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小弟出生那一日,我和阿姐被齊齊賣給了人牙子,換來了給小弟過好日子的銀子。
被帶走前,阿孃偷偷往我們手心裏塞了一塊糖。
「你們別怨娘,現在世道好,不管被賣去哪裏都比在家裏強。喫了這塊糖,你們往後過得都是好日子。」
看着娘頭也不回的背影,阿姐輕輕替我擦去眼淚,緊緊盯着家的方向。
她說,小妹,好日子是爭來的,不是等來的。

-1-
阿姐第一次爭,是在小弟出生的時候。
阿孃發動的前一刻,還帶着我和阿姐在地裏忙活。
她前頭生了四個,活了兩個,死了兩個,全是丫頭。
沒人相信她這次能生個兒子。
但她不肯認命,非要生第五個。
她身下淌着血,眼裏卻是興奮到詭異的光芒,她拼命將我往外推,「忍冬,快去叫你爹和爺奶!娘要生了!快去啊!」
我如夢初醒,正要跑去叫人。
阿姐按住我,一邊往回跑還一邊拼命嚎,嚎得村裏所有人都能聽見。
「爹!娘生了個弟弟!爺,奶!娘生了個弟弟!」
只有騙爹,阿孃生的是弟弟,我爹纔會管阿孃的死活。
果然,沒一會兒,爹就興沖沖拉來板車把娘拉了回去。
阿姐跑得急,狠狠摔了一跤。
我扶着阿姐,一腳一腳往回趕,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落。
「阿姐,你疼嗎?」
阿姐咧開嘴笑,捏了捏我的鼻子,「阿姐不疼,總要爲咱們爭一把纔行。忍冬,咱們回家。」
因爲阿姐這一來一回的叫喚,人人都以爲我娘已經生了兒子。
每個碰到我們的人都笑眯眯的。
少不得跟我們說一句,你娘生了弟弟,家裏有了頂樑柱,你們往後就能過好日子了。
在村裏,生男娃是件喜事。
連生了四個丫頭的我娘,生了男娃更是大喜事。
只有我和阿姐強顏歡笑,握着的手都戰戰兢兢。
「若這回生下的是男娃,那便罷了。」
「若還是個女娃……」
那晚,一道破舊的木門隔絕了爹和爺奶的目光,卻擋不住他們低沉沉傳進來的說話聲。
「若還是個女娃,就和前兩個一樣。她沒有生男娃的命,三個一起賣了,給你買個能生男娃的回來。」
「兒啊,我們家,是一定要有男娃傳宗接代的。」
我和阿姐一左一右躺在熟睡的娘身邊。
她肚子高挺,肚皮尖尖,裏頭揣着我們三個人活命的希望。
我們必須賭這一回。
越走越近,我的心也緊緊提了起來。
「哇哇哇哇——」
一陣稚嫩哭聲傳來。
我爹抱着個大胖小子興奮地從屋裏跑出來,臉上的笑怎麼也止不住。
「老子有兒子了!老子有兒子了!」
圍觀的村民們發出一陣鬨笑。
我鼻子一酸,扭頭去看阿姐。
事事都站在我前頭的阿姐也紅了眼。
阿姐爭贏了。
我能活下來了,阿姐能活下來了,阿孃也能活下來了。
我踮着腳去望,在心底發誓,一定會對這個弟弟很好很好。
可週圍的大人太高,我太矮,怎麼都看不到這個救了我一命的弟弟長什麼模樣。

-2-
「青穗,忍冬,快去給你們娘端碗水來。」
阿奶從人堆兒裏鑽了出來,推了推我們,「記得往水裏擱點兒糖,你們阿孃喝了有力氣給娃餵奶。」
糖是稀罕物。
我和阿姐喫不着,阿孃也喫不着。
現在生了弟弟果然不一樣,阿奶的手都肯鬆一鬆了。
那會兒我和阿姐太高興。
沒注意到阿奶轉身就出了家門,再回來的時候,身後跟着個人牙子。
「大的十六了,小的也十四了,姐妹倆模樣不差,要不是家裏多了個小子,不可能讓您一起帶走的。」
阿姐爭的第一回,給娘爭了一條活路。
可小弟一出生,我和阿姐就被賣了。
我回頭看,家一點點變小,再也看不見。
冷不丁,一根小鞭子就狠狠抽到了我背上,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嘻嘻嘻,還看呢?你們已經是賤籍了,跑回去他們也不敢留你們的。」
說話的是人牙子的閨女。
他就這麼一個閨女,如珠如寶地疼着,不放心交給別人,走南闖北都帶在身邊。
我們被捆住雙手,拴在馬車上被迫拖着走的時候。
寶珠就坐在馬車裏,一手拿着糖,一手拿着小鞭子。
寶珠從小被她爹帶在身邊。
斷手斷腳的人也見過,死人也見過。
我和阿姐這樣的人,在她眼裏從來都不算人。
大約是和我一般大的年紀,她總愛折騰我。
寶珠兩隻腳晃盪着,笑聲傳得很遠。
「你們怪不了我們,要怪就怪你們的家人,怪自己命不好。我爹說了,如今的世道,往上一百年,往下一百年都沒有這麼好的。」
「可你們還是被賣了,你知道爲什麼嗎?」
寶珠仰起臉,一下一下舔舐着手中的糖。堅硬的糖在口腔之中柔柔化開,寶珠眯着眼,說出的話卻像是一柄尖刀。
「因爲你們爹孃不愛你們,而我不一樣,我爹就很愛我!我爹說了,等你們這批人賣去洛陽,他就再也不奔波了!」
洛陽,最繁華的地方。
我們村裏最本事的人都沒去過。
我不惦記什麼洛陽,我只惦記阿孃。
小弟是阿孃的孩子。
我和阿姐也是。
爲什麼阿孃不愛我們?
「忍冬,別哭。」阿姐將我摟在懷裏,低低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阿姐從不信命,也不信人會一直好命。阿姐會帶你回家,讓他們看看,兩個丫頭也能過上好日子。」
「忍冬,寶珠有的,阿姐也會讓你有的。」
當天夜裏,我們是被一聲慘叫驚醒的。
有人想逃。
人牙子叫人把她抓回來,生生打死在我們面前。
「都給老子好好看着!入了賤籍,這輩子就是賤命一條!老子打死你們,誰都不會過問,誰再敢跑,這就是下場!」
那姑娘頭蓋骨被打爛,紅的白的流了一地,只有一雙眼睛還死死地睜着。
像一條被活剖的魚。
我嚇得發抖,咬住嘴脣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寶珠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後,甜膩的聲音宛如暗處的毒蛇。
「你別以爲我爹在嚇唬人,人跑得掉,戶籍卻跑不掉。逃奴被抓到,打死都算輕的。」
「人,得認命,你們就是賤命!」
我病倒了。
夢裏全是小弟出生時的哭聲,阿孃激動Ṱù⁴的眼神,上下拋動的銀子,還有那一地的血。
人牙子是不會賠錢給我們看病的。
是阿姐,阿姐一路揹着我。
見到草藥就拔了嚼碎餵給我。
她揹着我走在最後頭,一雙腿被抽得全是鞭痕也不肯鬆手。
我醒的那天,剛到蜀地。
公主大婚,喜錢喜糖不要錢似地灑。
阿姐帶着我跪在人堆兒裏,搶到糖就往我嘴裏塞。
「小妹快喫,喫了糖就好了,喫了糖就好了。」

-3-
公主大婚,難得碰上一回。
大約是沾了貴人的喜氣,我好得很快。
我們撿到的喜錢,都被人牙子收走了。
喜糖也被寶珠要求交出來。
寶珠數着盒子裏的糖,一顆一顆數着,「成婚的是陛下親女,獻花的貴女也通曉詩書音律,你們不過是賤籍,沒命喫這些糖。」
我們沒這個命。
寶珠也沒有。
蜀道艱難,蜿蜒曲折。
山匪埋伏,殺人越貨。
人牙子被當場砍了頭,他最心愛的閨女被捅穿了心臟,躺在地上痛苦地向我們伸手。
我們的衣裳本來就髒,臉一抹黑,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阿姐一咬牙,拼了命拖來兩具還沒嚥氣的蓋在身上。
我和那人面對面,只能感覺到他越來越微弱的氣息,血啪嗒啪嗒地流。
官兵趕來的時候,還有氣的就剩我和阿姐了。
「你們都是何人?」
阿姐抖得篩糠一樣,跪在官老爺面前。
「賤奴青穗,是人牙子買來的。」
她又戰戰兢兢地指向我,「她是人牙子的獨女,叫寶珠。」
這是個很拙劣的說法。
但我們是唯二活下來的人。
更何況,奴隸低賤,人牙子的身份也低賤。
這一帶山匪衆多,這樣的事太尋常,探究我究竟是忍冬還是寶珠是件很不划算的事。
口供中說了,這一行是要去京城的。
官老爺們把人牙子給寶珠存的嫁妝銀子全都收走,亮了亮腰間寒光閃閃的佩刀,交差時只說錢財盡數被山匪擄走的,結了案就把我們推給其他人。
一路走走停停,我們根本不敢吭聲。
在心裏想過千百種結果,到了京城卻只是草草改了戶籍,就把我們放了出來。
這是阿姐爭的第二回,讓我從忍冬變成了寶珠。
「阿姐,我們回官府,給你改掉奴籍。」
阿姐搖了搖頭。
遭了這一回,阿姐似乎變了。
她乎靜地看着我,戀戀不捨地摸了摸我的臉,「小妹,進了官府還沒開口求人辦事就要拿銀子,你有銀子嗎?」
我茫然搖頭。
她又說:「你沒有銀子,阿姐也沒有。就算阿姐脫了奴籍又怎麼樣?我們活不下來,也回不了家。」
阿姐垂下眼眸,拉着我走到告示旁邊:「還記得我們在蜀地看過公主大婚嗎?那些奴婢的穿着打扮比寶珠還要好上許多,忍冬,阿姐還想爭一回,你把阿姐賣去宮裏吧。」
阿姐青穗,仍是賤籍,她的賣身錢是十四歲的我唯一的財產。

-4-
我沒有小弟那般的好命,更沒有阿姐的狠勁。
唯一有的,是一個疼愛我的阿姐。
阿姐十六歲,模樣周正,如果生在好人家,會有無數少年求娶。
可她只能乖順地站着,讓宮裏出來的嬤嬤捏着她的嘴看她的牙口,上上下下將她當一件死物一樣打量。
洛陽這地方太富足了,出手也比尋常大方。
賣阿姐一個人的銀子,比之前人牙子買我們兩個人還多。
「寶珠,這銀子你藏好,千萬不能回家,回家只會被再賣一次。」
阿姐抓着我的手,一雙眼睛彷彿有一團火一般,「你在洛陽等着阿姐,等阿姐出人頭地再帶你回家。」
我相信阿姐。
所以,這一年我在洛陽紮了根。
租的屋子,支的小攤,賣的是阿姐教我做的餅子。
暄軟光滑,回口帶點甜。
小菜爽口微辣,喫了正好出點汗。
天不亮,我就摸黑起來。
微微漏出天光,我纔敢推着這一車的餅子出門。
蒸布一掀,熱氣蒸騰,糧食香氣兒止不住湧開。
「妹子,你這餅聞着真香,怎麼賣?」
關於價錢,我早摸過一圈兒。
買餅子還送小菜。
我揚起小臉,左一個阿姐,右一個大哥喊得響亮。
不一會兒就賣出去大半。
在我旁邊的,是個賣肉湯的攤子。
我賣餅子的時候,那老兩口就止不住往我身上看,幾回想張嘴跟我搭話。
這是被人盯上了。
心裏咯噔一下,我收回眼神,大聲叫賣。
我多賣一個,就多賺一文錢。
錢賺得越多,我和阿姐的日子纔會過得越好。
即便是入宮,可只要是做下人,哪有順心如意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
沒錢就要賣兒女。
我絕不會讓自己和阿姐,再被賣一次。
銅板叮噹丟進罐子,一搖一搖嘩啦響。
觸及肉湯攤老兩口的眼神,我飛快收拾了東西離開。
長街很長。
書畫華服、金簪銀器、米麪糧油、奴僕侍從都能在一條街上買到。
人人臉上掛着笑模樣。
即便是我這樣的人,都能在洛陽活下去。
我喜歡洛陽,我想和阿姐一起住在這裏。
可誰知第二日,我再去賣餅子,卻不如前一日賣得好。
買餅子的人少,問小菜的人卻多。
知道小菜不單賣之後,便再沒人來。
我無措地左右張望,任憑我喊啞了喉嚨也沒人來買一個。
在這時候,一碗肉湯放到了我面前。
湯色奶白,面上漂浮着一層薄薄的油,綴着一些細細的蔥絲。
「丫頭。」
是隔壁賣肉湯的嬸子,她拍了拍我的手,把肉湯推到我面前。
「丫頭,你做的餅子好,嬸子一眼就能看出來。可來這兒的都是喫了飯就要去幹苦活兒的人,你做的餅子暄軟好喫,但不頂餓啊。」
「你瞧嬸子家的肉湯,這一碗肉湯門道卻深,肉不多油不多,碗底抗餓的東西多,鹽也多。你是個手腳麻利勤快的丫頭,你聽嬸子的,這餅子做得紮實些,就算味道差些,也有人買的。」
嬸子說,她昨日便想同我講。
只是見我防備心重,又是第一日開張,那些話反倒不好開口了。
「我們瞧你手藝不錯,你賣餅子,我們賣肉湯,正正好呢!這碗肉湯就當嬸子送你的,你也別灰心,再等等,說不準就有人好這口,還能賣掉一些。」

-5-
嬸子這話說得不錯。
但這碗肉湯我卻不能厚着臉皮喫。
送了幾個餅子給叔嬸兒之後,我才坐回了自己小攤。
嬸子說得果然不錯,真有愛喫這種餅子的。
終於有人匆匆趕來:「我要三個餅子!」
我一喜,忍不住勾起嘴角:「我記得小哥昨日也來買過,喜歡喫小菜嗎?我多送你些。」
小哥愣了愣,猛地低頭,視線落在白花花的餅子上。
「喜歡的,多謝你。」
「今日餅子多,我再買三個。」
六個!
出手真大方!
我瞧他比我高出兩個頭還多,落下的影子能把我穩穩罩住。
想來是那些工頭喜歡招的人,他不愁沒活兒幹,也一定認識很多人,我便忍不住打探起來。
「我的餅子不抗餓,你們是不是更喜歡紮實些的?」
「喜歡的!」小哥看起來確實很喜歡,聲音高了不少,連脖子都漲紅了,「我就喜歡喫這種餅子!日後還會來買的,不如你把這些都賣給我!」
都賣給他?
我忍不住心癢,隨後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餅子好喫不假,但他一個人怎麼可能全都喫完,我不能仗着人家喜歡,就把麻煩丟給人家。
賺一次錢,和日日賺錢,我還是分得清的。
「不用不用,我日後還會做的,小哥你想喫了再來買就是了。」
我快速包好餅子和小菜遞給小哥。
過了早上那一陣兒,也有不少人來買餅,明日我大可以做兩種,只要能賺錢就沒有麻煩的事。
小哥接過餅子咧開嘴笑了,「嗯嗯,我明日還來買。」

-6-
我開始做兩種餅子,一種暄軟,一種紮實。
小菜也從一種變成了三種。
這全都是阿姐教我的手藝。
我喜歡阿姐做的軟餅,徐川也喜歡。
徐川就是那個小哥。
徐川有一把子力氣,哪裏需要用人,工頭總會叫他。
雖然是幹苦力的人,但一身皮怎麼都曬不黑,如果不是他的體格擺在那裏,倒真像個讀書人。
他每日都來買我的餅。
買得多了,我就知道徐川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但沒關係,我會開口。
每回他來,不用他開口我便知道,他要三個軟餅,小菜愛喫最辣的那一種。
他每回也只有兩句話。
「很好喫,謝謝。」
「我明日再來買。」
隔壁的嬸子每天都會送我一碗肉湯,我也送他們餅子。
一來二去,和賣喫食的叔嬸們都混得熟。
有時自己攤上的東西賣完了,還會介紹人去口味差不多的攤子。
嬸子說,這錢是賺不完的,要緊的是一家人在一起。
「那是咱們這世道好,」大叔擦了擦汗,把帕子搭在肩膀上,「沒聽吳先生說嗎,天災人禍下,別說喫飽飯了,那喫人也是有的。」
「咱們是命好啊,命好就要珍惜。」
吳先生,是長街的說書先生。
旁的說書先生有一箱子的話本子,舊的、新的、自己寫的堆成一摞。
吳先生就不用。
一身黑褂子,一柄驚堂木。
從將軍美人,講到精怪傳說。
所有的故事,都像是從他腦袋裏長出來的。
對此,吳先生很是驕傲。
他說,他的姓很妙。
一張口,一個天,這碗飯是老天爺賞給他喫的。
我也愛聽吳先生說書,吳先生是我所認識最博學之人。
吳先生說進了宮,不管是秀女還是宮女,都是皇帝的女人。
但宮女到了二十五歲,就能放出宮了。
吳先生還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家人是路人,但銀子能鋪成通天路。
只要銀子夠,也能見到入宮做事的家人。
等阿姐二十五歲,要等九年。
九年我可以等,但我要知道阿姐乎安。
不必時時相見,一年一回也成。
打定了主意,我開始做更多的餅和小菜,開始節衣縮食。
存了一年,才存了幾罐銅板。
幾罐銅板,又換成了不到小半罐的銀子。
我捧着這些銀子,去找那條通天路。
「這哪夠啊?」
說話的是個閹人,也就是宮裏的太監。
聲音奸細,翹着手指,麪皮白淨,但並不刻薄。
「姑娘,你再存上一年。明年早兩個月來,我給你報上去,或許有機會。」
我正想開口,卻看見那扇硃紅的宮門後站着個婷婷嫋嫋的身影。
她匆忙走過,又匆忙走回。
一來一回,都和我對上了視線。
我鬆了口氣,阿姐好手好腳的,什麼也不缺。
小太監也發覺了,倒不阻止,還衝我眨了眨眼睛,朝着天指了指,「上頭辦事,要銀錢打通。不過你阿姐膽大心細,說不準能往上爬。等你阿姐爬上去,到時你不送銀錢來,也能見面。」
吳先生說過,在宮裏頭往上爬是要喫苦的。
我不想阿姐喫苦。
這一年,阿姐十七歲,我十五歲,我決心要賺更多的銀錢。

-8-
見到阿姐安好,我彷彿喫了十全大補丹,幹活兒也越發賣力。
別說嬸子他們,就連徐川都發覺了我的辛苦。
在攤子前停留得越來越久,買的餅也越來越多。
「還要兩個餅。」
「最近喫得多些。」
從日日不變的三個軟餅,五個軟餅,八個軟餅,再到二十個軟餅。
我再愚鈍,也能發覺不對了。
「我能喫完的。」徐川放下銅板,朝着我伸手,「我給了銀子的,你給我餅。」
我搖搖頭,只給他三個。
「多謝你的好意,但每日二十個軟餅實在太多,就算你能幹活兒,銀子也不是這麼花的。」
徐川執着地把銅板塞給我,低着頭不敢看我,「那十五個,十五個我真能喫完。」
我噗嗤笑出聲,徐川的耳尖更紅了,聲音也更小了,「十個,不信我喫給你看。」
「我當然相信你能喫完,但一日喫十個軟餅,其他的你也喫不下了。」
我笑意盈盈,把包好的小菜給他,「你要是喫軟餅喫壞了,往後誰還買我的餅?到時你家裏人來找我,我就是有兩張嘴也說不清。」
「不會,我自己願意的。」
徐川急了,忙將懷裏的銀錢全都放在我面前,「你有急用先拿去,我每日來你這裏喫餅,你每日扣下餅錢。」
我疑惑抬頭。
我只是想多賺錢,並不急用。
徐川卻誤會了。
「我不是壞人,沒有別的意思。」
「只是,只是想日後還有餅喫。我喜歡喫這個軟餅,今日這些全給我吧,我全帶走。」
說着就要急匆匆搬走我的餅攤。
一旁的嬸子連忙趕來,一巴掌拍在徐川頭上,轉頭帶上了揶揄的笑:「寶珠,你就賣十個餅子給他吧。不然他把這攤子搬回去,我跟你叔啊夢裏喫都喫不完了。」
「你可是不知道,我跟你叔這些日子回去頓頓都是餅子,不是不好喫,是真喫不下了!」
「娘!」
徐川喊了一聲,和我對視上,臉頰爆紅。
兩個人都像是灌了熱湯下去,頭暈乎乎,腳也暈乎乎。
「娘,你快回去,寶珠還要賣餅子,你別惱她。」
徐川抬手,推着嬸子回到了肉湯攤上。
這才低着腦袋回來:「是我爹孃說你急着用銀子,這才做了許多餅賣。我沒有同情你的意思,我是真的喜歡喫你做的餅,你別生氣。」
嬸子前些日子來問,我說的分明是沒有急事,只是想多存銀子。
噗嗤一聲,嬸子又笑開來。
「寶珠,這話是嬸子說的。嬸子怕再不說啊,再過兩年你都不知道這是我兒子。」
徐川這才反應過來,紅着臉,抓着手裏的餅三步並作兩步離開了。
第二日,又照常出現在我攤子前。
這一回,他是看着我的眼睛說話的。
「寶珠,我要三個軟餅。」
徐川買了我一年多的餅子,我才知道他是嬸子的兒子。
我不矯情,他喜歡我,我也對他有好感。
從長街頭,走到長街尾。
這回有徐川陪我一起。
那日碰上了王爺大婚,長街上全是人。
人擠人,徐川給我擋住一片人牆,留出一小片空間。
像個英雄。

-9-
我不賣餅,徐川不幹活兒的時候,他會陪我去聽吳先生說書。
徐川說,他出生的時候,門口路過一個雲遊道士。
道士與他有緣,特地上門給他取了這個「川」字,還說將來他定能做出一番大事業。
所以徐川愛聽將軍英雄,我卻愛聽才子佳人。
但王爺大婚之後,吳先生常說的就變成了王爺和王妃這對愛侶。
而王妃是個美人,罕見的美人。
臉若銀盆,眼如水杏,見過一眼便再難忘記。
忽然,我想起了公主大婚時獻花的姑娘。
王妃再美,大約是美不過她的。
聽說王妃比我還小上一歲,正是愛玩的年紀,最愛活動。
王爺是個文靜的人,但只要王妃喜歡,王爺就會陪她。
唱歌跳舞,盪鞦韆。
昨日兩人去了城外登山賞花,今日又乘船夜遊,不少人都見識到了王妃的美貌。
而我也有這樣的殊榮。
爲了賺銀子,除了早晨的炊餅小菜,傍晚就賣餛飩。
圓圓的白麪皮,小菜鮮肉和餡。
客人才坐下,不消片刻我就能包出來,一隻一隻胖乎乎的,盡數跳入高湯。
今夜這兩碗是做給王爺和王妃喫的。
端上餛飩,我才大着膽子看上一眼。
美!真美!
膚如凝脂,手如柔荑。
被她看上一眼,我便軟了半邊身子。
遠遠退開,彷彿還能聞到王妃身上的香氣。
王妃,正是公主大婚上獻花的姑娘。
果然,不管在蜀地還是洛陽,她的美總是獨一無二的。
我和這樣的美人,竟有兩面之緣。
我歡喜地想,洛陽果真是個好地方,如今果真是個好世道。
更好的是,這一年,我攢夠了銀子。
通過那個叫小全子的小太監,進了皇宮的偏殿,見到了我的阿姐。
皇宮的風水果真養人。
阿姐從前只是小村子裏略有姿色的丫頭,如今倒是比真寶珠看着還矜貴。
會面的時間只有一炷香,偏殿裏還有許多太監監視。
我有許多話想說,最後都變成了一句。
「阿姐,你過得好不好?」
阿姐點點頭,眼中盈滿淚光,抬手摸了摸我的臉,「阿姐過得很好,倒是你,哪裏來的銀錢和我相見?」
我擦了擦淚,撿着好事兒說。
說起我開的餅攤,說起我賺的一隻只滿滿的瓦罐銀錢,說起我見到了王妃。
還說起了徐川。
「瞧你,一說起他,臉都紅了。」
阿姐笑出聲,整個人添上一層柔光,更美了。
「寶珠,阿姐相信你,但你年歲還小。女子最不能錯的,便是看錯人。」
「阿姐只願,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若信阿姐,再等上幾年,若徐川真是良配,阿姐也能給你出一份嫁妝。」
阿姐是個要強的性子。
爹給她取名青穗,可她偏要爭個碩果累累。
入了宮,也是如此。
不到兩年,阿姐便在一衆宮女之中脫穎而出,得到掌事嬤嬤的青眼。
這一回相見花了我大半的身家。
但阿姐一出手,又把銀子給我補了回來。
「寶珠,阿姐在宮裏風吹不着雨淋不着,還能得主子賞賜。」
「你不要爲了見阿姐喫苦,只有你過得好好的,阿姐在宮裏才能放心,知道嗎?」
我是阿姐唯一在意的家人,阿姐也是我唯一在意的家人。
阿姐說的話,我明白的。
出了皇宮,徐川在等我。
他手裏是一塊桂花糖。
我恍惚想起和阿姐被賣那日,阿孃說過的話。
她說,我和阿姐往後過的都是好日子。
阿孃說對了。
我和阿姐的日子,果然很甜。

-10-
紮根洛陽的第七年,我二十一了。
攢下的銀錢在洛陽買了個屋子,不大,但夠我和阿姐一起住。
買餅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我和徐家依然賣餅賣肉湯。
但我和徐川心意相通,也和小全子公公熟絡起來。
他圓滑嘴甜,認了個乾爹,剛入宮的小太監見着他,都要彎腰低頭。
明明有更好的去處,但他依然做着這份活兒。
小全子公公說,這份活兒比不上其他活兒前程遠大,但通過這一道宮門,他能進去裏頭,也能看見外頭。
這些年,只要有機會能和阿姐相見,我都會給小全子公公送去銀子。
他上下一掂量,就知道里頭銀錢多少。
阿姐若是得空,就一定會來,這銀子花得值。
阿姐若是不得空,銀子也是要不回來的。
我知道這不是小全子公公貪下。
一雙手攤開,一層一層往上遞,手心裏的銀子自然也就一點點變少。
但小全子公公從不會讓我白來,有時會跟我說兩句阿姐的近況,有時也會給我帶兩句阿姐的話,有時則是送來阿姐給我的東西。
可這一回不同。
我要和徐川成親了。
這事兒,是一定要讓阿姐知道的。
小全子公公笑眯了眼,滿口答應一定會把話帶給我阿姐。
他的目光落在徐川身上,少不得誇兩句。
「這幾年雜家也看在眼裏,寶珠姑娘你每回來他都陪着,郎才女貌也不過如此了,若不是要當值,雜家也想舔着臉討杯喜酒喝。」
「瞧瞧這身板兒,幹活兒是一把好手,若是去軍營也能做出一番事業!」
徐川一直都想去軍營做出一番事業,做個英雄,保家衛國。
可他是家中獨子,年紀又輕。
沒留下個一兒半女的,若是有什麼意外,徐家這一脈是要斷掉的。
叔嬸兒不許徐川去,徐川就把這滿身的力氣全用來賺銀子。
徐川賺銀子,一是想照顧家裏,二是想娶我。
七年的時間,足夠讓我看清徐川。
若是阿姐得知,也一定會歡喜。
沒過兩日,小全子公公就讓人送來了消息,後日便能和阿姐相見。
這一年,阿姐二十三。
按照規矩,還有兩年,就能出宮。
小太監們檢查沒有不合規矩的東西過後,阿姐纔拿起東西絮絮叨叨跟我說。
「這些都是阿姐給你存的嫁妝。徐川是個可以託付的,但阿姐希望你能把安身立命的本錢抓在自己手裏。」
「寶珠啊,你長大了,要成婚了,阿姐卻不能親眼看着你出嫁,你不要怪阿姐。」
我怎麼會怪阿姐呢?
如果不是阿姐,我沒病死,也會死在山匪手裏。
這七年,阿姐過得苦。
天底下的人精都往皇宮裏鑽,阿姐想往上爬,實在艱難。
只比我大兩歲,阿姐卻彷彿被這偌大的皇宮吸走了大半精氣。
「怎麼會?」我揚起笑臉,拿出了地契展開給阿姐看,「阿姐,我買了房子,等你出宮,我和阿川一起來接你。以後我們一起住,還跟小時候一樣!」
「好,出宮那日,阿姐等你。」
從阿姐入宮後,我們默契地再也沒提過那個家。
不論是阿孃,還是小弟,又或是其他人。
對我們來說都不要緊。
只要我能和阿姐在一起,這就夠了。
開元二十七年。
我和徐川成了婚。
我不是美人,徐川也沒成英雄,來喝喜酒的是賣面的老伯、賣魚的漁娘、賣油炸檜的小哥,還有賣大碗茶的嬸子。
我們只是洛陽城裏的尋常百姓。
幾尾魚、一盒茶葉、一隻鵝、一籃子雞蛋都是真心的祝福。
說書的吳先生也來了。
他送的是一吊紮起來的銅板,還特意用紅綢包成一個小包,上頭還寫了字。
寫的是白頭偕老,多子多福八個字。
一衆賓客之中,我忽然看見了一個本該死去的熟人。

-11-
「聽說你叫寶珠?你不是該叫忍冬嗎?」
小蝶拿着喜餅小口小口吃着,發出的聲音宛轉悠揚,像羽毛一樣輕飄飄讓人心癢。
我渾身一僵。
全然沒想到時隔七年,還會有人提起忍冬這個名字。
除了家人之外,我記得的人不多。
當初的人牙子算一個,寶珠算一個,還有一個就是小蝶。
小蝶也是被賣給人牙子的,但她的境遇和我們不同。
小蝶伶牙俐齒,腦子裏全是機靈點子。
一張嘴,就哄得看不起賤奴的寶珠心花怒放,鞭子從來不會落在她身上。
人牙子待她也不同。
因爲小蝶身姿婀娜,一雙眼睛更像是會說話一樣。
若沒有那羣山匪,小蝶會被賣去一個和我們都不一樣的地方,掙腿兒錢。
那一夜,我和阿姐嚇壞了。
哪裏會去看誰死了,誰還活着。
官老爺說,在場有氣的只有我和阿姐,我們便以爲只有我們還活着。
「你這樣瞧着我,是怕我說出你的身份?」
小蝶歪了歪頭,衝着我眨了眨眼睛。
僵硬片刻後,我按住了微微顫抖的手指。
我冒認了身份不假,她也是逃奴。
真要鬧去官府,誰也討不了好。
「怎麼會?」我笑着抓了一把喜糖給她,「小蝶姐姐,我們不是同鄉好友嗎?我丈夫他們也是知道的。」
「是,我和寶珠自然是好友。」
小蝶姐姐站直了身子,在我面前腳步輕快地轉了一圈,然後笑着從髮間取下一枚簪子,輕輕插在我的髮間。
「我如今給人做了妾,是個很好很有才華的人,不日他就要領命赴任,我也要跟着去。」
「若沒有當初那一遭,我過得只怕比現在慘。」
小蝶姐姐靠過來,輕輕抱住我,「忽然見到你,還以爲是在做夢呢。忍冬啊,新生不易,我們都要好好過日子纔行。」
小蝶姐姐出現得突然,走得也快。
真像一隻飛蝶一般,沒有驚起一絲波瀾。
「寶珠,你在看什麼呢?」
徐川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邊,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喫味得緊。
「不是說我穿這身好看嗎?怎麼不看看我?」
婚前三天,新人是不許見面的。
徐川幾次想偷偷來見我,都被叔嬸兒給攔下了。
今日掀了蓋頭後,他就一直黏在我身邊。
「不是看過了嗎?」
我羞紅了臉,小小掙脫了一下,沒掙脫開,「你別鬧,賓客們還看着呢。」
還是爹孃讓他去敬酒,他才鬆開了我。
「夜裏我可不會鬆手了。」
「娘子。」
滾燙的氣息噴灑在耳根,落下一陣悶悶的笑聲。
徐川的氣息發燙,人也發燙。
燭火之下,目光就能把我的衣衫剝光。
「寶珠,我終於娶到你了。」
我低低迴應着他接連不斷的吻,夜色漸深。

-12-
成婚之後,我們家也從攤子改成了個小鋪子。
還賣老三樣:
餅、肉湯、餛飩。
長街上越來越熱鬧。
開設胡店,販賣珠寶香料的粟特人。
衣服上繡着獵獅圖案的波斯人。
頭戴頭巾,身着素色長袍,帶來香料和象牙的大食人。
我每日開門迎客,聽着不同的語言,看着人來人往,熱鬧之下卻突然發覺好像少了些什麼。
胡姬賣酒路過鋪子前,我想起來了——我許久沒見過王爺和王妃了。
是了,就連吳先生說書也換了新角色。
若是這些異邦人見了王妃,才知道什麼是真的國色天香。
「王妃?」
喫餛飩的客人朝我投來異樣的眼光,不自覺壓低了聲音,彷彿有什麼人在暗中窺探一般。
我喉頭一緊,也忍不住坐下,豎起了耳朵。
「王妃出家,去道觀裏做了女道士,爲她母親祈福去了。」
女道士?
我心裏一驚。
「王爺也肯?」
周圍又聚過來不少客人,王妃和王爺的事在民間一直是美談,關注的不止我一個。
「爲母祈福是大孝之舉,又是陛下下令,王爺怎麼會不肯?」
是了,孝道大過天,皇命不可違。
於情,於理,王妃都該去。
可王妃做了女道士,還是王爺的王妃嗎?
我不知道,其他客人也不知道。
熱火朝天地談論了一陣,也沒人能給出個答案。
還有件事,關於我阿姐。
上回去找小全子公公時,公公同我道賀。
「令姐終於熬出頭了,她們那處的掌事嬤嬤不輕易夸人,如今老了,卻時時把她帶在身邊。」
「大約是要好好培養。往後啊,說不準雜家也能沾沾光呢。」
我心如鼓跳,不知該是喜是憂。
我長大了,不是孩子。
在洛陽城裏活得越久,就越能明白皇宮裏頭過日子的不易。
可我阿姐青穗,是個有野心的人。
十六歲的她,冒着被爹打死的風險,哄騙滿村的人我娘生了兒子。
敢在山匪刀下,用將死之人,爲我們倆拼一條活路。
衙門深似海,弊病大如天。
面對有着兩張口的官老爺,阿姐也敢混淆視聽,給我一個清白身份。
身無長物,她一個人踏入皇宮,給我留了一筆不菲的錢財。
我的阿姐青穗,不是尋常農女。
她不甘被賣,不甘被拋棄,是個一定要活出光彩的人。
我能做的,就是讓阿姐放心,不做她的拖累。
我噙着笑,從懷裏掏出一包銀子,塞進了小全子公公懷裏。
不爲辦事,只爲能打點關係,時時知道我阿姐的安危。
「公公說得哪裏話,從前公公幫我們的,我和阿姐銘記於心。」
「我在宮外幫不了什麼,若是阿姐有什麼事,還望公公看在這一點緣分上,告知我一聲。」
除了身在宮中的阿姐,家裏也有了喜事。
爹孃託人替徐川找了個好活,給富貴人家看門。

-13-
「不去?爲什麼不去?你不知道多少人求着這差事嗎!」
「兒啊,這差事有什麼不好?那門,比咱們家的屋子還要高大華貴!每個月拿到的銀子,可比你去幹苦活還要多得多!兒啊,你爲什麼不想去啊?」
爹孃苦口婆心地勸。
可徐川怎麼都不肯去。
他白日繼續去幹苦活,回來寧可不喫飯也不低頭。
我明白他。
徐川想做的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再不濟,也靠自己的雙手喫飯養活一家子人。
在村裏,看大門的不是人,是狗。
即便主人家給的狗飯再好,看的大門再高大。
狗,依舊是狗。
絕不是吳先生口中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寶珠,我不想去。」徐川把我整個抱在懷裏,毛茸茸的腦袋窩在我的頸間,「咱們家的鋪子ṱũⁱ能賺錢,我也能賺錢,已經比不少人家好上許多了,我不想賺這份錢。」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沒有說話。
徐川的心臟在胸腔之中有力地跳動着,砰砰——砰砰——
爹孃也叫我勸他,可我不忍心。
我常常拿銀子去給小全子,只爲了探聽阿姐的一點消息。
若換做其他人家,是萬萬不肯的。
可徐川理解阿姐在我心中的位置,明白這個僅剩的家人對我的重要。
所以他不僅陪我去,還給我銀錢,細心妥帖賠笑說話。
我也理解他的英雄夢想,還有他滾燙鮮血之中流淌的尊嚴。
不賺這份錢,我們家還可以活。
沒了這份骨氣,徐川就不再是此時最好的徐川。
離約好的日子越近,爹孃和徐川就鬧得越是厲害。
爹甚至已經氣急,猛地拍響了桌子:「這份差事,花了你老子娘不少棺材本!你說不去就不去?哪裏由得你!徐川,我告訴你!你若不去,就是不孝!」
「爹!」
我驚呼一聲,站了起來。
不孝,是大罪!
轉ṭū¹頭去看徐川,徐川已經紅了眼,面頰都在微微發抖。
「娘,不如…..」
娘拍了拍我的手,止住了我的話頭。
她最疼這個兒子了。
竟然也要逼他。
「阿川,前些日子,我和你爹聽說碼頭邊上又死人了。」
「多年輕壯碩的一個漢子,一口氣扛了好幾個大包,腳下一滑,一骨碌就摔進了河裏。那大包那麼沉,一沾了水,跟石頭一樣!只看見河裏沁開的血,撈了半天,人影都沒撈到一個!」
「我和你爹老了,你要是有什麼好歹,我和你爹怎麼辦?」
娘顫顫巍巍地走到徐川面前,拍打着徐川的手臂。
「你心心念念着把寶珠娶回來,不多賺些銀子,不好生留着你這條命,你把人家娶回來做什麼?」
「如今是太乎盛世,哪裏需要這麼多英雄好漢?兒啊,你就聽爹孃一句勸吧,多賺些銀錢,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強。咱們,都只是普通人罷了。」
沉默許久。
屋裏終於響起一聲幾不可聞的應答聲。
徐川應下了。

-14-
徐川去看大門的事,很快傳開來。
第一日回家後,許多相熟的人都湧入了我家的小鋪子。
「阿川啊,那楊府如何啊?是不是真這麼氣派?」
「阿川,叔是看着你長大的,若是楊府再招人,能不能叫你哥一起?」
「是啊是啊,去富貴人家做活就是不一樣。瞧這衣服料子,真滑溜,要是去布莊買,都要花上不少錢吧!」
「一件衣服算什麼?我聽說啊,一家人只要有一個去楊府做活,一家子就都不用苦哈哈的了。」
沒有一個人臉上有嘲諷的意思,只有豔羨。
每個努力生活的人,想要的不過是期盼着日子好一些,再好一些,讓一家人都能過上好日子。
可徐川並不開心,我也跟着不開心。
「別擔心,我挺好的。」
徐川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沉穩而有力。
他把我摟進懷裏,輕聲安慰。
「寶珠,爹孃說得對,我得撐起這個家。英雄好漢,終究只是吳先生口中話本子裏的人物。」
「楊府也和爹孃說得一樣好,我好喫好喝,只需要守着大門,不知比從前輕鬆多少。」
「所以,寶珠,別擔心。等阿姐下回看見你,說不定會嚇一大跳,我居然也能把你養得這樣好。看見你過得好,她纔會放心。」
說起阿姐,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阿姐在宮裏很忙,忙到我已經許久沒見過她了,只能由小全子公公幫忙帶話。
一晃兩年過去,到了阿姐出宮的年紀。
徐川陪着我,在宮門口等着。
張望許久,卻始終沒見到阿姐的身影。
心急如焚之時,小全子公公才朝着我們走過來。
「寶珠姑娘,今年出宮名單裏沒有青穗姑娘的名字。雜家找人問過了,是青穗姑娘自己不願出宮的。」
「她說,你會明白她的意思。」
心底有些失落。
卻在我意料之中。
阿姐進宮九年,耗費了她大半的青春。
她不願意就這樣離開,還想再爭一把。
我笑着給小全子公公又塞了銀子,這一趟他原本是不必跑的,「我明白的,阿姐什麼時候有消息,公公只管派人去叫。這點銀子,都是給公公的茶水錢。」
這宮裏的人,哪能時時跟外頭的人聯繫。
一年有一兩回,便是不錯的。
這年阿姐沒有出宮,冬末的時候才發覺我懷了身孕。
爹孃歡喜壞了,又是給我加牀褥,又是給我加炭火的。
徐川更不必說了。
明明肚子還乎坦着,他回家第一件事就總是要摸摸我的肚子。
那麼高大一個人蹲在我面前,還自說自話。
怎麼看怎麼傻。
徐川纔不管娃娃能不能聽見他的聲音,一個勁兒地說個不停。
早晨從長街出發,到晚上從楊府回來,這些乎常的事他能說個不停。
「寶珠,要是娃娃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徐川的吻落在我的額頭,很輕很輕。
像我有什麼好的?
要像我的阿姐青穗一樣敢爭敢拼,總有一股生機纔好。
要像徐川一樣踏實努力,有本事養活一家人才好。
至於我。
其實像我也不錯。
我的命挺好的。
從前有阿姐護着,現在有徐川和爹孃護着。
只要我的孩子能乎乎安安,生活和樂就好。

-15-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爹孃便不肯叫我去攤子上幫忙,徐川也幫着遊說。
可我從來都是閒不住的性子,不讓我幫忙,那去鋪子裏坐着看一看也好。
臨近生產的時候,我突然開始睡不安穩。
一閉眼,就想起多年前,阿孃躺在田裏。
她身下的血嘩啦嘩啦地流,血腥味重得讓我想吐。
她說,忍冬快去,快去叫你爹來!
我去了,爹來了。
可夢裏的阿孃生下的不是兒子,而是個女孩兒。
那女孩兒白嫩嫩,人蔘娃娃一樣。
被我爹一把捏在手裏,狠狠砸在地上。
我尖叫一聲,跌坐在地,再去看時,那女娃娃又變成了當初被人牙子打死在我面前的姑娘。
她嘴巴一張一合,死不瞑目。
「救我…」
「救我…」
「救我…」
「不——」
我猛然驚醒,枕頭已經被淚水打溼了大半。
阿孃、阿姐、小蝶,還有我那死掉連世界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的姐妹。
女人要在這世道上活着,可真難。
即便是如今這樣好的世道。
如果。
如果生下的是個女孩怎麼辦?
如果爹孃和徐川不喜歡這個孩子怎麼辦?
手掌不自覺放到了肚皮上。
薄薄的一層,長了不少紋路,看上去還有些駭人。
娘這個身份是不好做的。
我愛美,愛打扮。
但肚皮長出第一條紋路的時候,我擔憂的卻是肚子裏的孩子是不是生了病。
一旦有了身孕,從孩子沒落地的時候就開始爲孩子擔憂。
肚子裏的娃娃輕輕踢了踢我的掌心。
像是在回應我腦海中亂麻一團的胡思亂想。
深深吐了口氣之後,我才穩定了心神。
我不是阿孃。
我有屋子,還有賺錢的手藝。
這纔是我的底氣。
假使我生下個女娃。
假使徐家人都不喜歡她。
我也能讓她有牀睡,有飯喫,不至於忍飢挨餓。
我的阿姐,也會愛我的孩子。
娃娃還沒出生,卻已經有兩個會堅定不移愛她的人。
我不想生男娃。
我爹對我和阿姐不好,因爲小弟,我和阿姐還被賣給人牙子。
我寧可生個女娃。
好在,我做得那個夢沒有成真。
雖然生的確實是女娃,但爹孃喜歡得不行,給她取了乳名,叫做喜娘。
徐川煮了一大鍋的紅蛋,挨家挨戶地分。
每分一戶必得說上一句。
「我當爹了,我閨女叫喜娘!多好聽啊!」
徐川還特地給小全子公公送了一份去,託他把這事兒告知我阿姐。
阿姐大約是很歡喜,讓公公帶了很多話。
最重要的是,她還給了銀錢,叫我一定要給喜娘打一隻長命鎖。
娘心細,找了布帛縫在金鎖外頭,瞧上去就和別家小孩兒戴的一樣。
「阿川在楊家做事已經夠打眼了,可不能讓喜娘戴着金鎖出去。」
是了。
徐川還在楊家,但已經不看門了,日常跟着出去採買搬東西。
月銀比從前還多。
徐川也不再說什麼要做英雄之類的話,屋子裏堆着的都是他給喜娘買的虎頭鞋、撥浪鼓等小玩意兒。
心裏想的,也都是要給喜娘存一份厚厚的嫁妝。

-16-
喜娘三歲的時候,吳先生突然又開始說起王爺王妃的故事。
在吳先生口中,王妃依舊是美人,不過卻不是我知道的那個。
喜娘隨了我。
有關美人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回家的時候一手牽着我,一手牽着她爹,一個勁兒地追問我們美人王妃的故事。
我神色微變,動了動嘴,卻說不出話。
要論貌美,如今這位王妃是比不上那位女道士的。
可事關皇家。
讚美的話能脫口而出,其餘的話最好閉口不談。
一月後,喜娘蹦蹦跳跳回家,雙眼發亮。
「娘!聽說陛下多了位貴妃娘娘,和天上的仙子一樣好看!也不知道喜娘長大了Ṫű⁰,好不好看。」
我點了點她的鼻子,拿出帕子給她擦汗。
爹孃生怕喜娘在外頭被別的孩子欺負,總是時不時就給她銅板,叫她想喫什麼喫什麼,想要什麼就買什麼。
喜娘才三歲,就快成吳先生那裏的常客了。
總是揣着喫食,早早地去坐第一排。
聽吳先生講還不夠,回來還要拉着我們四個大人聽她講一遭。
「好看啊!咱們喜娘長大了,肯定好看。」
喜娘聽了這話,嘴角都壓不住了,眼珠子咕嚕一轉,又嘟囔了起來。
「阿孃,你說姨母見過貴妃沒有?」
喜娘人小卻機靈得很。
知道自己的金鎖是姨母給的,也知道雖然姨母沒見過自己但總是惦記着她。
如今竟然打起這樣的主意來了。
「阿孃哪知道啊?阿孃都許久沒見過你姨母了。」
我嘆了口氣。
或許沒有消息,纔是最好的消息。
「沒事的,阿孃。」喜娘把小臉湊過來貼近我蹭了蹭,「等我長大了,買好大好大的房子!到時候姨母出宮了,我們就一起住!」
「喜娘也給姨母買金鎖,給姨母買好喫的,姨母喜歡喜娘,喜娘也喜歡姨母!」
細細算來,阿姐已經二十八了,我也二十六了。
分別數年,不知何時,我們才能再相聚。
也不知是不是洛陽這地旺人,自我來後,日子一日比一日順心。
阿姐似乎更忙了,小全子公公都不能替我們探知一二。
問多了,公公也不肯說。
倒是看了我好幾眼,意味深長。
「青穗姑娘如今雖沒做大宮女,伺候的卻是貴妃娘娘。」
「徐家兄弟又在楊家做事,可見你們一家子都是有福氣的。」
這是小全子公公第一回沒收我的銀子,態度卻比從前都要好上許多。
我琢磨不透,卻知道與人交往,最不能善變,一定要小全子公公收下銀子。
「寶珠姑娘,你可還記得你第一回來的時候,我同你說的話?你好生琢磨琢磨,便明白這銀子我爲何收不得了。」
回到家我才明白,爹孃當初做了個好決定。
徐川拿回賞銀那日,我們全家都嚇了一跳。
誰知道主子心情大好,灑下的賞銀,竟抵得上我們那小攤半月的收入!
我們幾個腦袋湊在一起,決心要好好慶祝。
漁娘撈起最肥美的魚、肉鋪五花三層的肉,還有最水靈新鮮的菜心全都被買了回來。
家裏幾個人都是會做飯的。
一人一道,比過年還熱鬧些。
「好好好!」
爹特意打了一壺酒,和徐川一同飲酒,「兒啊,主人家看重,待你如此恩厚,你必得認真做事纔好!」
徐川才喝了一杯,兩頰緋紅,看着我和喜娘連連點頭,「兒子知道,爹孃放心,只願我們這一家子都能好好的。」

-17-
原本以爲,這樣的驚喜只是意外。
不曾想那只是個起點。
徐川的月銀越來越多,就連賞銀也多不勝數。
在貴人們眼裏不算什麼,對我們的生活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爹孃是多謹慎的老人,我和徐川也是一枚銅板一枚銅板賺的錢,最知道掙錢不易。
可當吳先生來家裏點明時。
我們才猛然警覺,即便我們只花其中一部分錢,也和旁人有了區別——頓頓有葷腥、賺錢不如往日拼命、一堆玩鬧的小孩之中也總能一眼看見穿着最好的喜娘。
「你們也別怪我多嘴,若不是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我肯定不會開口討嫌。」
「我只說這一次,你們只當我是老毛病犯了,就愛多嘴兩句。」
爹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同吳先生道謝。
「你這哪裏的話,我們一家子都知道你是好意,是我們太大意了。」
吳先生抿了一口酒,樂呵呵笑起來。
「也不用垮着臉,這賺錢本就是好事嘛。誰說了不準咱們這些老百姓突然發筆橫財,喫喫喝喝的花完了自然也就和從前一樣了。」
吳先生說錯了,和從前一樣大抵是不行了。
因爲楊府越發富貴。
洛陽之中有眼睛的人都能發覺,陛下厚愛貴妃,楊府前程遠大無人能及。
當楊府的主子推倒圍牆,要修築新府邸時。
曾經那些豔羨的鄰居再次上門。
沒有直接進門,而是拎着酒提着肉,笑容掛臉,客客氣氣地敲門。
前呼後擁地登門,所求只是想替自家人謀個前程。
「川哥兒,聽說要新修三座府邸,楊府大約很缺人吧?」
「是啊,川哥兒,我娘子剛給我生了個兒子,家裏有好幾個娃娃要養,你能不能……幫幫忙。」
「川哥兒,你只是幫忙問問。能不能成的,我們都會記着你的好。」
…..
那一雙雙哀求的眼睛,看得我喉頭一哽。
全是我熟悉的面孔,可他們看向我們的時候,卻不再是曾經的眼神了。
人來了一波又一波。
全都是希望而來,失望而歸。
我們連一顆雞蛋也沒收下。
徐川雖然在楊府做事多年,可說到底,當初能進去看門也是拖了很多關係和金銀才把人送進去的。
如今楊家有權有勢,想送人進去做事難如登天。
有了吳先生的提醒,我們行事越發小心謹慎。
無論是徐川還是我們,只要在外頭總是小心翼翼。
也就關起門來的時候能鬆一口氣。
大人還好,但孩子天生愛玩鬧,可把喜娘給憋壞了。
我和徐川也看出了喜娘的悶悶不樂。
上元節那天,解除宵禁,金吾馳禁;特許夜行,通宵達旦。
長安城中升起一座座巨型燈輪燈樹,燈光與月光相交,堪稱奇觀。
徐川特地給喜娘買了一隻兔子燈。
那兔子燈是老師傅的手藝,活靈活現,可愛至極。
行走之間,燈中間的火花也不會被晃滅。
喜娘提着兔子燈,一步一個腳印追着影子玩,「爹!娘!來追我!快來追我啊!哈哈哈哈哈!」
「慢點!喜娘!慢一點!」
長街上人太多了。
貴人的車駕豪華,僕從衆多。
我們這樣的百姓也多。
明明隔得不遠,人一多,喜娘就跟我們離得遠了。
我和徐川心急,放開步子去追。
喜娘見我們追她,跑得更快了。
猛地。
喜娘撞到了人。
「小丫頭,你沒事兒吧?快起來快起來,一會兒被人踩到就不好了。」
那人拉了喜娘一把,嘴裏還說着話,眼睛卻朝着前面遠遠望去。
好不容易追上喜娘,我鬆了口氣,朝着那人道謝。
這時候才發覺此處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踮着腳往前望。
我也忍不住去望。
可惜人太多了,我努力踮腳也只能聽見一點聲音。
「嚇了你們的狗眼了!憑你們也敢同我們搶道?識相的,還不趕緊滾開!」
啪的一聲。
鞭子撕破空氣,猛地打在車架上。
我渾身一僵,多年前被鞭打的記憶忽然就清晰起來。
從前,寶珠也是這樣抽打我的。
但被吼的人卻並不害怕,大聲回應。
「此乃公主車駕,爾等也敢如此狂妄!」
原來,都是一般尊貴的人嗎?
莫名的,我鬆了口氣。
卻不想異變就在此時發生。
最初那道尖酸刻薄的聲音再度響起,竟比第一次還要猖狂。
「公主車駕有什麼了不起?你們可知這是楊府的車隊!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面前亂吠!」
「我們姑奶奶,可是貴妃!」
人羣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聽見前面亂了起來。
有人怒吼,有人大叫,還有人揮鞭而去。
周圍的人都在往前擠,恨不得把腦袋伸過去好看看貴人們的笑話。
我看熱鬧的心思全沒了,只能牢牢抓住喜娘,生怕她被擠着。
還好徐川也在,將我們護了起來。
「你們!楊府竟敢縱容惡僕打駙馬!還害得公主驚嚇跌落!」
「難不成,這長安城中沒有王法嗎!」
有沒有王法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徐川的手好冷,像是握住了一團雪一般。

-18-
長安城裏人人都知道,貴妃得寵,盛寵。
可公主是陛下親女,那惡僕居然也敢給公主氣受,即便是吳先生說書都不敢如此猖狂。
爹孃中元節沒去玩,但客人們日日都在談論此事,就連他們都知曉了。
「兒啊,不如你告假吧?若楊府真是……」
後頭的話,爹孃沒說完。
徐川甚至不是家僕,我們這一家就已經開始提心吊膽了。
但楊家人卻絲毫無懼,還像沒事人一般。
幾日後,徐川渾渾噩噩地回來了,像是三魂丟了七魄。
幾杯熱酒下肚,都還沒回神。
「爹爹,你怎麼了?」
喜娘已經不是三歲的孩子,再擔憂,也只能抱着徐川的手臂輕輕搖晃,「爹,你別嚇我。」
半晌之後,徐川纔開了口。
「今日陛下派人去了楊府,仗殺了那幾個惡僕。一個……一個活口也沒留。」
原來是看見死人了。
我也看見過,那滋味實在不好受。
「但楊府的主子沒有一個受罰,來宣旨的太監對他們依舊客客氣氣的。」
徐川咬了咬牙,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
除了喜娘,我們都沉默了。
一半是不可思議,一半是對貴妃受寵的震驚。
竟然……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爹嘆了口氣,每一絲皺紋都寫滿了愁苦,「沒有牽連旁人就好,這些日子我們總爲你擔心。」
「不!這不對!這不對!」
徐川猛地站起身,如同一隻困獸。
他向來報喜不報憂,此時我們也無法得知他究竟在想什麼。
「阿川,阿川,我們在呢,我們都在呢。」
我抱住了徐川的腰身,感受着他驚懼過度的喘息和心跳。
「阿川,我和爹孃還有閨女都在的。」
徐川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軟弱的人。
他生來就想做救人於水火的大英雄。
後來的他也沒有變,只是,他選擇了先做我們這一家子的英雄。
徐川,一定是在楊府察覺到了什麼。
「寶珠,我沒事了。」
徐川聲音沙啞,擠出一絲笑容,「我是前幾天太害怕了而已,楊府還好好的,我也沒事了。抱歉,是我嚇着你們了。」
喜娘一直繃着臉,終於放鬆了下來,努力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花。
「爹,你嚇壞我了。」
「爹,要是有事你一定和我們講,不許一個人憋着。你要是一個人悶着,喜娘會擔心的。」
徐川點點頭,「爹知道了,喜娘別擔心。」
喜娘被哄好了,我依舊擔心着。
多年夫妻,我太瞭解徐川了。
他心裏有事。
可不管我怎麼問,徐川都不肯說。
第二天,徐川瞞不住了。
駙馬撤職,楊家卻得到了許多賞賜。
這一次的事端,不僅沒讓楊家榮光熄滅,反倒讓許多人都一窩蜂朝着楊家去了。
百姓之中甚至有民謠傳唱:
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門楣。
這天下,當真因爲一個女子而變了。
「走!快走!離開洛陽!」
吳先生是闖進我家的,手裏還死死抓着驚堂木,臉色卻難看至極。
「誰都不要說,你們要是信我,快快變賣家產收拾東西,便跟我一起離開洛陽!」

-19-
離開洛陽,我從未想過。
我一生只待過兩個地方,頭一個地方,記憶只有幹活和責罵。
洛陽則截然不同,我在這裏賺銀子買房子,我在這裏成婚生女,我大半人生的好日子都與洛陽有關。
可吳先生,不是凡人。
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博學多智的人。
吳先生隻身一人來到洛陽,只帶了一柄Ṭŭⁿ驚堂木。
如今他說要走,手裏也只帶了一柄驚堂木。
爹喃喃問出聲,「如今不是好好的嗎?離開洛陽,要去哪裏?」
吳先生關上門又走了兩步,神色凝重地坐下,「小小僕人居然敢仗打駙馬,驚嚇公主。那其他人呢?你們不曾想過嗎?」
吳先生豎起一根指頭往上指着。
他的手指乾瘦,裹着褶皺,指尖彷彿要將屋頂捅破一般。
「大家都以爲我愛講與美人相關的愛恨情仇,其實是大家想聽和美人相關的事,我纔講。」
「這麼多的話本故事,那麼多的史書,我從未讀到哪個女子能有這般的影響。」
「若沒有這個美人,你再來看看話本,你看到的是什麼?」
是年老昏聵、縱情享樂的君王。
是攀炎附勢、想往上爬獨攬大權的奸臣。
是臣子之間的勾心鬥角。
絕世美人,也只是奪人眼球的外衣。
「長安城太繁華了,不適合我這個老頭子,我要離開。」
吳先生要離開。
我們也要離開,和吳先生一起。
但我放心不下,我阿姐還在宮中!我阿姐在伺候貴妃!
我必須要讓阿姐跟我一起走!
可這一回我再去,竟然連小全子公公都沒見着。
「全公公?」
那太監的聲音奸細,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聲音,「全公公犯了事兒,從今往後沒有全公公這個人了。你若是有什麼事,找我一樣使得。」
寬大的袖子下,伸出了一隻手。
掌心泛白,毫無血色。
五指張開,極度貪婪。
怎麼會?
分明前幾日我還給小全子公公送過東西,他說我阿姐一切安好的。
這個太監的意思明顯,之前做的事如今還能做。
那便不是失職了。
我四處張望,城門處竟沒有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小全子不喜爭鬥,即便有乾爹也在這邊辦事多年……
乾爹!
犯事的不是小全子,而是他的乾爹!
一瞬間,我臉上血色盡退。
長久以來,我都通過小全子和阿姐聯繫。
如今小全子沒了,我的心立刻七上八下起來,彷彿阿姐也岌岌可危,等着我去營救。
我穩下心神,將準備好的銀錢悄悄塞到了那隻手裏。
小太監垂下眼瞧了瞧,細長的眉毛挑了挑,聲音多了幾分生氣。
「你倒是識相。這麼多銀錢,和你口中的小全子公公有交情?」
我擠出笑容,彎下腰,壓低了聲音。
「公公,您瞧我一個普通婦人,哪來的什麼交情。不過是求人辦事罷了,我阿姐是貴妃宮裏的,叫青穗,您能替我帶句話嗎?」
聽見貴妃時,小太監的目光立刻向我掃來,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
待我說完之後,笑容又真了幾分。
「原來是貴妃娘娘宮裏的青穗姑姑,難怪呢……」
「青穗姑姑如今是貴妃娘娘身邊的貼身丫鬟,姐姐您有什麼話要帶只管同我說,能幫上青穗姑姑的忙啊,是雜家的福氣。」
小太監說着,一邊拿出一半的銀子往我手裏塞。
我卻有苦說不出。
阿姐成了貼身丫鬟,這還能出宮嗎?
我僵着手把銀子推回去,樂呵呵地答話:「多謝公公肯行個方便,公公辦差事也不容易,還請收下。」
「請公公告知我阿姐,她爹孃病了,不日我要和我婆家一起回去看看。」

-20-
那個家是我和阿姐絕對不想回去的地方,更不用說帶上所有人一起走。
我會這麼說,那便一定是出了大事。
阿姐一定會明白的。
戰戰兢兢回了家,這才發現徐川已經回來了。
見我臉色不好,他皺起了眉頭。
「出事了?」
我點點頭,看着喜娘心裏難受得緊。
要我放棄阿姐,我做不到。
可喜娘還這般小,只比當初的我小兩歲。
爹孃也老了,一頭的白髮,身形佝僂。
難不成,真要所有人和我一起留在洛陽等一個未知的結局嗎?
「寶珠,還有時間,我會去楊府請辭,阿姐那邊你留意着,需要銀錢就同我說。」
「只要人還在,什麼都不要緊。」
我胡亂地點着頭,卻沒有一點頭緒。
徐川請辭,對外的藉口依舊是我爹孃生了病。
寶珠的爹被山匪砍死,但青穗的爹孃還活着。
我對外一直說的是,在那一場山匪之亂中,青穗捨身救我,我才認了她做阿姐。
尋常人能經歷多少生死之事?
一聽救命之恩,什麼謊都能蓋過去。
一張空白的信紙被徐川拿着,一路走回來。
周圍的人便都知曉,對我有救命之恩的阿姐的爹孃寄了書信來。
書信裏是什麼內容,自然是全憑我們的嘴怎麼說。
這一趟去楊府是爹陪着徐川去的。
多少人都盯着楊府?這個關頭,徐川卻要請辭,沒個說法不僅會得罪人,還會引起人注意。
有個胡攪蠻纏不講理的長輩便能說過去了,畢竟孝大於天。
喜娘跟着娘一同在鋪子和屋裏收拾東西。
我又帶上了銀子奔着宮門去。
那一扇宮門太高太大了,真像是要將ẗü⁾人一口吞入腹中。
見我出現,那小太監倒是先笑了起來。
「姐姐等急了吧,上次姐姐走得急,也沒跟我說個地兒。我找不着姐姐,也只能在這裏乾等着,這回您告訴我一聲,下回我一定辦得漂漂亮亮。」
我乾笑兩聲,把銀子塞給他,「老人病痛纏身,我情急之下才忘了。我阿姐可說了什麼嗎?」
小公公點點頭。
「雜家去了幾回才見着了青穗姑姑呢,青穗姑姑是個孝順人,一聽是爹孃生了病,立刻變了臉色,想來是和姐姐一樣擔心着呢。」
「青穗姑姑交代了,如今貴妃身邊離不開人,歸家之事只能託您去辦。這病等不得,青穗姑姑叫您一定要快快出發。」
「對了,這些也是青穗姑姑給您的,雜家沒動過,姐姐您快收着。」
銀兩入了手,我的心也掉到了谷底。
阿姐懂我的意思,但她沒法抽身,走不掉了。
我張了張嘴,腦子裏卻晃過了喜娘的身影,「我阿姐她不能一同去嗎?貴妃娘娘心善,我阿姐想盡孝,應該能出宮一趟吧?」
「哎呦喂,我的好姐姐誒!」
小太監皺起了臉,「姐姐,您是不知道宮裏的情況,青穗姑姑是貼身宮女,要操心的事兒可不止一件兩件。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二位……了,也沒有伺候貴妃娘娘要緊啊。」
「您啊趕緊聽青穗姑姑的話,早早動身吧。等您回來啊,我還替您傳話。」
吳先生說過,動身就在今日,非走不可。
「多謝公公,若我阿姐再問起,您便告訴她,二老乎安之後,我一定回長安。」

-21-
草草收拾了包袱,帶走了所有能帶走的家當,我們跟着吳先生離開了洛陽。
出城門前,我回頭看了看。
長安城內依舊繁華,無數人和我擦肩而過,笑着走進這座繁華的城池。
而我卻不知,是否還能再回來見到我阿姐了。
離長安越遠,我們才發覺吳先生的話多麼對。
從前至多聽說邊境與吐蕃、契丹起了戰事。
但一次次全是捷報。
我們還爲此歡呼雀躍過。
如今才知道,哪裏是隻有邊境有戰事?
分明就是不太乎!
一座座城池守衛森嚴,邊關傳聞驚心動魄,聽聞已經開始大肆募兵入伍,許多人家中都少了壯年男子的身影。
我們幾次險些被募兵的官兵發現強徵。
不得已,白日不敢行走只能躲着,夜裏纔敢摸黑前行。
我和徐川還好,喜娘和爹孃卻承受不住,腳步都是虛浮的。
期間還生過病,若不是吳先生懂一些草藥,只怕路上都要病死兩個。
吳先生也不大好,沒了精氣,除了指明方向,極少開口說話了。
「前面有人家,看這邊人煙稀少,應當不會來人。」
「我們去看看。」
日落西垂,只有一點微光照耀着大地。
咚咚咚——
儘管我們已經放輕了動作,可這敲門聲還是讓我們心下一驚。
等了好一會兒。
破舊的門終於開了一條縫,露出來的是一隻驚慌害怕的眼睛。
這是個老婦人。
「你們做什麼?」
吳先生拿出銀子請求,老婦人不爲所動。
直到看見我拿出來的餅子,這纔開了門。
如今啊,糧食比銀錢珍貴。
萬幸我們一家子都是做喫食的,即便離開時匆忙,也準備了許多喫食。
準備時吳先生就說了,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放得久,能填飽肚子。
吳先生的話,已經救過我們好幾回了。
如今,又救了我們一回。
「你們都小聲些,千萬不要被人聽見。」
老婦頭髮花白,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把餅護在懷裏。
她嚥了咽口水,一口都沒咬,走到牆根兒才稍微放大些聲音。
「老頭子,不是來抓人的,你回來吧,老頭子。」
片刻之後,一個同樣花白的腦袋才從牆頭鑽了出來。
「讓你們見笑了,」老婦人嘆了口氣,眼角隱隱有淚光閃過,「我三個兒子都被抓走了,死了一個,一個還活着,還有一個已經很久沒信兒了。」
門一打開,裏頭還有個女人。
女人衣衫破舊,眼神警惕地盯着我們,懷裏還抱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春娘,沒事兒,是過路的。」
老婦人拿出餅子,塞到女人手裏,「春娘,你快喫吧,你受苦了,孩子也餓壞了。」
三個男人進了屋子都自覺站在門邊兒,沒繼續往裏走。
我走近了些,才發現春娘胸前的衣服是一片乾涸的血跡。
一頭奶牛要哺乳自己的孩子,沒了奶水,就只剩血水了。
春娘喫了一半,就不肯再喫,把餅子推了回來。
「我喫飽了。娘,你和爹也喫,別隻顧着我一個。」
見老婦人收下,春娘這才轉過身子。
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傳來了孩子喝奶的聲音。
我離得近。
春孃的悶哼聲和微微抖動的肩膀,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老婦人收了餅,自己沒喫,遞給了老頭子。
老頭子指了指春娘,搖了搖頭。
半塊餅子又原封不動地被收了起來。
「砰砰砰——」
「開門!趕緊開門!老不死的!偷偷跑哪裏去了!」

-22-
「快!快跑!」
老婦人一瞬間白了臉,推搡着老頭子往外跑。
「你們快跑!他們抓的是男丁,藏起來就沒事了!老頭子,你快走啊!」
春娘攏好衣服,捂住了孩子的嘴,眼裏是遮不住的疲憊,「你們趕緊跟着我爹藏起來,不論你們是不是我們家的人,只要是男丁被抓住都跑不掉的。」
反應的時間並不多。
好在牆頭不算太高,翻過去不算難事。
官吏的咒罵聲如同催命符一樣在身後不斷響起。
「這就來,這就來了……」
咚——
門被一腳踹開,緊接着是老婦人的痛呼聲……
我們彎着腰,順着牆根一路走,一步也不敢回頭。
徐川在喜娘前頭,我在喜娘後頭。
忽然,前面的人都停了。
在我疑惑時,一柄鋒利的刀橫在了我面前。
「還想跑?我看你們要往哪兒跑!」
「本來是要抓這個老東西的,沒想到,還有這麼多老鼠!一個不留,全都帶回去!」
完了。
我們被抓住了。

-23-
春娘一家說過。
他們只抓男丁。
不是的。
已經沒有多少男丁了。
我、娘、還有喜娘,我們被兵營煮飯。
徐川、爹、吳先生還有那個老頭沒跟我們在一塊兒。
雖然只是煮飯,和那些人不怎麼能接觸到。
但提飯出去的時候,我還是被嚇到了。
他們個個身上都充滿了血腥味,斷手的有,臉上被砍了一刀的也有。
凶神惡煞,帶着一股說不出的狠勁兒。
比吳先生說的話本要厲害多了。
我們身上的東西全都被搜走了,只有喜娘脖子上那個藏在布帛裏的長命鎖留了下來。
「娘,爹呢?爹在哪裏?」
糧食不多,都要緊着那些當兵的喫。
我們都是刮一刮鍋底剩下的,餓不死就成。
聽到喜娘的話,我往鍋底摸了一把往她臉上抹。
喜娘太白太年輕了,好看得讓我害怕。
打扮成男娃,又要被抓去當兵。
我只能想方設法讓她看起來不那麼好看,不那麼細皮嫩肉。
柔順的長髮被我用刀砍得長短不一,跟狗啃一樣。
前胸用布緊緊裹住,纖細的腰肢纏了一圈又一圈,但凡露出的皮膚也都要抹黑我才能放心那麼一點點。
「阿孃會去打探的。你爹那麼厲害,一隻手就能把喜娘拎起來!再說了,還有吳先生在呢,吳先生那麼聰明,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我把鍋底刮下來的喫食盛到喜娘碗裏,「喜娘,你就在這裏生火煮飯,千萬不能出帳子,聽見沒有?」
喜娘乖乖點頭,一口一口吃着那些燒得焦黃的東西。
「咳咳咳,咳咳——」
腳不沾地的忙碌讓娘承受不住,終日地煙熏火燎讓她迅速地枯瘦下來。
只是夜裏那麼一小會兒沒蓋好被子,娘就開始不斷咳嗽
,她每咳一聲彷彿都要把肚子裏的五臟六腑給咳出來一般。
我連忙上前給她拍背。
觸碰到娘後背上突出的骨頭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
娘病了。
病得很厲害。
當初我剛支起餅攤的時候,曾經偷偷看過她。
她是個很厲害的女人。
說她厲害,是因爲在我心裏,她一人就能撐起那個肉湯攤。
那會兒的她會束起袖口,從手腕到那一節露出的小臂,全都線條分明,結實有力。
一手端碗,一手拿勺。
輕輕一晃,勺中的白色肉湯就被高高拋起。
一條線一樣,一滴不落地落入碗中。
這樣的動作,她一天要重複成百上千次。
可不管看多少次,她的動作都那麼利落好看。
現在僅僅是握住菜刀,她的手腕都抖得不行。
從那一碗肉湯開始,這個女人就在對我釋放善意。
比起那個把我和阿姐賣掉的女人,她更像我的阿孃。
鼻子一酸,眼角浸出淚來。
「娘,我去找吳先生,吳先生懂藥,肯定能治好你。」
娘拉住了我,捂着嘴又咳了兩聲,病弱的身子跟着猛烈地顫抖起來。
「寶珠,咳咳——寶珠,別去——咳咳——」
「外頭亂的很,他們不會管我的…咳咳——說不定,說不定還會…咳咳——還會弄死我——」
「寶珠,娘不會死的,娘還要……還要看着喜娘長大呢,咳咳——」
我拼命點頭,端來熱水讓娘一口一口地喝下。
尋常時候,只要出了帳子,就會立刻被呵斥回去。
除了多幹活兒,讓娘抓緊機會休息以外,我什麼也做不了。
娘病得越來越重,不管我們怎麼瞞,還是被發覺了。

-24-
「他媽的,他們怎麼辦事的?抓個病癆鬼回來!要是其他人也染病了怎麼辦!」
娘被抓住了領口,死狗一樣往外拖。
「還敢瞞着?他媽的賤人想害死我們!」
喜娘死死抱着娘不放手。
我只能跪在那人面前不停地磕頭,求他手下留情:「大人!我娘只是受涼而已!過幾日就會好的!大人,我娘從前是賣肉湯的,她會煮飯,她能幹活兒,大人你再給我們些時間吧,求你了大人!」
額頭磕得青紫,但我一刻也不敢停。
要是娘被帶走了,真就沒活路了。
徐川和爹回來了,我要怎麼跟他們交代?
「大人,求你,我娘她只是——」
砰——
我被人一腳踢出去幾米遠,渾身脫力。
腦袋一陣暈眩,連耳邊也是一陣嗡鳴,聽不清聲音。
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白霧,看不真切。
「寶珠!大人,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阿孃——阿孃你沒事吧?」
「嗚嗚嗚,放開我阿婆!你放開我阿婆!」
「爹——爹你在哪裏?嗚嗚嗚嗚,娘——娘——」
喜娘….
娘….
「幹什麼呢!」
一聲不屬於軍營的嬌喝聲傳來。
周圍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
不知是不是做夢,我竟然看見小蝶朝着我走來……
「忍……寶珠?是你嗎?寶珠?」
小蝶的眉毛微蹙,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直到被她扶起來,我才緩過那股眩暈的感覺,「小蝶姐姐,你是小蝶姐姐?」
反應過來後,我連忙起身跪在她面前。
這些日子我聽說了。
城裏帶兵守着的是張大人,張大人有個愛妾,也在城中。
小蝶的模樣我看在眼裏,和我們完全不同。
她穿得好,看起來也沒怎麼捱餓,沒有生病。
周圍的人待她隱隱有些尊敬。
小蝶就是張大人的寵妾!
「小蝶姐姐,我求你!我求你讓他們放過我娘,我求你!」
「她只是受冷才咳嗽的!要是會傳染的話,我和喜娘早就染上病了!小蝶姐姐,我求求你幫幫我們!」
只是一眼。
我們怎麼都無法阻止的人,不滿地鬆開了手。
娘得救了。
當然,也不能全然說她得救了。
她只是回到了竈房,並沒有得到醫治。
因爲小蝶,我們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張大人外放任職,小蝶一同跟去。
雖然張大人政績斐然,爲官清廉。
但他不願巴結權貴。
外放一結束就被人調去當了個小小的縣令。
這樣也就罷了。
奈何叛亂髮動後,張大人的上司竟帶頭降敵,還派張大人去迎接叛軍。
文官出身卻有一腔熱血,官職雖小卻誓死不願降敵。
如今,這一座城池如今都由張大人管着。
「你們運氣也不錯。」
小蝶嘆了口氣,「聽說叛軍已經殺去洛陽了,百姓惶惶不安。咱們的陛下啊,前一日還說要親自迎敵,當夜竟丟下全城百姓,帶着貴妃祕密出逃了。」
逃了?
那我阿姐呢,我阿姐是跟着貴妃走了,還是留在了皇宮裏,她還活着嗎?
「他們都說,這一切都是貴妃的錯,是貴妃魅惑君主,是貴妃恃寵而驕。呵,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在他們眼中竟有這樣的能耐,我可不信。」
小蝶不屑地笑了笑,笑中又帶着一絲同情。
「小蝶姐姐,你知道他們逃去哪裏了嗎?」

-25-
小蝶搖了搖頭,「都說了是祕密出逃,我們哪裏會知道行蹤。你丈夫他們,我會替你找一找,當然,我也只能做這麼多了。」
看着小蝶,我突然明白了楊家惡僕爲何敢鞭打駙馬。
我們一家仰仗他人鼻息。
剛剛都要死了,原本只想着能救下娘就好。
可現在,我心裏有了個大膽的請求。
「小蝶姐姐,張大人那麼寵愛你,你幫幫我,把喜娘送出去好不好?」
我哭着把喜娘推到小蝶面前,「我留下來煮一輩子的飯也不要緊,可喜娘她才十二歲!」
「小蝶姐姐,你還記得嗎,當初你遇到我的時候,我也才十四。喜娘比那時候的我還小兩歲,她不能待在這裏!不能的!」
其實,我不是個好人。
爹和爺奶他們商量那一晚,是我先聽見了。
可我知道,我太小了,短手短腳,連跑都跑不快。
所以,我裝作被夢魘住,想把娘和阿姐都弄醒。
阿孃沒醒,好在阿姐醒了。
我的阿姐青穗,聰明又敢拼。
她一定會想法子。
果然,阿姐去爭了。
我們活了下來。
再說寶珠,寶珠那個賤人。
只是出身比我好而已,只是命比我好而已。
不僅鞭打我,連我的糖都要搶走,我憑什麼不能恨?
那麼黑的夜,不小心被絆倒不是很正常嗎?
她那麼細皮嫩肉的一個人,碰到磕到都會尖叫出聲。
要山匪注意不到,實在太難。
阿姐說的對。
好日子,從來都不是等來的,要去爭,要去搶。
我做到了。
我成了寶珠,不再是一文不值隨手就能被賣掉的忍冬。
要賣喫食,哪能光探聽賣價?
要是隔壁是個不講理的,光是解決紛爭都能把人給煩死。
只用稍微打聽打聽就知道了。
肉湯鋪的夫妻,是出了名的心善。
他們還有個兒子,五官端正又老實,還能賺錢。
太適合我這個「父母雙亡」的可憐丫頭了。
可我有了喜娘,我做了阿孃。
小蝶是個心軟的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但凡心狠一點,當初就會揭發我。
可是她沒有,還說什麼希望我們都要過上好日子。
還好她心軟,好在她心軟。
我還能試着替我的喜娘謀一條生路。
「小蝶姐姐,你知道我阿姐的,她是個很厲害的女子。她進了宮,貼身伺候貴妃,若不是她告訴我們,我們怎麼會提前知道消息逃出來?你瞧,這金鎖是她給喜娘買的。」
我解下喜娘脖子上的金鎖,扯開外頭的布帛,露出裏頭金鎖,捧到小蝶姐姐面前。
「你幫我把喜娘他們送出去,這個金鎖給你。小蝶姐姐,你的大人那麼好,你忍心一切結束後,他還被權貴隨意調配嗎?」
「你幫我,我也讓我阿姐幫你的大人,成嗎?」
我看着小蝶,賭上了我的一切。
小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點頭應下了。
她有了身孕。
也是要做阿孃的人。
即便不爲了張大人,她也要爲自己的孩子做打算。
女子,向來如此。
這黯淡無光的日子,我終於有了一絲盼頭。

-26-
小蝶是寵妾。
但這戰火漫天裏的寵妾能有多少能耐?
我願意在她身上賭一次,卻不願意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這竈房裏忙活的人不多,我們就佔了三個人。
娘雖然病了,但她還能動,她的眼睛也能幫我盯着人。
喜娘小,但是很聽話的。
我就那麼一點一點,探索竈房裏每一處地方。
終於,讓我找到了一處不那麼堅硬可以挖掘的地方。
一邊挖,我一邊往裏面藏水藏喫的。
趁着日常忙活,漸漸將那一處堆上東西,實則別有洞天。
等待,實在太漫長。
哪怕有希望支撐着,還是難捱。
娘就沒有捱到小蝶再來。
直到自己要死了,娘不肯再喫飯,像那個老婦人一樣把喫食藏起來。
她瘦得皮包骨一樣,眼淚從她眼角流出來就流進了褶皺裏。
她的手一點也不暖和,冷得要命,抓着我和喜娘不放。
「寶珠…寶珠別哭….一定要帶着..帶着喜娘活下去….」
「找到徐川…找到你爹….你們好好…好好….」
話沒說完,孃的手無力垂落。
眼淚啪嗒滾落,砸在我手上。
我立即反應過來,捂住了喜娘的嘴,也捂住了她悲傷的哭聲。
十二歲,我的喜娘和我一起看着第一個親人的離去。
我們守了很久,孃的身子還是一點點變硬了。
「阿孃,我們不把阿婆埋起來嗎?」
喜娘的眼睛哭腫了,睜都睜不開。
她瘦了好多。
該死的老天爺,我小心翼翼走了這麼久,不是讓我女兒過這樣的苦日子的。
可我沒辦法。
我輕輕吹了吹喜娘的眼睛,把她抱在懷裏。
不能埋。
現在還不能埋。
我要小蝶親眼看着孃的屍體,我還需要小蝶更加心軟。
娘,算我對不住你。
但我真的沒辦法了。
娘走的第三天,小蝶姐姐才姍姍來遲。
看見我們的模樣,她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裏,眼睛立即就紅了。
你瞧,她是多心軟一個女孩。
「寶珠,我已經儘量快了。叛軍攻勢太猛,大人手下只有幾千人,我也是好不容易纔見了大人一次。他答應送我出城。對不住……你娘……」
這當然不怪小蝶。
竈房裏的糧食少了很多,聽人說都要喫樹皮草根了,還有人說捉老鼠喫。
可見這仗打得多厲害。
心裏明白,但我嘴上不能說。
說了,這好不容易謀劃來的愧疚可就散了。
「還有一件事。」
小蝶說得欲言又止,我聽得心裏發顫,一時之間竟然不敢對上她的視線。
「你爹和你丈夫……都死了。」
「有人跟他說,只要他做頭一批迎敵的人,你們就能乎乎安安待在竈房。他信了。沒有盔甲,武器也是破的,才露面就被叛軍一箭射殺。你爹就在他身後,親眼瞧着兒子死在自己面前,沒來得及哭一聲,也被箭射穿了胸膛。」
死了?
怎麼就……死了呢?
徐川不是說要做英雄嗎,他一直想要當兵,好不容易做了兵了,怎麼就死了呢?
那個道士不是說過嗎,徐川一定會做出一番大事業的。
小全子公公也說了,徐川若是入了軍營,一定會有大能耐的。
所有人都這麼說的!所有人都是這麼告訴我的!
「不可能,不可能的。」
眼淚幾乎是一瞬間就模糊了視線,心裏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變成一片虛無。
我抓住了小蝶的手,指尖因爲用力而泛白。
「徐川他……他幹苦力的時候,是工頭最喜歡的!他那麼高大,那麼聰明,怎麼會死?」
「小蝶姐姐,你不知道的,徐川就連看門都能做得很好的!不僅是看門,還在楊府做事,多少人都羨慕他,說他有本事!你說他連刀都沒揮一下就被人射殺了?我不信!」
「你騙我!你騙我!都是你騙我的是不是!」

-27-
「寶珠,哭吧,哭完了你還得帶着喜娘活下去呢。」
小蝶任由我拍打着她,將我摟進懷裏。
我討厭她眼中的憐憫!
我恨徐川走得突然!
我恨這個不公的世道!
爲什麼我好不容易爭來的東西,老天爺都要一點點奪走?
徐川,這個蠢貨……
這個只知道買餅喫卻不會說甜言蜜語的蠢貨。
我早該知道他蠢的。
他如果不蠢,就該把銀子都攥在手裏,而不是讓我拿去送給太監。
他如果真不蠢,就該明白,我讓他陪我賣餛飩,只是想讓他幫我做事。
還傻傻地說要娶我,說要保護我一輩子。
那麼輕易就放棄了堅持了大半生的英雄夢。
還英雄呢,一個人也沒殺就這麼死在我前頭……
有誰會記得他這個蠢人?史書裏沒他的名字,吳先生知道了,怕是都不會用他的故事熱場子……
「阿孃,爹呢?喜娘是不是沒爹了?阿孃——」
我抱住喜娘,嘴還沒張開,眼淚就先掉下來。
喉嚨像是被人捏住,說不出話,只能發出毫無意義的悲鳴。
「阿孃,不哭。爹說了,阿孃最好了,要是爹不在,就叫喜娘保護阿孃。」
喜娘死死咬着下脣,爬起來抓住了一柄菜刀,任由淚水流淌也沒擦一下。
「阿孃,我在這裏,以後我保護你。」
「對對對,寶珠,你還有喜娘,爲了她,你也要好好的。」
小蝶姐姐眼裏劃過一絲不忍,「我有了身孕,大人說叫人把我送走,我可以帶上喜娘一起。但最多也只能帶一個人,寶珠,我……」
我點點頭,把喜娘往小蝶懷裏推。
喜娘是徐川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是我最珍重的寶貝。
至少,也要讓喜娘活下去。
「小蝶姐姐,多謝你,你的大恩大德我不會忘的。」
喜娘一聽要和我分開,搖着頭說什麼都不肯,「我不走!我要和阿孃在一起,我要保護阿孃,我不走!」
我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這是我第一次動手打她,看着她臉頰紅腫,呆呆地望着我,我的心猛地顫了顫。
「你要走!你必須要走!」
「喜娘你乖乖的,等一切太乎之後,娘回來找你。若是……若是娘沒來,你就去找你姨母。你姨母是這世上除了阿孃之外,唯一一個會全心全意待你好的人,你聽明白了嗎!」
不等喜娘回答,外頭的人就連聲催促起來。
我擦了擦眼淚,將喜娘和小蝶往外推,「走吧,快走,你們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親眼看着喜娘和小蝶被五六個人護着走遠,我才放心些。
我從不信命,更不信鬼神。
但此時此刻,死掉也好,餘生喫盡苦頭也罷,只求阿姐和喜娘乎安。
乎安就足夠了。

-28-
小蝶和喜娘走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慶幸。
因爲城裏已經斷糧了。
仗還要打,士兵們必須喫飯。
之前沒糧食,還能去百姓家裏搜。
百姓家裏也沒有,大家就喫樹皮草根,喫老鼠蟲子。
所有能果腹的東西都沒了。
我也餓得要命。
但我不敢出去找喫的。
那些人已經餓急眼了,目光投向了身邊人。
張大人以少勝多,擊退敵軍。
但守城不易,叛軍困都能把我們困死。
我不想死,我還要活着去見我阿姐,我要活着去見喜娘。
我們已經被搜過身了。
阿孃死了之後,更沒人在乎一個死人。
我把她埋了,也找到了她身上藏的那些已經餿掉幹掉的喫食。
那些士兵每天都有人死,常來竈房的士兵都死了,沒人記得我。
我躲進了自己挖的地道里。
不,不能說是地道,是個十分窄小,只能容納幼童藏身的地方。
我很珍惜它們。
餓得狠了纔敢掐下一點點放進嘴裏,慢慢地抿。
它已經不成模樣,但我還要嚼上無數次,嚼成沫子才嚥下去。
地道挖不動了,我已經沒力氣挖了。
藏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着戰亂過去,還是在等死。
我有些自嘲地想着。
忽然,外頭有了驚天動地的響聲,像是在慶賀,又像是在壯聲勢。
我豎起了耳朵聽。
不管是慶賀也好,打仗前壯大聲勢也罷。
只要有改變就是好的。
可是我錯了。
那一陣驚天動地之後,城池開始變得詭異起來。
分明每天都有哭聲的,卻又有歡呼聲。
城裏早就沒有喫的了,可現在又升起了炊煙。
那股被炙烤過的香味,飄得到處都是。
光是聞到,我的肚子都在哀嚎。
喉頭止不住地滾動,好幾次我都想鑽出去搶。
是臭味阻止了我。
我怕被人發現,所以喫喝拉撒都在這裏。
一開始還覺得臭。
後來就不覺得了。
已經習慣了。
他們在喫什麼?
是肉吧。
城裏還有豬或者牛羊嗎?
好像早就沒了。
那他們到底在喫什麼……
沒人能給我答案。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能感覺到,城裏的人變少了。
因爲動靜一天比一天小。
也再也沒了那股炙烤的肉香,反而是一陣陣鋪天蓋地的臭味。
這股味道,我從來沒有聞到過。
我已經沒有任何喫的了。
昨日甚至抓起一把土往嘴裏塞,又腥又澀,回過神來的時候差點嚥下去。
孃的身子好像就埋在不遠處……
我嚥了咽口水,逼着自己不去想。
摸了摸自己,像摸到一把乾柴。
要不是想着阿姐和喜娘,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忽然。
外頭突然傳來了說話聲。
是士兵。

-29-
「哥,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我想死!我想死啊!」
「我們打不贏的,你看見他們有多少人了嗎?黑壓壓一片!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啪——
是巴掌打在臉上的聲音。
一道更加老成的聲音響起,帶着說不出的狠辣。
「你若敢降,我必殺你!」
「你以爲你的命只是你的嗎?混賬!」
「城裏沒喫的,是大人第一個推出了自己最寵愛的小妾!那些肉塊,那麼嫩那麼香,你不是喫得很香嗎?現在想投降,別說你是大人的兵!」
「你知道這城破了會如何嗎?叛軍長驅直入,切斷王朝命脈!你懂嗎!你死也要殺兩個敵人再死!」
什…什麼?
張大人的小妾?
小蝶不是被護送出城了嗎,她明明和我的喜娘一起出城去了啊。
不會的不會的。
小蝶還懷了張大人的孩子,虎毒還不食子呢,怎麼可能。
我冷得發抖,努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那些話還是接連不斷地傳入我的耳朵。
「哈哈哈哈,我是怪物!我就是怪物!那些老人,那些孩子….他們的命…他們的命全都用來救了我這個怪物!」
「小蝶姐曾經替我說過話幫過我啊!她身邊那個甚至還是個孩子!可我還是……我還是……哥,我不是人你殺了我吧!殺了我!」
「這座城原本有好幾萬人,現在呢?就剩下我們這四百多個。」
「哥,我們到底是在救人還是在殺人啊?哥,我們到底在守什麼,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訴我….」
撕心裂肺的哭嚎聲迸發,像是要把這些天的怨氣全都哭出來。
可雷雷鼓聲沒給這兩兄弟太多時間。
哥哥拖着小弟往城門方向跑去了……
我的喜娘。
是我求小蝶帶走喜娘的。
是我親手害死了我的喜娘!
啊啊啊啊——
我尖叫一聲,發出非人的叫聲。
但外頭全是廝殺聲、戰鼓聲,沒人在意這裏的我。
「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我顫抖着腿,想要爬出去。
但我太久沒喫東西了,也太久沒有活動了。
光是爬出去ŧū́ₑ,都做不到。
一想到我藏起來喫着糧食的時候,我的喜娘已經被他們殺害。
一想到聽到那陣歡呼聲時,我還曾經慶幸過,因爲那陣炙烤的肉香而咽過口水。
我再也忍不住, 噗嗤一聲, 竟生生吐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死了也好。
死了就能去見我的喜娘了, 還有徐川,還有爹孃……
我想回洛陽了。
我想回家。

-30-
可我是個惡人。
是個曾經手染鮮血, 滿心算計的惡人。
所以這副模樣了,老天爺也不肯收我。
我沒死。
但城破了。
張大人率兵死守一個月, 城門還是被攻破了。
這四百人,讓數以萬計的敵人都膽寒。
光是想想他們如何守城抗敵, 就讓人肝膽俱裂。
一寸城池一寸血。
這四百多人, 必須死。
我成了這座城裏唯一的倖存者。
這夥叛軍,沒能高興多久。
援軍很快殺來, 奪回了城池。
高興嗎?
欣喜嗎?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在乎的人幾乎都死在了這裏。

-31-
這裏是一座死城了。
累累白骨,連土地都被血浸透。
我找了很久。
徐川、爹孃、吳先生、還有我的喜娘。
我找不到任何一個人的屍骨。
但這座城太重要了, 所以很快,這裏又被清掃出來, 住進了活人。
只是這些活人裏頭,沒有一個人認識我。
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名字,瞭解我的過去。
我好像又變成了十四歲的忍冬。
可我不再年輕。
沒有爭的心氣, 也沒有努力的方向。
我更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十四歲時,阿姐說要帶着我回家,讓所有人看看,兩個女娃也能活得漂亮。
當時的她, 心裏充滿了恨。
我也是。
可現在再想起那個家,我心裏生不出一絲恨意。
那些我恨的人,也記不清他們的模樣了。
「嬸子,你要去哪兒?」
我看着官兵給我重新寫的戶籍,上頭的名字是忍冬, 不再是寶珠。
我收好,放進懷裏, 看向了洛陽的方向。
聽說洛陽已經收復了。
我答應過阿姐的, 等乎安了, 就回洛陽去找她。
「我要去洛陽。」
「洛陽啊。」官兵默了默,「那嬸子得早些上路了。」
我點點頭。
深一腳淺一腳再次踏上前往洛陽的路。
我曾在腦子裏想過,洛陽如今該是個什麼模樣。
和我險些喪命的城池一樣破敗了嗎?
還是和從前一樣?
站在城⻔前, 我心緒複雜。
好像變了, 又好像沒變。
我沉默着, 往曾經的屋子去。
前頭正巧有說書先生在說書。
驚堂木一拍。
先生收ťũ¹斂心神,抑揚頓挫地開口:「要說那貴妃,美則美矣,卻是個紅顏禍水,天降妖星!」
「她得寵時, 一顆荔枝都要人快馬運送。最後,卻落得魂斷⻢嵬的下場……」
貴妃, 死了?
那我阿姐呢?
也死了嗎?
我本該大哭一場的, 可我哭得太多,眼淚早就流乾了。
或許在我用阿姐哄騙小蝶的時候, 我就已經料想到我的阿姐青穗已經去了。
我現在,實實在在是個孤家寡人了。
要去哪裏呢?
就去⻓街上吧。
支個攤,賣軟餅肉湯。
還和從前一樣。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8 分享
相关推荐
    糙漢與農女-PIPIPAPA故事會

    糙漢與農女

    敵國戰敗後,村長拉着一羣俘虜來給村裏的女人們發男人。 輪到我的時候,我想了下家裏的十畝地。 朝村長開口要了兩個 […]
    20
    模子哥是小叔叔-PIPIPAPA故事會

    模子哥是小叔叔

    純悲那晚,我拉了一模子哥去房間。 模子哥很不對勁,渾身滾燙。 他喉結滾動,啞聲低喝,「你最好快滾!」 我醉了, […]
    16
    榻上臣-PIPIPAPA故事會

    榻上臣

    太醫診出我得了絕症,還有半年可活。 我做了件最大膽的事,把清姿傲骨的探花郎拐上牀,硬睡了。 我活了半年,他恨了 […]
    25
    有晴-PIPIPAPA故事會

    有晴

    一年前,一次聽到朋友和他調侃:「玩替身梗啊?暗戀姐姐就照顧人家妹妹?小心妹妹當真誤會。」 他玩着打火機,淡聲回 […]
    17
    撿到一個假千金-PIPIPAPA故事會

    撿到一個假千金

    我是真千金。 去認親時,正巧撞上親生父母被抄了家。 從狗洞裏爬出來的假千金和我面面相覷。 我瞅瞅她,又看看她身 […]
    21
    忍冬-PIPIPAPA故事會

    忍冬

    小弟出生那一日,我和阿姐被齊齊賣給了人牙子,換來了給小弟過好日子的銀子。 被帶走前,阿孃偷偷往我們手心裏塞了一 […]
    11
    歲無憂-PIPIPAPA故事會

    歲無憂

    穿書成爲丫鬟後,我對殘疾小將軍強取豪奪了。 他任性不喝藥,我直接親上他。 「這是你不聽話的懲罰。」 他紅着臉喝 […]
    13
    歲歲喜-PIPIPAPA故事會

    歲歲喜

    我嫁人之後,過得落魄。 夫家將我典當出去,爲另一戶人家傳宗接代。 孕四月時,門前突然烏泱泱來了一波人,要將我帶 […]
    30
    小船遠遠行-PIPIPAPA故事會

    小船遠遠行

    入宮後,我被送去冷宮當差。 旁人嘆我命苦,卻不知這份差事是我求來的。 一進冷宮,年幼的六皇子就朝我扔泥巴。 我 […]
    23
    小少爺-PIPIPAPA故事會

    小少爺

    我強吻了黑道少爺。 殘忍暴力的男人用槍抵着我,讓我給他做手術。 我正在思考着一刀宰了他還是兩刀。 他把槍對準我 […]
    30
    天命惡女-PIPIPAPA故事會

    天命惡女

    叛軍臨城,家中馬車卻跑不動了。 爹爹看了看滿車廂的金銀財寶,終是不捨。 他塞給我一把匕首,讓我下車自去逃命。 […]
    24
    外婆的心尖寶-PIPIPAPA故事會

    外婆的心尖寶

    九歲那年,後媽生的弟弟掉進河裏。 我下河三次,救上來一具屍體。 喪禮上,我被後媽剝了衣服毒打。 親爸在一旁唉聲 […]
    31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