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臨城,家中馬車卻跑不動了。
爹爹看了看滿車廂的金銀財寶,終是不捨。
他塞給我一把匕首,讓我下車自去逃命。
「生死事小,失節事大,你莫墮了家中風骨。」
我鬆了口氣。
接過匕首,反手捅進他的喉嚨。
爹也真是的,若是早說這話,我還心虛個什麼勁兒。
-1-
我是廬州沈都尉家的女兒。
雖是個庶女,但生得花容月貌,又知書達理,在府中頗受爹爹寵愛。
只看叛軍臨城時,滿府女眷中,爹爹只帶我一人逃命便知。
「綰兒快些,那些叛軍賊子已在城中大開殺戒了。」
庫房中沉甸甸的金銀器物擠了半個車廂,虧得我身量纖細,才勉強坐得下。
這些財寶,原本是預備獻給前來攻城的威武將軍。
誰知他們不講武德,甫一進城就殺了前去獻寶的周縣尉。
把我爹嚇了個魂飛魄散。
只恨得,昨夜裏沒跟着郡守大人一起跑。
爲了跑得快些,爹爹只讓人套了兩匹快馬和一架極輕極小的車廂。
平日養尊處優的大管家,也只得像粗使小廝一樣坐在車架上,聞着土氣和馬糞味兒。
「老爺,等等妾身!」
這是近幾年院裏最受寵的肖姨娘,年歲不大,最是嬌憨愛耍小性子。
以往我爹極愛她撒嬌時的小模樣。
現在只顧着罵管家下手輕,奪了馬鞭往肖姨娘身上抽。
幾次跌倒,肖姨娘再沒了力氣追趕馬車。
駛出向陽門時,還能聽到她淒厲的嚎叫和詛咒。
「沈長青你不得好死!」
很是耳熟的一句話。
我爹打了個激靈,面色猙獰道:「一個賤婢,寵她幾日就忘了自己身份。」
我輕輕爲他捶背:「爹爹莫氣,若是爲這等卑賤之人傷了身體,女兒會擔心的。」
他面色緩和,拍了拍我的手臂。
「還是我兒乖巧懂事,須記得不管身處何時何地,都不能失了身份體統。」
馬伕的鞭子揮出破空聲。
「老爺,車上東西太重,馬快跑不動了。」
初出城門時,已經丟下些衣服包裹,金銀財寶我爹是捨不得扔的。
那能扔的還ṱúⁱ有什麼呢?
我悄悄往角落裏躲。
果然,我爹抬腳就把跟他幾十年的管家踹了下去。
馬伕正值壯年,有一把子力氣,且只有他會駕車,相比之下,我爹當然會捨棄管家。
又是一陣哀嚎咒罵。
這種聲音今日不知聽了有多少,我爹面不改色道:「僕爲主死,死得其所。」
有幸逃出城的人皆是拖家帶口,沒命似的逃。
那些窮人推車,載着家裏的鍋碗瓢盆和走不動的老孃幼子,便走得更慢了。
叛軍要追上時,放下車抱起孩子便跑。
只是兩條腿哪有馬跑得快,不消一刻就都被馬蹄踩進泥裏。Ŧű̂⁽
我撩起車簾往後看,有幾輛同樣逃出城的馬車已被叛軍擒住。
車上的男子都被拎下來,挨個兒砍了頭顱,女子羅裙被扯爛,光天化日下被凌辱。
我看清了那人的臉。
是雲杉坊的徐掌櫃,頗有些家資。
他家女兒平日愛拿鼻孔看人,此時正伏在叛軍腳下求饒。
馬伕又喊:「老爺,叛軍快要追上了,快把箱子都扔了。」
可馬伕不知道,這些財寶是我爹東山再起的根基,也是他的命。
方纔的場景我爹也看到了。
他喘着粗氣,額上都是細密的冷汗。
腳下的箱子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我爹咬咬牙,拿出一柄匕首。
「綰兒,爹知道你最孝順。」
-2-
車廂變得死寂,外面叛軍的歡呼聲逐漸逼近。
我直直地看着他,直到他別過頭,胡亂把匕首塞給我。
「生死事小,失節事大,你拿着匕首,若遇危險就自己做個了斷。」
我有些想笑。
想起出逃時,他催着往最偏僻的下陽門跑,說叛軍肯定還沒注意到那小城門。
以往他可是說下陽門過的都是愚夫賤民,提起就會損了他的風骨。
逃命時,怎麼就忘了他讀書人家的傲氣?
他想活,我也不想死啊。
匕首出鞘,泛起寒光,我爹眼中帶着讚許:
「爹一定會記入族譜,讓後人都知道沈家女兒貞烈……」
話未說完,匕首已刺入他的脖頸。
「你,你,孽女!」
我用力攪動,鮮血濺到臉上,染紅我的衣裳。
「爹,女兒不求其他,只想有條活路,你怎麼就不許呢?」
這些年的懂事順從,費力討好,在他眼中還沒有幾箱身外之物重要。
真是寒心啊。
「怪道……你嫡母說你外柔內奸,狠辣無情……我怎會有你這樣不孝不悌的女兒……」
我嗤笑道:「爹爹休要胡說,我若狠辣,那你親手殺死髮妻又算什麼?」
他頓時瞪大了眼睛,「你,你怎知?」
我挑挑眉:「爹爹是想問,我怎麼知道你殺了嫡母是嗎?」
「夫妻本是一體,爹爹光顧着自己逃命,忘了嫡母,我這個做女兒的,自然得去告知一番啊。」
我親眼看着嫡母衝去爹爹院中,質問爲何丟下她,一人去逃命。
爹爹不再遮掩,揚手便是一掌:「你自持世家貴女,處處壓我一頭,我寵幸幾個妾室你也看不慣,讓你母家逼我到這邊城,若不是你,我怎能落到今天!」
「我堂堂謝氏女低嫁於你,處處爲你籌謀,若沒有我,你怎能坐到這四品官的位置?我爲你生下嫡長子,操持家業,你卻寵妾滅妻,更是要丟下我去逃命,你簡直忘恩負義!」
爹爹變了臉色,拔出牆上佩劍:
「我早知道你看不起我,如今叛軍作亂,你不好好在院裏待着,偏要自尋死路,也怪不得我了。」
一劍洞穿嫡母胸膛,爹爹神情亢奮:
「來日我見到雲初,自會告訴他母親死於叛軍劍下。」
嫡母死前悲憤怒罵:「沈長青,你不得好死!」
不過一刻鐘的事兒,我看得有滋味兒極Ŧüₑ了。
幼年曾目睹嫡母借刀殺人的招數,如今我也學會了。
爹爹捂住滲血的脖頸,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綰兒,爹爹素日最疼你,逃命都只帶你一個,你放下匕首,爹爹既往不咎。」
我噘着嘴,用力將刀插得更深了些。
「將女兒嫁入高門,尋求權勢庇護,這是世家大族慣用的手段,女兒如此貌美,爹爹恐怕早就待價而沽了吧。」
「爹爹可知,綰兒從不喜歡那些詩詞歌賦、規矩禮儀,爲了在府裏有個容身之地,我可是日日都忍着。」
我湊近他耳邊,聲音如風般輕動:
「爹爹,如你想殺嫡母一般,我想殺你,也已經多時了。」
「你,你不得好死!」
我笑了。
「你錯了,我娘說過我一定會長命百歲。」
-3-
我娘是個農家女,去鎮上採買嫁妝時,被剛和嫡母鬧了彆扭的我爹看中。
強擄進了府。
她生得貌美嬌弱,初時我爹有幾分憐惜之意,後來次次見她冷臉,一怒之下就殺了我娘全家和她心心念唸的未婚夫。
娘欲尋死時,肚子裏有了我,就捨不得死了。
她本就是爹用來和嫡母置氣的工具,府裏怎會看重她。
自有記憶起,我們就住在最破舊的小院裏,喫用還不如嫡母身邊的丫鬟,天不亮就要去給嫡母請安。
一站就是兩個時辰,嫡母心情好時就見見我們,心情不好時就讓我們去小佛堂跪着撿豆子。
等膝蓋紅腫成一片時,相互扶着回院裏。
娘會半夜給我做棉衣,給我唱哄睡的歌謠,笑着告訴我:
「娘不苦,見了你便有希望,等你長大嫁個如意郎君就好了。」
可我們如此安分守己,卻還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後院妻妾爭亂,嫡兄中毒,調查期間一個姨娘順手指了我娘。
我爹眉頭都沒皺,一條白綾,就要了我孃的命。
儘管這事最後查清,和我娘沒有一點關係。
我在主院跪了三日,求爹爹和嫡母還我娘清白,讓她入土爲安。
可直到跪暈過去,都沒有人來看我一眼。
後來我才知道,指認我孃的那個姨娘姓謝,是嫡母的陪嫁丫鬟,素來唯她馬首是瞻。
爹也知道,我娘膽小如鼠,絕不可能做出害嫡兄的事來。
只是爲了安撫嫡母,包庇他的寵妾。
我娘就得去死一死了。
被勒死前,娘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說:「活下去,活下去纔有希望。」
除了生死之外都是小事,活着才最重要。
這些年我沒有一日忘記孃的話。
所以我越發謹小慎微,恭敬有禮。
爹爹好讀詩書,我便點燈夜讀,投其所好。
嫡兄喜愛書畫,我便翻閱古書,日日苦練,習得一手好丹青。
嫡母最講規矩,我便十年如一日侍奉左右,任其打罵羞辱都畢恭畢敬。
我做得很好,滿府都被我騙過了,皆讚我有世家貴女之風。
嫡兄更是視我如親妹,前兩月離家求學時,還許諾爲我帶回最精美的筆墨畫具。
唯有嫡母說我:「討巧賣乖,口蜜腹劍。」
她總是懷疑我害了謝姨娘。
天可憐見,我只不過是在爹爹面前多誇了謝姨娘幾句。
是爹爹自己想把她升爲貴妾。
嫡母便受不了了,自己動手了結了從小一起長大的謝姨娘的性命。
這怎能怪得了我。
她那麼聰明的人,在面對情愛時,愚蠢又莽撞。
今日我那麼淺薄的計策,她依舊心甘情願上當,死在自己夫君劍下。
呵。
這世間,最不值錢的便是情愛了。
我嫌棄地擦乾匕首上的血,架在馬伕脖頸上。
叛軍緊追不捨,我知道,便是再輕的馬車也逃不掉了。
「要想活命,就聽我的。」
我看向不遠處意氣風發的白衣小將,眼波流轉。
我的生路,這不就來了。
-4-
馬伕被匕首挾持有些害怕,他求我把匕首拿遠些。
見我不說話,他更着急了:
「小姐,後面馬上就追上來了,咱們現在可是一條船上的螞蚱。」
我思索片刻,點點頭,「好吧。」
匕首離開他脖子的瞬間,馬伕便趁我不備搶了匕首丟到地上。
他看着盛滿金銀財寶的箱子和柔弱的我,獰笑道:「小姐這麼白嫩的手,可不能舞刀弄槍,還是給我解褲腰帶的好。」
那雙粗糙黝黑的手還未觸及到我的肌膚,一柄更鋒利的匕首已經插入他的胸膛。
我眨了眨眼:「你真笨,這把纔是要殺你的呢!」
跟爹爹獨自出門,這麼好的機會,我怎麼能不帶武器呢。
不過他真的好蠢,我剛纔眼都不眨地殺了自己親爹。
他還覺得我是一個弱女子,會輕易相信他一個外男的話。
「你,毒婦!」
匕首插得不深,他尚有餘力,掐住我的咽喉。
說話間,白衣小將已到了面前。
我探出車廂,朝他大喊:「將軍救我!」
他搭弓射箭一氣呵成,馬伕嘴裏咕噥着血摔下馬車。
待他扶我下馬後,我淚眼矇矓,撫住胸口盈盈一拜。
「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少年看着我漸漸紅了耳根,別過臉輕聲道:
「我只是個先鋒,還不是將軍。」
「方纔將軍救下不少百姓,綰兒都看在眼裏,將軍如此愛民如子,仁善之心,受封不過早晚之事。」
他撓撓頭:
「你叫綰兒是嗎?剛纔這下人好像喊毒婦?」
我哭到不能自已:
「他趁府中內亂時,殺了我嫡母和爹爹,又想對我圖謀不軌,我誓死不從才刺了他一刀,將軍可是也覺得我狠毒!」
少年聽完連連擺手道歉,眼神也添了幾分同情,還親自駕馬帶我回府。
我也得知,他名叫宋昭,不過十八歲就已經是六品的先鋒小將。
他父親是寧王手下第一將軍,名震朝綱的宋大將軍。
跟着來的衛兵都喊他小宋將軍。
我牽着他的衣襬,怯生生道:
「那我能喊你宋昭哥哥嗎?我在這裏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他慌忙給我遞帕子,指尖不經意觸到我的手,紅透了整張臉。
真是個純情的小公子啊。
「我和你兄長都曾在齊山書院求學,算是半個師兄弟,你儘管拿我當哥哥看待。」
我愣了下神。
宋昭道:「我受他囑託照看你家,也吩咐了底下人,誰知還是來晚一步讓你們被刁奴迫害。」
他臉上滿是懊悔之色,對我連連躬身致歉。
我只慶幸他來得晚些,不然真讓嫡母和父親逃過一劫。
我扶住他雙臂,只滿口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這下,他更愧疚了。
派了幾十精兵守在沈家院外,圍得如鐵桶一般。
他派人幫着安葬了爹爹和嫡母,又怕我傷神,每日早早處理完公務就帶我去城外散心遊玩。
以往十幾年裏,我需日日小心逢迎,生怕惹人不快。
爹爹雖然看重我,也從不許我出門。
廬州城人人都知沈都尉家小姐德才兼備,有傾城之貌,卻從未ťúₜ有人親眼見過。
他要用我攀上高位,絕不肯出任何差錯。
長這麼大,這幾日竟成了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宋昭英姿勃發,跑起來帶着一股盎然生氣,將一捧野花遞到我手上。
雖不精緻,但別有一番趣味。
「我看到這花想到了你,你比花還好看。」
眉宇間都是天真肆意,看着你的時候彷彿眼裏再裝不下任何事物。
我心中思緒萬千,將花碾碎在了指尖。
-5-
宋昭疑惑道:「可是不喜歡?我讓人去尋些更好看的來。」
我苦笑道:「並非不喜,只是想到自己往後的日子無依無靠,就忍不住悲從中來。」
宋昭坐到我身邊,手忙腳亂地安慰:
「你莫怕,只管把我當你親哥哥,我會護你一輩子。」
「你又胡說,親哥哥也不能守一輩子,我總要嫁人的。」
宋昭忽然猛地攥住我雙手,眼中是能溢出來的深情。
「綰兒妹妹,這些日子你應該看出我是真的心悅於你,從見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你。」
我低下頭,擠出幾滴淚來,甩開他的手。
「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今日如此唐突,可見是心底瞧不起我。」
「不不不,我心裏愛重極了綰兒妹妹,我這就給雲初兄寫信求娶你,綰兒妹妹等我!」
他站起身便跑,腳步慌亂地跌了個大跟頭,又回頭衝我傻笑。
跑到一半衝了回來,頭上還頂着些草屑。
「綰兒妹妹,我還是先送你回家。」
我掩着帕子笑出了聲。
一連幾日,我心情都不錯。
直到肖姨娘跑到我面前,耀武揚威地嘲諷。
「你高興得太早些,小宋將軍可是早有未婚妻,聽聞是世家貴女,不是你一個小小庶女能比得上的。」
她比我爹有運道,被那個帶頭屠城的定遠將軍看上,撿回一條命。
如今穿紅着綠,頭上戴滿金銀珠寶,比在府裏時還風光些。
「你要識相的話,還ƭū́ₗ是早點從了定遠將軍,不然小宋將軍夫人進門你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我依舊靠在欄杆邊,隨手撒下一把魚餌。
「你何時改成做老鴇行當了?那定遠將軍長得豁牙露齒,滿臉橫肉,虧你也能下得去嘴。」
我爹雖是虛僞小人,但也算道貌岸然,有些儒雅氣度在身上。
肖姨娘可真能忍。
她氣紅了眼,指着我開罵:
「你算什麼好東西,表裏不一的賤人,以前在你爹面前告我的狀,現在又勾引小宋將軍,我這便去揭穿你。」
小宋將軍不僅容貌比定遠將軍出衆,家世背景更是好上一層,肖姨娘不過比我大三歲,只能無名無份地跟着個糟老頭子,自然不樂意見我嫁入高門。
我不怒反笑,湊近她道:
「我勸你還是安分點,等日後我嫁入宋家,你便是給我提鞋都不配。」
「就算是做妾。」我上下打量她一番,掩嘴笑道,「怎樣也比你這一女侍二夫的好。」
「你!」
她剛一抬手,我便驚恐後退,後仰倒進蓮花池。
宋昭飛奔而來,跳入水中將我救起。
我柔柔地依在他懷裏,緊咬朱脣。
「宋昭哥哥,你又救了綰兒一次。」
他沒說話,抱起我大步往我房間走去。
一直到大夫診完脈開藥,他都未發一言。
婢女服侍我用完藥後,宋昭忽然開口。
「我都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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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一下落到了谷底。
強笑道:「宋昭哥哥在說什麼,綰兒聽不懂。」
「我看到是你激怒她,自己倒進了池中。」
宋昭問我爲什麼。
我差點笑出聲。
他是有多天真,看不出這些天肖姨娘對我的步步緊逼,但凡我有一絲退讓,只怕她立刻就能把我送到定遠將軍牀上。
宋昭道:「綰兒,我總覺得你雖在我眼前,卻像隔着海角天涯一般,你爲什麼不能多信任我一些。」
如何信任呢?
我剛剛纔從肖姨娘口中知道,他原是有未婚妻的。
我側過身去,幾滴晶瑩的淚珠落下。
宋昭大步走到我牀邊,抬手想爲我拭淚又怕冒犯了我。
「我已命人將肖姨娘打了二十板子丟出城去,今日的事不會有人知道。」
「綰兒,那婚約不過是我幼時雙方的戲言,當不得真,如今我有了自己心儀之人,明日就會給爹孃去信,讓爹孃成全我們。」
說到情深處,他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會對你好一生一世的,綰兒別不信我。」
他不怪我陷害肖姨娘,只氣我有了難處不告訴他,眼底滿是心疼之意。
我心中五味雜陳。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不論事情對錯堅定選擇我。
我撲到他懷裏,彷彿要將這十幾年受的委屈通通哭出來。
宋昭的前襟溼了大半,指着衣裳道:
「現在好了,綰兒這輩子的淚今日都已經哭完,以後有我護着,丁點委屈都不受。」
他等我歇下,就迫不及待回去寫信。
「爹孃肯定也會喜歡你的。」
丫鬟紅秀討好道:「小宋將軍對小姐這麼好,小姐日後定會幸福美滿。」
我斜睨了她一眼,繼續把玩新得的玉簪子。
紅秀是原是嫡母院裏的丫鬟,素來掐尖要強,沒少在我請安時爲難我。
現在府裏只我一個主子,她恨不得立刻變成個哈巴狗貼在我腳邊。
玉簪子是宋昭送來的,玉蘭花樣種水極好,不過還是不如閃耀奪目的金簪更得我心。
金簪劃過紅秀的臉時,她抖得不成樣子。
我輕笑道:「別怕,只要你順我心意,好日子也少不了你的。」
紅秀連連磕頭:「城外如今動亂,不如讓肖姨娘就此安享晚年。」
我將金簪插到她髮髻上,讚許道:「真是個好丫頭。」
宋昭讓人快馬加鞭送去了信,回信也極快。
看他來尋我時皺起的眉頭,就知道這信怕是不那麼合我心意。
「爹孃沒見過你,不知道你是個多好的姑娘,我帶你回去見他們。」
我淚眼汪汪看他:「宋昭哥哥,綰兒實在不願讓你爲難ṱų⁺。」
那信中居然說我心思狡詐,不知廉恥,區區孤女竟想攀上將軍府。
簡直氣煞我也。
我不動聲色以退爲進,激得宋昭連去幾封信勸說,要不是有公務在身,他立刻就想回雲城當面說服。
看他着急的模樣,我心下一軟。
這些日子他待我實在好,帶我出門逛街,送我衣服首飾,一聲咳嗽都讓他憂心不已,恨不得守在藥爐子旁。
蹭了灰的臉也掩蓋不住熠熠生輝的眸子。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心的人,但此時還是不可抑制地心動了。
或許他是真的愛極了我。
直到他娘身邊的得力嬤嬤趕來。
-7-
我親耳聽到,宋昭得知母親被他氣病後,是如何懊惱悔恨。
劉嬤嬤道:「她出身低微,還逃過難,那些逃難的女子有幾個是乾淨的,如何能進將軍府的門。」
「夫人已病倒好幾日,怕你憂心,都不許人Ṱŭₐ告訴你,我實在看不過眼才私自跑來,要怪你就怪我吧。」
這是看着他長大的嬤嬤,如同半個長輩,他怎麼忍心怪罪。
他對嬤嬤承諾不再違逆母親,又自言自語安慰道:「綰兒本就是庶女,以後當我的貴妾也好,我也能護她一輩子。」
劉嬤嬤看着我的眼睛,是那樣得意。
我立刻便知。
這出戏,是她特意引我來看的。
男子的情誼,果然還是靠不住啊。
宋昭不敢看我的眼睛,只不斷保證絕不會讓我受苦。
什麼是苦呢?
布衣寒食不是苦,整日洗衣繡花也不是苦。
最苦的是身不由己被當家夫人決定生死,是如同浮萍斷梗擔心自己被親爹當玩物送出去,是如螻蟻一般活着四處討好。
我好不容易擺脫這樣的日子,又怎會再次踏進去呢。
我忽閃着眼睛,落下的眼淚意外苦澀。
「婚姻大事自有長輩做主,我家雖遭大難,卻還有兄長在。」
「我才疏學淺,也知女子的聲譽大過天,我孤身一人在此,嬤嬤說什麼我都受着,只是還請嬤嬤不要牽扯其他女眷。」
不消去看,也知二人的面色有多難看。
回去之後,我立馬讓紅秀收拾包裹,準備去都城找兄長。
高門大戶的臉面都被我撕下來踩。
我可不認爲嬤嬤能好脾氣地讓我輕易離開。
寧王攻進都城已有半月,不日就要登基。
前日聽宋昭說兄長很受重用,日後官職絕不會低。
要是現在見到我這個唯一在世的親人,應該會很感動的吧。
宋昭對我很是愧疚。
站在我院門外不肯離開。
可他補償的方式,居然是承諾日後主母一定不敢欺壓我。
若非我脾氣好,他早已捱了好幾個巴掌。
更可笑的是,他真心以爲這樣是對我好。
多天真的小將軍啊。
他千嬌百寵長在父母膝下,遭遇最大的苦難不過是行軍時喫不上肉。
前不久他升了官職,成了名副其實的宋小將軍。
十八歲的小將軍,城中交口稱讚的大善人,少年英才啊!
可又有誰知道這樣的好名聲,是半城百姓的命換來的。
定遠將軍是宋將軍的老部下了,怎麼單單這次就要屠城,身爲先鋒的宋昭居然還晚一步進城。
那些面臨生命危險的人,看見奮不顧身阻攔殺人的宋昭,如何不視他爲救世主。
在他嬉笑玩樂時,早有人爲他安排好了一切。
我真是好嫉妒啊。
帕子幾乎要遮不住臉上猙獰的表情,我求他派人送我去都城。
他以爲我哭了,連連答應。
不止派了三十精兵護送,還把府中所有財物和他進城所得寶物通通給了我。
這個補償稍稍疏解了我的心情。
臨行前,宋昭躲開劉嬤嬤追了上來,把一束野花強硬塞到我手中。
「綰兒你等我,我一定會讓雲初兄同意我們的。」
我含淚點頭,轉頭就把花踩到腳下碾壓。
他所謂的努力就是讓兄長同意我當妾,真是可笑至極。
一路上,紅秀不停嘮叨。
「小宋將軍少年英才,以後官位會更大。」
「其實貴妾也好,小宋將軍那麼喜歡小姐,等小姐將來生下男孩,將軍夫人也得高看你一眼。」
我心煩得要命,當個妾室生下如我一樣被嫌棄的庶出子女,算什麼好?
馬上要到都城,我叫停了馬車,命紅秀扶我進林中。
越走樹枝越茂密,紅秀忍不住害怕。
「小姐,已經夠遠了,他們聽不到。」
我看見前方空出一片,應該是個峭壁,揮手讓紅秀轉過身去。
我問:「肖姨娘如何了?」
紅秀邀功般地靠近我:「我拿錢讓人打折了她兩條腿,沒捱過兩日她就沒了。」
我猛然推向她:「那就多謝你了!」
-8-
我探身看了看崖底,深不可測,紅秀有八條命也不可能活了。
唉,她近來伺候得極好,我本不想殺她。
實在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兄長外出求學後,嫡母又多了很多磋磨我的法子。
連帶着她院裏的紅秀都敢慢待我,有兩次我去請安她不給通傳,讓我暴曬在日頭底下。
不過也就兩次,因爲第三次我去請安的時候。
她依仗的乾孃,嫡母的得力嬤嬤,前一天忽然被亂棍打死了。
一大把年紀,出的陰招多也就算了。
還想去爬我爹的牀。
嫡母可是最恨人惦記我爹了。
真是老糊塗了,這都記不住。
紅秀也因跟她同住連帶着受了二十棍。
好了之後,她再也不敢出現在我面前。
直到城破那日,她在嫡母屋中收拾行李,聽到了我的挑撥。
等我被小宋將軍送回去,她立馬湊了過來表忠心。
有人樂意替我辦髒事,我自然願意。
只是我馬上要開始新生活了,總不能給自己留下隱患吧?
聰明人都會這麼做的,我也一向做得很好。
侍衛那邊我只說是她一腳踩空掉了下去,沒引起丁點懷疑。
因爲打的是宋家軍的旗號,路上無人敢攔,車隊徑直到了兄長宅院。
四進的大院子,掛着宋府的牌匾。
兄長當真是發達了。
約莫傍晚時分,院中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我剛想去看,就被人擁進懷中。
鼻尖盈滿冷冽的雪松香氣。
抱着我的那人似乎在發抖,我快要被勒得喘不過氣。
「兄長,快放開我。」
我掙扎出沈雲初的懷抱,抬頭就看見他因激動而盈滿血絲的眼睛。
他捏住我的雙肩,聲音輕顫:
「我收到宋昭來信說府中出事,父親和母親遭遇不幸,我多怕你也……萬幸你沒事。」
我斂下眼眸,肩膀聳動着抽泣:
「都怪綰兒不好,沒保護好父親母親。」
話音未落,沈雲初已摟住我肩膀安慰:「這怎能怪你,你如此纖細柔弱,遇到危險自身都難保,我只慶幸宋昭去得及時救下了你。」
我靠在他懷中抽噎,嘴角勾起滿意的笑。
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好騙。
嫡兄沈雲初和爹爹嫡母不同,是個端方君子。
我這些年能躲過嫡母的諸多手段,也多虧了他對我的手足情誼。
如今沈家只有我們兄妹二人相依爲命,他對我更是百依百順。
日常養身的燕窩不斷,簪子頭面是琳琅閣的新品,新做的衣裳是都城最時興的燕魚觴。
日子過得實在舒服,有時面對沈雲初都有些愧疚害了他的母親。
我嘆了口氣,指着廚房送上的蟹黃酥。
「送到兄長書房去。」
這麼珍貴的一盤點心,想來足以抵消我犯的小錯了。
終究還是我太善良了。
小雀回來得很快,眼角眉梢帶着喜色。
「大人知道是表小姐讓送過去的,可高興呢,一盤子都喫光了。」
兩個小丫鬟搖着團扇,冰盆散發着絲絲涼意,我靠在軟榻上昏昏欲睡。
小雀捧着個匣子:「這是大人特意讓人買來送給表小姐的,宮裏的娘娘們都沒有呢。」
我來了精神,隨手翻開匣子。
入眼是一塊玉佩,純淨通透,觸感溫潤,任誰看了都知道價值不菲。
小雀還沒奉承。
我就抬手打翻了匣子,瞬間面色大變。
-9-
下人跪了一地,小雀哆嗦成一團不敢說話。
我閉了閉眼睛,穩住情緒:
「壓到箱子底下去。」
今日我心緒雜亂,未用晚膳,便遣散了下人早早睡下。
牀邊的夜明珠散發着微光,想起送來的人就噁心得要命,拿起來遠遠扔到外間。
夜裏,我翻來覆去總是睡不着。
約莫亥時,門吱呀一聲,我下意識屏住呼吸。
黑暗中有人緩緩靠近,帶着一股熟悉的雪松香氣。
走到身旁坐下,沈雲初緩緩拉起我的手。
觸及他溫熱的雙脣,我差點忍不住甩開手,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綰兒,父親母親都死了,我們就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這世上也唯有兄長對你最好。」
「宋昭那個小人乘人之危,還來信要納你當妾室,簡直欺人太甚。」
「我把護送你來的宋家軍都殺了,告訴宋昭你死了,以後他再不會糾纏你。」
「綰兒,兄長守了你這麼多年,快要忍不了了。」
他在我牀邊說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直到我快忍不下去的時候,他終於走了。
沈雲初竟然不是我兄長!
當年嫡母生下的是個死胎,爲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謝家抱來了剛出生的沈雲初偷樑換柱。
我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氣,背後冷汗浸透了衣裳。
想換一身寢衣時,發覺手心也盈滿細密的汗珠。
那一直拉着我手的沈雲初,一定也發現了。
我攥緊手心。
這些話,是他特意來說給我聽的。
怪不得,他讓府中下人皆稱我表小姐。
怪不得,來都城後他從不許我出門。
怪不得,他送來鴛鴦玉佩。
這背後的心思,當真是噁心至極。
說什麼爲護我安全,爲了我好,全都是藉口!
今日只是不許我出入府門,來日我就是他囚在府中的禁臠。
可我能怎麼辦呢?
沈家只剩我們兩個,除了宋昭,無人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我。
府中又都是沈雲初的人手,恐怕我剛有動作他就能立刻得知。
有些後悔,應該晚些再殺紅秀的,最起碼她思慕宋昭,必會幫我聯絡他。
我思來想去一整夜,到了天明時分才睡着一會兒。
晨起梳妝時,小雀看着我眼下的青色,小心翼翼地問:
「表小姐可是有煩心事?」
我心中有了主意,彎起嘴角道:
「只是兄長生辰快到了,不知送他什麼禮物,你可知他喜歡什麼?」
小雀十分開心,一邊給我梳妝一邊道:
「大人忙於公務,便是有空閒時間也只在書房作畫,奴婢悄悄告訴表小姐,大人所作畫中女子都是表小姐的模樣呢。」
「不過,只要是表小姐送的,大人哪有不喜歡的。」
我握緊手中釵環,佯裝害羞。
「我想送他些不一樣的東西,你悄悄出去採買,莫告訴旁人,我想給表兄一個驚喜。」
-10-
小雀想邀功,拍着胸脯表示必不會讓人知道。
我拿出從廬州城帶來的簪子,與她耳語一番。
小雀興奮地出府了。
我又恢復了往日習慣,早起和沈雲初用早膳,他傍晚回府時在門口等待。
他素來愛穿銀白色長袍,我便也讓人做了身相同花色的百花裙,戴上他送來的鴛鴦玉佩。
剛進院中,他就看直了眼,緩過神來快步走到我身邊。
「近日天熱,在屋裏等着就可以,小心中了暑氣。」
我眼波流轉,淺淺笑道:「綰兒想早點見到兄長。」
覺察出他靠近我的氣息更加粗重,我急忙轉身去端了盞冰酥烙,親手侍奉他用膳。
在外向來如冰山的沈雲初,神情柔緩得不像話。
我趁機道:「聽聞廣福寺僻靜清幽,是避暑的好去處,兄長明日休沐帶綰兒去吧。」
沒聽完,他就開始拒絕:「皇上剛登基,外面還有動亂。」
我搖着他胳膊撒嬌:「求你了好兄長,綰兒在府中憋悶,胳膊上都熱起了紅疹子。」
我撩起衣袖,露出白嫩細膩的臂膀。
自從知道沈雲初與我沒有血緣關係,這樣的事做起來倒順手很多。
他看迷了眼,被我哄着鬧着只好答應,但還是叮囑我戴好面紗,不要與生人接觸。
一路上,我心裏忐忑,又問了一遍小雀可有按我叮囑做。
小雀點頭:「表小姐說不能用府中銀子讓大人知道,奴婢特意跑到南城區當了那根簪子,買的是最好的茯苓。」
「不過,奴婢沒聽府中說過大人愛喫茯苓膏啊。」
我撩起車簾往外看,馬車已走到廣福寺的山腳下,人跡漸稀,路邊只餘幾個賣果子的老農。
老農戴着寬大的草帽,汗衫下露出的臂膀粗壯。
一看就不是喫了上頓沒下頓的農家能養出來的。
我放下車簾輕笑。
沈雲初愛不愛喫不要緊,重要的是宋昭最喜歡我親手爲他做糕點。
三十個宋家軍都死了,宋昭怎麼會不起疑。
拿去當的簪子是他所贈,茯苓膏是他愛喫的。
我在賭,賭他一定在找我。
沒讓我等太久,外面傳來宋昭的聲音。
車伕應該是收到信號,轉了方向避開宋昭。
沈雲初二人的交談聲我聽不真切,乾脆探出頭喊道:
「兄長,發生了何事?」
宋昭縱馬奔來,帶着怒意:「沈雲初,你還說你未見過綰兒,分明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沈雲初也追來阻攔,兩人的護衛各自幫自己主子,場中一下就亂了起來。
我趁機把車伕踹下馬車,拔下簪子紮在馬屁股上。
馬兒受驚,帶着我和小雀狂奔,宋昭和沈雲初急忙營救。
紛亂到鬧市,宋昭才控制住馬車,將我救了出來。
「綰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穩住身形,摘下帷帽朝他拜謝。
周遭一片贊和聲。
「好俊的姑娘!」
「這是誰家的姑娘,真是天姿國色。」
沈雲初面色大變,拉住我想擋住容貌。
可已經晚了。
端王走近問沈雲初:「沈大人,這位姑娘是?」
不等他回答,宋昭便道:
「她是沈雲初的胞妹,月前剛從瀘州來的都城。」
沈雲初臉色慘白,咬牙道:
「是,這是臣的妹妹。」
端王哈哈大笑,拍着沈雲初的肩膀:
「你妹妹傾國傾城,以後會有大造化的。」
他的話應驗得很快,三日後我被封爲端王側妃的聖旨傳來。
不愧我如此辛苦謀劃。
-11-
沈雲初在我院外來回打轉,直到月黑風高還如尊石頭般站在那兒。
我困得直打哈欠,可又不敢睡。
揉了揉眼睛,讓人把沈雲初叫進來。
他一進來就聽到我的嗚咽聲,急得走到牀邊安慰。
「綰兒,我明天就去請旨拒婚,你不能嫁給那個紈絝王爺。」
我抽泣着轉過身,露出半張梨花帶雨的小臉。
「兄長不可,抗旨是大罪,綰兒不願看見你爲我被皇上責罰,怪只能怪綰兒命不好。」
我耗盡心力才達成目的,可不能讓他壞了我的好事。
他頭一次露出憤恨的神色:「要是我職位再高些,他怎敢這樣直接去請旨!」
皇上登基,沈雲初立下了汗馬功勞,按理說官職不會低。
可到封官時,他只得了個五品的閒職,連以往的手下都比他官位高。
我也恨,要是他官位再高些,我怎麼會只是個側妃!
謀來謀去,還是給人當了妾室。
我擦乾眼淚,紅腫的眼睛看起來更加可憐。
「不怪哥哥,當今皇上生母出身不好,在世時被那些家世好的妃子欺負,弄得皇上現在總看不慣世家,哥哥是被洛陽謝氏連累了。」
沈雲初垂下眼睛,似是在自言自語:
「謝氏乃是我外祖家,雖是跋扈欺壓百姓,但我又能如何?」
我撇撇嘴。
當初可是他在我牀前說的。
謝家無情,哪怕是庶子,他也是世家大族的子孫。
結果被謝家家主隨意抱到芝麻小官家裏。
若不是偶然得知,自己就要一輩子困在小城裏。
好不容易藉着謝家的勢進了書院,卻處處被人看不起,而謝家子弟卻能平步青雲、步步高昇。
他如何能不恨謝家。
「兄長要是大義滅親,再請求皇上審判過後留外祖一條性命,旁人只會贊你正直寬厚。」
沈雲初沉默很久,摸着我的頭髮道:
「綰兒,兄長都是爲了你。」
我心內冷笑,把由頭推到我身上,他就可以毫無愧疚地踩着疼愛他十幾年的外祖一家往上爬。
平日裝出端方君子模樣,其實骨子裏跟我爹一樣自私。
隔日,參奏謝家的摺子就遞到了御前。
其中夾雜整理好的罪證超百餘條,沈雲初早就不知查了多少時日,就等着送上去呢。
他在御前聲聲泣血,求皇上看在外祖年歲已高,留他性命。
皇上允了,謝家上下幾百口人包括襁褓中的嬰孩,就只留下年過七十的謝家家主。
老頭面對全家上百具屍首,還得叩謝皇上聖恩。
沈雲初去接他,捱了好大一巴掌。
「畜生,你好狠的心,這可是你的骨肉血親啊,我等你的報應!」
沈雲初恍恍惚惚回來,又如石頭一樣站在我院裏。
這時我已經能嫺熟地安慰他。
「都是爲了我,都是爲了我。」
沈雲初升官了,升了中書令,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
端的是春風得意。
我很嫉妒。
論大義滅親,我可比他狠多了。
只是我這側妃的旨意是不能改了。
不過兄長官位高了,我在王府的腰桿也能挺直些,等再生下小世子,未嘗不能抬成正妃。
我出門採買嫁妝時,多日不見的宋昭攔住了我。
-12-
「綰兒,你怎能嫁給端王,你忘了我們在瀘州的日子嗎?我們可是約定要相守一輩子的!」
我心下一緊,忙四下張望。
幸好天氣炎熱,路上沒幾個行人。
不然這番話傳揚出去,我只能一條白綾吊死謝罪了。
面前之人還在滿臉痛苦地看着我,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
我有預感,要是不把他糊弄過去,會給我引來大麻煩。
無奈,我引他到了附近茶樓談話。
醞釀了片刻,一進雅間我的眼淚如絲線般滾落。
宋昭到嘴邊的質問,一下子嚥了下去。
「綰兒別哭,看見你的眼淚我心都要碎了,你一定是有苦衷,是不是沈雲初逼你的?」
我抽泣了好一會兒,等他猜到我心坎裏纔開口。
「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你難過,我亦心如刀割。」
「只恨綰兒一介女子,身不由己。」
「今生我們有緣無分,若有來世……」
話不用說太明白,宋昭已有了論斷。
他指節捏得嘎嘎作響,用力捶在桌上,唬了我好一跳。
「沈雲初,好一個僞君子真小人,哄騙我說你身故,暗地裏送你攀上端王,我同他勢不兩立!」
我點點頭,又裝作害怕地慌忙搖頭,乞求道:
「兄長已升任中書令,昭哥哥,你千萬別爲了我得罪他。」
宋昭更氣了:「我宋家還不至於怕他一個小小文官。」
「綰兒知道昭哥哥有勇有謀,只是不想看到你受丁點傷害,綰兒對昭哥哥的心意天地可鑑。」
「若不是我娘臨死前要我好好活着,我在接到聖旨的那刻就想自盡,嫁給旁人我是死都不願,可亡母之命不得不從。」
我哭倒在他懷裏,痛不欲生。
宋昭果然對我心疼不已,連連安慰,發誓要爲我報仇。
這可不行,沈雲初現在是我最大的靠山,他還不能倒。
我急忙抽噎着道:「也莫怪兄長,他收到你的來信氣壞了,說沈家女絕不爲妾。」
「昭哥哥,綰兒誰都不怪了,你也莫怪劉嬤嬤多事,奴才們哪個敢不聽主子的吩咐。」
不動聲色上眼藥這種事,我可是手到擒來。
臨走時,宋昭已是憋了好大一股火氣。
對我,他只有心疼,對沈雲初,他顧及頗多。
能發火的,便只有百般寵愛他的母親,和沒甚大用的劉嬤嬤了。
聽完全程的小雀恨不得自己隱身在角落裏。
這幾日她嚇得夠嗆,本以爲我是前來投奔的表姑娘,日後會成爲府中女主人。
可沒想到我竟是個真小姐,想起她接手的鴛鴦玉佩,那變了味的兄妹情誼,就止不住渾身戰慄。
恐怕夜裏都不敢閉上眼睛,生怕自己被殺人滅口。
今日又聽到這些,可憐的小雀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用團扇輕拍她的腦袋,小雀回過神立馬跪地求饒。
往日總是嘰嘰喳喳,現在嚇成這樣,我倒是有些不忍心了。
「莫怕,你替我辦好事,我總能保你的。」
小雀連磕好幾個頭謝恩。
我扶起她來,耳語道:
「告訴兄長,宋昭幾次逼迫於我,還有,夜裏請他來我屋中一敘。」
-13-
回想小雀當時驚恐的表情,我笑得差點止不住。
虧得我機靈,往眼邊抹了些玫瑰水,香氣四溢又刺得淚水直流。
沈雲初來時,就看到了眼睛紅腫、楚楚可憐的我。
怎麼看怎麼無辜。
從我鬧着要出門,正好遇見宋昭時,沈雲初就起了疑心。
但我這麼溫柔純善的人,怎麼會有這種心機。
我仰頭看着沈雲初,苦笑道:
「宋昭家中勢大,幾次拿兄長要挾我,王府波譎雲詭,又是另一個苦海,我不想嫁入王府,可又怕抗旨牽連兄長,這一生都如同浮萍飄零,兄長,我該怎麼做纔對呢。」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鑽進他懷裏,尋求依靠。
他頓時什麼都不想說了,抱着我的手微微發顫。
一狠心,我拿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淚水盈滿眼眶,卻貪戀般地看着眼前人。
手指瞬時撫摸上沈雲初的眉眼嘴脣,像是要把他刻在心裏。
最後手指落下的瞬間,淚水滑下。
「我只求兄長,別忘了綰兒。」
從他不敢置信到欣喜若狂的表情中,我可以看出,這次的戲我演得實在不錯呢。
示弱的效果很好。
他誤以爲我也對他情根深種,發誓等他登上高位救我出王府。
想起他發完誓後,還期待我被感動得一塌糊塗的樣子,我真的差點沒忍住。
大概男人們都覺得女人最在乎承諾了吧。
我有些疲倦,不想再虛與委蛇。
但想起馬上要進王府,我大發慈悲地裝了裝樣子。
沈雲初立馬覺得自己是要拯救我的天神,恨不得將家產都送給我。
那我就只能勉爲其難地帶着他陪嫁我的九成家財,和宋昭送來的大筆金銀財寶。
不得已嫁入了王府。
我早打聽清楚,皇上膝下的幾位皇子後院都滿了人,唯有這個最小最放蕩不羈的端王還未娶親。
他喜愛詩詞歌賦、音律舞蹈,不去朝中當值,日日在街中游蕩。
偏偏皇上寵他。
一句重話也捨不得說,有時荒唐的要求也都允他。
剛知道這些時,我便意識到這是幫我跳出泥潭的最佳人選。
幸好,他沒辜負我的期望。
他愛美人,而我論容貌在都城也排得上名號,又添了幾分世家貴女所沒有的纖弱柔美,讓人見了就忍不住憐惜。
端王很是喜愛我,三朝回門時親自陪我回去。
這是正妃纔有的禮儀。
後院有侍妾八人,最高位分不過是個奉儀,不管心底如何想,面上都是尊我敬我。
端王連寵了我一月,情到濃時,他許諾我生下小世子就爲我請封正妃。
那可是正一品的王妃。
想想我就狂喜不已。
爹爹啊爹爹,你遞刀讓我自盡時,可料不到我有如此造化吧。
我花了重金請來名醫爲我調養身體,各種名貴藥材不知用了多少,後院還是我受寵最多,可入府半年我還是沒有身孕。
眼看端王要過二十歲生辰,聽聞皇上有意爲他立長平侯長女爲正妃。
我最受不得上面有人壓着,急得在屋中砸了好幾套茶盞。
小雀勸道:「娘娘莫急,才半年而已,那些侍妾最早的都進府五六年之久,一個傳出孕信的都沒有。」
我一愣,確實是這樣。
旁的王爺二十歲時兒女都會念三字經了,唯有端王膝下空空。
我摸着下巴篤定道:「我知道了,不能Ṭűⁱ生的是王爺。」
小雀跟在我身邊膽子大了許多,聞言只是手抖撒了些茶水,就立馬去關門。
「娘娘,可別讓外人聽見。」
我不在意地擺擺手,聽見也不怕,這府中其他姬妾恐怕也早有懷疑。
再說我向來出淤泥而不染,端王就算聽見傳言也不會想到我身上。
我嫌棄地扯了把身上的月白衣裳,上面只繡着幾枝白梅,素得寡淡。
爲了保持人設,我最喜歡的紅衣都許久沒穿過了。
嫁進端王府成了側室,就更不能穿大紅衣裳了。
小雀見我不高興,忙拿出我往日最喜歡的奇珍異寶。
我撿了兩根金簪把玩,到底心頭煩悶。
女子活在這世上艱難,在家時靠父母,出嫁靠夫君,老了靠兒女。
可我娘早逝,爹爹遇難就要捨棄我。
夫君現在看來還好,獨寵我一人,可色衰而愛弛,我總得有個兒女傍身。
萬一真是端王不能生,那我後半生可怎麼過啊。
唉,我想過好日子怎麼就這麼難啊。
想到這,我挑出匣子最底的玉蘭簪,遞給小雀。
「傳給宋小將軍,你知道該說什麼。」
-14-
戲樓是我常去的地方,我熟稔地走了後門,進了宋昭所在的雅間。
甫一進門,宋昭就抱住了我。
「綰兒,我想你想得都快瘋魔了。」
這半年,他屬實不好過。
宋家那些破事我早已聽聞。
傳言宋昭在婚事上和宋母起了爭執,屢次違逆母親,還讓人打了她身邊嬤嬤板子。
母子倆劍拔弩張,成了都城茶餘飯後的趣事。
看來上眼藥的效果極好。
不過我才懶得聽他講自己的煩心事兒。
我揉了揉眼睛,哽咽地打斷他:
「這半年間,我度日如年,只想着能見到昭哥哥才熬了過來。」
纔不是。
我躺在金銀珠寶上睡覺,簡直樂不思蜀。
宋昭果然心疼得要命,各種好話不斷,言語間還透露出後悔之意,不該上了那劉嬤嬤的當。
誰的奴才就代表了誰。
宋昭啊,這是怨上他母親了。
呵,男人果然是賤東西。
他怎麼不怪自己耳根子軟、搖擺不定,錯永遠怪在別人身上。
不過也多虧他這樣,我才能輕易地把他約出來。
這半年躲着他,他早就受不了了。
幾句溫言軟語,他就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我看。
我哄他喝下暖情的酒,自然而然滾到了榻上。
他自幼學武,身姿孔武有力,掌下的肌肉硬得握不住。
被他送上極樂時,我忍不住對比了瘦弱的端王。
真是的,這以後讓我怎麼忍受。
宋昭體力是真好,我差點懷疑自己要死在榻上。
盡興之後他才後悔,生怕被人發覺。
膽子忒小了些。
我身心都極爲快活,也有心情哄他。
「我時時都念着你,做你一日的妻是我的心願,這不怪你。」
晚間回去,我又送了甜湯給端王,引他一夜歡愉。
果然,還是差些滋味兒。
助孕的湯藥我日日不落。
約了宋昭三次後,我就查出了孕信。
果然,上天最眷顧努力的人。
我喜極而泣。
端王也是極爲高興,賞了我兩個鋪面,還說等生下孩子送我一個城外的莊子。
只絕口不提何時請封我爲正妃。
我試探道:「王爺這時就賞我,等我生下小世子還不知如何高興呢。」
他沉下臉,讓我莫說越界的話。
他走後,我氣得摔了茶盞。
賤男人!
在牀上時許諾我正妃之位,下了牀就不認。
-15-
我懷孕的消息傳進宮裏,各處都送來賞賜。
尤其端王的母妃雲貴妃,還送了幾個醫女和有經驗的嬤嬤。
我卻不太高興。
這老嬤嬤實在可恨,總是不經意間說些禮儀規矩,側室要敬重正妃,切不可恃寵生驕。
我不愛聽,她偏要講。
那我只能動了胎氣,讓端王把嬤嬤送到了其他院裏。
其實也沒什麼用,人是雲貴妃賜下的,傳達的也是她的意思。
最讓人生氣的是,我出去參加宴會,碰見了長平侯長女孟如雪。
都城雖傳皇上有意讓她爲端王妃,可她現在尚且還是白身,居然敢不給我行禮。
還居高臨下道:「側妃再尊貴也是妾,怎配我行禮問安。」
她輕笑着瞥了眼我的肚子,眼中惡意滿滿。
「生下孩子又如何,不過我一句話的事就得抱給我養,我往日雖只養過貓狗,但想來也是一樣的。」
簡直氣煞我也!
我讓人把這些話傳到雲貴妃耳中。
作爲皇上妾室的她也氣得不輕,但不得不爲孟如雪遮掩。
長平侯手中有兵權,勢大得很,母子倆眼饞許久了。
也是進府後,我才知道端王不務正業、揮霍無度都是他自己做的遮掩。
實則背地裏四處聯絡官員,也想將來爭一爭那皇位。
我私下直罵他蠢貨。
皇上與皇后是患難夫妻,伉儷情深。
當今太子乃是中宮嫡出,又才學淵博,端方持重,太子之位可穩得很。
雲貴妃只是個縣令之女,縱然母家靠着她興起,也如紙糊的老虎一般。
他們二人受寵,不過是因爲沒像其他皇子一樣,把野心寫在臉上。
皇上要賜長平侯之女給他,聰明人都知道這是試探,他若識相就該避開。
可他被孟如雪身後的權勢迷了眼,大張旗鼓地弄什麼鴻雁傳書,生怕別人不知道他重視這門親事,鬧得整個都城都知道了。
這下好了,皇上和太子忌憚的人又多了一個。
真是自尋死路。
我忍不住抱怨自己命苦,費盡心思嫁給了個糊塗蛋。
如今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若不好我也沒好日子過。
我不能坐以待斃。
好不容易熬到五個月。
太醫斷定是個男孩後,我開始行動。
喚來小雀後,我叮囑她:「老規矩,晌午一個,傍晚一個,都約在戲樓雅間。」
晌午來的是宋昭,他看着我的肚子欲言又止。
我也不廢話,直接拉着他的手摸向隆起的小腹:「這孩子是你的。」
他下意識想抽回手,被我死死攥住。
「我來只是讓這可憐的孩子最後再看一眼他的父親,必不會牽連你。」
孩子像是感受到一般,在宋昭掌下動了動。
宋昭又驚又喜:「是孩子在動?是我的孩子?」
我用手帕掩面嗚咽:「是你的孩子,是個男孩,只是我留不住他。」
在宋昭急切追問下,我才說出事情原委。
「孟如雪馬上要嫁進王府,她放話不會讓咱們的孩子佔了長子的位置,遲早會害了孩子。」
宋昭扶着我坐下,恨恨道:
「好一個狠毒的女子,綰兒別怕,我豁出性命也爲你們解決孟如雪。」
蠢貨!
解決一個孟如雪,再來一個許如雪、王如雪,我還不是受制於人。
真正的禍根不除,我豈會有好日子過。
「我不想你再爲我費心,端王早晚會娶妻,誰能保證未來王妃能容得下庶長子,我和孩子都活不了的。」
宋昭急道:「那我要如何做?」
我擦拭腮邊的淚珠,柔聲道:
「若是端王死了,我們的孩子繼承王位,恐怕還好些。」
-16-
宋昭此時看我的眼神變得極爲陌生,像是第一次認識我。
我推開他,神色哀痛。
「我知道你肯定覺得我心狠,可這孩子是我們的親骨肉,我實在捨不得,他還沒降生到這世上就已經有人想要他的命。」
我早說過,宋昭耳根子軟。
一番唱唸做打,他終究同意了。
接下來就是沈雲初,他比宋昭心狠,我一哭訴他就忙不迭要幫我解決孟如雪。
這些男人都一個模樣,遇事就要先解決女人。
沒出息。
待聽到我提起端王時,他比宋昭反應更甚。
驚得站起身,連連後退,忙說不可。
我沒反駁,只是哭着和他做最後道別。
「你我同承一脈,我腹中這孩子身上也流着和你同樣的血,如今我和他去了,只盼着下輩子投胎,我與你不再是兄妹,能得償所願,讓這孩子再投身我腹中。」
他猶豫地看着我的肚子,掙扎一番後,果然心軟了。
回府後,我連着喝了三碗湯。
哭這一整天,嗓子都痛了。
依舊是小雀親身服侍我。
這奴才要知道一件要緊事就不能留,可要知道十件要緊事,她會比當主子的還要小心,絕不可能泄露。
畢竟哪一件讓外人知道,她都得被千刀萬剮。
宋昭和沈雲初行動很快。
恰逢沂蒙山剿匪,沈雲初舉薦端王爲主將,宋昭舉薦長平侯協助。
端王還以爲沈雲初是爲了助他立功,回府後對我各種寵愛。
一個月後,剿匪不順,端王身死的消息傳來。
宋家軍果然驍勇!
我哭暈在宮中,差點小產。
皇上震怒,削了長平侯的爵位,順手奪了他家兵權。
收回兵權,卻死了個兒子。
也不知皇上是喜多還是愁多。
雲貴妃失了唯一的兒子,對孟如雪這個早有不滿的準兒媳更恨了。
在皇上面前哭訴孟如雪命硬剋夫,軟磨硬泡逼得皇上下旨讓孟如雪以最低等的侍妾身份陪葬。
爲此,我開心地多喫了一碗飯。
不怪我狠毒。
成王敗寇,向來如此。
而且我不過是去雲貴妃面前說了幾句話。
宴會那天孟如雪的話,可是氣得我晚上都沒睡好。
也算是扯平了吧。
自此雲貴妃對我越發好了,不僅請封我爲端王妃,還把我留在宮中親自照顧。
流水般的補品送來,恨不得把我捧到天上去。
十月懷胎,瓜熟蒂落。
我順利生下端王遺腹子。
雲貴妃喜極而泣:「這小模樣和他父王小時候一樣。」
我強撐着看了一眼。
還好只有眉宇間像宋昭,其他地方像極了我。
自端王死後,皇上傷心不已病了一場,後來就一直湯藥不斷。
下面幾個皇子從暗地裏鬥到明面上。
我的孩子被皇上賜名錦昭,竟和他親爹重了名諱。
宋昭不大高興,私下碰面時只喚我取的小名安安。
安安長到三歲時,越發像宋昭了。
我不敢再讓他留在都城。
和雲貴妃商議:「奪嫡之戰愈發激烈,我怕他們牽連錦昭,不如我帶他去封地,等皇上百年後便接母妃到封地,享天倫之樂。」
-17-
雲貴妃哪有不應。
央着皇上賜了最富饒的封地,恰巧就在宋家軍駐守的臨城。
皇上對這些有野心的兒子們沒有好臉色,倒是對錦昭這個孫子喜愛至極,賞的好東西數不勝數。
底下皇子們也覺得錦昭沒有威脅,有樣學樣,個個都說自己最疼錦昭這個侄子。
收拾行囊去封地時,光庫房的財寶就帶了二十幾輛馬車。
等到了封地,我止不住放聲大笑。
忍了這麼些年,我終於成了誰也不敢欺壓的存在。
又過三年,奪嫡之戰到了尾聲。
如我所料,還是太子榮登大寶。
宋昭和沈雲初都立下了汗馬功勞,兩家如日中天,只是都未娶妻。
夜裏,宋昭爬上我的牀榻,撕碎我最愛的紅色紗衣。
「綰兒當上王妃就忘了我這個糟糠夫了,幾日都不給我開門。」
我用腳抵住他的胸膛,他順勢從腳尖一點點吻上來。
滾燙的氣息在身上游走,我忍不住喘息出聲。
「你剛封大將軍,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哪還看得上我這老王妃?」
他猛地低下頭去,我受不住仰起脖子,渾身戰慄。
半晌他抬起頭,脣邊帶着水漬。
「綰兒一點都不老,相反,嫩得很。」
也不知他每日如何鍛鍊,一年比一年更讓人招架不住。
我沒了力氣,癱軟在他懷中。
手指輕點着他壯碩的胸膛。
「你和沈雲初一文一武,還如此交好,皇上恐怕早有戒備。」
這些年他們二人私下雖看不過眼,但明面上還是親親熱熱的師兄弟。
宋昭嗤道:「要不是爲了綰兒,我纔不屑與那等小人爲伍。」
「那正好,你上奏去參他一本,把他拉下馬。」
我從枕邊翻出罪證, 上百條皆是貪墨官銀、欺男霸女、陽奉陰違的罪證, 或真或假都足以判他死罪。
宋昭有些驚訝:「他爲你做這麼多事,你也捨得?」
「有什麼不捨, 想起他盯在我身上那種噁心的目光, 我就恨不得摳掉他的眼睛。」
宋昭瞭然, 蹭到我頸邊:「綰兒以後會不會也想要我的命。」
我勾起他的下巴,緩緩笑道:
「那你會給我嗎?」
他跪在我腳邊,眼神迷離。
「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
我哈哈笑出聲,掐着他脖子吻了上去。
沈雲初官做得太大太順了, 皇上快要忍不了了。
前幾日,我發覺王府已經有了宮中的探子。
他死不死我不在意,萬不能牽連我和錦昭。
我好不容易過上的好日子,誰都不能毀掉。
聽聞沈雲初本來誓死不認, 但看到呈上的罪證是他謝家子的證據時,一下子卸了力氣。
這些年我下了苦功夫找當年的老人。
沈雲初當初那麼在意謝家人的身份, 正好成全了他。
一家子團聚纔是最重要的。
可惜皇上剛登基, 怕落下卸磨殺驢的壞名聲。
沈雲初留下了一條命,被遣送回老家。
不過瀘州城現在是宋昭的地盤, 想也知道他以後日子好過不了。
-18-
錦昭捧着剛寫的大字來尋我:「母妃母妃,你看先生今天誇我了。」
我摟住他親了一大口:「安安真厲害,今晚母妃給你做山藥酥餅。」
他矜持地點點頭:「給祖母和外祖母也留一些。」
祖母是別想了,宋昭早已派人埋伏在雲貴妃來的路上,勢必不能讓她活着到來。
無他,錦昭長得越發像宋昭了, 可不能被她察覺。
我拉起他的手去了小佛堂,小翠點上燭火, 映亮正中間的牌位。
是我派人從瀘州城帶來的。
我孃的牌位。
錦昭熟稔地跪下磕頭:「外祖母我來看你了,還給你帶了最好喫的糕點, 我一次能喫五塊呢, 可母妃不讓我多喫。」
我拽拽他的小辮子, 真是個小滑頭。
明明是他喫多了牙疼。
我也在他身旁跪下,心中念着:
「娘, 你看我活得很好, 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如今誰都不能掌控我的性命了。」
小雀扶起我:「娘娘日日來上香,老夫人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的。」
她陪在我身邊已有六七年, 是個大姑娘了。
「你可有心儀之人, 或是想出府嫁人?」
她忙跪下磕頭:「奴婢不願嫁人,要一輩子在娘娘身邊服侍。」
我笑着道:「也好,我總不會虧待你。」
嫁了人的女人會變得糊塗, 小雀知道我太多事, 放她出去我實在不放心。
我心善, 實在不願殺人。
她還是留在我身邊爲好。
如今她是一等大丫鬟, 喫穿用度比一般官家小姐還好些, 比嫁給那些臭男人一輩子辛苦操勞好多了。
跟着我, 她還是學了幾分聰明的。
牌位後的藥包不小心露了出來。
小雀上前,要往深處放。
我擺了擺手,「扔了吧,以後也用不到了。」
這幾年給宋昭喫了不少, 大羅神仙來了他也生不了了。
但錦昭這麼聰明,他應該知足了。
全心全力地扶持我們母子,不也挺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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