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嫁狀元郎

我的夫君沈遇安是當朝探花郎。
而我只是個跛腳村婦,大字不識一籮筐。
他爲我拒了丞相嫡女,成婚三年不納妾。
京都人人豔羨,皆道我命好。
沒人知道,他與朋友暢談時,不經意間透露的遺憾:
「真羨慕兄臺,能與夫人談論詩詞歌賦,我家的只會告訴我菜價幾何。」
我提出和離時,他笑得譏諷:
「和離?呵,離了我,你還能去哪裏?誰會娶一個跛腳的二嫁婦人?」
後來,我留下一封和離書,上了南下的馬車。
沈遇安忘了,我還有三間瓦舍和兩畝薄田。
離了他,我也可以活下去。

-1-
南下的路不好走,車伕趕着回家照料即將臨盆的妻子,鞭子甩得又急又狠。
路過一個茶肆,歇腳的功夫,聽見鄰桌有幾人正在閒聊。
「沈探花又升遷了,他的夫人可真是好運氣。」
「聽說她貌醜還跛腳,大字不識幾個,竟能引得探花郎爲她拒絕丞相嫡女,成婚多年無所出還不納妾,說不準是個有手段的人!」
「不不不,我覺得還是沈大人知恩,要不都說嫁人當如沈遇安呢。」
我靜靜地聽着,端起茶湯抿了抿,入口皆是苦澀。
就像我與沈遇安的婚姻。
我們在一個莊子長大,算得上青梅竹馬。
沈遇安沒有父親,我沒有母親,兩家世代務農,家徒四壁。
他頭腦聰明,讀書用功,是十里八鄉年齡最小的秀才。
我能上山會下地,是莊子裏最能幹的女娘。
鄉鄰皆道我和他般配,他也待我極好。
詩會頭籌的那支玉簪,有人願花二十兩銀子買下,他拒得毫不猶豫,轉身將它插入我的髮間。
我及笄那年,他迫不及待託病榻上的母親出面,定下與我的親事。
後來,爲了湊他去參加鄉試的銀子,我跟獵戶學了幾手獨自上山,被野豬撞下山坡,自此跛了腳。
沈遇安愧疚不已,他紅着眼向我承諾:「我一定會高中,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每日跛着腳上山採腐婢樹葉,混合草木灰做成「神仙豆腐」,在街邊支起一個小攤叫賣,每碗賺兩個銅板,湊夠了他進京趕考的費用。
他高中探花那日,榜下被相府嫡女看中。
一句「在下已有婚約,此生非她不娶」,讓我成爲京都人人豔羨的女子。
十九歲那年,我終於如願嫁給心上人,可婚後生活卻與我想得不一樣。
我不懂風花雪月,他不懂柴米油鹽,我們之間可說的話越來越少,成婚半年他便搬去了書房睡。
菜場賣湖藕的阿嬤說,夫妻間都是如此,我便信了。
直到聽見沈遇安與友人的對話,我才知他竟如此嫌棄我。

-2-
那日他升遷,在家中宴請三五好友。
我端着小食走近時,清清楚楚聽到沈遇安說:
「真羨慕兄臺,能與夫人談論詩詞歌賦,我家的只會告訴我菜價幾何。」
我怔愣在原地,有人替我說話。
「嫂子雖沒有學識,但這鮮花滿園ŧù₄,瓜架鬱鬱蔥蔥,足見她把家中照料得很好。」
「還有這神仙豆腐,清香入口,十分解膩。」
沈遇安似是輕嗤了一聲。
「不過是些上不得檯面的鄉野小食,她有這空閒不如多多讀書習字,不至於我如今連話都不願同她講。
「哪個魚肆的魚最鮮活,哪個菜販子會缺斤少兩,什麼時辰去買肉更便宜,各位可有興趣瞭解?」
房間內響起一陣剋制的鬨笑聲。
有人問他:「當年拒了相府小姐,沈兄如今可是悔了?」
另一人笑着附和:「對啊,沈兄若是後悔了,爲何不和離?」
沈遇安重重嘆了口氣。
「她的親人都已不在,離了我沒地方可去。」
那日我蹲在廊下想了很久,他不曾愛上別人,對我的感情是何時消失的呢?
沒有答案。
他的那聲嘆息,和外面的那些議論聲,在我腦中一遍遍重複。
「光風霽月的探花郎,與跛腳村婦如何相配?」
「我打賭,他們一定不能白頭到老。」
以前聽到這樣的言論,我都會在心裏暗暗反駁:「你們錯啦,我與沈遇安一定會恩愛到老。」
可如今我的這些想法,看起來像個笑話。

-3-
送走友人後已近黃昏,沈遇安跌跌撞撞推開房門,沉着臉質問我:
「今日你明知我宴請友人,爲何不多做些喫食送來?」
我沉默着。
其實他不知道,得知他今日要與友人小聚,我從三日前便開始準備。
那些他口中的上不得檯面的「鄉野小食」,採用的都是不常見的食材,耗費了我不少心血。
他也許知道,但他不在乎。
沒有得到回應,沈遇安的臉驟然冷了下來。
「今日來的那幾人,鄒兄的夫人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賀兄的夫人作得一手好詩,齊兄的未婚妻更是京都有名的才女……而我的夫人,大字不識一籮筐,字醜得還不如五歲孩童。」
似是不甘心在作祟,他罕見地有些惱怒。
「盛棠,我不期望你能與我舉案齊眉,但作爲我的夫人,這點小事你總要做好吧?」
我在心裏冷笑了幾聲。
原來,爲他洗手作羹湯,將他照顧得妥帖周到,這是我作爲他夫人唯一的用處。
支撐我多年的某種東西終於不堪重負,心底一片狼藉。
我苦笑一聲,說道:「沈遇安,我們和離吧。」
似乎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沈遇安譏諷地扯了扯嘴角。
「和離?呵,離了我,你還能去哪裏?誰會娶一個跛腳的二嫁婦人?
「盛棠,你耍小性子也要有個限度!」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
我發了會兒呆,然後取出宣紙,提筆寫下和離書,簽上自己的名字。
沈遇安有一點沒說對,成婚後爲同他有共同話題,我很努力地讀書習字,可沒有人教我。
他嫌我蠢笨,教過一次之後便沒了耐心,我自己摸索實在不得要領。
和離書上這歪歪扭扭的醜字,他看到一定會嫌棄。
可是,我不在乎了。

-4-
「姑娘,湳州山匪橫行,你爲何獨自前往?」
車伕是個年輕漢子,他的媳婦馬上要生第三個孩子,太缺銀子纔敢接這營生。
他的話音剛落,一支利箭插入馬脖子,馬車霎時左搖右晃起來。
一羣持刀的彪形大漢叫嚷着從山上衝了下來。
「快跑!」車伕大吼一聲,拔腿就跑。
我跛腳跑不快,被一根木樁絆倒,膝蓋火辣辣地疼。
爲首的刀疤臉輕「嗤」一聲,露出滿口黃牙:「你家男人倒是跑得快!」
我沒有說話,只靜靜看着他們奪過包袱,將裏面的東西倒在地上。
包袱裏只有幾件舊衣與幾兩碎銀。
沈遇安的俸祿不高,他ƭũ̂₂兩袖清風,是人人稱頌的好官。
這些年,我靠着做手工換錢才勉強支撐家用,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自與他成婚後我再沒有添置過新衣。
我廚藝不錯,本想去賣小喫做點營生,但沈遇安不同意。
他是讀書人,視金錢如糞土,不願我出去拋頭露面。
刀疤臉憤憤丟下包袱,啐了一口:「又是個窮鬼!」
罵完又盯着我的臉看。
「雖然是個瘸子,這張臉還算水靈,能賣幾個錢。」
我被他們綁上雙手,帶上了山。
逼仄的牢房裏,關着不少年輕男女。
他們大都面露恐懼,țũ̂ₘ淚眼婆娑,只有角落身着墨衣的年輕男子,面色平靜地掃過衆人。
他看起來有些面熟,可我想不起在哪見過這張臉。
四目相對,他雖朝我投來打量的目光,卻也沒有開口講話。
如今的境遇,說不怕是假的,可哭鬧不能解決問題。
只能好好喫飯,因爲我想活着。
第三日,年輕男子悄悄附耳過來:「姑娘,商量個事兒?」
男子告訴我,他是官府的人,想讓我幫忙送個東西出去。
「待會兒花樓的人會來挑選姑娘,你只要下山,自會有人接應你。」
我應下後,他掏出一支木簪,插在我的髮間,輕聲道:「保重。」
來的是一個濃妝豔抹的中年女人,自稱「陶媽媽」,她像買賣牲口一般檢查着衆人。
其他女子抽抽噎噎抹淚時,我徑直站了出來:「我想過好日子,自願跟陶媽媽下山。」
到山下獲救後才知,年輕男子竟是新任湳州郡守裴景願。
他孤身犯險混入寨中,將山寨地勢以及攻防佈局繪製成圖藏於木簪中託我帶出。
接應之人將我安置在裴家中。
裴景願只有一位母親,家中僕人也只有他收留的小景母女二人。
一進的小院,冷冷清清。
裴母待人和善,親自給我送了換洗衣物來,囑咐我安心住下。

-5-
沈遇安看到盛棠留下的和離書哭笑不得。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還有不少白字,不堪入目。
若是讓旁人瞧見,他的臉往哪擱?
至於和離——
盛棠愛了他十幾年,他不相信她會捨得離開。
估摸着是昨日酒後他的話說得重了些,她才賭氣躲起來,等着自己去尋她、哄她。
可他哪有那閒工夫!手頭的事情那麼多,哪一件不比哄她更重要?
沈遇安冷着臉放下和離書,命僕婦煮些粥來,只喝一口便皺了眉頭。
「味道不對。」
僕婦撇撇嘴:「大人,往日都是夫人親自煮的,我哪有夫人的手藝好。」
「下去吧。」沈遇安閉上眼,揉了揉頭。
昨晚盛棠沒煮醒酒湯,他此刻頭疼得厲害,心裏也煩躁得慌。
忍着頭疼處理掉一些公事,午膳還是難以下嚥,他又想起盛棠來,並暗暗下定決心,若是她乖乖回來,自己便大度地原諒她不辭而別,那些賭氣的話也當她沒有說過。
可他等了好幾日,朝門口望了無數遍,盛棠還是沒有回來。
夜風起時,沈遇安坐在廊下發呆,一些往事斷斷續續在腦子裏回放。
年少時他是真心喜歡盛棠。
她性格好,漂亮能幹,還跟他一樣都是苦命人。
可在她爲了他跛腳之後,這份喜歡摻了些愧疚與責任,變得不再純粹。
面對她時,沈遇安總時不時想起他的承諾與誓言,時間一長便覺得心累。
後來到了京都,他見到了很多比盛棠漂亮的女子,她們會吟詩作對、撫琴品茗,無論是待人接物還是處理後宅事務,都挑不出錯來。
跟她們一比,盛棠很明顯不是完美的妻子人選。
是以成婚這幾年,他愈發嫌棄沒有長進的她,無意間說過不少傷人的話。
沈遇安突然意識到,或許那晚盛棠提和離不是說笑。
他的心底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緊張。
東方既白,雲海微茫。
沈遇安命僕婦收拾包袱,然後匆匆進宮告假。
他要去把她找回來。

-6-
裴景願風塵僕僕回家時,已是三日之後。
「山寨已被圍剿,裴某謝姑娘大義。」裴景願朝我作揖。
他在牢中觀察數日,見其他女子太過緊張,怕露了馬腳讓她們身陷險境,才遲遲沒有動作。
後來見我臨危不懼,方將此事交予我。
我拒了賞銀,提出希望他出面,替我將家中薄產從叔父手中要回來。
裴景願聽得認真,當聽到我乃和離之身獨自歸家時,他似乎有些驚訝。
「姑娘可想好,往後靠什麼過活?」
「我會種地,會縫製衣服,還會做喫食。」我仰着頭看他,「大人,我有手有腳,能養活自己。」
裴景願眸中閃過一抹欣賞。
「好,這兩日你且安心在這裏住下,等我處理完與山匪勾結的商戶,便陪你走一趟。」
我是閒不住的人,幫忙修補傢俱,開荒種菜,很快與裴家女眷熟絡起來。
無意間聽了裴家的一些往事。
裴父曾是一方父母官,被人誣陷死在獄中。那年裴景願才五歲,母子二人四處討生活,遭盡白眼。
裴景願高中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替父翻案,第二件事便是立誓做個清官。
「他以身涉險,爲百姓除害,已經做到了。」
我的話音未落,卻見裴景願在廊下站得筆直,不知道聽了多少。
隔着籬笆,他的語氣裏帶着愧疚:
「要煩請姑娘多等一日,我有個同窗從京都告假回鄉尋夫人,明日路過湳州,我需盡一盡地主之誼。」
我點頭應下,卻莫名想起沈遇安來。
已經過去數日,他應是看見了和離書,爽快簽下拿去官府了吧。
可第二日,我正用藤蔓裝點鞦韆架時,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
「內子無狀,此番不告而別,我只能告假回鄉尋她,讓裴兄看笑話了。」
隔着花架,我清楚地看到沈遇安那張臉。
裴景願提壺爲他斟茶,微微抬頭:「嫂子離家出走,定是你做了糊塗事,此番認錯可要誠心些。」
沈遇安擺擺手,仍然端着讀書人的架子。
「她終歸只是個鄉野婦人,沒有學識亦不懂得大道理,想來是怨我公事繁忙怠慢了她才負氣離開,待我尋回她必將好好教導,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
「娶妻娶賢,裴兄日後議親時可要想清楚了,莫要步入我的後塵。」
哪怕早已決定放下,此刻聽到這些話,我的心還是揪着疼。
也痛恨自己識人不清,真心錯付多年。
沉默片刻後,裴景願沉聲道:
「嫂子的事蹟我多少有過耳聞,她多年來對你不離不棄,這份情誼實在難得,沈兄應珍之重之。」
沈遇安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但我已沒有興趣再聽下去。

-7-
不想與沈遇安碰面,我裝了病。
但見裴母着急又於心不忍,便把與沈遇安的過往詳細同她講了,並請求她幫我瞞下裴景願。
聽完後,裴母憤憤道:
「景願與他同時高中,又同期入仕翰林院,關係一直不錯,竟不知他是忘恩負義之輩,欺你一介孤女。」
聽她這麼說,我便想起爲何初見時會覺得裴景願眼熟。
那日狀元郎策馬遊街之時,我正在攤前爲沈遇安挑選做新衣的布料,耳邊全是女子的歡呼聲。那句「原來裴狀元的樣貌不輸探花郎」傳入耳朵時,我鬼使神差地抬頭看了一眼。
馬背上的男子身着大紅袍,眉目如畫,脊背挺直如青松。
即便那時我心中只有沈遇安,也不得不承認她們所言非虛,裴景願的樣貌生得極好。
裴母心疼地將我攬進懷裏,溫聲道:「若你不嫌棄,以後便把我當母親吧。」
我鼻子一酸,眼淚簌簌往下落。
見我哭,裴母也紅了眼角。
裴景願端着藥進門時,便見我們抱頭痛哭,一ƭũ̂³時愣在原地,進退兩難。
裴母抹了把眼淚,悄悄退出房間。
「藥、藥好了。」裴景願緩步上前,輕聲道。
我剛擦乾眼淚,看見他臉上黑漆漆的碳漬時,又差點笑出聲。
「裴大人,您親自熬的藥?」
裴景願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小景她們上街去了,家中無人。」
我接過藥一飲而盡,眉頭不自覺皺起。
裴景願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甕蜜棗。
我沒接,小聲道:「裴大人,我不怕苦。」
裴景願的嘴角勾着清淺的笑:「不怕苦,可甜不是更好嗎?」
蜜棗的甜在舌尖漾開,喉間倏然一緊,心底一片酸澀。
剛去京都時我因水土不服,生了一場大病,苦澀的湯藥每日要喝幾大碗。
我對沈遇安撒嬌:「夫君,這藥好苦。」
他正忙公事,頭也不抬:「不苦便不是藥了,你別太任性。」
體諒他的不易,我收起自己的「任性」,努力做個懂事的夫人,而今卻有人告訴我,甜是可以選擇的。
我努力憋回的眼淚,又不爭氣地往外湧。
裴景願急了。
「是不是藥太苦?我馬上去找大夫重開幾副不苦的藥ťű⁸!」
話音未落,門外腳步匆匆,沈遇安前來辭行。
裴景願看了我一眼,然後起Ŧů₌身開了門。
隔着屏風,沈遇安的聲音裏有說不出的疲憊:「哎,沒尋到人,但我要趕回京都了。
「房間裏……是未來嫂子吧?提前恭喜裴兄,待你們大婚之時,我可要上門討一杯喜酒。」
裴景願沒有解釋,只祝他早日找回妻子。

-8-
沈遇安走後,裴景願如約替我要回了被叔父一家侵佔的房舍田地。
自然也從旁人口中,得知了我與沈遇安的關係。
我低着頭小聲道歉:「裴大人,對不起。」
與沈遇安的過往,終是我有意欺瞞,更何況我還裝病騙了他。
裴景願一怔,抬眸望向我。
「不用道歉,你既不說定是有自己的苦衷,想來是他做過什麼事讓你失望了。你很好,是他不懂得珍惜。」
臨走前,他還特意叮囑道:「往後有事可隨時來尋我,無事也可來看看,我……我娘見你來也會歡喜。」
接下來的日子,我修繕房屋,種地上山,還在曾經的位置支起小攤,賣京都時興的酥酪,賺得不多不少,但足夠令人眼紅。
經過上次的警告,叔父一家不敢明着來找茬,這次他們在暗地裏攛掇那個老鰥夫來噁心我。
在我擺攤時,那人跑來扯着嗓門大喊大叫,稱我收了他的聘禮後翻臉不認人。
一番爭執過後,那老潑皮竟恬不知恥地想來拉我,被人從身後鉗住手腕。
時隔大半月,我再次見到裴景願。
他沉着臉將老潑皮甩在地上,厲聲呵斥道:「光天化日之下調戲姑娘,你可知罪?」
老潑皮正要狡辯,人羣中有人認出了裴景願。
「這位好像是新上任的郡守大人,前些日子他孤身潛入山寨數日,纔將匪徒全部剿滅!」
此話一出,周遭看熱鬧的人議論聲明顯小了些。
「大人,這不關我的事啊大人,是她叔父說只要我敗壞了她的名聲,她就只能嫁我……」老潑皮邊說ṱũ̂ₜ邊磕頭,眼裏滿是惶恐。
「這人真是不要臉!」
「我就說這姑娘勤快又能幹,哪裏會貪那點銀子。」
「她那叔父也不是人,郡守大人可要嚴懲!」
剛剛壓下去的議論聲,瞬間又回來了。
「嚴查到底!」裴景願大手一揮,便有人將老潑皮帶走。
人羣散去,我才向他道謝:「今日多虧裴大人來得及時,不然我只能與那人魚死網破了。」
裴景願還未來得及開口,他身旁的侍從搶了先:
「盛姑娘,我們大人可是一直在關注您呢,聽到您被人糾纏立馬放下手頭要事,馬不停蹄地趕來替您解圍。」
我怔怔地看向裴景願,他沒有否認,只是淡淡掃了侍從一眼:「你先回去。」
只剩下我們二人時,我給他做了碗酒釀酥酪。
他喜甜,我多放了兩勺糖。
裴景願一勺接一勺往嘴裏送,靜靜地聽我說話。
「湳州人愛酒,我便往酥酪中加了桂花酒釀,果然很受歡迎。
「這樣一碗酥酪成本是兩文錢,我賣五文一碗,每天能賣一百碗便可賺三百文……」
大抵是他的神情專注,我不知不覺說了許多有的沒的。
「沈兄給我來了信,託我幫忙尋你。」不用我回答,他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給我,「他還說,若我見到你,便把這封信帶給你。」
「有勞大人了。」我接過信直接撕掉。
「盛棠。」裴景願突然叫了我的名字,一字一頓,「你想過再嫁人嗎?」
我擦桌子的手一頓。
結合方纔侍從的話,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裴景願,他想娶我。
我曾暗暗想過,裴景願未來的夫人,一定是個懂詩詞歌賦、擅琴棋書畫的大家閨秀,與他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我年長他兩歲,又曾嫁過人,是以他對我再好,我也沒往這方面想過。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我自知配不上光風霽月的他。
沉默片刻後,我擠出一抹笑,抬眸與他對視。
「裴大人,我一個人過得很好。」
長久的沉默過後,裴景願溫聲道:「我知道了。」

-9-
本以爲我們再無瓜葛,沒想到幾日後我會被一夥匪徒劫持。
綁我的是一羣亡命之徒,他們聽說沈遇安曾四處尋我,便想綁了我向他索要贖金。
「她已與沈遇安和離,如今不過一介孤女,沒有人會花銀子贖她,而我是湳州郡守,你們綁我能獲得更多的贖金,用我換她,你們不虧!」
裴景願孤身前來,對匪徒循循善誘。
看着匪徒手裏明晃晃的大刀泛着銀光,我倒吸一口涼氣,急聲道:「別管我,你快走!」
然後找人來救我。
他不過一介書生,如何與這些膀大腰圓的匪徒鬥?
匪徒也不傻,他們綁了裴景願,也沒有放我。
黑漆漆的柴房,手腳被縛住動彈不得,我問裴景願:「依大人的聰明才智,應知方纔之舉實在不可取,爲何還要這樣做?」
他低聲道:「我怕你孤身一人會害怕。」
我驀地看向裴景願,卻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輕聲安慰道:「你別怕,我已經差人去報信,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
我想說他真傻,可彷彿有什麼哽住喉頭,發不出聲音。
沒得到回應,裴景願開始自責:「都怨我沒能保護好你……」
我的眼淚終是沒忍住。
平靜下來,我顫聲道:「裴景願,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頓了頓,語氣無比肯定:「是!」
我問他:「爲什麼?」
「我出身低微,大字不識,腿腳不便又嫁過人,還比你年長……」
裴景願靜靜地聽着。
「出身低微不是你的原罪,大字不識是因爲你忙於生計,腿腳不便是你真心待人的證明,嫁過人只能說明你愛錯過人,而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相反,你勤勞善良,身上有着女子少見的豁達與堅毅,還——」
我心中一動:「那我們……試試吧。」

-10-
獲救後,裴景願便向他母親言明要娶我。
裴母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立馬將祖傳的玉鐲戴在我手上,歡天喜地去找媒人了。
與叔父離心後,我家中已無長輩,可母子二人十分堅持,認爲該有的禮數一樣都不能少。
我想起三年前那場與沈遇安的那場婚禮。
那時他剛進翰林院,忙得腳不沾地,提出婚事一切從簡。
我們在京都沒有親朋,沈遇安便邀了些同窗同僚,在家中備了幾桌酒席,此事便了了。
裴景願輕輕將我攬入懷中:「阿棠,往事便讓它過去,我要風風光光迎你進門。」
大婚日期還未定下,聖上下了道聖旨,裴景願剿匪有功,要提前將他調回京都。
拿着聖旨,他小心翼翼地問我:「你可願去京都?若是不願,我便向陛下請命留在湳州。」
我實話實說:「願意的。」
因爲我不能那麼自私,讓他爲我賠上自己的仕途。
更何況,權力落在他手裏,總歸能造福更多的百姓。
回到京都後,裴景願連升兩級,年紀輕輕已是正四品僉都御史。
門房通傳沈遇安上門賀喜時,他正在爲我描眉。
我對着銅鏡照了照,微嗔道Ŧŭ⁾:「左邊歪了些,右邊也太長啦。」
裴景願也在笑,嘴角翹起:「看來我還得勤加練習纔行。」
同是讀書人,沈遇安對此等事嗤之以鼻,不知他爲何就執着於此。
門「砰」的一聲被推開,嘶啞又夾着怒意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盛棠,果然是你!」
我回頭,沈遇安的臉色黑如鍋底。

-11-
院子很小,他隨意走幾步便能聽到我的聲音,所以我沒覺得意外,也不打算再刻意躲着他。
沈遇安的目光在我和裴景願之間來回轉動,最後落在我身上。
他掏出那封「和離書」,沉着臉甩在地上,「你留下這麼個東西不告而別,害得我四處尋你,喫不好睡不好,還耽誤了許多公事,你卻在這與人……」
似乎想到什麼,他的語氣突然緩和了些:「方纔是我聽岔了,你們肯定不是那種關係……裴兄什麼樣的女子找不到,又怎麼會看上一個跛腳的二嫁婦人,是我想多了……」
我拿過裴景願手中的螺子黛,淡聲道:「你沒聽岔,我們就是那種關係,一個月後大婚,他要娶的人也是我。」
沈遇安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着我:
「盛棠,我還沒有同意與你和離!
「你從九歲起便說要嫁給我,你喜歡了我十幾年,這纔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就愛上了別人?」
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沈遇安的,其實早已記不清了。
但我卻清楚地記得,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喜歡他。
我拉住想替我分辯的裴景願,緊緊盯着沈遇安的眼睛。
「沈遇安,你既嫌我上不得檯面,我便還你自由。
「如今你已成功甩掉我這個累贅,何不去找能與你心靈契合之人?」
沈遇安怔了怔,辯解道:「那日是我酒後胡說,你別放在心上,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
他朝我伸出手:「阿棠,跟我回家吧。」
我搖搖頭,他什麼都不懂。
「從你拒了相府小姐那日起,外面便傳我是如何粗鄙貌醜,可你未替我辯解過哪怕一句,因爲我越不堪,便更能襯得你探花郎重情重義,是以人人皆道『嫁人當如沈遇安』,而我只是挾恩圖報之人,可你明知……即便你不是探花郎,我亦喜歡你。」
流言殺不死我,但我多希望他能替我辯解一句,而不是在他人提起時,說我是他的責任。
我雖平庸至極,可也不想成爲他人的負累。
「我只是懶得與人爭辯罷了。」沈遇安苦笑一聲,「你明知我不在意這些瑣事,又何必聽信這些傳言,庸人自擾?」
話已至此,我索性與他講個明白。
「你剛剛不是問我,爲何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就愛上別人,那我便告訴你。」
我握住裴景願的手,冷冷地看着他。
「因爲他讓我知道,在一段感情中,我可以不是總受委屈的那個人。藥苦時可以有蜜餞,靠自己雙手掙銀錢不丟人,可以隨自己的心意而活,不必因他人想法而處處委屈自己。
「沈遇安,當初你說婚事從簡,我連嫁衣都不曾穿過,婚書也未簽過,依照本朝律法,我們……從來都不算真正的夫妻,這和離書不過多此一舉。
「你走吧,往後我們不必再見了。」
淚水滾落,我慌忙去擦,卻越擦越多。
「阿棠,對不起……」沈遇安嗓音嘶啞,眼中已含着淚。
我抹着淚,突然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裴景願沉聲道:「既然話已說清,我與愛妻還要忙着籌備大婚,便不留沈兄了。」
他命人給沈遇安奉上喜柬。
「這喜柬乃阿棠親筆所寫,今日沈兄既來了我便提前相贈,屆時你若得閒可來飲一杯喜酒。」

-12-
定下婚期後,裴景願便手把手教我寫字。
還誆騙我他沒空寫喜柬,這事只能由我來做。
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我的字竟脫胎換骨了。
裴景願說我的字有大漠孤煙般的蒼勁,是他教過悟性最好的學生。
裴家人都是極好的,裴母更是揚言若裴景願以後敢納妾,她便與他斷親。
每次說起這個,裴景願都覺得十分無辜:「娘,我若是那貪圖美色之人,您怕是過不上這樣清靜的日子了。」
一晃來到大婚那日。
婚禮很盛大,裴景願還請了老太傅作爲證婚人。
我蒙着蓋頭被他牽着向前走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嘶啞又熟悉的「阿棠」。
「別回頭。」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第二日我才聽說,沈遇安來了。
「我立馬拿起掃帚,把他打了出去。」說起這事時,小景眉飛色舞,「他什麼東西啊, 竟敢覬覦我們夫人!」
「他們趕他時我沒有阻止,是怕他胡言亂語辱你名聲。」裴景願臉色微紅, 小聲道,「夫人……你不會怪我吧?」
我當然不會, 反而更加確信自己的選擇沒錯。
可即便那日沈遇安只出現過一瞬間, 流言還是傳了出去。
探花郎的跛腳伕人, 與他和離後轉身嫁給了狀元郎——這個京都最年輕、最受陛下器重的正四品官員,人人都想嫁的如意郎君,大婚當日當着衆人的面起誓,要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裴景願取代沈遇安成爲京都夫君的典範,而我依舊是那個最好命的人。
毫無意外, 他們都說我不配。
有人說我定是用了邪術, 還有人說我某方面功夫了得……說什麼的都有,比我當初嫁沈遇安時更難聽。
已經歷過一次,這回我選擇不理會傳言,但裴景願坐不住了。
他親自出馬,將我在湳洲配合官方剿滅山匪時如何機智聰明,被劫持後如何臨危不懼, 添油加醋地寫出來, 讓說書先生們日日宣講。
傳言突然變了風向。
我從不擇手段攀高枝的無知村婦,一躍成爲他們口中的女中豪傑。
原來真正愛你的人, 不會在你被詆譭的時候冷眼旁觀。

-13-
知道我閒不住,裴景願掏空家底替我盤了間鋪面。
我的小食店開業後, 家中所有人都來幫忙。
大抵是有事可做, 婆母的病都好了許多,人越活越精神。
除京都時興的小喫,我還賣湳州特色喫食,沈遇安口中上不得檯面的「神仙豆腐」也被我搬上桌,出乎意料地受歡迎。
我用賺的銀子開了更多鋪子,收留了許多像小景母女一樣無家可歸的女子, 讓她們有立身之本,不必依附他人過活。
裴景願升任戶部尚書那日, 我亦得到了皇后的封賞, 她稱我爲女子的表率, 賞了我好大一箱珠寶。
如今我早已識文斷字,哪怕是進宮謝恩, 禮儀上也挑不出錯來。
這大抵便是沈遇安想要的當家祖母模樣。
可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了, 我們此生不會再相見。
我成婚第二日, 他便上書自請調離京都,去偏遠的地方做了父母官。
聽說他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次女滿月那日,我收到沈遇安託人送來的禮物, 一副長命鎖。
還夾着一封給裴景願的信。
上面寫了什麼我不知道, 因爲他看完後就憤憤地燒掉了。
「這人真不害臊,我與你兒女都有三個了,他竟還說出若我待你不好, 他就要把你搶回去的混賬話來。」
我笑盈盈地抬起他的下巴,戲謔道:「那夫君可要待我好些,不然我可要跟他走了。」
裴景願一把將我拽入懷中,手指輕輕摩挲着黛眉, 低笑道:「夫人,他可沒我這麼會描眉。」
門外探出兩個小腦袋。
「不好,被發現啦!快跑!」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7 分享
相关推荐
    系統要我攻略四個男主-PIPIPAPA故事會

    系統要我攻略四個男主

    我是團寵文中的炮灰女配。 系統許諾我只要攻略四個男主中的其中一個,我便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 聽話小奶狗,霸道總 […]
    19
    殺青後,角色退場,換我上場-PIPIPAPA故事會

    殺青後,角色退場,換我上場

    得知對手戲演員是祁搖的時候,我傻眼了,畢竟,我暗戀了他五年。 經紀人和我說:「你演技確實差了點,但是你要儘量演 […]
    23
    昨日青澀-PIPIPAPA故事會

    昨日青澀

    同學聚會上,大家鬧着問許洲畢業那天要不要向我求婚,他們要當氣氛組。 我扭頭看向他,剛好他熟稔地從手腕上取下小皮 […]
    25
    春行晩-PIPIPAPA故事會

    春行晩

    我和霍驍是京中有名的歡喜冤家。 他今日偷藏我的功課,害我被夫子責罵。 明日往我的糕點中放墨汁,讓我喫壞肚子。 […]
    28
    故夢不逢君-PIPIPAPA故事會

    故夢不逢君

    長嫂小產後,全家人圍着她轉。 連我夫君齊宴也是如此。 飯桌上,我沒忍住嘔了一下,所有人的臉色瞬間變得微妙。 齊 […]
    14
    換魂玉-PIPIPAPA故事會

    換魂玉

    未婚夫贈我換魂玉,害我被人奪舍,做了孤魂野鬼。 可他卻與那佔我身體之人恩愛相守。 他們借我公主身份享一生榮華, […]
    24
    我在寧古塔搞基建-PIPIPAPA故事會

    我在寧古塔搞基建

    我是人人豔羨的四皇子妃。 不日就要榮登皇后的寶座。 突然,聖上傳旨,四皇子貶至寧古塔。 府上衆人四散奔逃。 四 […]
    26
    年少情深-PIPIPAPA故事會

    年少情深

    18 歲,席池晏將我護在懷裏,自己被混混砸的鮮血淋漓沒了半條命。 躺在擔架上,有人問他後悔嗎? 他神志不清,卻 […]
    16
    嬌嬌牛馬-PIPIPAPA故事會

    嬌嬌牛馬

    傅知聿的商務宴上出現一盤煉乳小饅頭。 她身旁坐着的女孩兒滿臉通紅: 「是傅總說,我點什麼都可以……」 傅知聿笑 […]
    12
    和媽媽一起嫁豪門,她成了我婆婆-PIPIPAPA故事會

    和媽媽一起嫁豪門,她成了我婆婆

    我媽嫁入豪門後,給我也順了進去。 誰懂,親媽當婆婆! 可婚後一年多,後爸的白月光前妻回來了。 我媽賭氣想離家出 […]
    11
    可愛不可叛-PIPIPAPA故事會

    可愛不可叛

    弟媳懷孕了,卻要求嫁給我未婚夫。 我媽同意,我弟也同意。 我以爲未婚夫會拒絕。 沒想到他笑道:「都是一家人,幫 […]
    24
    二嫁狀元郎-PIPIPAPA故事會

    二嫁狀元郎

    我的夫君沈遇安是當朝探花郎。 而我只是個跛腳村婦,大字不識一籮筐。 他爲我拒了丞相嫡女,成婚三年不納妾。 京都 […]
    28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