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暴君

和霸凌者一塊摔下天台,我們意外穿越了。
穿成了古代宮廷秀女。
暴君性格古怪,喜怒無常。
她們一致決定把我推出去,讓我第一個去送死,啊不,侍寢。
可她們不知道,三年前,我被她們推下樓梯成了植物人,在病牀上躺了一年。
那時候,我就穿越過一次。
這個皇宮,我熟得很。
只是如今這裏已過去十年,物是人非。
我準備去找當年跟我抱團取暖的小太監,以他的聰明,應該已經混成了小總管……
可還沒開始行動,就被那羣霸凌者發現。
她們把我扭送到了御前。
戰戰兢兢地抬頭看向暴君,只看了一眼,我就愣住了。
「小鬱子?」

-1-
被告知今夜侍寢的人是我後,整個屋子的秀女都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又活了一天。」
她們只高興了一秒,就再次皺了眉。
有人忍不住咒罵出聲:「這個鬼地方我真是待不下去了!到底怎麼才能離開?」
「今夜她替我們去死,明天呢?後天呢?」
「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
其中一人衝上來,衝着我的頭拍了一巴掌:「都怪你!要不是你,我們怎麼會摔下天台,又怎麼會到這裏!」
她近乎崩潰,對着我拳打腳踢。
我只能抱着自己的腦袋,讓自己能少受些傷害。
被霸凌多年,我很會捱打……
爲首那人上來攔住了她:「別打了,你在她臉上身上留了痕跡,回頭那暴君怪罪,我們都活不了!」
她們惡狠狠地瞪我一眼,各自走開。
屋子裏的氣氛變得絕望焦灼。
我縮在角落,看着她們。
心裏卻湧出一股難言的快意。
以前,她們比我高貴,現在……誰都一樣。

-2-
我如今是剛進宮的秀女,可昨天,我還是錦繡中學剛剛高考完的學生。
高中三年,我被霸凌三年。
被霸凌者拍下醜照,備受威脅。
高考完,她們把我約到了天台,笑得醜陋:「別以爲畢業了,我們就奈何不了你。」
「聽說你要報 A 大?A 大的學生知道你曾經像狗一樣給我舔鞋嗎?」
段媛把手機懟在我臉上。
「怎麼連睜眼看看都不敢?」
「現在志願填報系統還沒關閉,你去把志願改了。」
她拍了拍我的臉,說得風輕雲淡:「跟我上一個大學,你該感恩戴德。」
即使畢業了,她們仍然不想放過我。
我抱着頭,眼前是她們猙獰的笑容,腦海裏是她們手機裏放着的、我被逼迫放下尊嚴的視頻。
憤怒沖垮了我的理智。
我想,乾脆一起死吧。
我猛地衝向她們,抱着她們一塊翻過欄杆,從樓頂天台摔下……
可沒想到再睜開眼,我們就到了這裏。
成了古代宮廷秀女。
我們四個人正好在一間房裏。
起初的崩潰絕望之後,她們只能冷靜下來,開始爲自己尋求生機。
可越打聽就越心驚。
這是個架空的世界,不屬於我們瞭解的任何一個朝代。
如今的帝王元鬱是個性格陰鬱的暴君。
去給他侍寢,與送死沒什麼區別。
段媛她們心照不宣地將我推了出去。
讓我第一個去送死。
門外,天漸漸黑了。
我偷偷瞥了眼窗戶,窗戶沒關緊,晚風透過那縫隙吹進來。
而窗戶前,放了一盞燈。
燭火搖曳,忽明忽暗。

-3-
「走水了!走水了!」
「儲秀宮走水了!快來人啊!」
儲秀宮亂了起來,太監宮女們拎着水桶急匆匆過來。
段媛大聲咳嗽着,整張臉被燻得黑黢黢的。
她被太監從房間裏拖出來,癱在地上喘了許久。
而我,就是趁着這時候,偷偷換上宮女的衣服溜走的。
……
陌生的朝代,陌生的地方。
我在偌大的後宮熟稔地穿梭,最後尋到牆角一處隱祕的狗洞。
趴在地上鑽了出去。
段媛她們不知道,三年前,她們戲弄我,害我跌下樓梯成了一年植物人。
又因爲她們家境優越,父母都是有頭有臉的成功人士,這事最後被判定是我自己不小心跌落,自認倒黴。
那時候,我就已經穿越過了。
我在現實世界病牀上躺了一年,在這皇宮當了三年宮女,戰戰兢兢,一步不敢錯。
幸運的是,我認識了一個小太監。
他的境遇比我還差。
每天喫不飽穿不暖,整個人瘦得跟猴一樣,只有一雙眼睛黑亮黑亮的。
我不忍心,每頓飯偷偷留下半個饅頭給他。
相處時間長了,這個陰惻惻的少年也願意跟我說幾句話了。
他說,他在翠翎軒做事。
那裏是冷宮,怪不得他待遇這麼差。
但我發現,這小子很聰明。
會不動聲色地挑撥那些欺負他的宮女太監。
會裝神弄鬼,讓心裏有鬼的太監們主動給他送喫的。
我跟着他,也蹭到了不少好喫的。
我們兩個皇宮底層奴才在一塊抱團取暖,日子也比以前好過不少。
就在我以爲日子可以越過越好時。
我撞破了小鬱子的祕密。
那天我運氣好,貴人高興,賞了我幾塊糕點。
我從沒見過那麼精美的東西,於是小心翼翼喫了一塊,另一塊被我用帕子包起來,準備去送給小鬱子。
我趁着天黑跑到了翠翎軒,卻到處找不到他。
鬼使神差走到後院,纔在一個廢棄水井前發現了小鬱子的身影。
他正把一個人扔下水井。
月光下,他臉上濺滿了血跡,平靜的神情下透露着瘋狂。
我手中捧着的糕點落地。
細微的動靜驚動了他,他猛地扭頭看過來。
在看清是我後,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奇怪。
垂在身側的手指微顫,他就那麼直直地盯着我。
我只猶豫了片刻就衝了上去。
趴在井邊,我看清了死者的臉。
是後宮負責雜務的小總管太監,爲人猖狂,平日沒少欺負人。
他被扔在井底,屍體扭曲。
我穩了穩心神,指着牆邊的石板:「把那石板壓上去。」
我一個人搬不動,於是罵了小鬱子一句:「傻愣着幹什麼?!」
他回過神,慢慢走過來。
我們合力把石板蓋在了廢井上。
我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一抬頭,小鬱子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我。
「你不怕我嗎?」
我搖搖頭:「不怕,他肯定是欺負你了。」
小鬱子看着我,突然就笑了。
「你這人……」
我心臟跳動得厲害。
我騙了他。
其實,我怕。
我怕我轉頭就跑,被他追上也一塊殺人滅口了,所以才壯着膽子衝上去幫他一塊處理屍體。
我把這事埋在心底,對他一如既往。
他也彷彿還是那個不愛說話,心思縝密的小太監。
翠翎軒的廢棄水井,成了我倆心照不宣的祕密。
小鬱子與我關係更親密了一點。
有時候,在我面前,他偶爾也會笑一笑了。

-3-
那小子那麼聰明,人又狠。
這麼多年過去了,肯定混到了個不錯的位置。
我得去求他幫幫忙。
看他能不能想個法子送我出宮。
這皇宮會喫人,我實在是待不下去了。
……
我鑽出狗洞,一路狂奔。
可站在翠翎軒門口,我一顆心涼到了谷底。
這裏被封了。
關在這裏的齊貴人早就病逝了。
我攔住一個路過的宮女,悄悄打探小鬱子的下落。
她一聽我說這個名字,立馬嚇得臉都白了。
「宮裏怎麼可能有太監敢叫這個名字?這不是犯了陛下的忌諱嗎?」
「你是哪裏的宮女?莫要害我!」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轉頭就走。
獨留我愕然停在原地。
我想明白她說的話,心裏一陣懊惱。
怎麼就忘了呢?
如今這暴君姓元名鬱,小鬱子犯了他的忌諱,自然要改名的。
可改成什麼了?如今又在哪裏當差?
我一無所知。
退路被掐斷,我如同一隻無頭蒼蠅一樣在皇宮裏亂竄。
沒竄多久,我就被侍衛捉住了。
總管太監從侍衛背後走出。
他眯了眯眼:「宋姑娘?這是往哪去啊?」
我被捉回了儲秀宮。
段媛等人看見我,一下子就圍了上來。
她們對總管太監極盡諂媚:「公公,您看,儲秀宮的這場火就是有人故意爲之。」
「宋霧此人居心叵測,危險至極,我們差點命喪火場,公公可要爲我們做主啊!」
總管太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們。
「儲秀宮走水的消息陛下已經知曉了,他今夜有興致,想親自審問呢,姑娘們,一塊過去吧?」
聽了這話,儲秀宮上下一片寂靜。
段媛臉色發白,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暴君的名聲,我們來這第一天就從原身的記憶裏瞭解到了。
聽聞他性格古怪,陰晴不定。
高興時能隨手賞你白銀千兩。
但一旦生氣,真就能隨隨便便砍人腦袋。
偏偏還沒人敢勸他。
朝堂之上,有資格也有膽量直言不諱的大臣,幾乎被他殺光了。
段媛她們巴不得我去送死,自己也是害怕見到他的……
可總管太監管不了那麼多。
他抬手一揮,侍衛便上前推着我們出了儲秀宮。
我們一行十幾個人,被帶到了御花園。
皇帝正在觀月亭裏飲酒。
他沒穿龍袍,一身玄色廣袖錦袍,頭髮鬆鬆散散地搭在肩頭。
身形瘦削,握住酒杯的手指修長勻稱。
他微低着頭,我們餘光只能看見他光潔白皙的下巴。
我不敢多看,縮着腦袋跪在了地上。
周圍已經有人開始發抖了。
暴君漫不經心地詢問。
「儲秀宮走水時,有個秀女趁亂跑了?」
總管太監低聲應道:「是。」
「跑哪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管太監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纔回稟:「翠翎軒,奴才已經帶人將其追回來了。」
暴君摩挲着酒杯的動作一頓。
渾身氣場陡然變得陰沉。
他抬眼看了過來,這下不止秀女們,一旁伺候的太監宮女們也齊齊跪了一片。
「陛下息怒。」
總管太監看向段媛:「方纔在儲秀宮不是振振有詞嗎?現在怎麼不說了?」
「你最好一五一十地把話說清楚,這條小命說不準還能保住……」
段媛聲音都在發抖:「陛下饒命!」
她抬手指向我:「是她!是她在儲秀宮放火,也是她趁亂闖入翠翎軒。」
隨着她話音落下,有侍衛上前把我從人羣裏押了出來。
扔在了最前面。
我跪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我在想,眼下我怕是活不成了。
該怎麼說,才能拉段媛她們一塊下地獄呢?
正思索着,眼前出現了一角玄色衣袍。ťũ₇
那暴君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下了亭子。
我聽見他說:「把頭抬起來。」
我只猶豫了一秒,就聽見背後傳來拔刀聲。
驚惶之下,立馬抬頭。
對上暴君的目光,我愣住了。
這張臉……
「小鬱子?」
極盡驚訝下,我的聲音都變了調。
我這一聲喊讓周圍那些太監侍衛齊齊變了臉色。
「大膽!你不想活了?!」
總管太監被我嚇得臉色煞白。
他擦着冷汗直襬手:「竟敢對陛下不敬?來人!快把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拖下去杖斃!」
我嚇呆了,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犯了致命的錯誤。
整個人僵住,動也不敢動。
而本該暴怒的陛下,卻也跟我一樣僵住了。
過了幾秒,他轉了轉眼珠。
垂眸看着我。
這次的眼神不再是看死人般無神,而是認真的,帶着莫名情緒的打量。
總管太監覷着他的神情,攔住了要上前的侍衛。
「陛下,您看她們……該怎麼處置?」
元鬱斂了斂神情:「朕今天心情好,不想殺人。」
「那……」
元鬱懶懶抬手,隨意點了幾下。
「這幾個人,帶到含春殿,其餘人,趕出宮吧。」
他挺會點。
把我跟其他三個霸凌者精準留下來了。

-4-
去含春殿的路上,領路太監笑道:「各位小主別喪着臉了,你們能入這含春殿,以後飛黃騰達的機會多着呢,若有哪位入了陛下的眼,日後可就真是人上人了。」
人上人?
可性命還是捏在皇帝手裏。
曾經穿越三年,我看到太多所謂貴人從萬人追捧摔入無間地獄。
她們的榮衰,全繫於皇帝的喜怒哀樂。
這太可怕了。
我沉默不語,只加快了腳步跟上去。
可那太監的話,卻在某人心裏紮下了根。
「我們眼看着是回不去了,不如想想該怎麼活下去,過上好日子!」
姜敏是她們三個裏面家境最差的,也是最物質的那一個。
她摸着手上戴着的翡翠鐲子。
「來含春殿的路上,我們不是碰到了一個承妃嗎?你們看到她頭上戴着的東西沒?全是黃金寶石,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泛着光,像是金絲銀線繡的。」
她臉上露出嚮往。
段媛嘲諷她:「別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姜敏有些不高興:「只要不作死,我肯定沒事。而且那暴君看起來也沒那麼不講道理,昨天……竟也沒殺了她。」
她話音落下,她們的視線齊齊落在了我身上。
她們都很疑惑,我闖了那麼大的禍,爲什麼還能好好活着。
我也很疑惑。
當時脫口而出的下一秒我就已經後悔了。
我與當年的宮女年齡樣貌聲音皆不同。
完完全全就是兩個人。
我若說我是穿越亦或是借屍還魂,元鬱怕是會把我即刻處死。
他曾跟我說過,他不信鬼神,不怕鬼神,不敬鬼神。
我的身份來歷解釋不了。
而元鬱,他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小鬱子了。
既然能當皇帝,就肯定不是太監。
當初他騙了我。
我該怎麼在這皇宮活下去?
元鬱還記得曾經的那個小宮女嗎?
我腦子一團亂麻。
強行忽視了段媛她們的注視。
如今我們處境相同,她們不敢再隨意欺負我了。
所以,我閉上眼睛,準備先睡一個好覺。
明天還不一定能活着呢。
……
在含春殿住下的第十天。
小太監來殿裏報喜。
他說,元鬱翻了姜敏的牌子,讓她好好準備準備。
姜敏有些害怕,卻又有些興奮激動。
太監走後,姜敏就去梳妝打扮了。
段媛皺眉看着她。
「你真以爲自己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姜敏冷笑一聲:「怎麼?嫉妒我?」
段媛氣笑了。
「等你活着回來,我再考慮要不要嫉妒你。」
天黑之後,姜敏被一頂小轎抬走。
含春殿只剩下我們三人。
另一個女生林雪瑤有些羨慕姜敏。
「她要是真能討皇帝高興,明天是不是就高我們一等了?說不定,還能封一個貴人呢。」
段媛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沒過一會兒就把她支開了,然後走到我面前。
「我有話問你。」
我抬頭看着她。
「我記得,你高一的時候在醫院住了一年,出院後的那段時間有些瘋瘋癲癲的,你說,你好像穿越了?」
迎上她打量的目光,我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是不是曾經來過這裏?!」她神情一下子激動起來:「你看到那暴君時的驚訝不是假的,你認識他?你們有交情是不是?」
「你當初是怎麼離開這的?」
她的問題太多。
我一個都不想回答。
於是就這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害怕了。」
「段媛,真沒想到有一天,你也會害怕啊。」
她漲紅着一張臉,瞪大了眼睛。
顯得模樣猙獰。
「跪下跟我磕頭認錯,我就告訴你怎麼離開。」
段媛猛地抬頭,死死盯着我。
臉皮微微顫動,明顯陷入極度糾結中。
過了好一會兒,也許是求生的本能佔據了上風。
我看見她的雙腿一點一點地彎了下來。
她跪在了我面前。
「對不起,以前的事,是我錯。」
她面無表情地朝我磕了一個頭。
我感覺不到絲毫快意。
畢竟只是這些,彌補不了她們曾經帶給我的傷害。
但我是個守信的人:「自殺吧。」
段媛:「什麼?」
「自殺了,就能回去。」
「你是不是騙我的?」她猶疑地看着我:「你想騙我自殺好報復我是不是?!」
我笑了:「隨你怎麼想,反正方法我告訴你了。」
段媛憤怒地看着我,正要再說什麼,房門一下子被人推開。
「不好了!」
林雪瑤神情驚恐地衝進來。
看到段媛跪在我面前,一下子頓住了。
段媛站起來,皺眉看着她:「怎麼了?說話啊!」
林雪瑤這纔回神,她指着含春殿外,結結巴巴:「姜敏……死了。」
我們出去時,姜敏的屍體還沒被抬遠。
我們追上前,看到了太監抬着的、血肉模糊的一具女屍。
我壯着膽子去打聽她的死因。
太監搖頭:「不知道,陛下似乎只問了她幾句話,就讓人把她拖下去杖斃了。」
我們停在原地,只覺得遍體生寒。

-5-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敢閒着。
打聽了一下元鬱的身世。
大多數人避而不談,倒有一個快要出宮的老嬤嬤收下了我的銀子,跟我說了兩句。
「陛下曾經是四皇子,他的生母是齊貴人。齊貴人生下他不久,就犯了重罪,被先帝厭棄,打入冷宮。他也被牽連,成了宮裏最不受寵的皇子。」
「他被送到了皇后娘娘那,皇后娘娘仁善可親,可她是後宮之主,平日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對四皇子就難免疏忽。」
老嬤嬤似乎不怎麼害怕元鬱。
語氣神情甚至帶着一絲憐惜。
她說,元鬱常偷跑出去,在翠翎軒徘徊。
有時候一連消失好幾天,也不見有人來找他。
齊貴人自從被關進翠翎軒後,就變得有些神智不清。
她認不得人了。
連自己兒子也認不出來。
「四皇子有時候就穿着小太監的衣服,偷溜進去陪她說說話。」
老嬤嬤頓了頓:「後來,翠翎軒在一天夜裏失了火,齊貴人命喪火海。自那以後,四皇子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他變得勤奮好學,溫潤如玉,憑藉一篇治水策得了先帝賞識……」
老嬤嬤沒說元鬱是怎麼當上皇帝的。
只是透過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猜測,他的上位之路必定荊棘叢生,佈滿鮮血。
問到他的喜好,老嬤嬤卻道:「以前還能琢磨些一二,但現在,沒人摸得清,也沒人敢去琢磨這些。」
我想了想:「那以前呢,他喜歡什麼?」
老嬤嬤:「剛登基的那一年,他經常去翠翎軒裏的一口枯井上坐着,一坐就是好久。」
「對了,他以前還喜歡喫桂花糕。」
……
我很久沒做桂花糕了。
這還是之前穿越的時候,跟御膳房的一個廚娘偷學的。
我剛開始做的時候,總是掌握不好火候,不是太甜就是沒味道。
那些殘次品被我帶到翠翎軒,一股腦兒地全塞給了小鬱子。
他喫得有些噎。
我就給他遞水:「明天!明天我一定做得更好!」
他慢吞吞喫完了所有桂花糕,然後抬頭看向我。
「這麼想進御膳房,你是不是也覺得這冷宮陰森嚇人,不想留在這了?」
我看着他,然後拍了他一巴掌。
「想什麼呢?」
「我只是覺得御膳房油水多。」我捏了捏他瘦削的胳膊,「回頭我進了御膳房,給你帶點肉喫。」
「你要是再長點肉,就更好看了。」
他愣住了,許久之後,才低頭輕輕笑了。
「你……覺得我長得好看?」
「是啊,你是我在這宮裏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小太監!」
……
在含春殿的小廚房裏試着做了幾次,倒是沒忘了這門手藝。
我看着剛做好的桂花糕,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
卻發現段媛站在小廚房門口,不知道看了我多久。
「你在做什麼?」
「跟你有關係嗎?」
段媛沉默不語,視線卻落在那一碟桂花糕上。
傍晚時分,有小太監來宣旨了。
他說,陛下又翻牌子了。
這次要去侍寢的,是段媛。
小太監走後,段媛臉色煞白,跌坐在椅子上。
林雪瑤心有餘悸地看着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最後一點餘暉消失在邊際,整個含春殿死一般沉寂。
小轎子晃晃悠悠接走了段媛。
林雪瑤下意識往我身邊站了站:「她能活着回來嗎?」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問我?」
她愣了愣。
「我巴不得你們都死在這。」
林雪瑤愕然抬眸。
她急切道:「如今情況緊急,你還在意以前那些恩怨?不過是小打小鬧,現在稍不注意,可是真會死的!」
「小打小鬧?」我覺得她腦子不太好:「你們口中的小打小鬧就是把別人ẗű⁻關進廁所?就是逼着別人喝下髒水?就是讓人毫無尊嚴地拍下侮辱性照片,然後嘲笑威脅?」
我每問一句,她就忍不住後退一步。
林雪瑤的後背撞上柱子,瞪大了眼睛,再說不出一句話。
我深吸了一口氣。
「所以,我看見你們就噁心。」
「你們死了,我高興還來不及。」
林雪瑤孤身一人,她沒敢再在我面前亂晃了。
一溜煙的功夫,人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頓了頓,轉身走向小廚房。
我下午剛做好的桂花糕,此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6-
段媛沒死。
但被關進了地牢,生不如死。
消息傳回含春殿,我只猶豫了不到一秒就轉身回了房,開始收拾包袱。
段媛認定我跟他有交情,所以偷拿了我做的桂花糕,想爲自己博條生路。
可不管用。
元鬱一點都不念舊情!
那我也沒必要再去試探找死了。
既然沒法走明路出宮,那我只能另尋他法。
皇宮很大,侍衛巡邏把守就有松有緊。
我知道一條逃跑路線。
成功幾率不大,只有四成。
但我也得試試!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黑,我揹着包袱剛要出門,就被一人抓住了袖子。
林雪瑤一臉驚慌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要走?!」
「帶着我好不好?你帶上我!不然我現在就喊人過來,我們一起死!」
她也被段媛的下場嚇到了。
我恨她誤事。
可事情緊急,又來不及從長計議。
我警告她:「你要是敢拖我後腿,在我死之前,我一定先殺了你。」
林雪瑤不敢說話了,只一個勁兒地點頭。
我沒再搭理她,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趁着天黑悄悄摸了出去。
夜色如墨,濃重得化不開。
我帶着林雪瑤,小心翼翼地在宮殿的陰影裏穿梭。
心跳如擂鼓,每一次腳步聲,甚至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清晰,彷彿能引來無數追兵。
我對這條路的記憶來自三年前,那時這裏偏僻少人,巡邏的侍衛往往敷衍了事,是皇宮防衛網一個不易察覺的縫隙。
可今夜,一切都透着詭異的不安。
越往前走,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就越發強烈。
太安靜了。
連聒噪的蟲鳴都消失了,只有風穿過廊廡的嗚咽。
而遠處本該黑暗的角落,竟然隱約晃動着火把的光暈,還有金屬甲冑摩擦的細微聲響。
我猛地停下腳步,一把將緊跟在我身後的林雪瑤拽進一座假山的凹洞裏。
冰冷潮溼的石頭硌着後背,寒意瞬間竄遍全身。
「怎……怎麼了?」
林雪瑤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我捂住她的嘴,屏息凝神,小心地探出半個頭向外望去。
只見前方通往廢棄宮苑的必經之路上,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區域,此刻竟明火執仗地站了至少兩列侍衛!
他們神情肅穆,按刀而立,將去路堵得嚴嚴實實,連只蒼蠅都飛不過去。
怎麼會這樣?這條路怎麼會突然戒嚴?是巧合,還是……衝我們來的?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心臟瘋狂地向下墜。
林雪瑤也看到了那邊的景象,她倒抽一口冷氣,身體軟了下去,全靠我拉着纔沒癱倒在地。
「回…回去……」
她猛地掙脫我,臉上血色盡褪,「我們回去!會被發現的!會被殺掉的!像姜敏一樣!像段媛一樣!我不跑了!我要回含春殿!」
她語無倫次,對死亡的恐懼壓倒了一切,她轉身就想沿着原路退回,彷彿回到那個華麗的囚籠就能獲得短暫的安全。
「別動!」我低喝,想去拉她。
但已經晚了。
就在她轉身邁出凹洞的瞬間——
「咻!」
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撕裂了死寂的夜幕!
那聲音極快,極厲,帶着冰冷的死亡氣息。
我甚至沒能看清那箭矢的軌跡,只聽到一聲悶響,像是鈍器擊穿了什麼。
林雪瑤的動作驟然定格。
她踉蹌了一下,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截冰冷的金屬箭頭,正正地從她心口的位置穿透出來。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湧出一股血沫。
眼中的驚恐尚未散去,生機卻已急速流逝。
她軟軟地向前倒去,「噗通」一聲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再無生息。
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我大腦一片空白。
我的目光順着箭矢射來的方向猛地抬起。
不遠處的宮牆之上,一道玄色的身影沐浴在清冷月色之下。
他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把巨大的鐵弓,弓弦猶在微微震顫。
是元鬱。
他正垂着眼眸,面無表情地看着下方。
那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波瀾,彷彿剛纔射殺的不過是一隻礙眼的蚊蠅,而非一條鮮活的人命。
他的視線,越過林雪瑤尚且溫熱的屍體,精準地、牢牢地鎖定在了藏在假山陰影裏的我身上。
四目相對。
那一刻,我渾身血液彷彿都被凍僵,連呼吸都停滯了。

-7-
元鬱緩緩放下鐵弓,隨手拋給身後的侍衛。
他一步步從宮牆的陰影裏走下,最終停在我面前,離我只有一步之遙。
我僵在原地,連指尖都無法動彈。
出乎意料的是,他似乎心情不錯。
脣角甚至噙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與他方纔挽弓殺人的冷戾判若兩人。
他微微俯身,靠近我,聲音低沉,帶着一種近乎玩味的探究:
「你認得一個叫阿絮的宮女嗎?」
我的心猛地一縮。
怎麼會不認識?
阿絮……那是我上一次穿越時,在這裏使用的名字。
見我不答,他並不惱怒,反而笑了一聲。
他直起身,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彷彿只是在回憶一件有趣的往事。
「她啊,曾經信誓旦旦地告訴朕,說發現了一條絕密的、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溜出皇宮的路,她說,哪天要是在皇宮混不下去了,就帶我一塊離開,可惜……她食言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圍那些森嚴的守衛,語氣輕快,「所以朕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把她說的那條路,裏裏外外,堵得嚴嚴實實,重兵把守,一隻老鼠都別想鑽出去。」
我愕然抬頭。
元鬱再次將目光聚焦在我臉上,那深邃的眼底翻湧着我看不懂的情緒,有懷念,有審視,還有一絲……瘋狂。
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對我說道:
「好久不見了,阿絮。」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開。
他認出來了?他怎麼可能認出來?這具身體,這張臉,和過去的阿絮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
我裝傻:「陛下何意?奴婢聽不明白。」
不等我做出任何反應,他已經失去了敘舊的耐心,揮了揮手。
「帶走吧,輕點,別嚇到她。」
兩名侍衛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我。
我沒有任何掙扎的餘地,像個木偶一樣被他們帶着,離開了這片瀰漫着血腥氣的死亡之地。
養心殿內。
元鬱沒有殺我,也沒有嚴刑逼問,只是用一種複雜難辨的目光看了我許久。
就在我有些支撐不住時,他似乎累了,或者是覺得無趣了,揮揮手讓我去偏殿休息。
我如蒙大赦,剛要退下。
就聽他一聲極輕的呢喃:「你就這麼怕我?」
我頭皮發麻,裝作沒聽見,快步離開。
一夜無眠,在極度恐懼和混亂的思緒中捱到了天明。
第二天清晨,聖旨直達含春殿。
總管太監親自前來,臉上帶着諂媚的笑容,尖細的嗓音高高響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秀女宋氏,性資敏慧,柔嘉淑順,深得朕心,特冊封爲貴人,賜居『攬月宮』。欽此——」
我跪在地上接旨,手心全是冷汗。
攬月宮?
那是離養心殿極近的一處宮苑,華麗非常。
我成了宋貴人。
從一個隨時可能被處死的秀女,一躍成爲後宮新晉的貴人,擁有了獨立且富麗堂皇的宮殿。
段媛在地牢生不如死,姜敏和林雪瑤變成了冰冷的屍ŧŭ̀ₒ體,而我,卻得到了「恩寵」,成了「貴人」。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將我淹沒。
元鬱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留我在身邊,就像留下一個昭示着他晦暗過去的活標本,一個隨時可以捏碎的解悶玩物。
住進攬月宮的第一天,我在前所未有的奢華和四面八方的窺探目光中,坐立難安。

-8-
住進攬月宮的頭幾天,我如同驚弓之鳥,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我冷汗涔涔。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日子平靜得詭異。
宮人們恭敬有加,喫穿用度皆是上乘。
元鬱沒有再來,但養心殿的賞賜卻時不時送來。
有時是民間新巧的機關玩具,有時是番邦進貢的奇異寶石,更多的時候,是各式各樣精緻美味的點心。
我緊繃的神經一點點鬆懈下來,至少能在攬月宮裏睡個安穩覺了。
後來,元鬱開始過來。
總是在傍晚時分,夕陽將天空染成暖橙色的時候。
他不讓人通傳,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嚇我一跳。
他從不提侍寢的事,只是讓我陪他用膳。
飯菜擺在我院子裏的石桌上,他就安靜地喫,偶爾問我一兩句「合不合口味」、「住得慣不慣」,語氣平淡得像尋常人家的問候。
喫完飯,他有時會在我院中的躺椅上歇一會兒,看着宮人點亮廊下的燈籠,什麼也不說。
我就在旁邊站着,或遠遠坐着,氣氛有種奇怪的平和。
時間久了,我甚至生出一種錯覺,彷彿那個一箭射殺林雪瑤、那個陰沉難測的暴君,和眼前這個安靜喫飯、偶爾看着星空出神的男人,不是同一個人。
戒心,在日復一日的平淡中,被慢慢磨去了一些。
直到那天。
他又來了,晚膳用罷,他忽然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會下廚嗎?」
我強作鎮定:「回陛下,略懂一二,比不得御膳房的師傅。」
「無妨,」他淡淡道,「去做一份桂花糕來朕嚐嚐。」
我無法拒絕。
當我將一盤形狀算不上完美的桂花糕捧到元鬱面前時,他拿起一塊,仔細看了看,然後咬了一小口。
他咀嚼得很慢,然後微微蹙了下眉。
「太甜了。」
他放下剩下的半塊,語氣平淡:「膩得慌,沒以前做的好喫了。」
或許是連日來的「平和」麻痹了我,或許是他那嫌棄的語氣像極了當年挑三揀四的「小鬱子」,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反駁:
「不可能!糖量和步驟都和以前一模一樣……」
話一出口,我就僵住了。
院子裏安靜得可怕,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我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然後,我聽到了一聲低笑。
那笑聲由低到高,帶着一種近乎愉悅的、終於得償所願的暢快。
元鬱笑了,笑得肩膀都微微顫動。
他笑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止住。他站起身,靠近身體僵硬的我,用一種帶着得意和戲謔的語氣說道:
「看,狐狸尾巴,這不就露出來了?」
我張了張嘴,連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元鬱語氣輕鬆:「阿絮,你看,你跟以前一樣,還是那麼傻。」
是啊,傻。
他隨便一詐,就把我詐出來了。
「跟朕說說,」他重新坐回椅子裏,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知道,瞞不過去了。
於是被迫艱難地承認了那個荒誕離奇的事實——我是阿絮,又不完全是阿絮。
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卻又曾在這個世界的皇宮裏,與他還只是「小鬱子」的時候,度過了三年相互取暖的時光。
這個故事荒誕,卻也很短暫。
我說完後,元鬱點點頭:「說完了?」
「完了。」
他神態輕鬆地伸了一個懶腰:「那朕走了,明日一早還要上朝。」
我有些驚訝:「你就這麼信了?」
「是啊。」
他看着我:「阿絮從沒有騙過我,不是嗎?」

-9-
坦白身份之後,元鬱對我的態度一如既往。
我們的相處,彷彿回到了在冷宮的那三年。
有時候我甚至在想,整天好喫好喝的,還沒人欺負我,那我在這皇宮陪着他,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宮人們都在傳,陛下近日好像沒那麼殘暴嗜殺了。
「尤其是剛從攬月宮出來,有人還瞧見陛下笑了呢。」
「還有,有個小太監太緊張,不小心弄灑了茶水,宋貴人隨口說了一句話,陛下居然就沒再責罰他。」
「宋貴人獨得恩寵。」
這些話在宮人中越傳越廣。
在攬月宮當差的宮人們也對我越來越殷勤。
某一天,一個宮女驚慌失措地跪在了我面前。
「求娘娘救命!」
她哭得眼睛通紅:「奴婢有一姐妹在御書房當差,因一時不察惹了陛下不快,眼看着就要被拖下去杖斃了,求娘娘救她一命吧。」
我愣了一下:「所以……她到底犯了什麼錯?」
宮女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就是一些粗心導致的小事……」
說話間,有人來報,總管太監又來送東西了。
我想了想,出去尋了他。
狀似無意地問到了那個闖禍的宮女。
總管太監冷哼一聲:「那是個不長眼也不長心的,在陛下面前伺候,竟也敢生出別的心思,她替鳳棲宮那位做事,真以爲陛下不知道?」
哦,我瞭然了。
那宮女被太后收買,成了太后安插在陛下身邊的眼線。
那就是她自己作死了。
送走總管太監,我命人把那求情的宮女送出去。
這忙我幫不了。
在宮裏當差,最重要也最基礎的不過忠心二字。
她連這個都做不到,誰能救她?
而且。
我自己都不見得有多安全呢……
但經此事,我也知道了,元鬱與當今太后關係緊張並非空穴來風。
宮裏有傳言,齊貴人當初在冷宮自縊其實另有隱情……
元鬱傍晚來時,看出我心不在焉。
他順着我的視線看過去。
看到了自己衣襬上那淺淺的血跡。
不動聲色地遮了一下,他將桌子上的點心推到我面前:「御膳房新做的,嚐嚐。」
我的注意力被那模樣精緻的點心吸引過去。
它長得有點像壽糕,又加了兩層,上面點綴着鮮豔的雕花。
正打量時,天空突然一聲巨響。
我嚇了一跳,抬頭看去。
煙花在空中絢麗綻放。
「如果朕沒記錯,今天是你的生辰。」他說,「朕沒見過你曾說的生日蛋糕,但憑着你的描述,讓御膳房的人試着做了一個。」
我怔住了,搭在桌上的手指蜷縮了一下。
生辰?
我自己都快忘了。
穿越兩個世界,掙扎求生,誰還會記得這種日子?
可他卻記得。
記得我多年前在冷宮牆角,一邊分他饅頭,一邊絮絮叨叨說起家鄉時,隨口提過的「生日蛋糕」。
煙花還在夜空中次第綻放,絢爛的光芒映亮他深邃的眼眸,那裏面似乎有某種我從未見過的、小心翼翼的溫柔。
一股酸澀猛地衝上我的鼻腔,眼眶瞬間就熱了。
我慌忙低下頭,掩飾性地咬了一大口那個所謂的「蛋糕」。
口感很奇怪,不像蛋糕那麼鬆軟,甜得發膩,雕花大概是糖做的,硬得硌牙。
只是好看,但一點也不好喫。
但我還是一口一口,認真地把它全部喫完了。
喉嚨被甜膩和莫名的情緒堵得發疼。
「謝謝……」我的聲音有些啞,「很好喫。」
元鬱看着我,嘴角微微彎了一下。
他遞給我一張帕子,迎上我茫然的視線,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我趕緊接過,在自己嘴巴上隨意擦了幾下。
臉頰有些發熱。
元鬱等我擦完,慢慢站起身,語氣恢復平靜:「喫完了?那就跟朕去個地方。」
我還沒從剛纔的情緒裏完全抽離,下意識起身跟着他。
他沒有帶隨從,只提了一盞宮燈,領着我走在越來越偏僻的宮道上。
周圍的空氣漸漸變得陰冷潮溼,還夾雜着一股若有似無的鐵鏽和腐敗的氣味。
我心頭一跳,隱隱猜到了這是去哪裏。
最終,我們停在一扇沉重的鐵門前。
守門的獄卒見到他,無聲地跪下行禮,然後迅速打開了門。
陰森晦暗的地牢通道出現在眼前。
元鬱步履未停,徑直走向最深處的一間牢房。
他示意獄卒打開牢門。
濃重的血腥味和惡臭撲面而來,我胃裏一陣翻騰,下意識地捂住了口鼻。
牢房角落裏,一團黑影動了一下。
那幾乎不能稱之爲一個人了。
她衣衫襤褸,渾身佈滿污血和傷痕,頭髮髒污地黏在臉上,露出的皮膚幾乎沒有一塊完好。
她像一攤爛泥一樣癱在那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她還活着。
聽到動靜,她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起頭。
亂髮之下,露出一張腫脹變形、但依稀能辨認出輪廓的臉。
是段媛。
她的眼神起初是空洞麻木的,但在看清是我之後,那空洞瞬間被極致的恐懼和絕望填滿。
她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索命的無常,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掙扎着想朝我爬來,卻被沉重的鐐銬絆住,只能徒勞地伸出一隻污黑腫脹、指甲外翻的手。
「宋……宋霧……」
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充滿了血沫,「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讓我死……」
「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欺負你,是我該死,我求求你,殺了我!」
她反覆地、用盡最後力氣地哀求着。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元鬱站在我身側,聲音平靜無波,彷彿在談論天氣:「她當初怎麼欺負你的,朕便讓人十倍百倍地還給她了。」
我怔愣:「你怎麼知道……」
「第一個秀女,叫什麼來着?」他想了想,「哦,姜敏,她不經嚇的,隨便一問,就全都問出來了。」
所以他對我的過去,瞭如指掌。
所以他留了段媛一條命。
是爲了讓我親手報復回來。
他側過頭看我,昏暗的光線下,他的側臉輪廓顯得有些冷硬。
「現在,」他頓了頓,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告訴朕,你想怎麼處置她?是繼續留着,還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段媛的哀求聲變得更加淒厲尖銳,她拼命地磕頭,額頭撞在冰冷骯髒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殺了我!宋霧!給我個痛快!求你了!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看着她。
看着這個曾經高高在上、將我踩進泥濘裏、肆意玩弄我的人生、連畢業都不肯放過我的霸凌者。
看着她此刻像蛆蟲一樣在地上扭曲哀求,只求一死。
心中沒有想象中的快意,也沒有憐憫,只有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虛和荒謬。
我沉默了很久。
地牢裏只剩下段媛絕望的嗚咽和鐐銬的碰撞聲。
最終,我抬起頭,看向元鬱,聲音乾澀而平靜:
「讓她死吧。」
元鬱似乎並不意外,只是淡淡地點了下頭,彷彿我只是決定踩死一隻螞蟻。
他甚至連眼神都沒給旁邊的獄卒一個,只是極其輕微地抬了下手指。
獄卒立刻領會,面無表情地走上前。
段媛在這一刻,眼中竟然迸發出一種近乎感激的、解脫的光芒。
我沒有再看下去,轉身走出了牢房。
身後,傳來一聲極其短暫的、被什麼東西強行扼斷的悶響,以及鎖鏈最後一聲清脆的落地聲。
然後,一切歸於死寂。
走出地牢,深夜的冷風撲面而來,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卻依然覺得胸腔窒悶得厲害。
元鬱跟在我身後,將那盞昏黃的宮燈遞到我手裏。
「大仇得報,不開心嗎?」他問,語氣裏帶着一絲疑惑。
我看着宮燈跳躍的火苗,許久,才輕輕搖了搖頭。
「不知道。」我老實回答,「只是覺得……沒什麼意思。」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抬手,極其自然地用指尖揩去我不知何時滑落到腮邊的一滴冰涼的淚。
「那就別想了。」
他的動作很輕,指尖帶着一絲夜風的涼意。
「以後有朕在,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抬頭看他,宮燈的光暈柔和了他過於鋒利的輪廓,那雙總是盛滿陰鷙和莫測的眼眸裏,此刻映着小小的我,和一點點微弱的光。
我的心,在這一片狼藉和血腥之後,忽然難以抑制地、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這個人,是人人畏懼的暴君。
這個人,作惡多端,殺人如麻。
可是,他也是唯一一個記得我生日的人。
會給我做蛋糕。
會記得我曾受過的苦難,還想着幫我討回來的人。
但他對我好,我就也想對他好。
在這一刻,我心裏突然湧出了一個念頭。
一個可怕的念頭。
如果說,他註定不得好死。
那在他尚且還算平靜的人生裏,我想陪着他。
直至最後。
同他一起墜入十八層地獄。
我這人自私,從不是什麼聖人。

-10-
成爲宋貴人的第二年,太后終於忍不住,找上了我。
她命人把我引到了湖心亭。
湖心亭四面環水,只有一條九曲迴廊相通,是個極其僻靜且便於談話的地方。
太后並未穿着繁複的宮裝,只一身素雅的常服,頭上簪着簡單的玉簪。
她屏退了左右,亭中只剩下我與她兩人。
「宋貴人,在宮裏可還習慣?」她開口,聲音柔和,帶着關切,「哀家聽聞,陛下對你……頗爲不同。」
我垂着眼,謹慎地回答:「勞太后娘娘掛心,一切都好。」
太后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裏充滿了無奈與憐憫:「孩子,在哀家面前,不必強裝。這宮牆之內,誰人不知陛下性情……他待你特別,未必是福。哀家聽說,你身邊伺候的人,皆是陛下親自挑選,一舉一動,皆在他的掌控之下,與囚禁何異?」
我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她說得沒錯,攬月宮看似風光,實則處處都是元鬱的眼線。
我享受着他給予的庇護和特殊,自然也生活在無處不在的監視之下。
ťü²但我又不在乎。
「哀家不忍看你年紀輕輕,便困死在這金絲籠裏。」太后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你若想離開,哀家可以幫你。」
我愣了愣,抬頭看向她。
太后的眼神慈愛而真誠,彷彿真的只是一位心疼晚輩的長者。
但我沒有錯過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精光和算計。
能在先帝后宮屹立不倒併成爲太后的女人,怎麼可能僅僅因爲「不忍心」就冒險幫助一個皇帝的「寵妃」出逃?
這太反常了。
「太后娘娘爲何要幫臣妾?」
我直接問道,目光緊緊鎖住她的表情。
太后似乎早已料到我會這麼問,她臉上浮現出哀痛與恐懼交織的神情,彷彿想起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情。
「因爲……陛下他,並非世人眼中那般簡單。」她聲音微顫,身體也似乎因爲恐懼而輕輕發抖,「他……他是個魔鬼。」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湊近我,用幾乎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氣音說道:「你以爲齊貴人真是死於意外嗎?不……不是的。」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當年,是元鬱……是他親手放火燒死了自己的生母齊貴人!」
我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太后眼中含淚,卻又帶着徹骨的寒意:「他以此事博取先帝的同情與憐愛,又故意裝病在牀,引得先帝前去探望……這才『偶然』看到了他早已準備好、放在書桌上的那篇《治水策》……從此,他才真正進入了先帝的視線,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個位置。」
她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入我的腦海。
太后仔細觀察着我的反應,見我臉色煞白,顯然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她滿意地繼續道:「這樣一個連生身母親都能狠心殺害的人,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當年,他弒母時還被一名喚阿絮的宮女目睹,他亦將其殘忍滅口,當年他不過十七歲,就已滿手血腥。」
我愣了一下,有些錯愕地看了她一眼。
至此,便能確定,她在說謊。
「孩子,你留在他身邊,今日得寵,明日就可能粉身碎骨!哀家實在是……不忍心再看悲劇重演。」
她說着,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白玉瓷瓶,塞進我冰涼的手裏。
「這瓶中的藥,無色無味,只需少量加入茶水中,便可讓他陷入沉沉睡夢,至少六個時辰不會醒來。」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語氣急切而真誠,「只有趁他昏睡,你纔有機會拿到他隨身攜帶、可通行宮禁的腰牌,哀家安排的人才能在宮外接應你,送你離開這是非之地!」
「太后娘娘……我……我需要想想……」
我聲音發顫,顯得六神無主。
太后寬容地點點頭,拍拍我的手背:「好孩子,哀家知道這事突然,你且回去好好思量。但切記,機會稍縱即逝,早做決斷。爲了你自己的性命着想。」
她說完,不再多言,轉身緩緩離開了湖心亭。
我獨自站在亭中,湖風吹來,卻吹不散心頭的冰冷和迷霧。
手中的白玉瓷瓶,像一塊烙鐵,燙得我手心發痛。

-11-
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了我第一次穿越到這裏的第三年。
我夜裏被野貓驚醒,發現外面雷電交加,暴雨將至。
我想起了小鬱子,他曾說他住的房子有些漏雨,我怕他被淋到生病,於是起牀去尋他,準備讓他先來我這裏湊合一晚。
可來到翠翎軒,我看到了沖天的火光。
有一道黑影跌跌撞撞跑向我,而他的身後,跟着許多禁軍。
我對元鬱太熟悉了,熟悉到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形。
我不知道他犯了什麼罪,只下意識想救我在這裏唯一的朋友。
於是我推了他一把:「往那邊跑!」
而我,則引着一部分禁軍去了相反的方向。
那晚,我跑得沒了力氣。
最後被一箭射中小腿,跌入了一旁的荷花池裏。
沒人來救我。
禁軍見追錯了人,便調轉了方向。
我就那樣一點一點沉入了池底。
再睜眼時,就又穿越回自己的世界了……
一夢驚醒。
我就再沒睡着。
太后說,阿絮是被元鬱滅口的。
可我是怎麼死的,我自己還不清楚嗎?
至於她的其他話,我分不出真假……
在天剛矇矇亮時,房門被人輕輕推開。
有人帶着一身冷氣進來。
我輕輕睜開眼睛,看着元鬱站在燭火旁,將手烘得暖和了,才輕手輕腳地轉身過來。
光線昏暗,他沒注意到我醒了。
他輕輕掀開我被子一角,正要上來,一抬頭,跟我對視個正着。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君王,竟然也會露出羞赧的神情。
只是一瞬,就平靜下來。
極其自然地鑽進了我的被子。
「朕看了一夜的奏摺,有點累,來你這歇歇。」
「你的養心殿沒牀嗎?」
「睡不着,太空了。」他又湊近了我一些,手搭在了我的腰上:「阿絮,你這裏暖和。」
怪不得我前些日子總覺得夜裏睡覺怪擠的。
看元鬱這熟稔的樣子,怕是不知道偷偷來過多少次了。
他看起來確實很累,我便沒再說話,任由他這般抱着我。
可他也沒睡着。
「阿絮,你有心事。」
這般篤定。
我猶豫了好久,終於忍不住翻身坐了起來。
「我想問你一件事。」
元鬱閉着眼睛:「你問。」
「當年,齊貴人是怎麼死的?」
元鬱沉默了好久,搭在我腰側的手一直未動。
就在我以爲他已經睡着時,我聽見他說話了。
「母妃是自殺的。那夜,她突然清醒過來,自己用燭火點燃了帷幔。」
「我想救她的,可她不願意跟我出來。」
元鬱一閉上眼,就能回想出當年的情景。
母妃站在一片火海里。
臉上是他很久沒見過的,平和的笑容。
她說她解脫了。
她說,她終於能逃離這座喫人的皇宮了。
元鬱的額頭輕輕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阿絮,太后跟你說什麼了?」
我不驚訝他知道我見過太后。
本來,我也沒想瞞他。
「她說,可以幫我離開。」
「你想離開嗎?」
「不想。」
元鬱愣了愣:「爲什麼?」
「因爲除了你,沒人在乎我。」
元鬱勾了勾脣:「朕如今還是皇帝,還手握權勢,若你想,朕可以尋遍能人異士,送你回你自己的世界。」
「即使這樣,也不願離開嗎?」
我沉默下來。
元鬱搭在我腰間的手漸漸抽離。
下一秒,我鑽進被子裏,翻身回抱住了他。
「元鬱,我從小就是個孤兒。」
「被人資助着長大,讀書,我所處的那個世界,說是人人平等,可也是人人不等的。」
「我在那裏,依舊受人白眼,被人欺負,我沒什麼捨不得的。」
「可是這裏,我有點捨不得你。」
「當年的小鬱子護着我,現在的陛下也護着我,我又不是白眼狼,知道誰對我好。」
我吸了吸鼻子,把臉往他胳膊上蹭了蹭。
「所以,別趕我走。」
元鬱的身體有些僵硬。
他緩緩抬手,在我的腦袋上摸了摸。
聲音有些發緊。
「朕,可以護着你,可是阿絮,你有沒Ţṻ²有什麼可以報答朕的呢?」
我想了想,鄭重道:「我攬月宮的牀以後分你一半。」
元鬱笑了:「好。」
「這就夠了。」
元鬱身上的味道很好聞。
我聞着這味道,沒過多久就陷入沉睡。
迷迷糊糊中,額頭感受到一片溫熱。
彷彿又聽見了一聲輕嘆:「阿絮,記得等我。」

-12-
醒來後,天光大亮。
而我,正處在出城的馬車上。
我緩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一把掀開車簾,看到了車伕的臉。
總管太監趕着馬車:「娘娘醒了?快些進車裏,別摔着了。」
我猛地抓住車窗ƭûₙ邊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這是哪裏?我要回去!」
總管太監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過臉:「娘娘,陛下有旨,務必送您出城,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安全?宮裏到底怎麼了?」
我的心跳得厲害,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攫住我。
「陛下昨晚還好好的!」
馬車速度未減,顛簸在宮外的土路上。
總管太監沉默了片刻,終於嘆了口氣,聲音壓得很低,彷彿怕被風聽了去:「娘娘,宮裏……要變天了。太后與陛下之間,積怨已深,如今已是圖窮匕見之時。您留在宮中,陛下難免分心,太后也必定會拿您做文章,屆時刀劍無眼,陛下怕護不住您周全。」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積怨?因爲齊貴人之死?」
總管太監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譏誚:「齊貴人之死,不過是冰山一角。娘娘,您可知太后爲何那般忌憚陛下,又爲何處心積慮想要除掉陛下?」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
「太后娘娘……她看着慈眉善目,母儀天下,可這宮牆之內,誰的手又是真正乾淨的呢?」
他的聲音裏帶着深深的厭惡,「當年,齊貴人未入宮前,在江南老家是有一位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婿的。兩人青梅竹馬,只待婚期。」
我屏住了呼吸。
「可先帝一次南巡,偶然見到了齊貴人的容貌,驚爲天人,當即就要納入宮中。當時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她看出了先帝的心思,爲了成就自己『寬容大度、主動爲君分憂』的賢名,親自出面,對齊家威逼利誘……」
總管太監的聲音冷了下去:「齊家雖是小官,卻也清流,起初不願女兒入宮爲妃,更不願毀約。是太后,她許以高官厚祿,又以齊家全族前程相脅……最終,是太后親手將齊貴人送到了先帝的龍牀上。」
我聽得渾身發冷。
「可這還不夠。」總管太監的語氣愈發冰冷,「齊貴人入宮後,因其容貌性情確實得了先帝一段時間寵愛,太后便又坐不住了。她怎能容忍有人威脅她的地位?於是暗中設計,栽贓陷害,讓齊貴人觸怒龍顏,最終被打入冷宮,鬱郁終生。」
我想到元鬱昨夜那句輕描淡寫的「母妃是自殺的」。
想到那場大火背後該是何等的絕望,才能讓一個母親選擇用那種方式離開自己的孩子。
看似慈悲的太后是這一切不幸的幕後推手。
「陛下他……從小就知道這些?」
我的聲音有些發抖。
「陛下聰慧,又在冷宮那等地方長大,看盡世態炎涼,人心鬼蜮。他很小的時候,就隱約查到了真相。」
總管太監嘆息道,「這些年來,陛下與太后表面母慈子孝,暗地裏早已勢同水火。太后母家勢大,盤根錯節,把持朝政多年。陛下登基後,隱忍不發,一點點佈局,暗中收集罪證,拔除黨羽……」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無奈和憤懣:「太后一族豈會坐以待斃?他們見陛下羽翼漸豐,便開始不擇手段地反擊。」
「一方面在朝堂上給陛下使絆子,另一方面……便是大肆散佈陛下暴虐無道、殘害忠良、喜怒無常的言論,將許多莫須有的罪名強加於陛下身上,敗壞陛下的名聲,讓天下百姓畏懼、唾棄陛下!」
我恍然大悟。
原來那些關於暴君的可怕傳聞,其中竟有這麼多是太后一黨的刻意抹黑!
元鬱的狠戾或許是真,但他絕非無緣無故濫殺之人。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清理這座腐朽宮殿裏的蛀蟲和仇敵。
「陛下他……獨自一人面對這些……」
我的心像是被針扎一樣細細密密地疼。
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是啊。」總管太監的聲音裏充滿了感慨,「陛下很不容易。所以娘娘,陛下讓您離開,是保護您。這場風暴,陛下籌劃已久,絕不能有失,也不能讓您成爲他的軟肋。」
馬車還在疾馳,離皇宮越來越遠。
我回頭望去,那巍峨的宮牆在晨曦中顯得格外肅穆,也格外壓抑。
那裏正在進行着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
而元鬱,把我推了出來,他自己卻留在那風暴中心。
我想回去陪着他。
無論輸贏,無論生死。
可理智告訴我不能。
我回去了,只能成爲他的軟肋,會拖他後腿。
有些無力地放下車簾,我輕聲道:「那就,有勞公公了。」

-13-
總管太監把我送到京郊的一座隱祕莊子上後,就又重新帶人回了宮。
他對元鬱,是真的忠心。
我在這裏,不常能聽見外界的聲音。
只是偶爾有貨郎從院門口路過。
他們感嘆:「不知道爲什麼,近日進城查得又嚴了些。」
「京城不知道怎麼了,那些貴人們都不出來了。」
「聽說太后壽辰要到了,不少親王都進城了,還有一些將軍也被召回來了。」
「唉,最近還是少出門的好!」
聽着他們的三言兩語,我猜測着外面的形勢。
不可抑制地,總能想起元鬱。
他最近怎麼樣?
還是看摺子看到半夜嗎?
他夜裏還經常頭痛到睡不着覺嗎?
他……還安全嗎?
見我心不在焉,一旁灑掃的大嬸打趣我:「姑娘這是在想心上人吧?」
爲了安全考慮,我的身份在這裏是保密的。
莊子上的下人都是現買的,不知道我的來歷。
我笑了笑:「是啊,在想他。」
大嬸哈哈大笑:「姑娘倒是一點都不扭捏。」
「喜歡一個人,想念一個人,又不是什麼醜事,何須扭捏。」
我抬頭看着天空。
烏雲不知道什麼時候慢慢匯聚了起來。
陰沉沉一片。
夜裏,我睡得並不安穩,心裏總像是壓着一塊石頭。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和驚慌的喊叫將我驚醒。
「姑娘!姑娘快醒醒!不好了!」
是大嬸的聲音,帶着恐懼。
我猛地坐起身:「怎麼了?」
我剛打開門,大嬸就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臉色煞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打、打仗了!外面全是兵!見人就砍!快!快跟我來!」
她力氣極大,幾乎是拖着我往外跑。
院子裏其他下人也都被驚醒了,亂作一團,女人的尖叫、男人驚恐的呼喊混雜在一起。
遠處,隱隱傳來沉悶如雷的馬蹄聲,兵刃相交的刺耳銳響,還有模糊卻充滿殺意的吶喊聲,正由遠及近,如同潮水般湧來!
火光在遠處的天際閃爍,映紅了半邊夜空。
「快!進地窖!都進去!」
管家還算鎮定,指揮着衆人掀開院子裏一個隱蔽的入口。
大嬸拉着我,跟着人羣踉踉蹌蹌地鑽進了陰冷潮溼的地窖。
裏面擠滿了人,空氣污濁。
地窖門被從外面關上,最後一絲光線消失,只剩下黑暗中壓抑的喘息和啜泣。
「怎麼回事啊?怎麼突然就打起來了?」
「是不是……是不是宮裏那位暴君……又殺了什麼大人物,惹得天怒人怨了?」
一個顫抖的聲音猜測道。
「肯定是!聽說他殺人不眨眼,連太后都敢頂撞!肯定是遭了報應了!」
「唉,這可怎麼辦啊……我們會不會死在這裏……」
聽着他們的話,我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不是的!」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殺的都是該殺之人!是那些先害了他、欺辱了他的人!他若真是毫無緣由的暴君,你們以爲這天下還能有如今的太平嗎?早該烽煙四起了!」
地窖裏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向我這個方向。
「姑娘……你、你怎麼知道……」
大嬸的聲音帶着疑惑。
我哽住了,無法解釋我和元鬱的關係,只能固執地重複:「我就是知道,他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外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馬蹄聲似乎就從地窖頂上踏過,震得泥土簌簌落下。
喊殺聲、慘叫聲不絕於耳。
我緊緊抱住膝蓋,將臉埋進去,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
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
元鬱……元鬱你在哪裏?
你安全嗎?
你千萬不能有事……
你說過讓我等你的……
我在心裏一遍遍地祈禱,恐懼和擔憂像藤蔓一樣纏繞着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這一夜,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我們在地窖裏擔驚受怕地躲到了天亮。
外面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只剩下一種死寂般的安靜,偶爾傳來一兩聲零星的哭喊。
又等了許久,確認外面似乎真的安全了,管家才小心翼翼地推開地窖的門。
刺眼的陽光照射進來,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
我們互相攙扶着爬出地窖。
眼前的景象讓我們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莊子外的街道上一片狼藉,散落着破損的兵器、旗幟,還有暗紅色的、已經乾涸的血跡。
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倖存的百姓們面如土色,眼神空洞地在廢墟中尋找着什麼。
這時,一隊穿着不同制式盔甲的士兵跑過,一邊跑一邊高聲喊着:「太后娘娘薨了!陛下……陛下也薨了!逆黨已被安親王平定!所有人等,各自歸家,不得外出喧譁!」
這個消息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開。
太后……陛下……薨了?
元鬱……死了?
不……不可能!
我踉蹌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幸好旁邊的大嬸扶住了我。
「姑娘!你沒事吧?」
我什麼也聽不見了,整個世界的聲音都離我遠去。
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模糊了我的視線。
他死了?
那個會給我做蛋糕、會記得我生日、會笨拙地安慰我、會偷偷爬上我的牀說「這裏暖和」的元鬱……死了?
他說以後有他在,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我。
他說:「阿絮,記得等我。」
他食言了?
巨大的悲痛瞬間將我淹沒,我推開大嬸,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回到那小院子的。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一天一夜。
在第三天清晨推開了房門。
我找出一件元鬱曾經落在我這裏的舊衣。
在院子後的山坡上,用手一點點挖開泥土,給他立了一個衣冠冢。
沒有墓碑,我只找了一塊粗糙的木牌,卻不知道該如何下筆。
最終,我只是跪在那小小的土堆前,眼淚一滴滴砸進泥土裏。
「元鬱……你這個騙子……」
我聲音沙啞,帶着哭腔,「你說過不會騙我的……你說過讓我等你的……」
「騙子!騙子!」
巨大的悲傷和空虛吞噬了我,我伏在那冰冷的土堆上,哭得不能自已。
下一瞬,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着一絲無奈和極輕的笑意,在我身後響起:
「朕何時騙過你?」
我的哭聲戛然而止。
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
我甚至不敢回頭,生怕這只是我過度悲傷產生的幻覺。
直到一雙溫暖的手從後面輕輕扶住我的肩膀,將我轉過身來。
晨曦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晰而熟悉的輪廓。
元鬱就站在我面前,身上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臉上甚至還沾着一點泥土,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裏面盛着細碎的笑意和不易察覺的疲憊。
我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嘴脣顫抖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抬手,用指腹輕輕揩去我臉上的淚痕,動作溫柔。
「不過是假死脫身的一場戲罷了。」
他低聲解釋,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太后和她那幾個擁兵自重的兄弟子侄,昨夜一併解決了。只是動靜鬧得大了些,嚇到你了。」
他頓了頓,看向那個簡陋的衣冠冢,嘴角彎了彎:「倒是難爲你,還給我立了個墳。」
我這才猛地回過神,巨大的驚喜和後怕交織在一起,讓我忍不住抬手捶了他一下:「你……你混蛋!」
差點以爲真的失去他了!
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我現在想起來都渾身發冷。
他任由我捶打,順勢將我輕輕ṭú₈擁入懷中。
他的懷抱帶着夜露的微涼。
「好了,沒事了。」他在我耳邊低語,聲音沉穩而令人心安,「太后一黨根基已傷,剩下的小魚小蝦,安親王會處理乾淨。」
我從他懷裏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他:「安親王?」
「嗯。」元鬱點了點頭,目光望向皇城的方向,語氣平靜,「他是皇叔祖一脈,爲人聰明正直,心繫百姓,早年因不滿太后一族專權,自請去了封地。這皇位,他比我更適合。」
他收回目光,低頭看着我,眼中帶着一種釋然和淡淡的嚮往:「阿絮,我不是個好皇帝,我手段酷烈,樹敵太多,留下來,於國於民都非幸事。如今這樣,很好。」
他輕輕擁緊我,像是擁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寶。
「從今往後,我不再是皇帝,只是元鬱。你說過,你的牀分我一半,這話可還作數?」
我看着他,看着這個褪去了帝王光環,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的男人。
我用力地點點頭,緊緊回抱住他。
「作數,永遠都作數。」
14(後記)
幾日後,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悄然駛離了京郊莊子。
元鬱改名換姓,如今叫袁喻了。
我和他,還有扮作老僕的總管太監——如今該叫袁管家了,一同踏上了南下的路。
一路舟車勞頓,但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元鬱卸下了所有重擔,彷彿真的只是一個陪伴妻子出遊的尋常丈夫。
江南水鄉,果然如畫一般。
我們的新家坐落在一處靜謐的湖畔,白牆黛瓦,庭院深深。
元鬱早就準備好了一切,宅子寬敞雅緻,僕役不多卻都規矩本分,見到我們只恭敬地稱「老爺」、「夫人」。
袁管家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他彷彿天生就該是個大管家,嚴肅中透着精明,將內外事務處理得妥妥帖帖。
元鬱比以前愛笑了很多。
日子平靜充實。
有時,他在書房裏看書,一看就是一下午。
有時,他會拉着我在庭院裏散步,指着新移栽的花草,向我邀功。
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單純地陪着我。
我在小廚房裏研究江南的點心,他就倚在門邊看着,偶爾被我塞一塊剛出爐的、或許甜了或許淡了的糕點,然後認真地給出評價。
「比以前有進步。」
他每次都會這麼說,眼裏帶着笑。
我們像世間最普通的夫妻一樣,會上街市逛逛。
也會在細雨濛濛時,共撐一把油紙傘,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聽着遠處傳來的隱約吳儂軟語。
沒有人知道我們是誰,街坊鄰居只道是新搬來了一對姓袁的年輕夫婦。
家境殷實,感情甚篤,郎才女貌,真是般配。
偶爾,能從過往商旅或新來的邸報上聽到一些京城的消息。
安親王順利登基,改元「永靖」。新帝勤政愛民,大力革除前朝積弊,太后一黨的殘餘勢力被陸續肅清,朝野氣象一新。
民間皆贊新帝仁德,Ṱũ₂同時也偶爾會提及那位「遇刺身亡」的暴戾先帝,言語間多是唏噓或畏懼,但已漸漸無人再深究。
每當這時,元鬱總是聽着,面色平靜,無波無瀾,彷彿那真的已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人的故事了。
只有一次,夜裏我醒來,發現他不在身邊。
尋出去,看見他獨自一人站在庭院中,負手望着北方星空,身影顯得有些寂寥。
我默默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寬闊的後背上。
他身體微微一頓,隨即放鬆下來,覆蓋住我環在他腰間的手。
「都過去了。」我輕聲道。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轉過身將我擁入懷中,下巴輕輕抵着我的發頂,「只是偶爾會想起……但現在這樣,很好。」
他的聲音裏帶着釋然和滿足。
是的,很好。
沒有陰謀算計,沒有血腥殺戮。
袁管家有時會看着我們,看着他家老爺笨拙地試圖給夫人簪花。
看着夫人毫無形象地拉着老爺在院子裏嘗她新做的、奇奇怪怪的點心。
他那張總是嚴肅的臉上,也會露出些許不易察覺的笑容。
昔年冷宮裏陰鬱隱忍的少年,宮中人人畏懼的暴君,終於在這煙雨江南,找到了他唯一的歸宿和安寧。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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