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春天

跟在那位風流浪蕩的公子哥身邊的第五年。
我被人拍到疑似懷孕的照片。
一時間圈子裏流言四起,都以爲我要靠孩子逼宮上位,嫁入豪⻔。
賭氣多年的白月光得知消息後殺回了國。
本以爲要有一場腥⻛血雨的大戰。
可等陸鶴然出差回來,只聽說我打掉孩子溜回老家的消息。
唉,我們這種乖乖女,平日怎麼玩都可以。
但要是真懷着沒名沒份的孩子,是要被爸媽打死的。

-1-
大半夜的,剛掛掉醫生的電話,客廳的門鈴就響了。
我合起行李箱,轉身去開門。
男人穿着質感冰冷的皮夾克,抬手便將沉甸甸的跑車鑰匙扔到了我的懷裏,神色不悅道:「怎麼把大⻔密碼給改了?」
我抿脣小聲道:「我怕有私生粉來家門口蹲我。」
他不屑地嗤笑一聲:「就這小區的安保,沒登記連只貓都進不來,更別說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還是進得來的。
我默默想,比如你的白月光就來過,還把我的門給踹爛了。
我接過他的外套,踮腳掛起來。
除了熟悉的冷杉香外,還夾雜着一絲甜膩的女士香水味。
和昨天那位不速之客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假裝沒聞見。
他忽然伸手,用指節蹭了蹭我的眼睛:「哭過了?」
我怔了一下,沒想到他還能注意到我微腫的眼睛。
我隨口扯了個謊:「看了個電影。」
見我垂下了長睫,他的視線也跟着下落,看到了我光着的腳。
秋天的涼意漸盛,但地毯還沒鋪起來。
他微皺眉,一把將我抱起,託着我的臀部往沙發走。
他大概以爲我被最近的流言帶了節奏。
於是便開口道:
「圈子裏人就愛嚼舌根,要是真懷個孩子就能嫁入豪門,那些眼巴巴等着機會的女人早就搶着往我跟前湊了。」
「這個孩子我有別的用處,你乖一些,別學那些妄想攀高枝的蠢貨,陸家太太的位置可沒那麼簡單。」
這些話是敲打,也是警告。
他這些年身邊的女人也不少,但玩歸玩,對於涉ẗů⁴及家族利益的事他從不含糊。
一旦我敢像Ţũ₄圈子裏其他女人那樣想靠孩子爭點什麼。
他隨時能收回所有,讓我回到最初的樣子。
我有些累,靠在他的肩膀上很輕地應了個「嗯」。
忽然他目光稍頓,注意到了我攤在地上的行李箱。
「又要回老家?」他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
「嗯,我爸媽說想我了。」
這些年,我一受委屈就往家裏跑。
前腳說着永遠也不想回來的話,後腳又因爲太想他偷偷買最早的航班飛回來。
想到過一陣是中秋節,他便也沒在意:「回去了就多呆兩天,少跟那些心思歪的人打交道,孩子的事等過一陣再說。」
他沒提起那位回國的白月光。
我也識趣地沒問。

-2-
我對陸鶴然是一見鍾情。
如果你要問我是喜歡更多,還是利益更多。
那一定是生理性喜歡。
作爲一個從小便被刻板的教條規訓着長大的乖乖女,我按照爸媽安排的道路走過了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包括考師範類大學,選文學類專業,畢業後回母校工作。
遲來的叛逆就爆發於我工作的第一年。
我從同行老師眼裏看到了自己一眼到頭的未來——
教學,相親,結婚,生子。
燥熱而又平淡的夏日下午,我看着眼前的教案和桌面那束新來的男老師送的玫瑰花,發了很久的呆。
我從小便知道自己生了一副漂亮乖巧的皮囊。
對我示好的男生不計其數,多到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好拿下的商品。
很煩,也很鬱悶。
其中當然不乏真誠的男生,但那份羞澀的臉紅與緊張的磕巴總是讓人興致缺缺。
我想撕掉自己身上標籤。
想變得萬衆矚目,讓人高攀不起。
這份不切實際的渴望壓下去又冒頭,壓下去又冒頭。
直到一位經紀人朋友問我,有沒有興趣去參加他們的選秀節目。
那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叛逆的事了。
我辭掉了工作,剪掉了厚重的劉海,重新回到京都。
所有人都說娛樂圈這條路不好走。
但我那時年輕,又在選秀節目嶄露頭角,以爲自己是天降紫微星,對前路懷揣了滿腔熱情。
直到半年後,我屢屢碰壁,面臨公司解約,無戲可拍,還被一個製片人糾纏上了。
男人色眯眯承諾道,只要跟了他,絕對讓我紅。
我看着他禿頂的腦門,默默移開了視線。
……其實也不是非要紅。
至少我喫不下這口。
本以爲我還沒有開始的演藝事業要就此葬送,結果卻遇到了陸鶴然。
滿是十八線小明星和導演的包廂裏,這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就坐在主位上——
輕佻的嗓音,慵懶的勾脣,骨節分明的長指間點着煙,腕骨上那塊價值不菲的表在細碎的光影裏晃動。
簡直是能洗眼睛的存在。
只一眼,我就沉淪了。
沒辦法,我們乖乖女就是對這種帶着痞氣的浪蕩子沒有任何抵抗力。
更別說他還選中了我,大張旗鼓地追求我。
當着所有媒體的面公開承認我是他的「小女朋友」。
你可以想象。
在深夜燥熱的晚風裏,一位慵懶帥氣的公子哥靠在他價值千萬的紅色敞篷跑車上,單手插兜,副駕駛上還放着一大束嬌嫩馥郁的紅玫瑰,隔着人羣勾脣朝你笑的時候。
簡直是能要我的命。
這是我枯燥乏味的前半生從未接觸過的人。
也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胸口砰砰跳動的聲音。
我的閨蜜對我無限包容。
對於這段不對等的關係,她一本正經道:
「這有什麼,對你這種乖乖女,只有玩夠了野的,才能收心去和正經人結婚。」
「像陸鶴然這種貴公子,手指縫裏漏一點都夠你喫一輩子了。說真的,趁着他還沒膩多撈幾筆吧。」
我深以爲然。
所以心甘情願地溺進了他編織的溫情裏。
陸鶴然很大方,送禮物從來不吝嗇。
知道我想演戲,還把劇本親自送到我面前讓我挑。
因爲有了他,片場裏所有的刁難都不見了。
通往「金雞獎」的那條大道變得無比平坦,只需要我再努力雕琢雕琢演技。
如果不是因爲他的白月光殺回來了的話,或許我還會貪戀地在他身邊多呆兩年,爭取能拿下這個最高榮譽。

-3-
這位在好萊塢摸爬滾打多年才初露頭角的華人女星,我早有耳聞。
陸鶴然的好兄弟第一次見我時,就拿我和她對比過:「漂亮是漂亮,就是性子太軟,跟沈嵐那股烈勁兒沒法比。」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沈嵐這個名字。
——那個讓陸鶴然愛到撕心裂肺,後來又恨到骨血裏的名字。
說到底,他那些眼高於頂的兄弟之所以容得下我這樣一個不入流的小明星。
也不過是覺得當年沈嵐傷他太深。
圈子都認爲得有人陪着他緩一緩。
明豔動人的女明星帶着保鏢來到了我家,砸了我的門,摔了我的花瓶,當着我的面把小貓從窗戶扔了出去。
淒厲的貓叫讓我渾身發抖,眼淚止不住地掉,可卻連句完整的狠話都說不出。
她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手,用憐憫眼神上下打量我道:
「能讓陸鶴然心甘情願養了五年,我還當是多有手段的角色,沒想到是個軟柿子。」
「不過也是,一隻沒脾氣的寵物,換誰都願意多養幾年——畢竟不用費心思哄。」
我全身都在抖,嫣紅的脣瓣也咬出了血。
私闖民宅、損壞財物,再加上虐待動物。
這些事只要報警傳出去,分分鐘就能毀掉她。
保鏢堵在我的家門口。
她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直接給我讓出一條路,盛氣凌人道:「去啊,警局出門右拐兩百米就有,你大可現在就去,看看到時候上熱搜的人會是誰。」
她這樣肆無忌憚,分明是有倚仗的底氣。
而這份底氣,大概是來自陸鶴然。
可我不覺得她佔理:「就我所知,您和陸先生甚至算不上前任關係,我請問您是以什麼身份闖入這裏?」
「身份?」她像是聽到了笑話一樣,嘲弄地扯了扯脣角,「當年雨夜他爲了追我,在高架橋飆車差點沒了半條命,你說我需要什麼身份?」
「知道他爲什麼這樣高調地將你帶在身邊嗎?只是不過是想要做戲給我看,逼我低頭而已,」她輕嗤一聲,嫌棄道,「你以爲他真的喜歡乖的啊?」
我攥緊了指節,學着她的樣子扯出一個冷笑:「可我懷了他的孩子,你覺得他會不管嗎?」
聽了我這話,沈嵐忍俊不禁道:「你該不會以爲靠一個孩子就能拿捏住他吧?」
她語氣極輕,視線下落到我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回國前,他就打過電話給我,說只要我肯低頭,他可以打掉這個孩子。」
見我面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她脣邊勾起的的弧度更大,漫不經心道:「可要是我不低頭呢?姜小姐,你說,要是下次我的保鏢沒輕沒重,或是我不小心撞你一下,鶴然是會怪我沒分寸,還是會怪你肚子裏的孩子太礙眼呢?」
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
霞光滿天,映出她眼底的勢在必得。
我渾身血液僵住。
彷彿失聲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帶着一種近乎掌控的自信。
這是我永遠也不可能有的。
哪怕是跟在陸鶴然身邊這樣久,我也從未摸清過自己在他那裏的真正分量。
就像第一次見面時,他的眼神並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一位和沈嵐很像的小明星。
至於爲什麼後來選擇了我。
或許只是想要藉着我的乖軟來證明,自己不會再留戀這位性子剛烈的白月光。
既然他只是想要一個孩子,那麼無論誰都可以。
我又何必去趟這趟渾水呢?

-4-
可你要問,五年裏陸鶴然真的對我沒有絲毫感情嗎?
我只能說,我不知道。
他只是看着風流頑劣,處處多情,實則很多事都不會上心。
就像他給我的所有的節日禮物都是助理買的,約會的餐廳從來都是隨意挑的,但偶爾我在劇組裏遇到什麼麻煩的時候,他也不介意親自出面爲我撐場子。
跟在他身邊的五年裏,他也曾數次斥巨資爲我量身定製女主劇。
請來影帝作配,金牌導演執導。
看似極盡寵愛,可卻從來沒想過我這樣的形象不適合大女主。
所以演一部,撲一部。
糊到了讓圈子裏的人都覺得匪夷所思的地步。
有一回還拿了金掃帚獎,被同期小花嘲諷了幾句演技差,難過得在他懷裏哭了一晚上。
那時的他或許是在把我當成沈嵐來培養。
可我卻在這一點最不像沈嵐。
他當時大概是覺得好笑,眼底也帶了些逗弄的興味:「確實挺差,還沒牀上哭得真心實意。」
這麼多年來,我大概是第一個讓他穩賠不賺的投資項目。
他當時喝了點酒。
或許是因爲心情好,又或許是因爲不在意。
便饒有興味地捏了捏我的臉頰,然後當着我的面給主辦方打了個電話,給那個小花也頒了個金掃帚獎。
聽起來挺幼稚,可人總是會因爲這些幼稚的小事動容。
就像我能答應他要一個孩子那樣。
明明那天傍晚喝醉的人是他,但鬼迷心竅應下的人是我。

-5-
那時他父親病危,各房的子女都在忙着封鎖消息,爭奪家產。
他作爲最小最受寵的兒子,自然少不得被處處針對。
大概有幾個月的時間,他都沒有來找我。
期間有位行業大佬以爲我被甩了,開始對我動手動腳,問我要不要跟了他。
我一拒再拒,委婉到不行,卻還是惹得他不快。
一次飯局後,他惱羞成怒將我堵在走廊角落,撕了我的半邊裙子。
幸好最後經紀人匆匆趕來才阻止了這場鬧劇。
自那以後,我在劇組被人連着使絆子,吊威亞也連連出事。
直到消息傳進了陸鶴然的耳朵裏。
他特意抽了個空來劇組接我下班。
夕陽漫天的傍晚,黑色的邁巴赫就那樣突兀又安靜地出現在劇組外。
我剛上車,就聞到了很濃的酒味,是伏特加。
他Ṱũ₍大概喝了不少,脖頸上染了大片旖旎的紅。
領口鬆散地敞開,那抹惹眼的紅便蔓延到了冷白的胸膛裏,比晚霞更甚。
「瘦了,」他將我拽入懷裏,長指揉着我腰間的軟肉,輕慢的嗓音下掩着疲憊,「沒人盯着,就不好好喫飯,是不是?」
我鼻尖一酸,聲音輕軟:「不是的,新角色需要清瘦一點……」
他就那樣抱了會我,又道:「這幾天老文來接你上下班,有事隨時打給他。」
老文是他的專人司機。
這對於那些心思不純的人來說,算是一種變相的警告。
我吸了吸鼻子道:「好。」
其實不止是我瘦了,他也瘦了不少。
這大概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沉鬱和疲憊的時候。
所以他出聲說想要一個孩子的時候。
我整個人怔了很久。
這不是他第一次提孩子的事。
但之前兩次他都笑得懶洋洋,說覺得無聊,想要養個孩子來玩玩。
可這一次,他沒有笑。
豪門是非多,如果不是因爲遇到了什麼事,他或許不會這樣急着要一個孩子。
「好不好,乖寶,」他揉着我的頭髮,呼吸裏還帶着酒意,「生一個我們的孩子。」
一個孩子而已。
人總得爲這一路的坦途付出一些代價。
——這是我爲自己找的藉口。
我很輕地抵上了他的額頭,長睫輕顫,對視中,小聲地又認真地回應:「好。」
我說,我給你生一個孩子。

-6-
這個孩子給我帶來的代價很大。
懷孕的風聲傳出後,先是廣告代言被撤,然後談好的戲被頂替,社交媒體被水軍攻陷。
我本來只是個不溫不火的角色,但卻突然湧現出了許多黑料。
說我演技差,資源咖,不敬業,耍大牌。
更有甚者說我是小三,插入他人感情生活。
孕檢單莫名其妙被曝光。
「小情人不擇手段上位,未婚先孕逼宮太子爺」「白月光遠走他國,小三心機深沉」等詞條衝上熱搜。
——說不清是誰的手筆。
好幾晚我做噩夢,夢到我被一個女人推倒,地上流了好多好多血。
半夜醒來時額間和掌心都是冷汗。
但我沒多想,只是覺得快些生下這個孩子就好。
一直這樣持續了四個月。
直到今天我見到了沈嵐。
真正讓我決定打掉孩子的,是她最後留下的那句話——
「如果陸鶴然要鞏固地位,要做的就是領回來一位名正言順的陸家子嗣,以及名門出身的、能爲他帶來家族助力妻子。」
「而姜小姐大概還不知道,我十四歲那年出了場意外,子宮被切除了,這輩子都沒法生育。」
所以這個孩子是爲誰準備的,已經不言而喻。
她點到爲止,挑釁道:「但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最爲驕傲,容不下別人的孩子。」
「就算真的生了下來,我也有一百種方法讓它發生意外。」
「姜小姐,你應該知道怎麼選。」
她帶着浩浩蕩蕩的保鏢轉身離開,看似是把選擇權交到了我的手裏,實則字字句句裏都是威脅。
橙紅的夕陽濃烈如血。
我一個人在滿是狼藉的客廳裏站了很久。
眼眶的酸澀感一點點溢出,手指輕蜷,忽然眼裏的淚就落了下來。
牆上的掛鐘一格格走過,夕陽的光影慢慢移動,孤寂的時光被無限拉長。
陪在陸鶴然身邊的這些年,我有過很多獨自等待的時刻。
他做事向來隨心所欲,前一秒說要來過夜,後一秒就跟着兄弟往酒吧裏去了。
外人傳他風流多情,大概是因爲那些場合裏有女孩貼上來,他也不介意在起鬨聲中爲她們開一支香檳,或者是和她們接一個吻。
偶爾我不小心撞見這些場景。
旁人都會打趣,問我想不想換一個男朋友。
陸鶴然便懶散地出聲,讓他們少教壞我,轉而放開懷裏的女孩,將我攬進懷裏。
旁人的視線太過戲謔,我便紅着臉將自己埋進他的胸膛裏。
他將腦袋擱在我的頭頂,輕蹭着我的髮絲,滿足地喟嘆:「好乖。」
後來次數多了,他也咬着我的耳垂,狀似不經意問過我:「你怎麼從來都不鬧?不嫉妒麼?」
我看着包廂裏紛亂的光影,好半晌不知道怎麼回答。
爲什麼不鬧呢?
因爲自信自己的魅力?還是清醒不會有結果?
又或是……沒玩夠?
大多女孩鬧一鬧,便能得到些補償,轉身奔赴下一場紙醉金靡。
可我不一樣。
我想在他身邊多享受兩年。
所以,我從來都不鬧。
他除了身邊曖昧的女孩多了些外,對我也是極好的。
因爲我新年時的一句「怎麼沒有煙花」,維港夜空的焰火便燃了一整夜。
因爲對一件珠寶多露出了幾分喜愛,他便加價到千萬爲我買下,親手當着衆人的面給我戴上。
因爲想看雪景,他便在瑞士的阿爾卑斯雪場包下整條私人纜車線路。
我曾在巴黎街頭和他熱吻,在意大利的私人莊園跟他學過品酒,也開過他的紅色法拉利在凌晨的街頭兜風。
這些場景背後,全是普通人難以想象的財富支撐。
有過這些經歷,我覺得我也知足了。

-7-
當我真正開始收拾行李時,心裏竟然沒有太多的不捨。
人是會變的。
23 歲和 28 歲的想法總是不同的。
京都很好,但江城纔是家。
如果陸鶴然再細心一些,或許他就會發現。
原本擺在玄關的那個我最喜歡的花瓶已經不見了;
平日裏粘人的小貓正纏着紗布懨懨地正在窩裏舔毛;
而我的腳踝上有一道很淺的被瓷器割傷的口子。
可他什麼都沒注意到,喫了晚餐便進書房處理事情去了。
他明天要去美國覈查股權,順便處理幾個私生子。
大概要好一陣才能回來。
這也正好給了我打胎離開的時間。
我巡視了整棟房子一圈,衣櫃裏大多是一些奢侈品包包和珠寶。
就算是帶回了江城也沒有用處。
就當我要關上衣櫃時。
一枚鑲鑽的戒指掉了出來。
是去年拍賣會上,陸鶴然爲了氣某位對家的太太特意拍下來送我的。
本來應該是男女同款。
但他把男款扔了。
意思大概是讓我不要自作多情。
我找到原來的絲絨盒子給它裝好,又找出了張明信片,想給這五年寫些什麼。
可想來想去,又不知道有什麼好寫的。
左右不過一場你情我願的做戲。
在即將陷進去的邊緣,我甚至有點感謝沈嵐將我拽了出來。
我託着腮,一邊發呆一邊寫,鋼筆在每個句子的停頓處洇出墨點——
「陸鶴然,謝謝你這五年的照顧。」
「我很喜歡京都,這裏總是很熱鬧,但是我也時常覺得孤單。」
「我很想家,也很想安定下來。」
「我爸媽年紀大了,離不開我。」
「不要怪我,陸鶴然。」
……
基本都是想到什麼寫什麼。
末尾,我留下一句:
「希望你得償所願,新婚快樂。」

-8-
合上鋼筆時,已經是十二點了。
陸鶴然也剛好洗完澡出來。
見我在牀上翻來覆去,他便伸手將我身上的被子扯掉,露出腦袋和他對視。
「睡不着麼?」
我抿脣小聲道:「有一點。」
「因爲我不在旁邊?」他輕挑眉梢,彎下腰來和我對視。
我遲疑片刻,終究還是習慣性地點了下頭。
其實我只是在想,離開那天的機票要不要改簽。
雖然醫生說全麻手術能做到當天出院,但我自己一人,不知道能不能行。
我好像總是習慣了依賴。
以前是爸媽,後來是陸鶴然。
男人很輕地勾了下脣,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嬌氣。」他輕蔑地嗤了聲。
男人掀開被子躺下來,黑色的真絲睡袍稍稍敞開,露出胸前幾道曖昧的痕跡。
應該是女人的長指甲留下的。
Ṱű₁——不是我的。
我的指甲從來不敢掐得那麼用力。
他嘴上是嫌棄,可動作分明受用得很,躺下來的時候又將我往懷裏帶了帶。
我看了一會天花板,忽然翻身,問了他一個問題:「陸鶴然,如果我不小心摔跤流產了,你會生氣嗎?」
「不知道,」他回答很乾脆,許是因爲所有事情都得到了完美解決,聲線又恢復了那股子懶散勁,「反正我也不喜歡小孩,又吵又麻煩。」
「你問這個幹嘛?」
我溫吞道:「不幹嘛,就問問。」
我合上眼睛,正昏昏欲睡。
忽然他將手放到了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男人感受着掌心下新奇的胎動,若有所思地評價道:「如果是你生的,那應該會很乖。」
……其實一點也不乖。
我仰頭承接着他的吻。
心裏卻在盤算着要怎麼打掉孩子,全身而退。

-9-
第二天我醒得晚。
本以爲陸鶴然已經去機場了。
結果卻聽見他在客廳裏和朋友打電話。
手機放在餐桌上,開着外放。
「沈嵐可不是個安分的,現在網上又鬧得這樣厲害,你現在這個節點出國,就不怕你那小女朋友出什麼意外?」
「我那邊有事,你幫我盯兩週,」陸鶴然撣了撣菸頭,漫不經心道,「沈嵐我昨天剛見過,脾氣還是那樣臭,想求我回心轉意,又不肯折下尊嚴,哪有這麼好的事?」
陳野語氣戲謔:「我怎麼幫你盯?要不讓姜妤來我家住兩週?」
「你當初要孩子不就是爲了逼沈嵐回國聯姻麼?現在得償所願了,說真的,你要不把那小女朋友送給我養唄,我還沒玩過這種又乖又純的。」
「行啊,」陸鶴然懶洋洋地應下,語氣裏是十足的輕佻,「你想要,就自己去跟她說,看她會不會讓你碰。」
陳野聽出了他話裏的篤定,往椅子上一靠,感慨道:「真羨慕你啊,有個這樣死心塌地的小女朋友。」
「那你是真想生下這個孩子,還是單純地想要逼沈嵐低頭呢?」
陸鶴然勾了下脣,眼神里透露出些難得的興味:「生不生再說,先看看沈嵐的態度。」
陳野好奇:「你這話裏話外都是沈嵐,這樣真不怕你那小女朋友傷心?說不準明兒個就拋下你和別人跑了。」
「她不會。」陸鶴然輕描淡寫地吐出這三個字,「只有我玩膩甩掉別人的份,哪有她拋下我的道理?再說,她還想着要拿個’金雞獎’獎呢,哪捨得離開?」
說到這,陸鶴然似乎是想起來什麼,面上帶着穩操勝券的從容:
「她演技差死了,就算沈嵐鬧得再兇,她也不會走的。」
他說這話並不是空穴來風。
姜妤的演技差不止是在演戲上。
早年間眼裏對他的喜歡,藏都藏不住。
只是單純接個吻,脖頸就興奮得開始泛粉,緊張到不敢睜開眼看他。
後來有一次她醉酒,靠在他的心口畫着圈圈,嘴裏正無意識嘟囔着什麼。
他傾身去聽,正好捕捉到了那一句帶着點依賴告白——
「好喜歡你呀,陸鶴然。」
他當時也醉得厲害,腦子裏一時間沒法分辨這句話。
心頭那點微妙的悸動,他只當是酒精作祟。
怔愣過後,他眼底浮現出些玩味又輕佻的笑。
喜歡啊,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傻氣地和他說喜歡呢。

-10-
他生在明爭暗鬥的豪門,又生了這樣一副最像父親的皮囊,見多了赤裸的算計。
哪怕是他的母親,都不見得多愛他。
將他養大也不過是爲了狠狠敲詐他父親一筆。
他很早就明白,所有的討好背後都有目的。
就像那些貼上來的女孩們一樣。
嘴裏說着甜言蜜語,眼裏卻看着櫃檯裏那隻限量款包包。
後來遇到死都不肯和他聯姻的沈嵐。
他才第一次覺得有趣。
這還是他遇到的第一個不肯曲意逢迎的人。
後來養姜妤,也不過是想要氣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在意。
按理說,一個合格的小情人不該越軌,對金主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
但對於姜妤的這份感情,他卻沒有覺得冒犯。
這種被全心全意愛着的、被仰慕和依賴的感覺並不令人討厭。
反而讓人上癮。
愛是上天賦予被愛者的一把利劍。
你可以執劍成爲守護對方的騎士,也可以輕而易舉地用劍刺穿對方的心臟。
一旦確定了對方對你的愛。
從此你便有了玩弄對方感情的權利。
看她爲你掏心挖肺,獻上一切。
姜妤是他明面上第一位公開承認的小女朋友。
也是他第一次和人建立這樣親密的關係,並如此清楚地明白自己站在這段感情的高位。
所以他理所應當地認爲,姜妤會永遠圍着他轉。
會因爲沈嵐的出現而患得患失,愛到痛苦,愛到絕望。
爲了他徹夜難眠,流盡眼淚。
爲了他,這三個字僅僅是念出來,就讓人心尖發顫。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見自己選擇了沈嵐後,姜妤那副痛苦崩潰的模樣了。
他太過於執着這個畫面,甚至沒有意識到。
他在期待姜妤愛他。

-11-
打胎的過程很順利。
不過是眼睛一閉一睜的事。
秋天的風捲起楓葉送到窗戶前,我看着發了會呆,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我當然也期待過這個小生命,笨拙地學過織毛衣,可惜沒完成。
現在也不再需要了。
那些對於新生命降生的彷徨、期待和擔憂,全部都煙消雲散。
沈嵐來看了我。
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模樣。
「下個月是我和陸鶴然的訂婚宴,姜小姐要不甘心的話,可以留下來大鬧一場。」
我聲音輕軟:「不必了。」
要說愛也沒多愛,不過是 23 歲的我圖個新鮮罷了。
這些年得到的也夠多了,沒什麼可鬧的。
正好微信來了條消息。
是陸鶴然問我爲什麼進醫院了。
我眼都不眨道:「感冒了。」
反正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的老家在哪。
微信一換,電話卡一扔。
從此再想找我,便是大海Ṱū́⁹撈針的存在。

-12-
陸鶴然第一次沒有收到姜妤說的晚安時。
他只當是她感冒不舒服,並沒有在意。
但第二天沒有。
第三天也沒有。
往常她雖然拍戲忙,但偶爾也會發兩條消息,和他說說自己片場的發生的趣事。
他很少點開聽。
大多是轉文字看一眼。
但是現在微信安靜得厲害。
他忽然有些不習慣起來。
弗羅里達的秋季來得遲。
一些品牌方通過林助理詢問他要不要給姜小姐添些秋裝。
他握着手機,靠在椅子上,淡淡地「嗯」了一聲。
按理說這些小事不用過問他的。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聽見林助理恭敬道:「還有一些母嬰用品,需要一併送過去嗎?」
他稍稍掀起眼皮。
窗外是大片大片紅夾綠的楓葉,蕭瑟的秋風帶着涼意在空中打轉。
他難得想起來姜妤的預產期。
——是明年春天。
其實他並不在意這個孩子的去留。
左右不過一個工具而已。
但當這些關於小生命事物的一點點清晰而具體起來的時候。
他莫名奇妙地多了一份不一樣的感受。
那是——他的孩子。
他喉結輕滾了下,吩咐道:「送過去吧。」
過了半晌,他拿起手機給她了條消息。
讓她叫人把屋子裏的地毯鋪起來。
他其實不是多體貼的人。
但一想起來她愛光着腳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就多發了兩句。
「天氣冷,多穿些。」
直到第五天晚上。
對話框那邊還是空空如也。
她沒回消息。
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
他揉了揉眉心,莫名感覺心頭有些沉鬱。
是不開心了麼?
還是……生氣了?
這兩個詞放在姜妤身上,總讓他覺得有些不真切。
畢竟五年來,她永遠是溫順而乖巧的。
他向來不覺得自己需要對她解釋什麼。
孕檢單是他授意放出的,網上的風浪也有他的手筆。
不過是想把消息送到沈嵐耳朵裏,看她是真的不在意陸家太太的位置而已。
姜妤是個很在意網上評價的人。
那陣子幾乎沒怎麼睡好。
她拍戲一直很努力,但結果常常不盡人意。
有些人天生就不適合演戲。
是知道了這事在不開心?
可只不過是些虛妄的評價而已。
費得着生氣麼?
他也沒在她面前提過沈嵐,也沒說過自己要訂婚的事。
那她到底在鬧什麼?
林助理的電話適時打進來,語氣帶着幾分小心翼翼:「陸總,秋裝和母嬰用品都送到姜小姐家門口了,只是……按門鈴沒人應。」
這很正常,姜妤說了要回老家住兩天。
只不過這都快一週了,還沒回來麼。
「我問了小區保安,他們說姜小姐走的那天還帶了只受傷的貓。」
受傷的貓?
他敏銳地捕捉到這個信息點。
姜妤對那隻貓很愛護,就算是出差去外地拍戲,都會專門請人來家裏照顧。
偶爾去她那睡覺,貓都要睡他們中間。
這怎麼會受傷?
他皺了下眉。
助理顯然也是清楚這點:「保安說是兩週前從不小心從十二樓的陽臺摔了下來,萬幸掛在了樹梢上,才被人救了下來。」
兩週前,正好是沈嵐回國的日子。
他似有察覺,心底隱約浮現出不安:「去調一下監控,查一下那隻貓怎麼回事。」

-13-
沈嵐做事向來毫不遮掩,監控很輕易地就查到了那天的事。
飛機在凌晨落地國內後,陸鶴然直接給她撥了個電話。
男人語氣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過來,Mars 咖啡廳,給你十分鐘。」
碰面後,沈嵐直接把包扔到桌面,大方承認道:「是,我去了,那又怎樣?」
「不過是想看看,什麼樣的小玩意能讓你心甘情願養了五年而已,我還當多有手段,還不是一見到我回來就嚇破了膽,連孩子都不敢留。」
陸鶴然嗤笑一聲,聲音陡然冷了下來:「小玩意?你把她的貓從十二樓扔下去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
「一隻貓而已,死了又怎樣?你難道真要爲了一個外人,跟我翻臉?」
聽了這話,男人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散漫徹底收起,整個人散發出了她從未見過的戾氣。
他眼底極冷,一字一句諷刺道:「沈嵐,你算個什麼東西?」
沈嵐一怔,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對自己說話。
「養她自然是合我心意,不像你,自己生不了,就見不得別人有孩子。」
這句話戳到了她的痛點。
沈嵐猛然掐緊了掌心,破罐破摔地站了起來:「陸鶴然,你這是什麼態度?」
「有火別衝我發,要不是你默許,網上那些風浪能起來?你拿她當逼我回來的棋子,現在又裝什麼情深義重?孩子沒了不正合你意?你不就是想用孩子逼我低頭,我只是替你提前清理門戶而已!」
「清理門戶?」陸鶴然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事情,「沈嵐,你似乎搞錯了幾件事。」
他的聲音不高,卻句句譏諷:「第一,我要不要她,留不留孩子,是我的事,輪得到你來越俎代庖?」
「第二,沈嵐,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不過是覺得生活沒什麼意思,想逼你回來瞧瞧你會是什麼反應,當個狗逗逗罷了,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沈嵐的臉色瞬間白了:「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想給不懂規矩的人一些教訓罷了。」
陸鶴然淡淡打斷她,撥通電話,扔在桌上。
那邊的人恭敬地喊他小陸總。
陸家老爺子暗地裏幾乎把核心產業都交給了他。
如今他地位尊貴,自然用不上聯姻。
翻起臉來也是絕情得很。
男人語氣平靜,眼帶嘲諷:「沈嵐小姐在國內似乎太清閒了,她在談的所有合作,全部終止。放出話去,誰幫她,就是跟我陸鶴然過不去。」
「另外,她父親那邊不是一直想靠那幾個項目翻身麼?卡死它。我要沈家從此在京都圈子裏,查無此人。」
電話那頭沒有任何疑問:「明白,小陸總,立刻去辦。」
沈嵐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椅子上。
她臉上血色盡失,嘴脣顫抖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事到如今她才終於明白,豪門裏從來沒有什麼情種。
他之前那些轟轟烈烈的追求,不過是無聊時的消遣而已。
陸鶴然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狼狽的模樣,輕描淡寫地問道:
「沈嵐,記住我的規矩了麼?」
兩行淚從她的眼角落了下來。
沈嵐自嘲地笑了聲,狠狠掐緊了掌心。

-14-
陸鶴然喝了點酒,不多,本意只是提神。
別墅裏沒什麼太多的變化。
那雙毛茸茸的拖鞋依然擺在玄關的架子上,未喫完的貓糧還擺在角落的窩裏,深秋的冷風從未關緊的窗戶鑽進來,長毛地毯仍未鋪上。
除了空氣寂靜了點,一切好像都和他離開那天沒什麼兩樣。
他沒開燈,往沙發那邊走去。
剛坐下,身下似乎被什麼細微的東西硌了一下。
他蹙眉,伸手摸索片刻,指尖觸到一片柔軟的觸感。
伸手一掏,才發現是件沒織完的毛衣。
溫暖的淡黃色,領口處還繡了兩朵小花做裝飾。
酒意微微上頭,他的思緒變得遲緩。
盯着了好久,纔想起來——這是姜妤爲他們未出生的寶寶織的。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那細膩的紋路。
毛衣上似乎還殘留着屬於她的氣息。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帶着慣有的不耐:「姜妤,把你這些東西收好,放這兒硌人。」
聲音在空蕩的客廳裏顯得突兀而響亮。
沒有回應。
室內的空氣冰冷又寂靜,落地窗外的深夜寂寥無邊。
好半晌,他才緩慢意識到。
姜妤走了。
她已經回老家了。
他重新躺回沙發上,闔起眼。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是陳野打來的。
那頭的語氣帶着點試探:「我聽林助理說,你把沈嵐那邊的合作全掐了,還把沈家的項目給停了?你這是……動真格了?」
陸鶴然沒應。
陳野換了個話題:「話說你找着姜妤了沒?」
陸鶴然煩悶出聲:「誰說我要找她?」
陳野愣了一下,隨即順着他笑道,「嗨,不找就不找唄,我還以爲多大事呢!姜妤以前不也總回老家嗎?過陣子肯定又會哭着回來找你……」
「愛回不回。」陸鶴然冷颼颼地打斷他,掛了電話。
算算時間。
那天她說感冒,應該就是瞞着他在醫院做人流手術。
真是長本事了。
他冷嘲一聲。
一股不知名的情緒從心口竄起,卻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胸口憋悶至極,索性打電話把林助理罵了一通。
掛了電話,他又想,不過是一個還沒成形的孩子而已。
想要給他生孩子的女人,能從城東排到城西。
他抓起小毛衣,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垃圾桶。
走就走吧,她最好有骨氣些,別又像之前一樣哭着回來找他。
他這人,可從來不喫回頭草。

-15-
陸家的權力交接比預想中順利。
簽字那天,董事會的人圍着他恭維。
他拿到了權力,成爲了人人豔羨的繼承人。
身邊多的是想要貼上來的女孩,要找個乖的還不容易?
他養了個新的小姑娘,叫江念念。
和她挺像,很容易臉紅。
他把人安置在以前姜妤住的那棟別墅裏,連傢俱擺放都沒動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
他的生活依然豐富多彩,事業蒸蒸日上。
他叫人壓了姜妤之前參演過的劇,撤掉了之前爲她掛的廣告橫幅。
將這些屬於她的痕跡徹底抹去。
眼不見,心不煩。
慢慢地,他已經很少在深夜想起來姜妤了。
唯一一次冒頭的念想。
是在第二年春天,陳野和一位富家千金聯姻,在朋友圈裏發了孕肚照的時候。
他多停留了幾秒。
如果當初姜妤沒打掉那個孩子。
那麼他這個時候應該會有一個呱呱落地的小生命。
當然,這個想法只存在了幾秒,就被他憎惡地掐滅了。
一個孩子而已。
只要他想要,隨時就能有。
就像當初他想要姜妤給他生個孩子一樣。
只不過是想逗逗她而已,沒想到後來她真應了。
他把同樣的問題放在江念念面前,問她要不要給自己生個孩子?
女孩眼裏迸發出巨大的欣喜,故作羞怯地蹭到他的懷裏說「好」。
他心頭湧上股微妙的躁鬱。
不可避免地拿姜妤和她對比。
姜妤不會答應得這樣快,也不會這樣高興。
胸腔裏的那股沉鬱隨着潮水一樣,越漲越高。

-16-
江念念確實很乖很聽話。
讓她穿什麼她就穿什麼,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可姜妤不是這樣的。
她偶爾會鬧一些小性子。
他帶着江念念去以前和姜妤去過的餐廳,點一樣的菜。
江念念會笑着說:「好喫。」
而那時的姜妤會吐吐舌說:「有點腥。」
然後偷偷把盤子往他這邊推一點,讓他幫忙喫掉。
姜妤不會把他送的奢侈品當成寶貝,只會皺着眉和他小聲抱怨說:「好重啊,不如我的帆布包好用。」
姜妤不會矯揉造作地鬧彆扭等着他哄,就算他沒回消息,或者是出爾反爾,她也不會生氣。
只會在下次見到他的時候,委屈地和他要抱抱。
他以爲找個像她的人,就能填補心裏的空缺。
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他錯了。
他想念的不是那張溫順的臉,而是姜妤這個人。
是那個會爲了他熬夜煮湯的姜妤,是那個受了委屈只會躲在他懷裏哭的姜妤,是那個盯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給他生一個孩子的姜妤,是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姜妤。
兜了一大圈,他才發現,自己想要的只是一個愛他的姜妤。
於是,他送走了江念念。

-17-
他斷然不會主動去找姜妤。
這太丟面,太掉價。
但是,如果姜妤願意主動回到他身邊的話,他可以接受她。
就像從前一樣養着她。
但是春去秋來又一年。
姜妤沒給他打過一回電話,發過一次消息。
Ţùₘ他的私人手機號碼一直留着。
就是爲了有天她回來了能聯繫上他。
陳野笑着調侃:「想不到,我們風流多情的小陸總,也是在女人身上栽了一回啊。」
他嗤笑了聲,沒應。
長指卻無意識地摩擦着手機邊緣。
都快一年了。
她倒是挺能忍。
她想賭氣,那麼他也奉陪。
在他身邊見慣了紙醉金迷的生活,他不信她真的能在老家待得下去。
就這樣又過了半年。
他參加了一場拍賣會,有對挺漂亮的婚戒。
他下意識就想起來,似乎自己以前也給姜妤買過戒指。
女人總覺得戒指是忠誠和承諾的象徵。
但對他來說,不過是和那些奢侈品一樣買來哄人的玩意罷了。
那時有位對家的太太看中了一款戒指,做工很精緻,而姜妤似乎也多看了兩眼。
想來是喜歡。
他便一路加價搶下,將盒子扔到她的懷裏。
那時她的杏仁眸子因爲驚喜而微微瞪大,看向他的時候亮晶晶的。
或許是那時候的夜色和晚風正好,又或許是她的情緒價值很到位。
他難得心情好,便將她抱進了懷裏。
一邊吻她,一邊將戒指推進去。
尺寸有些小了,推不到指根。
但也是極好看的。
「喜歡麼?
她臉頰很紅:「喜歡。」
兩個嵌入式的紅絲絨盒子,卻只呈放着她的一枚戒指。
她大概以爲是剛剛打開盒子的時候掉了一枚,正要低頭尋找,卻聽到了他道:「另一枚我扔了。」
很顯然,那枚是男款的。
她的動作怔了下。
他並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很少會花心思去揣測女人那些彆扭的情緒從何而來。
也沒有解釋自己行爲動作背後的緣由的習慣。
但她總是能很快調理好,就像那時一樣。
乖乖地湊過去親他,說着謝謝你這樣的話。
後來因爲需要拍戲,尺寸又不大合適,țŭ¹她也不常戴着。
直到他有天在櫃子的最底部找到這個戒指。
旁邊還有一張明信片。

-18-
他從來不允許江念念進入這個臥室。
所以這裏的東西也從來沒有翻動過。
他沉默了半晌,最後還是決定展開,看了下去——
陸鶴然,在你身邊的這些年很開心。
我實現了自己演戲的夢想,見過很多地方的風景,過了一種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只是遺憾的是,我在演戲上不太有天賦。
害你虧了很多的錢,最後也沒能拿個一星半點的獎回來給你看。
我很喜歡京都,這裏總是很熱鬧。
但是我也時常覺得孤單。
京都給我的印象只有夜晚繁華璀璨的燈光和你。
可是你有很多很多的朋友的局,偶爾忙起來的時候便很少來看我。
我知道我太依賴你了。
怕你會煩,所以我儘量讓自己不去打擾你。
不然你知道了肯定要說我嬌氣。
打胎是我認真想過後纔去做的。
不要怪我,陸鶴然。
我只是覺得一個沒有爸爸關心的小朋友很可憐。
我們都要爲自己的選擇負責。
我很想家,也很想安定下來。
我爸媽年紀大了,離不開我。
走了以後我就不回來啦。
你送我的東西太多,我帶不走,就都留在櫃子裏了。
總是喝酒對身體不好。
希望你能好好喫飯,按時睡覺。
聽說你要和沈嵐訂婚啦。
我留在這裏太尷尬,就不參加了。
祝你得償所願,新婚快樂。
——姜妤留
明信片的邊緣被捏得發皺。
他無聲無息地紅了眼眶,半晌,自嘲地笑了聲。
殘留的溫柔像冷空氣般,絲絲縷縷擠壓着他的胸腔,讓他有一瞬間的呼吸不過來。
她憑什麼替他做決定?
他說不要孩子了麼?
他說要分開了麼?
一年多來積壓的情緒終於全面爆發,並因爲這張明信片到達了頂點。
他再也顧不得什麼體面和理智。
連夜訂了最早的航班,去往那個從未踏足過的江城。

-19-
他以爲,對於他這樣的權勢來說,要找一個人簡直是易如反掌。
但查來查去,助理只查到了一個模糊的地址。
他在一個老舊的小區裏轉了好幾天,沒找到她的蹤跡。
後來又聽說她現在去支教了。
於是,他去了鄰市的各個支教點,一個個學校問過去。
以前他總覺得,姜妤離不開他。
只要他想找,隨時都能找到。
可現在才知道,她要是真的想躲,他就算把整個江城翻過來,也未必能找到。
他時常往返於京都和江城,爲了她的一個消息而來回奔波。
就連陳野都打趣道,讓他要不在江城定居算了。
就這樣又過了大半年。
林助理終於查到她在一個鎮上的小學裏支教。
那時已經是冬天了。
寒風颳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
小學的門口,她穿了一件厚厚的淡黃色羽絨服,頭髮隨手紮了個丸子,化了點淡妝,看起來很溫婉。
模樣和以前沒什麼差別。
唯一不同的。
大概是她身邊站了個青年。
眉眼俊秀,和她正說着什麼話,逗得她笑彎了眼。
風吹過倆人之間,她打了個噴嚏。
青年便拉過她的手,在手裏摩擦着暖着。
倆人之間親暱的姿態做不得假。
他只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刀狠狠地紮了一下。
鮮血淋漓的痛楚自胸口蔓延開。
他有一瞬間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想上前隔開倆人。
可下一秒,卻又看見了他們交握的手上,那對閃光的戒指。
即將邁出去的腳步瞬間僵住。
林助理在身後低聲問:「陸總,要過去嗎?」
他喉嚨發緊,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時間只覺得可笑。
過去做什麼呢?質問她爲什麼躲着自己?問她身邊那個人是誰?
還是告訴她,這兩年來他有多煎熬?多狼狽?
姜妤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轉頭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杏眸裏閃過一絲訝然。
但除了訝然外,他竟然再也不能從她的眼睛裏找出其他任何的情緒。
她輕輕拉了拉身邊青年的衣袖,低聲說了句什麼,而後才走了過來。
「陸先生,你怎麼在這?」
這話一出,那股荒唐感幾乎溢出了他的黑眸。
陸先生?
她竟然叫他陸先生?
這樣如此生疏又客氣的稱呼,彷彿是要把他們過往親密無間的五年劃出界限。
他覺得簡直是可笑之極。
「你是來這邊辦事嗎?」她試探性地出聲,爲他找到了一個體面的藉口。
他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極淡的弧度:「算是吧,路過,看看。」
他不敢說自己是找了她一年多,不敢說爲了這一面他跋山涉水。
更不敢說, 自己把所有的驕傲和理智拋棄,只是卑微地想要她回到自己身邊。
如此高高在上的陸家少爺, 怎麼可能會承認自己有過這樣的心思。
姜妤沒有戳穿他這個拙劣的謊。
只是點了點頭道:「這裏風大,您要是沒別的事, 還是早些回去吧。」
她要趕他走。
風吹得他的眼睛有些疼。
他壓下喉間的那股澀意, 用高高在上的姿態輕嘲道:「來都來了,不陪我走走嗎?」
她稍稍怔了下,像是爲難:「我丈夫還在等我……」
「丈夫」這兩個字一出來, 瞬間點燃了陸鶴然胸腔裏積壓的所有情緒。
「有了丈夫就不顧曾經的情人嗎?你們在一起的時間有我們睡的時間長麼?」
這話實在是太刻薄了。
他看見了她怔然而微紅的眼眶。
那股怒氣半路熄了火,他生硬地停了下來。
呼Ţũ̂ⁱ嘯的冷風從倆人之間吹過。
他忽然很想抽根菸, 讓自己冷靜些。
但是這並不合適。
他眼眶泛紅, 長長地深吸一口氣。
「什麼時候結婚的?」
「半年前。」
半年前,那正好是他去江城找她, 卻聽說她去支教了的時候。
他心裏忽然感受到了一股遲來的、尖銳的痛楚。
是不是, 如果他早一點放下身段去找她, 現在他們就不用隔着一個陌生的丈夫對話。
他可笑地垂下頭, 目光稍頓,死死地盯着她手上的戒指看。
是個素戒, 看不出什麼價值來。
但卻比他送過的尺寸還要合適。
姜妤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解釋道:「是很普通的戒指。」
他自嘲地笑了聲, 到底是沒說什麼。
「如果陸先生沒有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姜妤轉身正要離開。
忽然又聽見他問:「這兩年, 你過得好麼?」
她恍神了一瞬,脣邊漾開一個真誠的笑:「很好。」
她沒禮尚往來地反問他過得好不好。
只是認真道:「希望陸先生也過得好。」
大雪紛飛的冬日,這段時隔兩年見面的對話,最後停在了這裏。
她甚至沒有給他任何敘舊的機會。
轉身便挽着青年離開了。
天邊陰冷灰沉,積雪厚重。
小學裏的孩子們差不多都走完了。
只有一位穿着黃色小花毛衣的小姑娘落在最後,臉蛋凍的紅撲撲的,看見了父母后便驚喜地加快了腳步,撲進了一位中年男人的懷裏。
陸鶴然有一瞬間的恍惚。
如果當年那個孩子沒有打掉。
是不是也會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或許會像姜妤一樣,有一雙溫柔的眼睛, 笑起來的時候, 眼尾會彎成好看的弧度。
又或許會纏着他, 讓他陪自己堆雪人、打雪仗, 會甜甜地叫他「爸爸」。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他仗着姜妤的愛,一次次肆意妄爲。
也註定要被遲來痛悔折磨一生。
車子緩緩駛離這座城市。
他紅着眼眶,用力把從拍賣會上買來的戒指從車窗裏扔出去。
從前留學時,他最討厭的城市是倫敦, 那裏總是天氣陰沉,風雨如晦。
現在, 他最討厭的是這座北方的無名小城。
這裏埋葬了他剛剛萌芽的愛情, 也埋葬曾經那個最愛他的女孩。
那件剛織到一半的小黃毛衣、那枚不合尺寸的鑽戒,那個屬於他們的、未出世的孩子, 全被這座城的風雪掩在了記憶裏。
轎車一路向北。
他聽着外面的風雪聲,合上眼。
眼淚無聲無息地滾落地面。
從此往後,他再也不會踏入江城。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4 分享
相关推荐
    勝春朝-PIPIPAPA故事會

    勝春朝

    系統讓我攻略反派。 我選了最兇最暴躁的那個。 走心又走腎。 半年後,系統忽然出現: 【宿主!!!你怎麼還不去攻 […]
    28
    肅芯-PIPIPAPA故事會

    肅芯

    我和江肅相識二十二年。 結婚六年。 有個可愛的女兒三歲。 他始終對我相敬如賓,沒紅過臉,也沒紅過眼。 得知初戀 […]
    16
    離港之舟-PIPIPAPA故事會

    離港之舟

    複合後。 我改掉了所有裴港討厭的壞毛病。 不再頻繁查崗、胡亂喫醋、斤斤計較。 甚至在副駕上發現了一隻不屬於我的 […]
    23
    照餘歲-PIPIPAPA故事會

    照餘歲

    被未婚夫婿拋屍山野的第四十年。 我終於化出了身形。 我執念去京都看看他,也看看那被他愛了一生的公主。 聽說,他 […]
    31
    殺馬特成了真千金-PIPIPAPA故事會

    殺馬特成了真千金

    縱橫青城殺馬特圈的第八年,我成真千金了。 親生父母是豪門裏的豪門,坐擁億萬家產。 宋錦城說按照小說的發展,我的 […]
    23
    星落成河不渡舟-PIPIPAPA故事會

    星落成河不渡舟

    出院當天,久未露面的老公自發爲我組織了一場探望宴。 剛踏入莊園,便見傅瑾年左手擁着金絲雀,右手攬着白月光,公然 […]
    27
    明年春天-PIPIPAPA故事會

    明年春天

    跟在那位風流浪蕩的公子哥身邊的第五年。 我被人拍到疑似懷孕的照片。 一時間圈子裏流言四起,都以爲我要靠孩子逼宮 […]
    27
    明嵐-PIPIPAPA故事會

    明嵐

    強納周知珩爲婿的第三年,傳來周家翻案的消息。 昔日流放漠北的罪臣一後,又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權貴。 人人都說我們 […]
    24
    搶劫入室的愛情-PIPIPAPA故事會

    搶劫入室的愛情

    我是個大色迷,饞反派身子。 大結局後他一心求死,我守着他不肯走。 反派:「不用勸,我心意已決。」 然後灌下安眠 […]
    13
    我不是跟-PIPIPAPA故事會

    我不是跟

    深夜,京圈太子爺突然發博: 【怎麼表白不尷尬且成功率高?急急急!】 十分鐘後,當紅小花祁知夏曬出健身照,並配文 […]
    25
    惡毒女配不想搭理無腦彈幕-PIPIPAPA故事會

    惡毒女配不想搭理無腦彈幕

    追妻火葬場裏。 總有一個男主小時候曾經被善良的女主所救。 可是多年後等到女主滿懷激動找到男主時。 男主不僅不記 […]
    23
    前男友連夜追到綜藝節目現場-PIPIPAPA故事會

    前男友連夜追到綜藝節目現場

    綜藝上, 要求給前任打電話, 說出:「你看,這就是我們分手的原因,你總是和前任保持聯繫。」 我提前和表弟說好, […]
    29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