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交兵

我跟着阿孃在曲江池畔的喜宴後收羅剩菜。
她邊從杯盤狼藉的案几上拾起尚算完整的蒸魚,邊向着主家的管事媼婦說着吉祥話。
次數多了,我也跟着學會了:
「恭祝新人鸞鳳和鳴,子孫滿堂,福澤綿長!」
歸家路上,阿孃挽着沉甸甸的食盒,很是高興:
「今日山神廟那些小傢伙們總算能見些葷腥了,若是焦焦也在就好了。」
我在的,阿孃。
我蹭蹭她提着食盒的手,身體穿過她的手腕。
帶起一縷微風。

-1-
食盒頗重,阿孃將它放在青驢背上,自己牽着繮繩,走在宵禁前寂寥的坊間曲巷裏。
粗糙的麻繩在她掌心勒出深紅的印子,她卻恍若未覺,嘴裏輕輕哼着一段教坊裏聽來的軟調。
那調子輕輕快快的,很是婉轉好聽。
我伸手替她拂開被風吹亂的髮絲。
她微微側頭,似有所感。
她看不見我。
我偷偷跟着她出宮,能陪着她就好。
驢子剛在賃居的小院外停穩,幾聲細微的「喵嗚」便從牆頭檐角傳來,旋即探出兩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飛快地竄下來。
腦袋和尾巴全貼上了阿孃的小腿。
我看着她嘴角彎起來,溫柔地挨個撫過它們的下巴。
她將食盒拎進竈房,只喝了一瓢涼水便忙碌起來。
先將那些沾染了濃重醬料的葷腥挑出,用清水細細漂洗,濾去過多的鹹辛。
再將處理好的魚膾肉糜倒入陶甑中,重新炊熟。
小傢伙們被香氣勾得一直興奮地打轉。
「焦焦阿姊,阿孃今日獵獲甚豐!」
「阿孃最是厲害!」
我驕傲地昂起頭。
那是自然,我們的阿孃,天底下最最好。
我望向竈房那抹忙碌的身影。
其實,阿孃這「獵」打得殊爲不易。
天光未亮,我們便已出門。
她着一身漿洗得乾淨的半舊襦裙,立在勳貴家朱門高戶的側門邊,顯得那般格格不入。
守門的僕役投來審視的目光,問她是誰家婢子。
她便斂衽一禮,說同管事娘子打過招呼,今日來後院幫忙的。
從懷中取出一對自編的、寓意吉祥的五彩絲絛絡子,微笑着呈給出來管事娘子,道一聲「恭賀新婚」。
禮畢,她便悄無聲息地退至庭院最偏僻的角落,臉上含着恬淡的笑意,安靜待前院禮畢。
直至賓客酒酣飯飽,盡興而歸,她才上前頭。
一位看似主家嬤嬤的婦人見她收拾各桌殘羹,便過來詢問,口中「嘖嘖」嘆道:
「小娘子,瞧你這通身氣度,怎來做這等的腌臢營生?也不怕辱沒了身份?」
我能聞到,阿孃周身那無形的「氣」,在那一刻驟然變得酸澀苦楚。
但她只是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抹無可挑剔的淺笑,聲音柔潤:
「嬤嬤恕罪,妾身只是想討些喫食,餵養幾隻無主的野狸奴,也好叫它們沾沾府上的福澤喜氣。」
那嬤嬤被她一番軟語說得舒坦,便也不再言語,由着她將那些本欲棄之的菜式仔細收入食盒。
我多想化爲一陣旋風,將那婦人的閒言碎語與周遭的鄙夷目光盡數捲走。
可惜,我只能繞着她徘徊,無能發怒。
因爲,我是一隻鬼。
是阿孃尚在宮中時救下,但卻沒能陪她走到宮外的一隻小貓鬼。

-2-
我身體雪白,四隻腳和尾巴是黑的,阿孃說,這叫「雪夜交兵」。
但我貪喫,像是去竈邊討喫的被炭火撩黑了似的。
她便給我取了名字,叫「焦焦」。
阿孃是去年放出宮的宮女,在宮中時沒存下什麼錢,回家中也過不安穩,便在長安安頓了下來。
尚食局出來的宮人,本是許多人家搶着要的。
但她在平康坊的極樂湯找了份幫廚的差事,只因這裏來往客人多,方便收羅些剩菜剩飯,餵養山神廟那些可憐的小狸奴。
山神廟破敗已久,附近的狸奴大多有些缺陷,又膽小得很。
不若慈恩寺外的小傢伙們被香客喂得油光水滑。
小傢伙們喫得香甜,阿孃溫柔的目光卻難掩愁緒。
極樂湯的生意已冷淡了有些時日。
白日裏衆人都能聚在一起閒聊嘮嗑。
「唉……」巧姐將一壺新沏的茶放在竈臺邊,滿面愁容。
「素娘,你不知道,女湯那邊的海棠池,好幾位貴客都說半夜聽見女人的哭聲,邪門得很!現在都沒人敢點那個池子了,你說生意能好嗎?」
王廚頭聞言,揮着大勺沒好氣道:「就你話多!什麼哭聲,我看是風聲!」
「風聲能把人嚇得再也不來了?」巧姐不服氣地回敬。
「掌櫃的都愁壞了,正託人四處打聽呢。聽說最近有鍾南山來的道長,正在長安雲遊,也不知能不能請得動。」
「也不止咱們這不太平。我昨個兒聽永寧坊的姐妹說,她們那邊老有面生的官差在周邊晃悠……」
衆人議論紛紛,阿孃沒有插話,只是默默將一碟剛出爐的荷花酥碼放整齊。
往昔車馬盈門的盛景不再,後廚自然也清閒下來。
連帶着那些能收羅的油水肥膘,也少了十之七八。
這些小貓卻一日也餓不得。
阿孃嘆了口氣,輕輕撫過蹭着她腳踝的一隻小三花。
「明日……」她自言自語,又像是跟我商量。
「明日,怕是還得去永陽坊那家看看。聽聞他家郎君新擢了官,要大宴賓客呢。」

-3-
極樂湯的衰敗是從一碗清湯麪開始的。
後廚的湯頭,是王廚頭壓箱底的絕活。
用老母雞和筒骨慢熬一夜,鮮香濃郁。
可那一日,阿孃嚐了一口,卻說怎麼今日的湯頭如此寡淡。
她以爲是自己偶感不適,並未在意。
但很快,覺得寡淡無味的不止她一人,也不止那湯頭了。
「沒勁,真沒勁。」
搓澡的劉師傅無精打采地靠在門框上,手裏盤着條幹毛巾,眼皮耷拉着,往日裏洪亮的嗓門也變得有氣無力。
「渾身就跟被抽了骨頭似的,連給客人喊位的力氣都沒了。」
巧姐也蔫了,端着茶盤走得晃晃悠悠,嘴裏也沒了東西兩市的閒聞趣事,只剩下長吁短嘆。
整個極樂湯,彷彿被一層無形的灰塵籠罩。
客人們意興闌珊,夥計們懶懶散散。
連後院裏那些爲了一小塊雞肝能打翻天的貓兒們,此刻也都懨懨地趴在牆角。țû₈
阿孃看起來也總是很疲憊,總也睡不醒的樣子。
在宮中時,也曾有過類似因炭氣中毒或誤食相剋之物而集體萎靡的事件。
阿孃便強打着精神,仔細觀察着每個人的狀態,又暗自檢查了水源和共用的餐食,但一無所獲。
其實,我能看到那真正的「罪魁禍首」。
在我的視野裏,極樂湯的空氣中不知何時起,罩着一團不斷蠕動、生長的灰色霧氣。
那灰色的霧氣,在接下來的幾天裏,變得越來越濃。
包裹着極樂湯裏的每一個生靈。
夥計們被裹得最厚,客人們次之,連貓兒們都未能倖免。
我焦急地繞着阿孃打轉,甚至試圖去撲扇竈膛裏微弱的火苗。
火苗晃動了一下,阿孃卻只是抬頭看了看門縫,以爲是風。
所有人都莫名地「懶」。
「孫賬房家的公子,聽說了嗎?今科又落第了,把自己關在屋裏,整日昏睡,水米不進。」
巧姐難得提起一樁新聞,語氣裏卻滿是同情。
王廚頭聞言,往竈裏添了把柴,壓低聲音道:
「何止呢。我聽老孫頭自己唸叨,說他兒子啊,自從趕考時從一個落魄書生手裏花大價錢買了方什麼端硯,就跟中了邪似的……
整日寶貝得不行,說是前朝大家用過的,能助文運。我看吶,魂都快被那石頭吸進去了!」
巧姐也跟着嘆氣:「可不是嘛,指望一塊石頭,哪有這道理。唉,也是可憐……」
「小心!」
阿孃一聲驚呼,猛地推開身邊切菜的幫廚。
一柄明晃晃的菜刀「鐺」的一聲砍進砧板,離那幫廚的手指不過毫釐之差。
幫廚驚出一身冷汗,喃喃道:「怪了,方纔眼一花,手就沒勁了……」
沒過多久,前堂又傳來一聲尖叫。
是搓澡的劉師傅在打盹時,手一滑,一整桶滾燙的熱水擦着客人的腳邊潑在地上,險些釀成大禍。
阿孃的眉頭微微蹙起,默默給大家煮了壺洛神花茶提神。

-5-
能吸魂的石頭?
我順着那灰氣最濃郁的方向飄去,穿過遊廊,徑直來到了後院孫賬房父子居住的小樓。
源頭就在此處。
我穿牆而入,只見孫公子面色灰敗地躺在牀上,正陷入夢魘,口中發出含混的囈語:
「沒意思……一切都沒意思……不如就這麼睡下去……」
而房間裏所有的灰氣,正源源不斷地匯入他書案上的一方硯臺。
那隻硯臺……在呼吸。
靜靜地吞吐着灰霧。
灰霧彙集到硯臺中央蓄墨的凹陷處,濃縮成墨汁。
突然,那墨汁裏裂開了一道口子,像一張柔軟無骨的嘴,猛地一吸。
房間裏所有的灰氣瞬間被它鯨吞而下,然後吐出新的。
這是什麼東西?!
我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邪物。
它沒有妖氣,沒有鬼氣……
像是「懶傀」,又不大確切。
阿孃在宮中時,常抱着我於掖庭的燈下讀書解悶。
她讀那些枯燥的宮規儀制,我便蜷在她膝頭打盹。
有時也讀些雜書,有本前朝佚名的《精怪譜》,繪着各種奇形怪狀之物。
其中有一頁寫的正是此物:
「懶傀,倦怠怨氣所結,無形無質,附於失意人之近物,食其志氣……」
當時只覺得無趣,遠不及蝴蝶麻雀有趣,卻不想今日在此得見真形!
原來書中寫的,竟都是真的。
心中的焦急瞬間被恐懼和憤怒取代。
我衝回廚房,試圖抓撓那些纏繞她的灰氣,但它們並未散去半分。
更讓我發寒的是,我竟從那東西身上,感受到了一絲對阿孃身上氣息的偏愛和渴求。
只能繞着阿孃的裙裾打轉,拼命地捲起微風,想讓她注意到我的焦急。
正在切菜的阿孃忽然停下了刀,她按住心口,緩了緩做了幾個深呼吸,又開始專心備菜。

-6-
整個極樂湯像是阿孃曬的醬瓜,日漸萎縮乾癟。
連最肥碩的胖橘也瘦得露出了脊背骨節,整日蔫蔫地趴着。
但我已無暇顧及它們。
我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阿孃身上。
她提着食盒從後門進來時,腳步虛浮,身形微晃,臉更是從未有過的蒼白。
那灰氣此刻正格外貪婪地附着在阿孃身上,絲絲縷縷將她纏繞起來。
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逐漸失去光彩,連哼唱小調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拿着菜刀的手都在輕輕顫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奇怪……這是怎麼了……」
我蹭着她的手腕,卻只能無力地穿過。
她硬撐着,將最後一點精力用來處理收來的剩菜,爲山神廟那些小貓準備飯食。
食盒比往日更沉,她挽着它,腳步虛浮,彷彿隨時都會倒下。
去南郊山神廟的路,顯得如此漫長。
好幾次她不得不停下來,扶着坊牆喘息休息。
我能看見,灰霧幾乎將她裹成了一個繭。
那繭隨着阿孃的呼吸放大縮小。
阿孃每呼吸一下,她本身的光就暗淡一分。
好不容易到了山神廟,小傢伙們熱情叫着就迎了出來。
阿孃臉上高興,但腿裏沒了力氣,幾乎是摔跪下去。
她摸了摸它們瘦得骨節明顯的脊背,輕聲安撫,「乖哦,今天有肉喫呢。」
試圖打開食盒的手指哆嗦得不聽使喚。
試了幾次,眼裏急出隱隱的淚意。
「還能……還能支撐些時日的……」
喫力地掀開食盒,她靠着斑駁的廊柱滑坐在地,眼皮漸漸闔攏,彷彿下一秒就要睡去,再也不會醒來。
阿孃,別睡!
我焦急地轉圈,發出無聲的嘶吼。
只能用臉頰貼上她冰涼的臉,徒勞地用不存在的體溫去溫暖她。
我蜷縮在她的頸窩,絕望地抬頭舔了舔阿孃的臉。
就像以前在宮中時一樣。

-7-
在我輕輕碰到阿孃臉頰的瞬間,一股帶着腐臭的苦味湧入我的嘴裏。
我被苦的一顫的同時,阿孃臉上那片被我「舔過」的地方,灰霧居然變淡了些!
吞下的霧氣讓我覺得噁心,但看着阿孃減弱的呼吸,憤怒和勇氣噴薄而出。
我張開嘴,對着纏繞在阿孃心口的灰霧猛咬一口!
一股比剛纔強烈數倍的苦味和冰冷瞬間衝上我的頭頂。
像是突然灌了滿腹的冰渣,又像是在嚴冬裏被浸溼了皮毛。
難受得我差點跌落地上打滾。
但我不能停下。
一口,又一口。
在我感覺自己真的要四分五裂時,阿孃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咳……咳咳!」
阿孃猛地咳嗽起來,努力睜開了眼睛,眼中帶着茫然。
「我……睡着了麼……」她喃喃自語,扶着廊柱,掙扎着坐直了些。
臉色依舊蒼白虛弱,但好歹恢復了意識。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爪子,本來雪白的毛髮竟開始發黑發灰。
像是從身體里長出的黴斑,舔不掉甩不去。
陰冷沉重,讓我行動都遲緩了些。
阿孃強撐着身體,將食盒裏的喫食分給圍攏趕過來的狸奴們,然後蹣跚着踏上歸途。
回去的路我跟得極爲艱難。
那是我變成鬼後,第一次感覺到疲憊。
每動一下,就有股陰冷氣息翻騰,讓我想就地蜷縮起來。
阿孃胸口的灰霧雖被我吞掉大半,但隨着離極樂湯越來越近,那東西纏纏繞繞又要往阿孃胸口覆去。
回到極樂湯,阿孃喝了些熱水便沉沉睡去。
她這一覺睡得沉,連夢話也未曾說一句。
我守在她牀頭,對着照進來的月光看我身上的黑點。
它們好像變大了……
那個硯臺裏的東西……如果不徹底去除,阿孃終究還是會被它耗盡生機。
我輕輕蹭了蹭阿孃沉睡的臉,心中再無半分猶豫。

-8-
孫賬房父子居住的小樓一片死寂。
空氣中的灰霧幾乎要凝固成水滴落下來。
孫公子依舊面色灰敗地躺在牀上,而那個硯臺,反倒成了屋裏最光亮的物什。
似是感應到了我,那硯臺中央的墨汁裏,竟露出只空洞灰色的得眼珠來,緩緩轉向我。
「放棄吧……」
「掙扎有什麼用呢?不過是徒增痛苦。」
「睡吧……就這樣睡去……消散,多好……」
一個低沉含糊的聲音在我腦海裏響起。
這聲音似是有魔力,讓我反抗的意志瞬間土崩瓦解。
是啊,做一隻鬼,每日看着阿孃受苦,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好難受。
不如……就這麼算了吧……
「焦焦會陪着阿孃對不對?」
「這麼漂亮的小狸奴是誰家的呀?啊,是阿孃家的呀……」
意識即將被那東西同化時,腦海裏阿孃的聲音和身影閃過。
我發出一聲無聲的怒吼,猛地撲向硯臺,張開嘴,對準那中間的「墨汁」開始了瘋狂的啃咬吞噬!
「喵啊……啊啊啊!」
如果說在山神廟只是喝下了一碗毒藥,那此刻,我就是在將自己整個浸在毒藥池裏!
那「怨與怠」的墨汁,又苦又澀。
我每撕扯下一口,它的顏色就淺一分,而我的身上的「黴斑」就更大一點。
我沒有停。
想着阿孃,想着她溫柔的撫摸,想着她輕聲的呼喚。
一口又一口。
直到我聽到「咔嚓」一聲脆響。
那方華貴的端硯從中間裂開了一道長長的縫隙,變成了一塊普通的石硯。
而我,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摔」在地上,痛苦地蜷縮起來。
止不住地抽搐。
待到痛苦稍稍平息,我再次站了起來。
對着房中的銅鏡,我看到了自己。
不再是那隻四足踏墨的白貓。
而是一個只有雙眼亮着兩點微弱光芒的……小小的貓形黑影。

-9-
阿孃睡得很沉。
纏繞在她心口的灰霧雖未完全散去,但已經開始慢慢不再影響她的生機。
她的呼吸變得均勻悠長,臉上也恢復了些許血色。
我小心翼翼地湊近,想像以前一樣蹭蹭她。
但我的靠近讓睡夢中的她微微蹙起了眉頭,下意識地偏開了頭。
阿孃……討厭我的氣息了嗎?
我默默地退到了最遠的角落,將自己藏進陰影裏。

-10-
整個極樂湯依舊懶洋洋的。
同大病初癒的人,與性命無礙,卻依舊四肢乏力。
籠罩極樂湯的厚重灰霧終於散了。
只有孫公子那屋,還縈繞着最後一絲不肯散去的稀薄灰氣。
但他總算肯下牀喝點粥了,孫賬房臉上的愁雲也淡去好些。
看着兒子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活氣,孫賬房替他攏了攏衣襟,溫聲勸道:
「我兒,讀書也需張弛有度。莫要終日沉溺於此,不如……出去走走,看看素娘喂的那些狸奴,尚得幾分閒趣。」
孫公子捧着粥碗,目光還有些渙散,只含糊地「嗯」了一聲。
湯池的客人三三兩兩,後廚能收羅的剩菜自然也豐盛不起來。
阿孃的身體漸漸好轉,又開始頻繁地出門「打獵」。
偶爾會停下手中的活,同巧姐說起最近的異常:
「精神頭好些了,但總覺得近日……身邊涼颼颼的。」
我就在她身邊,她卻看不見我。
有次在切菜時,看着我躲藏的陰影愣了片刻。
「這影子怎地這般黑……」
「焦焦?」她試探地叫了我一聲,叫完又搖了搖頭,嘟囔着自己大概是累糊塗了。
她「看錯」的次數多了,開始在竈房的角落多放一小碟清水。
閒暇時便像以前在宮裏那樣,邊做事邊自言自語般同我說些「小貓話」。
雖咫尺天涯不得見,但阿孃還記得我,我還能守着她……
我用爪子來回滾着一個小毛團子玩。
這是隻由竈灰和一點火星子凝成的小精怪。
指節大小、毛茸茸的灰球滾到阿孃腳邊,討好地蹭了蹭她的裙角,留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灰印子。
阿孃毫無所覺,甚至還因爲它帶來的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舒展了一下腰。
這個灰撲撲、髒兮兮的小東西憑什麼?!
我猛地從陰影裏探出爪子將它攫住,又縮回我的角落。
那小精怪在我爪子裏嚇得「吱」一聲,身上的火星都暗淡了。
它這種依附竈火而生的小物,最是膽小無力,唯一的本事便是能給人帶來一絲短暫而虛幻的暖意。
它並無惡意,只是本能地想親近生氣。
我把它按在地上,用爪子來回撥弄、碾壓,看着它瑟瑟發抖,變成更扁的一小團灰。
玩了一會,那點醋意和無聊的怒氣便散了。
我鬆開爪子。
那小精怪如蒙大赦,「嗖」地一下竄回竈膛深處,再也不敢出來了。

-11-
自吞了那「硯臺精」之後,我的感知範圍也變大了。
除了能輕易抓住竈灰小精怪,還能聽得更遠。
所以,每晚從海棠池傳來的哭聲,也聽得格外清晰。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悽悽切切地,鬧人得很。
起初,我以爲是錯覺。
但那哭聲一夜接着一夜,從未停歇。
巧姐說之前有貴客也聽見過,便有了極樂湯晚上鬧鬼的傳聞。
我循着哭聲去過幾次,那聲音的源頭就在海棠池最深處的角落。
池水冰冷,水底黑乎乎的,除了溼滑的青苔,什麼都沒有。

-12-
秋雨下一場涼一場。
桂花快要落盡的時候,那位傳說中的「終南山道長」終於被請了來。
掌櫃的畢恭畢敬,巧姐在前頭偷看了會便回竈房跟阿孃說那道長的一舉一動。
她模仿得着實有趣。
我好奇,又怕被他收了去,便小心翼翼地從房樑上潛過去。
那道士約莫三十來歲,穿着半新不舊的道袍,背後揹着柄長木劍。
他在極樂湯裏煞有介事地轉了一圈,朝着「哭聲池」反方向的男湯去了。
他摸了摸光溜的下巴,眉頭鎖緊:
「此地陰氣積聚,確有邪祟!待貧道開壇作法,爲爾等驅邪淨宅。」
掌櫃的大喜過望,連忙讓人擺設香案。
開壇後,那道士舞了一陣劍,灑了幾ṭü⁾碗「聖水」,燒了幾道鬼畫符,最後大喝一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他轉身同掌櫃說妖邪已除,伸手討要豐厚的謝儀。
難道源頭竟是在男湯嗎?
趁他轉身時,我跳至池邊往水下看。
水清澈見底,什麼都沒有。
我抬頭,那道士正好轉過來,掃過我在的方向。
他看不見我嗎?
想起阿孃不喜我的靠近,我索性大着膽子跳至道士跟前。
他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我爬上他肩頭,他只是縮了縮脖子,繼續跟掌櫃比手勢,示意錢不夠。
竟是還不如阿孃對鬼物敏感……
我看了他手中沉甸甸的錢袋,在他收拾完東西要從池邊撤走時,我聚起力氣後腿猛地朝他背上一蹬。
「哎喲!」
「噗通」一聲巨響,廢物道長整個人栽進了海棠池裏,成了落湯雞。
那袋銅錢也脫手飛出,散落一地。
「誰?!誰推我?!」他在齊腰深的水裏撲騰着,驚慌四顧。
周圍空無一人。
夥計們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淚眼汪汪地面面相覷,只覺得這道長毛躁得很。
巧姐笑得前仰後合,跑去後廚同阿孃講:
「作法除邪,自己倒先掉池子裏了,這法作的……」
阿孃也被逗笑了,搖搖頭問:
「前陣子不是說有貴客半夜聽見女人的哭聲,這下花了這麼多錢,應該好了吧?」
「可不是嘛,外頭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偏生咱們一個都沒聽着過。這下可好,這道長來過了,也能揭過了。」

-12-
假道士一走,生意好了兩日。
白日喧鬧,晚上也吵。
我恨恨地蹲在門口的招財擺件後頭,用力撥弄它的爪子。
掌櫃看見招財不正常的手速也不害怕,直說道長是有真本事的,瞧這「招財」都活絡了。
可惜好景不長。
海棠池的「哭聲」在夜裏變本加厲地響了起來。
哭聲哀婉悽切,帶着無盡的委屈,聽得人毛骨悚然。
清晰到再沒人說那是風聲了。
極樂湯剛有起色的生意,又跌回了谷底。
阿孃只好又早早地出門,到處去打聽有沒有擺席的人家。
或是敲響酒樓的後門,看能不能討些剩菜。
天氣漸涼,呼吸間已能見白汽。
若是極樂湯生意好起來,阿孃是不是就不用這麼辛苦……
我晃盪在海棠池邊。
池水氤氳着熱氣,但那哭聲一起,周遭的溫度都彷彿降了幾分。
假道士連我都看不到,更別說除邪祟了。
在上頭什麼也看不見,我沉入池底,找着源頭。
第一次,我循着哭聲,在池邊那塊最溼冷的青石板上盤踞下來。
我能感覺到那股哀怨之氣就像水底的寒冰,絲絲縷縷地往外冒。
可無論我怎麼探查,都找不到它的根源,那哭聲彷彿是從石頭縫裏、從水裏、從四面八方傳來的。
第二次,我嘗試用我這身黑影去觸碰那股寒氣。
可指尖剛一碰到,一股巨大的悲傷就順着我的爪子湧了上來,讓我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阿孃,想起了自己離開阿孃的時候,情緒也跟着低落下來。
這東西藏得真深啊。
直到那晚,月光透過天窗,恰好在水底照出一抹微光。
我再次沉入池底,在池底最偏僻的角落,一枚半卡卵石縫裏的、水頭極好的翡翠玉鐲。
那哀切的哭聲,正是從這玉鐲中絲絲縷縷地散發出來的。
我伸出前爪碰了碰那玉鐲。
剎那間,鐲子主人的過往展現在「眼前」:
月光下,一個溫潤如玉的年輕書生,將這枚玉鐲戴在了一位少女皓白的手腕上。
然後畫面一轉,少女含淚被送入宮牆,從此高牆相隔,再無相見之日。
在掖庭某個清冷的夜晚,已經換上宮女服飾的她,正對着月光,一遍遍地撫摸着腕上的玉鐲,無聲地哭泣。
一位衣着華貴、面容刻薄的掌事宮女,正用尖利的指甲掐着少女的手臂,眼神狠毒。
少女腕上的玉鐲被強行褪下,摔在地上!
「賤婢!也配戴這等好東西?莫不是偷的!」
接下來的畫面混亂而痛苦:無端的責打、剋扣的飯食、寒冷的冬夜被罰跪在掖庭的雪地裏……
最後,是病榻上,宮女奄奄一息,無人問津。
那雙曾經明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嘴裏無聲地念着兩個字,看口型,似乎是那個「書生」的名字,又似乎是「……孃親」。
她死後,這枚作爲「罪證」的玉鐲,被隨意丟棄,最終流落出宮。
夜夜不歇的哭聲裏,是冤屈、恐懼和被人踐踏的痛苦。
我嘗試像上次一樣張開嘴,想去把它喫了。
可剛咬了一口,針扎般的怨恨和絕望便直衝我的靈臺!
我猛地「吐」了出來,黑影般的身軀劇烈震盪。
這東西,我「喫」不下!
它會撕裂我的意識。
我只能嘗試着展開自己的黑影,勉強將它包裹起來。
那哭聲變得低沉、斷斷續續,卻無法根除。
極樂湯的夜晚,在若有若無的啜泣中,更詭異了。

-13-
就在極樂湯衆人愁雲慘淡,連巧姐的八卦都帶上了哭腔的時候,一個身影出現在了後廚門口。
是個年輕道士,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道袍,袍角還帶着泥點。
他身形清瘦,揹着一柄古樸的木劍,眉目平和。
雖瞧着面嫩,彷彿只是個出門遊學的清貧書生,可一雙眼睛卻通透,有着與外貌不符的悠遠沉靜。
「小道雲遊至此,口渴難耐,敢問居士可否行個方便,討一碗水喝?」
他的聲音清朗溫和,像山間的泉水,讓廚房裏原本焦躁的氣氛都爲之一靜。
阿孃正爲晚上的食材發愁,聞言抬起頭,見他雖衣着樸素,但眼神乾淨澄澈,便起了善心。
放下手中的活計,轉身去竈邊取了一壺熱水和空碗。
「道長請用。」
年輕的道長接過,微微頷首,可他的目光卻並未落在水上。
他越過阿孃的肩頭,精準地落在了我身上。
我渾身的「毛」在那一刻都炸了起來!
自我死後,這是第一次與活人對視!
那目光裏沒有嫌惡和恐懼,只有訝異和感嘆,彷彿在說:「原來是你啊。」
被看穿的恐慌讓我幾乎想立刻逃走,但那目光又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讓我動彈不得。
道長若無其事地喝着水,將空碗還給阿孃,這才鄭重地稽首一禮:
「福生無量天尊。善信近日可覺身邊有異?非是厄難,乃一段極重的因果塵緣。」
阿孃一愣,遲疑道:
「確有些……涼意環繞,近日池中又夜聞哭聲,不知是何故?」
道長在掌櫃和阿孃的指引下去看過了海棠池,嘆道:
「池中之物,乃一縷含冤受屈的癡念,其情可憫,其遇可悲。非尋常法事可解。」
他並未開壇,只是讓掌櫃遣人撈出了那枚玉鐲。
鐲子出水時,彷彿還帶着嗚咽。
道長手託玉鐲,那鐲子在他掌心仍發着陰冷之氣,甚至能聽到細微的聲響。
他並未開壇作法,只是用指尖輕輕摩挲着鐲身,像是在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
他閉上眼,輕聲誦唸的經文像是一段溫言軟語的開解。
隨着他的誦唸,一縷縷比髮絲還細的黑氣從玉鐲中緩緩溢出,又在他指尖的柔和清光中消散於無形。
Ţũ̂₉怨恨漸漸變得平和。
玉鐲的翠色,從原本的陰沉,一點點變得溫潤通透。
「塵歸塵,土歸土。害你之人,自有其業果……」
我看見一個極淡的、模糊的少女身影從玉鐲中升起,對着道長深深一福,隨即化作點點微光,徹底散去了。
怨魂已安,大家都鬆了口氣。
但道長卻並未立刻將玉鐲還給掌櫃,而是將它託在掌心,眉頭微蹙,仔細端詳。
「道長,這鐲子……」掌櫃見他神色有異,小心翼翼地問。
道長用指腹摩挲着溫潤的鐲身,沉聲道:
「這位姑娘的癡念雖是主因,但這玉鐲本身,也被人用陰毒法門祭煉過,成了一個專門吸納、放大怨念的『容器』。
其怨氣之凝結,不似天成,倒像是被人刻意「豢養」過一般。只是不知,是何等歹毒心腸,竟會做這等有傷天和的勾當。」
他將鐲子遞還給掌櫃時,特意叮囑用紅布包裹,輕易不要示人。
我想起之前的那個硯臺,說不定還真是人爲。
可惜已經毀了,不能拿給道長看了。
道長的目光再次落在我和阿孃身上……
「善信,池中之緣已了。但你身側之緣……」他看着我藏身的角落,語氣無比溫和與鄭重。
「萬物有靈,其情也癡。有靈捨身噬穢,以自身沉淪換你生機,此恩此情,重於泰山。它爲你付出至此,你可知曉?」
阿孃聽得似懂非懂。
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嘴脣開始顫抖,雙眼瞬間蓄滿了淚水。
順着道長的目光,定定地望向我所在的地方。
道長見狀,輕嘆一聲:
「其形雖污,其心如玉,當得一現。」
他並指如劍,在空中虛畫了一道符籙。
符籙化作一道柔和的光暈罩在阿孃的雙眸上。
「顯!」
阿孃渾身一顫,緩緩眨了眨眼。
她能看到我了?
我忘了自己如今的模樣,只想讓她看到我,看到我還在。
我努力地昂起頭,用盡全力,想讓她認出我來。
她真的看到我了!
好看的人兒眼裏滿是震驚和心疼,臉上帶着失而復得的狂喜。
淚水決堤而出,她顫抖着伸出雙手,對着我所在的方向,帶着哭腔,用盡全身力氣,輕輕喚道:
「焦……焦焦!我的焦焦嗎?」
我想回應她,想大聲地「喵嗚」,可我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只能用盡全力,朝着她伸出的手掌,輕輕地蹭了過去。
似微風拂過她的掌心,帶着一絲陰涼。
阿孃卻像被燙到般,猛地收回手,又立刻重新伸出,淚眼婆娑地笑道:
「是你,我知道是你……我的焦焦,你受苦了。」
一旁的道長看着我們,稽首一禮,輕嘆道:
「緣分已續,因果未了。善信,好自爲之。」
後廚裏,只剩下我和阿孃。
她還伸着手,淚痕未乾的臉上,卻帶着溫柔的笑。
她將手虛放在我的頭上,一遍又一遍地,輕輕喚着我的名字。
「焦焦…」

-14-
天氣漸涼,哭聲也沒了,極樂湯在蒸騰的熱氣中重新熱鬧了起來。
我與阿孃找到了一種新的相伴。
白日裏,我仍是她身後一道無聲的黑影。
但漸漸地,她似乎能讀懂我的一些心思了。
比如她準備給山神廟的小喵做喫食,會指着魚和雞肉,輕聲問我:
「焦焦,今日喫魚好不好?若是好,你就蹭我一下手腕。」
我便會立刻飄上前,用我冰涼的影軀,在她溫暖的手腕上輕輕蹭過。
她便會笑起來,那笑容裏,有藏不住的歡喜。
靠着這種最簡單的默契,我們之間彷彿有了一根無形的線。
而每當她沉沉睡去,我凝神靜氣,便能化作一縷輕煙,潛入她的夢境。
在夢裏,我又變回了小貓的樣子。
阿孃會抱着我,爲我梳理毛髮。
有時,她還會輕輕捏着我的爪子,玩着「開花」的遊戲。
可也有一些夢,光怪陸離。
最常見的一片望不到邊的金光,阿孃和一位名叫阿蘭的宮女姐姐牽着手,一言不發地朝光裏走去。
每次走到光亮最盛處,阿孃便會猛然驚醒,胸口劇烈起伏,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
而我,也會被瞬間彈出夢境,守在她牀邊,看着她驚魂未定,滿頭是汗。
接連幾夜如此,阿孃白日裏便有些精神恍惚。
這情形被王廚頭瞧見了。
他皺着眉,打量了一下阿孃蒼白的臉色,面露擔憂:
「素娘,你這氣色可不對。夜裏睡不踏實?」
阿孃勉強笑了笑:「許是近日有些累,驚夢多了些。」
「嗨,我當什麼事!」王廚頭一拍大腿,「這好辦!安神湯!可是咱的看家本領。」
你等着,我這就給你燉一盅,保管你一覺到天明!」
他說着,轉身從刀架上取下一把寒光閃閃的廚刀。
那刀剛從他相熟的老鐵匠鋪「回爐」出來,刀身被磨得鋥亮,彷彿新打的一般。
王廚頭愛不釋手,便是切個胡瓜,手腕翻轉間,也非要雕出個山水輪廓來不可。
可在我眼中,那刀身上纏繞着一股淡淡的暗紅色的線,隨着王廚頭運刀時的得意心情,像呼吸般一明一暗地閃爍着。
王廚頭一邊熟練地將帶骨的食材剁開,一邊炫耀着他的新刀:
「老李頭的手藝真是沒得說!這刀啊,就得常用常磨,才聽使喚……」
他每切一下,都像是帶着無名火氣,「篤」的一聲,力道大得讓整個砧板都爲之一震。
幫廚小石頭想上前幫忙,只是湊近了些,王廚頭便猛地回頭,眼神狠厲地喝道:「躲遠點!別在這兒礙手礙腳!」
小石頭嚇得一哆嗦,阿孃連忙將他拉開。
老王手腳麻利,不出半個時辰,一碗熱氣騰騰、帶着藥香的安神湯便好了。
湯色澄亮,看得出是好湯。
「快趁熱喝了,回去好好睡一覺。」
王廚頭甩甩腕上的巾子,臉上帶着篤定的笑,不再是握着刀時那兇狠的模樣。
阿孃感激地接過。
我急得在她腳邊打轉。
那湯飄散着些許暗紅氣息,正隨着熱氣嫋嫋盤旋,同那刀上的一模一樣。
我蹭她的手腕,想引起她的注意。
阿孃只是低頭對我溫柔一笑,低聲偷偷安撫我:「別鬧,這是王叔的好意。」
她吹了吹氣,將湯一飲而盡。
湯水下肚,她蒼白的臉上果然泛起一絲紅暈,眼神也鬆弛下來,喃喃道:
「王叔的手藝真是……感覺身子都暖了……」
她帶着這份暖意,回房歇息了。

-15-
夜裏,我照例凝神,潛入她的夢境。
起初,一切安好。
阿孃抱着雪白的我,坐在一片開滿無名小花的草地上,哼着歌,陽光和煦。
可漸漸地,天色暗了下來。
那片熟悉的、望不到邊的金光再次出現,但這一次,金光邊緣像是被墨汁浸染,透出一種污濁的暗紅色。
阿孃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朝着金光走去。
宮女阿蘭姐姐的身影也在光中顯現。
但這一次,阿蘭不再是那個溫婉的少女。
她的面容扭曲,眼神里充滿了怨毒和指責。
她不再與阿孃牽手,而是伸出枯瘦的手指,直直地指着阿孃的鼻尖,嘴巴無聲地開合,看那脣形,分明是惡毒的咒罵!
「不……阿蘭……不要……」
阿孃在夢中痛苦地後退,想要辯解。
那暗紅色的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觸手,纏繞上阿孃的身體。
整個夢境都在劇烈搖晃。
我渾身的毛炸起,猛地從阿孃懷中躍出,擋在她與那扭曲的「阿蘭」之間。
我弓起背,露出尖牙,發出無聲的怒吼。
夢魘似乎被我的出現激怒了,暗紅的光芒凝聚成鞭子,抽打在我身上,灼燒般的疼痛並不能讓我退後半分。
這是阿孃的夢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強行打斷這個夢!
我轉過身,用盡全部力氣撞向驚恐無助的阿孃。
「砰!」
阿孃尖叫一聲,整個人從榻上彈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額頭上全是冰冷的汗珠。
她驚魂未定,大口喘着氣,喃喃道:
「阿蘭……她爲什麼恨我……」
原來阿孃……不記得了啊。

-16-
阿孃被噩夢驚醒後,狀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差。
她臉色慘白,眼下烏青,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切菜時數次險些傷到手。
王廚頭見狀,更是愧疚不已,圍着阿孃連連道歉:
「素娘,這……這怎麼會這樣?我的方子絕沒問題啊!」
阿孃強打精神,搖了搖頭:
「王叔,不怪您。湯很好,是我身體問題,等會兒放工了我去看大夫。」
我在阿孃面前來回跳躍,引起她注意後,指着王廚頭的刀,對着刀惡狠狠地打了幾下。
經過玉鐲事件,阿孃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用好奇和誇讚的語氣試探道:
「王叔,您這刀看着更亮更快了,在鐵匠鋪除了打磨,還做了啥工序不成?」
提到刀,王廚頭本能地將刀護在身後,眼神瞬間警惕起來,語氣也硬邦邦的:
「我的刀能有什麼問題!老李頭的手藝,我信得過!」
他這副反應,好像阿孃要搶他的刀一般。
阿孃放柔了聲音安撫:「王叔您別誤會,我只是瞧着這刀確實是好,想跟着您長長見識。」
王廚頭聽了這話,又看ṭŭ̀⁶阿孃蒼白的臉色,臉上莫名的戒備才褪去。
帶着些許愧疚,他跟阿孃解釋:
「我跟你說啊,老李頭說刀刃有個小缺口,我讓他搞點好料給補上……」
鐵匠鋪。
阿孃心中一動。
次日,她藉口要打件小器物,帶着我去了城南那家老鐵匠鋪。
老鐵匠正掄着錘子,火花四濺,屋裏熱得像個蒸籠。
阿孃提高聲音,好不容易纔讓耳朵有些背的老鐵匠聽明白來意。
「哦!王胖子的那把刀啊!」
老鐵匠抹了把汗,嗓門洪亮。
「記得!刀刃缺了,我給他補好了!」
「李老爹,您是用什麼給他補的?」阿孃小心翼翼地問。
老鐵匠滿不在乎地揮揮手,指着牆角一堆鏽跡斑斑的廢料:
「能用啥?就從那堆破爛裏撿了塊合用的破鐵塊,一起熔了打進去的。那鐵塊硬得很,費了我不少柴火!」
「李老爹,我能看看嗎?」
「你隨便看,想要啥跟我說。」
我跟着她走到那堆廢料前,在那堆破銅爛鐵前來回翻找。
最後停在一塊形狀扭曲、佈滿深褐色鏽跡、幾乎看不出原貌的金屬殘片前。
就是它!
阿孃用袖子包住手,撿起鐵片問老鐵匠:
「李老爹,這塊鐵……您是從哪兒得來的?」
老鐵匠眯着眼想了半天,才恍然道:
「哦!想起來了!前陣子有個收宮裏舊貨的販子,拉了一車破爛過來,說是從什麼廢棄的殿裏清出來的,我瞧着有些還能用,就便宜買下來了。誰知道是哪裏的玩意兒……」
宮裏舊物。
「宮裏……」阿孃似是想到什麼,不動聲色地花錢買下了這塊「破鐵塊」,用厚布包好,匆匆離開了鐵匠鋪。
回去的路上她不時回頭張望,彷彿有人跟在身後,直到回到極樂湯,混在熟悉的人聲中,才稍稍鬆了口氣。

-17-
回到極樂湯,天色已晚。
阿孃沒有聲張,這事太過匪夷所思。
得等夜深人靜時再做處理。
她將那塊鐵片悄悄藏好,像往常一樣幫着收拾完殘局,催促着大家早些歇息。
子夜時分,萬籟俱寂。
整個極樂湯都沉入了夢鄉。
阿孃悄無聲息地來到廚房,我緊隨其後。
她從懷中取出那塊用厚布包裹的鐵片,又到廚房將王廚頭的愛刀取來,一同放在了廚房中央的空地上。
月光從高窗的縫隙中灑進來,照在上面,竟泛起一層肉眼可見的暗紅色光暈。
阿孃的呼吸微微一滯,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她沒有猶豫,轉身從米缸裏舀出一斗新糯米,又去井邊打了滿滿一桶水,抓了一大把粗鹽化開。
以前見宮裏掌事嬤嬤處理這種「不祥之物」。
她端着濃鹽水,深吸一口氣,猛地將鹽水潑了上去!
「滋啦——!」
一聲如同熱油澆上烙鐵的刺耳聲響,在寂靜的廚房裏炸開。
帶着鐵鏽味的淡紅色煙氣,從刀身和鐵片上蒸騰而起,凝成一隻乾枯的大手模樣,直奔阿孃的面門!
我尖嘯一聲,將自己的黑影之軀延展開,如同一張大網,擋在阿孃身前。
那爪子抓在我身上,竟有種被撕裂般的劇痛。
阿孃也被嚇得後退一步,但看我竭力拖住那東西的樣子,眼神瞬間堅定起來。
她立刻上前,抓起早就準備好的墨斗線,口中念着祈求平安順遂的吉利話,雙手飛快地將那仍在微微震動的刀與鐵片緊緊地纏繞在一起。
最後,她用盡全身力氣,將這被捆綁的邪物放入早已備好的陶甕中,再用黏稠的糯米將整個陶甕的口子封得嚴嚴實實。
做完這一切,她才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扶着竈臺,大口地喘着氣。
她將那口沉重的陶甕,獨自一人搬到了庫房最深處的櫃子裏,上了鎖。

-18-
「我刀呢!我的刀不見了!」
第二天還沒上工,早到的王廚頭迎來了他職業生涯的一個大坎。
他像個丟了孩子的父親,在廚房裏團團轉,翻遍了每一個角落。
眼睛都急紅了。
阿孃聞聲趕來,正想幫忙,發現自己就是引起混亂的「偷刀賊」,臉上神情頓時尷尬起來。
支支吾吾地說去別地方找找。
目光無意掃過庫房的櫃門,嘴裏喃喃:當時嬤嬤說要幾天來着。
鑑於廚房裏別的貴重東西一樣沒少,大家最後也只能將這事歸結爲被力氣大的「野貓」叼走了。
王廚頭雖因沒了順手的刀而時常抱怨,但至少沒再出現之前那種失控的模樣。
如此又過了三四日,阿孃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
她對我說:「焦焦,宮裏的老嬤嬤說這些東西鎮上三五日,兇性便會消磨大半,咱們去看看?」
我點了點頭。
趁着午後廚房無人,她帶着我再次來到庫房。
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口陶甕。
解開層層纏繞的墨斗線,刀和鐵片安靜地躺在甕底。
我凝神感應,仔細地看着刀身內外。
那暴戾的紅息已經不見了,只剩一縷溫順的紅氣,像一條小紅蛇盤踞在刀身上。
我伸出爪子碰了碰。
那縷紅氣彷彿找到了歸宿,順着我的爪尖融入了我的身體。
我感受了一下,沒有任何不適。
阿孃看不到紅氣,看着已經再普通不過的刀和貼片,我朝她肯定地點了點頭,示意安全了。
阿孃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地笑了。
突然,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再次將手放到了我的頭上。
她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狂喜,手小心翼翼地順着我的背脊一路摸到尾巴尖尖。
「焦焦!阿孃能摸到你了!」她驚喜地叫出聲,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蹲下身,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我,邊哭邊笑:「太好了……太好了……」
「摸起來怎麼這麼瘦,」眼淚滴落在我的影子上,「你……你喫不喫香火?阿孃給焦焦做好喫的!」
看着她又是歡喜又是心疼的樣子,我的心也跟着又酸又漲。

-19-
她將刀擦拭乾淨,趁着大家都在休息的空檔,做賊一般將刀偷偷放回了原來的刀架上。
傍晚,王廚頭準備晚市食材,新刀還沒用習慣。
跟往常一樣,往舊刀架上一摸,竟然沒有摸空。
他眼睛一亮,轉頭看見自己手裏的刀。
「咦?!奇了怪了!」他表情又驚又喜,將刀翻來覆去地看,「這……這怎麼又回來了?」
他嚷嚷聲引來了衆人。
大家圍着失而復得的「寶」刀,議論紛紛。
巧姐玩笑道:”定是那「大力貓」用不慣咱們得廚刀,玩膩了,就給送回來啦”
王廚頭愛惜地撫摸着刀身,心情大好,也順着大家的玩笑話:
「算這貓兒有眼光,知道這是把好刀!趕明兒我弄條小魚乾,就當謝它還記得還回來!」
阿孃說正好她要去市集,到時候便一起買了。
她是爲我去買香的。
買了小魚,買了香,她偷偷在房間角落裏爲我點上。
青煙嫋嫋,帶着安神的香氣。
她一臉希冀地望着我,盼着我能像傳說中的鬼神那樣,吸食香火。
但我不是完整的鬼魂,喫不了這個。
我還是湊上前,對着那青煙嗅了嗅,然後對着阿孃搖了搖頭。
她臉上的光彩瞬間黯淡了下去,滿是失望。
但只過了一會,她又重新振作起來,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沒關係,」她捧着我的臉,一臉認真:
「等到休沐日,我們去找上次那位道長!上次他走得匆忙,什麼都沒問。他一定知道!」

-20-
「焦焦,你說,那位道長會去哪裏呢?」
每到休沐日,阿孃便會帶着我,走遍長安大大小小的道觀。
一開始還擔心我到了道觀會難受,但見我還能跟着她一起跪在蒲團上拜拜,她也放心了。
無論是香火鼎盛的還是清幽寧靜的,我們都去了。
可問遍了觀中道人,都說沒見過我們要找的人。
雲遊高人,如浮雲一般,無蹤可尋。
奔波數日,一無所獲。
這日午後,極樂湯的生意正好。
大堂里人來人往,巧姐清脆的吆喝聲和客人們的談笑聲混在一起,久違的煙火氣。
這份熱鬧,卻被一陣環佩叮噹聲打斷了。
一個身着錦袍、面白無鬚的青年人在一羣僕役的簇擁下,搖着扇子施施然地走了進來。
大冬天的,倒也不怕冷。
他身形瘦削,眼梢上挑,目帶鄙夷地飛快掃過整個大堂。
最後落在櫃檯後忙碌的巧姐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挑剔。
「你這兒,可有今春初的紫筍茶?用雪水泡了給我送來。」他的聲音又尖又細,聲調同他的眼睛一樣吊得老高。
巧姐一愣,連忙賠笑:「小郎君見諒,小店只有尋常的毛尖,雪水……更是沒有的。」
那青年「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滿是輕蔑,「市井之地,果然粗鄙。」
他雖這麼說,卻還是找了個最乾淨的位置坐下,又挑剔了一番茶具,才讓巧姐沏了壺茶來。
我待在阿孃邊上享受着做小貓的安寧,心突然有些慌,便從後廚的門簾探出頭看前頭。
這人聞起來有些臭……
不是尋常客人那種人味和汗味,同之前那個硯臺精有些像。

-21-
那青年並未在前堂久坐。
他啜了兩口茶,便他啜了兩口茶,便站起身來,說是要「隨便走走,看看這民間湯池的景緻」。
掌櫃的連忙要上前引路,卻被他一個眼神制止了。
「不必跟着。」
他帶的那些人一看就不好惹,掌櫃的也只能對巧姐等人使了個眼色,低聲道:
「由着他去,只要不鬧事,咱好生伺候着便是。」
於是,這人便像巡視自家後院一般,揹着手,慢悠悠地在極樂湯裏閒逛起來。
時而對廊下的雕花撇撇嘴,時而對池邊的青苔搖搖頭,臉上那副「樣樣都瞧不上」的神情,讓所有夥計都繞着他走。
我心覺怪異,悄無聲息地跟在了他身後。
他看似在閒逛,腳步卻極有目的性,一路朝着後院孫賬房父子居住的小樓走去。
在小樓外,他停下腳步,側耳聽了聽,隨即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對着空無一人的院牆笑道:
「此地清靜,卻隱有墨香,想來是住了位勤勉的讀書人?這長安城裏,竟還有這般不俗之地。」
他聲音不大,卻恰好能讓屋內的人聽見。
話音剛落,孫賬房便一臉驚喜地從屋裏快步走出,見是個穿着華貴的年輕人,隨即行了一禮:
「貴人真是好眼力,小兒正是在此苦讀。若不嫌棄,不如進來喝杯薄茶?」
那人點了點頭,便隨着孫賬房進了屋,徑直走入了孫公子的書房。
我跳進房梁的陰影裏,從上頭看着。
那青年人一進書房,目光便瞬間鎖定在了書案上那方裂開的端硯上。
他走上前,伸出蘭花指,拂過硯臺的裂痕,指尖微微顫抖。
臉上高貴矜持的假面碎裂,眼中迸出怒火與失望。
「這……這硯臺……」孫賬房見他神色有異,正想解釋。
「呵!」那青年猛地收回手,突然發作。
「此等陋室,污濁不堪,燻了雜家的眼!」
雜家……
原來是宮裏出來的。
他拂袖便走,留下滿臉錯愕的孫賬房。
他怒氣衝衝地穿過遊廊,正要從後門離去,腳步卻猛地一頓。
透過後廚半開的門簾,目光欣喜地盯着正在竈臺邊忙碌的身影。
是正在爲大家準備晚飯的阿孃。
阿孃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但那公公的反應極快,在她回頭的前一瞬,便已收回了目光,臉上未消的怒氣瞬間被平靜所取代。
他彷彿只是一個碰巧路過的普通客人。
阿孃什麼也沒看到,便又轉回頭,繼續忙着手裏的活計。
他轉身慢慢地繼續踱着步遊蕩。
剛纔還充滿怒氣的臉上,嘴角竟慢慢向上扯,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貝似的,笑得讓人發寒。
他轉身回到了前堂,對着早已等候在一旁、戰戰兢兢的掌櫃說道:
「你這湯池,雖說粗鄙,後頭的院子倒也還算清靜。我在此住幾日。」
掌櫃的聞言,臉上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只能連聲應着,忙不迭地讓巧姐去準備最好的上房。
他白日裏不是在房中閉門不出,便是在院中隨意走動,還總是有意無意地往後廚的方向瞟。
饒是竈上忙碌的王廚頭也察覺了,同阿孃說:
「這人看着古怪得很,咱別出去,萬一被問上話就不好了。」

-22-
夜裏我蹲到他屋角的陰影處,想看看這人到底要做什麼。
他將一個隨從召進屋內,給了他一封信,壓低了嗓子,但我還是捕捉到了幾個詞:
「……物件已毀……『舊物』……『請』回去……乾爹若是……」
當聽到「乾爹」二字時,我渾身一僵,在宮中那些不好的回憶瞬間湧了ťũ²上來。
不行,必須弄清楚!
我看着那名隨從領命退出,立刻從陰影中躍出,緊緊跟上。
我一直跟他到坊門外,確認他那匹快馬是朝着黑沉沉的皇城方向去的。
我心頭一緊,用最快的速度趕回阿孃身邊,她正準備歇息。
我繞着她焦躁地打轉,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我用變得凝實的身體不停地蹭她的腿,用頭去頂她,想把她往門口推。
阿孃只當是我在撒嬌,笑着安撫我:
「好了好了,焦焦乖,知道你能碰到我了,別鬧了,該睡了。」
見她不爲所動,我更加急躁。
我跳上桌子,努力捲起風,將阿孃出門「打獵」要用的空食盒用力推到地上,然後站在門口等她。
阿孃有些奇怪,但更多的是不解。
「怎麼了焦焦?餓了嗎?還是想出去玩?」她完全會錯了意。
她的安撫,於我而言,是世界上最絕望的聲音。
眼看夜色漸深,我心一橫,不再做這些無用的暗示。
我安靜地望着她,望了許久之後,轉身化作一縷黑煙,從門縫裏竄了出去。
「焦焦!」阿孃驚呼一聲,立刻追了出去。
我成功地將她引到了院子裏。
我不敢跑遠,只能在院中的桂花樹下停住,回頭焦急地望着她。
「你這孩子,到底是怎麼了?」
阿孃又氣又急,快步向我走來,想將我抱住。
我沒有動,而是將身體弓起,渾身的黑影都繃緊了,對着她身後那堵高高的院牆,無聲地哈氣。
「你讓我看今天住進來的客人?」阿孃試探地問。
我再次點頭。
然後竄回阿孃的房間,將爪子放在阿孃之前用來打包的包袱皮上。
「我們得走?因爲那個客人?」阿孃終於品出不對勁來,按着我的指引開始猜測。

-23-
「好,焦焦,我們走。」
一個「走」字落下,她立刻行動起來。
怕驚擾了夜色,阿孃沒有點燈。
就着微弱的月光,她從牀板下摸出一個小木匣。
裏面是她全部的家當:一小串用麻繩穿好的銅錢,幾塊零碎銀角子。
而壓在錢財下面的,是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邊緣已磨損發毛的舊紙。
是一份早已過期的過所,還是她剛出宮時,託了舊日情分才弄來的。
「但願……還能糊弄過去。事權從急……」她低聲自語,語氣裏沒有十足把握。
「守城的軍爺,多是認錢不認人,混出去便好。」
貼身收好,她將角落裏給我新做的小魚布偶也塞了進去。
就在準備繫上包袱時,阿孃的動作停住了。
她看了一眼這個簡陋卻承載了她出宮後所有安身日子的小屋,眼中閃過一絲不捨。
「還以爲能在這裏留下來……」她低聲自語,眼神里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她迅速走到桌邊,翻出一張包點心的糙紙,又找出半截燒剩的炭筆。
她伏在桌上,飛快地寫了起來。
「恩情銘記……急事返鄉……萬勿掛念……」
她寫得很簡略,寫完將信紙壓在桌上的茶壺下,確保能被一眼看到。
做完這一切,她才彷彿了卻一樁心事,ŧů₊重新背好小包袱,對我做了個招了招手。
「焦焦,走了。」
待到天矇矇亮,坊門開啓,我們混入最早一批出城的人流中。
阿孃故意選了一個車馬混雜、兵士查驗略顯鬆懈的城門。
輪到我們時,那守門兵士睡眼惺忪地伸出手:「過所。」
阿孃的心跳聲,連我都能聽見。
她賠着小心,將那份舊過所遞上。
兵士粗略一掃,眉頭剛皺起來,阿孃已順勢將兩枚溫熱的銅錢飛快遞到他手心裏,低眉順眼道:「軍爺辛苦,打點酒喝。」
兵士的手指捻了捻銅錢,又瞥了一眼阿孃謙卑惶恐的模樣,那份過所上的日期似乎也不再重要了。
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快走快走,別擋道!」
阿孃連聲道謝,拉起我,快步匯入城外商旅的隊伍中。
直到走出很遠,再也望不見長安那高大的城牆,她才停下。
就着衣服擦了擦手心的汗,長舒一口氣……
「出來了……焦焦,我們出來了。」

-24-
離開了長安地界,阿孃望着綿延的羣山,眼中雖有迷茫,但目標卻異常清晰。
她對我輕輕說:「焦焦,我們不只要躲。阿孃要帶你去最鼎盛的道觀,問問那些真有道行的高人……
像你這樣的小貓鬼,該怎麼才能修得一個正果?是投胎去個好人家,還是……也能修仙呢?」
她的話語全是對我未來的期盼:
「阿孃希望你好好的,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
我們於是朝着傳聞中香火最盛的「青羊觀」方向走去。
就在我們跋涉數日,人困馬乏之際,在一處山澗邊生火取暖時,一個清朗而熟悉的聲音,毫無預兆地自身後響起:
「福生無量天尊。善信,我們又見面了。」
我與阿孃猛地回頭,只見那位年輕的道長正站在不遠處的月光下。
他還是那身半舊的道袍,卻顯得風塵僕僕,彷彿趕了很遠的路。
「道長!」阿孃又驚又喜,連忙起身行禮,「您怎麼會在這裏?」
道長快步走上前,拂塵一甩,稽首行禮,眼中帶着探究與溫和的光芒:
「福生無量天尊。善信請留步。不瞞二位,那日一見,這位貓小友竟能以鬼噬穢、代主受過。有靈至此,實屬罕見。
貧道遂起了一課,起卦問天,求問一線天機。」
他目光掃過阿孃,又落在我所在的陰影處,言簡意賅道:
「所得卦象,先是『睽』,後化『家人』。」
「『睽』者,乖離之象,正如你與它眼下陰陽兩隔,相見卻難相親,心中有孤寂迷惘。」
「然動爻化『家人』,此爲團聚和睦之兆。預示你們宿緣未了,若能解開昔日心結,便可渡此難關,重拾溫情。」
「此卦象指明,關鍵在於『疏通』與『憶念』。」道長從袖中取出一枚折成三角狀的黃紙符籙,其上硃砂紋路古奧。
「貧道特此折返,贈你此符。此乃『清明夢引符』。」
他將符籙遞給阿孃,解釋道:
「貓小友靈體爲穢氣所染,需以至親之純淨念力爲引,方能滌盪安穩。
而善信你夢寐難安,皆因心底有一段至關重要的記憶被塵埃覆蓋,致使心神不寧。」
「今夜入睡,將此符置於枕下。它能引你入一場『清明之夢』,助你直面過往,尋回那被遺忘的真相。
當你於夢中豁然開朗,念力通達之際,貓小友亦能從中獲得滋養,靈體可暫得穩固。這,便是化「睽」爲「家人」的契機。」

-25-
阿孃從夢中驚醒,渾身被冷汗浸透。
她大口喘着氣,眼淚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
「焦焦……我的焦焦……」
她一把將我緊緊抱在懷裏,將臉深深埋進我的「皮毛」裏,放聲大哭,哭得渾身顫抖。
我靜靜地讓她抱着,任由她溫熱的淚水浸溼我的魂體。
不知哭了多久,她的哭聲漸漸停了。
「走,焦焦。」她用衣袖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
「我們去找道長。」
道長許是算到了阿孃還會找他,並未走遠。
我們順着山路往下走了不過半個時辰,就在路邊一個簡陋的茶水攤子旁,見到了他熟悉的身影。
他正獨自坐着,面前放着一碗粗茶,彷彿專門在等我們。
阿孃快步上前,對着他行了一個鄭重無比的大禮,深深地揖了下去。
「道長,多謝您的符。我……我想起來了。」
道長坦然受了她這一禮,臉上露出瞭然的神色,伸手虛扶:
「善信請起。坐下說吧。」
阿孃依言坐下,但情緒依舊難以平復。
她捧着茶碗,指尖微微顫抖,向道長講述被「清明夢引符」喚醒的回憶。

-26-
阿孃不記得的事情,其實我都記得。
只是我不會說話。
阿蘭同阿孃一樣是個宮女,兩人同一年入宮。
因是同鄉,兩人互相照顧,說句情同姐妹也當得。
我那時還是隻活貓,能蹲在阿孃肩頭。
阿孃小聲同我說要偷偷去冷宮那邊跑一趟。
她剛下值,手頭有點涼。
「阿蘭姐姐說……說她撿到一副金鐲子,怕人瞧見,讓我快去冷宮那邊幫她藏起來。」
她倆要好,常常計劃着以後出宮了要做什麼營生。
阿蘭姐姐有時會偷偷省下肉乾餵我。
但我不喜歡冷宮,那兒又黑又潮,有股子說不出的臭味。
但阿孃說要去,我就只好跟着。
越往冷宮走,人越少。
風吹過破窗戶,嗚嗚地響。
我心裏毛躁起來,喉嚨裏發出嗚嗚的低吼。
阿孃摸摸我的頭:「快到了,幫阿蘭姐姐藏好東西我們就回去。」
拐過最後一個彎,我看見阿蘭姐姐了。
她一個人站在那扇掉漆的破門外,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不停地絞着手指頭。
「素娘!這裏!」她看見我們,連忙招手,聲音壓得低低的,眼神卻慌得厲害,不停地往身後那扇黑乎乎的門裏瞟。
我剛想從阿孃肩上跳下去蹭蹭她,鼻子卻聞到一股子辣味。
我打了個噴嚏,便從她們身邊跳開。
燻死個貓。
阿孃笑着勾住她的手:「看你急的,東西呢?」
阿蘭姐姐嘴脣哆嗦了一下,沒拿出什麼鐲子,反而一把抓住阿孃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人,就把她往那扇黑門裏推!
「對不住……素娘……我也是沒法子……」
她聲音帶着哭腔,眼淚真的掉下來了,可手卻死死拽着阿孃不放。
門裏黑得嚇人,那股辣味更濃了。
我尖叫一聲,弓起背,伸出爪子就去撓阿蘭姐姐的手。
她喫痛鬆了一下,阿孃也反應過來,使勁往後掙。
就在這時,門裏陰影一動,閃出個人來!
是個面白無鬚的老太監,臉上乾巴巴的,一點表情都沒有,沒有光澤的眼仁又黑又大,看得人發冷。
他身後,好像還擺着個石頭臺子,上面刻着些亂七八糟的花紋。
就是他身上的味道!
他一句話不說,伸手就來抓阿孃。
阿蘭姐姐嚇得鬆了手,縮到一邊,哭得更兇了:
「公公……您答應放我出宮的……」
那公公看都沒看她,只陰惻惻地哼了一聲。
我炸着毛,跳到阿孃身前,對着那公公齜牙低吼。
他嫌惡地皺了下眉,隨手一揮袖子,一股大力就把我掃飛到牆角,撞得我頭暈眼花。
我看見他掐着阿孃的脖子,把她往那石頭臺子上按。
阿孃拼命掙扎,腳踢蹬着,發出嗚嗚的聲音。
阿蘭姐姐在一旁看着,像是嚇傻了,一動不動。
我不知道那石頭臺子是做什麼的,但我知道他要害死阿孃!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忍着疼爬起來,像箭一樣衝過去,對準那公公的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他痛得叫了一聲,鬆開了阿孃。
阿孃摔在地上,咳嗽着。
那公公大怒,另一隻手猛地朝我抓來!他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掐得我喘不過氣。
「礙事的畜生!」
他把我高高舉起,就要往那石頭臺子上摔。
阿孃尖叫着撲過來想救我。
就在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怎麼了,用盡全身力氣。
後腿猛地一蹬,不是蹬他,而是蹬在了撲過來的阿孃肩上,把她往後推開了半步。
然後,我就感覺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拽進了那片石頭臺子上的黑暗裏。
最後的印象,是阿孃撕裂般的哭喊,還有……
阿蘭姐姐短促的驚叫,接着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捂住了嘴,沒了聲息。
再後來,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有意識時,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一團虛影,跟在阿孃身邊。

-27-
「我用所有積蓄買通了管事,換了後頭兩天出宮的宮女名額。」
心驚膽戰地過了兩天,發現那公公沒有找來,才舒了口氣。
出宮後找到住所,狠狠病了兩天,燒得把祭壇的事情給忘了,只記得焦焦死了……
她哽咽着,再也說不下去。
道長靜靜地聽完,臉上並無太多驚訝,只是原本清澈的眼眸中多了一絲憐憫和凝重。
他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貧道本不該介入凡俗因果,但……」
他看了一眼我,繼續道:「焦焦強行撞破邪法,救你一命,這已是天數中的一個『變數』。
它既爲你逆天改命,你與它之間的因果,便只能由你了結。貧道能做的,只是爲你撥開迷霧,指明現狀。」
阿孃抬起頭,眼中帶着最後一絲希望,急切地問:
「道長,那我該怎麼做?」
道長望着我,目光彷彿能穿透我的黑影看到未來。
「它如今還能以殘魂之態凝實不散,說明那邪祀還沒能完成,否則它的魂魄早已被徹底吞噬,不可能還分出一半來跟着你。」
「若是想要它魂魄完整,」道長看着阿孃,一字一句道出了那個殘酷而唯一的選擇。
「只有兩條路——」
「要麼,回到原點,讓那場祭祀完成;要麼,毀了那場祭祀,和那個施術之人。」

-28-
我們沒有立刻回極樂湯,而是在附近臨時租了個小院子。
她去了藥鋪,買了一些尋常的驅蟲香料,又去集市,稱了半斤最辛辣的茱萸粉。
我不知她要做什麼,只覺得她身上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兵戈之氣。
阿孃需要的是時間和一țû⁷個能重新混入宮裏的機會。
可這個機會,卻以一種我們誰也未曾料到的詭異方式,主動找上了門。
那日,阿孃聽聞極樂湯的生意紅火,心中掛念,便想偷偷去附近看看。
還未走近,便聽到了裏面傳來熱鬧的人聲。
阿孃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正想找機會進去看看,一個熟悉的身影卻從後門咋咋呼呼地跑了出來。
是巧姐。
「素娘!」巧姐一眼便看到了人羣后的阿孃,驚喜地邊喊邊飛奔過來。
「天爺啊!你可算回來了!家裏事都處理好了吧?」
還未等她回話,巧姐便拉着她,獻寶似的壓低聲音道:
「素娘姐,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快進來,有天大的喜事!」
「喜事?」阿孃一愣。
「是啊!」巧姐的臉上放着光。
「宮裏來人了,已經在前堂雅間裏等候多時了!說是你以前的同鄉好姐妹阿蘭,得了天大的運道,被皇上親封爲『蘭貴人』!
她如今聖眷正濃,卻還念着舊情,特意派人來接你入宮敘舊呢!」
蘭貴人?阿蘭姐姐?
她沒死?!
我望向阿孃,她渾身僵直,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嘴脣無聲地開合,聽不清在說什麼。
宮人見到阿孃,抬起下巴示意阿孃行禮。
她深吸一口氣,因震驚而微微顫抖的身體穩定下來,露出敬畏的神色行了箇舊時的宮禮。
宮人微微抬了下巴,待她行完禮,便清了清嗓子,對着衆人揚聲道:
「蘭貴人近來思念家鄉風味,食慾不振。聽聞舊友素娘廚藝精湛,特向皇后娘娘請了恩典,宣她入宮暫作『司膳侍女』,專爲貴人調理飲食。
此乃宮中有檔可查的旨意,爾等好生送素娘準備,不得有誤。不乾淨的東西就不要帶了。」
宮人嫌棄地看了眼阿孃身上的衣服,徑直出去上了馬車等。
他一離開,方纔還因宮人威儀而噤若寒蟬的夥計們,此刻全都圍了上來。
「哎呀!素娘姐!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巧姐第一個抓住阿孃的手,激動得滿臉通紅。
「你的好姐妹當上貴人了!這可是天大的福氣呀!」
一旁的搓澡劉師傅也咧着嘴直樂:
「是啊是啊,都當上貴人了,還費這麼大周章派人來接你,一點都沒忘了當年的姐妹,可見這感情有多深厚!」
王廚頭揹着手,努力想維持自己平日裏嚴肅的模樣,但嘴角那怎麼也壓不住的笑意卻出賣了他。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洪亮的嗓門說道:
「咳!總算是苦盡甘來了。你們別堵着她,讓她去收拾下。咱極樂湯出去的人,可不能讓宮裏的貴人小瞧了!」
掌櫃的更是喜上眉梢,彷彿這道旨意是給整個極樂湯的。
他搓着手,連連說道:
「對對對,王廚頭說得對!素娘啊,日後可別忘了我們這些老街坊啊!」
大家七嘴八舌,都沉浸在這份突如其來的「喜訊」之中。
在他們看來,這是福報,是一個苦盡甘來的美滿故事。
但事實如何,我和阿孃都不知曉……

-29-
我跟着阿孃,再次踏入了曾經困住我們的硃紅宮牆。
熟悉的紅牆黃瓦,在頭頂分割出一方狹長的天空。
這裏的一切彷彿從未改變,但阿孃的心境卻已截然不同。
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僵硬,和那透過衣物傳來的、壓抑的心跳。
她不再是那個惶恐無助的宮女,而是一個懷揣着利刃、主動走回陷阱的獵人。
「蘭貴人」的居所被安排在了一處名爲「綴錦宮」的偏殿。
這裏雖不比那些主位娘娘的宮殿宏大,卻也佈置得頗爲精緻。
只是,這份精緻裏,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陳舊和違和感。
庭院裏種着名貴的花卉,殿內的陳設華貴精美。
沒有一個年輕女子該有的朝氣。
阿蘭姐姐屏退了所有下人,偌大的殿內,只剩下她與阿孃,還有藏在我阿孃影子裏的我。
確確實實是阿蘭姐姐。
她真的沒死。
可她又有些不一樣了。
我記得的阿蘭姐姐,總是帶着一絲怯生生的、溫柔的笑意。
而眼前的她,眼神陰沉,但彷彿在努力做出天真與嬌憨的樣子。
一舉一動,都顯得格外僵硬詭異。
「素娘!」她拉着阿孃的手,眼中蓄起淚水,「我好想你……」
她開始懺悔和道歉當年的事情。
她說,當年她是被逼迫的,實在沒有辦法,她很後悔,日日夜夜都睡不好覺。
阿孃問她是怎麼活下來的,她說她被打暈後扔到了外頭,她命大沒死,還因禍得福被皇上偶然看見,這才一步登天。
她不斷地訴說着自己的愧疚與思念。
當阿孃笑着說沒事,只要人都好好地就好,過去的就都讓它過去吧。
阿孃說「待到槐花開了,要一起做張嬤嬤教的槐花糕喫。」
她也高興地附和:「好啊好啊,我想喫得緊,只是你不在,我也沒這心思。」
可我記得清清楚楚,張嬤嬤最拿手的,是桂花糕。
阿孃同她聊了許久,試探性地問起:
「那……當年那個兇惡的老太監呢?阿蘭,你可知道他的下落?」
阿蘭姐姐面色有些不好看起來,含糊其辭道:
「那種惡人,自然是惡有惡報,或許……早已不知所蹤了吧。」

-30-
趁着阿孃與她周旋,我悄悄潛了出去。
我循着記憶一路找到了當年那座冷宮。
然而,這裏早已被推平,改建成了一片花圃,祭壇的痕跡被徹底掩埋,再也找不到了。
我心中失望,只能無功而返。
當我重新潛回綴錦宮,突然感受到了一絲當年祭壇的氣息。
而源頭,是阿蘭姐姐。
我一個躍起跳到阿孃能看到的角度,對着阿蘭姐姐的方向,弓起背,做出防禦警惕的姿態。
阿孃看着我,微微搖了搖頭。
阿蘭姐姐讓阿孃在宮裏陪她一陣子,讓宮人帶着阿孃去安置。
我依舊還是緊張的狀態。
她只當我是因爲阿蘭當年的背叛,而心懷恨意。
她輕輕摸了摸我的背,低聲安撫:
「焦焦乖,我知道你不喜歡她……但現在,我們得靠她找當年的東西……」
阿孃以嬤嬤的身份重新留了下來。
看來阿孃是打算將計就計了。
阿蘭姐姐對阿孃極好,賜予華美的衣食,免去她一切粗活,只讓她做貼身的侍奉宮女。
在外人看來很是姐妹情深。
阿孃每日侍奉左右,爲她梳妝、奉茶,言行舉止溫順恭敬,彷彿真的想在這份遲來的情誼中,尋找一絲往日的溫度。
但每當夜深人靜,回到小小的偏房後,她便會卸下所有僞裝,露出滿臉的疲憊與困惑。
她會抱着我,坐在窗邊,用只有我們倆能聽見的聲音,反覆地自問。
「焦焦,你說……那真的是阿蘭姐姐嗎?一個人,死而復生,性情真的會變得如此天差地別嗎?」
「她說她僥倖活了下來,可是她看我的眼神,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宮裏角角落落腌臢事多,死人活過來的怪事也不是沒聽說過……或許是我想得太多了。」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掙扎。
我也覺得不大對,但是自那日聞到那股氣息後,再無別的不妥。
不對,也不是完全沒有。
無論阿孃走到哪裏,附近總有那麼一兩個陌生的、眼神陰沉的太監在不遠處窺視。
我趁着阿孃入睡後去找過他們。
都是普通的小公公,沒什麼奇怪之處。
我只能去守着阿蘭姐姐,看是否會有上次那種氣息。

-31-
我趴在寢殿房梁的陰影處,看着下面還沒睡的人。
阿蘭姐姐屏退所有人後,獨自一人坐在銅鏡前,喃喃自語。
鏡中的阿蘭姐姐面容模糊,隨着她的嘴無聲地開合,鏡子裏的面容竟慢慢顯出老態來!
我以爲是我眼花了,或是這深宮的怨氣讓我產生了幻覺。
我死死盯着那面銅鏡,鏡子裏,分明就是那個當年那個害人的老閹人!
怎麼……怎麼可能!
我守了好幾個晚上,以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每當夜深人靜,「阿蘭姐姐」就會屏退左右後,坐到銅鏡前。
鏡中的倒影,時而是她本人迷茫痛苦、淚流滿面的臉,但更多時候,會漸漸扭曲成那個老太監的模樣!
有時,那面孔會一半是阿蘭姐姐絕望的哭臉,一半是老太監在獰笑,彷彿兩個靈魂在撕扯一具軀殼。
我沒法告訴阿孃,只能在她每日去伺候前炸毛,企圖阻止她。
次數多了,她也察覺出不對來。
她同我說:焦焦放心,阿孃有數。
阿孃在爲「阿蘭姐姐」梳頭時,看似無意地提起:
「我們十六歲生辰那天,偷偷在掖庭那棵老槐樹下,埋下了一個小木盒子。
當時說好了,等二十五歲出宮時,要一起把它挖出來,看看當年許下的心願,實現了沒有。」
這是她們之間的祕密,連我都不知道。
「阿蘭姐姐」握着金釵的手猛地一緊,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過去的事,提它作甚?」她語氣生硬地搪塞道。
「如今我什麼都有了,那些小女兒家的玩意兒,不提也罷。」
這樣的對話有過兩三次後,阿孃便不再主動說話。
當晚,她抱着我坐在窗邊,靜靜地看了一夜的月亮。

-32-
我發現,綴錦宮裏那些負責監視阿孃的太監們晚上開始有動作。
他們鬼鬼祟祟地將一些蓋着黑布的箱子悄悄地運到已經廢棄的織染監舊址。
那地方因多年前走水死了不少宮人,被視爲不祥之地,早已荒草叢生,連巡夜的侍衛都會繞着走。
我跟了上去。
那些人正遵照一張圖紙,用不知道什麼動物的血和金粉的顏料在地上繪製圖案。
他們運來的箱子裏,除了顏料蠟燭,還有個黑色的陶罐。
陶罐裏面……裝着一具早已風乾的、小小的貓的乾屍。
那雪白的毛髮雖已蒙塵,但那四隻踏墨般的黑爪,和尾巴……
是我的身體。
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怒,瞬間沖垮了我的理智!
我發出無聲的尖嘯,衝向那陶罐。
卻在靠近碰到那罈子時,被無形的屏障狠狠彈開!
我被震得險些渙散,倒將我震清醒了。
我要去提醒阿孃,他們是在復刻當年的東西。
果然,爲首的公公回去覆命,我聽到了「阿蘭姐姐」尖細的聲音。
「……交代的事,都備妥了?」
「回貴人,萬事俱備,只待月晦之夜吉時一到,便可開壇。」
「好……這一次,絕不能再出任何差錯!」

-33-
我猛地跳上桌子,尾巴因爲激動和憤怒而劇烈地搖擺。
我伸出爪子,想指向織染監的方向,卻只能徒勞地劃過空氣。
阿孃被我的動靜驚動,抬起頭,眼中帶着詢問:
「焦焦?你怎麼了?」
我急得團團轉。
我看到桌上有一張她描畫花樣的粗糙草紙和炭筆。
念頭閃過!
我撲過去,用爪子沾了杯子裏冷掉的茶水,拼命想在紙上畫出那個祭壇的圖案!
水跡模糊,根本看不清楚。
我又試圖去推倒桌上的茶杯,弄出巨大的聲響來向她警示有大危險。
「焦焦!停下!」阿孃按住我躁動不安的黑影,她的手心很涼。
她看着桌上狼藉的水漬和完全無法辨認的圖案,沒有像往常那樣誤解我是在胡鬧。
她握着我的爪子放到她臉頰上,輕聲嘆息。
「焦焦,」。
「不要急,阿孃……猜到了。」
她頓了頓,聲音溫柔堅定:
「我不怕死。當年若不是你,我早就死在了那座祭壇上。這條命,本就是你換來的。」
「我只是……只是怕我死後,你那被他奪走的魂魄,再也無人爲你尋回。怕你永遠這樣不完整,永遠不能入輪迴……」

-34-
月晦之夜,如期而至。
「蘭貴人」宮裏的小公公前來傳話,說是貴人突感不適,心口絞痛,請阿孃前去「侍疾」。
阿孃捧着我的臉,額頭對額頭地碰了碰,便起身跟着走了。
在她起身跟隨的瞬間,在牀頭摸了一下,將一小包用油紙裹好的茱萸粉塞進了袖中。
事已至此,我相信阿孃。
她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殿內,燭火通明,「蘭貴人」正斜倚在榻上,臉色蒼白,蹙着眉頭,一副病弱不堪的模樣。
「素娘……」她有氣無力地招了招手。
「你來……陪我說說話。」
她示意阿孃坐到榻邊,又讓宮女奉上兩杯早已備好的安神茶。
「喝口茶吧,這幾日,看你心神不寧,也着實辛苦了。」
阿孃接過茶杯,眼中沒有半分波瀾,一飲而盡。
爲了讓藥效看起來更逼真,她只假裝喝下少量,將大部分倒入了袖中。
很快,她便「不勝藥力」,身子一歪,「昏睡」了過去。
「阿蘭姐姐」臉上的病弱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老閹人那陰狠毒辣的冷笑。
「來人,」他用阿蘭的聲音吩咐道,「將她抬過去。」
兩個心腹太監立刻從暗處走出,將昏睡的阿孃抬起,熟門熟路地從一處密道,朝那座廢棄的織染監走去。
他們行動起來悄無聲息,如同鬼魅。
我焦急地緊隨其後。
偏僻的殿宇內,祭壇早已設好,與當年冷宮的佈置如出一轍。
阿孃被他們放置在祭壇的正中央。
而那個裝着我身體的黑陶罐,就擺在她邊上的位置。
「阿蘭」換了身黑色的便服,屏退了所有人,開始親手一根根地點燃周圍的白燭。
隨着點亮的蠟燭,我看到擺在周圍的物件裏開始滲出之前見過的灰霧和紅色氣息……
原來都是他……
他看着阿孃,癡迷地讚歎道:
「多好的皮囊啊……只要完成了儀式,你便會成爲至陰至純的『豔傀』。正好配得上咱家在後宮運作一番!屆時,咱家便是這宮裏真正的主人!」
阿孃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身上有光暈緩緩飄出,注入那個黑陶罐中!
我再也忍不住,現出身形,瘋狂地攻擊着籠罩祭壇的結界,卻被一次次狠狠彈開,我的黑影愈發黯淡。
隨着阿孃光暈的注入,我那被困在陶罐裏的半魂開始被擠出來!
阿孃不能死!
不要這樣把我換出來!
不!
眼看阿孃的面色越來越痛苦,身上的光芒越來越暗淡,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絕境。
就在那老閹人所有心神都集中在唱誦時。
阿孃猛地翻滾身體,將從袖中那包油紙用盡全力投進了那盆燒得通紅的炭火裏!
紙包瞬間被點燃,「轟」地一下,爆開一團極其濃烈的辛辣煙霧!
茱萸粉末在高溫下瞬間炸開,化作嗆人的「武器」,罩住了老閹人滿頭滿臉!
「啊——咳咳咳!我的眼睛!」
儀式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和咳嗽聲打斷。
我看着正在努力掙生機的阿孃,我能做些什麼?
這座皇宮還有個人人懼怕的人!
我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孃,提起最後的力氣竄了出去。
「阿孃,等我。」
我衝出了織染監。
穿過一堵堵宮牆,辨明方向,直奔皇帝日常批閱奏章後返回寢宮必經的那條宮道。
不知何時,竟飄起了細碎的雪籽,很快便化作了席捲宮城的鵝毛大雪。
宮道之上,風雪正盛,鵝毛般的雪片幾乎要遮天蔽日。
那抹明黃的儀仗,在雪幕中如同唯一的光點,也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榨取着魂體中每一絲從懶傀、從玉鐲、從血刃中吞噬來的穢氣,將它們如同鎧甲般裹住我殘破的魂魄。
如同燃燒着黑色火焰的箭,猛地撞向了御駕的正前方!
「轟!」風雪似乎都爲之一滯。
我的身體在巨大的能量衝擊下被迫顯形,膨脹成一尊巨大、猙獰、由無數痛苦怨念纏繞而成的貓形黑影。
我張開嘴,發不出聲音。
但無聲咆哮扭曲了周遭的空氣,如同驚雷般直直劈向那頂龍輦。
「護駕!有妖物!!」
尖叫聲劃破雪夜。
一片混亂中,我做出撲擊之態,然後在空中猛地折轉,朝着織染監的方向疾馳數丈。
再回身凝望,發出無聲的挑釁,如此反覆,希望能將他們引向織染監。
眼看着皇帝讓人去請國師,然後又派了一隊人跟着我,務必別讓我逃了。
燃盡全力回到祭壇前,看到阿孃還有微弱呼吸。
太好了,太……

-35-
四周溫暖而安寧,像被裹在一團柔光裏。
我……還活着?
正試圖弄清楚自己的處境,一些模糊的聲音彷彿斷斷續續地傳入耳朵。
「……國師……此案……駭人聽聞……」
「……妖孽已然伏法……其黨羽……悉數拿下……」
我聽到了那皇帝的聲音,聲音顫抖,很是憤怒。
「你的意思是……朕近日常召幸的蘭貴人,其身體裏,一直都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閹人?」
他們也發現了啊。
那……阿孃是不是也得救了?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我所在的地方升高。
一個溫和而威嚴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是那個國師。
「小傢伙,你可知自己如今是何等境況?」
我努力望向聲音的來源,只有一片混沌。
他似乎猜到了我想做什麼,說道:
「你本是橫死殘魂,又吞噬了至邪至穢之物,魂體早已污濁不堪。如今邪祟雖除,你這身戾氣卻難以自行化解。」
他頓了頓,給了我一個選擇。
「你本性純良,若願意,可隨貧道修行,入我道門。貧道自會爲你滌淨污穢,洗去塵緣記憶,百年之後,或可修得一神職正果,脫離輪迴之苦。」
洗去記憶……
沒有了關於阿孃的記憶,即便成了神仙,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拼命搖了搖頭。
「阿孃……我要見阿孃……」
那聲音沉默了許久,最終,化爲一聲輕嘆。
「痴兒……痴兒……」

-36-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被帶到了一個安靜的房間。
一股柔和的力量將我從柔光中引出。
有阿孃的氣息!
我聽到國師輕輕嘆了口氣,他的手指在我額頭輕輕一點。
我看到了阿孃了!
她就坐在我對面,身上換了乾淨的衣裳,雖然依舊清瘦,但臉上已沒了顛沛流離的惶恐。
她看到我,眼眶瞬間就紅了。
國師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善信,此間事了。這孩子……焦焦的殘魂執念,皆繫於你一身。如今你已安全,它的執念也算了結大半。貧道可爲其開壇超度,助其往生。若強留人間,於它亦是損耗。你……意下如何?」
我緊張地看着阿孃。
我想留下,我捨不得她!
阿孃的淚水落了下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滿了無盡的心疼與不捨。
她緊緊地抱着我,嗚咽地說着愧疚與不捨。
過了許久,她親了親我的額頭。
「我的焦焦……」她的聲音顫抖卻清晰。
「阿孃這一生,最暖的光是你給的,最痛的劫是你渡的。我總想着,只要能看着你,守着你,怎樣都好……」
她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國師,眼神堅定。
「國師大人,請您送它走吧。我不能……不能再讓它爲了我這殘破的人間煙火,永世不得超生。它的好,該配得上一個乾乾淨淨的來世。」
國師點了點頭。
「那便如此吧。」
只見他拂塵一甩,嘴微開合,如同月華般的經文化作溫暖的光芒,將我整個籠罩了起來。
因爲吞了那硯臺鬼之後出現的黑斑如同冬雪遇暖陽,被一點點地淨化、消融。
身體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純淨。
我的四足,重新變得像踏着烏雲的墨團。
我又變回了那隻「雪夜交兵」的小貓了。
我走到阿孃身邊,最後一次,用臉頰蹭了蹭她。
「焦焦……」她淚流滿面,臉上卻帶着笑。
我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喵嗚」聲。
「阿孃,再見。」
在阿孃溫暖的注視與祝福中,我的身體化作千萬個光點,消散在了這間小小的屋子裏。

-37-
長安城的春日,坊市間恢復了往日的喧鬧。
極樂湯的生意因掌櫃的誠信經營和夥計們的齊心,比以往更加紅火。
這一日,素娘提着食盒從後門進來,依舊是那半舊的襦裙和溫柔的笑顏。
皇帝感念其遭遇,賞下的金銀足夠她安度餘生,她卻只留下了少許盤纏,其餘都託國師捐給了京城的善堂。
「素娘回來啦!」巧姐眼尖,第一個迎上來,接過食盒。
「喲,今日永寧坊張員外家辦滿月酒,收穫頗豐呀!」
素娘溫和一笑,挽起袖子便開始如常處理那些剩菜。
她將油膩的葷腥細細漂洗,動作嫺熟而寧靜。
院牆頭,幾隻新來的小狸奴探出腦袋,喵喵叫着。
一切都彷彿回到了最初,只是她的身邊,少了一團時刻繞着她打轉的黑影。
王廚頭嘖嘖稱奇:
「要說這世上的事,真是說不清道不明。前兒個官府的爺們來喝茶,閒聊起來,說之前鬧得咱們不安生的那硯臺、玉鐲子,還有我那把邪門的刀……竟都扯上了妖人!」
巧姐立刻湊過來,壓低聲音:
「可不是嘛!說是那妖人爲了修煉什麼邪門的功夫,故意把這些帶了他邪氣的物件散出來,就像……就像撒網捕魚!專吸咱們平常人的『貪心』、『怨氣』和『懶勁兒』當養料呢!想想都後怕!」
孫賬房也扶着眼鏡感慨:
「如此說來,小兒當初科舉失意,竟是着了這等邪道,而非全然自身之過,倒也算……不幸中之萬幸。」
他兒子的氣色如今已好了許多,正在安心備考。
素娘聽着,手上的動作只是微微一頓,隨即又繼續嫺熟地料理食材。
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往,並未在她臉上掀起波瀾,只化作眼底的深沉,隨即又被溫和的笑意取代。
午後,湯客稍稀,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後廚門口。
洗得發白的灰佈道袍,風塵僕僕,見了衆人便笑。
「福生無量天尊。居士,可否再討一碗水喝?」
素娘見到他,眼中閃過由衷的欣喜,連忙奉上茶水。
道長喝完茶,道了謝,目光溫和地落在素娘身上,並未急着離開。
他似是尋常關切般問道:「福生無量天尊。善信近日可還安好?善信眉宇間仍有鬱結,不知小道可否幫上一二?」
衆人見兩人有事要說,紛紛自覺避走。
素娘沉默良久,理清了思路。
「道長,」她開口,「可聽說了那妖人的事蹟?」
「不瞞善信,國師乃是我師門長輩,我曾與他書信,已得知此事原由。」
素娘有些詫異,這麼有本事的兩位道長,原來同出一門。
「有些關節,在我心裏盤桓許久,不知想得對不對……想說與道長聽聽,對與不對。」
年輕道長微微頷首。
她便將自己的推測一一訴說,從閹人的動機到祭祀的意外。
那閹人,他本身並無甚高深法力,全仗着一本邪書。邪書上說,煉製「豔傀」,需得一個命格合適的年輕宮女作主祭。
當年選中了素娘,看中了她在宮中無依無靠,即便消失,也無人深究。
只要威逼恐嚇一下阿蘭,事情就成了。
素娘養的小貓衝了出來,撞亂了一切。
祭祀半途而廢,邪法反噬在即。
老閹人爲了自保,立刻找一個「替代品」來完成儀式……
當時在場,又符合條件的就只有阿蘭。
「所以,他不是原本就想附身阿蘭,而是情急之下的無奈之舉?結果陣法錯亂,他自己的魂沒能完全控制『豔傀』,反而被邪力拖拽着,與阿蘭的魂魄困在了一具身體裏……這才成了那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道長安靜地聽着,眼中流露出讚許與憐憫:「善信聰慧,推演得八九不離十。他收集的貪嗔癡怨邪氣太過。」
素娘沉默良久,輕聲問:
「道長……那蘭貴人,她最後……」
「福生無量天尊。那位宮女的魂魄,早已在多年的撕扯中油盡燈枯。邪法被破時,她便隨之徹底消散,歸於天地了。害人者終害己,而身不由己者,亦成了這惡業中最悲慼的祭品。」
「那焦焦……爲什麼……」
「我師兄在爲焦焦小友收攏魂魄時,曾仔細查探過它的魂體。他來信說,焦焦的一半魂魄,當年就被那邪陣的力量強行鎖死在了它自己的身體裏,成了陣法的核心。
而那閹人自己的肉身,在魂魄離體、邪法反噬之下,當場便已氣絕,化爲枯骨了。
焦焦剩下的另一半魂魄,則因放不下你,硬生生跟着你出了宮。這也是它爲何是「殘魂」,卻又能吞食穢氣凝實自身的緣由。」
道長深深一嘆,目帶悲憫:
「世間萬般,不過因果二字。萬物有因,一念成劫。焦焦小友際遇之奇,付出之巨,實屬罕見。
它爲救你而吞噬邪穢,此乃大勇大義。然穢氣蝕魂,亦是劇毒,若非它守護你的執念至純至善,早已被戾氣同化,淪爲只知殺戮的厲鬼。
它雖吞噬穢物,靈體污濁,然初心至純,天地可鑑。如今因果已了,執念已消,善信能明瞭此間一切,便是對它最好的告慰。」
素娘聽完,久久不語,淚水終於無聲滑落。
【緣起:素娘番外】

-38-
素娘名字裏的「素」字,是身爲縣丞的父親取的,說是女子當素淨貞靜。
可在家時,素淨便意味着不起眼,貞靜便等同於好拿捏。
哥哥養的獵犬威風凜凜,姐姐得的波斯貓眼如碧玉,偏她什麼都沒有,只在角落安靜地看着。
十歲那年,天塌了。
父親被上官牽連,落了個抄家流放的罪。
家散了,她因年紀尚小,被沒入掖庭,充作宮婢。
掖庭的宮牆很高,隔斷了外頭的天,也隔斷了過往的一切。
這裏比家裏更冷,規矩無處不在,會冷不丁出來抽得你齜牙咧嘴。
她的沉默與秀美,成了原罪。
同屋的宮女嫌她木訥,掌事的嬤嬤覺她怯懦,那點微薄的飯食,也時常被尋個由頭剋扣。
這日,她辛苦勞作一天,換來的那塊硬邦邦的幹餅,又被一個刁蠻的宮女一把搶過,扔在泥水窪裏。
「晦氣東西,瞧你這副喪氣樣!」
那宮女啐了一口,揚長ţüₘ而去。
素娘蹲下身,看着泥水中那塊唯一的糧食,眼淚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她不敢放聲哭,只能死死咬着嘴脣,跑到一處堆放雜物、罕有人至的宮牆角落,將臉埋在膝蓋裏,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
無盡的委屈和寒冷,幾乎要將她瘦小的身軀凍透。
「喵嗚……」
素娘抬起淚眼模糊的臉。
只見牆角邊上,一隻小得可憐的貓崽,正顫巍巍地探出頭來。
它通體雪白,唯有四隻小爪子和尾巴是黑的,像是剛踏過黑夜,朝她走來。
它好瘦。
只剩下一把骨頭,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卻格外大,此刻正好奇地望着她。
見素娘沒有驅趕,它又小心翼翼地走近幾步,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輕輕舔了舔她方纔沾了泥水的手背。
那觸感溫熱、粗糙,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素孃的哭聲止住了。
小貓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悲傷與無害,竟顫抖着,一點點挪進她的懷裏,尋了個最暖和的位置,蜷縮起來,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小小的,暖暖的。
還毛茸茸的。
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瞬間擊穿了素娘周身的寒意。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極輕地撫摸着小貓瘦弱的脊背。
那柔軟的觸感,將冰冷黑暗的世界包裹起來,瞬間溫暖起來。
她看着懷裏的小不點。
它和她一樣,無依無靠,在這深宮裏艱難求生。
「你也沒有家了嗎?」她聲音沙啞,低低地問。
小貓自然不會回答,只是又往她懷裏蹭了蹭。
「別怕,」她對着小貓,也對着自己說。
「以後……我分你一半餅喫。我們……我們做伴。」
夕陽的餘暉透過高牆的縫隙,吝嗇地灑下一縷,恰好落在這一人一貓身上。
從那天起,素娘在冰冷的掖庭裏,有了牽絆。
她給小貓起了個名字,叫「焦焦」。
雪白的毛色,漆黑的四足,像是不小心踏進了竈膛,沾了一身的焦灰。
她的焦焦。
宮裏的日子依舊艱難,但角落裏,總有一團小小的、溫暖的毛球在等着她。
她會把省下來的、哪怕一點點能喫的東西留給它,會對它訴說所有無人可講的委屈和害怕。
而焦焦,總會用那雙澄澈的琥珀色眼睛望着她,用腦袋蹭蹭她。
彷彿在說:「阿孃,我在呢。」

-39-
長安的雪, 總是來得無聲無息。
又是一個春去秋來。
素娘在極樂湯旁盤下了一間小小的鋪面。
只是一間簡單的小食鋪,白日裏賣些自己親手做的、帶着舊時宮中手藝的精緻糕點和熱湯, 夜晚便早早打烊。
鋪子不大, 賺的錢也只堪堪夠維持生計。
她將所有餘下的心思和空間, 都留給了那些無家可歸的生靈。
山神廟被積善人家重新修繕了,新來的廟祝也很好,將後面的一間拆房租給了她。
她收拾得乾淨又暖和, 成了遠近聞名的貓狗安樂窩。
每日收攤後, 她最快活的事,便是爲小傢伙們準備喫食,看着它們在自己身邊安心地打着盹兒。
日子如流水般,溫柔而堅定地向前淌着。
她很少再哭, 只是偶爾在夢中, 還會回到掖庭的那個角落,看見一隻雪白的小貓朝她走來。
這一年冬末, 長安城落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阿孃送走最後一位客人,仔細地閂好了店門。
她將爐火撥旺, 熱着一鍋給小傢伙們準備的肉糜粥, 準備做完今日最後一件事便去歇息。
就在這時, 門板上傳來了幾下輕微的、幾乎要被風雪聲掩蓋的「叩叩」聲。
不像人手的敲擊, 倒像是……某種小動物在用爪子試探性地扒拉。
阿孃心中一動,提着燈籠走過去,拉開了門栓。
門外,風雪卷着寒氣撲面而來。
門口的臺階上,不知何時竟蜷縮着一團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隻黑白相間的花貓幼崽,約莫只有兩三個月大,身上落滿了雪花, 凍得瑟瑟發抖。
許是聽見了開門聲, 它勉力抬起頭。
在燈籠昏黃的光暈裏,阿孃看清了它的眼睛。
琥珀色如同寶石般乾淨清透。
在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素娘彷彿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沒有流浪貓崽常見的膽怯與戒備, 只有一種彷彿穿越了漫⻓時光的、全然的信賴與眷戀。
就好像, 它一直在⻛雪裏等着,只爲等她來開這扇⻔。
就好像, 它跋涉了千山萬水, 終於回到了家。
阿孃再也抑制不住, 溫熱的淚水決堤而出, 順着冰冷的臉頰滾滾滑落。
她笑了出來,笑得淚眼模糊,連手中的燈籠都險些握不住。
她緩緩蹲下身, 對着那隻小小的、似曾相識的生靈,顫抖着伸出了手。
「你……」她想說什麼, 喉嚨卻被巨大的喜悅與酸楚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貓卻像是聽懂了她所有未盡的話語, 主動將自己的小腦袋依戀地湊到了她溫暖的掌心裏。
素娘一把將它抱進懷中, 用自己的外衣將它緊緊裹住,彷彿要將這些年所有的思念與溫暖都傳遞給這個小小的身體。
她抱着它, 轉身走回屋內,將風雪徹底關在了門外。
爐火正旺,滿室皆春。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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