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人之後,過得落魄。
夫家將我典當出去,爲另一戶人家傳宗接代。
孕四月時,門前突然烏泱泱來了一波人,要將我帶走。
只因他們說我是流落在外的相府真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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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帶到相府時,我腹中孩子的爹也一併被帶來了。
他叫李莽,我們被發現之前,他正準備去給我抓雞喫。
結果,丞相府的人馬一到,我們倒像是雞崽子一樣被拎走了。
雍容華貴的丞相夫人支着婆娑的淚眼將我從頭打量到腳。
她先是抓着我的手腕看胎記,連聲說「真ẗŭₕ是我的孩子」,又慈愛地看向我微隆起的小腹,說,「能平安地長到爲人婦的年紀,是好事。」
接着,丞相夫人看向我身旁的男子,問:「這位就是姑爺?既已成婚,相府定是認你的,以後就和我女兒一起住進來……」
「不行,」李莽連忙搖頭,「我不是什麼姑爺。」
丞相夫人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她Ťŭ̀ₑ懷的身孕不是你的?」
「是,」李莽咬了咬牙,說,「但你們的姑爺另有其人,至於她跟我,只是有層典契的關係在,等孩子生出來,咱倆就不在一塊過日子了」
我主動開口:「我是他典來的媳婦。」
此話一出,整個相府,從夫人到小姐公子,再到奴僕們,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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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沒什麼好瞞的。
我確實是被李莽典來生育兒女的。
但在這之前,李莽是娶過媳婦的。
別看他一副書生樣,但能砍大刀上戰場。也正因爲這樣,常年不着家,所以媳婦跟人跑了。
不僅這樣,親戚還趁他不在時,把他的田地也給吞了大半,只留下零星的一兩塊。
所以,李莽就變成了個窮光棍。
但總歸是個身子硬朗的,所以也有姑娘青睞。
結果一聽說他是犯了很嚴重的軍規才被人從兵營裏趕出來的,又都跑了。
嬸子大娘們建議他,典個婦人回來,留個後就算了。
於是,李莽把僅剩的土地賣了,用賣地的錢換來一張典契。
上面白紙黑字寫着,我和李莽須做兩年的夫妻,兩年下來,要是生了娃娃,就留給李莽,要是生不下來,那得認命。
換來的錢銀,立馬有了用處。
這是用來救命的。
之前,我和丈夫趙子松一塊上山的時候,碰見了狼,他爲了護着我,和狼纏鬥,最後左腿被撕咬到露出骨頭。
無論我們用了多少種偏方,都攔不住傷口的反覆潰爛,直至變成腐肉。
趙子松疼得三天沒閤眼,整個人形容枯槁。
趙子松老孃見他難熬,狠心掏出耗子藥,準備娘倆一塊死。
而我也已經下定了決心,說我有辦法。
大夫肯定是要請的,至於請大夫的銀子,我弄來就是了。
這弄錢的法子一點都不罕見,這是多年傳下來的門路了,大家也都見慣不怪的。
都已經嫁過一次人了,再嫁一次,沒什麼好害羞的。
錢銀送來的當晚,典契也來了。
須得由趙子松畫押。
我印紅了他的指頭,支着他的手往紙上用力一按。
趙子松斷續地嗚咽着,痛苦的眼神滲映在粗糙的草紙上。
我沒有多說什麼,收拾包袱去了李莽家。
嫁過去兩個月,我就懷上了。
有孕四月時,門前來了一羣人,說我是相府流落在外的千金,要將我帶走。
相府,千金,無論哪個詞都對我很遙遠。
可他們煞有其事的模樣,倒真讓我矇住了。
按照他們的說法,我是四歲時走丟的,走丟之前,是相府的二小姐,叫任歲喜。
頭上還有一位兄長,叫任瑾英。
而在我走丟之後,相府又抱來了個女兒,對外說這是我。
在我回來之後,她改名爲任歲歡。
在我說完典妻的事之後,任歲歡蔥白的手指緊捏着手帕,捂着了微張的嘴巴,卻忍不住說:「怎能如此,忠貞呢?臉面呢?全然不顧了嗎?」
任歲歡說完的時候,我有些呆,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只木然地盯着她的手看,滑嫩柔膩,一眼看出嬌養過的痕跡。
忽然,一直沉默的任瑾英開了口,嚴厲地對任歲歡說:「不許放肆。」
任歲歡立刻認栽,躲到任夫人身後,說:「娘,歲歡不該多嘴。」
任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臂,再看向我和李莽,堅持道:「把姑爺帶去準備好的廂房,歲喜,你留下,和娘說會話。」
李莽警惕地說:「我還是回到莊子裏去吧。」
任夫人面色一凜:「你妻兒都在這,你要到哪去?」
李莽訕訕道:「好,好,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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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李莽沒有回廂房裏待着,任夫人獨把我們兩個留在了堂中。
她嚴肅地說:「如今有兩個法子,第一,趁着月份還小,把胎兒拿掉,你們兩個,以後什ẗů₀麼關係也沒有。」
李莽一聽,有些着急了,他反駁道:「典契清楚明白寫着,歲喜要和我當七百日的夫妻,現在才兩百日不到,怎麼能就這樣算了?」
任夫人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轉而對我說:「第二,和你原來的丈夫徹底離了,從今以後,你和李莽也不用什麼典契了,你就安生跟着他。」
我猛地搖頭:「休夫的事我幹不來。」
任夫人激動道:「難道相府就能有個典肚子的女兒嗎?」
我滯了滯,隨後弱聲說道:「要是嫌丟人,我和李莽現在就走。」
任夫人眼睛紅了:「任歲喜,我沒給你這個選擇。」
我心裏忐忑得厲害。
其實,從進府到剛纔那一刻,我都覺得自己這千金身份虛浮得很,直至丞相夫人喝我那一下,我竟有些生出錯覺來。
彷彿我是一直長在她膝下的孩子,如今她在慣常訓我一樣。
也就是這錯覺,讓我瞬間安靜了下來。
任夫人離開前,說:「你爹這幾日都在宮中議事,最近北邊不太平,金水族屢屢試探軍情,也是讓人頭疼,」她絮叨地說了一會,才繞回正道,「在他回來之前,必須二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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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我和李莽許久都沒有歇下。
他說:「你讓夫人放心,等孩子一生出來,我立刻帶他走,一輩子也不會出現在相府面前,就當你跟我的事沒發生過,絕不擾了你們相府的名聲。」
「一出生就帶走,」我問他,「你怎麼奶孩子?」
「我……」李莽眼珠子轉了轉,說,「我娘就走得早,我爹也不管我,我還不是被隔壁那鰥夫用米湯喂大的,說起來,我還給他送終了呢。」
「喝什麼米湯啊,胡來。」
商量了一晚上,我和李莽也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來。
正想着找藉口拖延下來,沒想到我會在相府看見一個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人。
是趙子松。
他躺在一個板車上面,下半身蓋着厚厚的褥子。
他就是這樣被送過來的。
我忙撲上去看他的死活。
是活的。
任瑾英把我拉到了一邊,然後掀開了褥子,頓時,一陣腐臭味湧了上來。
趙子鬆緩緩地側過頭,閉上了眼睛。
任瑾英沒有捂鼻子,只皺了皺眉說:「看傷口,是被野獸撕咬過。」
我忙問:「能治嗎?」
任瑾英說:「行軍途中常出這種意外,我認識不少擅長治這個的大夫,可以一試。」
他接着嘆了口氣,說:「不過,這也拖得太久了。」
我打了個激靈,轉向任夫人說:「Ťū¹只要能治好,我什麼都答應您。」
任夫人露出寬慰的笑容,她對任瑾英說:「務必盡力。」
任瑾英點了點頭:「無論再難請的名醫,兒子都試着去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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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松被送去治傷之後,任夫人替我做了選擇。
我以後得和李莽,和孩子,安生地過下去。
簡而言之,當典妻的事從未發生過。
任夫人還說,要是我覺得在相府拘束,就讓我產子之後,帶着李莽易府而居。
我心不在焉地,通通點了頭。
翌日晴朗,她帶我去看府邸。
任歲歡也跟來了,她是黏人的性子。
宅子很大,又敞亮,單拎一個廚房出來都比我從前住的主屋寬敞,我沒什麼好挑剔的。
我路過院裏的池子時,因爲在謀算能不能往裏面放點小魚苗,便和任歲歡她們錯開了距離。
等我跟上去時,看見任夫人扣了扣任歲歡的鼻子,輕聲問:「在接回你姐姐之前,你還鬧過脾氣,怎麼她真回來之後,你反倒肯陪着出來逛這趟了。」
任歲歡扭捏着說:「娘別笑話我了。」
她頓了一下,繼續說:「我這不是覺得歲喜過得也太可憐了些嗎。」
空擔着千金名卻沒有千金命的任歲喜,並不值得真正有着千金命的任歲歡再鬧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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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宅子之後,任歲歡看見街邊有人在賣梨膏糖,便說要喫。
任夫人陪她去買,我在一旁等着。
忽然,不遠處的糖葫蘆攤前,有人掉了荷包,卻渾然不覺。
我去撿了起來。
男人這才察覺到自己丟了東西。
他轉過身來時,眼見着是四五十來歲的模樣,氣宇軒昂。
「有勞有勞,」他大概是發現我身懷六甲,撿東西並不方便之後,神情有些緊張,「你是誰家的夫人啊?怎麼獨身一人?」
「是你家的女兒。」
任夫人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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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夫人上前一步,責怪道:「在宮裏待了這麼多日,出來了也不緊着往府裏趕。」
丞相接過攤販遞過來的兩串糖葫蘆,說了句孩子們愛喫糖,就順便停下來。
接着,他給了我一串,任歲歡一串。
我以前賣過糖葫蘆,有些喫膩了這玩意,所以喫得有些慢。
牙齒泛酸的時候,我想起以前可以隨手把剩下的幾顆塞到趙子鬆手裏,可現在不知道塞給誰,於是都喫完了。
回到丞相府時,任歲歡跳下馬車,把剩下的半串交給奴僕,讓扔了。
也是這時,在府門前等候着的管家上來說:「徐公子來了。」
「徐凌懷?」任歲歡的眼睛亮了,立馬就要跑進去。
卻被任夫人扯住:「還沒嫁過去呢,不許這樣猴急。」
我聽明白了,這是任歲歡的未婚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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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任夫人和丞相一起進了廳堂。
任瑾英也在。
與任瑾英相對的應該就是那位徐凌懷了。
我感覺自己在哪裏見過他。
清貴的公子原本站得筆直,看見丞相之後微微弓了身。
很恭敬。
可他卻是來退婚的。
「退婚?」丞相一臉不解。
徐凌懷不卑不亢地說:「我和相府的這門婚事源於夫人和我母親的指腹爲婚,當年夫人腹中的二小姐明明不是歲歡,可我們這些年一直矇在鼓裏,以爲歲歡就是二小姐,如今真正的二小姐回來了,那和歲歡的事也不作數了。」
任夫人攥着我上前,說:「歲喜是找回來了,可她已爲人婦,如何還能與徐家結親。」
「所以纔要來退婚。」徐凌懷說。
任瑾英冷冷地笑道:「歲歡確實不是相府的血脈,可退得這樣乾脆,當真不是因爲心裏已經另許了別人嗎?」
徐凌懷沉默了一會,才說:「與這個無關。」
他離開之前,朝我瞥了一眼,腳步忽然頓住,打量着我說:「你有些面熟。」
他的話印證了我心裏的猜測。
我抬手比劃了一下,說:「你從前上山打獵時,傷了我養的兔子。」
徐凌懷那時以爲是野兔,其實是從我家中獸舍裏溜出去的。
徐凌懷賠了些錢銀給我和趙子松。
他出手大方,又有一張我在山野村間從未見過的好皮囊,所以我對這人記憶頗深。
徐凌懷問我:「你和趙大哥還好嗎?」
不等我回答,任夫人立刻說:「歲喜的丈夫,也就是相府二姑爺,姓李。」
徐凌懷微怔,他看了看我,目光下落到隆起的小腹,沒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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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凌懷離開之後,丞相愁容未減,說:「歲歡是心悅徐家這位的,這下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了。」
任瑾英:「他對歲歡向來只有妹妹的情分罷了,也就是歲歡自己看不出來,現如今是終於讓他找到由頭退婚了。」
任夫人冷哼一聲,說:「退就退吧,徐家的榮華本就來路不正」
我有些疑惑。
他們解釋道,徐家現在所受的盛寵,都是靠徐凌懷父親賣掉親女兒得來的。
當年,我朝和金水一族協商停戰事宜,金水要求朝廷派公主和親。
朝廷不捨得派皇族的女子去受罪,有意挑世家女冊封公主。
就在這時,徐凌懷父親主動站出來,將長女,也就是徐凌懷的姐姐推了出去。
自從之後,徐凌懷父親平步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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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房裏的時候,李莽也回來了,同我說隔得遠遠地就聽見了任歲歡的哭聲。
我說:「那徐公子的心眼還真直,只認親生的女兒,但歲歡被養在相府多年,和親女兒也沒什麼兩樣的。」
李莽搖頭,說:「我不同意,我覺得那姓徐的做得對,血脈這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門口突然傳來一聲低咳聲。
李莽看出去,立刻站了起來,喊道:「大哥。」
是任瑾英來了。
任瑾英看着李莽,說:「我和歲喜說會話。」
李莽很自覺地就出去了。
任瑾英的眼神落到我身上,說:「剛纔聽見你們夫婦倆在議論歲歡的事。」
我連忙說:「我們沒說她壞話,要是有,那說的徐家公子。」
任瑾英笑了笑,說:「你別緊張,我來也是爲了和你說歲歡的事。」
「嗯?」
「那孩子這兩日情緒很糟糕,連爹孃去哄也不管用,只怕這口氣不知道要出到幾時,她要是一時被蒙了心對你口出怨言,你也別吝嗇管教她,你年長她些。」
「這簡單,餓上兩頓就老實了。」
任瑾英一怔,陷入了沉思,說:「倒也沒這樣管教過。」
我也愣了愣神,不知道剛纔是不是話說多了。
任瑾英忽然說:「但是,好像可以試試。」
啊?
過了一會,我纔想起來問:「歲歡的怨言,是不是和我有關。」
「相府這些年一直派人尋你,找着是早晚的事,由不得她。」
我猶豫了一下,說:「能認回親爹孃是幸事,但其實我也未必要回來,這樣對兩邊都好。」
「好什麼好?」任瑾英的語氣忽然凝上了冰霜,「你還嫌自己不夠落魄嗎?要是不接回來,再有難時,你還要再把自己典當去爲人妻爲人母嗎!」
任瑾英的臉色,染上了從未有過的犀利。
我不知是被嚇到,還是因他話裏的鄙夷而感到無措,肚子突然隱隱作疼起來。
任瑾英發覺我動了胎氣,有些慌了,他伸手拉着我:「歲喜!」
我無力地說:「去醫館……」
「我讓大夫過來。」
「不,去醫館,趙子松待着的那個……」
任瑾英頓時明白過來我的小心思,但狀況緊急,他只能依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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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安胎藥之後,我去看趙子松。
他臉上有了些血色,不似從前灰白。
他半躺着,抬起右手,划動兩指比劃着,說:「我今日可以走幾步了。」
我強忍眼淚,說:「太好了。」
任瑾英這時說:「天黑了,我們該回去了。」
趙子松也開始催促我。
我扶着任瑾英,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任瑾英突然停下腳步,目光遙遙地望向不遠處的一條河。
河上有一艘精巧的船舫,而徐凌懷就在上面。
徐凌懷並不是獨身一人,有位櫻脣瓊鼻的美貌女子正拈起一枚葡萄,嬌笑着往他嘴裏送。
二人舉手投足間,十分親暱。
任瑾英遲疑道:「怎麼會是雪漣公主?」
任瑾英口中的公主,我竟聽過。
像我這樣的村婦,也知道雪漣公主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孩子,據說除了不能爲她摘星取月,其餘能給的恩寵,都給了。
任瑾英只震驚了一瞬,就緩過神來,說:「算了,做公主的駙馬比作相府女婿,要威風得多。」
他收回目光,帶着我繼續往相府的方向走。
天黑之後,路上已經沒什麼人了,但在我們的腳步聲裏,一頓疾速的馬蹄聲轟然傳來。
幸好任瑾英提着燈ṱū́⁷,能看清正在駕過來的馬,及時將我拉開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任瑾英一改往日冷靜,朝馬上那人暴躁道:「你不長眼睛啊?」
結果,駕馬之人更囂張:「我這是爲公主送鮮果,若耽擱了你擔待得起嗎!」
任瑾英喘着粗重的氣息,指節咔嚓作響。
過了一會,他問我:「沒事吧?」
我心有餘悸地說:「老天爺,京城也太危險了。」
「哪兒不危險,有人的地方就危險。」
我及時補充:「還有狼。」
任瑾英看着我,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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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了大半宿,我終於能回房裏歇下。
李莽已經睡熟了,可我輾轉了幾回ẗų₁,總覺得心裏不安定。
結果,還真聽見房門被叩了兩下。
我去開門,看見是任瑾英,他壓着聲音說:「還得出去一趟。」
我知道定是出事了。
可我沒想到,竟是因爲趙子松。
他半夜裏,悄悄地從醫館裏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然後往河裏跳了下去。
這是要自盡。
他不識水性,本是必死無疑的事,好在被人撈了起來。
我抽泣着問:「這麼晚了,還有船伕在嗎?」
任瑾英說:「不是船伕。」
「是我。」
徐凌懷走了出來。
他渾身都溼透了,髮絲和衣袂還在嘀嗒地滲下水滴,很狼狽。
我很驚訝,可想了想,他那會正在船上與公主談情,難怪能逮着跳河的趙子松,於是忙說:「多謝。」
我又問任瑾英:「那子松呢?」
「送回醫館了,從現在起,會有人片刻不離地守着他的一舉一動。」
徐凌懷忽然問道:「趙大哥明明在這,爲什麼任夫人又說,他們的女婿姓李?」
任瑾英立即開口,說:「準駙馬爺也愛打聽這些閒事嗎?」
徐凌懷面不改色地說:「算起來,我和歲喜是訂過婚約的,半年前又先一步重逢過,打聽幾句,是人之常情。」
任瑾英說:「你確實多情。」
他們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繞來繞去的也沒意思,我開口道:「徐公子,你也不用猜了。正是半年前見面的那日,子松在山上被狼咬了,得用銀子治,所以我把自己典當給李家了,就這麼一回事。」
任瑾英幾番要打斷我,卻都沒能攔住。
在徐凌懷震驚而複雜的眼神中,我的腦袋始終沒有低下去。
任瑾英打破沉寂,要扶着我離開,臨走時說:「徐兄還是快些回去更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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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晚真是個不眠夜。
剛回到府裏,就被通亮似晝的院子和低沉沉的氣壓給震住了。
任夫人和丞相坐在院子中央,而李莽,竟被押着跪倒在地。
我倒吸一口冷氣,問道:「發生什麼了?」
丞相冷着臉指向李莽,說:「你自己問他。」
李莽幾乎是嘶吼着說出話的:「我沒有碰過歲歡小姐一根手指頭,我是夜裏醒來看見歲喜不在,就出來找人,有人來給我指路,說她在哪個院子,我摸過去時黑燈瞎火,並不知道進的是歲歡小姐的院子!」
任夫人一拍椅柄,怒道:「分明是狡辯。」
「不是狡辯,」我顫着聲說,「我確實是出去了,他才找不着我的。」
任夫人不信:「即使是找人,偏這麼巧找到歲歡的院子裏去啊?歲喜,這事你不該摻和。」
我說:「他剛不是說有人指引嗎?萬一是那人指引錯了呢?」
「我說了,你不該摻和進來,」任夫人看向任瑾英,「你個做兄長的,還不快些將妹妹帶回去?」
任瑾英卻沒有動。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鼓起勇氣說:「爹,娘,既然要對質,不能光把李莽抓起來,那個指路的下人呢?他也得出來對質。」
任夫人說:「這層早就想過了,只是這李莽比劃了半天,也沒比劃出什麼,怎麼把人搜出來。」
任瑾英說:「讓府裏的人全部出來,逐個逐個認。」
任夫人想了想,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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蒐羅人的時候,任瑾英趁着混亂,低下臉頰去問李莽:「聽歲喜提過,你以前是從軍的,在哪個營,頭子又是誰?」
李莽慢慢地說:「十七營,張勇。」
任瑾英沒有再繼續問。
這時,人也已經來齊了,丞相和任夫人終於讓李莽站起來,讓他指認。
我提着心等結果。
可李莽走了一圈,最後緩緩搖了搖頭:「都不是。」
任瑾英隨口問了管家:「可是都齊了?」
管家說:「今日當值的都齊了,唯有三小姐歲歡的馬伕,傍晚時說家中有事,告假出去了,所以不在隊列中。」
管家剛說完,任夫人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複雜。
任瑾英說:「也讓回來一趟。」
「阿英!」任夫人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說,「此事到此爲止吧。」
在那一瞬間,我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可我不敢確認,直至我看向李莽,他也在看着我,眼神里有着相同的疑惑。
不過,李莽臉上的憤懣已經消失了。
我們都知道,這劫算是過去了。
罷了,過去吧。
可天亮之後,丞相卻來了。
他單獨來見我,語重心長地同我說了些往事。
「當年你走丟之後,你娘險些折在了那一年,消瘦得只剩下骨架子,怕她熬不過去,所以才抱來了歲歡。歲歡也是從人販子手裏救下來的孩子,於是你娘很上心,想着積點福德,好讓老天爺也眷顧你。即便初衷不純,可養在手裏十多年,輕易是割捨不掉情分的,但說到底,你娘有時候是糊塗,袒護太過。」
丞相側了側臉,有些疲憊地繼續說:「當年相府派出去的人抓着了逮你的那路人販子,可看船艙,只找着了歲歡和其餘孩子,唯獨不見你,便以爲你死了,所以才讓歲歡用了你的身份。」
我打斷了丞相,說:「我曉得了。」
「好,」丞相寬慰地說,「還有個事,雪漣公主給相府下了請帖,讓你們兄妹仨人在初五去赴她的宴,歲歡禁足,不能去,你身懷六甲,也不便去,讓瑾英去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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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還是悄悄去了。
這初五宴是船上宴。
月色降臨時,富麗堂皇的大船出現在京城的長河上,足有四五層高,每層都懸掛着數百盞搖曳的明燈,映在河面上,璀璨得讓月華失色。
趙子松就在裏面。
我聽看護趙子松的人說,他去宴上當了個伙伕,他們也攔不住。
至於爲什麼要去,則是因爲雪漣公主出手闊綽,趙子松大抵是想攢些錢。
上船前,管事的見我從丞相府的馬車上下來,便沒要我請帖。
我在船上果然看見了趙子松。
他的腿好些了,也能幹活。
我看了一會,沒喊他。
我本想離開,卻在繞來繞去的時候,迷路了。
然後,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雪漣公主穿着輕薄的紗衣,慵懶地坐在塌邊,白皙粉潤的足尖輕放在徐凌懷的手上。
徐凌懷跪着,爲ṭû₉她穿上鞋襪。
我屏着氣息。
忽然,徐凌懷側過臉來,深邃的目光在我臉上落下一瞬,又轉了回去。
我趕快走了。
沒多久,有雙手抓住了我。
回頭看,是任瑾英。
他皺着眉說:「要不是徐凌懷告訴我你在這,我都不知道你來了。」
我說:「來看看熱鬧。」
任瑾英說:「那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但就在一晃神間,船上忽然有人尖叫起來。
緊接着,腳步聲變得紛亂嘈雜,推搡的動靜和一聲聲驚慌的「走水」混融在了一塊。
任瑾英要拉着我跑,卻也被人羣衝散了。
他急得聲音都啞了:「她有身孕,別推她!」
可連這聲呼喊也很快被淹沒掉了。
我緊緊地護着肚子,倉皇地逃竄。
船還在燃燒着,無法靠岸,唯一的生機是,岸上正趕來數只小舟接應。
我剛把住欄杆,身旁就有被火燒穿的橫樑猛地墜下,退又退不得,我心一緊,往河面跳了下去。
我識些水性,可河流湍急,難纏得要命。
身子突地一重,有人用力攬住我,使勁將我往前推。
我側着頭,看到是趙子松。
他是不會游泳的,只能下意識用蠻力把我往岸邊的方向推。
慌亂中,忽有漩渦掠過。
是一隻小舟撐來了我身邊。
徐凌懷從舟上俯身,用力拽我,趙子松在舟下託着,眨眼間就把我弄了上來。
坐穩的那一刻,趙子松對我說:「你和孩子好好的啊。」
我慌忙地把身子轉過來,看見徐凌懷迅速去抓趙子松的手,想把他也拽上來,可水流太急了,小舟險些便側翻了,震盪間,趙子松掙開了徐凌懷的手,任由自己被淹沒。
我半邊身子猛地探出去,卻只能抓起滿手水花。渾身溼透的冷意瞬間滲入骨髓,凍住了血肉。
小舟快撐到岸邊時,我看見百姓們烏泱泱地圍在岸邊。
目色既震驚又震撼。
由千金打造的宴船,在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內,被熊熊的火焰燒成焦木,並在緩緩地傾斜下沉。
亦有人在笑。
笑一羣往日裏不可一世的達官貴人,竟也有這種狼狽不堪、盡失風度,只剩下求生本能的時候。
眼看他高樓塌。
-16-
後來,百姓被趕到的護衛通通驅散了。
雪漣公主已經被安穩地送到岸上,妝容和衣裳皆是乾淨的,沒有沾一滴水。
然而,她看見徐凌懷扶着我上岸時,平靜的面容忽地一沉。
徐凌懷解釋道:「公主,你還未見過相府的二千金吧,這位就是了。」
雪漣公主氣惱地說:「徐凌懷!我管她是誰家的千金,事發時你竟不在我身邊,趕去救別人,你好放肆啊。」
因爲這邊鬧出了動靜,任瑾英發現了我的存在,迅速從徐凌懷手上接過我,還對雪漣公主說:「公主,是我託付徐兄幫忙救我二妹的,她月份大了,經不起折騰。」
雪漣公主睨了一眼我的肚子,終於作罷:「算了,你們走吧,今日遇上御舟起火算本公主倒黴,真是掃興。」
回去的路上,我身子一直是僵的,任瑾英幾番想問我話,卻發現我幾乎聽不進些什麼。
直至派去打聽的人回來稟報說,宴船上的賓客雖遭了些罪,但都活了下來,除了一些招來打下手的,因爲小舟不夠了,救不了。
聽到這裏,任瑾英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他看了看,瞬間明白過來了。
可我沒告訴任瑾英,趙子松不是因爲小舟不夠才被吞沒的,他是不願意上來了。
回府之後,任夫人以爲是任瑾英擅自將我帶上船的,又見我冷得渾身發抖,就動了脾氣,揚起手掌欲要落到他臉上:「她的身子都七個月了,你還帶她去湊什麼熱鬧?」
任瑾英沒有躲,他低頭看着任夫人說:「就當今日真是我做錯了,所以母親要懲治我。你我都知道,別說是一巴掌,哪怕是把杖刑抬上來,打完之後,我們母子也不會離心。可爲何之前歲歡犯了錯,母親就不敢罰呢?」
任夫人緩緩放下手,凌厲的氣勢全無,眼神反倒飄忽起來,說:「因爲歲歡曾經以爲自己是被當作親女養大的,一朝知道了真實身世,我怕她敏感多思,怎能不顧着些。」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插話。
我有些懵,既驚訝於任瑾英還記得李莽被冤的事,又因爲有些疑惑得到了答案。
我一直以爲,任歲歡是怕自己在任夫人心裏再無分量,纔會做出爭寵的小動作。
但其實那並不是什麼爭寵,任夫人鍾愛至此,根本不會讓她留有患得患失的餘地。
相反,正是知道那愛無可撼動,纔會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我的敵意。
我生了妒心。
我看着任夫人,忽然想如果此刻我撲到她懷裏,向她哭訴趙子松身亡的事,她會不會因爲憐憫,明日更疼愛我一些。
可就在任夫人滿懷愧疚地替我更衣和擦拭身子的時候,我卻像個啞巴。
-17-
過了大半個月,那宴船終於從河上被徹底清理掉了,彷彿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後來問任瑾英,這樣大的一艘宴船,肯定花了很多銀兩,如今被燒燬,皇帝會不會責罰雪漣公主。
任瑾英搖了搖頭,說:「不會,區區一艘宴船而已,燒了就燒了,只要不牽連到雪漣公主,皇帝不會在意的,甚至這些日子,皇帝還在想方設法讓人給受驚的公主找樂子。」
可雪漣公主自己很快便找到了樂子。
是我。
她越過相府,直接找人把我接進皇宮。
李莽不放心,強行跟了上來。
在場的不僅是雪漣公主,還有好些富貴裝束的公子小姐們。
聽說是場流水詩宴,信物隨流水飄着,停在誰跟前,就作一首詩或說出一個祕密。
我坐在雪漣公主身邊。
雪漣公主忽然問我:「從前真正和徐凌懷有婚約的人,是你吧?」
我說:「都不作數了。」
雪漣公主笑了笑,說:「可徐凌懷對你們相府的姑娘真是有情有義啊。」
我連忙說:「船宴那日事發緊急……」
雪漣公主打斷了我:「我沒說這個,」她幽幽地看向我,「你不知道吧,我曾經告訴徐凌懷,金水和我朝早晚有一戰,若他臣服於我,開戰前我向父皇進言,讓他當主將,畢竟他心心念唸的親姐姐就困在金水,從前還是,先首領的妻子,現首領繼位後,成了小妾,受盡凌辱。」
她頓了頓,「我還說,如若他不臣服,等到需要和親的時候,我就進言讓相府的姑娘去,所以,他趕緊把婚退了。」
我看着她:「公主爲什麼要同民女說這些?」
雪漣公主漫不經心地答:「不覺得有意思嗎?任歲歡,還有你面前的這些姑娘,個個都心悅的徐凌懷,不過是我勾勾手指就能要來的人。」
忽然,她眼前一亮。竟是信物停在了我們跟前。
雪漣公主做了一首詩,她看向我,說:「該你了。」
「我不識什麼字,所以不會作詩。」
雪漣公主笑了:「那就說個祕密吧。我可聽說了件事,船宴上淹死的人裏,有個叫趙子松的伙伕,原本只是想送他歸鄉的,結果那裏的人卻說,你就是他媳婦,結果後來又典出去了,這是什麼意思啊?」
席上有人在笑:「公主沒聽過嗎,這叫典妻。」
雪漣公主轉過頭去,問李莽:「是這樣嗎?」
李莽愣住了。
旁邊的侍衛猛地往他的膝蓋踹了一腳,迫他跪下,揪着他的衣領:「公主問你呢,回話!」
李莽低下頭,正要說話,我卻先開了口:「是有這麼回事,民女從前過得窘迫,試過賣草藥,也試過賣糖葫蘆,女紅也是能做些的,但都湊不來家裏病人等着要用的銀子,我只好將自己賣了。若是我能早些被接來京城就好了,公主心善,若我倒在出巡的轎子前乞求,便不用走投無路了。」
席上陷入的靜寂來得毫無徵兆。
可我心裏卻鬆了。
我終於把這個不情願說了出來。
從前無論是面對相府的責問和失望,還是迫不得已向徐凌懷解釋時,我總是假裝着不心虛。
只有這樣,我才能掩飾下將自己當成貨物出賣的不甘。
所以那些「嫁誰不是嫁」的自我安慰,是欲蓋彌彰,淺薄又無力。
若還能回去,想哭一場,當作補償從前不敢承認的自己。
侍衛的話冷不丁地打破了這詭異的沉寂,說:「公主,此人頸下似乎有刺字。」
李莽眼神一震,立刻要甩開鉗制,卻被控制得更緊。
我知道李莽身上有刺字,那是在軍中時被刺下的,他也從未給我看過。
雪漣公主卻讓侍衛把他的衣服扒下來。
我側開頭,閉上眼睛,沒有看過去。
在四周倒吸冷氣的聲音中,雪漣公主輕聲唸了出來:「登徒子?這是犯什麼事了?」
李莽目眥欲裂,聲嘶力竭地說:「明明是張勇那混蛋欺凌民女,憑什麼要推到我頭上!」
「公主!」一聲沉喝驚住了所有人。
我睜開眼睛,看見任瑾英疾步走過來。
他看着雪漣公主說:「此人確實是舊將,可在軍中時該罰的也罰過了,不宜再起風浪,如今戰事在即,不宜驚了軍中餘下的弟兄們。」
「罷了,」雪漣公主扶了扶額,「吵得我頭疼。」
我不禁多了個心眼。
這兩次,皆是任瑾英過來解圍
而雪漣公主竟都給了他幾分薄面。
應該和任瑾英打過多次勝仗有關係,聽說他平過南邊的戰亂,也去安定過西邊。
難怪雪漣公主要徐凌懷自己去退婚,卻不直接去求皇帝,讓皇帝下令。
-18-
我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墊子上全是血。
李莽眼睛都直了,立刻將我橫抱了回去。
大夫來了,說必須即刻接生。
這胎才八個月,就要早產了。
任夫人踉蹌着趕過來,往我手心塞了一枚平安符,後來疼得厲害,鬆了團住的手,去拽被子,卻又被她塞了回去,這回還要一直握着我的手,不讓我鬆開。
汗水和淚水交替着從臉上滑落,我痛苦得直喊娘。
任夫人也急着大汗淋漓,忙說:「娘在,娘在這。」
可我暈乎乎的,嘴上喊着娘,腦海裏浮現着的卻不是任夫人。
更不是旁的人。
我只是和小時候一樣,難受了就喊娘,即使我根本就找不到娘。
只是這個字對稚童時的我彷彿有魔力,只要喊着,就能把神仙召出來,撫我的疼痛。
迷糊中不知喊了幾聲,突地冒出一聲啼哭。
-19-
我睡了好幾日,醒來的時候,任夫人告訴我,李莽和孩子已經離開了。
「有奶孃跟着,你不用擔心,只是也不必知道在哪。」
我猜到爲什麼走得那麼急。
典妻的事,怕已經滿城皆知了吧。
我對任夫人說:「以後不會再有這麼丟人的事情了。」
任夫人的眼睛裏頓時蓄滿淚水,她說話的聲音都在抖:「如果我擔心的真是丟人就好了,若不是怕那孩子以後抬不起頭,何苦讓他出生就沒了娘。我既生過孩子,也曾嘗過丟失孩子的滋味,難道我體會不到半分你的苦楚嗎?」
我怔了怔。
心裏苦笑,我都當娘了,還在跟自己的娘鬧彆扭說氣話。
任夫人嘆着氣說:「那孩子起了名字,叫平安。」
平安……我正想着這名字,任瑾英跨過門檻,大步走進來:「歲喜,李莽呢?」
任夫人先責怪道:「你還管什麼李莽,你這幾日去哪了?」
任瑾英:「我把李莽犯軍規的事給翻了出來,一查,還真是那張勇陷害的他,如今張勇已被擒拿,李莽可以沉冤昭雪了。」
任夫人一驚:「李莽已走了幾日了。」
任瑾英怔了怔。
「他和孩子一塊走了,」我流着眼淚看向任瑾英,說,「從前你說,如果不把我接回來,只怕我會典第二次,可我現在知道了,不會再有這回事了,骨肉分離實在是太痛苦了。」
「我自知當日失言,」任瑾英深深地看着我,眼神側然,「對不起。」
後來的兩個月裏,任夫人才慢慢告訴我,李莽和平安還是在京城裏的,只能行跡隱匿,不會有人指着平安說這便是相府那位上不得檯面的外孫。
他們是打算着,等平安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紀,再遷到遠些的地方。
我繼續在相府養着,養好些後,就回去找趙子松的娘。
但左鄰右舍說,她也沒了,聽說相府的人來接趙子松的前夕,她就病逝了。
我明白過來,爲什麼趙子松來到京城醫治後屢屢失了求生意志,或許在船宴開始時燃起過一些盼頭,卻被那場火澆滅了。
船宴辦不成,餘下的酬勞就沒了。
-20-
這幾日,任夫人忙了起來。
金水開戰,皇帝已經下令讓任瑾英擔任此次主將,所以她不是在縫護膝就是去求祈福符。
可任瑾英剛接旨沒兩天,徐凌懷便闖進了丞相府,他不可置信地問任瑾英:「爲何擬旨之前,明明已定下我爲主將,你還要跑去請纓,讓聖上改掉旨意?」
「我比你更適合。」
「我上過戰場,武藝也不遜色於你,」徐凌懷頓了頓,眼神變得複雜,「你已經勝了很多場,真不怕招來忌憚嗎?」
我起初聽不明白,爲什麼勝仗打多了也不好。
直至徐凌懷說出功高蓋主那四個字。
可任瑾英沉默過後,說:「聖上不會被輕易矇蔽,」他緊盯着徐凌懷,接着問,「你覺得,若主將是你,最可能發生的,究竟是你將姐姐帶回來,還是她直接被懸掛在陣前祭旗。」
徐凌懷頓在原地許久,後來他雙目通紅地向任瑾英作了個輯,決然離開了相府。
-21-
大軍出城那日,百姓都出來送行。
任夫人帶着我和任歲歡,也夾在了人羣中。
任歲歡已經解了禁足,她在府裏見到我時會低聲喊一句二姐姐,我沒有吹鬍子瞪眼,但也沒有釋懷一笑,態度始終有些冷淡。今日是我頭一回主動和她說話:「他們大概要去多久?」
任歲歡說:「好運些只要一年半載,若金水難纏,就不止這些時間了。」
任瑾英是在最前頭領軍的,他的身影很快就在視線裏變得越來越遠,再也看不清後,任夫人扯了扯我的袖子:「咱仨回去吧。」
我點了點頭,正要走,餘光裏忽地瞥到一張面龐。
徐凌懷身穿着和其餘普通士兵一樣的戎裝,走在這支隊伍的最末尾。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注視,他轉過頭來,朝我微微揚了揚嘴角。
這場出征,或許平不了徐凌懷的父輩賣女求榮的恥辱,但有人試圖去平。
用女人止的戰,終究還是反撲過來了,唯有拾起刀槍可破。
-22-
仗是在北邊打的,戰火蔓延不到京城,這裏依舊是繁榮景明的。
在這一年裏,曾經鬧得沸揚的典妻一事,早已經無人提及了。
任夫人問我,想不想看看平安。
可她語氣也有些猶豫:「又怕你看了心生不捨。」
我搖了搖頭,說:「不用折騰了。」
其實有件事我沒跟任夫人說。
那就是我見過那對父子。
李莽僱了老嬤嬤,白日裏幫忙照看平安,他則做了個走街串巷的賣貨郎,不用賣東西時,就牽着平安出來曬太陽,日子尚算平靜。
我會知道這些,是因爲曾經過他們休憩的那個涼亭。
所以我要是想見平安,就在天氣晴朗時去涼亭附近坐一坐。
今天,他們也來了。
可是涼亭卻正在被人拆掉。
李莽上前問那幾個工匠:「怎麼突然要拆了?」
工匠說:「雪漣公主覺得這涼亭位置不錯,要徵了這裏,但這亭子建了太久了,樣式也過時了,就讓我們拆了建新的。」
李莽點了點頭,正要帶着平安走,但突然道稚嫩的童聲由遠至近地傳過來:「爹,娘讓我給你帶水。」
原來是一個四五歲的女娃,正向剛剛跟李莽搭話的工匠跑過來。
那工匠馬上從矮梯上下來,剛要接水時往涼亭側邊看了一眼,聲調驟然一高:「你倆先別動那裏,我這邊還沒完事呢……哎,哎喲!」
一瞬間的事,有粗梁墜了下來,眼看着就要砸那送水女娃腦袋上,李莽眼疾手快,迅速跨過去護住了她,緊接着,李莽的背上傳出一聲悶響。
可和這悶響同時響起的,是李莽身後的一道哭嚎。
那墜落的粗梁……不止一根。
我腿軟到走不動路,幾近是爬向平安的。
……
李莽的精神徹頭徹尾地壞了。
他不認人,也不回家,衣衫襤褸地流落街頭。
可他力氣依舊很大,相府的家丁拉着他回去時,通通都掙開了,甚至還會打人。
有人見他可憐,會給他扔銅板。
於是,李莽便成了大家口裏的乞丐。
他也知道自己是乞丐,會把討來的錢攢着,看見人就問,這些錢夠不夠給他送葬。
被問的人連聲驅趕:「真晦氣,走開。」
他也不理我,見到我就跑。
沒過多久,街上四處都找不到李莽的蹤跡。
甚至一點消息也沒有了。
我以爲他死了。
直至我聽到雪漣公主在出巡的時候,被一個容貌盡毀的醜陋男人用刀捅穿了喉嚨。
那男人力氣大,差點割掉了公主的頭顱。
公主當場斃命,可行刺的男人亦被七箭穿心。
爲了查明男人的身份,仵作要驗屍,可詭異的是,他不僅面目全非,上身的皮膚連一塊好地都找不着。
同樣被毀得慘不忍睹。
就這樣,成了一具無名屍。
可我知道他是誰。
毀掉容貌,是爲了認不出臉。
毀掉上身的皮膚,是爲了抹除刺字。
他已經沒有家人,唯一還有牽連的是相府。
可屍體認不出來,便徹底和相府無關了。
皇帝大怒,要讓這無名屍懸掛在城牆上示衆。
丞相規勸,此舉怕慌了人們的心。
後來便扔去了亂葬崗。
他最後執着的事情,終於有了答案。
那些錢,夠送葬的。
-23-
這件事,相府的人從未提起過一個字。
但我心知肚明,任夫人和丞相能猜到來龍去脈。
丞相來見我時,臉上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沉重。
「孩子,你走吧。」
我愣住,問:「是因爲……」
「因爲你不是真正的歲喜。」
不是因爲李莽的事嗎?
我疑惑地看着他。
丞相嘆了口氣,說:「你的胎記和歲喜的胎記位置確實一樣,模樣也相似,可也只是相似而已。你生孩子的時候,你娘才仔仔細細地認了出來。」
我的喉嚨被噎住了,許久都說不出話來,腿腳也好像被粘在了地面上,一動也不動的。
可我越賴着不走,丞相就發了狠。
他當着衆人的面將我推倒在了相府的門外,厲聲說:「丞相府不會認一個假冒的女兒。」
我倉皇地逃出圍觀的人羣,豆大的淚珠才滾了下來。
騙子。
我爹在騙人。
我被拐時四歲,的的確確是懵懂的年紀,卻不是傻子。
即使有些記憶已經很淡很稀碎了。
可我始終記得自己曾生活在一個鐘鳴鼎食之家。
被拐後我輾轉落到一雙年邁夫婦的手裏,他們供我喫喝,但腦袋很糊塗,永遠聽不明白我嘴裏的英哥哥是在喊什麼。
他們會說我摔傻了。
我就這樣唸叨到了五歲、六歲,後來那些記憶漸漸模糊,模糊到我只會在午夜夢迴時才能想起幾個畫面,可醒來時,我又疑惑,那些人是誰,那個大宅子是哪裏,好漂亮好寬敞。
至於我是怎麼落到那對夫婦手裏的,是因爲我從人販子的手裏逃出來了。
我和任歲歡待的是同一個船艙。
我還記得,我一直在想辦法逃。
我頑強地做了許多抵抗,從倉裏鑽了出去,跌跌撞撞間,藏來躲去,又接着跑。
我喫了很多苦頭。
然後換來的,是與相府的解救失之交臂。
所以丞相提起被拐的事時,我匆匆打斷了他,我不要聽。
後來,是那對老夫婦撿到了我。
老夫婦臨終前,將我託付給趙子松,後來我被典到了李莽處,輾轉三處,我終於回到了真正的家。
可如今也遭嫌棄,許是因爲我回來得太晚了。
我也好想一直被養在相府里長大。
任夫人護短,丞相寬厚,我也許會養得比任歲歡更嬌縱。
或許等我再成熟年老些,我會安慰自己,粗茶淡飯是福,平平淡淡是樂。
可我當下卻無法這樣聊以自慰。
因爲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無福也無樂。
我在客棧裏悶了兩日,終究還是下定了決心。
我往相府的方向跑。
我還是想賴在那裏。
可我回去時,映在我眼裏的是封條。
相府被抄了。
-24-
我聽到了一些風聲。
與金水這一戰,任瑾英帶領軍隊勇往直前,將敵軍步步逼退,最後,離金水的王域只差一步之遙。
任瑾英停下來,等朝廷軍令。
只要皇帝一聲令下,即可攻進王域,徹底與金水族來一場清算。
可皇帝卻勒令大軍撤退,說我朝要與金水和談。
軍令如山,不得不從。
大軍撤退時,任瑾英沒有走。
他單槍匹馬țṻ¹地深入敵營,將徐凌懷的姐姐奪了回來。
金水首領憤怒不已。
消息傳回京城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相府要遭殃了。
任歲歡更是跑到宮門外,磕了一日頭,哭喊着說她願意去和親。
可宮中並不予置理。
爲了安撫金水族的怒火,好繼續談判,皇帝下令,重罰相府。
判——
丞相流放,長子任瑾英押送回京受審,女眷沒入官奴。
可任夫人不願意母女倆餘生要進狼窩裏受人凌辱,於是帶着任歲歡自盡了。
收屍的人說,任夫人死時還緊摟着任歲歡。
京城四處感嘆,不過搶了一個和親女子回來,何至於罰得那樣重。
我想起了徐凌懷曾經說過的話,我記得很清楚。
或許旁人也都清楚,卻不能言說。
丞相流放和任瑾英被押送進京,是同一日。
依舊是人羣熙攘。
上一回這個光景,還是在送大軍出征的時候。
我看見丞相了。
這數日關押下來,他頭髮已經花白了,再不復我在糖葫蘆攤前見到他的半絲精氣神。
我一路追着押送的士兵,卻迎面看見了任瑾英。沒有戎裝,只有囚服。英俊的面容已經變得粗糲了許多,北境風沙一定很大,這場戰事必然艱苦,甚至連回來的路上,是不是也受了磋磨。
他們一父一子,就這樣戴着鐐銬,擦身而過。
二人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對方一眼,哪怕這是今生最後一面。
我想起任瑾英出征前對我說,若他戰敗受罰,不必用憐憫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無論何種因果,都是他該受的。
我一直跟着出城,或許還要跟下去。
可出城之後,卻有人將我拉走。
是徐凌懷。
他說:「任伯父被關押的時候,我悄悄去見過他,他讓我給你帶句話。」
「是什麼?」
「歲喜多年以來不曾享過相府的福,如今也不必受相府帶來的苦。」
-25-
我離開京城之後,徐凌懷一直跟在我身後。
我忍不住問他,這是在可憐我嗎?
「我有什麼資格向你施捨憐憫,」徐凌懷的眼神很平靜,「你可是親眼看見過我做過公主的狗,一頭搖尾乞憐的狗。」
「那你怎麼跟着我?」
「我沒有地方去。」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徐凌懷說:「我姐姐是被救回來了,但她是事情的起因,爲了保住她,要有個人出來平怒。所以軍中向上報,說我戰死沙場了。以後沒有徐凌懷這個人了。我一步也不能再踏進京城,更是和徐家人,死生不見。」
就這樣,我多了一個伴。
路上有人問:「你們是夫妻嗎?」
徐凌懷:「不是。」
「那是兄妹?」
徐凌懷:「也不是。」
「那你們是啥?」
我說:「是一起逃難的。」
那人聽了,露出見慣不怪的神情。
因爲世道徹底亂了,不斷地有人造反,要推翻當朝。這王朝,就像那艘被燒燬的宴船一樣,搖搖欲墜。
四處都不太平,我們在路途中,搭救過好多回那些落了單的女眷,在亂世裏,孤女極易成爲案板上的魚肉。
於是,徐凌懷索性一直跟着我了。
飄蕩了好幾年之後,聽說已經改朝換代了。
原來的皇帝被掛在城牆上,示衆了十日。
時局安穩之後,我和徐凌懷在南邊的一個鎮子落了腳,因爲身上的錢已經徹底散盡了,所以開了個豆腐攤子餬口。
後來,徐凌懷說鎮上孩子多,要不要再賣點糖葫蘆什麼的。
我說:「不賣,打死也不賣。」
「真的?」
我想了想,說:「那也不能真把我打死。」
徐凌懷笑了笑。
不過既然我不太願意,倒沒賣起來。
因爲我倆都算是平頭整臉的人,所以鎮上時不時就有人來提親,有時是向我,有時是向徐凌懷。
被問煩了, 終於統一口徑說是夫妻。
但事實上, 我同他沒有過肌膚之親, 一直是清清白白地開着豆腐攤子。
後來,豆腐攤子老了,我跟徐凌懷也老了。
看着他鬢邊生出的白髮,突然意識到已經快到年過半百的時候了。
這種時候,會有追溯從前的衝動。
我問徐凌懷,爲何甘願留在這,保護了我幾十年。
甚至連命都不顧的程度——
記得是我還年輕的時候,有次官兵過來撈油水,順手往我腰上掐了一把,徐凌懷過來攔,卻被幾個官兵按着打了個半死。
他是有武功的, 可只能任由自己捱打。因爲一旦還手, 就意味着我們剛安穩下來的日子,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我繼續說:「相府被抄家之前, 我們是見過好幾回,可也只是幾回而已,要說有情誼, 還是你對我有恩,但該是我報答你纔對。」
「是我不好, 瞞了你許多年, 」徐凌懷看着我, 雙目通紅, 「你還記不記得我去打獵的那一日?我在碰見你們之前,驚了一隻狼崽子,所以那母狼一直追着我, 但沒追到。所以, 後來發狂去咬趙子松的, 大概是它了。」
說完, 徐凌懷躲避了我的目光。
我如夢初醒。
原來在我第一次對徐凌懷說起我爲何做了典妻的那晚,他的震驚怕不是因爲這件事,而是因爲,我前頭說了趙子松是在他打獵的同一日,被狼咬傷的。
我對徐凌懷說:「你錯了,我和趙子松後來去了另一座山才遇襲的, 而且那是隻公狼。」
徐凌懷一愣。
他明明想笑, 眼角的淚卻流了下來。
壓在心頭二十多年,甚至如果我不問,就要帶進墳墓的擔子,和他緊繃的身子一樣, 驟然鬆了下來。
我留他在屋裏,自己出去撿了些柴火回來。
今晚,做些好喫的。
不過,我回來時, 在小道上碰見了一隻狼。
它沒有攻擊我,繞開走了。
我看着它,覺得它的模樣有些像當年咬了趙子松的那頭母狼。
全文完
作者:西紅柿炒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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