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跟我說:「蓉妃,朕屬意立你爲後,但爲了朝政穩固,繼後不可育有子嗣,你可願意?」
我沉默半晌,最終託着七個月大的肚子,麻木跪下,叩首:「臣妾,願、意。」
「如此甚好,朕也能夠放心地把後宮交給你了。」
「你若覺得膝下空虛,便把賢福皇后的康樂接來教養吧。」
我跪得更深,恭敬地答道:「謝主隆恩。」
1
一年前,賢福皇后難產血崩,從發動到身亡,不到兩個時辰。
我與賢福一同入宮,她封后我封妃。十餘年的情誼,她走得太過蹊蹺,我耐不住地要一探究竟。
在宮中,最重要的不過兩樣,權柄、榮寵。
我一改之前透明人的做派,苦心經營,成了宮裏朝中公認的御前第一人。
可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形勢變得如此之快。
我家世不差,不然也不能皇寵平平卻穩居妃位多年。如今後位懸空,而我又盛寵正濃,朝臣們便紛紛上疏,請大將軍之女,蓉妃上官月白爲後。
皇帝的身子一日差過一日,太子又尚未及束髮之年,一旦有意外發生,皇家需要有人出來主持。我想拿到鳳印,拿到中宮最大的權柄,自是算計過這般場景。
只是,我沒算到,皇帝如此狠毒絕情,鳳印和骨肉我只能選一個。
我回了苣若殿,召太醫爲我安胎。
疼……
先是陣痛,隨後便是讓人直不起的絞痛。
貼身女官閒棋被我的模樣嚇得臉色慘白,攬着我高呼着把太醫扣下。
我感受到身下溼膩熱流,攔住閒棋,叫她去找皇上。
都說七活八不活,這是我爲我的孩子留的最後一個機會。
我凌厲地盯着已經被太監們死死壓住的年輕太醫,警告道:「本宮要生了,你若讓本宮的孩兒平安降生,那自然是功臣。若本宮的孩子有個一二,你便是殘害皇嗣的兇手!」
我被抬上了牀,因爲情況緊急,穩婆根本沒在宮內,倒黴的太醫被允許留在室內。
「娘娘,小皇子尚不足月,受不住在腹內耽擱太久,您要盡力儘快。」太醫將參片放入我口中,示意我含住。
「啊——」我憋住一口氣,不斷蓄力,發力,腦子裏走馬燈似的閃過許多想法。
我的孩子、賢福、皇帝……
突然一片白光閃過,隨着身下一輕,我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哇——」
聽到孩子的哭聲,我心下鬆快兩分,卻不敢睡去。
「娘娘,彬公公來說陛下要看看十五皇子。」
大宮女談棋過來,要把小十五抱出去。
我猛地起身,又體力不支地砸在了牀上。
談棋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直接跪在了牀邊。
我氣若游絲地吩咐道:「十五早產,不宜挪動,去回了皇上。」
談棋起身去回話,我強撐着坐了起來,揮退一屋子隨侍,只留下太醫。
「你現在可有什麼手頭上的法子,給十五皇子身上加一個胎記。」
2
太醫驚詫地看向我,見我眼神堅定,不容拒絕的樣子無奈開口:「微臣可以試試,但可能傷到小皇子ẗũ̂⁼貴體。」
我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你叫什麼?」
他從隨身的醫藥箱中拿出幾個小瓶,粉末藥汁的攪拌在一起。聽見我問話,便要躬身回話。我擺手示意不用。
「回娘娘,梁徹施。」
「好,梁太醫。」我沉吟,「你可知,今日你窺探到本宮的多少祕密。」
梁徹施剛恢復製藥的把式,聞言,還是把藥舀扔下,跪着謝罪。
「你不必跪着,本宮趕時間。你只需聽本宮說。」
「你今日聽見的祕辛既是你的催命符,也是你平步青雲的一場造化。」見梁徹施麻利地又制起了藥,我繼續道:「你若守口如瓶,光是救了準皇后這一條,țüₑ便足以你成爲最年輕的院判。你若不從,你的妻兒父母,乃至你的族親們,明天便會在軍營中做苦役。」
梁徹施並未言語,我看着他快而不亂的動作心下可惜,是個人才,只是不能爲我所用。
「娘娘想將胎記置在十五皇子身上何處?」藥劑做好,梁徹施舉針問我。
胎記要放在隱祕和長久不易消磨的地方,可同時,也要日後尋找起來方便查看。
「大臂內側。」我淺淺斟酌,不假思索地開口。
聽到位置,梁太醫明顯一愣,似乎還鬆了口氣,雖然迅速遮掩過去,但還是讓我看到了。
「娘娘可有什麼要求?」
「刺上十五兩個字即可。」我淡淡道。
看着針尖刺破我的小十五,血珠子從他還沒有兩指寬的大臂一顆一顆地滾下,我只覺得心頭恨意難消。
狗皇帝的心,真是,又狠有毒。
今日我們母子的遭遇,既是皇帝的考驗,也是皇帝的警告。
他令我去子,我若真狠心將十五墮去,便永遠有個殘害皇嗣的罪名在趙淳騫手裏捏着。我若不做皇后只要孩子,只怕我上官家也要被朝堂的立後呼聲反噬。
爲了破局,我只能壓上我們母子性命去賭。
皇帝要的,便是我這一瞬驚懼。用這一瞬驚懼壓制我的一生。
可他算錯了。
這一瞬驚懼,只會讓我的種種隱忍轉爲滔天的恨意。
趙淳騫打算以我孩兒的性命爲要挾,那我就奪了他最看重的權利,讓他在孤老困苦中離開人世。
我要報復他。
梁太醫將棉布用藥汁浸溼,敷在了刺字處,不消一刻,淡青色的字跡就印在十五的身上。
我冷眼看着已經在收拾藥箱的梁徹施,他今日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出了內殿後就會有人將他扣下,是死是殘,就不得而知了。
可梁太醫卻是不如我料想的那般呆板愚鈍。
「求娘娘救微臣性命,微臣願鞍前馬後,任娘娘差遣。」
我看着匍匐在榻腳的男人,我沉默不語。
氣氛一時間多了幾分凝滯。
我看不明白,他這樣突然地投誠,是真心還是假意。
見我猶疑,他復又一拜:「臣今日參與了皇室血脈的祕辛,縱使娘娘慈悲,留臣一命,只怕皇上也不會放心臣走出宮門。」
他三拜,這回行的是五體投地的大禮:「臣隻身一人,自小受師父教誨撫育長大。後受姐姐關照,纔可進宮深造。如今師父與姐姐已然駕鶴,臣只有好好留下這條性命,報答他們的恩情。求娘娘救我!」
「你起身吧。」我目光沉沉,「從今往後,你會是我的專屬太醫。」
梁徹施這一番話,讓我想起來,賢福曾向我提過一句的乾弟弟。
賢福心腸極好,未進宮前常常去善堂幫忙。梁徹施的師父也恰好總帶着他去善堂幫人看病,一來二去,賢福便認下了這個乾弟弟。
當年梁徹施醫術極佳,在京裏已經小有名氣,據說是爲了進太醫院和更多優秀的醫者交流,才求賢福讓他入宮的。
「你下去吧,本宮讓苣若殿地總管親自送你回去。」我招來小順子,囑咐他一定安全把梁太醫送回太醫院。
「你,莫要辜負賢福。」
看着梁徹施即將走出內室,我還是忍不住試探了一句。
他微頓,隨後轉過身來深福一禮,並未起身,倒退着出了內室。
送走了梁徹施,我將十五包回襁褓,忍不住親了又親。
小彬子沒能帶走十五,狗皇帝肯定會親自過來。
我抱着十五躺回了牀上,這可能是我和這孩子此生唯一的相處時光了。
「娘娘,陛下從宣政殿過來了。」
談棋見我摟着十五養神,過來輕輕回話。
「本宮生產元氣大傷,已經昏睡過去了。」我並未睜眼,淡淡吩咐道。
「是。」談棋領命,又輕輕退了出去。
3
我闔着眼,察覺到有人輕手輕腳地來到我的牀前。
「你要做什麼!」
我驚恐醒來,緊摟懷裏的孩子。
想要抱走十五奶媽被我強烈的反應嚇得直接跪下。
「是朕讓奶媽子過來抱小十五的。」
趙淳騫過來攬住我,見我臉色蒼白,眼睛猩紅,輕拍着安撫道:「小十五先天不足,產房又血腥氣重,朕讓人把他放到偏殿仔細調養。」
我把臉深埋在他的頸窩,手緊緊抓住他明黃色衣襟。
「嚇死臣妾了,臣妾還以爲……」
我哽咽住,後半邊話再講不出,又倚在了他身上。
見我心緒平靜,皇帝向奶媽子使眼色,她悄悄地抱着小十五走了。
我餘光瞄着她的動作,心在滴血。
兒啊,不知你我母子,可否有緣再見。
趙淳騫敏銳地感覺到了我在分心,適時開口道:「愛妃爲朕開枝散葉,如今傷了根本,也要好好調養啊。」
我強忍着噁心,拉着趙淳騫的衣袖撒嬌道:「陛下不會怪白兒吧,白兒沒有聽陛下的話。」
趙淳騫故作痛惜地把我攬到懷中:「是朕想岔了,朕一定好好補償你們母子。」
……
我被軟禁了。
皇帝以我身邊人年輕爲由,叫了宣政殿的青瓷嬤嬤來照料我。
名爲照料,實爲監禁。
我身邊得力的人都被她指使得團團轉,我更是被養小月子的說法,困在內室,一步也移動不了。
青瓷有意無意地透露給我,說十五先天不足,難捱過滿月的消息。
聽到消息,我掙開了重重侍從的阻止,去偏殿看了十五一眼。
他長開了一些,只是臉色青紫,呼吸微弱。
我不確實趙淳騫會不會狠心殺子,驚怒交加之下暈了過去。
再睜眼,便看見了守在牀邊的青瓷和立在一旁的梁太醫。
「老妖婦!」我破口大罵。
「陛下叫你來照顧我們母子,你卻奴大欺主,把我軟禁在牀,讓我十五生病卻不得親孃照料。」我開始哭訴,「你要生生耗死我兒啊!」
見我帽子越扣越大,青瓷跪下連稱不敢。
「我要見皇上,讓皇上來!」我狀若癲狂,青瓷被我嚇得後退,忙叫人去找趙淳騫。
「你去!」我指着青瓷,「你去親自請皇上。」
青瓷見我要喫人的樣子,巴不得趕緊避避,故也沒堅持,便走了。
我又令人將十五抱了過來,怕我繼續發狂,守着的人也只敢乖乖聽令。
我攬着十五,身心俱疲。揮退了衆人,只留下了梁徹施。
沒等我發話,梁徹施自覺替十五把脈。
「十五皇子確實先天不足,需要精細調養,但不至於如此虛弱。」他擰眉,「小殿下的脈象十分古怪。面上虛浮,可仔細再探,卻也只是脈象紊亂。力量對於小皇子這般情況,是不弱的。」
聞言,我鬆了口氣,虎毒不食子,狗皇帝還沒有變態到要殺稚子來鞏朝政。
「你能如法炮製的爲十五養身嗎?」我問道。
我願意留下樑徹施,不僅是賢福的面子,更是因爲他醫術了得,是難尋的人才。
「可以。」梁徹施恭敬回答,「臣恰巧ŧũ̂ⁿ見過一古方,可以強健早產兒心脈。但是若想達到娘娘的目的,臣需要對此方進行改良。」
「多久?」
「三日。」
4
我連哭帶鬧了三日,終於在我又一次體力不支的「昏倒」在十五的小牀前後,梁徹施趁亂把藥餵給了十五。
我是在哭聲中被吵醒的。
趙淳騫還是等不及了,他告訴我十五沒能捱過滿月,去了。
看着他掛在眼眶的渾濁淚水,不知道這裏面可有一分他對稚子的真心。
我大病了一場。
這次是真的病了。我月子中思慮過重,又強撐着接下了趙淳騫一次次地算計,如今事了,身子也垮下了。
梁太醫給我診脈時悄悄告訴我,我身子虧損太重,以後再難有孕了。
我笑笑,讓他去稟皇帝。這纔是正中趙淳騫下懷。
果然,不到兩個時辰,我的冊封詔書來了。
蓉妃上官月白,封后。
這是我兒自幼離母換來後位,我兒失去的,我要一點一點地幫他拿回來。
我捏着聖旨,默默地籌劃。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我纏綿病榻三月有餘,依舊不見好轉。
期間我求了皇帝,讓我家人能進宮陪我。
皇帝念我失子孤單,也痛快地賞了腰牌,讓我家人能隨時遞牌子進宮。
頭次進宮探望,我傳召了娘和大嫂。
我娘抱着我失聲痛哭,只說當年不應該聽我哥哥的,狠心把我送進宮來。
我的嫂嫂則一如我進宮前般憔悴,看見我,也只是悽慘麻木地笑笑,又替我哥說了聲抱歉。
上官辰榮是個卑劣的人。
他能力平平,野心甚高,德不配位的結果就是,他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的不擇手段可以是明知岳父一家被陷害卻放縱奸人去博得美名,也可以是壞了妹妹的好姻緣去攀附皇權。
我叫娘常來,卻不再傳召嫂子進宮。
她的心已經夠苦了,也只有守着家裏那擺滿她家人牌位的小佛堂能寬慰些許。
我的病養了很久,但總是差點,不能痊癒。
我娘也察覺出了異常,她勸我寬心。
我並未接話,只是將一個信封遞給了她。
「我要見父親,娘。」
「你父親是外男,進內宮怕是有些麻煩。」
「父親看了信,自然會想法子來的,您幫我把話帶到就好。」
「這裏面是什麼?能說得動你父親。」母親面帶笑意地打趣,並沒有太過看重。
「是哥哥近些年魚肉鄉里,欺男霸女的證據。」我平靜回答。
母親的笑僵在了臉上。
半晌,她才低聲說道:「你這是何苦,你哥哥混賬,我和你阿爹都知道。只是,如今是他掌家,我們也不好干涉的。」
「娘,我要爹把掌家令牌給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認真回答。
上官辰榮太過荒唐,是以這些年來,雖然外面都在傳上官家長房嫡子已經執掌了上官家大小事情,實際卻是家主令牌還是在我爹手裏捏着。他不敢把一族的榮耀性命全壓在上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身上。
將軍夫人出宮,又被皇帝賜了半幅皇后儀仗護送,一時間皇后和其孃家大將軍府風光無兩。
我爹考慮了半月,終是來見我了。
上官家近些年一直被打壓,他放任我哥胡作非爲也不乏是保命的手段。可上官辰榮現在膽子越來越大,做事情更是不加掩飾,太過扎眼。
與其讓我哥哥把上官家百十餘口置於火上烤,還不如跟着我再賭一把。
我如願拿到家主令牌,病也終於痊癒了。
5
上官家經營多年,勢力盤根交錯。
哪怕我如今困在深宮,也是四方兼聽,耳聰目明。
「主子,下面遞來消息了。」
蕭允悄無聲息地飄了下來,他是上官家的情報頭子,現在被我調到宮裏做貼身護衛。護衛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來去自由,能傳遞消息。
「哦?這麼快就有結果了。」
我一直很好奇貴妃溫毓鸞。
賢福死後,她便接了鳳印協理六宮。
身爲這件事的最大得利者,我從着手查賢福的事開始,就把重點放在她身上。但每每快挖到她身上時,不是線索迅速切斷了,就是發現從一開始的指向就是錯的。
這太怪了。
若說溫毓鸞身爲貴妃,有點手段也不難解釋,可這本領也太過通天。她的助力是哪來的?即便憑我和賢福的家世地位,在宮中也沒有這般能量。
我心裏有一個隱隱的懷疑。
我看着只有短短半頁的溫貴妃邸報和剩下三頁的永王與皇帝的來往記錄,不由挑眉。
溫毓鸞是永王府門客之女,這是公開的祕密。
「屬下確實沒有收集到溫貴妃更多消息。」蕭允適時開口:「但這已經說明了問題。」
「她是永王府的細作?」我疑惑。
永王和皇帝雖不是同母所生,但同由孝和睿太后撫養長大。永王,一直就是皇帝的左膀右臂。
「屬下起初也是如此設想,但沒想到有意外收穫。」
蕭允的眼神精光乍現,臉上的興奮更是壓制不住,
「我們原以爲溫貴妃是永王殿下安插到陛下身邊的探子,然探查溫貴妃自入宮來的行動跡象,並未與永王有太大關聯,很多時候反而是在幫陛下排憂。」
我點頭。
也不難理解,趙淳騫精明多疑,既然會把小小幕僚之女封爲貴妃,就不可能完全沒了解過溫毓鸞的底細。
「屬下一一次深挖陛下、永王和貴妃的交集。多次排查比對,我們發現,每當陛下和永王間有交鋒時,溫貴妃的活動就很頻繁,且」他頓了一下,「意味不明。若不是我們是從邸報上逐條分析,身在局中,只怕也只會看見溫貴妃對我們展示的那一面。」
「你的意思是……」我驚訝出聲,看見蕭允緊張的神色,壓低了嗓音道:「溫貴妃是陛下和永王間的雙面間諜?」
蕭允點頭,神色多了幾分嚴肅。
「主子久居深宮,少知朝堂動向。永王自越地大勝歸來,朝中對他的呼聲就很高。陛下因此忌憚永王,而永王也在防着陛下,遲遲不肯上交兵權。」
「這也是陛下非要立我爲後的原因。」我替蕭允把嚥下去的後半句話給補上。
大雍朝太祖號稱馬背上的帝王,一生南征北討,爲大雍打下了遼闊的疆域,大雍的兵馬也因此而分散。
榆林守天子,京畿衛國都,越軍震南蠻,寧軍戍西域。
大雍的主力軍隊有四支,其中御林和京畿由大將軍領兵操練,越軍由越地太尉掌管,戍守西域的寧家軍則由世代爲皇室心腹的博陽侯統領。
到了趙淳騫這代,國家內部安穩,外部有老祖宗的威名震懾,分散的大軍如何集中回皇帝手裏,就很讓人頭疼了。
趙淳騫費了很多功夫纔將御林和越軍的兵符拿到手裏。
南蠻子祖上被打怕了,一向懦弱。只是不想越軍才一撤離,就有一個荒蠻小國,把分散的部落合併起來,蠢蠢欲動。
趙淳騫捨不得兵權,又不能把城池白白讓去,只好把兵符給了自己更信任的弟弟。
永王如今不願交兵權,趙淳騫爲了不使皇權旁落,只得立我,或者說,大將軍家的女兒爲後,這樣才能使正統始終有兵權威懾加持。
蕭允稟完消息,便自行隱去了。我獨身一人坐在殿內,消化這一連串的消息。
隨着溫毓鸞的身份迷霧撥開,誰害了賢福不言而喻。
或者說,爲了讓我坐上皇后的寶座,趙淳騫可沒少費心思。
難產而死的賢福、被我查到的溫貴妃,還有,對於趙淳騫來說,是意外的小十五……
既然他費盡心機地扶我上位,那我一定要回他一、份。大、禮。
一個惡毒的計劃在我心裏生成。
6
宮燈搖曳,萬盞齊舉。
這是我封后的第一次正式宮宴,在皇帝的授意下,被溫貴妃辦得很是宏大。
趙淳騫對我多是一些明面上的寵愛,實際並不信任,他一心想用溫毓鸞牽制住我,所以儘管我入主中宮半年,依舊讓溫貴妃拿着鳳印,協理六宮。
「娘娘,妾聽聞教坊的溫娘子今日會來,她一曲胡旋舞得極好,不知能否提前讓咱們飽飽眼福。」
吏部尚書的夫人向我敬酒,她是我二叔家的女兒。我今日的榮寵,襯得她也有與榮焉。
我望向趙淳騫,他不在意地擺擺手,任我做主。
「今日高興,自是要滿足夫人的。」我揚聲答道。
不消一刻,一隊身着白底綠紋色衣裳,挽着彩色披帛的舞女便來到大殿。
領頭的略微不同於他人,梳着高髻,抱着雙面鼓,袖子也更爲寬大。
「奴溫玉鵠攜教坊司衆人爲陛下獻藝,祝陛下福壽康健,坦通仙境。」
趙淳騫聽了祝詞,滿意點頭,還未表演就喊了賞。
我在一旁笑道:「名字跟貴妃有兩分相似就罷了,小嘴兒也甜,想來性子也是如貴妃這般,是一等一的可心人兒那。」
溫毓鸞勉強一笑,並不言語。
我聲音不大,但周圍的嬪妃也都能聽見。
皇后繼位,溫貴妃卻依舊拿着鳳印,如今後宮衆人都知道兩位在鬥法。
見我出言諷刺,馬上有人跟着說道:「既然這麼相似,一會兒咱們就叫來看看她長什麼樣子,像不像貴妃的姐妹。」
「孫昭容,你莫要胡說,貴妃與伶人怎可是姐妹。」
有與溫毓鸞交好的妃子呵斥。
鼓樂奏響,大家又都恢復了從容優雅的姿態安靜觀舞,只有溫貴妃的臉色陰沉的可以滴水。
絃歌一聲雙袖舉,迴雪飄飄轉蓬舞。
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我看着皇帝漸漸坐直的身子,舉杯痛飲,寬大的袖子遮住了我滿意的笑容。
越缺什麼越渴望什麼,趙淳騫喜歡青春永駐,千秋萬代,我送他一些又何妨。
一曲舞畢。
「賞。」皇帝原本興致缺缺,此刻卻興奮不已:「朕很久沒見如此靈動的胡璇了。說起來,胡旋舞還是……」
趙淳騫適時收聲,但周圍聽見的宮人都知道他嚥下去的是什麼。
賢福皇后極善歌舞,胡旋舞是她的壓身絕技之一。
我沒有接話,他怎敢想念賢福。
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賢福是如此的傾慕信任她的丈夫,卻不想還是塗糟算計,落得個身心俱疲,性命全無的下場。
趙淳騫似是想到什麼,指着溫娘子道:「你,走近前來。」
墜在鼓上的鈴鐺隨女子動作發出叮噹脆響。
膚白如脂,墨髮如漆,滿搦宮腰纖細。
「奴教坊司溫玉鵠參見陛下。」
「抬起頭來。」
少女臉頰飛起兩抹紅暈,含羞帶怯的樣子嬌媚至極。
孫昭容看清了溫玉鵠的樣子,不由驚呼:「真的和貴妃娘娘如此相像!」
「陛下恕罪。」
溫毓鸞自知躲不住了,狠剜我一眼,起身請罪。
我微微笑下,全當回應。
其實她們兩人頂多兩分相似,不過是剛纔的鋪墊讓在座的各位都有了印象,這會兒看去纔會如此驚訝。真論起來,她與賢福的氣質纔是如雙生姐妹般。
「這是臣妾的庶妹,早些年被拍花子的拐走一直下落不明,不想竟是流落到了教坊司。教坊司的伶人由都是有編制的,臣妾這才安排玉鵠獻藝,希望陛下賞她個自由身。」
溫貴妃似是在爲妹妹的悽慘經歷痛心,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聲淚俱下。
如此善良多情的貴妃,誰又知道,她未出閣時,便敢指使賊人把姨娘和庶妹擄走。
「這孩子太過可憐,求陛下爲她脫籍,臣妾也可給她找個好人家託付。」
趙淳騫目光沉沉,沒有應聲。
他在猶豫。
且不說齊人之福,娥皇女英是世間男子都想要的美夢。
更何況,他越看溫玉鵠,腦海裏已經模糊的髮妻身影越清晰。
可貴妃的一番話,若是他主動開口,難免會有人說他好色。
「這孩子雖然經歷悽慘,但能夠練就一番好舞藝,可見是個自強不息的。這樣的好孩子,什麼樣好人家都是嫁得的。」我看穿了趙淳騫的想法,主動開口讚歎。
皇帝主動收伶人入宮是好色,但如果是皇后褒獎過的,那就是在爲天下女子的表率。
果然,聽了我的話後,趙淳騫表情鬆快不少,眉梢也露出了兩分笑意。
「你經歷坎坷,卻不自輕自賤,如今正當年華,可願入宮伺候?」
7
中秋當晚,溫玉鵠被封了美人,如願入宮。
年輕的美人如花一般,癡纏着皇帝夜夜笙歌。
趙淳騫偏愛纖弱幼態的美人,只是他年事已高,不好主動要求這般氣質女子進宮。
如今有了溫美人,忍不住的百般寵愛。
溫玉鵠更是個妙人兒。
花魁娘子蘇海棠被她叫進宮做伴,沒過多久,便推薦枕蓆,讓蘇海棠上了龍榻。
面對這樣一潑辣一嬌柔的二女,趙淳騫受用至極,難免對朝政多了些不耐。
溫蘇二妃的豔名傳遍大雍,昭陽殿裏的香豔故事更是在街角茶館間口口相傳。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娘娘,溫貴妃求見。」
談棋走進內室,低聲稟報。
我揚眉,心下有了計較。
「讓她直接來內室。」
溫毓鸞走進內室,見我並未梳妝,依舊歪歪斜斜地倚在迎枕上,面露驚訝。
「本宮小月沒有坐好,如今倒是添了個頭疼的毛病。」
受了她的禮,我懶懶開口。
溫毓鸞並未接話,只是示意跟她一起進來宮人,把托盤上的東西遞上來。
「娘娘,陛下已經下旨,讓臣妾把代爲保管的鳳印交還娘娘。」
「唉,」我輕嘆,一副後悔的樣子,「我原是想和貴妃一爭高下,弄了溫玉鵠入宮,如今卻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皇帝多病,太子年少不經事,如今後宮又添了兩個妖妃,朝臣們徹底坐不住了。
他們已然不能信任皇帝,爲防意外,皇后就要更有權威壓制後宮。
原本趙淳騫是想用溫毓鸞牽制住我,這下被朝臣吵得頭疼,只能棄了這步棋。
「娘娘如今鳳印在握,一定能掌握後宮,剷除妖妃。」
溫毓鸞回的是漫不經心。
「說起來,你們雖爲姐妹卻水火不容,本宮對溫美人瞭解不多,真要計較起來,還是有賴貴妃出手呀。」
「臣妾愚鈍,恐幫不上娘娘。」
見她反應平平,我轉開話頭,拉着她說起了家常。
「五皇子身體硬朗,騎馬射箭很是英武。」
「那孩子天生好動,宮裏圈不住他。」
提起兒子,溫毓鸞臉上掛了笑。
「是啊!說起這個,五皇子到不像陛下,很像永王呢。」
「娘娘慎言!」
見她反應緊張,我不在意笑笑。
「貴妃莫要誤會我了,我是希望五皇子和永王一樣,可以做大將軍,保家衛國那。」
趙淳騫身體不好,連帶滿宮的孩子也多是病懨懨的。
只有五皇子,自生下來便體質強健。
溫毓鸞起身要走。
我狀似無意地嘆道:「要是本宮的十五有五皇子的福氣就好了……」
她要行禮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神閃了閃,又恢復了波瀾不驚的樣子。
Ṭű₍送走溫毓鸞,蕭允悄無聲息地飄了下來。
「溫貴妃知道十五皇子的事!」
我冷哼。
我拽着她東拉西扯,不是閒得無聊,只是要在我們的計劃正式開始前,試探一番。
「趙淳騫太自負了,毫不遮掩地把十五送到江南的行宮,有心人都能查到。你去挑一隊人,去江南,把十五帶回來。」
「娘娘!這太危險了!」
蕭允顯然是極不同意。一旦十五離開江南,所有人都會知道我打的是什麼主意。
「你要清楚,小主子纔是至關重要的!」
我稍緩口氣,繼續道。
「我們的人哪怕快馬加鞭,到江南也要一月有餘。只要我們加快動作,三個月內能事成,這便是最安全的路。」
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十五,我的小十五,必須安全又風光的回家。
「今日本宮算是跟溫毓鸞過了明路,永王是一定要有動作的,這時候咱們只需要加把火就夠了……」
我眼裏閃過冷芒,裝病做戲一場,可不能只給溫毓鸞看。
蕭允附耳過來,聽了吩咐,便急匆匆地去準備了。
是夜,萬籟俱寂,只有昭陽殿的燈火通明,絃樂不絕。
閒棋狼狽叩響了昭陽殿的門環。
「閒棋姑姑!」
宮人見到閒棋,顯然有些驚訝。
閒棋見門開了,不等寒暄,便往殿裏跑。
宮人見狀,忙攔着。
「姑姑,皇上在裏面那,別衝撞了。」
「我就是來尋陛下的!皇后娘娘不好了!」
見阻攔的宮人愣住,閒棋趁機越過阻隔,一邊跑一邊喊:「陛下!陛下!快去看看娘娘吧,娘娘不好了!」
絲竹戛停,內殿似是聽到了外間的吵鬧,有道極綽約婀娜的影子搖擺而至。
「早聽說宮裏的女人爲了爭寵,什麼手段都能使出來,不想皇后娘娘也不能免俗啊。」
聲音嬌媚甜膩,言語卻十分大膽。
是蘇海棠,她香肩半露,雲鬢散亂,對各種打量的目光視若無睹。
趙淳騫此時也披衣出來,聽了這話,臉色也十分的不好看。
「皇后怎麼了?鬧到這來,朕又不是太醫!」
「陛下,皇后娘娘不好了!」閒棋眼裏含淚:「戌時娘娘便不舒服了,直說頭疼。現下把能叫的太醫都叫來了,都不大管事。」
「娘娘臉已經疼白了,此時進氣多出氣少,太醫說要請陛下去拿主意了。」
閒棋再也忍不住淚,嗚嗚地哭了起來。
聞言,趙淳騫臉色驟變,忙喊人擺駕苣若殿。
蘇海棠還要說上兩句,被一旁溫玉鵠拉住。
「陛下,咱們也很關心娘娘呢,可否一起前去。」
趙淳騫此時也顧不得美人兒,穿好鞋,抬腿便走,只丟下一句跟上。
苣若殿此時一片寂然,除了內室偶爾傳出皇后的呼痛聲,餘下人皆默默不語。
「皇上駕到——」
見皇帝來了,太醫皆是鬆了一口氣。
皇后脈象虛弱,看着已經是不行了,皇帝來了發話,他們也好交代。
只是這口氣還沒落下,就聽到他們的陛下不容拒絕地命令。
「你們若治不好皇后,有一個算一個,都去給皇后陪葬!」
趙淳騫說着,就要邁步進內室。皇后若是不明不白的沒了,只怕上官家的老東西要鬧。
「陛下!」梁徹施匍匐着攔下皇帝,「皇后娘娘的病來的蹊蹺,臣等翻遍典籍也找不出病因。陛下龍體要緊,還是不要進內室了。」
趙淳騫腳下一頓,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做到外廳椅子上了。
「臣妾去看看娘娘吧!」
一直沒出聲的溫玉鵠見皇帝面色糾結,主動說道。
「臣妾聽着症狀,倒像是民間丟魂的樣子。教坊司魚龍混雜,臣妾倒是撞見過不乾淨的東西。也是機緣,遇到了一位師父,臣妾請他了一壺酒,他回贈臣妾一個錦囊,說是遇見難以醫治的病症,可以把裏面的藥丸個和水喫了。」
「拿出來給太醫看看。」
趙淳騫面露好奇,他身體一向不好,人醫的方法試盡,依舊不痛不癢。若不是怕朝臣反對,早想試試丹藥靈符,巫醫老道了。
梁徹施是皇后的專用御醫,此時他順理成章地被推出來拿主意。
他面露猶豫,最後還是咬牙應下。
「陛下,臣現在對娘娘病症束手無策,只能借溫美人的藥丸一用。」
說着,便轉身衝溫玉鵠說道:「請娘娘隨臣進去。」
8
「巫醫的法子頗爲古怪,你們看見了恐是不好,都下去吧。」
溫玉鵠揮退了內侍。
見我睜眼,她忙扶起了我。
「娘娘受苦了。」
我擺手,示意梁徹施把紮在我身上的銀針撤下。
銀針撤下,我瞬間感到清明。
剛剛在銀針的壓力下,我半夢半醒,昏沉得不行,好在尚有一絲理智,能撐着騙過太醫院。
我喝下溫玉鵠奉上的茶,潤了潤嗓子。
「你可想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本宮的棋局擺好,你就只能做棋子,本宮吩咐下去的事,你必須要不差一絲一毫的執行。」
「娘娘,我記得我爲何入宮,我不悔。」
溫玉鵠搖頭,她跪在榻角,有着與一身寵妃裝扮不同的低眉順耳。
「你起來吧,一會兒出去,陛下問什麼你順着他說就是。」
「娘娘,」溫玉鵠猶豫開口:「我怎麼樣都是願意的,只是,海棠……」
我挑眉,在宮裏待久了,倒是少見泥菩薩。
「她不是過得很是得意?」
我饒有趣味地打量她,想看看她怎麼回。
「海棠只是嘴壞一點,在教坊司對姐妹們都很是照顧。看在她有意無意地幫了娘娘的份上,請娘娘事成後爲她留一條生路。」
還不算太蠢,知道點明海棠的用處。
「她有自己的任務。」
我冷下神色,漠然開口。
溫玉鵠愣了下,便不再多言,規矩的行禮出去了。
海棠纔是我原定的棋子。
出身風塵的花魁妖妃,這是一個多麼合理的清君側的藉口。
之所以後來改選溫玉鵠,是因爲我見到她畫像的第一瞬,就算定趙淳騫會收下她。
狗皇帝與賢福少年夫妻,賢福年輕時的樣子,是他揮不去的夢魘。儘管他下令殺了賢福,卻依舊病態的收集有關賢福的一切。
溫玉鵠的孃親當年爲了保護她,委身賊人,讓她趁機逃脫。不想那夥強盜惱羞成怒,直接殺了她娘。此番機緣巧合,她也是一心報仇,纔會如此配合。
溫玉鵠去外間知會我沒事了,已經睡下。
趙淳騫現在滿腦子想着巫醫的神奇,三言兩語就被她和蘇海棠哄走,根本無心看我。
太醫們見我無事也自行散了。
「那你呢?」
我看着垂首立在一旁的梁徹施,突然發問。
「談棋說,爲本宮接生的差事,是你主動請纓的。」
「那時本宮和溫貴妃誰輸誰贏也未可知,你爲什麼要着急投靠?」
「或者說,你爲什麼不去投靠溫毓鸞?她是貴妃,我是妃,明眼人應該都會願意選溫貴妃吧?」
「臣有罪。」梁徹施跪了下去,「臣投靠娘娘,就是想借娘娘之手,查明姐姐身死之故!」
「說清楚,當初到底想借本宮之手查明真相,還是想借本宮生產的時機,爲太子掃平阻礙!」
見還他不肯說實話,我冷然呵斥。
此言一出,梁徹施的力氣彷彿被抽乾,頭垂了下去,徹底匍匐在地上。
「娘娘,臣只想給姐姐報仇。」他帶了哭腔,哽咽道:「我十三歲便認識姐姐了,哪怕知道她是皇家的兒媳,還是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我一路追到宮裏,看着她滿身鬱郁地做着這中宮,我恨啊!」
「皇權傾軋,後宮亂如渾水,姐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沒了,我查不到兇手是誰,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護姐姐留下來的骨肉。」
「可在爲您接生的時候我覺察到了異常,後來也猜到兇手是誰!」
「我好恨!恨我爲什麼沒有提早發現!恨我身份卑微如草芥!我恨我知道了真兇卻無能爲力!」
我沉默地看着壓抑着痛哭的男人,沒在言語。
半晌,梁徹施似是哭夠了,木木地起身,行禮便要走。
「回去準備些丸藥吧。」
他眼神中迸出驚喜。
「制好後,悄悄地送去昭陽殿。」
天暖了許多,日頭也越發早的升起。
他含淚向我磕了三個頭,決絕地走向了半透黎明。
我看着窗間透過的微亮發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9
在趙淳騫的授意下,溫玉鵠口中那位有大機緣的巫醫被尋進宮了。
皇帝喫了「靈丹妙藥」,身體好了很多。龍顏大悅之下,封了那巫醫爲國師,平日裏也很是尊敬。
國師大人咬定宮裏有不乾淨的東西,纔會使帝后身體受損。
他拿着羅盤在宮裏轉了又轉,最終轉到了溫毓鸞的門口。
溫貴妃的寢殿被搜出了有關帝后、太子的巫蠱小人,如今被壓到了祕獄聽候發落。
五皇子還未來得及爲求情,便又被人撞到書箱裏有寫了人名詛咒小人。
「本來陛下還有些懷疑,準備細查巫蠱禍事。誰承想,五皇子竟然在大朝上對着永王殿下喊救命。咱們陛下這下急火攻心,直接暈了過去。」
蕭允向我複述着大朝上的熱鬧,眉間眼角盡是得意。
「原本咱們散播五皇子和永王的消息,也只是想讓陛下生疑罷了,誰知五皇子竟然先信了!」
「好了,我們的計劃可能要變了。」我示意他冷靜。
原本以我的謀劃,這件事也只會讓趙淳騫更加迷戀巫蠱的力量,從而讓我在朝堂上有空子可抓,如今看效果,倒是天助我也。
我去見了溫毓鸞一面,直覺告訴我,她有話對我說。
果然,她懇求我爲她向皇帝帶句話。
「本宮自始至終都是陛下的人。」
「我初入宮時,是爲永王遞了兩回消息,可陛下都知道的,我不會害他!」
見我不語,她越發瘋狂。
「上官月白!你是不信嗎!」
「他說了,我纔是他心中的皇后,現在只不過是權宜之計!是你挑撥得陛下!」
ƭŭ̀₀她這般模樣,已然是套不出什麼話了,我轉身欲走。
「永王要謀反——」
在我的衣襬即將甩出祕獄門口時,溫毓鸞突然大喊。
「永王當年從越地帶回了一隊軍士,放到了離京城百餘里的山谷祕密訓練,我被抓當天,有人傳消息給我說,永王的親隨壓着輜重往京畿去了。」
Ťű̂ₜ「你快通知大將軍,調兵來保護陛下!」
她緊扒在獄門上,說得急切。
「貴妃竟如此關心陛下。」我走近,臉上的嘲諷不加掩飾;「怎的不早告訴陛下永王屯兵的消息?」
「是怕沒了功勞不能得到陛下寬恕,讓你將功折罪嗎?」
「我無罪!」溫毓鸞滿臉驚慌,「都是因爲你這個賤人我纔會落得如此下場!」
「割了她的舌頭。」
溫毓鸞還要掙扎,我卻懶得再多看一眼。
不說她別的陰司,只是對賢福下藥一條,就足以取了她的性命。可惜我答應了溫玉鵠,只好留她一條性命。
「永王,怕是馬上要反了。」
我召來蕭允。
「這,會不會是溫貴妃詐我們。」蕭允猶豫。
「不會,這是溫毓鸞用來保命的手段,如今肯說了,那定然是她瞞不下去了!」
「你快去通知父親。」
永王和我一樣,都瞭解陛下,瞭解這位皇帝的疑心。
如今他若不快速出手,等趙淳騫清醒來,可能直接會對他下誅殺令。
「十五也快到了,咱們要做好準備。」
蕭允領命,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趙淳騫喫的藥丸,不但會上癮,還會使他氣血不平,容易發怒。每次發怒之時,血氣燃燒,也是在消耗他的生命力。
他這樣多疑的人,配上這樣效果的東西,久而久之,便會產生幻覺,覺得周圍都是要害他的人。
不出所料,趙淳騫傍晚醒來,張口就要斬了五皇子。
此時隨侍一旁的正是蘇海棠。
「陛下,五皇子竟然敢詛咒您,直接處死太便宜他了。」
蘇海棠一邊給趙淳騫喂藥,一邊跟趙淳騫撒嬌。
「臣妾聽聞有古時一種獵人刑法,專門用來懲罰不敬巫神的罪人,讓巫神帶走那些心懷不軌的人」
趙淳騫此時只覺得氣血一片上湧,身體熱血沸騰。
獵人遊戲,正好泄泄他身上的火氣。
他們此番對話並沒有遮掩,皇帝要獵人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皇宮內外。
我召了羣臣入宮,商量對策。
這次巫蠱之禍牽連甚廣,不少朝臣的族親弟子也被牽連入獄。
皇帝不敬巫神的「犯人」,便是這些官宦子弟。
「娘娘,您快去請大將軍調京畿軍來吧!這等暴虐之事,咱們一定要阻止陛下啊!」
「請娘娘調京畿軍!」
朝臣紛紛跟着請願。
見我依舊面露猶豫,老相爺主動說道:「娘娘的顧慮臣等知道,只是如今人命關天,裏面有許多的蒙受冤獄的清白官員,這是國本,不可動搖啊!」
「求娘娘救我兒一命,老臣願帶着孩子告老還鄉!」
吏部尚書也跳了出來,顯然是擔心極了,已經不再有所顧忌了。
有人開頭,自然有人跟着。
一時間,宣政殿譁然一片。
正亂着的時候,有一個血人猛然摔進了室內。
「永王——」
「反了——」
10
那人聲音微弱,卻足以震撼人心。
剛剛還亂作一團的內殿,竟瞬間靜了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向老相爺福了一禮。
「此誠危急存亡之秋,本宮着人去找父親領兵來援,還請相爺代百官爲我上官家做個證。」
老相爺拱手應了。
「內侍能看見永王的反軍,想必他們已經衝進宮來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咱們還是要找御林軍的。」
我環視羣臣,試圖找到御林軍統領。
「御林軍統領在陛下身邊。」
有朝臣艱難回答。
羽林軍駐守皇城,此時外圍在浴血奮戰,內裏的統領卻在陪着皇帝玩獵人遊戲。
衆人思及此,面色各異。
「那就只有拿到軍印了。」
我打破了沉默。
皇宮的西南角,是御林軍的訓練場。此時只能是有人拿着御林軍的兵符,將這些羣龍無首的殘兵整合起來才能不至於陷入被動。
大臣們也都想到了這點,此時也顧不得規矩,一股腦地在宣政殿翻找起來。
正無頭緒之時,溫玉鵠怯怯地走了進來。
朝臣中不乏認識她的,紛紛擰了眉。
她雖然不如蘇海棠出名,但妖妃的名頭還是做實了的。
我勉強笑道:「溫美人是害怕了嗎?沒事的。」
「我是來給娘娘送東西的。」
她臉色蒼白,攤開了緊篡的右手。
我凝神望去,她手裏的,正是衆人尋找的御林軍兵符!
我有些詫異。
「兵符怎麼會在你那?」
「蘇姐姐要帶陛下去獵人,我阻止不成,只能偷了兵符給娘娘送來,盼望娘娘能帶人阻止這樣的暴行。」
她紅了眼圈。
我沉默,擺手讓蕭允接了兵符去調兵。
按計劃,溫玉鵠和蘇海棠今天都會陪皇帝去獵人,蕭允會帶着一隊人尋過去,處置了她倆。而御林軍兵符,會在蘇海棠的屍身上找到。
蘇海棠這是用自己保住溫玉鵠。
蕭允動作迅速,很快集結好宮內還沒受到衝擊的御林軍人馬,在叛軍之前回到了宣政殿。
叛軍剛殺進內宮,就發現自己被包了餃子。
我剛剛的猶豫也只是面上功夫。
實際上,我父親隨永王反軍而動,眼看着他們的軍隊全衝進了皇宮,這才號令隊伍撲上去,和御林軍來個裏應外合。
永王被當場誅殺。
蕭允將血淋淋的越軍兵符呈給了我。
叛軍打着清君側之名,一進宮中便直奔的獵人場。
蘇海棠被趙淳騫推出去,希望以此來平息衆怒。
但顯然沒人買賬。
趙淳騫驚懼之下,又暈過去了。
他也是命大,昏在了死人堆裏,永王懸賞千金,令無數人去尋他,還是矇混過去了。
朝堂經歷了這場異變,到少了些勾心鬥角。
朝臣們藉着永王清君側的名頭,把巫醫國師一衆人等都清除掉了。
溫玉鵠因爲送兵符的功勞免去一死,如今貼身照顧着趙淳騫。
我按之前答應她的承諾,判溫貴妃與溫家八百里流放,每日受鞭笞十棍,飽嘗顛沛流離。
皇帝對丹藥上癮,喜怒無常,如今不論身體和精神都不再適合處理政務。衆人默契地把他遺忘在昭陽殿,準備太子的登基儀式。
「娘娘,小主子到京郊了。」
蕭允悄無聲息地把消息遞了過來。
我面露驚喜。
「和小主子一起來的,還有博陽侯。」
見我高興,蕭允僵着臉又補上了下句。
趙淳騫在驚慌之下放出了一枚特質煙花。據說這種煙花可讓城外的皇家死士看到,從而放出狼煙,通知塞外駐軍勤王。這是皇室保命的手段,若不是趙淳騫暴露,誰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法子。
我揮手叫他下去,兀自一人坐着,把玩一隻被摸得光滑的古樸木簪。
博陽侯、寧昭晗……
他,要阻止我嗎?
-11-
三月三,上巳節,木棉花落刺桐開。
這次宮變死了不少人,藉着祈福名頭,我帶着闔宮妃嬪去了京郊。
趙淳騫不知在哪聽了消息,帶着溫玉鵠硬是跟來了。
他現在沒了藥丸,整個人枯黃乾癟,藥癮發作的時候,便不由分說地打砸東西,鞭笞宮人。
溫玉鵠脖子上滿是青紫。
她常常被趙淳騫認成賢福。
趙淳騫發狂時,也只有溫玉鵠能讓他稍稍平靜。但更多時候,趙淳騫會掐着她的脖子,問她是不是來索命的。
「你是來接十五的。」
趙淳騫執意與我同乘鳳輦。
「十五不是死了麼?」
我嗤笑,反問他。
「你知道十五沒死。」
他難得清醒,此時異常平靜。
「你若想扶十五爲帝我不會阻止,十五和太子一樣,都是我的皇兒。」
「你的皇兒?!」我怒火中燒,壓抑着的聲音忍不住顫抖。
「你的皇兒早死在那碗墮胎藥下了,你怎麼敢說十五是你的孩子!」
趙淳騫閉耳不聽。
「十五還未取名,就取宸字吧,趙嘉宸。」
「十五不會跟你姓!」
「那你千辛萬苦把他接來做甚?不做我兒,他只能是棵無名無姓的野草。」
「還是那句話,你扶哪個皇兒上位都無所謂,你都可以安安穩穩地當十幾年實權太后。」
他眼中閃過冷芒,依稀間又成了那個機關算盡的帝王。
「但若你起了異心,博陽侯會隨時會帶着兵將入京勤王。」
我心下駭然,面上還是強撐着。
「陛下怕不是忘了,臣妾入宮前,和誰家訂下了婚約!」
「咳、咳咳——」
趙淳騫的面上浮出了層虛汗,眼裏閃過了掙扎神色。
「你不必詐我!」
「你個賤人!」
他像是要分裂般,一個是冷靜睿智在談判的帝王,一個是要被情緒吞噬的野獸。
看着已然要失控的皇帝,我輕笑。
「當年你忌憚我兩家結爲姻親,蠱惑我哥哥構陷老博陽侯,Ťű₄又強召我入宮,生生拆了這樁婚事時,怎麼沒想到有現在這般隱患?」
「你太自負了,教唆我哥哥算計老博陽侯走上歧途,想要斷我上官家的根基,收了我父的一半的兵權,又轉頭立他女兒爲後爲你的皇權保駕護航!」
趙淳騫捂着腦袋,目眥欲裂。
看到他這般痛苦的樣子,我心裏升起了隱祕的快意,決定再給他重重一擊。
「有個事忘了告訴陛下了。」
「臣妾去祕獄見了溫貴妃最後一面,可憐她一心撲在陛下身上,不但要爲陛下在永王面前扮雙面間諜,還要爲陛下生兒育女。」
「她發了毒誓說五皇子就是陛下的親骨肉呢!唯一健康,本可以長壽的,親、骨、肉。」
趙淳騫再也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哀嚎聲。
我靈巧躲過他隨手扔來的東西,喊人把他抬下去。
梁徹施聽見動靜,冷着臉讓宮人把皇帝往他車上抬,他是隨行的大夫。
這下車裏就剩我和溫毓鵠了,我看着滿身傷痕的女人,難得軟了心腸讓她到我跟前伺候。
她拒絕了。
「蘇姐姐替我去死了,但我的罪責實難免去,伺候陛下,是在爲我做錯的事贖罪。」
我無言,任她去了。
母親大仇得報,她便沒什麼活着的念頭了,如今生生撐着,也不過是想把蘇海棠給她續的命活長一些。
上巳節的祭祀很是宏大。
一連三日的遊慶,大雍朝堂上的沉痛也洗刷殆盡。
我趁着夜色,一身勁裝,乘快馬去了十五暫住的別院。
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我的十五,是娘來得太遲了。
十五很是瘦弱,一點也不像一個兩歲的孩子。
十五很乖,看見生人也不哭不鬧。
十五不願意叫我娘。
我輕輕地攬着他,摩挲着他大臂上的胎記,哼着不太熟悉的童謠,哄他入睡。
沒關係,我們母子,來日方長。
我默默地想着,和衣睡去。
朦朧之間,院子裏突然一片鬧聲。
「快!去請隔壁的鏢頭來幫忙!」
火光四起,濃煙滾滾。
睜眼,窗外是一片火海。
十五被聲響驚到,貓一樣哭了起來。
我摟着十五輕哄,神色冷然。
有內鬼,這次的行程應該只有被抽調的少數暗衛知曉。
我努力冷靜,心中設想着來敵是誰,如何應對。
「上官大人別來無恙。」
火勢很快被控制住了,門口有男子的聲音響起。
上官大人,我不由擰眉。
「寧昭晗!你不應該在西域戍邊嗎!」
院外的聲音顯然一驚。
我聽了這番對話,已然顧不得什麼,把十五遞給嬤嬤,緊了緊披風,便推門出去。
擋在門前的男人身姿挺拔,揹着一把大弓,即便只一個背影,也能感受到其身上的冷然肅殺之氣。
他聽見動靜,側頭看了一眼。見是我,便默默地把路讓了出來。
院外的是我哥,上官辰榮。
「阿月!」見我出來,他揚起了笑臉,只是眼裏的癲狂讓人止不住地發寒。
「你接到小外甥了?」
我掃了一眼身旁的寧昭晗,他變化很大。
記憶中,他姿態風流,恣意快活,身上的銳氣藏也藏不住。如今卻像是一把被包住了的殺器,渾厚沉靜,讓人暗自忌憚這平靜後兇險。
聽嬤嬤的意思,他們是半路上碰見了寧昭晗和他的手下扮作鏢隊,之後便一路相隨,解決了不少麻煩。
顯而易見,就目前來說,他們沒有惡意。
棘手的還是上官辰榮。
「兄長既是知道我和十五在室內,爲何還要放火?」
我餘光瞄到寧昭晗偷偷衝院外打手勢,心下了然,盤算着如何拖延時間。
「十五身體弱,放把火,剛好替他祛驅邪祟。」
「這話真真好笑,你我兄妹一場,到不用找那些冠冕堂皇的藉口。」
「既然阿月要我直說,那我也不繞彎了。」他眼裏瘋狂更勝,激動之下,言語裏也帶了一絲顫抖:「把兵符交出來,我便放過你們母子!」
「呵。」我止不住地笑。
我的親哥哥爲了兵權,尚可以痛下殺手,我又如何敢交出這保命符。
上官辰榮見我不語,開始自說自話。
「阿月你不必有顧慮,待我奪了這趙家的江山,你便是新朝最尊貴的長公主!我知你對兄長壞了你姻緣一事多有怨懟,正好今日寧昭晗也在,我着人綁了他,讓他奉你爲主。」
當年我與寧昭晗一同在軍營長大,兩小無猜,兩家也順着緣分結爲兩姓之好。
我哥鬼迷心竅,在趙淳騫的指使下,算計了老博陽侯,讓寧昭晗不得不去西域戍邊,而他則趁機退婚,把我送進了皇宮。
「爹讓我把家主讓給你做,我便讓了,如今我向你要兵符,你也不該小氣!」
上官辰榮的情緒越發激動,全然沒注意他後方兵馬已經被悄悄解決掉了。
「大人!小心!」
身邊侍衛驚呼出聲,他被絆馬索打在了馬下。
隨身的護衛帶着他且戰且退。
我緊盯戰局,一言不發。
「阿月,他必須死。」
寧昭晗在我身後低聲提醒,揹着的弓已經被拿到了手上。
我沉默,不置可否。
「他若活着,上官家要麼反,要麼退。」
大雍近年來多動盪,上官家多軍部子弟,若是安分,便是大雍的一把利劍,若是謀逆,那必然要和皇室兩敗俱傷,動搖國本。
「你是國母,也是上官家的家主,你必須做出選擇。」
「大雍不能再來一場叛亂了。」
我閉了閉眼,再睜眼,一把打歪了寧昭晗已經搭好的箭。
似有心靈感應般的,我看向上官辰榮的時候,他也向我望了過來。
「哈,阿月要殺我嗎?」
此時他身上已經掛了彩,護衛也只剩零星兩人。
他扒開擋在身前的人,一步步向我靠近。
「來呀!用兄長教你的箭法,往兄長的心口射!」
寧昭晗將弓箭塞給了我。
我箭頭稍偏,一箭射在了他的腳下。
「哥,停手!你現在回家,將來會是大雍最有權勢的國舅!」
他依舊止不住地大笑。
「這些年,爲了高位,爲了所謂家族榮耀,我扔掉了廉恥,扔掉了熱血,成了上官家最被人所不齒的男兒。」
「你勸我停手,早幹嘛去了!我停不了,我上官家也停不了!」
「阿月,你天真了。」
「你以爲兄長是怎麼知道十五進京的消息,你身邊的寧大人,又爲什麼會這麼恰好地出現!」
他俯身拔出了腳下的箭,也衝我搭起了弓。
「咻——」
「阿辰——」
弓弦脫手,清越的聲音劃破了夜空,是寧家軍弓弩特製的聲音。
寧家軍的箭出了名的玄妙,非經過訓練少有人能射出。只是我當年貪玩,硬磨着老博陽侯悄悄地教了我一手。
一箭穿心,上官辰榮鬆了力氣,慢慢地倒了下去。
我射殺了我的親哥哥。
在我爹的注視下。
-12-
行宮那邊今晚有人暗殺皇帝。
一片混亂之下,我爹發現ŧű₌我和我哥都沒了蹤影,暗叫不好,這才追了出來。
不想來了就看見我們兄妹相互舉箭的場景。
他揹走了我哥的屍首。
那個雷厲風行一輩子的男人,此時也佝僂起了腰。
臨走時,他把京畿軍的兵符也交給了我。
「爹老了,顧不住這江山朝堂了,大雍和上官家都要交在你手裏了。」
「千鈞負重,你要好好保養,守住本心。」
我捏着兵符,木然盯着我父兄的離路,一動不動。
「阿月,回去吧。」
寧昭晗陪我站了一宿,眼見天光大亮,他勸我停止這自懲般的罰站。
我動了動僵硬的關節,扭頭問他。
「我、十五和哥哥,是不是必須要死一個。」
「陛下說,若上官大人不死,那你和十五皇子,必誅之。」
「寧大人,還真是皇帝的一條好狗。」
這回答並不出乎意料,可我還是冒出了一股莫名的酸澀,忍不住地出言諷刺。
「阿月,這是我寧家使命。」
我再也不想理他,翻身上馬,順手將懷裏的桃木簪子扔了出去。
「你該稱我爲皇后娘娘。」
快馬加鞭,眼淚被我丟在了料峭的初春。
在上官辰榮尚未接觸權勢之時,他也會爲了哄我開心,揹着我在長街上到處走走逛逛,在大好的晴天裏教我騎馬射箭,承諾要給我找到大雍最好的兒郎做夫婿。
這是我經歷過最冷的春天。
十五被我留在了京郊小院。
這場叛亂很容易就被查出了主謀,一時間,上官家處在了風口浪尖。
寧昭晗以博陽侯之名爲我作保,說親眼見我處死了反賊。
可笑我哥哥當了皇帝心腹十餘年,臨死看透了他信奉的人的嘴臉,卻也被打成了反賊。
趙淳騫殺了溫玉鵠。
他在回程的途中發狂,順手抽走了侍衛的佩劍。
溫玉鵠被他一劍插中心口,就這般玉殞香消。
梁徹施說她是解脫了,走時面中含笑。
她始終覺得自己不配蘇海棠的一番真心。
面對苦難,溫玉鵠總愛選擇逆來順受。她對每個人的善意都抱有極大負擔,被分擔了的苦難,她不會覺得幸運,只會惶恐,反而徒加痛苦。
梁徹施說完溫玉鵠,突然讓我去看看趙淳騫。
我厭惡見他,把他扔在昭陽殿裏,撥了最刻薄的宮人照料。除非涉及生死,否則一律不準來找我。
我雖驚訝梁徹施的決絕,但又覺得合情合理。擇了一個晴好的晌午,我去看了趙淳騫。
他在吐血,大口大口的黑血。
花白的頭髮被汗水打溼成縷,臉上也十分狼狽,紅的黃的黑的,一塊塊的結了硬痂。
顯然,離了溫玉鵠,沒人願意伺候他。
「朕要喝水。」
看我過來,趙淳騫開口吩咐。
一代君王被人棄之如敝屣,像野狗一般連口水都喝不上,我這樣,也算復仇了吧。
我看着這個被我算計地一敗塗地的男人,心裏卻沒有預期的那般暢快。
「蓉妃!朕要喝水!」
趙淳騫見我不理他,更加氣急,又嘔出一口黑血。
蓉妃,真是很陌生了。
我都要成太后了。
禮部前兩天已經把封號擬好給我過目了,因爲我要臨朝聽政,故而封號都很厚重。
我翻來覆去,最後隨便圈了一個德肅,德肅皇太后。
趙淳騫仰倒在了牀上,恢復了安靜。
我回神,走近看了他一眼。
還有氣,目光清明不少。
「蓉妃,朕要去找賢福了。」
我心下了然,他這是迴光返照了。
「賢福肯定不願看見你。」
「朕是對不住她。」趙淳騫難得認了錯,「朕很想念她,朕的皇后,恭德柔順,朕見她的第一眼,便歡喜得不得了。」
「可惜,朕被困在了皇權裏。」
「人一旦接觸了權柄,身不由己的事情就太多了,慢慢地,人心就會麻木,變成沒有血肉,只會吞噬慾望的怪物。」
「大雍朝的未來十年就在你手裏,希望你最後還能像今日這般有血有肉。」
他歇了一會兒,繼續道。
「你選好誰做皇帝了嗎?朕時間不多了,該交代後事了。」
大雍皇族趙家,有着專屬皇帝的班底,他們只聽皇帝號令,只爲皇室服務,調配權由歷代皇帝口口相傳。
我站在昭陽殿門口,回身想看看這座大殿,不想卻被幾個袞金大字晃了眼。
「蓉娘娘……」
我眯眼,看見太子怯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去吧,你父皇在等你。」
目送着趙嘉燁,看他進了大殿,我也慢慢轉身離開。
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趙淳騫一生無情,晚年求仙問道,不知死後能不能看到蓬萊的樣子。
英哲十七年,高宗趙淳騫薨,年三十九。
太子趙嘉燁繼位,改號明德。
太子生母賢福皇后,加諡號恭順,追封恭順賢福聖母皇太后。
皇后上官月白,封太后,號德肅。
番外——
明德元年,新帝尚未束髮,德肅太后垂簾聽政,奏摺由丞相代批。
寧昭晗見京中塵埃落定,請摺子要回西域。
老相爺此時已然反應過來,一場宮變,三塊兵符落我手裏,這一切都是我算計好的。
故而他把博陽侯的摺子扣下,一拖再拖。
寧昭晗求見德肅太后。
「勤王事畢,請娘娘准許臣回西域戍邊。」
博陽侯府是太祖的護衛起家,聽令於陛下,拱衛皇權是他們的祖訓。
「是老丞相扣着你的摺子,不讓你走。」
「大娘娘儘管下旨,臣自會找丞相說明。」
「我也想讓你留下。」
我輕聲說道。
寧昭晗聞言,整個人忽地僵住。
見他這般反應,我不由覺得好笑。
留下他,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
「一是你與丞相和我相互間有個制約,朝堂不會爲了奪權而結黨太過。」
「二是——」
我起身出了大殿,望向了東南方,那是我家的位置。
「我爹卸任,朝中也應該要有新的大將軍坐鎮。」
寧昭晗並未應答,而另起了話頭問道:「娘娘打算如何安排十五殿下。」
我拒絕了趙淳騫爲十五起的名字,也沒有給他封號,難爲寧昭晗能找到個十五殿下這樣不倫不類的稱呼。
「他叫張十五。」
我已經被困在了皇城裏了。以前我以爲,是趙淳騫的壓制才讓我如此難過,可如今我算計了皇帝,執掌着天下,也體會不到半分快意。
我甚至在夜深時會不斷自問,我對趙淳騫的報復,究竟是爲了十五,還是被這滿是冰冷的皇城困瘋了,纔會如此冷血狠厲。
十五若在我身邊,我護不住他。
「他姓的是天下第一大姓,往後會有很多族親幫襯,我也只不過是他的一個富裕親戚。」
「十五有先天喘疾,京城太乾了,等盛夏過了,你親自走一趟把他送回江南吧。」
我站在皇宮的最高處,紅透了的雲彩也不能填補我的一分孤寂。
寧昭晗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側,他那常年古井無波的眸子,難得帶了情緒。
半晌,他掏出了一樣東西塞進我的手心。
是寧家軍的兵符。
「你把兵符交予我?」我驚詫,「雖不知趙淳騫最後一道密旨吩咐了你什麼,但這一定是他禁止的吧?」
「寧家效忠的從不是皇室,而是天下的百姓。」他回道。
四樣兵符齊聚,在大雍朝前所未有。
我是大雍最權傾朝野的太后。
……
明德三年,皇帝束髮入上書房,開始學習處理政務。
老丞相和博陽侯,一文一武地正好任帝師。
相比老丞相,小皇帝顯然更喜歡博陽侯這個老師。
「母后,寧侯什麼時候才能班師回朝啊!」
「在你能自己批完這一百斤摺子後。」
我頭也不抬,奮筆疾書。
我還是會懷念幼帝剛即位時。
那時候老丞相心中沒底,不願我接手朝政,再累一個人也要硬撐着把摺子給批完。
「大將軍越地大捷,要班師回朝了!」
有小太監喜滋滋地來報,看到我在室內,立馬噤聲肅立在一旁。
我瞥了旁邊的小皇帝一眼,起身捋平了袖角。
「哀家累了,今日就到這吧,剩下的摺子不懂就去問你老師。」
我前腳剛邁出內殿,就聽見兩人的歡呼聲。
我壞心地轉身回去,輕咳兩聲。
看到還張着嘴,卻憋回去聲音的小皇帝,我放聲大笑。
我也高興啊,這一仗打贏,越人至少三十年內不敢再犯我大雍。
……
明德七年,皇帝加冠,正式臨朝。
老相爺上疏乞骸骨。
按理說,我也應該功成身退,只是我總覺得不甘。
我與趙淳騫當初那樣不死不休,如今看着,我卻成了他想要的一代賢后。
滿朝文武開始忌憚太后擅權弄人。
寧昭晗卻看透了我的想法。
不知他是怎麼跟皇帝說的,翌日大朝,趙嘉燁向外宣佈了要去泰山封禪的消息。
朝臣自然反對,他剛親政,有什麼好向上天告慰的。
然皇帝金口玉言,他想做的事,已經沒人能攔住了。
首陽,明德帝攜德肅太后,帝師寧大將軍及百官上泰山。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我捧着玉璽,身着皇帝袞服,步步走上祭壇。
小皇帝瞞着羣臣也瞞着我,把衆人騙到了泰山。
趙淳騫,你沒來得及等到的封禪,我替你來過了。
……
明德八年,德肅皇太后撤珠簾,退後宮,皇帝徹底執政。
我這些年把精力全然投在了朝政上,驀然脫身,倒是無所適從。
我學着後宮的太妃們,開始養花種草。
老天爺似乎不願意讓我就此閒住,我種下的第一盆月季還沒開花,便又被皇帝匆匆請回了朝堂。
連日暴雨,黃河決堤,下游的百姓遭受水患,十室九空。
江南一帶也起了疫病。
寧昭晗去西域練兵了,百官衆說紛紜,朝堂竟是一個能拿主意的也沒有。
看到江南的瘟疫線報,我心焦得不行。
十五身子弱,每到雨季他就會病上幾日。如今怕是大夫都不好找。
下面的朝臣爭個不休,無非是一方說先賑災,一方着急查明黃河爲什麼會決堤。
「皇帝想先做哪件事?」
「兒臣以爲,水患賑災朝裏都有着先例規矩,一層層地往下辦就是了。黃河決堤卻是少見,這裏面,必然有問題。」
「那就去查黃河決堤。」
我拍板。
正逢亂時,皇帝有些壓不住臣下。
他年輕氣盛,私帶一隊侍衛,要去黃河邊上一探究竟。
我看見趙嘉燁留下的信時,他們已經跑出去一夜。
大臣們羣龍無首,我坐在珠簾後,一個頭兩個大。
我一邊派人去沿線找皇帝蹤跡,一邊着人快馬去請博陽侯回京。
等我發現沒了十五的消息時,已是五日後。
當年寧昭晗親自去送十五下江南,特地留了一隊斥候,走八百里加急道,每天將十五的起居、畫像傳遞到內宮。
想着江南的疫病,我越發坐不住了,直接叫人把這些天有關江南的摺子全部搬來我的寢殿。
閒棋和談棋陪我一起翻。
「西塘鎮,平康坊,封鎖……」
十五的宅院,便在平康坊。
我在長樂宮枯坐了一夜,一夜白頭。
皇帝和寧昭晗回來了。
都回來晚了。
皇帝在長樂宮門口跪了一整夜,滿身的白霜。
「蓉娘娘……」
見我開門他怯怯喊道。
趙嘉燁年少失恃,又橫遭宮變,再加上老相爺的耳邊風,對我是有些畏懼的。
寧昭晗告訴他,我和他生母賢福皇后關係極好,只要叫我蓉娘娘,我就絕不會傷害他。
這個辦法確實管用。
每次他這樣一撒嬌,我就會高高拿起,輕輕落下。
「皇帝啊。」我倚着門,隔着虛空摸了摸他的頭。
「蓉娘娘要走了,蓉娘娘要去陪自己的孩子了。」
說着我便恍惚着往宮門的方向走去。
「蓉娘娘,我錯了!」皇帝攔我,「我下罪己詔,您別走!」
這次我沒看他一眼,徑直離開了。
寧昭晗一路護送,直到江南,才調轉馬頭。
……
明德九年,德肅太后四十整壽,皇帝大赦天下。
我在江南,爲西塘鎮的亡魂守了兩年的墳。
到這裏我才發現作爲重災區,西塘整座城已然淪陷。
城門處看守嚴格,只進不出。
我毅然進了城。
說來可笑,整座城的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來,
我在十五昔日的宅院裏喫齋唸佛,每日早晚各點一遍引魂燈。
佛不渡我,我願渡人。
……
明德十二年,我念完了九萬九千八百一十遍往生咒。
近日做夢總是能夢見許多故人。
賢福、哥哥、梁徹施,甚至趙淳騫都出現了一兩次,就是沒有十五。
「你念了那麼多遍往生咒,十五肯定投胎了。」
寧昭晗扶我起身,把湯藥餵給我喝。
「那希望他下輩子能擦亮眼睛,不要找我這麼不靠譜的孃親了。」
這藥苦得麻嘴。
「你是天下最靠譜的孃親。」
寧昭晗溫柔地爲我擦了擦嘴,又繼續灌藥。
這藥太苦了,我真的不想喝。
「梁徹施這小子真是太不負責了!明明千恩萬謝地求着我要當我的專屬太醫,卻一碗毒藥跟着趙淳騫一起走了。」
寧昭晗安靜地聽着我的牢騷,偶爾低聲回應。
我說的累了,歇了一會。看他擔心,我又強打起精神。
「你說,這回怎得這麼巧,你來得剛剛好。」
我跌倒在佛堂,寧昭晗正好來看望。本來我都要走了,他又硬留了我幾日。
「其實我年輕時,等過你許多回,但你次次都沒有來。」
「當年爲了嫁你,我違背父兄的安排,硬是搭了個比武招親的擂臺,把所有上來的人都打走了。我等了十日,你可是你一直沒來。」
「後來再見你,沒想到就是十多年後了。那時我看着你滿身冷酷,知道我們再無可能。說起來,我覺得你氣質大變,你也如此看我吧。」
我笑得蒼白,強忍着反胃。
「你自小就是京城最明豔耀眼的姑娘,我怕你謀逆,又慶你謀逆。」寧昭晗眼中含淚,終是停下了徒勞的喂藥。
「我在京郊小築再見你,心裏就想,如果你真的要反,我就背棄了祖宗,自請除名出族。」他笑得苦澀,「辰榮哥說讓我當你的面首,我竟真的心動了。」
我們之間有太多錯過。
我張口欲言,卻沒忍住哇的一聲把喫下的藥湯又吐了出來。
寧昭晗手忙腳亂的樣子,倒是有了幾分十幾歲時青澀模樣。
我拉住他的手,讓他好好陪陪我。
「你一定要堅持住,陛下帶着太醫已經下江南了。」
我搖頭。
「你把那孩子養大,就不想看看他娶妻生子的樣子嗎!」寧昭晗攬住我,字字啼血。
我想看自己的孩子。我已經沒力說出,不知是我教得好,還是因爲有賢福的良善血脈存在,趙嘉燁的品行能力,都很出挑。
我下了地府,也是有顏面面對老友的。
「我控制住寧家軍的形勢,日夜不停地趕回京中,正好看見你全家跪在門前,接你封妃的聖旨。」
寧昭晗見我撐不住了,哽咽着把我一直想要知道的原因說了出來。
我笑,年少時的心結竟等到行將就木的時候能才解開。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下輩子,我們誰也不要遇見誰了!」
我倚在他的懷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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