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遠遠行

入宮後,我被送去冷宮當差。
旁人嘆我命苦,卻不知這份差事是我求來的。
一進冷宮,年幼的六皇子就朝我扔泥巴。
我將他拎了起來,左看右看。
天殺的,他果真和我那閨蜜長得一樣,一看就是她的親生兒子。
總算是找到了,我喜極而泣。
他卻張牙舞爪地呵斥我:「大膽宮女,還不快把本皇子放下!」
我對着他的屁股哐哐來了兩個巴掌。
「臭小子,我是替你那死去的娘專門來教育你的。」
「你要叫我——乾孃!」

-1-
我和閨蜜一起穿越到了古代。
人是同時穿的,穿的地點卻天差地別。
宋筠穿進皇宮,成了后妃,從此錦衣玉食。
我比較慘,穿到嶺南,只是一個窮苦小販。
一開始,我想去投奔宋筠。
可嶺南到京城路途遙遠,我實在不敢獨自上路。
我們約好,等宋筠混到妃位,就派人過來接我。
可宋筠的能力實在太差。
三年來,她連皇帝都沒見過幾次,寢也沒有侍過,還談什麼晉封?
就在我快要對她絕望的時候,收到了一封她的書信。
信裏說她在倚蘭園祈福邂逅皇上,皇上當晚就翻了她的牌子。
也是那天,宋筠迎來了她後宮生涯的轉折點。
皇上頻頻召她侍寢,她的位階一躍而上,被封爲襄妃。
我這一向痛恨戀愛腦的閨蜜,給我的書信裏充斥着戀愛的酸臭味。
「舟舟,原來帝王可以這麼深愛一個人,只要我說一聲喜歡,他什麼都願意給我。」
我給她回信:「那你說一句喜歡江山,看他舍不捨得給你?」
宋筠跳過了這個問題,繼續和我感慨:
「舟舟,我的心從來沒有跳得這麼快過,我感覺自己墜入了愛河。」
「我懷孕了,他說生下來就晉我爲貴妃。」
「我生了一個男孩,長得很像我,他說等孩子大些就冊爲太子。」
「舟舟,我不想回現代了,我打算留在這裏生活。」
宋筠確實很受寵,皇上獨寵襄貴妃的事蹟都傳到了嶺南。
可風光日子沒過幾年,宮裏就來了新人。
皇上的心思撲在了別人身上。
宋筠不擅宮鬥,沒了皇上的庇護,在宮裏備受冷落排擠。
是我在進京途中聽說了她暴斃的消息。
那天,我在馬車裏哭得昏天黑地,鼻涕眼淚流了滿車。
就在這時,面前突然浮現一行彈幕。
【舟舟寶,你哭的樣子好醜哦,一點也沒有學會我的優雅。】
【你能不能別把鼻涕喫進嘴裏啊,不覺得鹹齁了嗎?】
我嚇了一大跳:「誰?」

-2-
壞消息,我的怨種閨蜜死了。
好消息,閨蜜死後居然可以給我發彈幕。
【蘇琬舟,你可以啊,穿金戴銀,皮膚水嫩彈指可破。】
【你現在用什麼牌子的護膚品,快點分享給我,入了地府我也要當漂亮的鬼。】
【你脖子上的這條項鍊不錯,麻煩給我燒一條,謝謝謝謝!】
【哦對了,還得給我燒點紙錢,我手頭緊。】
本來聽見噩耗我非常難過,可聽着她賤兮兮的語錄,眼淚一下子就收住了。
「你都死了怎麼還這麼多事?」
「燒燒燒,現在就給你燒。」
「還需要我幹什麼,你趕緊說,我一次性給你辦。」
【舟舟寶,我還真有件大事要你幫忙。】
宋筠的語氣莫名變得討好起來:
【你知道的,我有一個兒子,被送進冷宮孤苦無依……】
我心裏逐漸有了不好的預感,連忙打住她:「做夢吧,你知道我很討厭小孩。」
「你要真想孩子,我就給你燒個紙的過去,這樣你在那邊也能無痛當媽。」
【舟舟寶,他和別的小孩不一樣,他乖巧懂事又善良。】
我不爲所動,只低頭擦我的翡翠手鐲。
【他……長得很像我,你想我的時候,可以看看他。】
我的眼淚本來已經止住了,被她這麼一說,又洶湧地流了出來。
我討厭小孩,但那是宋筠留下來的遺物。
我沒辦法不管。
「好,我去。」

-3-
宋筠活着的時候,三天兩頭給我寄珠寶黃金。
我用這些做本錢開酒肆,成爲嶺南遠近聞名的小富婆。
我一路塞錢,順利以宮女身份入宮。
安排去向時,我繼續給掌事姑姑送錢。
她默不作聲地收了,抬着下巴問我:
「說吧,想去哪位貴人那裏當值?」
我脆生生地答:「我想去冷宮。」
掌事姑姑愣住了,再三和我確認,確定我沒有說錯。
「原以爲來了個機靈的,沒想到腦子有病。」
罵歸罵,她還是把我送進冷宮。
旁的宮女不知真相,都說我命苦可憐。
「聽說冷宮裏住着六皇子,是先頭那位留下的孩子。」
「那位犯了錯被幽閉後,皇上將六皇子交給賢妃撫養,賢妃待他視如己出。可這六皇子本性惡毒,竟然推賢妃入水,皇上一怒之下將他送進冷宮。」
「琬舟,你去伺候他,就自求多福吧。」
呵,瞎說。
宋筠和我說了,她的兒子乖巧懂事着呢。
我開開心心地挎着包袱去了冷宮。
才一進去,就看見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站在殿門口。
蓬頭垢面,衣服髒兮兮的,手裏還握着一團泥巴。
像極了我酒肆門前的小乞丐。
看見我後,他舉起那團泥巴,徑直往我臉上砸去。
兇巴巴地衝着我道:
「你就是新來的宮女?」
「我這不需要人伺候,你走!」

-4-
我沒理會他。
我將他拎到面前,撥開他亂糟糟的頭髮,仔仔細細左看右看。
小傢伙很瘦,皮包骨頭近乎脫相。
可他的眉眼和宋筠生得實在是太像了,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看清他模樣的那一瞬間,我眼眶一熱,有點想哭。
他卻用力掙扎,羞惱地衝着我喊:
「大膽宮女,還不快把本皇子放下!」
「再不聽話,本皇子就抽了你的筋,撥了你的皮。」
這就是宋筠口中乖巧懂事又善良的兒子?
我看了一眼彈幕,宋筠着急忙慌地和我解釋: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我養的時候白白胖胖。】
【我半年前被幽閉後就沒見過他。】
【死後太想你,只顧着飄到你的身邊,忘了去找他。】
【我也不知道謝嘉禾怎麼變成這副鬼樣子。】
小傢伙四肢還在亂蹬,凶神惡煞地盯着我。
我伸出手,對着他的屁股狠狠扇了兩個巴掌。
「沒大沒小,我是你孃的閨蜜,你要喊我乾孃!」
「乾孃我千里迢迢進宮,就是替你那早死的孃親來教育你的。」

-5-
謝嘉禾的防備心很重。
他問我他的母妃是個怎樣的人。
我回憶了一下,如實告訴他:「好喫懶做、見錢眼開、愛慕虛榮、貪圖享樂……」
我一邊說,宋筠一邊連連附和。
可話還沒說完,謝嘉禾就氣得小臉漲紅:「你胡說八道。」
「我母妃再溫柔賢惠不過,她勤快得很,纔不是你說的那樣!」
【在小孩面前人設立過頭了,對不住啊。】
謝嘉禾排斥生人,不肯理我。
可他不敢再兇我,那幾巴掌把他打老實了。
冷宮環境惡劣,正值冬天,破窗四處漏風。
屋裏只有一牀薄褥子,腳下的炭盆早就沒了炭。
謝嘉禾衣衫單薄,凍得瑟瑟發抖,神情陰鬱地縮在角落。
「乾兒子,你都凍成這樣了,咋不去向內務府要點被子襖子?」
謝嘉禾還是不理我,低頭看角落裏的兩隻蚱蜢打架。
我一個箭步過去揪住他的耳朵:「說話。」
他這才氣鼓鼓地看向我:「要了他們也不會給,他們只會一直拖。」
我點了點頭,鬆開他的手轉頭就走。
謝嘉禾愣了愣,ťū⁸呆呆地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冷宮門口。
小聲抱怨了一句:
「騙子,還說是母妃的朋友,這麼快就丟下我了。」
我徑直去了內務府。
找人辦事是難,但只要錢給的多,那就另當別論。
我塞了三個荷包,換回一牀厚被子、三兩黑炭還有小孩穿的冬衣。
抱着這些回來時,謝嘉禾的表情更呆滯了。
「你、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將他拉到面前,作勢要將襖子給他換上。
就他身上這件薄薄的外套,哪捱得過冬日啊,沒兩天就會病倒。
可謝嘉禾很抗拒。
明明凍得小臉發紅渾身冰涼,卻瘋狂掙扎:
「我不穿,你放開我!」
他兩腿亂蹬,張牙舞爪,一口咬住我的胳膊,疼得我倒抽一口涼氣。
【兔崽子,不識好人心,居然欺負你乾孃!】
【我要是活着,一定給你兩個大耳刮子,狠狠抽你一頓!】
【舟舟,你疼不疼?受傷了嗎?】
謝嘉禾沒下重口,只是留下了一排牙印。
他像是怕極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求我:
「你能不能別用針扎我?」
我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之前賢娘娘就是這樣,給我備了新衣讓我穿上,結果裏面藏了好多綿針。」
他哭得很兇,一抽一抽:「針眼太小了身上沒傷,可我真的沒有騙人。」
說着,他解開衣領給我看鎖骨下面那道蜿蜒的疤。
「這是掙扎時打翻油燈烙下的。」
「所以你別拿針扎我行嗎?我害怕。」

-6-
我和宋筠一時間沉默無話。
天殺的,宮裏真是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居然對這麼小的孩子也能下手。
那張酷似宋筠的臉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帶雨,我心疼得不得了。
連忙幫他擦掉眼淚,儘量溫柔地哄他:
「我不會害你的。」
我當着他的面用手檢查了一遍棉襖,他這才肯穿。
只是謝嘉禾的防備心依然很重。
他無視我的存在,自己做自己的事,一本三字經翻得快要爛掉。
我將他拎到面前,用溼帕子把他的臉擦得乾乾淨淨,順道補好他褲子上的破洞。
謝嘉禾面上一句話也沒說,卻總趁我幹活時偷偷看我。
我以爲冷宮偏僻,沒人光顧,卻不想七皇子竟然會來。
當時我去內務府取東西,回來時隔着老遠就聽見了小孩的吆喝聲。
只見七皇子手裏握着一根馬鞭,正騎在謝嘉禾的身上,嘴裏發出馭馬的聲音。
他雖然年紀小些,但明顯比謝嘉禾壯了一圈,謝嘉禾那瘦弱的小身板怎麼駝得動他,爬行時四肢都在打顫。
爬得稍慢了些,七皇子就揚起鞭子重重揮在他的身上,我能清晰地聽見鞭子打在皮肉上的聲音。
這誰能忍得了啊?
我徑直往那邊而去。
「你是新來的吧?」邊上的公公拉住了我,淡淡地提醒道:「這七皇子可是賢妃娘娘的兒子,正和六皇子鬧着玩呢。小孩子家沒輕沒重,有點小傷也是正常。」
我壓根沒聽他說,上前將七皇子拎到一邊,伸手把趴在地上的謝嘉禾撈進懷裏。
大好兒被欺負成這樣,要是宋筠在世,早就破口大罵了。
七皇子正玩到興頭上,被我打擾後惱怒地盯着我:「誰讓你多管閒事?」
我不甘示弱,回瞪他:「誰讓你欺負他?」
「我欺負他怎麼了?他是個沒孃的孩子,我母妃說了,宮裏沒孃的孩子活該被人欺負,我就喜歡欺負他。」
聽見這句話時,我明顯感受到懷裏的謝嘉禾微微一顫。
我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抱得更緊:「他娘只是不在他的身邊而已,會在另一個世界愛他。」
「還有,我也愛他,我會護着他的。」
七皇子年紀尚幼,吐字還不清晰,說出來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你就是個低賤的宮婢,算什麼東西?」
「崔公公,把她拉走,掌摑五十下,我要繼續和六哥哥玩。」
方纔那位公公沉着臉朝我走來,懷裏的謝嘉禾分外不安,渾身都在顫抖。
【舟舟寶,別怕,我有他的把柄。】
【七皇子慣會偷東西。之前偷過上貢給皇上的汝窯宋盞,還偷過太后的黃金琉璃鳳釵,都藏在他的牀底下。】
【你就用這個威脅他。】
好閨閨,還能給我開金手指。
果然,當我附耳說了這些後,七皇子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
「你……你不許往外說,要不然我殺了你!」
我嗤笑一聲:「你殺我之前,我會先鬧得滿宮皆知,不怕的話可以試試。」
「當然,我也可以幫你保密,前提是你不許再欺負六殿下,聽見了嗎?」
七皇子狠狠一跺腳,不情不願地拉着公公走了。
走到門口,留了一句「我纔不稀罕來呢」。
謝嘉禾身上多了幾道鞭痕,我連忙取了藥膏爲他上藥。
這次他很安靜,任我給他塗抹。
【他瘦了好多,性格也變了,以前明明是個話嘮。】
【舟舟寶,你真的太好了,要是沒你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好。】
【我送你個禮物吧。你試過鬼壓牀嗎?我今晚讓你感受一下怎麼樣?】
我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
「你到底是怎麼死的?葬禮那麼不體面,死後不入皇陵,兒子還不被皇上待見。」
我百思不得其解,這是得罪皇上得罪得多狠啊。
「你該不會是給皇上戴綠帽了吧?」
宋筠不肯回答這個問題,直接換了話題。
【舟舟寶,我今天用你給我燒的紙錢買了套衣服,穿出去就被人搭訕了。】
【我還做了新發型,真想給你看看,你一定會羨慕壞的。】
【對了,我今晚就去壓你,你想要我用什麼姿勢?】
第二天醒來,我沒感覺有鬼壓牀。
但我覺得頭重腳輕、四肢無力。
伸手探了一下額頭,心裏暗道不妙,原來是發燒了。
大抵是近來降溫,冷宮的棉被給了謝嘉禾,我蓋的毯子實在太冷。
涼風颼颼灌了進來,我打了一個哆嗦,手腳冰涼,沒有力氣起來。
或許是我今天沒在謝嘉禾面前礙眼,他不太適應,過來看了我一眼。
發現我病了後轉頭就走。
【兔崽子,怎麼這麼無情,不知道要關心你麼?】
【真是隨了他那白眼狼的爹。】
【舟舟寶,要不然你出宮吧,別管他了,真的。你要是想看我,我可以去夢裏找你。】
【冷宮的條件太差,我不想你爲了兔崽子受這種委屈,哪怕他是我的兒子。】
我蜷縮在牀角,望着漏風的窗子出神。
謝嘉禾再不好,那也是她的兒子,是她留給我的活生生的遺物。
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能讓我窺見宋筠影子的人。
我真的好想宋筠。
以前每次我生病,她都會煮一碗麪湯哄我喝下,逼我躺在厚厚的棉被裏。
一手握着我的手,另一手捧着故事書,給我講一整天的故事也不會口渴。
可這次,她看得見我,我看不見她。
她只能在彈幕那頭乾着急。
這一刻,我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生與死的隔閡。
就在這時,突然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睜開眼,才發現謝嘉禾不知什麼時候抱着一牀被子出現在我面前。
門口放着一個炭盆,冷宮裏爲數不多的黑炭都在裏面。
「母妃說,染了風寒要蓋厚被子,點炭火。」
說着,他費力地把被子搬到我的牀上,用小手鋪好,將我嚴嚴實實蓋住。
又點了炭,放到我的腳邊。
做完這些,不知想到了什麼,他邁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沒多久,鼻端縈繞着淡淡的飯菜香。
我以爲自己的嗅覺出了問題,一轉眼卻見謝嘉禾捧着一碗麪走了進來。
生怕麪湯灑了,他走得很慢,小心翼翼地端到榻前的桌子上。
「以前我生病時,母妃都會給我煮一碗麪。母妃說,喝下熱騰騰的麪湯,病能好一半。」
「母妃還會給我講故事。可我現在沒有故事書,只有以前母妃留下的三字經。」
「舟舟乾孃,我餵你喝麪湯,給你念三字經,你快點痊癒好不好?」
他說完無意識輕咬下脣,小表情和宋筠一模一樣。
「你剛剛叫我什麼?」我愣愣地問他。
他脆生生地答:「舟舟乾孃。」
麪湯熱乎乎的,連帶着我心裏也暖和起來。
我喝了湯在榻上小憩,他用稚嫩的嗓音一字一句念着三字經。
彈幕那邊,宋筠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天。
【臭小子還算有點良心,沒白養他。】
【不過這麪湯沒我做的好喫,手藝真不咋滴。】
【我要是活着,就鑽進你的被窩,咱們仨一起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強。】
她一向慣會打嘴炮。
我伸手揉了揉謝嘉禾毛茸茸的小腦袋瓜,忍不住低聲問宋筠:
「講真,你就打算讓他一直在冷宮裏待下去嗎?」
「冷宮縮衣少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我的乾兒子得活着,還得光鮮亮麗地活着。
宋筠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舟舟寶,你是不是又有什麼歪主意了?】
「我有銀子,你又是阿飄,能在宮裏四處遊走。」
「咱倆聯手,送你兒子出冷宮應該不難吧?」

-7-
冷宮裏什麼都缺。
我使了好些銀子,才向內務府要了筆墨紙硯。
冬天天冷,謝嘉禾伏在案上寫字,沒寫兩頁小手就凍得透紅。
我看着心疼,連忙將炭盆挪到邊上:「咱們歇一歇吧。」
他固執地搖了搖頭:「舟舟乾孃,我沒事的。」
【小男孩別慣着,等下讓他用湯婆子捂捂手就行。】
【你看他那個鬼畫符的字,練!就該多練!】
宋筠像個後媽一樣在邊上指手畫腳。
謝嘉禾一連寫了好幾日,寫滿上百頁紙。
夜深時,冷宮的油燈依舊點着,有腳步聲不疾不徐,由遠漸近。
我將窗戶打開,寒風裹狹着雪花灌了進來,路過的人剛好能看見謝嘉禾伏案寫字的身影。
謝嘉禾寫得認真,沒有發現一角明皇衣袍正在屋外。
「六殿下,很晚了,咱們該休息了。」
他費力地研開結冰的墨:「等一下,等我寫完這兩張。」
「在寫什麼?給朕看看。」
一直在門外的皇上謝凜終於走進屋中,冷眼看着謝嘉禾,伸手抄起那一疊摞得高高的紙。
他原本面色肅穆,看謝嘉禾的眼神尤其冷冽,待看清上面的內容後,微微一怔,臉色稍緩。
「爲什麼要給朕祈福?」
宣紙上,每一頁都是祝皇帝龍體安康、福壽綿長。
謝嘉禾握着毛筆,掌心沾了一點墨水,輕聲回答:「禾兒聽聞父皇前幾日病了,不知能做些什麼,便想着寫些吉祥話遙祝父皇康健。」
謝凜的面色有些動容:「朕把你關在冷宮,你不埋怨朕嗎?」
謝嘉禾一時沒有答話,良久才絞着衣袖,極小聲地說了一句:「有點。」
「可禾兒沒了母妃,只剩下父皇了。」他越說聲音越小,癟了癟嘴,帶了幾分哭腔:「禾兒是埋怨父皇不理禾兒,但禾兒還是希望父皇永遠安康,您是我唯一能親近的人了。」
宋筠的魂魄在宮裏四處飄蕩,打聽到今晚謝凜消食散步,會路過冷宮門口。
我便把最破的衣服給謝嘉禾換上,炭火也一併收了,殿內如同冰窖。
謝嘉禾一邊說話一邊發抖,牙齒止不住地打顫:「禾兒現在識字不多,等大些後給父皇抄經祈福。」
謝凜聞言,眼底情緒翻湧。
這幾日他病倒,讓如今正得寵的三皇子抄寫佛經,誰知三皇子卻藉口冬日墨水結冰推脫。
謝凜重重嘆了口氣,蹲下身將謝嘉禾抱了起來,用大氅圍住了他。
「難得你有這份孝心。只是這字實在太醜,和你母妃一樣……」話到這裏戛然而止,他的眼神稍黯,立刻轉移了話題。
「冷宮幽寒,明日起,你便回芳儀宮吧。朕會爲你尋一位合適的新母親。」
謝嘉禾乖巧地點了點頭,恭恭敬敬地叩首謝恩。
翌日,便有宮人將他接回芳儀宮,小傢伙牽着我的手,帶我一起走。
宋筠還在驚歎昨晚上他的表現,一路上喋喋不休:
【你真的沒教嗎?那些都是他的臨場發揮?】
【那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應該是真話吧,我從沒見過他說謊,我把他養得可正直了。】
【可他爹那麼混賬,他怎麼會想親近?】
【狗東西,白生了,兒子果然天生愛父親,不能共情母親。】
彈幕瘋狂翻滾,宋筠越說越暴躁。
轎子裏,謝嘉禾握住了我的手。
「舟舟乾孃,母妃教過我不能騙人,可我現在騙人都不眨眼睛了。」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父皇。他把母妃幽禁,害母妃病死榻上,他把我送進冷宮,讓我受了這麼多苦,我怨恨他都來不及。我只喜歡你和母妃。」
「乾孃,你是母妃的好朋友,你說她要是知道我滿口謊言,會不會很生氣?」
彈幕剛纔還在刷屏。
【小王八蛋。】
【小兔崽子。】
【小羊羔子。】
【……】
然後罵人的話戛然而止。
【對不起,剛纔嘴快了,我撤回。】
我眯眼看着彈幕,敲着謝嘉禾的小腦袋瓜。
「沒事的,你母妃高興都來不及呢。」
芳儀宮的日子比冷宮舒服得多。
謝嘉禾的功課落了許多,每日白天都泡在文華殿裏唸書。
正值冬末春初,我打算給他裁剪兩套春裝。
本來就忙,宋筠還跑來給我找事。
她總感嘆自己死得太早,優秀的廚藝後繼無人,強迫我去學她的拿手好菜。
我一邊罵她太煩,一邊心裏暖烘烘的。
這些彈幕總給一種錯覺,好像宋筠還在,我們正湊在一塊養孩子。
可安生日子沒過兩天,謝嘉禾就出事了。

-8-
謝嘉禾平日下了課便會回來用膳。
今日直到申時,我也沒有看見他的身影。
託人去文華殿問了兩次,都說人早就走了。
我心下擔憂,宋筠也着急,遊蕩了一圈纔在御花園的假山亭裏找到他。
還沒走近,便聽見宮人們竊竊私語。
說六皇子品行不端,早先推賢妃入水,今日又推搡了七皇子。
謝凜得知後勃然大怒,罰謝嘉禾跪兩個時辰。
與我相熟的孟嬤嬤悄悄勸我換個主子跟。
「六殿下雖說是皇子,但早已不得聖心,能不能平安活到大都是問題。」
「你銀子多,使點錢去賢妃宮裏照顧七皇子。賢妃聖眷正濃,那纔是能跟的主。」
雖然嬤嬤壓低了聲音,但嗓門太大,話語落進謝嘉禾的耳裏。
他垂下頭,脊背跪得筆直,緊緊絞着衣袖。
兩個時辰後,他的腿已經麻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我乾脆將他揹回去。
五歲的孩子並不沉,卻懷了沉甸甸的心事,伏在我的肩頭一言不發。
「乾兒子,我今天熬了糖漿,今天晚上帶你吹糖人玩。」
「你母妃說你愛喫紅燒獅子頭,我特意做了,回去熱熱就能喫。」
「哦對了,還有蒜蓉大蝦、蟹肉小餃、藕粉桂糖糕,雖然做的沒你母妃好喫,但應該也不會太差。」
小傢伙還是不說話,只是雙手抱着我的脖子。
月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相依的影子上多了一層重影,好像宋筠也在。
快到宮門時,他終於開口了,將臉埋在我的肩窩,悶悶地告訴我:「舟舟乾孃,我今天打人了。」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呀。」
「父皇罰了我,說我是壞孩子。你呢?你要罵我嗎?」
我覺得好笑:「我都不知道事情的經過,無緣無故罵你做什麼?」
「你先說說,發生了什麼。」
「今天太傅誇我學業進步很多,送了我一個繡着小兔子的香囊。七弟想搶,我不肯給,爭奪時推倒了他。」
謝嘉禾的語氣有幾分頹喪:「父皇剛好經過,他說我是哥哥,哥哥應該讓着弟弟,便責罰了我。」
宋筠是個護短的女人,我也是。
我將小傢伙放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聽他放屁。」
「什麼叫哥哥應該讓着弟弟,你皇叔想當皇帝,可你父皇不僅沒讓着他,還把他給殺了。」
「他只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心又長偏了而已。我和你母妃都覺得你做得沒錯。」
謝嘉禾原本陰鬱的眼眸忽然Ŧũ̂⁻便亮了起來。
他的膝蓋腫了,我給他抹藥,他將小兔子香囊放在我的掌心。
「舟舟乾孃,這是給你的。」
「你和我說過,你最喜歡小兔子了。」
他衝着我笑,笑得眉眼彎彎,捧着小兔子香囊像是捧着寶貝。
那一刻,我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謝嘉禾這麼好的小孩,得有人好好愛着。
狗皇帝偏心,那我就多給謝嘉禾一份愛,把他缺失的全彌補回來。
「謝謝你呀,我很喜歡。」
他攥着我的衣袖,和我保證:「我以後會謹慎些,不讓乾孃擔心。」
往後的時日,宮裏發生了兩件事。
一是謝凜又納了三位才人,長相都和宋筠甚是相似。
二是宋筠生辰這日,謝凜喝醉了酒,突然來看望謝嘉禾。
也不說話,就那麼盯着他,良久將他抱在懷裏,只道了一句:
「朕好想你的母妃。」
這事不知被哪個宮人撞見,傳得滿宮皆知。
沒過幾日,孟嬤嬤便悄悄拉住我。
她壓低聲音,神祕兮兮地問我:「你曉得六皇子的生母爲什麼被皇上幽禁嗎?」
我還真不知道。我問過宋筠幾次,每次她都顧左右而言他。
「宮裏都傳開了,說她與人私通。」

-9-
孟嬤嬤和我說完這句話後,我的腦海裏只剩一個念頭。
「姐妹牛啊,都給皇上戴綠帽了,還能讓他對你念念不忘。」
【你不罵我嗎?】
「罵你幹嘛?我對閨蜜的包容度是很高的,只要你不是一個男人談八次,就算一次談八個男人我也不會罵你。」
「再說了,你給他戴綠帽子那是你的錯嗎?要是他對你好,你至於綠他嗎?說白了還不是他不夠好。」
宋筠欲言又止,終究給我發來了五個字。
【我謝謝你啊。】
「所以你私通對象是誰?死了嗎?沒死的話給我看看長啥樣子?」
【地府這會點人頭呢,有點忙啊,回聊。】
她火急火燎地跑了,徒留我一個人氣急敗壞。
不是,我對她包容度高也是有前提的,前提是我得有知情權啊。
近來宮裏關於她的流言甚囂塵上,還是傳進了我的耳裏。
傳聞說,當初謝凜醉酒後召幸了別的宮妃,宋筠因此鬧了脾氣。
謝凜乃九五之尊,怎會一直屈尊降貴哄她,便冷了她一個月。後來再去找她,竟在她的殿裏搜出一套男人衣物和兩封書信。
謝凜震怒,下令將宋筠幽禁,又把謝嘉禾養在賢妃名下。
我總算知道爲什麼謝凜看着像對宋筠餘情未了,又那麼牴觸旁人提起她。
只是傳聞不太對勁。宋筠戀愛腦發作時愛慘了謝凜,怎麼可能一個月就找了新的男人?
除非對方真的很帥。
還沒等我找宋筠問個清楚,謝凜身邊的趙公公突然來了芳儀宮。
他說皇上召見謝嘉禾。
看他面色不善,我忍不住問發生了什麼。
「賢妃娘娘向皇上檢舉,說六皇子可能不是皇家骨血。」
「皇上要滴血驗親。」

-10-
一路上,我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地府和我們有時差,宋筠這會正在睡覺,我聯繫不上。
我陪謝嘉禾到養心殿時,便見賢妃跪在地上,說宋筠當初入宮時已心有所屬。
「此前皇上只發現兩份信,但早在八年前,貴妃便和那人有書信往來。」
「這是貴妃的廢稿,之前臣妾整理芳儀殿時無意間發現,字裏行間極盡挑逗,不堪入目。」
「貴妃還說此生最愛他一人,承寵後就想辦法接他入宮。」
謝凜越聽,臉色越沉,似有山雨欲來。
在賢妃將兩封泛黃的信紙遞到他面前時,他掃了一眼,指節青白,隱隱有些發抖。
我在邊上聽着,越聽越是迷茫。
這番話怎麼這麼耳熟?
直到我聽見賢妃和皇上說,貴妃在信中親暱稱呼那人「舟舟」時,我終於確認。
這不是宋筠寫給我的信嗎?
敢情賢妃指認的那個私通對象是我?
「死女人,醒了嗎?啥情況啊?」
【就是生前被賢妃栽贓,宮鬥輸了,死後又被她繼續誣陷唄。】
【我和狗皇帝說了信是寫給我閨蜜的,他非說我狡辯,把我關起來。】
【我都病了,他也不肯給我請太醫,沒幾日我就病死了。】
【舟舟寶,這事我不ṭűₕ是故意隱瞞你的。你太沖動,我是怕你貿然找賢妃報仇,回頭小命折在她的手裏。】
信是寄往嶺南的,上頭還有地址。
謝凜震怒,揚言要找信上的人。
滿屋寂靜,只有謝嘉禾將頭磕在地上:「母妃真心愛重父皇,還請父皇明鑑。」
「六殿下,這信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貴妃最愛的可不是皇上。」
賢妃每說一個字,謝凜的臉色就冷冽一分。
在一片死寂裏,我上前一步,叩首在地:
「奴婢蘇琬舟,家住嶺南羊城長今巷,三個月前入宮,此前已與貴妃通信往來八年。」
不等他們駁斥,我直接背了一遍信裏的內容。
這八年來,我和宋筠一直說要見面。
一開始我沒錢進京,宋筠日子過得也難。
後來我做起小生意,忙得脫不開身。
好不容易啓程去了,途中又爆發瘟疫和洪災,宋筠說什麼都不肯讓我前行。
宮牆和地域之隔,讓書信成爲我緩解思念的唯一方式。
八年,七十三封信,一百五十頁紙,看得多了,自然就印在了腦子裏。
謝凜原本要呵斥我,可聽着我的話,對照手裏的廢稿,一時間怔在了原地。
「沒想到貴妃死了,竟還有人爲她脫罪。這廢稿就放在宮中,人人能看,你這宮女倒也忠心,還提前背了。」
我就知道賢妃會這麼說。
我咧嘴一笑,對謝凜道:
「貴妃娘娘八年來與我的書信往來,我都一一存放,就在芳儀宮偏殿的衣櫃裏。」
「皇上若是不信,即刻派人去取便是。」

-11-
小太監抱着厚厚一摞信箋進來。
宋筠給我的信,寫盡了她穿越八年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
謝凜一封一封地看。
看宋筠入宮三年無寵的步履維艱。
看宋筠自倚蘭園初遇後,因他而起的少女心事。
看宋筠戀愛腦上頭時對未來的憧憬以及至死不渝的愛意。
最後一封信,是大半年前。
她說嘉禾長得很像她,口齒伶俐,下次見面能喊我乾孃。
又說謝凜嚮往宮牆外的平凡生活,她打算做一身尋常布衣送他。
信到這裏戛然而止。
謝凜神情灰敗,不可置信地搖頭。
「不是這樣的。」
「是她太過嬌縱,明知朕是醉了酒神志不清之下臨幸別人,還非要與朕鬧脾氣,朕故意冷着她只是想讓她服個軟。」
「可她不僅不服軟,還給別人寫信,私藏男人衣物,宮裏人說看見有男子出入她的寢宮,朕這才一氣之下把她幽禁。」
「她爲什麼不和朕好好解釋呢?」
【老孃解釋了,解釋的嗓子都啞了,他就是不聽!】
宋筠氣得罵罵咧咧,我跪在地上平靜地注視着謝凜:
「她都說了,只是皇上不願相信罷了。」
「甚至把她唯一的血脈送入冷宮。」
說到底,是兩人地位不同,上位者的威嚴不容半分挑戰。
但我畢竟只是個小宮女,說話點到爲止。
滴血驗親沒再繼續,謝嘉禾被送回宮中,謝凜下令徹查貴妃一案。
小傢伙今日挺鎮定的,可一回宮,就朝我伸出了手。
我以爲他是被嚇到了,連忙輕聲安慰讓他別怕。
懷裏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輕輕搖了搖,謝嘉禾仰起頭來看向我。
奶聲奶氣地衝着我道:「舟舟乾孃,我不是害怕,我是想母妃了。」
我抱着他哄了一會,等他情緒平息之後,輕聲問道:「禾兒,你想過未來嗎?」
有些事情,要早做打算纔是。
謝嘉禾望着我,重重點了點頭,黑白分明的眼裏寫滿堅毅。
「舟舟乾孃,我想……當太子。」
「在宮裏若沒有權勢,只有讓人欺負的份。我想當太子,保護自己,也庇護您。」
【看不出來,兔崽子還有這種抱負。】
【我以前問他想幹啥,他說想一輩子有吹不完的糖人。】
【不過舟舟寶,奪嫡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現在於我而言,你能開開心心,他能平安長大就好。】
宋筠太小瞧我了,至少我也是刷過幾十部宮鬥劇的女人。
我懶洋洋地躺在貴妃榻上,捏了捏謝嘉禾的臉。
「乾孃會幫你的。」
「收拾收拾,準備升咖吧。」
死了的白月光,會成爲永遠高懸的月亮。
白月光的孩子,自然也與旁人不同。

-12-
謝凜徹查貴妃之死,一番審訊下來,終於查清事情經過。
當初揚言在宋筠宮中看見有男子出入的宮女,聲稱自己受了賢妃指使。
就連宋筠的病也有蹊蹺。
宋筠不是病死的,是喫食被人下了毒,生生毒死了。
其實當時若是太醫及時救治,宋筠還能撿回一條性命。
偏偏謝凜不允許任何人進去探視。
得知真相的他勃然大怒,褫奪賢妃封號,將她生生杖斃。
原先不可一世的七皇子,也成了沒孃的孩子,人人避而遠之。
賢妃死的那天,謝凜失魂落魄地來芳儀宮。
他喝了好多酒,身上酒氣很重,坐在門檻上提着酒壺發呆。
良久,他轉過頭,啞聲問我:
「蘇琬舟,阿筠死後,你夢過她嗎?」
何止夢過,她死後我還能和她一起聊天罵你呢。
但我不敢這樣回答。
他又喃喃道:
「朕請了術士招魂,術士說儀式已經完成,可她一直沒有入朕的夢裏。」
「你說,她是不是怨極了朕?」
面對謝凜,宋筠甚至連彈幕都懶得發了。
但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溫聲道:「奴婢不懂貴妃薨時是如何想的,奴婢只知道,在那之前,貴妃很愛慕您。」
謝嘉禾適時端了一杯蜂蜜水遞給謝凜。
以往每次喝酒,宋筠都會提前準備一杯蜂蜜水。
蜂蜜放得很足,水沒倒多少,齁甜齁甜,我特別嫌棄。
此刻謝嘉禾手裏的那杯水,也加滿了蜂蜜。
謝凜喝了一口,似是陷入回憶之中,看着謝嘉禾的表情像在哭,又像在笑。
我今日特地給他打扮一番,將他額前的碎髮全部撩到耳後。他露出光潔的額頭之後,和宋筠愈發像了。
謝凜恍惚地看着謝嘉禾,謝嘉禾靜靜坐在他的身邊。
那是故人留給他的孩子,卻也因他受了很多罪。
他愧對宋筠,也愧對謝嘉禾。
翌日起,流水般的賞賜送入了芳儀殿。
當時宮中盛傳六皇子品行惡劣,推賢妃入水,欺壓七皇子,如今謝凜爲他澄清流言,誇他純良。
其實謝凜什麼都知道,只是那時放任謝嘉禾被欺負罷了。
而如今,謝嘉禾成了宮裏人人不敢輕慢的存在,我則是芳儀宮的掌事宮女。
平日我來照顧謝嘉禾,宋筠在彈幕裏指揮。
【別讓他喫太多甜食,回頭得蛀牙。】
【你也讓他伺候伺候你,給你揉肩捏腿。】
【有什麼好的先緊着自己,別總想着他,這些賞賜你留一半,給我燒一半。】
「金子燒不了的。」我提醒她。
宋筠很失望地「哦」一聲:【那你留着給自己吧。】
【把那個藍寶石項鍊戴上,配個藕粉色的裙子,再把我屋裏的湖藍掐絲絨花別在頭上,保準漂亮。】
轉眼便由春入夏,又由夏轉秋。
謝嘉禾坐在桂花樹下寫課業,我咬着秋月梨喝着甜豆花。
謝凜來看望他,我照例與他行禮。
只是今日,謝凜遲遲沒走,留下來用了晚膳。
被宋筠教了大半年,我的廚藝精進了許多,有幾分她的味道在。
飯後,謝凜盤問了我幾句謝嘉禾的近況,突然道:
「朕看禾兒與你親厚,將你視爲乾孃,將他交給別人養朕不放心,不如就由你來當他的新母妃,名正言順地照顧他。」
我愣了愣:「皇上這是什麼意思?」
「朕納你爲妃,將禾兒記到你的名字,你願不願意?」

-13-
自然是不願意的。
誰看得上閨蜜的前對象啊?
謝凜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我和宋筠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所幸謝凜沒有逼迫我,只是往芳儀宮的頻率愈發勤了。
謝嘉禾九歲那年,朝中大臣勸他立儲。
謝凜沒有拒絕。
謝嘉禾這幾年跟在謝凜身邊,性子愈發成熟穩重。
他做事不急不躁,至純至孝,常常用那雙酷似宋筠的眸子安靜地望着他。
在愧疚的驅使下,荷月時,謝凜下令立謝嘉禾爲太子。
與冊封太子一起來的,還有一句問話。
謝凜又一次問我願不願意成爲后妃,名正言順地撫養謝嘉禾。
日後或許就是太后了。
我依然堅決拒絕。
光是想想睡閨蜜的前任,就讓我覺得噁心得想吐。
我可不想史書上記載我和他有半點牽扯。
自打謝嘉禾被封爲太子後,他在芳儀宮的時間少了,跟着謝凜的時間多了。
宋筠有些喫味:【該不會把小時候喫過的苦都忘了,當真愛重那個狗皇帝吧?】
也不怪宋筠會這樣想,宮裏人人都知道謝嘉禾是個孝子。
謝凜生病,他抄寫滿卷佛經。
謝凜冬日想喫鱸魚,他便親自外出捕魚。
謝凜得了哮疾咳嗽不止,他用手來做痰盂。
可誰也沒有想到,一向身體康健的謝凜,竟然在第二年的冬天一病不起。
沒過兩日,就死在了四面漏風的寢房裏。
得知這個消息時,我和宋筠都愣住了。
只有謝嘉禾,歡歡喜喜地跑來,衝着我喊:
「阿孃。」
他看着我,又望向四角的天空,像是在告訴宋筠:「父皇死了。」
我心下有了猜測:「你……下的手?」
謝嘉禾的脣角揚起好看的弧度:「阿孃真聰明。」
「父皇對母妃的那點愧疚,誰知道還能維持幾年?與其屈居一人之下,成日裏戰戰兢兢,擔心朝不ţŭ⁵保夕,還不如我來當這個皇帝。」
「阿孃,父皇毒發身亡的時候可慘了。我冷眼看着,沒喊太醫。當時我就在想,好多年前,母妃是不是也這麼難受,她那時得有多絕望啊。」
這幾年,宋筠的彈幕已經沒有那麼適時了。
一開始隔兩三天出現,後來要隔一週,現在半個月纔來幾條。
但這次,她聽見了。
「阿孃,我幫母妃報仇了,你說她會不會開心?」
我看着彈幕,幫宋筠轉達:
「她高興的,高興你一直都記着她。」
「往後的路還很長,她不能陪着你。她不求別的,只求你能順遂安康。」
謝嘉禾的臉上原本還有笑意,聽了這句話後,緊緊抿着脣,眼眶還是紅了,像極了小時侯。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情緒外露,此刻終於伸手攬住了我:「阿孃,我好想她。」
「我記得她懷抱的溫度,記得她溫溫柔柔地和我講故事,記得她做得飯菜特別香。我從未有一日忘過她。」
隔着彈幕,宋筠回答他:
【禾兒,母妃也想你。】

-14-
謝凜真不是個東西。
當初宋筠給我的七十三封信被他拿走之後,他就不肯還給我了。
我要了幾次都無果。
好不容易把他盼死了,我翻遍了整個皇宮,也沒找到那七十三封信。
還是趙公公告訴我,皇上在一次醉酒後失手點了火,書房燒了大半,連那些Ţũ̂ⁱ信也被燒了。
聞言,我差點跌倒在地。
那是我和宋筠整ẗũ²整八年的回憶啊。
「你說他是不是有病,拿走我珍藏的信箋幹什麼?」
「怎麼就着火了呢?那火就不能把他給燒了嗎?」
「宋筠,死女人,你人在哪裏?」
「又撇下我跑了?」
她沒有回我,我的心裏空落落的。
我便一直反覆唸叨,唸叨了整整半個月,她才終於出現了。
【舟舟寶,燒了就燒了唄,反正你也會背了。】
【最近沒好好睡嗎?幹嘛這麼憔悴?】
【誒,蘇琬舟,好好說着話,你怎麼突然哭了?】
【不哭不哭,你哭得我好難受。】
【小祖宗,我給你跪下了,你別哭好不好?】
彈幕上的字體,已經幾近透明。
其實我早就有預感,在宋筠回我消息的間隔越來越長時就有預感,可我不想去問。
好像我不問,她不說,我們就能一直用彈幕聊天。
但我好害怕,好害怕一直不問,有一天宋筠就這麼突然消失在了我的生命裏。
我們連告別也沒有,就像她當初被幽禁至死一樣。
我一抽一噎地問她:「你是不是要走了,不ŧŭₖ能再給我發消息了?」
我很希望她能否認。
可是沒有。
隔了好久,她說:【是。】
【舟舟寶,陰間和陽間到底是有隔閡,我已經違背規則很久了,現在期限到了,沒辦法再繼續和你聯繫。】
【我今天來,是來和你道別的。】
【蘇琬舟,你別哭啊。我們只是短暫分別幾十年而已,我會在地府等你的。】
【等你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時,我還是個年輕貌美的大漂亮,到時候看你怎麼羨慕我。】
【哎,其實我也想哭,我捨不得你,捨不得禾兒,但真的沒有辦法了。】
六年前,在馬車上得知宋筠的死訊時,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原以爲自己用了六年時間接受了她的離世,可當她要徹底消失在我的生命裏時,像是肢體被扯斷一般疼痛。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哽咽到幾度無法開口。
【想我的時候,就做我教給你的菜。】
【想我的時候,看看禾兒那混小子。】
【也可以往天上瞧瞧,我會變成你的月亮。】
這是彈幕最後一次出現。
原來二次失去的感覺這麼難受,即便她其實從未真正意義上地ṭṻ⁾迴歸過。
我捂着心口哭到不能自已。
我好希望這個時候能有兩條彈幕出現。
【舟舟寶,你哭的樣子好醜哦,一點也沒有學會我的優雅。】
【你能不能別把鼻涕喫進嘴裏啊,不覺得鹹齁了嗎?】
可是沒有,再也沒有了。
連帶着宋筠留給我的書信,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15-
謝嘉禾不明白我爲什麼那麼痛苦。
他只是緊緊抱着我,一遍遍拭去我臉上的淚。
「阿孃,你要是想母妃了,你就看看我。」
「你不是一直透過我在看母妃嗎?我現在和母妃越來越像了,你看看我吧。」
過了很久很久,我終於止住了哭。
謝嘉禾順着我的背,忽然輕聲問我:「阿孃不喜歡宮裏,是不是?」
「阿孃別急着否認。我知道,你和母妃是一樣的人。」
「母妃和我說過,她想看山河湖海,想策馬曠野,想去見見世界,可爲了我和父皇,她留在了宮裏。」
好多年前,還沒穿越的時候,我和宋筠勵志環遊全球。
去滑雪,去衝浪,去追風,去自由。
可一場突如其來的穿越,攪亂了我們的人生。
「阿孃,我不想讓你和母妃一樣,被困在四角的皇宮中。如果有一天你想離開,便帶着母妃的那一份一塊走吧。」
「在我這裏,你永遠有家,隨時可以回來。」
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一次洶湧而出。
那天晚上,謝嘉禾一直陪着我。
我扯了一塊帕子,繡了一隻小兔子,轉頭燒給了宋筠。
她屬兔,最喜歡兔子。
給她燒條手帕,這樣她想哭的時候,也能有東西擦擦眼淚。
「阿孃,也給我縫一條吧。這樣以後我想你時,還能多一個念想。」

-16-
謝嘉禾十三歲這年,我出宮了。
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塞北的白虹貫日,江南的吳儂軟語,東北的大雪紛飛,西南的春城花開。
謝嘉禾一路送我,送到了城門口。
一轉眼他都比我高了許多。
他張開雙臂輕輕擁住了我。
「阿孃,記得回家。」
「我是你和母妃共同的孩子。」
他還給我塞了一個荷包。
「前幾日在母妃當初被幽禁的宮殿裏發現的,是母妃生前留給你的絕筆。」
我恍惚了很久,一直沒有拆開。
我沒捨得看。
我策馬一路狂奔,想起了從前許多事情。
想起在福利院裏,我和宋筠相依爲命,互相喂剩菜剩飯。
想起唸書時被欺負,是宋筠拎着掃帚出門給我撐腰。
想起她拉着我的手,眼神憧憬,說要看遍祖國大好河山。
後來,在曠野的日出裏,我打開了宋筠的絕筆。
字是一如既往的醜,卻讓我懷念到近乎想哭。
「蘇琬舟,縱無人見我孤自開且落,你與山川猶能記得我。」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8 分享
相关推荐
    模子哥是小叔叔-PIPIPAPA故事會

    模子哥是小叔叔

    純悲那晚,我拉了一模子哥去房間。 模子哥很不對勁,渾身滾燙。 他喉結滾動,啞聲低喝,「你最好快滾!」 我醉了, […]
    16
    榻上臣-PIPIPAPA故事會

    榻上臣

    太醫診出我得了絕症,還有半年可活。 我做了件最大膽的事,把清姿傲骨的探花郎拐上牀,硬睡了。 我活了半年,他恨了 […]
    25
    有晴-PIPIPAPA故事會

    有晴

    一年前,一次聽到朋友和他調侃:「玩替身梗啊?暗戀姐姐就照顧人家妹妹?小心妹妹當真誤會。」 他玩着打火機,淡聲回 […]
    17
    撿到一個假千金-PIPIPAPA故事會

    撿到一個假千金

    我是真千金。 去認親時,正巧撞上親生父母被抄了家。 從狗洞裏爬出來的假千金和我面面相覷。 我瞅瞅她,又看看她身 […]
    21
    忍冬-PIPIPAPA故事會

    忍冬

    小弟出生那一日,我和阿姐被齊齊賣給了人牙子,換來了給小弟過好日子的銀子。 被帶走前,阿孃偷偷往我們手心裏塞了一 […]
    11
    歲無憂-PIPIPAPA故事會

    歲無憂

    穿書成爲丫鬟後,我對殘疾小將軍強取豪奪了。 他任性不喝藥,我直接親上他。 「這是你不聽話的懲罰。」 他紅着臉喝 […]
    13
    歲歲喜-PIPIPAPA故事會

    歲歲喜

    我嫁人之後,過得落魄。 夫家將我典當出去,爲另一戶人家傳宗接代。 孕四月時,門前突然烏泱泱來了一波人,要將我帶 […]
    30
    小船遠遠行-PIPIPAPA故事會

    小船遠遠行

    入宮後,我被送去冷宮當差。 旁人嘆我命苦,卻不知這份差事是我求來的。 一進冷宮,年幼的六皇子就朝我扔泥巴。 我 […]
    23
    小少爺-PIPIPAPA故事會

    小少爺

    我強吻了黑道少爺。 殘忍暴力的男人用槍抵着我,讓我給他做手術。 我正在思考着一刀宰了他還是兩刀。 他把槍對準我 […]
    30
    天命惡女-PIPIPAPA故事會

    天命惡女

    叛軍臨城,家中馬車卻跑不動了。 爹爹看了看滿車廂的金銀財寶,終是不捨。 他塞給我一把匕首,讓我下車自去逃命。 […]
    24
    和閨蜜在末日仰臥起坐-PIPIPAPA故事會

    和閨蜜在末日仰臥起坐

    喪屍爆發後我和閨蜜重生了。 我們約好在物資充裕的別墅內躺平。後來她成了熱衷炸山的粉色暴徒; 而我,則在末世下進 […]
    22
    向陽而生-PIPIPAPA故事會

    向陽而生

    兒子又考了倒數第一。 老公:「你怎麼知道我釣上了五十斤的大魚!」 我:「發個朋友圈記錄一下。」 兒子:「下個星 […]
    30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