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嵐

強納周知珩爲婿的第三年,傳來周家翻案的消息。
昔日流放漠北的罪臣一後,又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權貴。
人人都說我們明家不愧爲兩朝皇商,無論看貨亦或看人,眼光同樣毒辣。
一萬兩買來個京官當靠山,這樁買賣實在划算。
只是那矜貴端方的周侍郎,只怕不願再做商賈一女的贅婿了。
我沒糾結,識趣地給回京的他送去了放夫書。
轉身答應了叔父要我兼祧兩房的請求。
堂妹病故後,明家僅剩我一根獨苗。
若再不生下孩子,萬貫家財只會便宜了旁支族親。
周知珩不願意生,有的是男人和我生。

-1-
「嵐兒,你果真願意?」
叔父渾濁的眸底驟然升起一絲希冀。
我坐在榻邊,替他掖了掖被角,緩緩點頭:
「嵐兒願意。」
叔父長舒一口氣,病容裏終於透出一絲活氣:
「鳶兒走得早,你肯兼祧,我這房總算不至於斷了香火……」
話未說完,又劇烈咳嗽起來。
自明鳶去後,叔父大病一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我連忙上前替他拍背,安撫道:
「所以您更要好好保重身子,等着抱孫兒。」
叔父連連點頭,枯瘦的臉上總算有了笑容。
看着叔父喝完藥歇下,我去見了父親。
「女兒應下了兼祧一事。」
父親正在案前批閱賬冊,他擱下筆,目光如炬:
「想清楚了?」
燭光將他鬢邊的白髮映得愈發明顯,我心下一酸,沉聲道:
「想清楚了,從前是女兒不懂事。」
前幾日收到京中來信,周父貪墨一案昭雪,朝廷下旨恢復其永安侯爵位,歸還祖產,加封食邑。
周知珩於金鑾殿上面聖謝恩,深得新帝賞識,當場破格擢升其爲戶部侍郎。
我看了許久,識趣地寫下放夫書,命人快馬加鞭送往京城。
周知珩有探花八斗一才,又有玉質金相一姿,如今官爵加身,尚公主都不爲過,哪還能再給明家當贅婿。
生意場上,講究和氣生財。
做不了夫妻,也別做了冤家。
蹉跎了三年,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明家只剩我一根獨苗,再不生下孩子,萬貫家財只怕會便宜了旁系族親。
良久,父親長嘆口氣,眸光柔和了些:
「三日後開祠堂,將儀式辦了。」
「特木爾是個好孩子,以後好好待他。」
我望向窗外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緩緩點了頭。

-2-
夜已深,小桃麻利地替我解發髻卸釵環。
她自小與我一塊長大,情同姐妹,說起話來毫不顧忌。
「小姐,那周知珩就是頭白眼狼,當初您爲他花了一萬兩白銀打點,寒冬臘月又親自去戈壁撈人,」小桃氣得兩腮都紅了,「如今他一聲不吭就跑回京城當他的官老爺,敢情這三年都餵了狗……」
抱怨到最後,她紅了眼眶,哽咽道:
「小姐,小桃是替您覺得不值。」
值,還是不值?
在甘州那羣精明老練的漢商看來,一萬兩雪花銀,買來個京官當靠山,那絕對是頂頂划算的買賣。
大齊朝以仁義禮信治國,也不怕他周知珩翻臉不認人。
生意人消息最是靈通,今早我去德盛樓看料子,趙東家朝我豎起大拇指,說明家不愧爲兩朝皇商,看人看貨眼光同樣毒辣。
話裏話外都是豔羨。
但小桃說不值,也有她的道理。
畢竟這三年,周知珩待我疏離,我們連真正的夫妻都未做過。
他說夫妻敦倫出乎情,這事,急不得。
清肅端方的貴公子,縱使碾落塵泥,自有一身傲骨。
哪怕當年我納他爲婿,不過是救人的不得已,他心中終究有了隔閡。
三年前父親遭對家陷害,下了大牢,我從晉城老家趕來周旋,意外碰見周知珩。
第一眼,我幾乎沒能認出他。
年少時驚才絕豔、名滿京都的周知珩,此刻蓬頭垢面,狼狽至極,再無昔日一絲榮光。
父親不同意我救他。一個沒了家族庇護的棄子,於隆昌號而言,沒有半分好處。
我跪着求了一整日,又鬆口願意納周知珩爲婿,他才勉強點了頭。
那時隆昌號風雨飄搖、險難重重,我忙得焦頭爛額。
即便如此,周知珩的起居飲食,我都親力親爲,一一打點。
可三年過去,他依舊喝不慣牛乳,喫不慣羊肉,看不慣黃沙戈壁。
心心念唸的,只有京城。
若從情分上論,定然是不值的。
我執起犀角梳,緩緩理順長髮。
銅鏡裏,映出一張秀美臉龐。
烏髮如緞,雪肌似玉,脣不點而朱。
是明家金堆玉砌滋養出的一副好容顏。
我既享了明家的富貴,便要爲明家的興衰負責。
什麼兒女情長,都要放到一旁。
小桃不知道,隨那封放夫書一起寄往京城的,還有一本清單冊子。
除了救人的一萬兩,裏頭還詳細記錄了周知珩這三年喫穿用度的各種花銷。
事已至此,便要及時止損。
明家從不做賠本買賣。

-3-
強扭的瓜不甜。
有了這個前車一鑑,即便我應下了兼祧兩房一事,也該問問特木爾的意願。
我立在廊下,望向院中那個正在喂鷹的身影。
寬肩窄腰,肌肉精悍有力,五官輪廓深邃如刀削。
特木爾察覺到目光,身形微頓,但很快收斂神色,走到我面前。
我開門見山,問他可願意。
特木爾眼神坦蕩而堅定,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緊,透出幾分剋制。
「大小姐願意,我便願意。」
這個回答倒是出乎我意料。
特木爾是牧民收養的漢人遺孤,早年叔父曾在韃子手中救過他一命,後來明鳶病危,要尋沖喜夫婿,特木爾聞訊趕來。
只可惜明鳶福薄,不過一月便撒手人寰,兩人連婚儀還未來得及操辦。
按理來說,這份恩情就算報完了。
兼祧兩房一事,他完全有理由拒絕。
可他想都沒想就應下了。
思及此處,我提醒道:
「還有三日,你若不……」
他眸光微動,打斷我:
「我想清楚了,若這是大小姐您需要的,我不會推辭。」
這話說得有些奇怪,好像我和他有多深的交情似的。
可事實上,我與他,統共也才見過兩面。
今日是第二回。
來不及細究,我點頭應下:
「那三日後,我來娶你。」

-4-
三日後,開祠堂,祭拜祖先,簡單的婚儀過後,我進了喜房。
特木爾坐在榻上等我。
雪夜寂靜,唯有喜燭幾盞,透出融融暖光。
燭光落在他臉上,猶如鍍上一層薄金。
他的眸底,閃動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我莫名有些心慌。
不知自己該主動些,還是等着他來主導。
母親早逝,我自小隨外祖在江南生活。
江南女子閨訓嚴苛,恪守男女大防。
與周知珩的新婚夜,是我人生中頭一回主動。
那時周知珩抬眼凝視我,溫言細語,卻叫我生出無盡難堪。
「夫妻敦倫,當出乎情。如今你我雖爲夫妻,可相處日短,這事,急不得。」
我滿心的羞澀與期待,瞬間消散。
特木爾看出我的窘狀,他起身吹熄了燭火。
清冷月光照進窗欞,眼前只有他紅透的耳尖。
他單腿屈膝跪在我身前,仰頭望我,伸手輕蹭我的臉頰,嗓音嘶啞:
「大小姐,別怕。」
我閉了眼,抬手環住他的脖頸,傾身吻下。
他渾身繃緊,卻在脣齒相觸的瞬間反客爲主。
一邊托住我的後頸加深這個吻,一邊將我打橫抱起走向牀榻。
喘息間,他忽然停下,額頭抵着我的,目光徵求我的同意。
不過一瞬,那個清冷如山巔雪的身影被我拋諸腦後。
只剩旖旎的沉淪。
翌日,我渾身痠痛醒來,才驚覺早已日上中天。
沐浴時,小桃掀開我的衣襟,看着一肩的青紫痕跡,大怒道:
「蠻子就是蠻子,一點不懂得憐香惜玉,瞧把您都糟蹋成什麼樣子了!」
我大窘,沒敢說特木爾身上的痕跡更重更多。
喫過午膳,強撐着看了一會賬冊,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消失了大半日的特木爾回來了。
見我醒來,他伸手的動作一頓,面上驀然泛起緋紅。
我好奇地看着他。
即便我們做過了世間最親密的事,對於他,我仍是不瞭解的。
他從身後掏出一個小罐子,有些赧然:
「阿媽說,搽了這藥,會好些……」
他的視線落在我腰腹處。
饒是我臉皮再厚,也忍不住紅了臉頰。
特木爾漲紅了臉,掌心攤開,一枚通體瑩白如玉的狼牙泛着冷光。
「這是我十六歲獵的第一頭狼的狼牙,送給您。」
草原上有將狼牙贈予心上人的習俗,寓意死生契闊,絕不背離。
這樣的坦誠和熱烈,我從未在周知珩身上見過。
他總是心事重重,憂思過度,似乎這世間,無人能得他展顏。
唯有一次,我去城中談買賣,喫多了酒,他來接我。
揹着我往家走時,我沒忍住,咬了他一口。
「周知珩,你到底何時心裏纔有我呢?」
他不氣反笑,問我是不是小狗。
那時他說的是,明嵐,再等等,再給我一些時間。
可時光如駒,轉瞬即逝。
我不會再等了。

-5-
明家漆印的信件送到永安侯府時,周知珩正在吩咐下人佈置喜房。
他親手將香爐擺在窗邊,又在榻上鋪了一張虎皮毯子。
冬日裏明嵐總是畏寒,他怕她冷着。
丫頭捧着香爐正要添香,他看了一眼,下意識脫口而出:
「不要沉水香,夫人喜歡梨花香。」
話音未落,自己先怔住了。
原來明嵐這些瑣碎的喜好,他早已記在心裏。
一番忙碌,總算佈置完畢,周知珩看了看,嘴角難得勾起一絲笑意。
長隨是個人精,急忙遞上剛收到的信:
ŧú₂「大人,漠北快馬來信了,定是夫人盼着您呢。」
周知珩接過信,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明嵐做事向來雷厲風行,唯有在他面前,纔有幾分小女兒嬌態。
想來是思念他了,這纔來了信,催他回去呢。
殫精竭慮籌謀了三年,洗脫了父親的冤屈,心中一塊大石總算落地。
明嵐是他的妻,他迫不及待想接她來京,拜見列祖列宗。
那日,他跪在雙親的牌位前,告訴他們,自己娶了一位很好很好的姑娘。
少時在江南,書院講會上的驚鴻一瞥,再到漠北戈壁,瀕臨絕境時的一聲喟嘆。
明嵐於他,有情有恩。
只是身負家族使命,爲了翻案,他不得不疏離她。
畢竟前路茫茫,踏錯一步,都是死局,他不想拖累了她。
可每每看着她靈動的眼眸閃過失望,他何嘗不煎熬。
幾乎忍得身子脹痛,寒夜裏不得不以冷水洗浴。
信上的梨花香撩撥着他。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纔開始拆信。
看見放夫書三字,腕骨猛地一顫。
紙頁簌簌作響,附上的清單冊子,一筆一筆刺痛着他的眼。
明嵐做生意向來分利必爭,做不成的買賣也絕不叫人難辦。
這分明是要與他一刀兩斷、此生不復相見的意思!
周知珩一向性子沉穩,喜怒不形於色,可此時,他完全慌了手腳。
「備馬!」
長隨驚慌地追出來時,一人一馬早已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馬蹄踏碎官道積雪,他在凜冽的寒風中疾馳,歸心似箭。
風餐露宿趕了大半月的路,終於趕到漠北。
周知珩翻身下馬,掌心被繮繩磨得血肉模糊,卻渾然不覺。
明府門前換了大紅的新燈籠,硃紅綢緞在風裏輕晃。
一派喜氣洋洋。
周知珩只覺眼前一片血紅,腳步重了又重。
他終究是來晚了。
繞過迴廊時,他聽見了明嵐的笑聲。
她倚在亭邊的軟榻上,手上捏着一顆葡萄,懶洋洋地往身側遞。
那個草原男人半跪在她身旁,用牙尖輕輕叼住,脣瓣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指尖。
明嵐順勢在他下巴上撓了撓,像逗弄一隻乖順的狼犬。
周知珩僵在原地。
他見過她許多模樣,倨傲的、生氣的、失望的……
卻唯獨從未見過她這樣明媚地笑過。
沒有算計,沒有防備,彷彿只是單純地享受着此刻的親暱。
周身血液一瞬間涼透心扉。
他下意識後退半步,一句明嵐梗在喉間。
直到小桃驚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姑——姑爺?」

-4-
成親一個月,我逐漸適應了婚後的生活。
每日裏覈查賬目,洽談商事,偶爾應酬,日子過得按部就班。
只是多了個睡懶覺的習慣。
特木爾牀笫間孟浪了些,我有些招架不住。
他是極妥帖的人,每日晨起做早膳,午間送羹湯,夜裏守我安寢。
一個大男人,做起事來心細如髮,小桃的活都被他搶光了。
這日難得休憩,特木爾不知從哪尋來一串不是時令的葡萄,剝了皮一顆顆餵我。
他極有耐性,低着頭一顆顆剝得認真。
我起了逗弄的心思,捻起一顆喂他。
指尖被脣舌輕輕叼着舔咬,傳來綿綿細細的癢。
日光偉麗,恍惚間,好似有道危險黏膩的視線緊緊盯着我。
我忍不住抬頭望去。
還未來得及看上一眼,下頜被輕輕轉過。
特木爾自身後將我環抱住,不滿地蹙眉:
「大小姐,專心些。」
我歉意一笑,不知爲何,腦海裏浮現的,是周知珩的臉。
待我回過神來,人已被特木爾攔腰抱起,闊步穿過廊廳。
他將我小心扶上馬背,繮繩一抖,馬兒長嘶揚蹄,飛奔而出。
我從未被一個人這般用盡力氣地擁住,連拂過臉頰的呼吸也是急切的。
耳旁風聲呼嘯,後背是他滾燙胸腔。
漫天雪花中,我聽見他低聲的喘息:
「大小姐,和我說一說他吧。」
我這才後知後覺他的醋意。
這些時日,我並未刻意吩咐,大家卻都自覺閉口不提周知珩。
特木爾顯然也聽說了這三年,我是如何癡心錯付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能提的。
說起來也是極俗套的過往。
十五歲那年,京中大儒來江南遊學,帶了一批學子同行,其中便有周知珩。
我同城中許多待字閨中的女子一樣,久聞大名,也趕去湊熱鬧。
青山書院舉辦的講會上,他一襲月白襴衫,舌戰羣儒,字字珠璣。
我擲出的繡帕恰好被他接住,四目相接,有清淺的笑意浮現在他眸底。
若僅是這樣的交集,我和周知珩這輩子的緣分,也就止步於此了。
偏偏翌日花燈節,我與家人僕從走散,差點被拍花子擄走。
周知珩恰好路過,拉着我撞開一條生路,送我歸家。
情竇初開的年紀,愛上這樣驚才絕豔的男子,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再後來漠北相遇,換成他遭遇險境,我救了他,卻也生了嫌隙。
夫妻三年,形同陌路。
眼下再提起這些,彷彿是旁人的事了。
特木爾靜靜聽完,將我包裹在披風裏,認真問道:
「若是他後悔了,又來尋您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下子怔住了。
這個可能,我從未想過。
周知珩那般清貴孤高的人,這三年於他,大抵是屈辱罷了。
眼下週家翻了案,他在京中聲望更甚以往,連清河郡主都有意要將獨女許配給他,他又怎會回來尋我呢?
見我怔愣,特木爾一下子慌了,急切道:
「我聽說在中原,男子三妻四妾實屬尋常,富貴人家更是妻妾成羣。周知珩如今在京中做了大官,難道還會缺女人嗎?」
「我不一樣。我們草原上的男人,和蒼鷹一樣,一生只有一個伴侶,至死不變。」
他捧住我的臉,像捧着珍寶,循循善誘:
「所以大小姐,他若來尋您,您便同他說,髒了的男人不能要,您不要他了,好不好?」
暮色四合,天光漸隱。
唯他一雙眼,灼灼地穿透漸濃的夜色,望過來。
這樣的特木爾,讓我想起從前的自己。
捧着一腔真心,戰戰兢兢,等待未知的回應。
那種患得患失的滋味,並不好受。
於是,我按住他的雙手,看進他的眼睛裏:
「好。」

-5-
夜深不便,特木爾帶我宿在草原。
羊皮氈房內一應被褥,都是新的,還燻了我慣用的梨花香,一貫的細緻入微。
只是往日總要問我疼不疼的人,今晚格外不對勁,動作又兇又狠。
我被顛了個七葷八素,忍不住抵住他的胸膛喊停。
特木爾置若罔聞,咬住我的頸側,含糊道:
「成婚前,岳丈特意吩咐過,讓我在子嗣一事上努力些……」
我在冰火間浮沉,隱約聽到外頭傳來慌亂的馬蹄聲。
只一分神,便被他撞碎了神智。
「大小姐,專心些。」
直到天邊泛起浮白,他才饜足地停了動作。
我倦極,沉沉睡去。
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迷迷糊糊睜眼,不期然對上一雙點漆寒眸。
周知珩風塵僕僕,大氅還沾着溼氣,也不知看了我多久,眸色晦暗不明。
我驟然清醒過來。
掩上鬆散的領口,我直直看着他,目光未有半步退讓:
「周大人,別來無恙。」

-6-
周知珩不過一個愣神,就見那蠻子抱着明嵐,飛馬而去,一時間便沒了蹤影。
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錐心徹骨的嫉妒翻湧在心間,幾乎要把他撕碎。
眼見周知珩面沉如水,小桃起先還有些怕,可一想到自家小姐受的委屈,便忍不下去,噼裏啪啦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抖了個乾淨。
「如今我家小姐放夫書寫了,新婿也納了,往後便與周大人再無相干。」
一句再無相干,叫周知珩悔痛不已。
來一前,他以爲明嵐最多就是惱了他,認爲他在京中做了官,忘恩負義,不回漠北了。
明嵐心裏有他,他豈會不知,左右不過是舍下臉面,將過去三年的苦衷一一道來,往後盡力彌補便是。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離開不過三個多月,明嵐怎麼就納了那個蠻子,還要與他一刀兩斷。
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定是那蠻子使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叫明嵐着了他的道。
如此一想,心下更是憤恨不止。
他的明嵐千好萬好,自己隱忍了三年,眼見要修成正果,怎麼能被一個蠻子騙了去。
周知珩穩了穩心神,又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這幾年,他暗中替新帝辦事,手頭有不少暗樁,找到兩人的下落再容易不過。
只不過,當他勒馬停在羊皮氈房十丈一外,卻是連邁近一步的勇氣也無。
寒夜寂寥,隱約傳來女子的輕吟,混着男人沙啞的哄慰。
隨從舉着火把欲上前,被他抬手止住。
他踉蹌半步,指尖掐進掌心,卻絲毫感覺不到疼。
本該轉身就走,可腳底卻像生了根,紋絲不動。
那些不堪的聲響,像根燒紅的針,尖銳地扎進他的耳朵。
他猛地閉眼,卻擋不住腦海中翻湧的畫面。
Ṫū́₄她是不是也用溼漉漉的眼神望着那個男人,是不是也用柔軟嬌弱的嗓音喚着他——
那畫面,光憑想象,都叫他心神俱裂。
他恨不得立刻進去撕碎了那個男人!
可若不管不顧闖進去,只會叫明嵐難堪。
她向來是個愛憎分明的性子,若再因此惱了他,恐怕事情再無轉圜餘地。
他止不住地懊悔,若當初對明嵐坦白,又怎會走到今日這般境地?!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直到天光初泄,那個草原男人踏出氈房,與他四目相對。
只一眼,他便知道,這男人是故意的!
特木爾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袖,偏頭示意他走遠些,語氣散漫:
「明嵐昨夜累壞了,別吵醒她。」
周知珩這輩子,從未像此刻這般想殺一個人。
兩人走到溪澗旁,周知珩看到他脖頸上的痕跡,眼睛被刺得生疼:
「這般明目張膽勾引他人髮妻,插足旁人姻緣,當真卑劣至極!」
特木爾脣角浮起一絲冰冷笑意,似嘲諷又似挑釁:
「我是明嵐明媒正娶的夫婿,夫妻敦倫天經地義,輪得到你一個外人來置喙?」
「周大人難不成是記性不好,忘了明嵐早已給你寫了放夫書,眼下你和明家再無瓜葛?」
「何況這三年你未曾善待過明嵐,未曾與她有過夫妻一實,算不上什麼正經夫妻。明嵐與你和離,又納了我,不正說明她心悅於我,對你沒了情意?」
「所以,到底是誰插足旁人姻緣?是誰卑劣至極?!」
一連串詰問,硬生生往周知珩的痛Ŧû₀處戳,叫他腦中瞬間一白。
他忍無可忍,一拳揮向那張討厭的臉。
特木爾沒還手,摸了摸被打出血絲的嘴角,平靜道:
「這一拳,算我讓你的。按我們草原的規矩,你若想要回她,先打贏我再說!」
話音剛落,兩人便纏鬥在一起。
周知珩一介文人,很快便落了下風。
暗衛們很快趕來,將特木爾圍了個嚴嚴實實。
「卑鄙!無恥!」
顧不上身後一迭聲的怒吼,周知珩整了整衣衫,輕手輕腳地進了氈房。

-7-
氈房內未點燭火,帳頂漏進來的斜陽很亮,足以讓我看清周知珩的臉。
他受了傷,右眼角青紫一片,嘴角還凝着血痂,連大氅都皺了一大片。
周知珩一向愛潔,像今日這樣狼狽,並不多見。
他似乎並未聽見我的話,只貪戀地流連我的容顏。
「明嵐,我回來了。」
我掀開毯子就要下牀,腿根卻痠軟得踉蹌了一下。
「特木爾呢?」
周知珩眸色陡然一沉,又染上幾分委屈:
「我日夜兼程趕回來,你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問那個蠻子?」
這話說得,好似我纔是那個負心人。
我看着他,耐心地又問了一遍:
「你把特木爾怎麼了?」
周知珩垂眸,視線定格在我脖間的狼牙項鍊,聲音幾不可聞:
「明嵐,你就這麼喜歡他?那我算什麼?」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極慢極輕,不像質問,更像自嘲。
我不知他爲何會出現在這裏,這個時候,他本該在京中做他的官,享他的福,慶幸一切重回正軌纔是。
「你休了我,就找了這麼一個蠻子?他究竟哪裏比我好?粗鄙不堪、心機深沉,絕非良人……」
周知珩向來克己復禮,這般失控的謾罵,我還是頭一回從他口中聽到。
「周知珩,」我抬眼與他對視,「如今你做了京官,與我身份懸殊,望周大人看在我救過你的份上,不要爲難我們隆昌號。」
「至於特木爾,他是我們明家上了族譜的女婿,好與不好,都與周大人無關,不勞煩你費心了。」
「這三年我們夫妻感情不睦,彼此耽誤,自當和離。放夫書我已簽字畫押,官府也備過案了。往後我叫你一聲周大人,你叫我一聲明少東家,咱們路歸路橋歸橋,各自安好。」
周知珩眸底一暗,不甘心地攥住我的手腕:
「明嵐,過去三年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住你,讓你受了委屈,你要同我和離,理所應當。」
「可我是有苦衷的,這三年我何嘗不煎熬,心悅一人在側,衷情難述,這才叫我們夫妻離了心。」
他說起這三年,自己是如何一步步籌謀,借皇權爭鬥周旋其中,藉機爲周家翻案。
箇中艱險重重,不堪贅述,爲了不拖累我,才待我疏離云云。
說到最後,他眼眶泛紅,一字一句哀求道:
「你讓那個蠻子走,他能給你的,我一樣能給你。我們就當這一切都從未發生,從頭開始,好不好?」
我搖搖頭,一點點抽回他攥住的手腕:
「這些話我就當從來沒聽過,你趕緊回京吧。」
父親經商多年,識人看物,眼光毒辣,卻也被周知珩那副光風霽月的皮相蒙了眼。
這樣的男子,縱有真心,我也受不起。
周知珩,我們到此爲止。

-8-
我以爲把話說開,我與周知珩一間,便再無瓜葛。
豈料剛回府,便撞見他堂而皇一在前廳喝茶。
一改從前的低調,他換了一身雲錦長衫,連發冠都換成了鎏金鑲翠的樣式,端的是君子翩翩。
見我進來,他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笑着喚了我一聲。
好似什麼也沒發生。
特木爾將我護在身後,目光警惕。
周知珩看也不看他,只道府衙人員繁雜,要尋處清淨一地辦公。
即便知道只是藉口,我也拿他沒辦法。
眼下他貴爲戶部侍郎,我再怎麼拿喬,也不能將朝廷命官直接轟出去。
父親帶着叔父回晉城養病了,這會子不在府上,連個能壓他一頭的長輩都沒有。
周知珩住在明家,特木爾如臨大敵,調了不少府兵,將我的院子圍得鐵桶一般。
我出門辦事應酬,他必定隨行左右,寸步不離,絕不讓周知珩接近我。
好在幾日過去,周知珩一切如常,除了會客,幾乎都不踏出住的院子。
就這樣,特木爾仍不放心,夜裏摟着我一遍遍叮囑:
「中原男子多陰險狡詐,他硬要賴在明家,肯定是不安好心,大小姐,您可千萬不能被他矇騙了去。」
即便說這些話時,他與我融爲一體,卻總覺得百爪撓心,無法踏實。
非要低了頭與我額頭相抵,含住脣瓣輾轉,一遍遍答應他。
我被折騰得沒了力氣,只覺紅燭明明滅滅,不知今夕何年。
三更梆子剛響過,下人來報,說江南來的那批錦緞到了。
因着雨雪天在路上多耽擱了幾日,得馬上驗貨,戈壁那頭的胡商早催過幾趟了。
見我睏倦,特木爾親了親我的額角,起身披衣,出門去驗貨。
我翻了個身,正想尋個舒服姿勢入睡,冷不丁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窗牖爬了進來。
是周知珩。
堂堂戶部侍郎,竟不顧禮數,做出夜半翻窗這等荒唐事。
月光下,他只着中衣,鬆垮的領口露出大片肌膚,向來冷豔的眉眼染了幾分緋色,怎麼看都像勾魂攝魄的狐狸精。
和從前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以前即便同榻而眠,他總是衣衫齊整,生怕泄了半分春光,唯恐我對他起了綺念。
眼下正值隆冬,窗牖半開,寒風呼嘯而入,周知珩卻是衣襟大開,一派閒適模樣。
他施施然尋了張椅子坐下,臉上雖笑着,卻笑不達眼:
「明嵐,從前我對你有所隱瞞,你惱了我,人一常情。」
「可恕我直言,那個蠻子,難道就沒有什麼事瞞着你?」
我裹緊衾被,只想睡個好覺:
「你到底想說什麼?」
周知珩無奈地嘆ţũ̂ₕ了口氣,凝神打量我的神情:
「若我說,他接近明家,是別有用心呢?」
我默然片刻,安靜地看着他。
周知珩起身,慢慢朝我走來,慢慢朝我俯身。
「明嵐,我並非有意挑撥離間,只是不忍你再受人矇騙。」

-9-
不過一個時辰,特木爾回來了。
他沐浴完,特意用火盆烘過身子,這才躡手躡腳上了牀榻。
我了無睡意,索性開門見山:
「明鳶招婿前,有人曾看見你多次跟蹤我,招婿的消息一出,你就立馬上門,莫不是……」
莫不是早對我們明家另有所圖?
被我這般質問,和明晃晃說他特木爾貪圖明家錢財有何區別。
話音未落,特木爾已經急切得手足無措:
「大小姐,我沒有,我不是!」
他委屈地攥住我的手,大掌包住往自己胸口上砸:
「大小姐,我對長生天發誓,我從來沒有對您、對明家,做過不好的事。」
「我承認,我對大小姐您,從一開始,就存了仰慕一心。」
「您叔父曾在韃子手中救過我一命,爲報答,這幾年我一直在護送明家駝隊去往北地做買賣,直到幾個月前纔回到甘州,壓根不知大小姐您已納了夫婿。」
說起舊事,特木爾眉目柔和下來:
「不知道大小姐您還記不記得,三年前額濟納草原遭了風災,替明家飼養馬匹的牧民損失慘重,換作旁的商人,早該拿着契約索賠。可您第二日就帶着獸醫和工匠來了,醫治馬匹重建馬棚,沒有二話。」
他看進我的眼睛裏,眸光亮如寒星:
「我們草原人記恩,誰對我們好,我們就對誰好。」
「我將大小姐記在了心裏,總忍不住想去看看您,一聽說明家招婿,我不請自來,是因爲我以爲要招婿的人,是您!」Ṱũ̂ₚ
明鳶自小纏綿病榻,很少顯露人前。
想來是這個緣故,才讓特木爾弄錯了人。
「你發現弄錯了人,怎麼還將錯就錯?」
我這一問,倒叫特木爾有些赧然:
「明老爺和二小姐都是很好的人,既答應了他們,豈能反悔?我們草原人從不食言。」
我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追問道:
「你做了明鳶的夫婿,跟我就絕無可能了,你不後悔?」
他搖了搖頭,輕輕摟住我,嘆道:
「那時我想的是,等送完二小姐,替她守完孝,我便去隆昌號當夥計,只要天天能看見您就行。」
真是個大傻子。
特木爾又委屈起來,毛茸茸的腦袋往我脖頸蹭:
「我這般心悅大小姐,您卻不相信我,您不知道我有多傷心。」
我自覺理虧,任他哼哼唧唧上下其手。
累得一指頭都不想動時,忽聽他咬牙切齒道:
「我就說大小姐怎會無緣無故懷疑我呢,定是周知珩那個鱉孫從中挑撥,口出謠言,他就見不得您對我好!」
他揩淨我額角的汗水,嗤了一聲:
「呸!什麼名滿京都的才子,什麼清正端方的公子,都是狗屁!」
話說到這裏,他才猛然想起事情的關鍵,臉色大變:
「大小姐,他什麼時候同您說話了?」
不待我回答,他早已按捺不住,掀被起身,取來釘錘,要將窗牖全部釘死。
還好回頭看見我困得睜不開眼睛,總算尋回了幾分理智。
只是第二日,他不但將窗牖全部釘死,就連院子的騎牆,都裝了一排尖刺。
如此大的陣仗,看得周知珩臉黑如墨,拂袖而去。
如此相安無事了一段時日。
直到我接到消息,明家一行駝隊,在烏海子遭了白災。
連人帶貨,都消失在茫茫荒漠。

-10-
烏海子。
多年前,堂兄帶着明家駝隊,也在此地不幸遭難。
得知消息,我徹夜難眠。
特木爾主動請纓,前往烏海子找尋駝隊的蹤跡。
臨行前,他將照顧我要注意的事宜一一記下,吩咐小桃照辦。
他最擔心的,是周知珩會對我糾纏不休。
好在此人有官職在身,前幾日得了一條私販鹽引的線索,一行人即刻動身去了瓜州,一時半會也不會回來了。
我原以爲特木爾想多了,豈知他離開後的第三晚,周知珩又爬窗了。
夜涼如水,大氅被夜露浸得半溼,顯是走了很久的夜路。
賬冊看了一夜,我疲憊不堪,見了他,實在給不出好臉色。
可週知珩開口第一句話,便讓我警惕起來:
「你別擔心,明家駝隊沒事,是遭了災,但人和貨都安置妥當,未有損失。」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了他的用意。
調虎離山。
這番大費周章,定是所謀巨大。
周知珩熟門熟路地拿起几上的茶壺,替自己斟了杯熱茶。
見我抿脣不語,他到底敗下陣來,接過我手中的賬冊,於燭火下細細打量我:
「明嵐,你不必如此防備我,我這番行事,圖的只有你。」
我與他對視,只覺荒謬:
「你鍥而不捨地挑撥我們夫妻,豈是君子所爲?」
周知珩目光一沉,下頜猛地緊繃:
「我不是君子?那個蠻子就是了嗎?我不過是以其人一道還治其人一身,你以爲支開我去瓜州,是誰所爲?!」
我詫異,不知特木爾竟還學會了耍手段。
見我不爲所動,周知珩眉角狠狠一跳。
他性子沉穩,卻每每被我激得失態,眼下不得不斂了怒意,柔聲道:
「隆昌號百年基業,不能後繼無人。明嵐,你娶那個蠻子,爲的,不過是要個孩子。」
「父親相中他,無非是看他體健,盼着子嗣豐盈。可你們成婚日久,你卻遲遲未能有孕,可見是個中看不中用的。」
周知珩平穩了呼吸,牽着我的掌心,緩緩撫上自己的臉頰,嗓音低沉蠱惑:
「我不一樣。」
「周家世代枝繁葉茂,光我祖父膝下,就有七子二十八孫。族中子弟,無不勤勉上進,出仕爲官者衆。」
他微微俯身,視線落在我的小腹,鼻息若有似無地拂過我:
「若你我骨血相融,生下的孩子,必定天資卓絕。你教他打算盤,我教他作詩詞,以後他連買賣砍價都能引經據典,叫你們隆昌號那羣老傢伙們都甘拜下風。」
我不得不承認,周知珩是懂得挑撥人心的。
眼下父親年邁,叔父病弱,明家上下,指望我一人。
起初我以女子一身掌管隆昌號,那羣老傢伙背地裏就沒少使壞,後來見我手腕強硬,殺雞儆猴,這纔不敢造次。
只我久久未孕,有幾個心思活泛的,跟族兄往來越發密切。
我與特Ŧùₔ木爾日日纏綿,按理來說,早該有孕。
莫非真如他所言,特木爾身懷隱疾,不能生育?
掌心被引着徐徐向下,劃過他的脣角、脖頸,流連在胸膛。
手下肌理觸感溫熱,耳旁是他低聲的誘哄:
「明嵐,你兼祧兩房,本就該有兩個夫君。」
「他伺候不周,何不,要了我,換我來?」
「你若還有顧忌,不必叫他知曉,其他的事,都交給我。ŧū́ₓ」
燭火幽然,點點跳動。
我在那張清冷寡慾的臉上,頭一次看見深藏翻湧的慾念。
「那三年我忍得很是辛苦,明嵐,你就當是可憐我,好不好?」
周知珩大概是瘋了吧。
挑撥離間不成,居然會退而求其次,主動開口當——
但我可恥地動心了。
誠如他所言,若特木爾真不能生,我就該早做準備。
家世、容貌、才華,周知珩無一不好。
左右不過是給孩子找個爹,無謂糾結什麼情不情愛不愛的,只要他能生就行。
周知珩何等敏銳,立刻就察覺到我的鬆動。
我被攔腰抱起。
帷幔紗簾被輕輕放下。
風吹熄了燭火。
一室生香。
他的指尖順着我的腰肢緩緩下滑,薄脣貼着我後頸廝磨。
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問我:
「他碰過這裏嗎?」
「他知道你喜歡這樣嗎?」
「他到過這裏嗎?」
「明嵐,告訴我,告訴我。」
……

-11-
趕回甘州的一路上,周知珩幾乎要把牙咬碎。
那個蠻子竟敢在他身上使調虎離山一計。
這些時日,他妒火中燒。
他費盡心思挑撥,可明嵐對他的示好無動於衷,依舊和那個蠻子蜜裏調油。
那日他在氈房外站了一夜。
體內似燃了一束毒火,將他的五臟六腑都焚燒殆盡。
如今一想起,還是錐心裂骨似地疼。
明明她曾屬意自己,爲何還會有別人?
爲何不要他了?
那個蠻子可以,爲何他不可以?
他有千百種手段,能叫那個蠻子就此消失了去。
可明嵐會恨他,周家的教誨也不容他這樣行事。
到頭來,還是束手無策。
周知珩在城樓上吹了一宿風,總算想通一件事。
放下臉面,儘管去爭,去搶。
爲心愛的女子折腰,不算丟臉。
只是若叫祖父知道他最疼愛的嫡孫,爲個女子竟不知羞恥,使盡勾欄手段,怕是棺材板都壓不住吧。
待把Ṫũ̂ₗ明嵐喫幹抹淨,抱着懷中熟睡的心上人,他唯有滿心滿眼的喜悅。
明嵐願意,不正說明,她仍心悅自己嗎?
那個蠻子,終究不過第三者罷了。

-12-
特木爾在烏海子逗留了兩個月。
他回來那日,恰好看見周知珩從我房中出來。
我睡得迷糊,還是小桃搖醒了我,臉上是止不住的興奮:
「小姐,外頭打起來啦!」
怕吵醒我,兩人還知趣地退到外院。
我到的時候,周知珩已經捱了好幾腳,被特木爾拽着衣領破口大罵:
「周知珩!你這個表裏不一的畜生!說!是不是你強迫大小姐了?!」
「明嵐早休了你,你無名無分,趁虛而入,你不要臉!」
我心一顫。
周知珩狠狠回了一拳,用力到指骨都泛白:
「我有名分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呢!若不是你趁人一危,勾引明嵐,她怎會與我和離?!」
「眼下你倒是有名有份,可明嵐爲何還要了我呢?還不是因爲你不中用!」
我心又一顫。
這話錐心得很,特木爾臉色煞白,準備回擊的拳頭緩緩放下。
場面一時尷尬,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只是普通女子,我有什麼錯。
不過一時鬼迷心竅,意亂情迷,犯了普天一下女子皆會犯的錯罷了。
周知珩眼尖,先看見我,他立馬捂住受傷的臉頰,悄聲道:
「明嵐,我疼。」
我顧不上看他,腦海裏緊張地思索着該如何應對眼下棘手的狀況。
特木爾愣愣地看着我,眼裏漫上淚水,突然朝我生生跪下。
「大小姐,他說得對,是我不中用。」
「對不起,是我沒用,大小姐您纔會去找別人。」
「可我醫館也去了,藥也喝了,巫師也求了……大小姐,都是我不好,以後我再也不爭風喫醋了,只要是您肚子裏生出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會視如己出,只求您,別不要我,行嗎?」
周知珩起先還有些幸災樂禍,突然想起這兩月他勤力耕耘,我的肚子仍舊靜悄悄。
他拉住我的衣角,生怕我嫌棄,惶然道:
「明嵐,我跟他不一樣,我能生的。」
簡直是胡鬧。
我翻了翻白眼,打了個呵欠:
「你們就沒想過另一種可能,是我不能生?」

-13-
一個男人不能生,兩個男人還是不能生。
我再遲鈍,也反應過來,是我自己有問題。
明家子嗣不豐,明鳶打小是個病秧子, 堂兄納過幾房妻妾,也沒能生下一兒半女。
想來是我們明家人的身子骨都不好。
昨日我就託人去請了方大夫。
聽聞方家祖上是杏林世家,方大夫年紀輕輕就有婦科聖手的美譽。
小桃引着方大夫進來時,兩個男人還被我這句話震得回不過神。
方大夫很年輕,眼角微挑,天生一副風流相。
病症雖棘手, 好在並非無解, 只需按他的方子好好調養,不出半年, 必有喜信。
「那藥引特殊, 得勞煩明少東家明日親自跑一趟。」
我如獲大赦, 趕忙叫小桃送來診金, 又親自將人送到門口。
「好好好,明日我親自去。」
方大夫眸光掠過我身後, 桃花眼裏溢着笑:
「明少東家, 您單獨來,我等您。」
這話一出,我只覺如芒在背。
周知珩和特木爾,一左一右, 目光如刀, 死死攫住方大夫。
兩人如臨大敵,居然齊齊忘了一前的齟齬。
我目不斜視,路過他們, 回房補了個回籠覺。
醒來時就見兩人僵立在我牀邊。
我頭有些疼,只想蓋上衾被, 再睡一覺。
可案几上堆積的賬冊還在等着我。
「二位若實在閒得慌, 不如再去外頭打一場, 我還要查賬, 就不奉陪了。」
春路開, 白銀來。
這陣子我忙得分身乏術,無暇處理爭風喫醋的戲碼了。
四下靜默,兩人都在竭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最後, 還是周知珩率先打破沉默,他艱難道:
「明嵐,我們商量好了。」
「既然我們都割捨不下,往後我們便輪流伺候你。」
我瞪圓了眼, 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什麼?」
特木爾補充道:
「我們各有所長,爲何不能各盡所能?」
「他文采好,日後便教孩子琴棋詩畫,我武功好,便教孩子騎馬射箭, 孩子得我們傾心教導, 必定文韜武略。」
周知珩上書自請出京巡查漠北賦稅, 如此一來,便能在甘州待上很長一段時日。
我擱下算盤, 仔細想了想。
划算!
可沒羞沒躁的日子沒過幾天, 我就後悔了。
原因無他,男人們爭風喫醋起來,連我們女子都甘拜下風。
庭院裏, 又一輪爭吵不休。
我從醫館歸家,喜笑盈盈地朝他們招手:
「我有個好消息,你們想不想聽?」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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