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證前一晚,我陪着周聿在陽臺吹風。
他習慣性地想掏手機刷短視頻,卻又停住,轉而拿起桌上的佛經。
「怎麼不看了?」我隨口問。
他指尖頓了頓,輕笑:「不是你說這些東西沒營養嗎?」
我側頭看他:「以前熬夜都要刷,現在突然信佛了?」
他避開我的視線,翻開經書:「有人跟我說……人還是要有信仰。」
書頁在他指間發出細碎的聲響。
「誰說的?」我盯着他。
他動作一滯,隨即笑開:「還能是誰?廟裏的大師唄。」
-1-
那本經書,成了我們家的新住戶。
一同住進來的,還有一股我不熟悉的氣味。
是檀香。
曾經周聿最討厭的味道,說聞着像提前入土。
現在,我們臥室的香薰換成了檀香,他車裏的掛件換成了檀香,連他手腕上,都多了一串烏沉沉的檀木佛珠。
我問他怎麼回事。
他捻着佛珠,眼簾低垂:「靜心。」
我看着他,忽然覺得這張看了八年的臉,有些陌生。
我們從大學相戀,到畢業打拼,蝸居在十幾平米的出租屋裏,都沒覺得苦。
那時他總是說:「信什麼都不如信自己,我這輩子唯一的信仰,就是你沈瓷。」
現在,我們的婚房敞亮,婚期將近,他卻有了新的信仰。
我伸手去碰那串佛珠。
他的手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動作很輕微,但我看見了。
空氣像是被抽走了一瞬。
他隨即反應過來,抓住我的手,放在脣邊親了親:「涼不涼?最近降溫了。」
他的掌心很熱,熱得有些燙人。
我抽出手,笑了笑:「不涼。」
心裏卻結了一層冰。
晚上他洗澡時,我拿起那串佛珠。
珠子打磨得光滑油潤,看得出是被人時時摩挲的。
湊近了聞,除了檀香,還有一絲極淡的、屬於女人的香水味。
不是我的牌子。
我捏着佛珠,站在原地,直到浴室水聲停止。
周聿走出來,只圍着一條浴巾,頭髮還在滴水。
他看見我手裏的佛珠,眼神閃了閃。
「怎麼了?」他走過來,想抱我。
我側身避開。
「這佛珠,求來的?」我問。
「嗯,普濟寺,很靈的。」他語氣自然。
「大師開過光?」
「開了。」
我把佛珠遞給他:「那你戴好,別弄丟了。」
他接過,重新戴回手腕,似乎鬆了口氣。
「早點睡,明天還要去試婚紗。」他揉了揉Ţŭ̀ₐ我的頭髮。
我躺在牀上,背對着他。
檀香的味道無孔不入,燻得我頭疼。
一夜無眠。
第二天,我稱不舒服,取消了試婚紗的行程。
周聿有些失望,但還是關切地叮囑我好好休息,便自己上班去了。
他前腳剛走,我後腳就起了牀。
我沒有動他的手機。
以他的心思,手機裏絕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我直接去了地下車庫。
打開他車上的行車記錄儀。
記錄是循環覆蓋的,我往前翻了半個月。
大部分都是公司和家兩點一線。
直到上週三。
那天他告訴我,公司項目要加個通宵。
記錄儀顯示,他晚上七點從公司出來,卻一路向西,開ŧù₃往郊區。
最終的目的地,是一家名爲「普濟寺」的寺廟。
車子在山腳下的停車場停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七點,他纔開車返回市區。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我打開手套箱。
裏面除了幾份文件,還有一張收據。
是普濟寺附近一家高級素食餐廳的,消費日期,就是上週三晚上。
兩人份的套餐。
我捏着那張薄薄的紙,指尖都在發抖。
我開始瘋狂地翻找車裏的每一個角落。
終於,在副駕座椅的縫隙裏,我摸到了一個堅硬的、細長的東西。
我把它抽出來。
是一枚髮簪。
玉蘭花樣式的,簪頭鑲着一小顆珍珠,溫潤別緻。
不是我的。
-2-
我的頭髮剛及肩,從不用髮簪。
我攥着那枚髮簪,坐在冰冷的車裏,渾身發冷。
腦子裏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一幅畫面。
普濟寺,檀香嫋嫋。
他和另一個女人,在素食餐廳裏相對而坐,燭光搖曳。
飯後,他們在山間散步,月色溫柔。
在車裏,她摘下發簪,長髮散落,靠在他的肩頭。
他捻着佛珠,對她說,要靜心。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
我衝出車外,扶着柱子,吐得昏天黑地。
除了酸水,什麼都沒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晚上週聿回來,見我臉色蒼白,緊張地摸我的額頭。
「是不是病了?我們去醫院。」
我躲開他的手:「沒事,老毛病,歇歇就好。」
他給我熬了粥,端到牀邊餵我。
我看着他,眼前的這個人,溫柔體貼,無微不至。
可我只要一想到那枚髮簪,就覺得喉嚨裏堵着一團棉花,喘不過氣。
他睡着後,呼吸均勻,手腕上的佛珠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我睜着眼,看着天花板。
回憶像是開了閘的洪水,洶湧而來。
想起大二那年,他爲了追我,在我宿舍樓下彈着吉他唱了一晚上的情歌,被蚊子咬了一身的包。
想起剛畢業時,我們擠在沒有空調的出租屋裏,夏天熱得睡不着,他就拿着一把破蒲扇,給我扇一整夜的風。
想起我們爲了攢婚房的首付,每天只喫泡麪和饅頭,他卻會省下錢,在紀念日給我買一束玫瑰。
八年。
兩千九百多個日夜。
我以爲我們堅不可摧的感情,原來這麼不堪一擊。
我曾以爲,他是我人生唯一的信仰。
如今,他卻爲了另一個女人,去尋求新的信仰。
最可笑的是,我竟然還傻傻地以爲,他那些改變,是爲了我,爲了我們的將來。
眼淚無聲地滑落,浸溼了枕頭。
我死死咬住嘴脣,不讓自己哭出聲。
身邊躺着的,是我愛了八年的男人。
也是我此生最恨的叛徒。
痛苦、不甘、憤怒、屈辱,像無數隻手,緊緊攥住我的心臟。
我爲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們的愛,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這副骯髒的模樣?
天亮時,我眼裏的血絲比窗外的朝霞還要紅。
我擦乾眼淚,拿出手機。
我搜索了「普濟寺」。
寺廟的官方網站上,有一張義工團隊的合照。
我一眼就看見了她。
站在人羣中,穿着一身素白的棉麻裙,長髮鬆鬆地挽起,髮間彆着一枚玉蘭花髮簪。
她臉上帶着淺淡的笑,眉眼間一片悲憫和寧靜。
照片下面有每個義工的介紹。
林晚,26 歲,瑜伽老師。
我點開她的社交賬號。
裏面全是關於瑜伽、冥想、茶道、花藝的內容。
歲月靜好,與世無爭。
其中一條,是兩個月前發的。
「感恩相遇,願你戒掉煙火,尋得內心平和。」
配圖是一片繚亂的佛光。
評論區裏,一個熟悉的頭像回覆:「借你吉言。」
那個頭像是周聿玩遊戲用的小號。
我記得,也是從兩個月前開始,周聿戒掉了抽了十年的煙。
他說,是爲了我們的孩子,提前備孕。
原來,他斬斷的紅塵煙火,不是爲了我。
他要渡的,也不是自己的心魔。
而是另一個女人的願。
-3-
我翻看着林晚的動態,將所有線索串聯起來。
他陪她喫素,陪她禮佛,爲她戒菸,爲她戴上佛珠。
他爲她做盡了一切。
卻用一句「爲了我們」,將我矇在鼓裏。
好一個深情款款的未婚夫。
好一個慈悲爲懷的林晚。
我關掉手機,心中一片冰冷的平靜。
既然你們喜歡演,那我就搭個臺子,讓你們演個夠。
我給周聿發了條信息。
「阿聿,我們下週末去一趟普濟寺吧?聽人說那裏求姻緣很靈,我們去爲婚禮求個福。」
他幾乎是秒回。
「好,都聽你的。」
後面跟了一個乖巧的表情包。
我看着屏幕,笑出了聲。
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
週六,天氣晴好。
周聿開車,我坐在副駕。
他今天穿得很休閒,白 T 恤,牛仔褲,手腕上的佛珠襯得他有幾分出塵的氣質。
他心情似乎很好,一邊開車一邊哼着歌。
「瓷瓷,今天怎麼想到來寺廟了?」
「沾沾你的佛氣啊。」我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說,「看看能不能也早日頓悟。」
他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臉:「你啊,還是這麼皮。」
車子停在普濟寺山腳下的停車場。
這裏和我從行車記錄儀裏看到的一模一樣。
週末,香客很多。
我們隨着人流往山上走。
周聿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十指緊扣。
他的手很暖,但我只覺得冷。
我狀似無意地問:「你常來這裏嗎?看你很熟的樣子。」
他身體僵了一下,隨即道:「來過幾次,這裏的確讓人心靜。」
「是嗎?」我抬頭看他,「那今天,可要好好帶我逛逛。」
寺廟裏香火鼎盛,鐘聲悠揚。
我沒有去大雄寶殿,而是拉着他,徑直走向義工休息的禪院。
周聿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
「瓷瓷,那邊是僧人清修的地方,我們遊客不好進去。」
「沒事,我們就門口看看。」我拽着他,不讓他走。
禪院門口,幾個義工正在給香客分發經書。
我一眼就看到了林晚。
她今天依然是一身白衣,長髮用那枚玉蘭花髮簪挽着。
她正低頭跟一個老奶奶說話,側臉在陽光下柔和得像一尊玉像。
周聿的呼吸,瞬間就亂了。
他抓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瓷瓷,我們走吧,這裏沒什麼好看的。」
他的聲音有些發緊。
我沒理他,反而揚聲喊了一句。
「林晚小姐。」
林晚聞聲抬頭。
當她的目光落在我身邊的周聿身上時,那份悲憫和寧靜,瞬間碎裂。
她的瞳孔猛地一縮,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
我挽着周聿的手臂,笑盈盈地朝她走過去。
「你好,我是周聿的未婚妻,沈瓷。」
周聿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他想把手抽回去,被我死死地扣住。
-4-
林晚的目光在我們交握的手上停頓了一秒,隨即飛快地移開。
她垂下眼,雙手合十,對我微微頷首:「沈小姐,你好。」
聲音輕得像羽毛。
「我常聽阿聿提起你。」我親暱地靠在周聿肩上,「他說你特別善良,很有慧根。」
周聿的額角,有冷汗滲出。
「阿聿,你說是不是?」我仰頭看他,笑得天真無邪。
周聿的嘴脣動了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林晚的臉色更白了,像一張脆弱的宣紙。
「阿聿還說,他能下決心戒菸,全靠你的鼓勵。」我繼續說,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紮在他們兩人心上。
「林小姐,我真該好好謝謝你。爲了我們的將來,你真是功德無量。」
「不必客氣。」林晚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顫抖,她捏着經書的指節泛着白。
我看着她強裝鎮定的樣子,心裏湧上一股快意。
「對了,林小姐,你這髮簪真好看。」我伸手,狀似好奇地碰了一下那枚玉蘭花髮簪。
「阿聿也想給我買一支,可惜一直沒找到合心意的。」
林晚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燙到一樣,往後退了一步。
她眼裏的那點悲憫,終於被屈辱和怨恨取代。
她死死地盯着周聿,眼眶迅速泛紅。
周聿終於崩潰了。
他用力甩開我的手,低吼道:「沈瓷,你鬧夠了沒有!」
他拉着我,幾乎是拖着我,轉身就走。
我沒有反抗,任由他拉着我。
經過林晚身邊時,我回頭,對她露出了一個勝利的微笑。
我看到她眼裏的淚ṭũₚ,終於掉了下來。
回到車上,周聿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車喇叭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鳴。
他雙手插進頭髮裏,痛苦地低着頭țŭ̀ₒ,肩膀微微顫抖。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他聲音沙啞。
-5-
我沒說話,只是平靜地看着窗外。
普濟寺的輪廓在後視鏡裏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
一路無話。
回到家,他把我堵在門口。
「瓷瓷,你聽我解釋。」他眼眶通紅,像一頭困獸。
「我和她……我們只是……」
「只是什麼?」我終於開口,聲音冷得像冰,「只是萍水相逢的知己?只是點化你向佛的恩人?」
他被我堵得啞口無言。
「周聿,別說了,太髒。」
我推開他,走進臥室,關上了門。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陷入了冷戰。
他幾次三番想跟我談,我都避而不見。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眼下的烏青越來越重。
而我,喫得好,睡得香。
我照常上班,下班後去健身,週末和朋友逛街喝下午茶。
我把婚禮的各項事宜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彷彿普濟寺那天的事情,從未發生過。
他越發地不安。
他開始給我買各種昂貴的禮物,包,首飾,衣服,堆滿了半個客廳。
他開始每天準時回家,給我做飯,洗碗,拖地,像個二十四孝好老公。
我知道他在怕什麼。
他怕我取消婚禮。
他更怕我把事情鬧大,讓他身敗名裂。
他想用這些物質和溫情來彌補,來堵住我的嘴。
他以爲,只要他表現得足夠好,我就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訂婚宴的前一晚,他從背後抱住我。
「瓷瓷,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別因爲一件小事就毀了,好不好?」
「我發誓,我和她已經斷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你相信我,最後一次。」
我靠在他懷裏,感受着他心臟不安的跳動。
「好。」我輕聲說,「我相信你。」
他如釋重負地收緊了懷抱。
我閉上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周聿,這臺戲,該落幕了。
訂婚宴設在城中最高檔的酒店。
宴會廳佈置得夢幻又浪漫,巨大的水晶燈下,玫瑰花瓣鋪滿了紅毯。
我和周聿站在一起,接受着親朋好友的祝福。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白色西裝,英俊挺拔,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微笑。
我穿着一襲紅色的長裙,明豔照人。
我們看起來,依舊是那對人人稱羨的璧人。
宴會進行到一半,燈光暗下。
大屏幕上開始播放我們八年來的照片。
從青澀的大學時代,到攜手打拼的社會新人,再到如今的功成名就。
每一張照片,都充滿了甜蜜的回憶。
背景音樂是他最喜歡的那首情歌。
現場的女孩們都發出了羨慕的驚呼。
周聿的幾個哥們兒在底下起鬨。
「周聿,還等什麼呢!」「求婚!求婚!」
周聿深情地看着我,在衆人的歡呼聲中,單膝跪地。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Ṱũ̂ₑ個絲絨盒子,打開。
裏面是一枚碩大的鑽戒,在燈光下閃着璀璨的光。
「瓷瓷。」他的聲音帶着顫音。
「八年了,從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這輩子的唯一。」
「對不起,前段時間我犯了錯,讓你傷心了。請你原諒我,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用餘生來補償你。」
「嫁給我,好嗎?」
全場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的父母在臺下,緊張地看着我。
周聿的父母,則是一臉的志在必得。
周聿舉着戒指,眼神里充滿了懇切和期待。
他以爲,在這樣的場合下,在所有親友的見證下,我爲了面子,爲了我們八年的感情,一定會點頭。
我看着他,緩緩地笑了。
我從司儀手裏拿過話筒。
「阿聿,謝謝你精心準備的這一切。」
我的聲音通過音響,清晰地傳到宴會廳的每一個角落。
周聿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在你給我戴上戒指之前,我也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
我朝角落裏的音控師比了個手勢。
大屏幕上浪漫的音樂和照片戛然而止。
屏幕黑了兩秒,隨即,一段視頻開始播放。
是周聿車裏的行車記錄儀錄像。
畫面有些昏暗,但聲音卻異常清晰。
是周聿和林晚的對話。
「阿聿,你真的要和她結婚嗎?」林晚的聲音帶着哭腔。
「乖,那只是個形式。」是周聿溫柔的安撫,「等我拿到她家公司的投資,穩定了局面,我就跟她攤牌。」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不想再這樣偷偷摸摸的。」
「再忍一忍,等我們在普濟寺的祈福法會結束,一切都會好的。佛祖會保佑我們的。」
「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她那麼精明。」
「放心,她蠢得很。我跟她說我信了佛,她就真信了。她還以爲我戒菸,是爲了她呢。」
周聿的語氣裏,充滿了不屑和嘲諷。
-6-
視頻還在繼續。
但宴會廳裏,已經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着屏幕,又看看臺上臉色煞白的周聿。
周聿的父母,臉已經變成了豬肝色。
我的母親衝上臺,緊緊抱住我。
周聿猛地站起來,瘋了一樣地衝向音控臺:「關掉!快給我關掉!」
可是,晚了。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舉起話筒,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周聿,我的回答是,不。」
我摘下手上他送的舊戒指,扔到他腳下。
「你不用補償我,因爲我嫌髒。」
「你也不用再信佛了,因爲像你這種人渣,佛祖也渡不了你。」
「我們八年的感情,就到此爲止吧。」
話音剛落,我哥從臺下衝上來,一拳狠狠地打在周聿的臉上。
周聿被打得踉蹌後退,撞翻了香檳塔。
稀里嘩啦的破碎聲中,整個宴會廳徹底亂成了一鍋粥。
我被我媽和我哥護在中間,冷冷地看着眼前這場鬧劇。
眼淚終於還是流了下來。
不是爲周聿,是爲我死去的八年青春。
我被家人接回了家。
在自己熟悉的牀上,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醒來時,房間裏很安靜,能聞到廚房裏飄來的飯菜香。
我走出房間,看到我爸媽坐在客廳裏小聲說話。
見我出來,我媽趕緊迎上來,摸了摸我的頭:「醒了?餓不餓,媽給你燉了雞湯。」
我爸也站起來,看着我,欲言又止。
「爸,媽,我沒事。」我笑了笑。
訂婚宴那晚ťũ̂ₗ的後續,我哥都跟我說了。
周家當場丟盡了臉,連夜上門道歉,被我爸打了出去。
周聿的公司,因爲那段視頻裏提到的騙投資的事,也陷入了危機。
真是大快人心。
喫飯的時候,我爸嘆了口氣:「瓷瓷,爸知道你委屈。但是……周家那邊,畢竟兩家還有生意上的來往……」
「老沈你說什麼呢!」我媽立刻打斷他,把一筷子青菜夾到我碗裏,「生意重要還是女兒重要?咱家不缺那點錢!這婚必須退!誰來說情都沒用!」
我看着我媽維護我的樣子,眼眶一熱。
「媽說得對。」我放下筷子,看着我爸,「爸,這事沒得商量。他周聿能做初一,就別怪我做十五。」
我爸看着我堅決的樣子,最終點了點頭:「好,都聽你的。咱沈家的女兒,不能白受這委屈。」
「這就對了!」我媽滿意地笑了,「離了那個渣男,媽給你找個更好的!下一個更乖!」
我被我媽逗笑了。
心裏的那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有家人的支持,我什麼都不怕。
我在家休整了一週,然後回了我和周聿的婚房。
我需要徹底清理掉屬於他的痕跡。
我先去商場,給自己買了一堆新衣服,新包,新鞋子。
刷卡的時候,我眼睛都沒眨一下。
然後,我去 4S 店,全款訂了一輛我喜歡了很久的跑車。
花錢的感覺,真好。
回到家,我把周聿所有的東西,衣服、鞋子、剃鬚刀、遊戲機,甚至是他用的牙刷,全都打包進箱子裏。
他買給我的那些禮物,我也一件不留。
-7-
最後,是那本佛經,和那串檀木佛珠。
我把它們扔在箱子的最上面。
我叫了同城快遞,把十幾只大箱子,全部寄到周聿父母家,到付。
快遞小哥看着一地的箱子,好奇地問:「美女,這是……搬家?」
「不是。」我淡淡地說,「扔垃圾。」
小哥愣了一下,沒再多問。
等他們把所有箱子都搬走後,空蕩蕩的房間,顯得格外敞亮。
我把窗戶全部打開,讓陽光和風都進來。
盤踞在這個家裏許久的檀香味,終於散了。
我站在陽臺上,看着樓下的車水馬龍。
心裏空落落的,又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關上門的那一刻,我對自己說,沈瓷,新生活開始了。
沒過幾天,周聿的母親找到了我公司樓下。
她在我車邊等我,見到我,眼淚就下來了。
「瓷瓷,阿姨求求你,你跟阿聿和好吧。」她拉着我的手,哭得情真意切。
「阿聿他知道錯了,他這幾天不喫不喝,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人都瘦脫相了。」
「你們八年的感情,怎麼能說斷就斷呢?」「男人嘛,都是一時糊塗,你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以後肯定會好好對你的。」
我靜靜地聽她說完,然後把手抽了回來。
「阿姨,我們去咖啡廳談吧。」
在咖啡廳裏,我給她點了一杯熱牛奶。
「阿姨,我知道您心疼兒子。但是,有些錯,不是一句『一時糊塗』就能過去的。」
我平靜地看着她。
「他不是一時糊塗,他是處心積慮。他一邊享受着我帶給他的便利,一邊和別的女人談情說愛,規劃未來。」
「他甚至,爲了另一個女人,去信了他曾經最不屑的佛。」
「您覺得,這樣的男人,我還敢要麼?」
周聿的母親被我說得啞口無言,只能不停地抹眼淚。
「瓷瓷,就當阿姨求你了……」
「阿姨,您別求我。」我打斷她,「您應該去求您的兒子,讓他做個人吧。」
我站起身,買了單。
「我還有事,先走了。您慢用。」
我沒有再回頭。
從後視鏡裏,我看到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沒有絲毫心軟。
成年人,總要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我以爲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沒想到,周聿親自給我打了電話。
是我沒見過的陌生號碼。
「瓷瓷。」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着濃重的鼻音。
我沉默着,沒有說話。
「對不起。」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這三個字。
「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了。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
他開始語無倫次地解釋,說他跟林晚在一起,只是因爲工作壓力大,想找個人說說話。
說他信佛,也只是想求個心安。
他說他從來沒想過要跟我分手,他心裏愛的人,一直都只有我。
我聽着電話那頭他拙劣的謊言,覺得可笑又可悲。
-8-
「周聿。」我終於開口。
「你到現在,還在騙我,也在騙你自己。」
「你不是壓力大,你就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你也不是想求心安,你就是想給自己的出軌,找一個心安理得的藉口。」
「你心裏清楚得很,如果訂婚宴那天,我沒有揭穿你,你會心安理得地跟我結婚,然後繼續跟她糾纏不清。」
「別把所有人都當傻子。」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然後,我聽到了他壓抑的哭聲。
「瓷瓷,我錯了……你回來好不好……我不能沒有你……」
一個大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若在以前,我一定會心疼。
但現在,我只覺得噁心。
「周聿,我們之間,早就完了。」
「從你在車裏,跟她說我蠢的那一刻起,就完了。」
我掛斷了電話,拉黑了那個號碼。
手機扔在副駕上,我開着我的新跑車,在濱海公路上疾馳。
風吹乾了眼角的淚。
再見了,周聿。
再見了,我愚蠢的愛情。
我向公司遞交了調職申請。
去南方的分公司,從頭開始。
父母雖然不捨,但還是支持我的決定。
臨走前,我媽塞給我一張卡。
「窮家富路,在外面別委屈了自己。」
我抱着她,哭了很久。
到了新的城市,一切都是新的。
新的環境,新的同事,新的挑戰。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很快就做出了成績,得到了上司的賞識。
生活被工作填得滿滿當當。
週末,我報了一個油畫班。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只是後來爲了迎合周聿的喜好,漸漸放下了。
現在,我重新拿起了畫筆。
畫室的老師是個很有趣的法國老頭,他誇我有天賦。
我認識了很多新朋友,我們一起畫畫,一起看展,一起旅行。
我的生活,變得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快樂。țű₍
我開始享受一個人的生活。
獨立,自由,不需要再爲任何人而改變自己。
我發現,原來不談戀愛,真的可以很爽。
一年後的一個黃昏,我正在畫室畫畫。
有人敲了敲門。
我回頭,看到了周聿。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穿着一身風塵僕僕的舊西裝,眼裏的光都熄滅了。
我有些意外,但並不驚訝。
他找到這裏,我一點也不奇怪。
「你怎麼來了?」我放下畫筆,語氣平淡。
「我……來看看你。」他侷促地站在門口,不敢進來。
我們相對無言。
最後還是他先開了口。
「我跟林晚,結婚了。」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但是……上個月,又離了。」他苦笑了一下,「她很好,是我不好。我忘不了你。」
「我每天晚上,都會夢到你。夢到我們大學的時候,夢到我們剛畢業的時候。」
「瓷瓷,我知道我沒資格。但是我還是想問一句,我們……還有可能嗎?」
他眼裏閃爍着希冀的微光。
我看着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周聿。」我走到他面前,認真地看着他。
「我已經往前走了。你也該往前看了。」
他眼裏的光,徹底熄滅了。
他站在那裏,像一尊失魂落魄的雕像。
許久,他點了點頭,轉身,一步一步地離開。
背影蕭瑟又孤單。
我沒有回頭,繼續完成我的畫。
畫上,是一片燦爛的向日葵,向着太陽,野蠻生長。
-9-
又過了半年。
我陪朋友去醫院做產檢。
在婦產科的走廊上,我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林晚。
她也來產檢,肚子已經很明顯了。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怨恨和不甘。
是她主動走過來。
「好久不見,沈小姐。」
「好久不見。」我客氣地點頭。
她撫着肚子,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嘲諷。
「我懷孕了。不過,孩子不是周聿的。」
「我們離婚後,我很快就再婚了。我先生對我很好。」
我看着她,沒說話。
她像是急於證明什麼,又像是在發泄什麼。
「你知道嗎?周聿就是個瘋子。我們結婚那半年,他沒有一天是開心的。」
「他嘴上說着愛我,心裏卻全是你。」
「他把你的照片藏在書裏,半夜偷偷拿出來看。」
「他討厭檀香,討厭素食,討厭寺廟。他說那些東西,都讓他想起他對你的虧欠。」
她冷笑一聲。
「我以爲我搶走的是他的愛,沒想到,我搶走的,只是一個活在你影子裏的軀殼。」
「沈瓷,你贏了。」
我看着她因嫉妒而有些扭曲的臉,忽然覺得很沒意思。
我平靜地對她說:「林小姐,你搞錯了。這不是一場比賽,沒有輸贏。」
「只是,有些東西,從一開ẗų₃始就不屬於你。你費盡心機搶過去,最後燙手的,也只有你自己。」
說完,我不再理會她,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她不甘的啜泣聲。
我沒有回頭。
那些過往,與我何干。
我的畫《向陽》,在一次全國青年藝術家聯展中拿了金獎。
一夜之間,畫廊和收藏家的邀約紛至沓來。
頒獎典禮上,我認識了陳珏。
他是那次展覽最年輕的策展人。
他不像周聿,從不說甜言蜜語。
他很安靜,會陪我跑遍各個偏僻的角落採風,會在我通宵趕稿時送來熱騰騰的夜宵。
我所有的畫,他都親自裝裱,鄭重地掛在他工作室最顯眼的位置。
他說,那是他見過最美的風景。
有一次,我們去逛美術館。
我站在一幅莫奈的《睡蓮》前,看得入了迷。
他就在旁邊,安靜地看着我。
我回頭,撞進他溫柔的眼眸裏。
那眼神,像一片寧靜的海。
「怎麼了?」我問。
他笑了笑:「沒什麼,就是覺得,你比畫好看。」
我的臉,瞬間就紅了。
我們在一起兩年後,一個很普通的下午,我們散步路過民政局。
他突然停下腳步,問我:「要不要進去一下?」
我愣住了。
他牽起我的手,認真地說:「沈瓷,我不懂什麼宏大的信仰。但你的畫,就是我的信仰。我想給你一個家。」
那天,我們領了證。
沒有盛大的儀式,沒有昂貴的鑽戒。
只有兩本紅色的證書,和兩顆緊緊依靠的心。
晚上,他抱着我,在我耳邊輕聲說:「以後,你的畫,你的世界,都由我來守護。」
我閉上眼,安心地笑了。
我知道,這一次,我找到了我的星光。
是那種永遠不爲我而亮的,真正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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