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千金。
去認親時,正巧撞上親生父母被抄了家。
從狗洞裏爬出來的假千金和我面面相覷。
我瞅瞅她,又看看她身後喊殺聲震天的朱門高牆。
心一橫。
把假千金丟上牛車,拉回了我那四面漏風的家。
-1-
我是侯府真千金。
養活我十六年的阿孃生了重病,快嚥氣了才告訴我這個真相。
第二日我便借了輛牛車,足足趕了大半天的路纔來到寸土寸金的皇城根。
摸到傳說中的侯府門口時,日頭都偏西了。
誰知來的不趕巧。
聽聞樹大根深的永寧侯府捲進了先太子謀逆一案。
這會正被抄家呢。
我心頭湧過說不出的滋味,便想繞着這侯府走一圈。
也算聊表心意。
順便看看能不能趁機撿點值錢的東西。
七繞八繞,繞到了一個狗洞前。
一個梨花帶雨的瘦弱美人正從裏往外鑽。
四目相對,我們俱是一愣。
她和我阿孃長得有七分像。
約莫是那個假千金。
我猜她在我臉上也看到了熟人的影子,連哭都忘了。
硃紅色的高牆裏喊殺聲駭人。
只猶豫了兩息,我便做出了決斷。
扯起她細瘦的手臂,我一個用力將人拔了出來。
假千金硬生生將尖叫摁在了嗓子眼裏。
只從瞪大的雙眼顯出幾分震驚。
我三下五除二用牛車上破舊的草蓆將她整個人嚴嚴實實裹起來。
「不想被抓去殺頭就別動也別出聲!」
我湊近了壓低嗓音叮囑她。
接着揮舞着手裏的竹竿給了拉車的老黃牛屁股一下。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2-
到家已經是後半夜。
我徑直扛着席子把假千金塞進了唯一一間臥房。
「阿孃,」我走到炕上睡着的阿孃旁邊,輕輕搖了搖她的肩頭。
因帶了個人回來,我今晚專程點了家裏唯一一盞油燈。
燈下阿孃臉色蠟黃,她斷了幾日的藥,精神頭看着更差了。
她艱難的睜開眼,見是我,先是咧嘴笑了笑。
接着眼睛就紅了。
「不是說認親嗎,怎麼回來了?人家不認你?
「不認也不妨事,阿孃已經和村頭的趙嬸說好了,臨死前一定給你找個好婆家。
「要能喫飽能穿暖的那種,我的乖兒漂亮又能幹,指定不能讓阿孃牽連了你……」
眼見她說起來就停不下來。
我忙拆開席子把假千金拉了出來。
我突然來了一出大變活人,阿孃駭地眼睛都瞪大了。
下一秒,她的目光落在假千金臉上,嘴脣哆嗦了起來。
假千金眼睛腫了,阿孃臉上則皺紋叢生。
但這不影響她們的相像。
她和阿孃看着彼此。
沒一會就都落了淚。
阿孃嘴巴開開合合,半晌才帶着濃厚鼻音憋出來半句話:
「讓你去當大小姐,你怎麼把人家小姐綁來了?」
她悲從中來。
「莫不是侯府惱了,你們兩個都不要了?」
-3-
大夫說她這身子經不起折騰,我哪裏還敢讓她哭。
忙三兩句解釋了事情經過,又扯了扯假千金那格外絲滑的衣袖:
「這是我阿孃,也是你親孃。」
假千金仍瞪着那雙紅腫的眼,眼淚水默不作聲滾落下來。
我一拍腦門,看着阿孃。
「娘你生了個啞巴啊?」
阿孃不確定的瞅着我,說話甕聲甕氣。
「不能夠啊,生下來那會哭的挺大聲的啊。」
被我們這麼一說,假千金似乎終於回過神來。
她垂下眸子躬身對着我和阿孃分別行了個禮。
「謝謝二位大恩大德,沈珈感激不盡。」
我毫不客氣伸出手。
聲音細細柔柔,格外好聽。
「別光用嘴感激,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我。」
當時要不是看她身上掛了不少東西。
我多少得再猶豫一會。
沈珈又是一愣。
大概被我直白的土匪作風嚇到了。
不過很快她就反應過來。
手忙腳亂把頭上身上的釵環首飾拔下來往我懷裏放。
頭上手上都扒拉了個乾淨。
她下意識摸向脖頸,扯出來一塊紅繩墜着的玉牌。
要摘下來時,她猶豫了。
我看得分明,扯了扯嘴角。
「這些暫且夠了,別的你自己留着吧。」
簡單收拾了下,我招呼沈珈休息。
家裏統共一張臥榻,連凳子都是缺了角的,用一句家徒四壁來形容也不爲過。
穿堂風颳過,幾乎能聽到呼呼地迴響。
沈珈只能跟我和阿孃擠在一張牀上。
不知是本就性格溫婉乖巧,還是在陌生的環境不敢提要求。
我指了牆角那一塊地方,沈珈乖乖脫下外衣躺了下去。
累了一天,我早就困了。
惦記着明天當了銀子給阿孃抓藥的事情,很快睡熟過去。
誰知半夜身旁一陣哭叫聲將我吵醒。
沈珈做夢了,在哭着喊娘。
我一陣頭疼。
翻了個身從薄被上面揪下來兩坨棉絮塞住了耳朵。
不知她哭了多久,第二日我起來的時候她還睡着。
眼下兩塊青黑。
我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拍了拍她的臉頰將人喚醒。
「阿孃一會該醒了,你伺候她上完茅房後給她煮點棒子麪粥,我出去辦點事,你切記不能出門。」
怪我窮慣了沒過過好日子,不知道侯府是從不喫棒子麪粥的。
待我當了一隻沈珈的珍珠耳璫。
給阿孃抓了藥又買了些喫食回來。
只見滾滾黑煙從我們家四處漏風的泥胚房裏呼嚕嚕往外冒。
-4-
我嚇了一跳,丟下手裏東西就衝進屋裏找阿孃。
好在臥房好好的,只有一層薄煙。
而一牆之隔的廚房簡直亂了套了。
沈珈一張雪白的臉抹的都是黑灰。
只剩下兩隻嗆得不住流淚的眼睛雪亮,看到我如同看到了救星。
「你快來,棒子麪是哪個,我只認識這個是大米……」
她聲音漸漸小了下來。
手裏捧着只有一小碗底的白米。
那是隔壁的病秀才給我的。
說是從前學生們給他的束脩。
我每日數着顆粒給阿孃熬米湯喝。
盼着她快點好起來。
人和屋子既然都沒事。
我一顆心便放下了。
換成怒火刷刷刷往腦門拱。
「出去出去出去……」
沈珈被我趕出了廚房。
她也不走,兩隻手絞在一處,眼神頗有些委屈無措地縮在廚房門口。
我三下五除二把火點着。
又用掛在牆上爛了一角的蒲扇扇着瀰漫的黑煙。
眼見鍋裏水開了,才從櫥櫃裏挖出來半碗棒子麪倒進鍋裏攪和攪和。
沈珈眼睛眨也不眨地看我動作。
看着像是在認真學習。
我撇撇嘴,預備去後頭菜地裏掐兩根黃瓜拌個小菜喫。
誰知看我往後面走,沈珈也跟了上來。
我不理她她也跟着,忒叫人心煩。
怯生生的嗓音傳來:「我還能做些什麼?」
我揣着兩根黃瓜,盯着她仍有些紅腫的眼和滿臉黑灰,沒好氣道,「跟我來。」
放了黃瓜在廚房,我帶着沈珈進了臥房。
阿孃看着沈珈狼狽地樣子不落忍,哀哀嘆了口氣。
我從藤條編的箱子裏翻出來我唯一一件棉布衣服遞給沈珈。
「去打盆水洗洗臉,換身衣服。」
沈珈看着那套跟她身上完全不能比的碎花棉布裙子,眼睛卻彎了彎。
「哎,我曉得了。」
家裏地方窄,她換衣服時我便伺候着阿孃起牀穿鞋。
雖門窗都關緊了,可沈珈大概是不習慣在生人面前換衣服,動作有些遲疑。
被我催了才加快了速度。
她窩在那牀棉絮裏。
我給阿孃穿好鞋一抬頭。
正好看到她肩背上有不少的淤青,襯着她白皙的皮膚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5-
我皺皺眉,當着阿孃的面沒聲張。
一直到喫完飯,才悄悄拉着沈珈去了廚房,問她是怎麼回事。
難不成永寧侯府虐待她?
「不是不是,是昨天、昨天在路上顛的。」
沈珈拉着我的手掌心,頗有幾分難爲情。
我一時語塞,嘖了一聲。
「幹什麼不早說,這樣上午給阿孃買藥就順便給你也買了,現在害我還得多跑一趟。」
我看着眼前雖然穿着土氣的碎花衣服卻仍氣質清絕的女孩,忍不住道:
「那隻耳璫當了二兩銀,估摸着給你買完藥堪堪花完。
「你以後仔細着點,鄉下地方磕碰了留了疤可怎麼是好。」
沈珈先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接着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猛地抬起頭。
「那隻耳璫只當了二兩銀?」
我點頭,當她不信,從懷裏摸出來當鋪的存根讓她自己看。
沈珈接過去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嘴角便耷拉了下來。
「那對耳璫買的時候花了兄……侯府世子四十兩銀。」
她跺了跺腳,「這當鋪掌櫃忒可恨了些。」
我瞪大了眼。
一個耳朵上掛的小小飾品,能當個二兩銀子在我看來已經很高價了。
現在得知一對竟要四十兩銀。
那豈不是虧了十八兩。
雖說當時當鋪問我來歷我支吾着說是自己撿的,價值略有縮水。
可這縮的也太厲害了些!
真是豈有此理。
我心裏琢磨着這掌櫃這麼黑,來日再想去贖說不定會被狠敲一筆。
一時只覺得自己蠢透了。
因着這件事,我整個下午都心情不虞。
給沈珈塗藥時臉色黑的可怕。
沈珈不敢跟我說話,只是默默無聲把家裏裏裏外外笨拙地打掃了一遍。
沒事做的時候她就跟在我身後跟進跟出。
我下午做好飯,預備給隔壁病秀才送時,她又跟了上來。
我下意識皺了皺眉。
「你在家待着,別來。」
沈珈垂着頭輕輕哦了一聲。
我家和秀才家不過三五尺的距離。
走過去就幾步路,我卻中途聽了一樁大新聞。
鎮上唯一一家當鋪的掌櫃被官差給抓了。
因爲店裏一隻珍珠耳墜子。
村口的李嬸子站在人羣中間,壓低嗓門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
「我家男人今天正巧從那門口路過,說是跟京城永寧侯府謀逆的案子有關係。
「整個侯府都被抄家了,唯獨他們家大小姐不見蹤影,那隻耳墜子便是那大小姐之物。」
「那怎麼會出現在咱們這的當鋪?」
有人被勾起了好奇心。
「嗐,那誰知道啊。
「有人猜是那大小姐逃到了咱們鎮上附近,這會官差正挨村挨戶搜人呢,估摸着就快到咱們這了。」
-6-
我心頭一沉,背脊倏地繃緊了。
窩藏逃犯可是砍頭的大罪。
幸好當東西時我喬裝打扮成了個男人,也沒有透露自己是哪裏人。
官差一時半會應該還找不到這裏。
我心頭飛快思索着對策。
一抬頭,卻撞進一雙幽深的眸子裏 。
隔壁病懨懨的秀才靠在他那扇破落程度跟我家不相上下的門扇上。
正嘴角含笑看着我。
那張俊秀地面容因着病氣損了三分顏色,可依舊有讓人心慌意亂的能力。
這人不知是書讀多了還是怎麼。
書卷氣都化成了溫和雋秀的脾性,說話聲音溫和的緊。
「枝枝,今日喫什麼?」
我雖聽了好些年,早已經聽慣了,可還是覺得好聽。
另一個讓我覺得聲音好聽的,是沈珈。
意識到這一點,我嘴角又抿了起來。
把懷裏的粗瓷碗遞給病秀才,沒好氣道:
「自己什麼身體不知道啊,還敢出來。」
秀才是三年前南方水災逃難來的村裏。
這人一身病氣,藥不曾停,可老也不見好。
他有學問,一開始在村裏收幾個學生教孩子們認字讀書。
大家沒錢給束脩秀才也不在意。
給點米麪肉蛋,走個形式也就罷了。
阿孃看他身體不好身邊也沒個人照應,飢一頓飽一頓的。
索性管了秀才的一日三餐,讓他順道教我也讀書習字。
那會阿孃還沒病倒,幫人漿洗衣服掙錢,家裏光景也還過得去。
我每日干完農活就跟着秀才讀書,倒也識得了不少字。
我同他比村裏其他人都熟悉得多。
見我說話不好,秀才也不生氣。
接過碗讓我等着,轉身進了屋裏。
不一會再出來,一手捏着兩冊抄好的書,一手攤開是一塊碎銀子,約莫有一二錢的樣子。
「大娘身體可好些了?這些錢拿去給大娘補身子。」
「還有這兩本書,辛苦枝枝拿給鎮上書舍的老闆。」
這人說什麼也不惱的樣子跟沈珈就更像了。
兩人身上溫和柔軟的脾氣也像極,跟我宛如兩個極端。
我心頭莫名地不悅更重了。
「自己都沒多少錢,還想着接濟我,你自己收着吧。」
我伸手從他手裏搶走書冊,轉身就跑。
心頭有些難過。
今年開春以來,村裏不知怎的有流言說秀才得的是癆病,會傳染。
大家說阿孃就是跟他做了鄰居才染的病。
大家對他如避蛇蠍。
沒人來找他啓蒙幼童,有幾個村人還想把他從村裏趕出去。
就這樣,秀才沒了營生。。
他只好接了鎮上一家書肆抄書的活。
他身體不好,抄的慢,三五天一本。
抄好了便讓我去鎮上交給老闆,再帶新的回來給他,賺一點散碎零花錢。
過着勉強餬口的日子,這人還老想接濟我。
我生了氣,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
到家時,沈珈正在照顧阿孃喫飯。
她雖時時可見錦衣玉食堆砌出來的嬌貴,和阿孃也總是相顧無言。
可笨手笨腳照顧人的時候,倒也算得上有模有樣。
我知自己對她和秀才兩個人生的氣莫名其妙毫無道理。
便儘量讓自己語氣平和,抓起一個雜糧饃饃塞到她嘴裏。
「官兵要來搜村,你把臉塗黑了,抓緊跟我走。」
我摸黑避着村人把沈珈連帶着她的舊衣和那些首飾帶到了深山谷底一處隱蔽山洞裏。
山路難走,路上連我都摔了幾跤,更別提沈珈了。
到後面幾乎是被我拖着往前走。
這處是我從前上山撿菌子偶遇大雨找到的一處庇護所。
平日裏這周圍人跡罕至。
深山老林的,那些官兵不熟悉路就算進山一時半會也摸不進來。
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從包袱裏面拿出來一塊打着補丁的牀單,讓她自己找塊平整處鋪好休息。
我則掏出火摺子把山洞裏裏外外檢查了一遍,又去外面聽了聽。
萬籟俱寂,只有山裏夜間獨有的蟲鳴聲。
我撿了些乾燥的木柴,在山洞最深處點了一個小小的火堆取暖。
沈珈自知幫不上我,安靜地待在一邊看我忙碌。
她一路上摔了好幾跤,估摸着身上又摔青了。
好在我帶了藥膏。
給她塗藥時,空氣安靜的只有柴火被燒着的嗶剝聲。
冷不丁的,沈珈忽然開口,依舊是聲音小小的,不過在安靜的山洞裏聽得很清楚。
「你爲什麼救我?」
我靠在洞壁上閉目養神。
聞言眼也沒抬,「看你有錢。」
家裏積蓄花光了,阿孃又日日離不得人,我想出去做工賺錢都沒法。
當初找上侯府時,我也沒指望他們會認我這個鄉下村姑當女兒。
想着我都上門了好歹借點銀錢。
阿孃的藥不能斷。
沈珈被我如此直白的回答噎了一下。
想了想,我問:「永寧侯府,真的參與了先太子謀逆一案嗎?」
我雖是個鄉下土妞,可也知道先太子一案已經是十三年前的舊事了。
據說那時京城東市口斬殺的相關人員不計其數,護城河的水都是紅的。
隔了這麼久,這口大鍋怎的又落在了永寧侯府頭上。
我多少有些好奇箇中緣由,可沈珈聞言 ,臉色卻是一黯。
沈珈說,先太子謀逆案早就已經了了。
侯府出事是因爲黨爭,具體原因她也不大清楚。
提到這件事,沈珈情緒明顯低落了下去。
一夜無話。
我因擔心阿孃,第二天一大早天剛矇矇亮就又下山了。
跟沈珈說好沒危險就回去接她。
昨夜裏官差來過了,家裏被翻得亂七八糟。
村裏人說那些人一路去了南邊的村子,估摸着短時間應該不會再來。
我心下稍定,照顧阿孃喫了飯和藥,又給秀才送了飯。
見天色不早,便深一腳淺一腳跑上山去接沈珈。
深山空寂,她是錦繡堆里長大的。
一個人呆久了,還不知得嚇成什麼樣。
可等我趕到安置的山洞,早上還乖乖坐在角落的沈珈,這會卻不見了蹤影。
地上的火堆早就滅了。
我在周圍來回找了四五遍。
終於確定。
沈珈不見了。
-8-
我不死心,接連跑了兩座山頭,從日頭正盛一直找到天色暗下去。
連沈珈一雙繡花鞋都沒找着。
心頭升起些惶然。
沈珈莫不是被山野精怪捉ťů₉去喫了?
亦或者有官兵搜山把她搜了去。
可村人都說官兵搜完早就已經離開了,我也不曾聽到有搜山的動靜。
又或是沈珈自己亂跑跌落山崖了?
該怎麼辦?
眼看天色晚了,我放心不下阿孃。
只好下山提着一顆心跑到了家門口。
還沒進門,只聽到屋裏傳來阿孃同一個陌生男子的說笑聲。
這又是什麼情況?
我三步並作兩步跨進堂屋。
一眼看到一個獵戶打扮的男子正在同阿孃說話,阿孃眉開眼笑。
沈珈則垂着頭坐在牆角。
我心跳漸漸平復下來。
見我回來,阿孃伸手招我過去。
「這是我的小女兒,叫枝枝,平日裏勤快能喫苦,我這把老骨頭不中用,都是她在照顧我,是個頂好的姑娘。」
哪有人在外人面前這麼誇自己孩子的ƭûₖ?
我被她誇得渾身不自在,「阿孃,這是誰啊?」
「這是住在山上的獵戶,珈珈在山上崴着腳了,是他給送回來的。叫……哎,小夥子,你叫什麼來着?」
我眼前一黑。
卻見燈下黑黑壯壯劍眉星目的男人一拱手。
清朗的雙眸溫和看着阿孃。
「在下程大,枝枝姑娘好。
「大娘,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我就住在後山腰,日後遇到什麼麻煩你們儘可以來找我幫忙。」
阿孃面上頗有些不捨,推了推我。
「哎——着什麼急,枝枝,快去送送程壯士。」
程大擺手,「不必送了。」
他走到門口,忽又想起來什麼一般,從懷裏摸出來一個小小的白瓷小瓶。
「對了,這個藥油治跌打損傷很是有效,留給沈姑娘用吧。」
說着,他目光輕飄飄落在了角落裏不發一言的沈珈身上。
阿孃沒注意到,和他好一番推辭,見程大堅持這才收下。
待人走了,阿孃使勁拍了我一把 。
「怎麼沒點眼力見,人不讓你送你就不送了。」
「嘖,有什麼好送的,他一個大男人還怕門檻磕了牙不成?」
阿孃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伸手揪我。
「我跟你說,我都打聽好了,小夥子父母雙亡,又有打獵的好手藝。
「看那個身板就是個能幹的,長得又周正,你要是嫁過去了保準能過上好日子,阿孃也就能閉眼了。」
阿孃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美得嘴角都彎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我面無表情打斷她的幻想。
「我不喜歡那樣子的,您這眼暫時還是別想閉上了。」
阿孃激動地險些蹦起來。
難爲她還有這般精力。
看來這次買的藥不錯。
對症!
被她這麼一折騰,我進門時那一點些微的怒氣已經沒了。
可我都照顧阿孃洗漱上牀睡下,沈珈卻仍舊坐在角落裏發呆。
我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就算是腳崴了,也不至於一動不動吧。
我走到沈珈面前。
「哎,你不會以爲這個樣子我就不會生氣了吧?
「說了讓你在山洞好好待著不要亂跑,你怎麼會崴了腳,還被那個獵戶送回家來,你知不知道這樣有多危險?」
沈珈垂着的頭抬起來,伸手從身後摸出來一個用樹葉裹起來的東西。
「我是看到這個,去摘的時候腳下打滑了,你別生氣。」
她聲音軟綿綿的,說話間露出來手裏的東西。
竟然是一顆巴掌大小的褐紫色靈芝,一股淡淡的藥香撲鼻而來。
我一愣。
看着那個小小的靈芝,喉間莫名一哽。
山裏好東西多,這種野生靈芝一棵能換不少錢。
但是大多都被村人獵戶撿走了,我從前見天往山裏跑,也才遇上過一兩次。
我嘖一聲,抿了抿脣,「也不看看你那身板。」
沈珈又垂下了頭。
我見不得她老是一副低着頭的委屈樣,頗有些不自在地補了一句,
「下次不管做什麼都等我到了再說。」
沈珈:「哦。」
頭又垂了下去。
太反常了。
我託着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
沈珈無措地看着我。
雖然家裏光線昏暗,可我看得分明。
她眼底有一層薄薄的水光,眼圈還泛着紅。
我心頭倏地騰起怒氣。
「哭過了?怎麼回事?是不是那個混蛋獵戶對你做了什麼?」
沈珈長相不算絕美,但是五官秀致,皮膚白嫩。
身上那股子溫柔似水的氣質和村裏姑娘大相徑庭。
普通山裏漢子乍看到她,說不定會流哈喇子。
一想到那個程大敢欺侮她,我就怒從心頭起。
大約是我的臉色太嚇人。
沈珈又快哭了,她拽着我的袖子。
「不是,不是,是當時太疼了,疼哭的,我怕你們擔心,就沒說。」
我不信。
「那你爲何看都不看那男人一眼,你別想替他隱瞞,若是不說真話,我就去從他嘴裏撬真話。」
沈珈急了,「真的沒有!就是、就是……」
這說個話費勁的。
沈珈「就是」了半天,才紅着臉有些委屈地小聲說:
「我傷到了骨頭,耽擱不得,他幫我正骨的時候,不僅看了我的腳,還,還摸了……」
聲音都快哽咽了。
我愣了一下,第一反應是那個殺千刀的程大果真佔沈珈便宜了。
接着冷靜了一下心想,事出從急,人家也是好意。
所以我問,「沒別的了?」
沈珈搖頭,「沒了。」
可是對從小便教養良好清白大過天的貴女來說,此事已經很嚴重了。
我面色稍霽,寬慰她道,「你只當他是個治病的大夫,這麼想會不會好一些ŧųₒ?」
沈珈半晌才緩緩點了點頭。
也不知她這話聽沒聽進去。
現在她隨時可能小命不保,計較那些有的沒的,屬實沒有意義。
夜間躺在炕上,阿孃早已經睡熟了。
沈珈雖然一動不動,但是我知道她還沒睡着。
果然,等了一會,只聽到沈珈輕輕嘆了口氣。
我:「怎麼了,還想不通?」
「不是,就是不知道侯爺和夫人怎麼樣了,刑部主事的郎中向來賞罰分明,應當不會濫用私刑嚴刑逼供吧。」
把沈珈撿回來這兩日,我儘量避免自己思考侯府其餘人的下場。
如果沒有那層血脈關係,他們於我而言不過是一羣陌生人。
而且我只是個山野長大的村姑,沒錢沒人脈,家裏窮的都快當褲子了。
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索性當做沒有這回事。
但沈珈不同,她和侯府有十幾年的感情。
這兩天她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時不時就要嘆氣。
我問:「你想救他們嗎?」
沈珈一下來了精神,側身坐起來。
「你有辦法嗎?」
「沒辦法,救不了,但是我可以想辦法讓你們見一面」
我用被子矇住頭。
「先睡吧,明天我把你撿的那株靈芝拿去賣了,找個門路。」
靈芝好賣,且價格很不錯,賣了三兩銀子。
只是門路卻不是那麼容易有的。
有村人留意到沈珈,我編了謊話說是阿孃的遠房外甥女,暫且糊弄了過去。
她整日深居簡出,卻莫名和隔壁的秀才熟悉了起來。
秀才在我心中是不需要防備的自己人。
我時常看到他們兩個人隔着牆頭在說話,一句兩句的。
從前,我倒是也時常和秀才如此,不過多說些有的沒的。
他們兩個人會說些什麼?
詩詞歌賦?
文人雅懷?
秀才有文化,沈珈也有文化。
我沒有。
我心頭泛酸。
可知道自己沒有泛酸的立場,只能半晌半晌往山上跑。
我會些簡單的打獵技巧。
打不到大的野物,兔子山雞這些倒是不在話下。
再加上撿來的山貨菌菇,也能換不少錢。
說來也巧,這期間那程大也成了我們家的常客。
三不五時送些小的活物過來。
我知道這是送給沈珈的。
他看沈珈的眼神總是直勾勾地不加掩飾,便讓沈珈自己決定怎麼處理。
沈珈自然不收。
程大也是個賴皮的,經常東西丟下就跑,想還回去都逮不到他人。
沈珈索性把所有東西交給我,讓我拿去換錢。
「家裏正是緊張的時候,等過了這段時日,我會想法子還他這個人情。」
她柔柔弱弱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如何還?
Ṱų⁻我心裏計較了一下,那些東西雖是活的但也不好養,不如賣了來的有價值。
只是賣來的錢我單獨放了起來,又找來沒用的草紙一一記下來什麼東西價值幾何。
目前看來,沈珈還是和秀才更聊得來。
兩個人看着也更相配。
若是日後獵戶想因爲這些小恩小惠挾恩圖報。
我就把這些碎銀子撿出來砸到他臉上,讓他怎麼來的怎麼回去!
時節正好,我又腿腳麻利。
日日往山上跑了近一個月,竟換了七八兩的碎銀子。
加上之前賣靈芝得來的,統共也有十兩銀了。
我從裏面拿出來八兩去了一趟里正家。
里正有個子侄在京城當獄卒。
村裏人幾乎都知道阿孃年輕時曾去侯府當過幾天奶孃。
後來因爲宮裏給侯府御賜了奶孃她就被遣送回來了。
我假說侯府當年對阿孃不錯,阿孃一直念着這份恩情。
聽說侯府現如今落了難,便想着去探望一下。
廢了半日口舌,再加上那八兩銀子,里正總算是把這件事應承下來了。
連半柱香的說話時間都沒有。
那八兩銀子只換來一個見面機會。
時間定在三日後。
夜裏,沈珈卻因爲誰去大牢裏探望罕見地和我起了爭執。
我手藝不錯,可以將她喬裝打扮成阿孃的樣子。
只是見一面,露餡的風險很小。
沈珈卻堅持讓我去。
「我去了不過是徒增傷悲,夫人和侯爺至今還不知道他們的親生女兒流落在外,這一去再見的希望渺茫,你去最爲合適。」
我不想去。
不管沈珈怎麼說,我就是不想去。
見了我還怎麼說服自己這事和我沒關係?
我怕砍頭那天我會去劫法場。
我們兩個人誰也說服不了誰。
最後沈珈妥協,決定讓我再考慮兩三日。
只是還不等我們決定好到底誰去。
里正又上門將八兩銀子送回來了。
「不成了不成了,這事不成了,京城戒嚴了。」
我跑了好大一圈纔打聽出來。
陛下病危,幾個王爺對皇位虎視眈眈,說不得這世道哪日就要亂起來了。
從前日日來送東西的程大大約是聽到了消息,擔心京郊附近不夠安全,所以再不見了蹤影。
他便罷了,沒人在乎他。
可秀才不知何故,也走了。
這日一大清早我去給他送飯,敲了許久的門也沒人應。
我推開門,纔看到桌上放着三吊銅錢和一封信。
信很短。
【枝枝,展信安,我有要事在身,須得離開一段時日,你千萬保重。】
我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也想不明白他一個病秀才能有什麼要事。
大概是見勢不妙跑路了吧。
我又因爲他的不告而別覺得生氣。
這次我自覺有了立場。
這麼久的鄰居,要走了難道還不值當跟我當面道別嗎?
喫我們家那麼多飯,哼!
這兩個人原本整日都能見到,現在突然一個都不見了,阿孃便有些惴惴不安。
「會不會殺紅眼了,把咱們這些老百姓也全給殺了?」
再看沈珈,她意外的冷靜。
甚至還安撫我們:「莫要憂心,亂起來也不一定是壞事,說不定是轉機呢?」
我轉念一想就明白了。
侯府陷於黨爭。
如今爭鬥到了白熱化,侯府卻偏安大牢。
本來是必死的局面。
可現在皇帝嘴碰嘴可能就沒了,那之前的罪名說不定不會成立,侯府便有了起復的機會。
當然了,若是上位的是自己人,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又放了心,收好銀子,等着太平下來再找機會。
不曾想太平時候來的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不僅太平了。
我一語成譏。
侯府也被放了出來,恢復了從前的榮耀。
甚至找來了村裏。
穿金戴銀的貴人浩浩蕩蕩進村時,沈珈正在幫我做飯。
今日是我的生辰。
較真起來,這應是沈珈的生辰纔對。
而她的生辰,才能算作是我的生辰。
阿孃一大早翻出來兩塊壓箱底的粉色細布在我和沈珈身上比劃半天。
「這是當年你們外婆給我準備的嫁妝,難得的好料子。
「我一直沒捨得穿用,只枝枝十歲那年我給她做了條裙子。
「我近日身子好了不少,等天暖和了給你們一人裁一件新衣裙。」
沈珈將那塊細布摸了又摸。
她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可臉上不見嫌棄,反倒露出笑容。
「真是極好看的顏色。」
阿孃心滿意足地笑了。
今日我們預備做長壽麪。
三個人,一人一碗。
我提前去里正家換了些白麪,又稱了半斤肉準備做澆頭。
侯府的人是面剛下鍋的時候到的。
侯夫人進門便一把抱住沈珈哭了起來。
「我的珈兒,快讓娘看看。」
沈珈瞪大了雙眼,眼底滿是不敢置信。
她看看侯夫人,又看看緊隨其後的侯爺,話未出口,淚珠子先掉了下來。
「娘、爹……」
侯爺也紅了眼,「好孩子,這次多虧了你,陛下說你在這裏,我們便急忙趕了過來,你哥哥今日本也要來接你,因着御前有要事纔沒能來。」
「無事,兄長公務要緊,能看到你們平安無事我便很高興了,女兒不孝,沒能爲你們做些什麼。」
一家三口抱着好生哭了一場。
雖是在哭,可自有一股別人插不進去的溫馨。
阿孃早就聽到動靜拄着柺杖過來了。
村裏看熱鬧的圍了滿院子。
我抿脣走過去將門關了。
站在那扇破舊的木門前躊躇了許久。
剛轉過身,卻立刻被一個香軟的懷抱抱了滿懷。
剛纔還只是啜泣的貴婦人哭的更兇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竟有這回事,是爲娘沒有看顧好你。」
什麼情況?
我抬起頭,卻見沈珈正和阿孃站在一處,嘴角帶着淡笑看着我。
她親口告訴了他們真相。
侯爺也顫抖着走過來,端詳我的長相。
「洛兒,這孩子跟你,果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珈兒她說的是真的?」
侯夫人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嗓音沙啞道:
「孩子,給我看看你耳後可好?」
我沉默着側過頭去。
柔軟的指尖撩起我一片頭髮,侯夫人哭的更大聲了。
「真的是!侯爺你看,那顆小痣,這就是我們的孩子。」
侯夫人說,我生下來右邊耳後便有一顆紅色小痣。
和她身上的位置大小都一模一樣。
這件事只有她和侯爺知道。
沈珈小的時候,因爲和侯夫人長得頗有些相像。
所以即便那顆生下來還有的痣莫名消失了,也沒人懷疑過孩子的真假。
後來養了多年有感情了,就算沈珈漸漸和侯爺夫婦長相不那麼相似,無緣無故也不會有人懷疑她的身份。
就這樣,十幾年了,侯府也沒發現丟了孩子。
得知我救了沈珈,侯爺慈愛地看着我。
「不愧是我的孩子,就是有魄力。」
侯夫人也很是開心,「緣分,這便是緣分。」
他們都開心。
只有阿孃拄着柺杖站在角落裏垂下頭,不敢看任何人。
當年她一念之差換了自己和侯府的孩子,如今苦主找上了門。
直到侯夫人提出想帶我和沈珈回侯府。
石雕一般的阿孃才動了動。
卻也只是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沈珈,一雙渾濁的眼漸漸紅了。
她嘴巴張了張,可大約是沒想到合適的說辭,又悄然無聲閉上了。
我把這些一一看在眼裏。
只猶豫了片刻,便下了決心。
「侯爺、夫人……」
「娘、爹……」
有一個聲音幾乎和我同時響起。
是沈珈。
我們互相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的想法。
我搶在她前面開口。
「我長在鄉野,本就不適合做千金小姐,阿孃雖然當年一念之差換走了我,可這些年並未苛待我,請侯爺夫人體諒,我想……」
我未說完的話被沈珈失聲打斷,她跪在地上。
「爹孃,我已經佔了妹妹的身份十六年了,如今你們接我回去,便是妹妹不說什麼,可到底對她來說不公平。
「二老的養育之恩沈珈牢記在心,日後定會報答,只是如今,還有生恩要報,我暫且不回侯府了。」
阿孃愣愣看着我和沈珈。
侯爺和侯夫人也愣了。
破落堂屋裏死一般的安靜。
侯夫人背過身抹了抹眼淚。
許久,她和侯爺彼此對望。
侯夫人點了點頭。
侯爺一拍大腿,「兩個傻丫頭,不就是怕這位老姐姐沒人照應嘛?走走走,一同接進府裏。」
這回換我們三個人傻眼了。
阿孃聲如蚊吶,「使不得使不得,這萬萬使Ţũ̂₆不得。」
侯夫人已經快步走過去握住了她的手。
「若說我們一點怨恨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可老姐姐你把這孩子教的這樣好,雖生在鄉野,卻不墮我們侯府的名聲。」
「若不是這陰差陽錯的誤會,這次侯府也不一定能度過危機。
「再加上珈兒雖不是我親生的,可溫柔良善,何嘗不是老姐姐你送到我身邊的一樣禮物,不必推辭,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只是對外不能說兩個孩子抱錯了。
「只說你是我遠房的姐姐,枝枝和珈兒是雙生子,只是枝枝生來體弱便由你一直帶着她在廟裏修行,近日才還了俗,你說可好。」
阿孃無措的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自然好自然好,夫人說的都好。」
就這樣,我們一同坐上了回侯府的馬車。
生活一瞬間翻天覆地。
路上沈珈握着我的手,眼底有愧疚。
我在她開口前打斷她,。
「什麼也別說,這樣是最好的結果。」
我問她,「侯夫人一直說是你我救了侯府,這是什麼意思?」
沈珈神祕一笑,「晚些時候你就知道了?」
馬車到侯府門口時,天色已經黑了。
暗紅色燈籠和帶刀的護衛顯得整座侯府格外有氣勢。
阿孃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險些摔了一跤。
門口早有一個穿着硃色錦衣的俊美男子等着。
同我長得有七八分像。
見到沈珈便急急迎了上來。
「珈兒,你沒事真是太好了,這穿的是什麼,真醜。」
沈珈顯然也很開心,「兄長莫要亂說。」
侯夫人牽着我的手,「沈執,阿孃有件大喜事跟你說,日後你便不止珈兒一個妹妹了,這個也是你的妹妹。
「喏,枝枝,這是你兄長,沈執。」
我對他點了點頭,「兄長。」
沈執看着我身上樸素的粗布衣裙和粗糙的雙手,皺了皺眉,「妹妹?」
侯夫人柳眉豎起。
「對,妹妹,和珈兒一視同仁的妹妹 ,不許欺負枝枝!」
說完,便牽着我和沈珈當先往府裏走去。
我的院子被安排在沈珈隔壁。
至於阿孃,就住在我們不遠處。
院落規模雖小,可小巧精緻,是用了心的。
侯夫人給我安排了幾個伺候的下人,還把自己貼身伺候的大丫鬟和一個嬤嬤撥給了我。
當夜,我從未見過的輕紗綢緞、珠寶首飾流水一般往我院裏送。
侯夫人握着我的手。
「這些還是委屈我兒了,你身量比珈兒高,先將就穿這些買來的成衣,阿孃已經安排了繡娘進府,明日給你裁幾套合身的。
「還有這些首飾頭面,都是從我的嫁妝和你爹爹的庫房裏拿出來的,款式不夠鮮亮,但勝在水頭都還不錯。
「等過幾日,外面的首飾鋪子還會再送一批進來,枝枝放心,到時候娘再給你挑一批好的。」
其實在我看來,這些就已經極好了。
說話間,侯夫人摩挲着我的手,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我收回目光,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又紅了眼,眼角晶瑩氾濫。
她一點一點撫着我掌心的老繭和一些陳年舊疤。
「我的囡囡,受苦了。」
不知是不是血緣相連的緣故。
我只覺得她落下來的淚好像砸在了我心上。
砸的我心臟木木的疼。
我伸手去給她擦淚。
擦了一下 ,陡然意識到自己手粗,可能會弄疼她。
又匆忙收回來。
只是在半空中被侯夫人輕輕握住貼在了臉頰上。
「是娘沒看顧好你,都是孃的錯,讓我的孩子受苦了。」
她另一隻手一點一點從我的眉眼觸碰到下巴。
像是要把我的樣子刻進心底。
看了許久,她又破涕而笑,「我的女兒長得可真好。」
她動作優雅地擦了擦淚。
「看我,今日哭的比過去十幾年還多。
「不說那些不開心的了,日後孃親會讓你穿最漂亮的裙子,嫁最俊朗的郎君,過最好的日子。」
我被她的豪言壯語逗笑。
見我笑了,侯夫人眼底溫情更甚。
一直到夜深了,她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我站在門口送她,張了張嘴,還是道,「夫人慢走。」
我看到燈下她眼底有失望一閃而過,不過很快便散了。
又衝我笑了笑,這才轉身踏進夜色裏。
當晚,婢女伺候我洗漱後給我全身上下塗了一層厚厚的香膏。
大約是那香膏太香了。
所以我身處乾淨柔軟舒適的雕花木大牀裏,卻失了眠。
第二天頂着一個黑眼圈起牀後,只見外面又在抬東西。
我一陣頭大,快放不下了。
我吩咐身邊的大丫鬟秋月。
「你去跟夫人說,昨日那些已經夠用好一陣子了,不必再送了。」
秋月從前在侯夫人身邊伺候,性子很是沉穩,聞言卻露出一個略顯促狹的笑。
「二小姐弄差了,這可不是夫人送來的,這些啊,都是世子爺送來的。」
世子爺?
沈執?
他昨晚看我的眼神還很嫌棄,今日怎麼轉性了。
「咱們世子爺可有錢的緊,這些您儘管收着,日後好東西還多着呢。」
我揣着疑惑去前廳喫飯。
就見昨日還對我態度冷漠地沈執,今日看着我眼底全是愧疚和懊惱。
連和我說話都小心翼翼。
我看着,心裏只覺暖暖的。
叫他那聲兄長也多了幾分認真。
沈家人,比我想象的好。
阿孃沒來喫飯,去請她的婢女說她身子不適已經喫過了,在休息。
我知道她日後在這府裏只是客,想必再同桌喫飯的機會會很少。
她不想讓所有人不自在。
所以我攔下了侯夫人要去探望的腳步。
「我們喫吧,沒關係的。」
侯夫人只好讓人送去一大堆名貴藥材。
又給請了一位宮中御醫診治。
這頓飯喫的也算是其樂融融。
有許多我不認識的菜,都很好喫。
沈珈說家中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
我遇到不認識的便問一下。
沒有人嫌棄我無知,反倒都很樂意爲我答疑解惑。
一頓飯喫下來,一家人臉上都帶着笑容。
喫完飯侯夫人讓我和沈珈去她那裏量體裁衣。
可剛走到垂花門處,一個外院管事模樣的人小跑着過來。
「夫人,大小姐、二小姐,陛下親臨 ,老爺讓你們一同去迎客。」
我們一頭霧水到了前廳。
只見上首坐着一個穿着明黃龍袍,面冠如玉的男人。
四目相對,我狠狠一愣。
沈珈和侯夫人都跪下行禮。
只有我,站在原地忘了動。
一個面白無鬚,手裏拿着一柄浮塵的撈太監上前一步,拂塵一甩。
「大膽沈家小女,見到皇上爲何不跪?」
我這才反應過來,忙屈膝準備行禮。
只是膝蓋還沒落地。
坐在上面的男人先我一步走過來扶着我的肩膀攔住了我。
連帶着讓侯夫人和沈珈也一同起身。
從前病懨懨眉間總是鬱氣縈繞的男人。
如今突然有了上位者的氣勢。
雖身形依舊單薄,可已經不再是我曾經熟悉的那個病書生了。
「枝枝怎麼了,認不出我了?」
我垂下眸子,「你怎麼就成皇上了?」
這件事比我是侯府真千金給我的衝擊還要大。
我放在心頭的病秀才,忽然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
從他們嘴裏,我聽到了一部分我不知道的真相。
不久前病逝的先帝爺曾有一位驚才絕豔的太子。
秀才是先太子遺孤,先帝爺的親孫子。
先太子被人栽贓陷害意外喪命。
秀才和他娘也被人下了毒。
他娘當場死亡,而秀才被先太子心腹所救。
雖保住了一條命,卻也傷了心脈,恐命不久矣。
怕東窗事發,心腹設計讓下毒之人和其餘虎視眈眈的勢力相信嫡長孫已經毒發身亡。
實際上將秀才偷偷送去了江南。
一邊尋訪天下名醫給他治療,一邊暗中發展屬於他們的勢力。
三年前,先帝第一次傳出病危,他們裝作江南水患的受災災民北上在京郊蟄伏。
巧合的是,他們給秀才選定的落腳點,正好是我家隔壁。
秀才每兩三日託我送去書鋪的書,裏面夾雜着一些往來的密信。
看似大膽,實則隱祕。
他們私下裏發展了無數從前和先太子交好的官員。
其中就有永寧侯府。
侯爺敬佩先太子爲人。
對太孫父子的遭遇很是心痛。
更是無望於如今朝堂上四王能力庸常醉心黨爭內鬥不休的局面。
對這個太孫抱了很大期望。
所以翻出了昔日兩家口頭說要結親時先太子給他的信物——沈珈掛在脖子上的那塊玉佩。
鮮有人知。
那個玉佩可以調動先太子手下一支蟄伏在京郊的私兵。
侯爺原本想將玉佩祕密交給皇孫。
不曾想中途走漏了風聲,三皇子一黨設計將他們一家抄了家。
關鍵時刻,侯爺把玉佩和一張先太子的小像塞給了沈珈,又告訴了她和皇孫的接頭暗號。
讓她從後院無人的院子裏那個狗洞溜出去,試圖賭一線生機。
可沈珈根本不知道去哪裏找皇孫。
若不是陰差陽錯她被我撈了回去。
憑藉沈珈自己,估計連京城都跑不出去就要被逮回去。
也正是因爲被我撿了回去,沈珈纔會誤打誤撞遇到和先太子長相相似的秀才。
對過暗號後,成功將手中的玉佩交給了秀才。
也就有了後來,先皇重病、四王奪嫡,魚死網破之後,秀才盡收漁翁之利的局面。
或許冥冥之中,一切都是緣分。
連侯爺都感慨,「上天知道陛下懷瑾握瑜,是承天命的最佳人選。」
秀才笑眼和煦和侯爺互相客套幾句,忽然話鋒一轉,「我想和枝枝單獨聊聊,可否方便?」
他是皇帝,不方便也得方便啊。
人都退了下去ẗü₋,連貼身伺候的下人也都站到了門外。
我腦海中還在想他爲什麼要跟我聊,爲什麼不是找沈珈。
他們應該更聊得來纔對。
頭頂一塊陰影投下來,秀才站在了我面前,和我的距離只有巴掌遠。
他天生長了一雙能把人看透的眼。
此時那雙眼中滿滿都是我的倒影。
「沒想到枝枝竟然是侯府千金。」
我直愣愣回,「我也沒想到平安竟然是龍子皇孫。」
他也不惱,「這是阿孃給我取的小名,她不求我一生大富大貴,只求我平安順遂。」
可惜他的身份註定了他生來便無法平安順遂過完一生。
他壓低了聲音,「在生我的氣嗎?」
我別過頭,「不敢。」
平安低頭輕笑,「小騙子。」
他身上有淡淡的藥味,和從前一樣。
我找回了一絲熟悉感,連帶他給我的壓迫感都不那麼強了。
可心頭的彆扭卻一直存在。
「能告訴我爲何對我如此冷淡嗎,若是生氣我欺瞞於你,我道歉,枝枝,原諒我好不好?」
他是皇帝啊,給我道歉。
我震驚地看着平安。
他也看着我,在等我一個回答。
我說:「我沒有因爲這個生你的氣。」
「只是有些震驚罷了。」
對,我告訴自己,只是有些震驚。
不管他出於相伴三年的情意還是別的在我面前如此低聲下氣。
我都不會有其它想法。
從前他是那個病秀才的時候,我們離得很近。
我可以兇他可以打趣他,可以肆無忌憚把目光長久的放在他身上。
可如今大不一樣了。
我即便插上羽毛站上了侯府的高枝,也夠不到他所在的山巔。
所以,沒有其他的了。
平安大約是信了,可不知爲何走的時候神情有些失落。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強逼着自己收回目光。
昨日我進府時,永寧侯府接回了在外面清修多年的二小姐的消息便長翅膀一樣傳遍了京中的貴人圈子。
今日剛登基沒多久的新皇拜訪永寧侯府,還當衆誇讚了永寧侯府兩位小姐
這下好了,我和沈珈一時間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各種邀約帖子簡直收到手軟。
這可不算是好事。
因爲這些帖子害我整日介什麼也幹不了。
只能被侯夫人拘在家中學習待人接物和氣度禮儀。
最可怕的是,教習我的嬤嬤是從宮裏請來的,太皇太后娘娘欽賜。
我整日練的腰痠背痛,生生瘦了好幾斤。
可也知道要想日後在京中立足,這些不得不學。
有時候沈珈會來陪我。
她儀態甚好,一舉一動都挑不出錯來,笑盈盈坐在一旁邊喝茶邊看我受苦。
我練的來了脾氣,便會趁嬤嬤不在的時候無形無狀攤在椅子上耍賴。
「這日子還是人過的嗎?我有時候覺得當個村姑也不是不好,村裏山清水秀,我還能撈個村花當一當。」
沈珈姿態優雅的放下茶杯,也裝模做樣陪着我嘆氣。
「我也覺得村裏好,夜裏還能看到星星,那叫一個亮啊。」
我:「行了,知道你對於我把你擠到漏風的窗戶底下這件事耿耿於懷了!」
沈珈笑,我也笑。
片刻後,我倆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毫無貴女儀態可言。
笑完了,還得接着學。
學無止境啊。
如此苦練了大半個月,嬤嬤看我時臉上總算是有了些笑模樣。
侯夫人大手一揮 ,給我和沈珈盛裝打扮了一番,喜滋滋帶着我們去了南康郡王府赴郡王妃的壽宴。
自我和沈珈到場,便有無數目光落在我們身上。
大家對沈珈自是熟悉,看我的目光便多了許多好奇打量。
我學習識字時,爲了讓我多認些字,那會平安給我買了不少話本子。
站在花團錦簇的宴客廳時。
我腦海裏都是話本子裏面,互相看不順眼的貴女藉着宴席給對方使絆子這種情節。
好在沈珈人緣不錯。
大家也都是教養良好的聰明人。
不會沒頭沒腦對我一個剛出現的姑娘釋放惡意。
不過書讀過,自然比沒讀過有用得多。
沈珈帶着丫鬟去如廁,卻足足一刻鐘也沒回來時,我一腦門的學問讓我腦海中警鈴大作。
我看着旁邊看戲入迷的侯夫人,跟她說我去外面走走透透氣,她頭也沒回應了聲。
「帶好丫鬟,宴席快開始了,早些回來。」
我低聲應下,悄無聲息帶着秋月往茅廁的方向走去。
我聽力一向靈敏。
剛拐過垂花門,耳邊便敏銳的捕捉到沈珈細小的聲音。
「你放開!」
我掐緊掌心,果然是出事了。
我不動聲色對秋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讓她放輕腳步跟我來。
拐過一叢茂密的紫竹林。
被竹林遮掩住身形的兩個人也顯露出來。
沈珈背對着我。
她面前站着一個身形高大健碩的男人。
離得遠看不清長相。
但看着就不像好人。
她身邊的丫鬟不知道去了何處,竟只有他們兩個人。
我從地上抄起一根竹杖,也顧不上什麼儀態了,提起裙襬便衝了過去。
「阿姐,你怎麼在這裏,讓我好找。」
身後秋月都嚇呆了,眼睜睜看着我衝了出去忘了攔。
我一口氣衝到近前,將沈珈護在身後,對着那人那張臉便揮起了竹杖。
「登徒子,看打!!」
「哎哎哎,枝枝姑娘,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等等,這個聲音怎麼有些熟悉。
身後沈珈也拉我,「別,枝枝,別傷到人。」
我握緊竹杖定睛一看。
嚯,程大?
這人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大難臨頭跑得飛快,現在天下太平了竟然跟來了京城,還穿的人模狗樣的。
「離我阿姐遠一點,再敢糾纏我就喊人了,調戲民女,到時候官差來了直接斬殺了你!」
我不知調戲民女怎麼判,只是想嚇唬他。
程大苦笑,「枝枝姑娘誤會了,我、我沒有調戲你阿姐,我只是……」
「你只是什麼,只是糾纏我阿姐是吧!登徒子,虧你長了一副好模樣,看我今天不打的你滿地找頭!」
我又要開打,身後沈珈突然柔柔握住我的手,「枝枝,別亂說……」
「程將軍不過是找我問路,莫要誤會。」
我一愣,「程將軍?」
程大朝我作了個揖,「左威衛將軍程碩,有得罪之處,望姑娘恕罪。」
左威衛大將軍?
我對官銜瞭解不多,也知道左威衛是天子近衛。
須得皇帝極爲信任之人才能擔任。
好好好,每個別後重逢Ṫŭₐ的人都要掉一層馬甲是吧。
我對他是怎麼從一個獵戶變成天子近臣的不感興趣。
我只想知道他一個大將軍,纏着沈珈幹什麼?
程碩一張臉漲紅,「我沒有惡意,就是看到沈姑娘太高興了。
「你不知道,我後來回去找過你們,可村裏人都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裏,我還以爲以後沒機會再見了。」
程碩說着頗爲懊惱的低下頭。
「我也不是故意冒犯,這園子太大,我迷了路,乍看到沈姑娘又一時失了分寸,敢問枝枝姑娘,你們家住何處,我改日登門道歉如何?」
我看沈珈,沈珈輕輕搖了搖頭。
我便懂了,「既然是誤會,阿姐也不怪你,道歉便不必了,有緣再見。」
說完,我拉着沈珈就走。
「哎,」程碩想追,被秋月虎着臉攔住,「我知道去男賓那邊怎麼走,程將軍跟我來。」
直到身後徹底不見程碩的身影,我才丟開沈珈,用訊問的眼神看向她。
她像是知道我要問什麼,自顧開口。
「我不小心弄髒了繡鞋,玉竹去馬車上給我拿新的,這才被那程碩鑽了空子,我可不是專門支了玉竹走的。」
玉竹是今日跟着她的婢女。
說着,她癟了癟嘴,伸手在我手背上敲了敲。
「你一個當妹妹的,還管上我這個做姐姐的了。」
我:「別轉移話題,他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
都打聽是哪家姑娘了,下一步是不是要上門提親了?
沈珈眼神罕見地躲閃了一下,語氣仍是不急不躁。
「這人一根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忽地想起來一樁事。
「完了,忘了給他銀子了,那咱們豈不是還欠着他人情?」
那銀子便是當時程大日日送來的那些獵物換來的。
「沒事,都在陛下身邊當差,日後讓哥哥想辦法還給他便是了。」
怕侯夫人擔心,我勒令秋月今日之事萬萬不能跟別人說。
私會外男這事可大可小,沒必要節外生枝。
至於程碩怎麼當上天子近衛這件事也不難打聽。
他本就是保護平安的侍衛首領。
當初只是扮作獵戶蟄伏在村子附近。
奪嫡那日他立了大功,被提拔爲近衛統領自然名正言順。
以前竟不知道,我們村風水這麼好,堪稱人中龍鳳孵化基地。
京中大大小小宴會甚多。
我整日忙着記各家的姻親往來、人情世故,很快便將程碩拋到了腦後。
只是沈珈自從那日見過程碩後,倒是時常走神,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
侯夫人遣我打聽緣由,我猜測與程碩有關,卻沒多問。
她若是想告訴我,自然會讓我知道。
七月初太皇太后千秋,我們一同入宮赴宴。
爲表對侯府的恩澤。
太皇太后單獨將我們叫到身前給了賞賜,又同我們二人分別說了許久的話。
賞賜貴重,遠超出了賞賜一般世家貴女應有的規格。
所以,京中很快便有傳言說,太皇太后有意爲陛下立沈家女爲後。
可沈家有二女,立哪個?
無論是從容貌性情還是從人品才情來看,沈珈無疑是比我更合適的人選。
就好像我第一次聽到沈珈說話,就想起來同樣溫聲和煦的平安一樣。
我和平安自從那日他登門後,倒也見過幾次,只是每次都隔着浩浩蕩蕩地人羣和不遠不近地距離ẗū́₊,再難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我和他們是截然不同的人,做什麼都透着幾分急迫。
他們那份從容不迫。
是多少個宮裏來的嬤嬤都無法從我骨子裏洗刷掉的。
我剋制着毫無理由的低落。
整日正常喫喝,等待着封沈珈爲皇后的懿旨。
可懿旨沒等到,反倒先等到了程碩。
被我猜了個十成十,他真跑上門來提親了。
在如此緊要關頭求娶沈珈。
侯爺和侯夫人嚇壞了。
生怕這位和陛下搶人,遲遲不敢回覆,藉口先來問問沈珈的想法。
哪知沈珈臉漲的通紅,躊躇幾日竟應下了。
侯夫人反覆問了好幾遍。
「你真的心悅他?」
「這人心地善良,曾救過我一次,女兒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侯夫人是個果斷的,「程大人雖是個武將,可潔身自好,府中不曾有過姬妾,上面也沒有父母雙親需要侍奉。
「京中像他這般出息的,沒幾個比他家世更簡單了。
「聽說媒婆日日上門都快把程府的府門踏破了他偏看中了你,珈兒既然對他有意,那孃親便沒什麼不滿意的。」
當晚,她又跑來我這裏,伸手一遍一遍順着我腦後柔軟的髮絲。
「太皇太后和陛下的意思誰也猜不準,爲娘今日應下了你姐姐和程碩的親事,日後若是宮中真有意讓你……
「宮門深似海,只要你不願意,阿孃和你爹爹也會拼死幫你拒了的,你莫要擔心。」
我笑了笑,「娘你放心,我不擔心。」
「那就好,那就好……」侯夫人點點頭,突然反應過來,眼睛一下紅了。
「你叫我什麼?」
我又喊了一聲,「娘,和爹爹說,莫要爲我憂心,真有那一日,女兒也能應付。」
這一晚,侯夫人從我這裏離開的時候,又是哭着走的。
我有罪,讓親孃三天兩頭爲我掉眼淚。
夜裏我躺在牀上,看着頭頂上發着幽光的夜明珠心想。
不知道平安想娶的是沈珈的話,知曉沈珈和程碩訂了親又會是什麼反應?
大約會傷心吧。
不過他是皇帝,可能傷心也傷心不了幾天。
一會卻又忍不住想,娶不了沈珈,那他若是想娶我的話,算不算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我不要做別人的退而求其次。
這般的胡思亂想折磨了我好幾天。
連兄長都看出了端倪,給了我和沈珈一大筆銀票,讓我們出去逛鋪子。
好辦法!
可我還是不大提得起興致。
倒是沈珈興致勃勃,一連逛了四家首飾鋪子和三家成衣鋪子。
日頭偏西了,她也終於逛累了,提出找個茶樓歇歇腳。
她熟門熟路來到京中最大的酒樓,帶着我直奔三樓。
我跟在她身後進了包間。
下一秒,沈珈已經閃身退了出去。
「我就在隔壁,給你們半個時辰。」
我下意識拉門。
好傢伙,門竟然從外面上了鎖?
我一頭霧水抬起頭,一眼看到了坐在窗邊榻上的平安。
或者說,新帝,慕容昭。
明明不久之前才遠遠見過他一面。
可總覺得他身上威勢更盛了,眉眼間有一絲疲憊。
他單手撐在額前,另一隻手朝我伸過來。
「枝枝,到我身邊來。」
我走到距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看着他有些不忍。
「你是不是過得很辛苦?」
平安笑了,那張俊美蒼白的臉顯出一絲鮮活。
「只有你在意我過的是不是辛苦。不過還好,是我這具身子不中用。」
我皺眉,「御醫不是天底下醫術最好的人嗎?爲什麼還治不好你?」
平安那雙桃花眼裏滿是我的倒影,有什麼東西滿的要溢出來:
「因爲還有一味藥,遲遲不肯到我身邊來。」
我被他的話說得心頭輕輕一顫。
別過頭去不想同他對視。
「枝枝,不要逃避。」
我不說話,他便不依不饒。
「我不信你感覺不到,我想讓你做我的皇后。」
心臟某個呼呼漏風的陰暗角落,好像瞬間被這句話填滿了。
我抬頭看向他。
看到滿眼深情。
平安站起身,一點一點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直到完全靠近我。
他雙手捧着我的臉頰強迫我和他對視。
「我想讓你做我的皇后。」
他語氣堅定,像是練習了千百次。
我看着那雙眼,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爲什麼,是我?
「你知道的,我是個鄉下長大的村姑,我配不上……」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在我看來,沒人比你更配這個位置。」
「那些人整日逼我立皇后,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皇后人選,便是你。
「你看我的每一眼,你認真聽我說話的每一個瞬間,你每天給我送飯時藏不住擔憂的眼神,還有村裏人說我得了癆病想把我丟出村的時候,你握着一把菜刀站在我身前護着我的背影。
「那是我見過最好看的背影。」
「你胡說,明明很醜!」我鼻尖酸澀,說出口的話都快要不成調了。
「就因爲那個,我悍婦的名聲傳遍了十里八村,害我都嫁不出去了。」
「所以,我來娶你了啊。
「枝枝,嫁給我好不好,做我的妻子。
「告訴我,你願意嗎?」
我感覺到眼淚不受控制的落了下來。
「如果我不是侯府千金,那你還會想娶我嗎?」
「我娶你並不因爲你是誰家千金,只是因爲你就是你,你是我認識的那個枝枝,在我心裏獨一無二的人。」
「可是我怕你娶回來很多別的女人,我不想和別人分享你,我希望你是我一個人的。」
像無數平凡的丈夫和妻子一樣。
平安仍舊在笑,他輕輕幫我擦着臉上的淚, 好像總是有用不完的耐心。
「我不想娶別的女人, 我只想娶你。
「就算別人逼我, 可我這副身子破破爛爛, 只你一個都不一定喫得消, 多養幾個后妃,只怕我死的更早。
「我想沒人希望有一個英年早逝的帝王,你所有的擔心都不會發生。
「我跟你承諾,只有你,所以枝枝,再回答我一次, 好嗎?」
我破涕而笑,「這可是你說的。」
「嗯,我說的。
「沈枝枝,嫁給我好不好。」
我看着他那雙眼, 聽到有什麼從胸腔生根發芽,發出轟隆隆的聲響。
許久,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好!」
尾聲
沈珈的婚期定在十月,我則是來年的三月。
她出嫁那日,我和爹孃兄長以及身子好了許多的阿孃都紅了眼。
看着她站在魁梧的程碩身側纖細小巧的模樣。
我覺得真是便宜了程碩這個武夫。
婚後三日回門,沈珈看起來榮光煥發, 小女兒情態藏也藏不住。
程碩看起來也對她關懷備至,事事以她爲先。
我心裏這才舒服了不少。
將軍府離侯府不過三條街的距離。
因着府中沒有長輩,所以沈珈一個月有大半時間都在侯府。
程碩常常咬着牙來侯府捉她回家。
到我出嫁之時,沈珈更是提前三四日便回來了。
美名其曰要給我送嫁。
實則又逗弄程碩玩幼稚的夫妻情趣, 給我們撒了不知多少狗糧。
我出嫁前一晚, 她非要擠在我房裏跟我一起睡。
說要懷念從前能看到星星的日子。
臨睡前,沈珈抱着我的胳膊在我肩頭蹭了蹭。
「哎,說認真的,若是皇上有負於你, 你怎麼辦?」
我倒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骨子裏我相信平安說的每一句話。
便反問沈珈, 「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好辦啊,我男人是近衛統領, 等你生下孩子了, 咱不拘男孩女孩,讓我男人配合你想法子給狗男人弄死了, 咱們直接去父留子。」
我:……
默默給沈珈豎了個大拇指。
我又問,「那要是程碩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呢?」
她淡淡瞥我一眼, 從那一眼裏我分明看到了「他敢」兩個字。
「那就更簡單了,」沈珈語氣無比輕鬆, 「我妹夫可是皇帝, 直接治他個殺頭之罪。」
「你再給皇上吹吹枕邊風,給我撈個誥命,我私底下偷偷養他十個八個男寵,日子簡直美的沒話說。」
我:……
辦法都是好辦法。
但我還是默默決定把我們倆今晚的話這輩子都爛到肚子裏。
我在緊張和期待之中幾乎一夜沒睡。
沈珈也陪着我熬了一夜。
第二日是個大晴天。
我在孃親和阿孃的淚水中拜別親人, 沈珈親自送我坐上轎輦進了皇城。
入夜時分, 頭上的蓋頭被人輕輕挑開。
耳邊是全福人語調起伏有致的吉祥話。
我看着眼前一身玄黑色繡五爪金龍喜服的平安。
而他正好也在看着我。
那雙眼裏滿是我。
溫潤的語調一如既往:
「枝枝,我今日,不勝歡喜。」
鳳凰于飛, 梧桐是依。
平安,能嫁你爲妻,我也很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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