猶豫。
聞言,小廝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
他想了半晌,又問:「那可有東西轉交?」
說着將期待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香囊。
「沒有。」
我嗓音平靜,未曾有一瞬猶豫。
他失望而去。
我放下手中針線,從梳妝檯裏拿出餘杭外祖母來的書信。
她爲我尋了一門親事。
是桃李滿天下的辜家長子辜允昭。
他與我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信裏還夾着辜允昭的親筆手書。
他說:【你若嫁,我便以正妻之禮相迎;若不想嫁,我定不遺餘力護你周全。】
此時,我並不知道。
往後餘生,他會用生命踐諾。
而眼下。
繼母磋磨,父親只想拿我攀富貴。
嫁入侯府又已然沒有希望。
我沒有選擇。
這門親事,是我唯一的選擇。
我命人將繡好的香囊送到了城中的福來客棧。
然後換了一身素淨衣衫,去了大夫人房中。
兩個時辰後。
我回到屋內,開始清點行裝。
婢女滿臉詫異:「姑娘這是打算出遠門嗎?」
「算是吧。」
我笑道:「去嫁人。」

-4-
半年後,我隨辜允昭登上了南下的商船。
大夫人前來送行。
她拉着我的手,依依不捨的交代了許多事。
說到最後。
她拿出一枚環形玉佩塞到我手裏,道:
「這是你阿孃在我出嫁時贈予我的,如今你覓得良緣,我便將這玉佩轉贈給你,也祝你一生和和美美。」
我怔怔接過,撫摸着上面精緻的紋路,垂頭不語。
大夫人又說:
「餘杭與通州相近,世子雖公務繁忙,但只要是你遇到困難,無論何時都可去求助。」
「燈荷明白。」
明白世子忙碌,切勿打擾。

-5-
商船一路向南,十幾天後行至通州。
我與辜允昭日漸熟稔。
他雖出身書香門第,卻風流倜儻,一副遊樂人間的紈絝模樣。
船剛停靠妥當。
他便迫不及待邀我下船遊玩。
「小荷花,通州今日有廟會,熱鬧非凡,你要不要隨本公子去看看?」
我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都說了,我叫燈荷,沈燈荷,不要叫我小荷花,不愛聽。」
他笑意直達眼底。
「這副鮮活的模樣,纔是我記憶中的你,而不是剛見時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聞言,我原地愣住。
眼淚就這麼猝不及防落滿了衣襟。
他慌了,手忙腳亂來幫我擦眼淚。
可越擦眼淚越多。
我忍不住拍開他的手:「你弄疼我了。」
辜允昭耳尖通紅,吶吶辯解:「那我…我下次輕一點。」
我剛要發作。
船外忽聞煙花升空的聲音。
走到船頭,舉目望去,兩岸燈火通明,頭頂是一簇簇綻放的花火。
下一瞬。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是周晉。
他徑直朝我所在的方向而來。
半年未見。
他整個人都變得沉穩冷凝了許多,多了一絲上位者的自信。
三步之遙,他堪堪站住,掠過我,朝着一旁的辜允昭打招呼:
「辜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不知道爲什麼,我忽然鬆了一口氣。
我戴着幕籬。
他認不出我也正常,何況大夫人怕是不會將我嫁人的消息告知於他。
因爲不重要。
辜允昭與他寒暄一番。
正要藉口帶我離開。
周晉的視線不經意掃過辜允昭腰間,面色一變。
「等等。」
他突然厲聲。
「這香囊,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垂立在身側的手,驟然緊繃。
辜允昭腰間掛着的,正是周晉見過的那個。
已經完工的荷花栩栩如生,在月光下,好似暗香浮動。
下一瞬,手背覆上一抹溫熱。
我怔怔抬頭,透過輕薄的幕籬,看到辜允昭臉上流露出的不耐。
他冷冷反問:「周兄,飯可以亂喫,話可不能亂講,這香囊乃在下未婚妻子贈予的定情信物,你卻說你見過,辜某竟不知,這上京第一公子,原來是如此輕佻做派。」
周晉最重禮數。
這番指責對他來說可謂極重。
小廝見自家公子被人如此責難,當即跳出來反駁:
「這香囊確實眼熟,若小的沒記錯,像是客居咱們侯府的沈姑娘……」
「住口。」
話未說完,便被周晉冷聲打斷。
他朝辜允昭抱拳:「對不住,是周某唐突了。」
「你應當向我的未婚妻道歉。」
辜允昭安撫性的捏了下我的食指。
這一切都落入周晉眼中,莫名有些刺目。
他搖頭擺脫腦Ţųₕ海中的遐思,鄭重致歉。
「姑娘繡工卓絕,是在下冒失,望姑娘原諒。」
過去三年,我被他訓誡之時居多,這是第一次看見他被人訓誡。
神思有一瞬恍惚。
辜允昭打趣:「周兄,那位沈姑娘若知曉你錯認香囊,怕是要跟你鬧上一鬧。」
周晉無奈拱手。
「辜兄說笑了,」他一頓,思索片刻又道,「她與我,並無干係。」
直到走入人羣。
辜允昭將一根糖葫蘆遞到我嘴邊,大喊:「回神啦。」
我這才如大夢初醒一般清醒過來。
冰糖葫蘆入口酸甜,充滿鼻腔,也驅散了苦澀。
我看像辜允昭,嗓音裏含着忐忑:「周晉口中的沈姑娘是我。」
「我知道。」
他衝我笑,神色磊落。
我一怔,也跟着笑了。
這一場夾雜了少女心酸愛戀的夢。
一夢三年。
如今終於是徹底醒了。

-6-
抵達餘杭半個月,辜家遲遲沒有上門議婚。
流言四起。
我不受半分影響,整日呆在房中研究雙面繡。
深夜。
消失數日的辜允昭突然瘸着腿翻牆進來。
趴在窗沿,笑着朝我招手:
「小荷花,快來,帶你去個好地方。」
直到爬上房頂,冷風一吹,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這就是你口中所說的好地方?」
辜允昭眨眼:「再看看。」
舉目望去,芳草萋萋,滿院寂寥。
腦中閃過一道白光。
我驚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地方。」
「聰明。」
他自然的抬手揉了下我的發頂,又觸電般縮了回去。
我沒有發覺,整個人陷入回憶。
辜家書院名滿天下,設有女學。
阿孃曾送我前來讀書。
那時,我年幼又頑劣,趁女夫子不注意溜號偷跑出去玩,意外撞見了同樣逃學的辜允昭。
他趴在牆頭,我站在牆下。
四目相對,我露出豔羨:「大哥哥好厲害。」
他被我一番吹捧,得意忘形之下摔了個狗啃屎。
後來,我與他志同道合,抓鳥摸魚,搗蛋闖禍,成日裏與夫子鬥智鬥勇。
直到母親病逝,父親再娶生子,將我連夜接回沈家。
噩夢般的日子,一過便是十年。
昔日的天真少女早已被磨平了棱角。
我面上流露出苦澀。
「如今想來,最對不住的便是孟夫子,不知她如今可還在書院教書?」
「頭幾年朝廷大開海運,」辜允昭說,「孟夫子過了嫁人的年紀,乾脆上了船,出海去了。」
「出海?」
我喃喃自語。
「女子也能出海嗎?」
「有何不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男子可以做的,女子同樣可以。」
我心神震顫。
往昔數年。
所有人都告訴我,這個不能做,那個有失身份。
Ṱũ³生生將我逼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日裏只會埋頭繡花的無趣女子。
見我雙眸迸發出強烈的好奇。
他又問:
「你有沒有想過,女子並非只有嫁人一條路可走。」
「可我只有嫁人這一條路可走。」
我麻木應答,心中難掩惶然。
他掏出一折紙,鄭重的放進我手心,言辭懇切:
「我說過,你若嫁,我便以正妻之禮相迎;若不想嫁,我定不遺餘力護你周全。」
展開摺紙,是我與他的婚書。
「嫁或不嫁,皆由你說了算。」
你的人生,由你說了算。
紅色婚書好似一團烈火灼燒着心臟。
我緩緩收攏掌心。
這一次,我有得選。

-7-
出海這日。
辜允昭沒能來給我送行。
傳話的小廝說他腿傷未愈,不便行走。
可我卻聽說,這傷是爲我受的。
他無故鬧着要取消婚約,被辜家老爺子打了個半死;
弄丟婚書,眼下又被罰跪祠堂。
他不能來,那我便去見他。
祠堂肅穆。
辜允昭蜷縮在蒲團上,睡得正香。
我失笑,輕手輕腳走過去,將連夜繡好的香囊放在他臉邊,低語:
「謝謝你,大哥哥。」
他眼睫輕顫,卻未曾睜開眼。
此一去,短則兩年,長則一生。
無需道別。
若有緣,他日必將再會。

-8-
周晉近來頗有一些魂不守舍。
他總是夢到辜允昭與未婚妻執手立在船頭的畫面。
江上風大,吹開幕籬一角。
那女子回眸,朝着他燦然一笑。
赫然是沈燈荷那張俏麗的芙蓉面。
緊接着畫面一轉,回到他中了媚藥那日。
幽幽燭火下。
沈燈荷捂着領口低聲啜泣,身姿柔媚,面若桃李。
在夢裏。
他再也忍不住滿心悸動,衝上去將她揉入懷中,極盡疼寵。
動情之時。
他突然大汗淋淋的驚醒過來,隨手一抹身下一片狼藉。
小廝聽見動靜跑進來,自然的倒了杯冷水遞了過去。
又開了窗散味。
做完這些,他這纔開口稟報:「大夫人爲您在府中設了宴,請了諸多世家貴女前來。」
說着他頓了一下,又道:「夫人好像有意藉着這次宴請,讓您相看正妻。」
周晉未曾言語。
若是要娶一位正妻,沈燈荷就不錯。
他無比清晰的明白,自己想要她。
念頭一旦滋生,便怎麼都壓不住。
到了晚間宴席之上,他耐着性子聽大夫人介紹了幾個貴女。
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燈荷怎麼沒來?」
三日前,他回京述職。
侯府衆人出來相迎,人羣中依舊沒有沈燈荷。
他沒當回事。
今日家宴,席面上還是沒有沈燈荷。
他生了疑惑。
大夫人正在給他佈菜。
聞言,面色一緩,笑意盈盈道:「是了,未曾告訴你,燈荷啊,已經走了。」
周晉心頭一跳:「走去哪?」
大夫人嗔怪道:
「能去哪,女大當婚,自然是嫁人啊。」
「那丫頭隨未來夫婿回餘杭老家成婚去了。」
「半月前啓程的,走水路的話,這會兒怕是已經到了。」
啪嗒!
周晉手裏的湯碗砸在地上,碎了一片。
他嗓音飄渺:「成婚?」
崔盈Ŧũₒ沒發現他面色難堪,滿臉鄙夷的插話進來:
「表哥,你不知道,你這邊前腳剛走,她後腳就求到了大伯母眼前,請她幫忙周旋婚事。」
她話音剛落。
周晉猝不及防站起身。
他雙目通紅,又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
「沈燈荷成婚了?」
大夫人從未見過自家兒子如此失態模樣。
當即就要去拉他衣袖。
卻被周晉狠狠甩開。
他閉了閉眼,在睜開時眉眼間佈滿了陰翳。
「爲何不派人來告知我?」
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
他一字一句,艱難開口:
「她所嫁之人,可是姓辜?」
大夫人露出詫異神色。
不需要答案了。
這便是答案。

-9-
周晉腳步踉蹌,不管不顧朝外而去。
一路上撞倒了不少人。
甚至翻身上馬時,不慎踩空摔了個鼻青臉腫。
可他猶自未覺。
一路策馬狂奔出城,來到碼頭。
幽月高懸,江水靜謐。
他跳下馬,敲醒睡夢中的船家,扔下一大袋銀兩,急切大喊:
「南下,立刻。」
船家被他滿身戾氣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問:
「去…去哪?」
自然是餘杭!
不,回通州,調集官兵,殺到辜家,把沈燈荷搶回來。
【搶不回來了。】
心裏有個聲音說。
若她不是自願,在通州偶遇那次,便會與自己相認。
可她沒有。
一陣冷風吹過,周晉神智恢復幾分清明。
他眸光痛苦,喉間滾了又滾,執拗吐出一句話來:
「沈燈荷!你只能是我的。」

-10-
船行月餘,終於靠了岸。
我在一座名爲解憂的海島,重逢了孟夫子。
多年未見,她容貌依舊,臉被海風吹黑了不少,笑起來露出八顆牙齒。
哪裏還有當年在講堂上,教導我們女子規訓,理應笑不露齒時的嚴肅。
她的生意版圖做的很大,我隨她去了許多地方。
她教我緙絲織布,學習倭語,行商談判。
夏飲椰水,冬喫肥鮑。
日子悠悠,我早已將過去拋諸腦後。
閒暇時,我們會坐在海邊,邊喝酒邊閒聊。
酒過三巡。
孟夫子感嘆:「我以爲你早就嫁給了辜家那小子。」
「爲何這麼說?」
聞ţũₔ言,她面露詫異。
「你不知道?辜允昭自幼便喜歡你,他在《詩經》上寫滿了你的名字,被辜夫子發現,狠狠揍了一頓。」
「還有這種事?」
我有些不可思議。
「當年你被接回沈家時未曾道別,允昭那孩子瘋了一般要去找你,可惜……」
說到此處,她把玩着玉簪的動作一頓。
「可惜辜家牽扯進了太子被廢案,他父母雙雙去世,祖父病倒,辜家內憂外患,他便歇了去尋你的心思。」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袖筒內的婚書燙得我胸口生疼。
「夫子,你說情愛是什麼?」
孟夫子挑眉,飲下一杯葡萄酒。
「你別問我,我也不懂。」
「不過」,說着她指向碼頭,「兒女情愛都是次要的,你看看這滿地黃金珍寶,再看看那些高大威猛的男人,哪一樣拎出來,都可解憂。」
我傻眼。
她嬌笑着拍了拍我的臉:
「燈荷,你要知道,女人最好的補品,除了權勢,就是金錢,有了這些,那些男人聞着味就來了。」
這倒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但我沒想到,聞着味就來的。
還有周晉。
五年未見,他徹底褪去青澀,言行舉止都透露着殺伐果決。
解憂島氣候宜人,專產色澤亮麗,有市無價的黑珍珠。
周晉下令圍島。
他讓孟夫子二選一:
要麼勸我回京,要麼放棄採珠權。

-11-
我主動去見了周晉。
夜色幽涼,他爲我斟滿茶盅。
一時間,有些相顧無言。
「爲何不等我回來?」
我想了許多可能性,卻沒想過他會問這個。
我收回思緒,胡亂找了個理由:「走得太急,一時忘了道別。」
「沈燈荷。」
周晉幽幽開口:「我特意命人傳話,讓你等ṱűₓ我回來再議婚,你爲何不聽?」
原來是氣這個。
我鬆了口氣,坦然回他:
「我年紀不小了,總不好一直賴在侯府,世子公務繁忙,燈荷不敢打擾。」
「好一個不敢打擾。」
他語氣涼得徹底。
「那年通州偶遇,戴着幕籬的女子,是你吧!」
「嗯,是我。」
「爲何假裝不識?」
我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
「世子不是說與我並無干係嗎,何況…」我緊了緊心神,「你因下藥之事厭惡我,我是女子,自然也要臉面,並不想平白湊到你面前再挨頓罵。」
周晉眼底閃過複雜神色,苦澀開口:
「下藥之事我已查明,與你無關。」
「不重要了。」
我平靜道:「已經都過去了。」
「對,都過去了,沈燈荷,我查過,你並未嫁給辜允昭,我也未曾娶妻,你和我還有機會。」
他語氣急切,熱烈的盯着我。
我有一瞬怔愣。
「什麼機會?我不明白。」
周晉突然探身,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跟我回京,我娶你爲妻,燈荷,我們重新開始,這一次,再沒人可以從我身邊帶走你。」
猶如一滴水落入油鍋。
原來這便是他要孟夫子勸我回京的緣由。
我從未想過,他會對我生出如此可怖的佔有慾。
驚慌之下,我猛然抽回手,起身便要走。
可他比我更快,長臂一伸,就要來攬我的腰。
一股難堪浮上心頭。
我抓起桌上茶盅,迎面潑了過去。
怒斥:「世子,請自重,我已心有所屬,斷不會跟你走的。」
周晉鬢髮紛亂,茶水順着臉頰滑落。
他神色瘋癲,偏執質問:
「是辜允昭嗎?」
我不語。
他倏爾扯起嘴角,古怪的笑了一聲。
「忘了告訴你,辜家當年牽扯進太子被廢案,陛下下旨,沒有詔令辜家滿門永世不得入京。」
腦子嗡得一聲。
又聽見他說:
「四年前,辜允昭爲了你偷偷潛入京城,如今東窗事發,陛下大怒,已將他打入天牢,只等秋後問斬。」
我雙眼發黑。
周晉趁機將我攬入懷中,句句引誘:
「只要你嫁給我,我可保他全屍。」

-12-
我再次回到了侯府,只不過這次並非自願。
周晉說要娶我,便當真籌辦起了婚宴。
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被送進了進來,擺了滿院。
我滿心歡喜,換着行頭在侯府到處招搖。
高調引來了早已嫁人的崔盈。
一打照面,她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幾經變換後,自嘲一笑:
「他竟真的將你給帶了回來。」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崔盈滿臉灰敗,恨恨不平道:
「當年明明是你與人私相授受,我不過是說了幾句,表哥便告到父親那裏,由他做主將我隨意嫁了。」
「這些年,我連做夢都想扒了你的皮,喝你的血,憑什麼我一腔癡心,他卻絲毫看不見。」
「什麼克己復禮的第一公子,竟會爲你這種女人發了瘋。」
她字字哽咽。
讓我無言以對。
待回到屋內,周晉也在。
他只要有空,便會陪我用晚膳。
席間,他不經意問起:「見到崔盈了?」
我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反問:「什麼時候可以見辜允昭。」
話落。
他渾身氣勢頓變,重重放下筷築。
不悅開口:「因爲他在你受我冷待時出現,所以你便輕易移情別戀是嗎?」
我蹙眉:「侯爺,人是要往前走的,強扭的瓜不甜。」
從崔盈口中,我得知周晉已成了爵位,獲封永昌侯,如今正是陛下眼前的紅人,風頭無兩。
「以侯爺如今地位,娶我,於你毫無助益。」
「沈燈荷,你不是我,你怎知我就喜歡喫甜的,也許我就愛喫苦的呢。」
他眸光復雜:
「你不問問我們的婚期是什麼時候嗎?」
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
我嘆氣,不情不願問:「什麼時候?」
隨了他的意。
周晉面色好看許多。
他走過來,執起我的手落下一吻,動情低語:
「婚期定在七日後。」
「燈荷,你我很快便會成爲夫妻,今晚,我想留宿。」
「可以嗎?」

-13-
男女體力懸殊。
他傾身覆上來時,屋外傳來小廝低語。
「侯爺,貴人傳喚。」
周晉閉眼,壓下胸腔中翻湧的情動,起身下了牀。
「燈荷,我們來日方長。」
我僥倖躲過一劫。
好在婚期漸近,周晉忙碌,來的次數不多。
同房之事,也未再提起。
大多數時候,我都是穿金帶銀在花園閒逛,做足了女主人姿態。
直到某日,我逛到了侯府最角落裏的偏院。
遇見了一個和我有着六分相似,身懷有孕的女子。
她眉心攏着憂愁,看見我,下意識露出防備的神色。
我朝她笑了笑,什麼都沒說,轉身離開。
不出一個時辰。
周晉便匆匆ŧúₔ趕來。
他嘴角囁喏,猶猶豫豫開口:「燈荷,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可以解釋。」
「不用解釋。」
我也朝他笑:「男人三妻四妾實屬平常,侯爺不必在意,燈荷曉得。」
聞言。
他徹底鬆了口氣。
「你如此想,我便安心了。」
「侯爺不打算給她一個名分嗎?」
周晉神色舒緩,滿意道:「不急,待你我成婚以後,再納她也不遲,屆時她誕下長子,便養在你名下,可好?」
「好,全憑侯爺安排。」
「燈荷,能娶到你,我此生無憾。」
可他很快便笑不出來了。
永昌侯娶妻,陛下恩賞,由太子親至。
高朋滿座,熱鬧非凡。
出門前,我從妝臺裏翻出玉簪,戴在了頭上。
這是孟夫子所贈。
紅綢高懸,喜氣洋洋。
禮官唱喏:「一拜天地。」
我扔掉蓋頭,捧着婚書跪到了太子眼前,高呼:
「民女要狀告永昌侯周晉強搶人妻,求太子殿下做主。」
一切發生的太快。
周晉臉色大變,想要阻止,可已經晚了。
周遭一靜,緊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議論聲。
他臉色青紫,壓着怒氣開口:
「燈荷,你忘了自己爲何嫁我嗎?」
我冷笑:「不敢忘。」
他不知道。
後來崔盈又來見過我一次。
她把打探到的消息告訴我。
周晉暗地裏支持三皇子,在城外囤了私兵。
還有辜允昭根本未曾被抓,一切都是謊言。
離開前。
崔盈說:
「我不想讓他得償所願,我也不想看你如我一般,嫁給不愛之人。」
「年歲漸長,便明白少時愛慕,不過是虛念。」
「他不值得。」
我被太子帶到了偏僻處。
他問:「贈你玉簪之人,過得可好?」
我怔怔抬頭,撞進他含着思念的複雜眼眸。
電光火石之間。
我想起一個傳聞。
太子被廢之時,身邊有一女子不離不棄。
一朝復位,那女子卻消失不見了。
莫非……
想到這個可能性,我忙躬身行禮:
「孟夫子一切都好。」
「如此便好。」
太子滿懷悵然道:「她既將此髮簪贈予你,可見你在她心中很重要,放心,孤會爲你做主。」
「你說你已有婚約,可有證據?」
「有。」
我忙將婚書呈上。
太子打開,一掃而過。
下一瞬,露出詫異神色。
他不疾不徐開口:「你就是不要辜允昭,轉身出海去了的那個負心女?」
「什麼?」
我震驚不已。
太子尷尬輕咳:「這可不是我說的。」

-14-
次日一早,由太子授意,彈劾周晉的摺子便像雪花一般飛到了天子桌案。
不出一日。
陛下下旨,命他閉門反思,連降三級,罰俸三年。
辜允昭得了信,快馬加鞭趕到京城。
我這才知道。
太子復位後論功行賞,早就免了辜家責罰。
偏我那時滿心都在周晉身上,兩耳不聞窗外事,這才被他鑽了空子。
辜允昭氣我如此冒險,不肯理我。
太子在旁打趣:
「快哄哄吧,再不哄,允昭可就哭了。」
我抿脣,忍住溢出口的笑意。
結果惹得他惱羞成怒。
「沈燈荷,你是不是在笑?」
「沒有,哈哈。」
「你就是在笑。」
「真沒有,噗嗤。」
「沈燈荷!」
「叫我幹什麼,不是不理我嗎?不是到處說我是負心女嗎?」
「哈哈,誰啊,亂講話,嘴這麼碎。」
太子語氣幽幽:「是孤。」
辜允昭靜了一息,故作忙碌道:
「哎呀,氣話,都是氣話,做不得數的。」
「那讓我回解憂島也是氣話嗎?」
「自然是氣話。」
「那句你若嫁,我便以正妻之禮相迎,也是氣話嗎?」
「自然……」辜允昭驟然回頭,結結巴巴開口看,「你再說一遍。」
「不說了。」
我拍拍衣袖,朝外走。
「有人說話不作數, 那我也不必糾纏,這就準備出海, 回到解憂島去, 不嫁人挺好的。」
「有孟夫子作伴, 有滿地黃金珍寶, 有數不清的壯碩男子, 哪一樣拎出來, 都比嫁人有吸引力。」
身後。
太子豁然起身:「你說什麼?數不清的男子?」
辜允昭變了臉色:「你再說一句不嫁試試。」
壞消息:我被辜允昭帶回餘杭成婚去了。
更大的壞消息:太子要親自帶兵出海抓人。

-15-
上京城外, 長亭送別。
周晉目送太子儀仗漸行漸遠, 直至消失不見。
心裏的那股執念,也化作風,散了個徹底。
小廝勸慰:「大人,您私自出府, 萬一被人發現ƭůₔ,那可是殺頭的死罪。」
「她這次一走,此生怕是再難相見。」
沒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
周晉又說:「如今我才明白, 漂亮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優點。」
沈燈荷很勇敢,是他配不上。
小廝急得不行。
「大人, 咱們回去吧, 小夫人快生了。」
「小夫人?」
乍聽之下, 周晉竟一時沒想起來是誰。
等他趕回府。
侯府竟被洗劫一空, 哪裏還有什麼小夫人的蹤影。
他心神大震, 突然想到什麼, 臉色大變朝着書房奔去。
離得近了。
也看得清了。
書房房門大開,滿地狼藉。
而太師椅後的暗室,被人炸開一個大洞。
裏面空空蕩蕩,被人洗劫一空。
周晉脫力般跌坐在地,喃喃自語:「完了, 全完了。」
暗室裏藏着的是他與三皇子合謀造反的證據。
一樁樁一件件,足夠讓他禍及十族。
永無翻身之日。

-16-
三年後,辜家書院。
辜允昭端坐講臺,神色嚴肅在書本上做了勾勒。
有學子湊過來看。
「夫子,你怎麼畫了這麼多荷花啊?」
他一愣,看着《大學》上面的黑墨, 嘴角抽了抽, 一本正經的胡言亂語:
「懂什麼, 這叫修心。」
「心態好了, 做什麼都會成功的。」
晚間。
辜老太爺取出了家法。
辜允昭被打得滿院子亂竄, 鬼哭狼嚎大叫:
「娘子救我。」
我低頭, 笑着問兩歲的女兒:「喫飽了嗎?」
女兒奶聲奶氣的點頭。
等到她被奶孃抱了下去。
我上前攙扶住辜老太爺,順勢接過他手裏的皮鞭:
「祖父, 您休息一會兒,我來。」
辜允昭:?
「沈燈荷,有種回房間,我等你。」
他叫了一夜的水。
我在牀上躺了三天。
來年春天, 二女兒出生。
太子攜太子妃前來恭賀。
旁若無人時。
孟夫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妃,將我拉到角落裏說悄悄話。
「有時候挺想念在解憂島的日子。」
「我也是。」
「不知道我那八個壯漢有沒有想我。」
「我倒是想得緊。」
太子妃吐出嘴裏的瓜子殼,語氣遺憾。
身後傳來冷笑。
「行,孤這就給你把他們接來。」
我們顫顫悠悠轉身。
辜允昭二話不說扛起我就走:「殿下, 先走一步。」
太子挑眉,指了指牀榻:
「太子妃,請吧。」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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