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

未婚夫揹着我談戀愛了。
準備找他算賬時,傭人房忽然住進了一個提着編織袋的少年。
我問:「他是誰?」
管家恭敬地說:「小姐,這是祝總找來給您沖喜的新人,說是可以代替沈少爺。」
「讓他住我隔壁,」我語⽓寡淡,「把沈淮的東西全都扔出去。」
(01)
站在門口的少年穿着樸素的襯衫長褲,提着⼀個⿎⿎囊囊的編織袋。
但他站得很規矩,高瘦,脊背挺直,渾身上下都乾乾淨淨,連那雙舊板鞋都被洗得泛⽩。
管家和我介紹:「小姐,這是祝總從源溪村帶回來的……他的名字叫李朝暉,已經被安排轉校⼿續,明天就會和您⼀起去『明朝』上學。」
我看着這個叫李朝暉的陌⽣少年。
他輪廓流暢,五官俊逸,眸光澄淨。
哪怕穿得破破爛爛也掩不住金質玉相的⼀張臉。
他微笑着向⾝側的阿姨詢問了什麼,確定⾃己不會踩髒地板後,才邁進門換鞋。
眉梢彎起,眼尾上揚。
笑起來的時候讓⼈無端想起夏日盛滿冰塊的⽓泡水。
咕嘟咕嘟冒着泡,清爽解渴。
「他是我媽帶回來的⼈,」我忽然問,「那他可以代替沈淮嗎?」
我和沈淮自⼩就有⼀份婚約。
他名義上是我的未婚夫。
實際上是我的家人關心則亂的時候,找高⼈算命數給我找到的「護命之⼈」。
我從小⾝體虛弱,患有先天性心臟病。
隨時有可能死去。
沈淮的命格被算出和我相契,如果與我緊密纏繞,就能爲我延壽。
祝家給予了沈家巨大的利益。
所以沈家把沈淮送來祝家,爲我沖喜。
管家斟酌着言辭:「祝總的意思是,李朝暉可以代替沈少爺,但他們並不衝突,如果您喜歡沈少爺……」
喜歡?
我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想到沈淮和他那個小同桌在教室裏接吻的畫面,一種噁心的粘膩感頓時湧了上來。
樓下的少年好像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他抬眼,撞見我的眼睛時一怔。
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看他有些拘謹地把手中的編織袋放下,țü⁸向我鞠了一躬,起身後就對我露出一個笑容。
像是綠野復甦,滿目舒朗。
有種勃勃的生命力。

喉間的癢意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驅散。
(02)
李朝暉被安排進樓下的傭人房。
「讓他搬進我隔壁,」我說,「整理完了再來見我。」
隔壁原本是沈淮的房間。
管家連忙小心翼翼地上來攙扶我:「小姐,那沈少爺的東西?」
「全都丟了。」我語氣寡淡,「既然有了替代品,祝家不需要他了。」
李朝暉的東西不多。
管家說他只是把那個編織袋一放,就問可不可以先洗個澡。
或許不能叫洗澡,因爲他只用冷水衝了衝,髮梢上滴着水走出來時還打了個寒戰。
李朝暉換上一身新衣服——其實也有些舊了,但那應該是他最新的衣服,起碼沒有補丁。
但看得出來,這已經是李朝暉能想象到的,在見我之前能做到的最充分的準備了。
我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皁香。
粗糙卻自然。
他的普通話不算標準。
但努力字正腔圓地向我問好:「恩人,我終於見到您了。」
那雙漆黑的眼睛明亮而澄澈,未染塵埃的陽光落了進去。
他虔誠而專注地看着我,像是在看宗祠之上的神像。
恩人?
我語氣很淡:「你只是被賣給我了而已。」
這意味着,從現在開始,到我死亡爲止,他將失去自由,一直陪在我身邊。
和沈淮沒有什麼不同。
這樣的回答好像讓李朝暉愣住了。
但不過幾秒,他就回答:「但我不值得這樣的價格。」
這句話聽上去自我駁斥意味很重。
他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自怨自艾。
李朝暉又笑了,眉梢彎起,眼尾上揚,是一個很有少年氣的笑容。
資料裏的那張照片,他也在笑。
清爽又幹淨的笑容,世界都變得晴朗。
他說:「是您建了學校,能讓我繼續讀書,是您救了我弟弟,給了我這輩子都賺不到的醫療費,也是您接我離開了源溪村,我原本以爲看不到村外是什麼模樣。」
「我從沒想過能見到您,」李朝暉蹲下來,抬頭看我,語氣很認真,「那麼多人裏,能被您選中,能被您買走,是我的幸運。」
他看上去乖乖的,像是很想被摸頭的小狗。
我有些困惑地微微皺眉。
因爲不明白他爲什麼笑得出來。

明明是這樣,活在泥濘裏,一眼就能望到頭的人生。
(03)
我看過李朝暉的資料,寥寥三行字勾勒出慘淡悲苦的半生。
他們家太窮,父母外出打工便再無音訊。
爺爺獨自撫養他長大,因爲過度勞累兩年前去世。
李朝暉被迫輟學,一邊照顧自己病重的幼弟,一邊想盡辦法賺取弟弟的藥費。
後來是媽媽前往源溪村投資慈善項目,建立愛心學校,找到了他。
這些年她和爸爸東奔西走,一個爲我尋找最好的醫療團隊,一個以我爲名創建不同的慈善項目。
祝妤和常醒以前不是迷信的人。
只是當人力無法改變的事情擺在他們面前,當我第一次進入重症監護室昏迷不醒,全世界的醫生都束手無策。
他們開始求神拜佛,開始拼命做好事祈求福報落在我身上,開始相信所謂的玄學。
甚至請來大師,信起了「沖喜」這樣的說法,四處尋覓所謂和我命格相合的人。
命格的算法極其複雜。
符合條件的人少之又少。
這麼多年我就只遇到了兩個。
沈淮是第一個。
李朝暉是第二個。
其實我也不信什麼沖喜,現代醫學都無法解決的病症,怎麼能憑虛無縹緲的玄學治癒?
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又憑什麼給我帶來好運。
我的身體終將避無可避地走向衰敗。
但是我不願意讓祝妤和常醒失望。
所以我讓沈淮在我身邊待了這麼多年,默認了那份婚約。
(04)
回憶並不算溫ẗųₗ暖。
父親母親溼漉漉的淚睫在我心底下了一場又一場的雨。
我卻只能將那個悲傷、哀嚎、痛苦的自己囚禁,防止這樣過於激烈的情緒將搖搖欲墜的軀殼徹底侵蝕。
我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可是我無法免俗地貪婪,還是想要活得久一點。
至少能多陪伴祝妤和常醒一段時間。
於是站在他們面前的,永遠是那個冷淡到漠然的祝含清。
「我知道了。」我看着面前的李朝暉,「不要叫我恩人,也不要用『您』稱呼。」
「大小姐。」他仰頭,「可以這麼喊你嗎?」
「隨便你。」
李朝暉就像得到了什麼天大的好處,剛想和我說什麼,一陣風吹過,他急忙後退幾步轉過身,打了個噴嚏。
這下他看上去終於有些窘迫了。

「對不起,大小姐。」
我看着他半乾不溼的頭髮:「你剛剛洗的冷水澡?」
「對,」他說,「我想着,見大小姐不能失禮,我怕身上有味道……」
我打斷了他:「不會開熱水?」
他坦誠地點了點頭。
「先去把頭髮吹乾,然後讓管家教你……」對上他好像盛着期待的眼睛,我又沉默了幾秒,才淡淡地說,「算了,跟我來。」
我開始教李朝暉房間裏的一些基礎設施。
他學得很認真。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旁邊的一排木椅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我問:「怎麼了?」
「這些椅子不適合你,太硬了。」李朝暉回答,「我覺得這間房應該有一把能讓大小姐坐得舒服的椅子,這樣你過來的時候,也可以休息。」
我頓了頓。
這裏原本是沈淮的房間。
他喜歡這樣堅硬的紅木座椅,而我也極少進他房間。
恰好手機響了。
是沈淮發來的消息。
「今晚我回自己家。」他簡短地和我報備,「我和李叔說了,明早讓他先來接我。」
李叔是我的司機兼生活助理。
我終於想起一小時前我本來想去找沈淮,問一問他和裴妙之間的事。
原本是想問一問他說的那句「妙妙,只能委屈你和我先隱藏這段關係,不能讓祝含清發現」是什麼意思。
但是現在祝家已經不需要他了,他從此會成爲一個和我毫無關係的人。
我沒回他,只是給李叔發了條消息。
之前管家已經發放了通知,取消沈淮的全部權限,不允許他再進祝家的門。
我補充了一句:「以後不用再去接沈淮。」
然後看向李朝暉:「這是你的房間,你要換什麼東西都自己和管家說。」
「那我能來問你嗎?」
「爲什麼要問我?」
「因爲是給你準備的椅子,」他很認真,「所以需要大小姐的喜歡。」
我的語氣冷淡:「隨便你。」
可李朝暉又笑了,脣角上揚,清爽明亮。
像是被天大的幸福砸中了頭腦。
他應該是記住了我的作息,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間,就知道我該休息了。
於是他說:「明天見,大小姐。」
「嗯。」頓了頓,我說,「明天見。」

(05)
當晚我做了個夢。
夢見小時候的沈淮。
沈淮從小在我家養着。
我的隔壁就是他的房間,他想來祝家住就來祝家住,想回家就回家。
因爲我,他的一應用品和待遇都是頂格的。
祝家對他的唯一要求是:陪着我,哄着我,不要讓我生氣。
不出意料,在我死亡之前,他都必須陪在我身邊,甚至和我結婚。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讀同一所學校,在同一個班級。
是近十年的青梅竹馬。
他成績優異,長相出衆,金尊玉貴的生活養出一身矜貴氣質,像一朵雪域裏的高嶺之花。
沈淮性格冷淡內斂,情緒不外露,舉手投足總有種淡淡的驕傲。
這種驕傲只有面對我時纔會收斂。
但即便如此,他也僅僅只是遵循祝家的囑咐,不會做多餘的事情。
我們的相處總是寡淡如水。
他會在天氣好時陪我散散步,一起去圖書館時幫我拿一本自己推薦的書,我們在一起喫飯時他也會點幾道我愛喫的菜。
但也僅此而已了。
我們甚至沒有什麼話說。
小時候的沈淮也許會苦惱於如何博得我的歡喜,但當他發現我的情緒永遠淡淡,幾乎不會生氣後,他學會了更加輕鬆的生活方式。
他不會費盡心思討我開心,當然也不會花額外的時間瞭解我。
我對他來說越來越像是一份不得不承擔的責任,想要擺脫卻無能爲力。
曾經我不覺得如何。
因爲我的身體註定了我無法承擔這樣鮮活濃郁的情緒,興奮、憤怒、痛苦、悲傷……都不能擁有。
我太脆弱了。
沒有人敢靠近我,他們承擔不起讓我受到傷害的風險。
我習慣了沈淮的存在和陪伴,也縱容他一身的清高,不會爲他偶爾的不耐和傲慢惱怒。
因爲他對我而言,更像是一個讓我的爸媽獲取一些心理安慰的工具。
可是我終究也是肉長的人。
十年朝夕相伴,我對沈淮投入了爲數不多的感情。
裴妙是特招生。
她家境不好,總是怯生生的,楚楚可憐。
但是她可以在下雨天無所顧忌地扔下傘抱起路邊的流浪貓,可以蹦蹦跳跳地邀請他一起打羽毛球,也可以參加學校舉辦的晚會,翩翩起舞。
她是一個和我截然不同的,健康而鮮活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沈淮原來也有那麼多話可以說,原來他也會細心地探詢一個人的喜好,原來他也會陪一個人看電影、抓娃娃、爬山看日出。

他把這份情愫藏得很好。
但誰叫他是我的未婚夫,他的一舉一動都被祝家看在眼裏。
所以,有關於他和裴妙的一切早就被擺在了我的面前。
甚至他倆在晚自習結束後接吻的監控視頻也被交給了我。
裴妙感嘆沈淮的不容易,心疼地說:「祝含清爲什麼非得把你綁在她身邊……你失去自由這麼多年,還不夠嗎?」
沈淮沉默片刻後說:「她身體不好,我們得先瞞着這件事,妙妙,我委屈了這麼久,現在又要委屈你了。」
「等她……我們就自由了。」
隨後他們又依偎在一起,你儂我儂,像一對被我拆散的苦命鴛鴦。
我算不上生氣。
因爲那種情緒一湧上來,我就無法呼吸。
我只是有細微的好奇,想親口問問他,委屈?
什麼叫委屈?
(06)
明朝學院。
李朝暉陪我進教室後,所有人都怔住了。
隨後露出訝異的、不可思議的表情,竊竊私語起來。
「這是誰啊?從來沒見過。」
「咦,怎麼不是沈淮……」
「祝家換人了?」
「可惡,這種好事怎麼又輪不上我!」
「都怪我媽沒把我生對時辰。」
「我能不能去試試啊,我也想當祝大小姐的沖喜福寶。」
「好想看看沈淮的表情。」
「太好了!祝大小姐終於厭煩他了!」
李朝暉見幾乎全班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好像有些緊張,很快又放鬆下來。
他對我說:「我會努力學習。」
我:「?」
他又說:「拿第一名,絕對不給大小姐丟臉。」
聲音虔誠得像在立誓。
我:「……」
我看着他搬桌子到我身側,然後開始給我打掃座位,從上到下,裏裏外外都擦得鋥亮。
聽管家說,昨晚我休息以後,李朝暉先是幫阿姨拖地,然後幫園丁剪枝,然後又圍着院子開始慢跑,一邊跑一邊背英語。
最後還拿了個小本子記錄着什麼。
我今天無意中瞟了一眼,發現全都是和我有關的東西。

午睡一般睡多久。
平時喜歡什麼時候散步。
在閱覽室看什麼種類的書。
喜歡什麼種類的早餐。
喫藥的時間。
短短一頁就記滿了這些。
今天早上天沒亮他就起來了,運動完之後洗了個澡,開始學習。
順手幫阿姨準備早餐。
今天我餐盤裏那朵蘿蔔花就是他雕的。
有點粗陋,但看得出來是花。
一個人真的可以擁有這樣無窮無盡的精力嗎?
我困惑極了:「你不累嗎?」
「不累,」他最後幫我倒了一杯熱水,抬眼看着我笑,「能做這些我很開心。」
過去我見過無數人說謊的模樣。
他們戴着面具,討好、虛僞、惺惺作態、奉承和祝願。
包括沈淮。
他的關切有時候透着不耐的言不由衷,透着煩悶卻不得不嚥下去的憋屈。
我都看得出來,我只是不願戳破。
我甚至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計較他們藏在心底的真實想法。
這不重要,我不會在乎。
但我好像沒有見過李朝暉這樣的人。
他好像是來自山間的一陣春雨。
沒有被城市渾濁的煙塵浸染,也不曾驟降溫度披風瀝雪。
他不對我說話,不恥於自己的無知,也不掩飾自己的一切。
他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
(07)
上課鈴聲響了。
「報告。」
遲到的沈淮姍姍來遲。
身後還跟着幾乎喘不上氣的裴妙。
他看上去有些狼狽,但目光第一瞬間就落在了我身上。
或者說,坐在我身邊的李朝暉身上。
沈淮凝滯了。
他滿臉的困惑、不解、煩躁、惱怒,又很快壓抑了下去。

最後卻只是面色沉沉地坐了下來。
連身側的裴妙有些膽怯地拉住他的衣角,他都沒有理會。
對我視而不見的態度也帶着幾分心煩意亂的刻意。
我並不在意他的一舉一動,也沒有分一個眼神給他。
因爲我在教李朝暉如何使用課堂上要使用的電子用品。
他什麼都不懂,卻很聰明。
問一些聽起來略顯缺乏生活常識的問題也不讓人覺得討厭。
第一堂課有英語聽力訓練。
李朝暉自然地分了我一隻耳機。
陽光下他烏黑的髮絲都被鍍上溫柔的金,笑起來就讓人覺得心情愉悅。
我推拒的話被堵在脣間。
其實類似的考覈、課堂訓練我一向都不參加Ťú₆。
一是因爲學習是一件太過耗費精力的事情,所有人都希望我好好休息。
連像同齡人一樣來學校上課都是爸媽考慮許久才同意的。
二是因爲這些東西對我沒有難度。
那些在李朝暉聽來晦澀難懂的英文對話,我隨手就能將它複寫完整。
只是李朝暉不知道這些,他也沒有認爲我的「特殊」是理所當然。
他看我的時候,好像不是在看一塊易碎的玻璃,不像是在看需要敬而遠之的病人,也不像是在看什麼不得不討好的異端。
他在看着我,只是在看祝含清。
即使他叫我大小姐,他目光裏的情緒也並不冗餘,乾淨透徹。
我怔了幾秒,接過耳機。
很快,這場課堂訓練就結束了。
外教站在臺上侃侃而談,李朝暉顯然跟不上這種全英文教學,可他很認真,很專注,筆尖不曾停下。
大概是看見課堂上出現了新面孔,外教熱情地邀請他一同扮演情景短劇。
她語速極快,連讀後很多句子李朝暉都聽不太懂。
比如現在,李朝暉站起身,有些茫然。
他沒理解外教的意思。
臺下的同學看着他,顯然都有些意外,但出於涵養,沒有人出聲。
於是寂靜的課堂,一聲輕嗤格外明顯。
是沈淮。
儘管他什麼都沒說,但脣角彎出了一個很淺的弧度,透出微妙的不屑和鄙夷。
緊接着,他舉起手,和外教對話了起來。
「老師,讓我來吧。」沈淮的口語是極爲標準的倫敦腔,來自我曾經的英語老師,「這位新來的同學連你的話都聽不懂,你的要求是在強人所難。」
他的語氣很淡,嘲弄昭然若揭。

裴妙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沈淮卻不管不顧,目光死死釘在李朝暉的身上。
像是在看什麼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敵人。
可李朝暉卻並未如他所料露出難堪或者屈辱的神色,他對自己的無知總是很坦然,也不會被這樣的事情戳傷自尊心。
他只是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低聲問我:「大小姐,我是不是讓你丟臉了?」
我搖了搖頭,然後也舉起手。
「老師,」我慢聲說Ṫű̂ₛ,「我來做他的搭檔吧。」
外教露出驚喜的表情:「真的嗎?那太棒了!」
李朝暉看向我。
「她在邀請你演繹情景短劇。」壓下喉嚨間隱約的癢意,我垂眼,「我和你一起。」
外教的語速太快,李朝暉可能會接不上話。
更何況,沈淮在故意讓他難堪。
我不可能坐視不理。
但我從來沒有主動要求參加這種課堂活動。
這是第一次。
李朝暉不知道,沈淮知道。
他的表情瞬間空白,不知道出於什麼理由一直避開我的目光又落回了我身上,英俊的眉眼湧現了許多不可置信。
這一刻他幾乎失態,甚至直接站起身,冷冰冰地對外教說:「你不知道嗎?祝含清的身體不適合這些活動。」
外教一愣,表情有些困惑,又有些尷尬。
她是這學期新來的老師,其他老師當然也和她說過我的情況。
但在她眼裏,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課堂活動而已,遑論我還主動要求參加。
「祝含清同學……」她看向我。
我微微皺眉,直接無視了沈淮:「我可以,直接開始吧。」
沈淮臉色煞白,嘴脣微動,似乎想說什麼。
可他的自尊心迫使他無法再繼續說話,只能不甘地坐下。
這是一段節選自英劇的情景對話。
我語速放慢,生澀拗口的臺詞被重組成基礎的句式。
李朝暉聽得懂,答話時的口語不算標準,但聲音很好聽,認真又專注。
順利結束後,外教率先爲我們鼓掌。
李朝暉坐下後側頭看我,眼睛裏的神色流光溢彩:「大小姐,你好厲害。」
我想說這不算什麼,但頓了頓,還是改口:「以後你也可以的。」
回去後給他請個好點的英語家教吧。
我想。
(08)
明朝的食堂一共五層。

第五層是我爸媽專門爲我包下來的,每天有營養師和廚師爲我定製食譜,還有一些自助餐區,算得上我私人的休息區。
一些和我關係不錯,或是父母和家裏有合作的同班同學,我也會允許他們進入五樓。
我和李朝暉坐在窗邊的位置。
零星幾個同學上來,笑眯眯地和我們打招呼,目光在李朝暉身上一掠而過,好奇但不冒犯。
「他們好像很羨慕我。」李朝暉抬眼看我,眼底澄淨透亮,含着笑意,「是因爲我可以坐在大小姐對面喫飯嗎?」
我語氣很淡:「這不是什麼值得羨慕的事情。」
沈淮就不喜歡和我一起喫飯。
大概是因爲我喫飯很慢,喫的東西也很清淡,看上去讓人胃口不佳。
也因爲我是個很無趣的人,沒有什麼話說,讓人失去了分享的慾望。
或者,還因爲他總想着迎合我,附和我,失去了享用食物的樂趣。
李朝暉愣住。
他端詳了我半晌,語氣困惑,下意識反問:「這都不值得羨慕嗎?」
下一刻李朝暉就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耳朵瞬間紅了。
哪怕被人在課堂上惡意嘲諷都沒有任何窘迫的男生,在此時顯得有些慌張,好像自己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冒犯之舉。
但他或許不會說謊,只能語焉不詳、磕磕絆絆地和我解釋:「因爲……很好看,心情會變得很好。」
什麼好看?
我遲鈍地反應了好一會,終於明白他在說什麼。
像是風吹皺了湖面。
心照不宣的沉默持續了幾秒。
我們不約而同地低頭喫飯。
(09)
門口忽然起了喧鬧。
沈淮正領着裴妙走上來。
兩人的心情看上去都恢復了,沈淮不見上午的煩躁惱怒,眼神寵溺地看着嘰嘰喳喳的裴妙。
「你不是說沒喫過佛跳牆嗎?」他說,「五樓的自助每天都會燉上幾罐,待會帶你嚐嚐。」
「好啊好啊!」裴妙吐了吐舌頭,「但是我只是想嘗下味道,這些貴的東西說不定還沒有門口的麻辣燙好喫呢。」
沈淮忍俊不禁:「喫不慣的話我們就去外面喫麻辣燙。」
但他被攔下來了。
門口的食堂經理禮貌地說:「食堂五樓不對外開放,請移步其他樓層。」
沈淮僵住。
他不可置信地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經理的笑容沒有任何變化:「您沒有進入五樓的權限。」
沈淮的臉色一下就沉了,一字一句地說:「我和祝含清是什麼關係,你們應該知道吧。」
「是嗎?」經理的笑容淡了下來,目光意味不明地掃過一旁表情有些僵硬的裴妙,「我接到通知,您和祝小姐的婚約Ṫű₌已經解除,您進入五樓的權限因此也被撤銷了。」

沈淮的表情頓時一片空白,他緩緩問道:「你說什麼?」
裴妙聞言卻露出了一個驚喜的表情,但很快又收斂起來,小心翼翼地看向沈淮。
「您很快也會接到通知。」經理彬彬有禮地說道。
「我不相信!」沈淮幾乎脫口而出,片刻後回過神,扯了扯脣角,「我親自去問她,你接到的是錯誤的消息。」
然而經理半步都不讓:「請移步其他樓層用餐。」
兩人僵持間,五樓的員工異樣的目光落在了沈淮身上。
有人忍不住嗤笑起來。
最終是裴妙先受不了這種氛圍,扯了扯沈淮的袖子,小聲說:「阿淮,我們出去喫麻辣燙吧,算了,我本來就覺得那些東西看着就不好喫……」
沈淮卻不動。
他一直養尊處優,到哪都被人捧着,在裴妙面前丟了臉,怎麼可能就此罷休。
「你考慮清楚,」他平復了呼吸,語氣帶着威脅,「我是沈家的繼承人,你不過是個踩高捧低的底層員工,你以後是否能擁有這份工作,都只是我一句話的事情。」
「您是在威脅我嗎?」經理的笑容徹底消失,不卑不亢,「即便您是沈家的大少爺,我爲祝家工作,只需要考慮祝家的命令。」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沈淮看上去已經失去了耐心:「你最好明白自己這麼做的後果。」
「祝小姐撤銷了您進入餐廳的權力,」經理的語氣也徹底冷了,「您今天就是不能進!」
(10)
兩人說話間,我已經走到了門口。
——「她需要考慮什麼後果?」
「祝小姐,」經理連忙向我問好,語氣有些歉疚,「抱歉,打擾到您用餐了。」
我搖了搖頭:「你做得很好,回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隨後又抬眼問沈淮:「沈淮,她是祝家旗下的員工,爲我辦事。所以,她如果不讓你進餐廳,你憑什麼讓她丟掉這份工作?」
「含清,我只是氣不過她傳播那些謠言,」沈淮的語氣下意識軟了半分,卻在看見我身側的李朝暉後又冷了下來,「早上我就想問了,司機爲什麼沒來接我?他又是誰?我好歹是你的未婚夫,你是不是要和我解釋一下——」
「沈淮。」我打斷了他,「她沒說謊,婚約解除了。」
「……什麼?」
「你以後不用再來祝家了。」我不帶什麼情緒地說,「你提前自由了。」
沈淮呆住。
隨後,他驟然冷笑起來,指着李朝暉,語氣激烈:「是因爲他?因爲他對不對!你找到替代品,所以你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我,祝含清!你到底有沒有心?」
聒噪。
沒眼色。
不識時務。
過去我的耐心一直很充足,也很少生氣,因爲憤怒不值得,我也並不在乎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
但這不意味着我會忍受他對我大喊大叫。
即便我允許,我的父母也不會允許。
我輕輕咳嗽了兩聲,剛想說話,李朝暉卻先開口了。
「大小姐。」他低頭輕聲詢問我,語氣很真誠,「如果我在這裏對他動手,會讓你爲難嗎?」

有些陰霾的心情瞬間撥雲見月。
我說:「不會。」
幾乎是在我說話的瞬間,李朝暉就一拳砸在了沈淮身上。
他從小在山間長大,挑水砍柴,洗衣做飯,揹着弟弟看病上學,看似身形單薄,力氣卻大得驚人。
霎時間,裴妙的驚呼、沈淮的痛聲、圍觀同學的倒吸涼氣聲混雜在一起。
這是一場一邊倒的壓制。
完全顛覆了李朝暉在我心裏的形象。
沈淮被他死死摁在地上,脖子也被掐着時,就像是一隻被惡犬齧咬的羚羊,發出驚恐的嗬嗬聲。
收斂了笑容的李朝暉面無表情,幾乎顯出一種冷酷的戾氣。
也是,偏僻鄉野長大的孩子,長了一副如此出色的皮囊,獨自照顧重病的爺爺和幼弟,倘若沒有棱角,早就被啃得渣也不剩。
綿綿春雨也伴隨着料峭寒風。
這場面嚇到了所有人。
除了我。
因爲遏制住沈淮後,李朝暉就不動了,只是回頭看我,十分乖巧地等我說話。
剛剛還凶神惡煞的男生眼尾下垂,冷峻的神色變得溫順,抬眼時再不見任何負面情緒。
讓人指尖發癢,又想摸一摸他的頭。
過去我不喜歡用暴力解決問題。
但是這感覺居然出乎意料地不讓人討厭。
「沈淮,誰允許你這麼和我說話?」我伸手取過一旁的水杯,對着他慢慢地澆頭淋下,「現在清醒了嗎?」
一旁的裴妙大概是被嚇到了,一聲都不敢吭。
她看上去比沈淮更判斷得清楚局勢,只能在一邊小聲哭泣,嘟囔着別打了,卻只是眼睜睜看着晶瑩的水流傾瀉而下。
渾身溼漉漉的沈淮就像從一場夢中驚醒,終於意識到這是什麼場合。
他的理智迴歸,恐懼也及時迴歸。
他對我示弱:「含清,抱歉,我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就解除了婚約?就算你找到了可以替代我的人,但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
「這麼多年的感情。」我揣摩着這句話,語氣很涼,「但在你眼裏,那是不得不揹負的累贅,沒有感情。」
沈淮臉色一白:「不是這樣的,我沒有這麼覺得。含清,我錯了,我和你道歉……」
經理又爲我遞來一杯水。
我垂眼:「噓。」
虛僞的剖白讓人反胃。
緩慢地再次澆下。
「是沈家給你的底氣嗎?」我的目光落到一旁的裴妙身上,「讓你自信地和她說,等我死了,你們就自由了?」
鴉雀無聲。
空氣凝固。
沈淮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他甚至慌張起來,環顧着四周的人羣,想要辯解,卻無能爲力。

反倒是裴妙,她像是鼓足了勇氣,往前一步:「祝、祝大小姐……我知道阿淮和你有婚約,但是他不愛你,你把他綁在自己身邊這麼多年,應該也夠了……何況你還找到了替代阿淮的人。現在你都發現這件事了,你放他走吧……」
「我不是已經放他走了嗎?」我不想耗費多餘的精力繼續這場鬧劇,「婚約已經解除,你們談戀愛和我沒有關係。」
裴妙一愣,小心翼翼地問:「那你會不會在之後針對我們?」
我怔住,認真地看了裴妙和沈淮一眼,問出了我的心裏話:「你們是什麼很重要的人嗎?」
噗嗤Ṭüₜ。
旁邊圍觀的人,不知道是誰先笑了起來。
一聲接一聲。
「祝小姐怎麼會在你們身上耗費精力?」
「去演苦情劇吧,根本 0 個人在意你們。」
「惡毒還蠢,不知好歹。」
「什麼綁在身邊,神經病啊,祝小ṭű⁺姐從來沒有限制過沈淮的自由吧?看到你們幹這種噁心人的事情也沒說什麼,只是解除婚約。」
「是有些人自己跑到五樓來大吵大鬧,既要又要,要自由就自己和祝家坦白唄,還不是捨不得祝家給的那些資源。」
「就是啊,要不是因爲祝家看重,你沈淮算什麼東西,還真以爲自己是天潢貴胄的太子了?」
「做了虧心事沒被追究責任就好好夾着尾巴做沈家的大少爺去吧,不知道五樓是祝小姐的私人餐廳嗎?帶着小女友來蹭喫蹭喝,哪裏來的臉。」
「好羨慕這種沒有臉皮的人。」
一頓嘲諷下來,裴妙的臉白一陣紅一陣,直接氣哭了。
至於沈淮,狼狽不堪地咳嗽着,直到李朝暉鬆開他,才勉強能從地上支起身子。
他啞口無言,臉色慘白,想伸手夠我的衣角說點什麼,卻被李朝暉攔住。
「李朝暉,」我沒再看他們,「我有點累了,走吧。」
(11)
校園一旁有一小座公園。
那也是爸媽爲我包下的休憩場所,因此在後牆開了一扇只有我能出入的門。
我很喜歡午休時間一個人去這片綠色海洋裏散步。
風聲颯颯,陽光溫存。
葉片的每一次拂動都藏着韻律。
我和數以億計的生命共同呼吸着,哪怕往往是一個人,我也不覺得孤獨。
李朝暉不知道沈淮從未進過這片祕密森林。
他也不問剛剛餐廳裏的插曲,不問和沈淮裴妙有關的任何事情。
他只是有些驚喜地蹲下,指着一簇蘑菇說:「這個可以喫。」
他說自己以前經常去山裏找東西喫,什麼野果蘑菇他都如數家珍。
他說他會做鞦韆和吊牀,下次可以爲我做一個。
他還說他在樹林裏有一些認識的小鳥,有次天空要下暴雨,他給它們換了一個更結實的巢穴,它們後來經常來找他玩。
我聽得認真。
李朝暉最後側頭看我:「大小姐,我給你做一個風箏ƭùₜ吧。」

「我負責讓它能夠飛得高一點,你只用坐在原地,牽着那根繩子。」
話題轉變得很突然。
我卻只說:「好。」
「以後我帶一塊桌布來,我們可以在這裏野餐。」李朝暉繼續說,「喫完了睡一覺,我在旁邊守着你,如果你累了,我揹你回去。」
這樣的場景聽起來讓人嚮往,我想了想,忍不住笑了。
隨後慢慢地說:「好。」
以後、未來、如果這樣的詞彙,離我太遠。
我只是不願意掃興。
每日隨時要面對死亡的人,又何必讓關心自己的人失落。
「李朝暉。」我認真喊他名字,「你以後可以交自己的朋友,上好的大學,找一份好的工作,談戀愛,娶妻生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以後是什麼時候,我們心知肚明。
李朝暉沉默了幾秒,忽然和我道歉:「大小姐,對不起。」
「嗯?」
「雖然你的人生還會很長很長,但總想着以後的話,一定會留下遺憾。」他說,「所以,明天我們就來野餐吧。」
他對我笑,眼睛卻下了一場太陽雨。
我還是說:「好。」
他問:「大小姐,你對所有人都這麼好嗎?」
我說:「這就叫好了嗎?」
「是啊。」他偏頭,輕聲嘀咕了一句什麼。
「李朝暉,」我問,「你剛剛是對沈淮和裴妙生氣了嗎?」
「是,」他點頭,「他們冒犯了你,道歉也並不誠懇。」
可他們冒犯他的時候,他並沒有生氣,他甚至不在乎沈淮的折辱。
我又問:「你每次工作都這麼稱職嗎?」
至少在陪伴和提供情緒價值這方面,做得比沈淮好太多了。
「不是。」他遲疑了幾秒,才低聲說,「我只對大小姐這麼稱職。」
很油滑的話。
可在他口裏說出來,卻那麼真摯。
我有些困惑:「爲什麼呢?」
我看不出他的野心,也看不出他的目的性。
哪怕祝家支付了足量的報酬,但真心是不可以被販賣的。
「因爲你忘記我了,」他的聲音很輕,「其實我們很早很早之前就見過。」
這下我是真的驚訝了。
李朝暉卻像是發覺失言,拙劣地換了個話題:「早知道剛剛應該下手重一點。」
其實我繼續問下去,他一定會回答我的。

但我沒有追問。
我只是順着他的話說:「李朝暉,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比毆打更讓人痛苦的方式。」
我的存在讓裴妙和沈淮看似情比金堅。
可沈淮不願意和我坦誠,維護着這段地下戀情。
裴妙居然也會心疼他的「身不由己」。
事實上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身不由己。
不過是他權衡利弊,貪婪不足。
(12)
爸媽當然也得知了沈淮和裴妙的事情。
他們和我一樣,不會針對兩個小輩。
只是乾脆利落地終止了給予沈家的一切資源,宣告兩家合作關係破裂。
順便把沈淮和裴妙調去了別的樓層。
畢竟我所在的班級特殊,全由祝家贊助,享有的是最好的教育資源以及設備,會有頂尖學府的老師前來上課演講,甚至每年都會有免費的遊學名額,可以在晚會結交祝家在商場的一些合作伙伴。
這些都是不少家族夢寐以求的東西。
其餘同學都是申請入班,每個人祝家都做過背調。
裴妙是沈淮帶進班的,這只是件小事,以他的身份,很輕易就拿到了這個名額。
如今他倆一起被打包離開。
沈淮手上祝家給予的卡被停用了。
去祝家任意產業免費消費的權限被撤銷。
他依靠祝家獲得的各種資源,包括供他練手的項目全部取消。
過去對他讚賞有加的商界巨擘們瞬間就對他冷漠了下來。
在學校裏總是對他笑臉相迎的同學們也改變了和他的相處方式。
沒人捧着他,讚賞他,他一年四季總不斷的高奢服飾、表包、珠寶都停止了供應。
這些事的發生幾乎在一夜之間。
失去祝含清未婚夫這個身份,沈淮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想法。
因爲他沒機會見到我。
只是瘋狂地給我發短信。
一開始是不相信。
「含清,能不能不要取消婚約?」
「祝家爲什麼要發那種聲明,現在家裏人都對我很有意見。」
「含清,你給我的卡是被凍結了嗎?」
「今天心情不好,想去臨湖仙喫飯,結果沒位置了。可是你以前不是說我喜歡那家店,給我專門留了個小包廂,我可以隨時去喫嗎?」
「我不想和你就此斷絕關係。」

「你忘了嗎?我們命格吻合,我們是天生一對。」
「你不要鬧脾氣,身體最重要。」
後來是恐慌。
「你真的不要我了?」
「我今天去祝家找你,被趕出來了。」
「讓我見你一面吧。」
「如果你是爲了裴妙生氣,我們分手了,她轉學了。和她在一起後我發現我只是一時糊塗,我不是真的喜歡她。」
「是她明知道我是你未婚夫還蓄意勾引,但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讓她出現在我面前。」
「含清,我最近想了好多,是我以前對你不夠用心。」
「我們能回到從前嗎?你對我那麼好,我也想回報你。」
最後是苦苦哀求。
「就算你身邊有了李朝暉,多我一個也沒關係不是嗎?我不和他爭。」
「只要還讓我留在你身邊就好了。」
「求你了,見見我吧。」
「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沒有你,我過得一點也不好,原來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是真的對我好。」
「我最近總是夢到和你一起坐在庭院看書,我想這樣過一輩子。」
「求你把我關起來,我不需要自由,我只要在你身邊。」
……
我拉黑了他。
他無法和我取得聯繫,只能在社交平臺上發懺悔文案。
我偶爾會刷到,看見裴妙和他在底下互罵,引來一羣喫瓜羣衆。
看了兩眼,我覺得不太感興趣,但也不想成爲話題中心。
結果沒過幾秒,他倆的賬號就雙雙被禁言。
從此在互聯網上也銷聲匿跡。
(13)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見那時住在醫院裏,在窗邊撿到一隻紙飛機。
上面歪歪扭扭寫着一行稚嫩的字:「想身體變好,喫西瓜味的棒棒 tang」。
很樸實的心願。
身體變好沒有那麼簡單,可是讓一個孩子喫糖對我來說很容易。
於是那天,我讓管家給整所醫院能喫糖的小朋友都發了一大袋棒棒糖。
有西瓜味、葡萄味,也有橙子味。
後來我又撿了一些紙飛機。

那個孩子好像把我當成了神仙,驚喜地描述那些棒棒糖有多好喫,向我許願,又誇讚我是最厲害的神仙。
那些心願很簡單,有時候是想看煙花,有時候是想畫畫,還有的時候是想養一盆花。
我給這羣年紀小的病人們發仙女棒、油畫棒,還有一人一束的花。
只是沒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也沒有去調查這個紙飛機的主人是誰。
不知道從第幾個紙飛機開始,上面多了一行其他人的字跡。
勁秀工整,每次都只是寥寥幾字。
「早日康復。」
「長命百歲。」
「萬事順遂。」
……
也許是那孩子的家長吧?在替那孩子許願。
我這麼想,但很可惜,生老病死不由人控制,我無法替他們實現這樣的願望。
後來我從那所醫院轉了出去,臨走前投放了一大筆治療善款,符合要求的病人都可以申請。
我在一樓留下了最後一隻紙飛機,寫了唯一一行字。
「加油治病,再見^^」
只是我上車離開的時候,身後好像響起了奔跑的聲音。
我回頭看了一眼。
門口追出一個個子高高的少年,臉頰的模樣我沒看清。
又或許,是過了這麼多年,我已經記不太清。
……
微風吹拂臉頰。
半夢半醒間,我睜開眼,看見了頭頂的風箏。
隨風搖曳的一片綠海。
還有身邊安靜坐着,好像在畫畫的少年。
好熟悉的油畫棒。
我發了多少年,爲什麼它看上去還被保存得很好呢?
我想。
他看向我。
臉頰和夢境漸漸重合。
我問他:「李朝暉,紙飛機上,你是在爲弟弟向我許願嗎?」
他僵住。
再看向我的時候,那雙清澈乾淨的眼睛盛滿了盛夏風景,陽光在其中跳動。
最終弧起一個好看的形狀。
「不是。」他低聲說,「我在爲你祈福。」

(14)
沈家押着沈淮來給我道歉時,我正坐在前門的庭院看李朝暉的成績單。
他說要帶我野餐。
給我搭個鞦韆。
做一個可以飛得高高的風箏。
還有考第一名,不給我丟臉。
他都做到了。
還沒想好怎麼誇讚他,門口就響起喧譁。
失去祝家的庇護和支持,沈家這段時間地位一落千丈。
沈氏縮水,變爲一開始年入百萬的小企業,其實已經足夠他們維持體面的生活。
但感受過鉅富的滋味,由奢入儉難,哪裏這麼容易適應?
得而復失無疑是最痛苦的感覺。
對沈家是這樣,對沈淮也是這樣。
所以沈家哪怕明知道我不願意見到沈淮,也終於忍不住了。
他們全家出動,沈淮跪在門前,祈求我的原諒。
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討好。
時隔數月,我第一次見到沈淮。
他看上去過得很不好,臉色憔悴,眼睛裏滿是紅血絲。
看見我的一剎那眼睛就亮了,跪着向我挪動,心甘情願的姿態透着低三下四的討好,曾經的清高孤傲都消失不見。
那些矜貴、清冷好像都是過眼雲煙。
失去祝含清未婚夫這個身份,那些堆砌在他身上的富貴也消失了。
他已經過得比大多數人要好,只是他不甘心。
他終於真心實意地後悔,忙不迭喊我名字:「含清,含清……」
而我只看向沈家領頭的中年男人:「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沈家所有人的表情瞬間僵住。
沈淮也呆住,眼淚幾乎立刻掉了下來,眼眶紅紅。
「祝家現在沒有針對沈家,」我語氣冷淡,「但如果你們糾纏不休,後果自負。」
我的眼神和表情告訴他們, 我說的都是真的。
沈家家主大概是想起了我爸媽, 害怕了。
他嘴脣顫動着,連連點頭, 再也不敢說什麼,拖着沈淮轉身就走。
沈淮聲嘶力竭地向我求饒:「含清, 對不起!我錯了!含清, 對不起!」
一聲接着一聲, 懇切到痛徹心扉。
直到再也聽不見。
「李朝暉。」而我只是看向李朝暉, 因爲終於想到了怎麼誇獎他, 「你低頭。」

他望着我,澄澈的一雙眼, 大約是不明白我要做什麼。
可他沒有低頭, 而是直接半跪在地。
我的指尖拂在他的額髮。
然後看着他眼神怔怔, 耳朵瞬間紅透。
「大小姐。」
「嗯?」
「以後如果要誇我, 」他的聲音艱澀,「能不能都用這樣的方式?」
「……」
他不會對我說謊。
哪怕是這樣讓人難爲情的話, 嘴脣微抿,還是承認:「我很喜歡。」
我別開眼, 覺得指尖都染上這樣的熱意。
「好。」
(15)
李朝暉考入國內最好的醫學院那天,爸媽陪我去醫院做了個全身檢查。
結果出來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在歡呼。
病情沒有惡化,甚至比以前好轉了不少。
也許是我換的新型藥更管用。
也許是我配合治療後心情越來越好。
也許是那些盡職盡責的醫生們越來越高明的醫術。
也許是,也許是因爲什麼呢?
「寶貝,」媽媽摸了摸我的臉頰, 幾乎哽咽,「我很開心。」
爸爸別過臉,消瘦的臉頰上嵌着一雙通紅的眼。
我微怔:「那我是不是能多陪你們一段時間了?」
爸媽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16)
人與人之間真的有命格一說嗎?
祝妤和常醒不知道。
只是那一年,他們去源溪村修學校。
在一個男孩窗邊看見了一隻紙飛機。
那上面的字跡他們再熟悉不過, 屬於他們的女兒。
男孩的臉也有些眼熟,好像曾經申領過他們在醫院設立的善款,因此救了自己重病的弟弟。
隨行的大師輕咦一聲,說這個叫李朝暉的男孩, 命格出現過一次大的變化。
原本是親緣盡失,流離失所,卻因爲遭遇貴人,否極泰來。
如今, 他和祝含清的命格,堪稱天作之合。

人與人之間是否存在緣分呢?
從前祝妤和常醒是不信的。
但祝含清讓他們求遍滿天神佛,信盡一切因果。
哪怕是虛無縹緲的命理一說。
他們把李朝暉帶回了祝家。
他們問他:「你要什麼?」
他只是笑着說:「我的願望已經寫給小神仙了。」
住在醫院樓頂的小神仙。
弟弟口中無所不能的小神仙。
他寄出了不計其數的紙飛機。
他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裏看到了她, 卻不敢上前道謝打擾。
他爲她祈福了上千次, 希望她長命百歲。
(17)
我又做了場夢。
這次醒來時, 是在李朝暉的背上。
我忽然想爬山看日出。
其實是很低很矮的一座山,其實坐索道就能上去。
但我就是想自己試一試。
果然,爬了一會,還是累了。
但山頂的日出很漂亮。
隨行的醫療團隊幫我和李朝暉照了一張拍立得。
他小心翼翼地夾進自己那個記滿了和我相關的事情的小本子上。
我問:「我能不能看一看?」
他僵住,有些窘迫。
如果是以前,我就會說不看了。
但是好像和他相處越久,我變得惡劣、任性了一些。
我沒說話, 靜靜看着他。
李朝暉敗下陣來,遞給了我。
微風拂過泛黃的紙張。
每一頁都寫着同一句話。
——「祝含清長命百歲。」
扉頁畫了個小小的女孩,她彎眼笑着。
那是他來祝家的第一天。
他說:「小神仙今天對我笑了一次。」

「春天好像提前到來了。」
END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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