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憐我似掌中珠

我病死那天,闔宮哀慼。
唯獨皇帝燕琅不難過,他只是有些煩悶。
煩悶半個月前,因他想冊我妹妹崔明姝爲貴妃,我和他大吵一架,還不曾跟他低頭認錯。
煩悶沒有眼力見的禮部司跪在殿外,說不知如何爲皇后娘娘定諡號,寫生平,入皇陵。
奏摺如檐上雪壓在案上,百官極盡溢美之詞來揣測天子的喜怒。
說諡號賢德溫恭,可我也曾因燕琅被人剋扣喫食,悍婦一般提刀追着那太監罵了三條街。
說生平尊貴無憂,可登基後我與他不是爭吵,便是賭氣,我好像總是哭,總在哭。
再說到入皇陵,燕琅倒是念起了我一點好,夫妻一場,他不吝賜我一場死後哀榮,恩准我與他同穴而眠。
合葬的硃批還未落下,蒹葭宮的掌事孫姑姑已經恭敬跪在殿外,說娘娘生前想求一道恩准。
燕琅大概猜到了。
八成是要和他低頭認個錯,再要尊諡,要追封,要他不許崔明姝入宮。
「娘娘不願與您合葬。
「她說此生太不堪,碧落黃泉都不要再相見了。」

-1-
決定離宮前,我還有很多事放心不下。
叮囑醫藥司今年冬天不冷,就要提防春疫和災年;告誡內務莫要因皇后喪儀,就耽誤宮女們出宮嫁娶。
兩份遺詔擱筆,我俯身擦了擦大皇子的眼淚,告訴他以後不許折蟈蟈腿兒玩,君子慎獨,勿以惡小而爲之。
大皇子恆兒並不曉事,聽不懂君子是什麼意思,只垂頭摸着破了一角的紙燈。
一旁待命的周公公小心翼翼地提點:
Ṱűₗ「娘娘……還有陛下那兒,奴才怎麼交代……」
我怔住了,仔細想想。
半個月前,我和燕琅大吵一架,冷戰至今。
他執意要封我妹妹爲貴妃,甚至不惜把廢后的詔書和賜死的毒酒一併送來,想逼我再低一低頭。
換作從前,我定會撕了詔書,摔了毒酒,提劍闖進殿內,找燕琅當面問個明白。
可決心要走時,我不想,也懶得和他鬧了。
算着不足三日的壽數,我揉了揉額角,溫聲笑道:
「告訴陛下,本宮答允了。
「三日後冊崔氏爲貴人,接進宮罷。」
周公公是宮裏伺候的老人了,他看我因病氣而蒼白的臉色,猶豫着還是勸了兩句:
「娘娘,崔氏五娘入宮您不必在意,如今您養好自個身子要緊。
「何況您是天下之母,不管誰的孩子,您若是喜歡都可以抱去蒹葭宮養着。」
大皇子聽見周公公的聲音,高興地從我身後探出頭,舉起手上ťû₀的滾燈:
「燈壞了,大喜修修……」
周公公忙放下臂中拂塵去哄他,一不留神瞧見我案上攤開的遺詔,慌忙跪下:
「娘娘,您這些話不吉利啊……
「奴才斗膽說一句不怕死的話,當年陛下本來是與崔氏五娘有婚約,可陛下憐憫娘娘在崔氏過得艱難,才改了心思娶娘娘爲妻。
「前些日子醫藥司還選了一批新的醫侍,陛下的意思是等崔氏五娘進了宮,他就派人爲娘娘調理身子開藥方,將來娘娘誕下皇子便是太子……」
周公公提到藥和過去,我忽然覺得胃裏一陣噁心。
燕琅登基的前五年,各式調理身體的苦藥我也喫了五年,卻總不見有孕。
御醫們只說娘娘年輕時憂思過度,又受了寒症,調養些時日會懷上的。
我也略懂些醫術,知道我的身子是好不了了。
憂思過度是當初嫁給燕琅時,他被手足誣陷,爲先帝厭棄,別說一飲一食被宮人苛待,就是燒得渾身滾燙都無人在意。
我感激燕琅願意娶我,皇子妃的頭銜叫父親認下我,將我接進了京城,將我阿孃的墳冢遷入崔家,了了阿孃遺願。
所以我一身喜服還未脫就抽起院中柴垛裏的刀,十四歲的我強壓下眼淚和羞恥心,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嚇得仗勢欺人的內監請來御醫。
後來爲了給燕琅調養身子,我省下許多喫用,總是飽一頓餓一頓。
先帝三日殺五子,又叫我成日裏驚懼憂慮,失於調養,連月信也總不準。
寒症是從前燕琅被他皇兄追殺,我穿上了燕琅的衣裳,騎着他的白獅馬引開追兵。
燕琅尋到我時,我昏迷在懸崖下的雪水裏三日三夜。
最精於婦人科的袁院首說,若是陛下腳程再快半日,娘娘身子都不至於壞成這樣。
頭兩年那湯藥害我一直吐,吐到最後虛弱得只能喝下一點米湯。
燕琅心疼地握住我消瘦的手,紅着的眼睛滿是愧疚:
「掌珠,我們不喝了,太苦了。
「怪我,若是再早些趕來,你也不會……」
他太過自責,所以擬了一道旨意給我,說將來從旁支過繼一個孩子,他寧可不要孩子,也不願我再受罪了。
我心裏難過,所以每日忍着噁心喝下一份份苦藥,企盼上天垂憐。

-2-
直到一年前,我新寡的妹妹崔明姝服喪時大了肚子。
族中深以爲恥,逼問姦夫是誰,深夜裏燕琅冒着大雨策馬而來,將靈前披麻戴孝的崔明姝寶貝地抱在懷中,藏嬌行宮。
羣臣紛紛上疏諫言。
但都被燕琅一句:「後宮無人,皇后無子」,輕飄飄擋了回去。
只剩一個難啃的硬骨頭李御史,捱了廷杖依舊跪在殿外。
被燕琅罵是茅坑裏的石頭,流放嶺南,貶了個芝麻小官。
有李御史作例,臣子們開始琢磨貴妃的封號,是惠還是淑。
我得知消息,提劍闖進行宮時,隔着珠簾,心底竟然也有一點可怕的猶豫。
這些年我聽過一些傳聞。
說王氏公子不曾與崔明姝圓房也不敢納妾,如今燕琅登基後他又死得離奇。
見我怔住,崔明姝驕傲地挺着隆起的小腹,用帕子捂着嘴笑。
笑我的膽怯,笑我的真心,更笑我被矇在鼓裏這些年爲她做嫁衣:
「姐姐,其實阿琅想娶的人一直都是我,可當初奪嫡多麼驚險,他捨不得崔家的助力,也捨不得拿我賭。
「才叫我嫁進王氏避禍,又選了你這個外室所生的野種擋在前頭。」
說罷她輕蔑地瞧了瞧我手上的劍,一眼看破我強裝的兇悍:
「姐姐你知不知道,其實你本來可以有孩子的。
「可惜你泡在冰水裏那天,正好是我的生辰。
「我說想喫宮裏的棗花糕,阿琅快馬加鞭爲我送來時還是熱的。
「可是呀我嫌太甜,一口也不要喫呢。」
那五年的苦藥似乎一下攥住我的心肺,苦澀腥甜的氣息猛地湧上喉頭。
等我回過神時,手上的劍已經劈斷珠簾。
大珠小珠並着尖叫聲滾落階上,汩汩的血從崔明姝雙腿間湧出。
她沒想到我那一劍真的砍下,閃躲時不慎跌了跤。
燕琅匆匆趕來,一記耳光猝然落在我臉上,打得我一個踉蹌。
我不肯低頭叫眼淚掉下來,只仰着頭定定看着他,笑中帶淚,一字一頓:
「燕琅,下次見她,我一定殺她。」
聽我這麼說,燕琅眼中的愧色瞬間消散:
「瘋婦!言行瘋癲!利慾薰心!
「你自己不能生,難道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嗎?」
我想大笑,卻笑得眼淚大顆大顆滾落:
「燕琅,那日你真的立刻來尋我了麼?」
他愕然望着我,竟然不敢說一個字。
遲來真相如鏽刀,在心上鈍鈍地割。
從那以後,除卻親蠶祭祀,賑災施藥。
我不見燕琅,也不喫叫我皺眉頭的苦藥了。
直到半年前我生辰,燕琅把六歲的恆兒送來我這。
八月熱如流火,我正在指點女官清點登記各地官員進獻的生辰賀禮。
晚間燕琅來時,我以爲他要道歉服軟,以爲這孩子是哪位命婦的孩子。
燕琅將畏手畏腳的恆兒推到我面前,像是受夠了我終日冷言冷語:
「這孩子是旁支血脈,記在你名下,今後你不必擔心旁人非議你不能生育,也不用害怕權柄旁落,哪怕姝兒入宮,你也始終是朕的皇后,不會輕易廢棄。」
我放下手中算籌,抬頭定定望着燕琅,一寸也不肯讓:
「陛下想納妃嬪,成百也好上千也罷,我都不在乎。
「可若要崔明姝入宮,除非我死。」
見我咄咄逼人,燕琅終於失去最後一點耐心,拂袖而去時丟下一句:
「崔掌珠,如今孩子你也有了,朕已經不欠你的了。」
風吹得九枝燈輕顫,蟬鳴蟲聲和孩子的哭聲如沸。
恆兒一邊擦眼淚一邊用力打我:
「他們都說你是壞人,你生不出孩子就要把我從阿孃身邊搶走。」
周公公急得捂他的嘴,我搖搖頭,叫周公公鬆開他。
我並不會哄孩子,卻正點到嶺南進獻的一盒荔枝煎。
周公公是宮裏老人了,從前慣會陪皇子們淘氣玩耍。
他叫徒弟小聰子送來一個黃金蛐蛐盒,趴在地上給恆兒逗蛐蛐看。
恆兒喫了荔枝煎,又玩累了就睡着了。
「等他醒了,就把他送回去吧,他阿孃應當很想他。」
我收起那盒荔枝煎,忽然想起從前喝苦藥時,似乎總有這樣一份蜜餞。
箋子上的字飄逸俊秀,橫折鉤捺的筆鋒竟然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了:
「勿以有限身,常供無盡愁。」
這句詩觸動我一點心事,我問一旁侍女彤兒:
「今日是本宮第幾個生辰了?」
彤兒一怔,忙笑道:
「娘娘千秋,如今才二十有三。」
十四歲嫁給燕琅,三年囚於永巷,五年喫盡苦藥,還剩一年和崔明姝鬥得你死我活。
我笑了笑,託着腮望着那個黃金籠裏,鬥贏卻斷了條腿的常勝將軍縮在角落裏,虛張聲勢地張牙舞爪。
忽然覺得它有點像我。
有點可憐,又有點可笑。
如今回過神來,外頭雪簌簌落了。
周公公看我臉色蒼白,咳喘不止,忙使眼色叫小聰子悄悄送些炭來。
從前沒有和燕琅反目時,他知道我寒症冬日發作得厲害,所以蒹葭宮備湯藥,燒地龍,供蘿炭,冬日也暖如盛夏。
我明白斷了湯藥,減了炭火是燕琅的意思,想磨一磨我的骨頭,叫我低頭認錯。
我本不忍心周公公爲難,也不願見到底下宮人因我再受責罰。
可是寒症發作時,四肢百骸都像長出了冰刺,叫我疼得眼淚和冷汗都要浸溼衣衫。
劇痛時身不由心不由己,狼狽着將頭磕下去認命認過錯。
爐火融融,一碗驅寒的湯藥服下,荔枝煎驅散了口中大半苦澀。
當初想走時,我也有些猶豫和擔憂。
天下之大,我思慮了半年卻不知該去哪裏。
可如今捧着藥碗,低頭瞧見蜜餞盒上那紙泛黃的箋子,我抿了口湯藥,輕聲問道:
「周公公,嶺南可冷麼?」
「那地方長夏無冬,上蒸下煮,熱得怕人呢!娘娘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
嶺南暖和,那就去嶺南吧。
那裏若不下雪,身子大約也不會痛。
就不至於叫我爲了一簍子炭火認命認過錯,讓我自己都好瞧不起自己。

-3-
允准崔氏五娘入宮的詔書落了鳳印,放在燕琅手旁。
燕琅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並不意外:
「終於肯低頭了?你是怎麼說服她的?
「說朕保她後位尊崇?還是將來要立她的孩子爲太子?」
總歸是榮華富貴,體面尊榮。
因爲崔掌珠從前就把皇子妃的頭銜看得很重。
當初他被皇兄陷害,並不捨得叫明姝陪自己賭。
就挑中了來崔家認親的崔掌珠。
一個血脈存疑的外室女,能有機會飛上枝頭做皇子妃,自然喜不自勝,滿口答應。
大婚當晚,那狗眼看人低的內監苛待燕琅,眼見着他起了高熱也不肯放人出去請太醫。
燒得迷迷糊糊時,燕琅看着掌珠急切地扯下蓋頭,出去與那看門的內監理論。
任她塞了支銀釵,又低聲下氣地求情,那內監只是掏了掏耳朵,渾不在意。
掌珠氣急之下抽出了木垛裏頭的柴刀,將鏽跡斑斑的刀刃抵在脖頸上,目光狠絕:
「我如今是四皇子妃,公公若不幫我通報,明日陛下就會知道四皇子妃不堪刁奴欺辱,一刀抹了脖子!」
燕琅病的這半個月,素日與他交好的護國公長子衛彥都沒辦法把醫侍送進去。
她竟然做到了。
一劑藥湯服下,燕琅退了燒才仔細打量她。
與崔明姝七分相似的模樣,眉眼卻比崔明姝倔強許多。
燕琅忍不住彎了彎脣角:
「威脅的時候要把刀對着別人,你這樣傷了自己算什麼?」
被夫君這麼調侃,她抿一抿脣,臉忽然一紅:
「我沒殺過人,不敢。」
「你就不怕他們不喫你這套?」
掌珠赧然一笑,眼中竟然有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我可是皇子妃呀,他們不敢的。」
燕琅覺得有點可笑,連他這個失了聖恩的皇子都無人放在眼裏,她一個皇子妃竟然很把自己當回事。
周公公小心地擦了擦額上薄汗:
「奴才說了保後位,又說了立太子。
「說了好些軟話,娘娘都不肯認錯……
「可蒹葭宮炭火不足,寒症發作時疼得厲害,娘娘熬不住,直掉眼淚……」
燕琅的手頓住了,蘸了硃砂的筆猛地擲在案上:
「誰叫你們停了她的炭火?」
一年前,娘娘從行宮回來時不與陛下同乘,內務那羣人精已經瞧出娘娘不得聖心的端倪,所以節下什麼賞賜賀禮,蒹葭宮有的,行宮往往厚上一倍不止。
一衆宮人忙跪伏在地,只覺得帝王心思難測,不知今晚閻王幾更去內務點卯。
「陛下要去蒹葭宮看望娘娘麼?」
看她做什麼?
少年夫妻走到今日,見面只剩爭吵和辱罵。
「罷了。」燕琅放下手中奏章,忽然舒展了眉頭,「給五孃的宮殿修葺得如何?她喜歡聽戲,梨園選些伶人供她取樂,再多撥些機靈宮人去她那裏伺候。」
見慣了這紅牆後生死榮辱,每逢福禍臨頭,周公公周大喜常有一種準得毒辣的直覺。
叫他在風口浪尖裏一次次跟對了主子,保全了性命和富貴。
如今這種直覺又蕩在心口,叫周公公想問一句,昨日在娘娘手邊看見的遺詔:
「昨日奴才在蒹葭宮瞧見……」
燕琅不耐地擺手:
「五娘進宮以後,蒹葭宮一切事務都不必來報。」
周公公低下頭,殿外衛將軍衛彥求見。
衛彥十歲那年做了燕琅伴讀,富貴落魄也不曾背棄燕琅。
燕琅親政後多疑敏感,卻始終不曾對衛彥生出一絲疑竇。
「此次進宮,定要留你在宮中小住。
「明日五娘入宮,也是值得慶賀的好事,朕要與你痛飲,可不許推。」
衛彥也有幾分詫異:
「她竟然肯?」
崔掌珠畢竟是燕琅的妻,衛彥私下與她無過多往來。
只知道崔掌珠與崔明姝之間的仇恨,是崔明姝的生母,崔家主母逼死了掌珠的生母,一個無權無勢的外室,是崔父下江南惹的一樁風月債。
大戶人家的主母解決這些鶯鶯燕燕的手段乾淨利落。
他記得自己奉了燕琅的命去尋崔掌珠時。
那個十四歲的少女一身素孝,如失恃的幼獸伏在母親身上絕望地嚎啕。
她母親的屍首無錢收斂,停在義莊裏,就要生出蠅蛆。
他說是四皇子燕琅出面,許她母親入了崔家祖墳好生安葬。
衛彥還未說出條件是要她嫁給燕琅。
她已經擦乾滿臉的淚,眼中盡是感激:
「那四皇子要我做什麼?只要他開口,掌珠萬死不辭。」
她這麼說,也的確是這麼做的。
燕琅被圈禁時,她親嘗湯藥試毒,又託衛彥借了醫書,學着爲燕琅調理身子。
因爲識字,她也幫底下宮人太監們往宮外寫些家書,還鬧過笑話。
宮外代筆的書生以爲她是哪位心善的宮女,家書末尾還問過她可有婚配。
知道燕琅喜歡崔氏五娘,所以衛彥沒有跟旁人說過,他心裏是很敬佩掌珠爲人的。
「快來幫我挑一挑,明日給五娘送什麼顏色的胭脂。」
衛彥自認忠君侍主,有些話不得不言明:
「陛下,帝后和睦爲天下表率,莫要叫人非議您寡恩薄情。」
這話說得燕琅失了挑胭脂的興致。
宮殿上頭壓着黑團團的雲,周公公很識相地奉上棋盤,又叫宮女奉茶:
「新貢上的茶,陛下一直等着與衛將軍共飲呢。」
眼前這盤棋就像當年他被三位皇兄圍困,掌珠穿上他的衣袍,跨上白獅子馬。
她不施粉黛,眼睛如手中炬火一般明亮,在黑夜中,在他和衛彥心上同時燙了一下。
她說:「殿下,我可以爲您去死。」
她全心全意愛他的時候,可以爲他去死。
而這些年,他自認待掌珠也算很好了。
甚至願意等她五年誕下子嗣,再接五娘入宮。
甚至連蓬萊山何術士獻上的假死藥,他也願意送給她避禍。
「縱使朕願意,可哪裏有臺階可下呢?」
衛彥放下一顆棋子,嘆了口氣:
「方纔挑的胭脂好看,她大約也會喜歡。
「把李御史召回京城來吧,那畢竟是Ŧų⁺她點選的人,是個不媚上欺下的直臣。」
燕琅起身,吩咐周公公:
「罷了,去蒹葭宮。」
寂寂深夜,報喪的小太監倉皇奔走,不防摔了個跟頭。
喪音響了四聲,小太監顧不得身上雪水,忙爬起身呼告:
「娘娘薨了——」
報喪傳進殿內,那盒胭脂猝然摔在地上。
「陛下?
「陛下當心雪滑——」
殿外下了雪,如絮如棉。
燕琅跌跌撞撞奔入雪中。
天地具是白茫茫一片,如棋盤上黑子滿盤皆輸。
「她昨日不是還好好的麼?怎麼忽然……」
恆兒並不曉事,被目眥欲裂的燕琅嚇得嚎啕大哭:
「不知道,恆兒什麼都不知道……」
案上遺詔有三條。
叮囑醫藥司今年冬天不冷,要提防春疫和災年。
讓內務莫要因皇后喪儀,耽誤宮女們出宮嫁娶。
把恆兒送回他母親身邊,不要再害他們母子分離。
沒有隻言片語給他。
闔宮哀慼時。
唯獨燕琅並不難過,他只是有些煩悶。
煩悶半個月前掌珠與他大吵一架,至今還沒有跟他低頭認錯。
煩悶沒有眼力見的禮部司跪在殿外,說不知如何爲娘娘定諡號,寫生平,入皇陵。
奏摺如檐上雪一樣壓在案上,百官從內務下獄一事來揣測天子的喜怒,不吝惜滿紙溢美之詞。
說諡號賢德溫恭,可她也曾因燕琅被人剋扣喫食,悍婦一般提刀追着那太監罵了三條街,替餓肚子的燕琅委屈得直掉眼淚。
說生平尊貴無憂,可他記得登基後掌珠與他不是爭吵,便是賭氣。
她好像總是哭,總在哭。
再說到入皇陵,燕琅倒是念起了崔掌珠一點好,夫妻一場,他不吝賜她一場死後哀榮,恩准她與他同穴而眠。
合葬的硃批還未落下,蒹葭宮的掌事孫姑姑已經恭恭敬敬跪在殿外,說娘娘生前想求一道恩准。
燕琅大概猜到了。
八成是要和他低頭認個錯,再要尊諡,要追封,要他不許崔明姝入宮。
「不是。
「娘娘說不願與您合葬,自請葬入妃陵。」
燕琅愣住了。
「娘娘說此生太不堪,碧落黃泉都不要再相見了。」

-4-
「娘娘,您一定保重。」彤兒將妃陵圖紙放在枕下,「兄長把一切打點好了,還叮囑彤兒謝娘娘當日救命之恩。」
彤兒的兄長是建造陵寢的工匠,按律例修完陵寢的工匠應當處死,防止賊人夥同工匠打起盜墓的主意。
當日彤兒爲我梳頭時,我瞧見銅鏡裏,身後的她悄悄抹眼淚,一問才知是擔憂兄長性命。
棺槨具有暗門,妃陵底下連着暗河,可以出逃。
我仔細計劃過很久,可冬日結冰,我受了寒,又不慎嗆了兩口水。
被水流捲走時,我還以爲自己真的要死了。
幽幽轉醒時,卻發現自己趴在一頭小毛驢上。
小黑毛驢馱着我和藥箱顛顛地走,正好嗆的水都吐出來了。
那牽驢的老者戴着斗笠,揹着魚簍,悠然自得地牽着毛驢走着,見我醒了笑道:
「老頭我起了一卦,這裏今日能釣大魚,果然釣到金鯉一條。」
我疑惑地看着他空空如也的魚簍,禮貌地問:
「謝老先生救命之恩,敢問您要往哪去?」
「老頭子我呀,要去梧州救災。」
救災?
我記得從前的李御史李慎之就是貶去了嶺南梧州,可年下官員陳奏,卻並未聽說嶺南有什麼災情。
「履霜知冰,穴處知雨,我學生說去年冬日不冷且少雨水,難保秋日無疫,一定要我去梧州幫着治病救人。」
老者說起治病救人,我才發現自己在冰水裏泡了這麼久,醒來竟然也沒有犯寒症。
便對老者的醫術肅然起敬,忙問:
「老先生可否帶我一同去嶺南?我懂一些醫術,路上必定不會給您添亂的。」
老者一眼看透我的心思,擺了擺手:
「叫我何老就好,你跟着可以,但我可不當人老師了,如今頤養天年的歲數,還要操心學生。」
說罷,何老丟給我一隻斗笠並着一小盒膏藥:
「戴上斗笠,把臉塗得黑黃些,再服下這粒嗓藥,妝扮成我孫兒,免得惹人注目。」
此舉正合我意。
燕琅接崔明姝入宮後,必不會再想起我,可是爲保萬全,還是小心些好。
梧州路遠,待我們走到時,天氣已經暖得可以穿單衣了。
遠遠望見梧州城門兩旁,已有人在馬車旁恭候多時。
「那是我的學生,李慎之。」
燕琅開恩科第一年,親自點的探花郎。
李御史,李慎之。
我與他有兩次交集。
第一回是燕琅執意冊崔明姝爲貴妃,官員們並不在意後宮的明爭暗鬥,只想明哲保身。
唯獨李御史跪在殿外,Ṱų⁽捱了廷杖也不肯讓步。
燕琅氣得將李慎之呈上來的奏章掃落一地,一口一個村夫地罵着。
那時我和燕琅還沒有鬧得那麼難看,我梳了初嫁時的髮髻,換了身綠羅裙,做了一份我最拿手的酥山,想求一求燕琅,不要讓五娘入宮,不要讓我那麼難堪。
那天驕陽似火,蟬鳴如沸。
可燕琅並不見我。
我在殿外擦着眼淚,李慎之垂首跪在地上,不去看我的難堪。
第二回是燕琅流放李慎之。
那是十月,滿宮盡是木樨香氣,而我和燕琅的關係已經壞到無可轉圜。
李慎之離京那天,我做了糕點,又叫彤兒拿了些金銀細軟,叫他一路好打點些。
彤兒回來時,卻說李大人性子古怪,只是謝了娘娘記掛,什麼也沒要。
「他不要,我當然不肯,趁他不注意忙着把糕點和銀錢往他包裏塞。
「我以爲ƭū₊那厚厚一疊是銀票,可是仔細一看卻是好些家書。」
大約是他入京爲官這些年,家書抵萬金。
其實我一直很想問問李慎之,爲何被貶也要幫我說句話呢。
可這些年別說說話,連面也不曾私下見過。
不見也好,省得給他添麻煩。
我欲在梧州與何老道別,何老卻笑道:
「留下來吧,等老頭子幫你治好舊疾再走。」
小黑驢也去咬我的衣袖,把我往李慎之身旁拉。
李慎之摸了摸小黑驢的脖頸,笑道:
「小白跟着師父遊歷,也壯實了許多。」
這麼黑的小驢竟然叫小白?
我不敢多問,只低着頭,生怕他會看出來。
可李慎之一眼也沒多瞧我。
他一身麻布素衣,臂上繫着孝。
見我眼神詫異,他只輕描淡寫地說一句:
「在爲一位故人服喪。」

-5-
Ṱů⁷何老在梧州開了醫館,我化名崔宏,幫着何老打下手。
李慎之本來對我不鹹不淡,可聽聞我姓崔,又聽了我京城口音,便皺起了眉頭。
何老搖頭:
「誰不知京城崔氏官商相護,盤根錯節,又有崔氏五娘正得盛寵。
「你若不姓崔,也不來自京城,他倒也不會這麼討厭你。」
梧州潮溼多雨,人居潮溼地,常犯病痛。
春有首疾,夏有癢疥,
秋有瘧寒,冬有嗽上氣。
何老藥鋪來的多是窮苦人家,賬目賒欠多,賬掛到最後總用糧食或粗布抵去。
若是過了季,李慎之便用自己俸祿平了賬,並不跟窮人追索,也不叫何老貼補。
而我和何老也要自己上山採藥晾曬,省些花銷。
這日一個抱着孩子的婦人上門看病時,何老不在。
我自認爲看過許多宮廷藥典,又跟着何老學了些醫術。
爲這位產後失調的婦人看病時,我斟酌着藥方,又添了一味:
「再一劑阿膠補身。」
門外小黑毛驢不滿地噴出一口氣。
李慎之聽了這句,撩開簾子進來,不悅地皺起眉頭:
「阿膠昂貴,哪是尋常人家可用?」
看那婦人囊中羞澀,忐忑的眼神。
我一怔,才意識到從前在宮中用藥,萬物盡奪於民,上層取用都是不計代價,只求最好。
我心中慚愧,忙改了藥方,連聲賠罪。
李慎之走時,淡淡掃了我一眼,並不掩飾眼中的厭惡和輕蔑:
「崔公子醫術了得,梧州小地方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來這看病的大多是窮苦人,你若想替崔家在此地求利,趁早死了心吧。」
我想到當初燕琅剛登基,要大修宮殿廟宇。
被他親自點的探花郎李慎之一紙奏疏諷刺得又羞又愧,燕琅氣得要殺他泄憤:
「無知村夫!虧得當初殿試,朕如此厚愛於他!
「朕選上來的人,不爲朕耳目喉舌!當着舊臣的面直言,置朕臉面於何地?」
那時燕琅還聽得進我的勸誡,聽得進我說魏徵與唐太宗皇帝的典故,才轉怒爲喜。
如今真的被他奚落,我竟然想像燕琅一樣痛罵一聲:
「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何老採藥回來,正撞見我被李慎之說得又羞又愧,低着頭不吭聲。
他饞我做的酥山,笑眯眯地去瞧我的臉色:
「丫頭,今日午後可做你那個糖酥山麼?」
不做了,氣都氣飽了。
「莫要與那村夫置氣,其實呀你們是一樣的人。」
哪裏一樣?
我可不像他,第一次看人就不順眼,說話不給人留情面。
何老坐下倒了壺粗茶,擦了擦嘴,
「這不怨他,你可記得七年前南方大疫,崔氏勾結幾家藥商把藥抬得一兩柴胡一兩金,死了多少人。
「如今你無緣無故來了梧州,他自然防備着你。」
說罷,何老笑嘻嘻從包裏掏出一罐子醪糟,促狹道:
「你不知道,李大人另有不爲人知的一面。
「我教你個法子治他,包管他以後躲着你走……」
晚飯畢,我提了一食盒醪糟酥山去李慎之住處。
李慎之住處簡陋,園中收着各式藥材,種了一架薔薇。
最惹眼的是院中一樹新結的荔枝,我忍不住摸了摸,竟然大如雞卵,累實可愛。
「不要偷摘。」
我剛想反駁,李慎之冷笑道,
「崔公子,李下不整冠。」
算了,他把我想得這麼壞,做什麼都錯。
「眼見熟了又不摘了喫,你留着做什麼?」
「明日天氣好,做荔枝煎。」
我一怔,忽然想到從前喫藥時常喫的荔枝煎,也是嶺南貢上的。
但是應當不會這麼巧。
「你來做什麼?」
「何老叫我來送喫食給你,快喫吧,要化了。」
李慎之放下書,竟然大方了一次,將酥山分我一半。
我喫着酥山,打量着李慎之的臉色。
何老跟我說李慎之沾酒就倒,酥山用醪糟兌些梨花白也夠他迷糊上半日,你看見他的醉態,足夠當成把柄拿捏上一陣子。
難怪從前宮宴或是同僚下帖,李慎之都稱病推掉。
我以爲是因爲他性子孤直,不肯與人來往。
沒想到是沾酒就醉。
黃昏時下過一場雨,暮夏的晚風送來一架薔薇香,李慎之喫着酥山,並未察覺異常。
我託着腮,看燈下他的臉染上淡淡的酡紅,像黃昏時雨水洗過的薔薇花。
忍不住慨嘆燕琅這探花點得名副其實。
我以爲喝醉了的李慎之會耍酒瘋,會嚎啕大哭,會醜態百出。
可是都沒有。
他只是呆愣愣坐在那裏,全無平日諷刺我時牙尖嘴利的樣子。
「李慎之?你喝多了?」
「……嗯。」
喝醉了的李慎之,竟然很安靜乖巧,像個有問必答的聽話孩童。
「今日的事是我有錯在先,但是你也不該那樣說我。」
「……對不起。」
這麼輕易就道歉了,叫我也有點不好意思:
「那今天的事就算了,還有我也沒想要偷你的荔枝,你不要那麼刻薄。」
「……對不起。」
我拍拍衣角,準備走。
李慎之跪坐在地的身子,忽然向前一步,慌忙捉住了我的衣袖:
「那些荔枝,你想喫就摘去吧。
「……反正她已經不在了。」
生出了好奇心,我故意逗他:
「誰不在了?」
李慎之茫然看着我,他想了很久,連捉住我衣袖的手都滑下去。
他忽然垂下頭,很難過地小聲說了句:
「……娘娘。
「……娘娘不在了。」
這一句娘娘叫我心上落驚雷。
我猛地想起初見時李慎之臂上系的孝。
想起彤兒說的,李慎之離京時那一包家書。
我忙起身,匆匆翻找他的書架,卻不慎抖落一地書信。
都是當初我替宮人們寫的信。
當初我也問過小宮女太監們,如果信送到家中,家人不識字要如何回呢?
宮女太監們卻說宮外有個和皇子妃一樣好心的讀書人,幫他們家人寫信,不要他們的錢。
我終於想起那荔枝煎上頭的箋子爲何如此眼熟。
不等我細細想這些前塵舊事,忽然脖頸一涼。
李慎之的佩劍已經架在了我的脖頸上,他一字一頓:
「誰叫你來的?是崔家?還是崔明姝?」
我沒想到李慎之的酒醒得這麼快。
正想着對策,卻聽見門外何老的笑聲:
「崔宏是我學生,心思不壞,慎之你不要這麼待他,不然日後怕你後悔。」
脖子上的劍收回,我才鬆了口氣。
何老卻笑呵呵地打圓場說:
「慎之,崔宏也有祕密在我手上,你不必怕他。」
想起何老當初笑着說的金鯉,我背後忽地一涼,結巴道:
「我與崔氏並無來往,此次來嶺南也是爲了尋大夫治病,以後也不出嶺南的。」
聽何老和我這麼說,李慎之淡漠地將劍收鞘:
「你若敢污她聲譽,我一定要你償命。」
回去路上,何老拎着燈籠,鬚髮皆白的他像一個成了精的老人蔘,勘破一切迷障:
「當初我在嶺南行醫,我這學生想要我入宮爲一個人看病。
「我呢就爲這姑娘卜算了一卦,治得好病,治不好命,就送了顆假死藥,並着荔枝煎去。
「老頭我也沒有旁的意思,只是不忍心我這個學生在心裏釀苦酒,自個兒醉。
「丫頭,你聽過便揭過,不必往心裏去,那都是前塵舊事了。」

-6-
「她崔掌珠就算跟陛下是患難夫妻,也都是黃土一抔的舊事了。
「如今陛下最寵的人是我,叫父親母親拿了錢把心放平,不過底下災民幾條賤命,還能翻起什麼浪?」
南方夏日多旱,如今過了秋,便傳來疫病的消息。
朝廷撥下的賑災銀,主管賑災的崔家貪墨了五成,崔明姝拿去了三成做首飾衣裳。
剩下兩成落在底下官員手裏,又扣下了七七八八。
到嶺南災民手中,只剩麩皮和朽爛藥材。
起初只是零星奏報,死的是一些貧民百姓。
後來疫病擴散,不少官員親眷也喪了命。
災情如燎原之火,崔家終於捂不住了。
燕琅將南方陳情的奏章摔在崔明姝面前。
崔明姝還想爲自己辯解,便摸着手上點翠護甲支吾着:
「死的都是底下的賤民,大不了叫將士們震懾着,攔在外頭,由着他們去死,都死完了就沒有疫病了……
「比起這個,阿琅你快瞧瞧封后大典,我穿哪件禮服好看?配新做的翡翠耳環可好?」
周公公聽得眉頭悄悄皺了起來。
並不能怪崔明姝,她是被崔家和燕琅捧在手心呵護着養大的。
賤民們的性命悲苦,同她有什麼干係?
看着滿眼歡喜的崔明姝。
燕琅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女人膚淺得叫他頭痛且生厭:
「你可知四年前,北方飢旱,你姐姐崔掌珠是如何做的嗎?」
燕琅記得當初掌珠着濯服,飾絨花,捐年俸,親施藥,開粥鋪,底下命婦貴人們紛紛效仿。
百姓感念娘娘仁德,在第二年花朝節,奉娘娘爲花神,宮外送來的鮮花鮮果不計其數,叫最善奔馳的御馬也跑得氣喘吁吁。
那時燕琅和她在城牆上觀禮,他詫異於掌珠竟然如此得民心。
掌珠就低下頭,很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我陪着殿下被圈禁時,生過病,也餓過肚子。
「那時我就想着,如果世上有這麼一個神仙娘娘,她要怎麼救苦救難。」
崔明姝覺得無非是從前崔掌珠握着中宮鳳印,又仗着與燕琅患難與共的恩情,才能壓她一頭。
如今燕琅問這一句,叫她怕得紅了眼圈:
「阿琅你不要生氣,多的衣服和首飾我不要了,就留三套好不好?」
燕琅拂袖而去時,不掩言語中的厭惡:
「叫衛彥拿了朕的旨意,押崔家崔實回京問罪。
「崔明姝,朕真是瞎了眼,你處處都不如她。」
崔明姝急得眼淚簌簌落下,忙抓了把金瓜子塞進周公公手中:
「周公公,你幫幫本宮,幫本宮勸一勸陛下……」
周公公想起來自己入宮是因爲旱災,地裏顆粒無收,家裏實在喫不上飯,老子娘又病在牀上等着一口藥喫,走投無路才捱了一刀進了宮。
周公公諂笑着把金瓜子推回去,說的話依舊滴水不漏:
「陛下哪裏會生娘娘的氣,不過是南方災情叫陛下煩心罷了。」
崔明姝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望着周公公:
「陛下當真沒有生氣麼?」
周公公周到得體的笑容,如上了油彩的面具,叫人瞧不出一絲破綻:
「娘娘不必憂慮。」
聽周公公這麼說,崔明姝才稍稍放下心來:
「是了,畢竟阿琅給那個賤人的陪葬,都遠多於我們崔家拿的。」
夜涼如水,晚風吹動蒹葭宮的帷帳,照得殿中香猊影影綽綽。
好像它的主人還在,夜半無眠時,她還會松綰長髮,赤腳下榻,往金猊中貯一把百和香。
「……朕記得那天很冷,她疼得很厲害麼?」
周公公不敢說。
「你說吧,朕不怪罪。」
「娘娘疼得掉眼淚,還不肯麻煩咱們這些奴才,可是實在疼得受不了,娘娘纔開口……」
想着她性子從來倔,連當初捱了自己一巴掌,也是仰着頭,不肯認錯。
燕琅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她臨死前,是不是還在恨朕,是不是在咒罵朕薄情寡恩?」
周公公努力想了想:
「娘娘沒有。」
「不必哄朕。」
按照掌珠的性子,死前必要咒他斷子絕孫,再恨當日沒有殺了崔明姝。
不知爲何,發現自己如此瞭解崔掌珠,燕琅又忍不住有些自得。
「娘娘真的沒有怨懟之言。
「娘娘爲醫藥司和內務寫了兩紙詔書,叮囑防範疫病,不要耽誤宮女們出宮嫁娶。
「還幫大皇子擦了眼淚,教導大皇子不要折蟈蟈的腿兒玩,說蟈蟈也會疼,君子慎獨,勿以惡小而爲之。」
燕琅想到從前剛把恆兒送到她身邊養。
她輕聲哄着玩累的恆兒,像個真正的慈母。
這畫面看得燕琅也勾起脣角,忍不住想上前一步,說如今孩子也有了,是否能迴轉心意,今後他們一家三口就這麼和樂融融地過。
晚風吹着蒹葭宮紗簾影影綽綽,一地月色如水。
孫姑姑察覺到主子緊鎖的眉頭,忙勸慰:
「皇子聰明伶俐,奴婢賀喜娘娘今後終身有靠了……」
掌珠俯身探了探恆兒的額頭,轉頭看着孫姑姑,眼中盡是悲憫:
「把這孩子送回去吧,他一定很想自己的阿孃。」
燕琅猛地撩起珠簾,不解地質問:
「爲什麼要送回去?你想要的孩子如今朕也給了!
「崔掌珠,你要和朕鬧到什麼時候?」
只得到她嘲弄一笑,笑他的僞善和薄情:
「害得旁人骨肉分離,母子終日悲哭。
「燕琅,這又是我做的孽?」
如今想想。
嚎哭着和母親分離的恆兒,是否叫她想起了自己。
十四歲的她伏在母親的屍身上哭泣,並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如果掌珠還活着,聽說了嶺南災情,應當會握着ŧű̂ₚ他的手,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撫慰他的疲累:
「沒關係呀阿琅,我的首飾衣衫都可以捐出去,一飯一粥飽腹足矣。
「實在不行,我也懂藥理,可以裝扮成醫侍,與宮中太醫一起治病救人。」
開了妝奩,裏面有她戴過的絨花,她解的九連環。
都是他送的。
這些年真情也好,假意也罷,到底有情意在。
連燕琅自己也分不清真假時,他把最後一條退路給了她。
那是蓬萊山善卜善醫的何老仙人送的假死藥。
放在烏木螺鈿製成的魯班盒裏,釘死在妝臺暗格中。
燕琅仔細想着打開魯班盒的訣竅。
周公公忽然瞧見陛下猝然跪倒在地,緊緊抓着心口,以爲陛下傷心過度所以發了急症,忙去攙扶,吩咐着:
「小聰子,快去請太醫!」
燕琅擺擺手。
不必請太醫,他沒有發急症。
他只是太高興,太高興失而復得。
高興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高興得心口一陣陣發痛。
周公公循着陛下的手邊望去。
那精巧華貴的烏木螺鈿盒。
盒中空空如也。

-7-
城外安置了難民居所,藥攤粥鋪從七日一開變成三日一開,再到一日一開都供應不上。
梧州在李慎之治下,又有何老幫着看病診治,所以城中疫情暫時得以遏制。
可擋不住外頭災民源源不斷,藥材和糧食都漸漸見了底。
五歲的小阿花在我懷中燒得迷迷糊糊,啜泣着喊娘:
「娘、阿孃呢,阿花好痛好冷……」
她孃親便是當日我開了阿膠補身的那位。
昨日病死,才拉去城外鋪了石灰埋了。
死前,她竭力撐着身子,跪在地上給我磕頭,求我照顧好她女兒:
「大人,我知道您是好心人,求您ṭű₀照顧好阿花……將來叫她爲奴爲婢伺候大人……」
我受不起她的囑託,因爲第二日她的女兒就埋在了另一處墳冢。
蓋着厚厚的石灰,不會再喊痛,也不會喊冷。
見慣了昨日生,今日死,荒冢掩枯骨。
我發現自己連眼淚都掉不下來了。
奉旨賑災的崔實和他弟弟崔巖來了梧州。
隨從車馬帶來了大批的藥材和糧食。
李慎之帶人去要藥材,卻碰了一鼻子灰。
「李大人莫急,這些藥材是崔家藥鋪運來嶺南賣的,我這弟弟崔巖並非賑災官員,我也不好威逼良民,大人見諒。」
說罷,崔實笑着指着另一堆受潮黴爛的藥材,
「這些纔是賑災用的。」
我紗巾覆面,跟着何老去查看賑災藥材。
何老不住搖頭:
「這些藥材受潮,早已失了藥性,不能用了。」
崔實笑眯眯地推諉:
「我這藥送到旁的地方,當地的父母官都煮了藥發下去了,怎麼到李大人這裏就不能治了?」
崔巖打着圓場,低聲道:
「若是李大人覺得朝廷發下來的藥不好,崔家藥鋪正巧運來一批。
「崔某也不要李大人做這個惡人,李大人只管在城外叫衙役爲我們崔家和其他藥鋪劃出一個攤子,不管崔家賣出多少,崔家自個兒背罵名,私底下咱們五五分賬。」
這事自然沒有談成。
李慎之氣得按着佩劍,我輕輕搖了搖頭,按住了他的手臂。
那是朝廷派來的賑災欽差,與他動了干戈落了話柄,他崔實若是參奏一筆罷了李慎之的官。
沒了李慎之擋着,恐怕梧州也如其他地方一樣,官員沆瀣一氣,百姓更無出頭之日。
李慎之修書幾封給舊友同窗,陳述了梧州現狀,希望能借到藥材糧草。
何老和我淘澄藥渣,反覆熬煮,到最後藥性一減再減,端到災民手中,幾乎與清水無異。
何老只嘆道:
「這世道醫病易,醫良心難。」
屋漏偏逢連夜雨,多日疲累交加,我發現自己也開始咳喘發熱。
李慎之最後一次去求崔家。
崔巖已經收拾了藥材裝上船,要走水路離開梧州。
見李慎之登船,他笑眯眯地放下茶盞:
「李大人,您是清官,咱們都敬您,可是呀有時候清官他成不了事。
「做清官就眼見着百姓病死餓死,您清廉一日,便多餓死病死一人,這是大人您造的孽。
「李大人,如今最好呢是大家都有得賺,陛下要名,官員要利,百姓要命,咱們各退一步。
「我敬您也賣您個面兒,梧州百姓買藥,半兩柴胡一兩金。您看怎麼樣?
「不願意?那就沒法子了。」
崔巖起身,拂拂衣袖,轉身要走。
倏忽一劍寒芒抵在他的脖頸上,嚇得他一個哆嗦。
我抽了李慎之的佩劍,挾持了崔巖。
崔巖哆嗦着威嚇我:
「你敢動你爺爺我?你知不知道我表妹崔明姝如今是陛下最寵的……」
我強撐着精神,將刀鋒用力抵上去:
「閉嘴!否則我先殺你。」
我抬眼看着李慎之:
「叫人把崔家的藥材卸了船,算我崔宏搶的,跟你們都無關。」
聽我名字,崔巖忽然生出疑惑:
「你也姓崔?崔宏?你是崔家哪一支所出?」
跟你那個最受寵的表妹崔明姝同支。
崔實帶兵匆匆趕來,見我挾持着崔巖,勃然大怒:
「大膽!你是哪裏來的賊寇,敢挾持崔家商隊?」
我可能病得太厲害了。
拿刀的手漸漸顫抖,竟然連眼前人都看着恍惚:
「放肆!」
也許是做了六年皇后,還有些威儀。
崔實被我威嚇得下意識後退一步,哆嗦着腿險些跪下。
我依稀辨認出李慎之,抬了抬下巴:
「李慎之,你過來!我說,你寫。」
鋪陳紙筆。
官兵們面面相覷,並不知一個劫持商戶的無名小賊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崔實崔巖官商勾結,欺辱百姓,庸懦無能,論罪當殺。
「各家藥行糧鋪販賣藥材糧食,坐地起價者,奉吾旨意,夷三族!
「崔氏一族貪墨賑災銀兩,請陛下徹查崔氏,莫要放任蠹蟲毀了千秋基業。」
寫到這裏,李慎之的手忽然開始顫抖。
「李慎之,印鑑在我袖中,你取了罷。」
紙上落下硃紅印鑑,李慎之滿臉愕然。
一方小小印鑑。
一紙臨時起草的遺言。
可印下崔掌珠的印鑑,便是鳳詔。
李慎之顫抖着手,想伏跪在地。
我輕輕喝止住了他:
「李慎之,他們說的不對。說清官成不了事,不過是祿蠹們心虛欺人的幌子。
「倘若那賑災的銀兩自上而下無一人貪墨,無一人百般阻撓,也不會病死餓死這麼些百姓。
「他們攪渾了這波水,還逼你摁下頭與他們同飲。
「你不要信,不要怪自己。」
說完這些,我忽然支撐不住。
崔巖察覺到我的疲態,猛地推我下船,衝着崔實怒吼:
「還等什麼?還不快殺了他們滅口!難道要等陛下抄家問罪麼?」
秋汛水流湍急,驟然灌入心肺。
我身子滾燙,再使不出一絲力氣叫自己掙扎着活下去。
其實從宮內逃出來至今,我始終告誡自己要苟且偷生。
不要再生事端,不要叫人知道崔掌珠還活着。
可我明明看見,可我實在不忍。
不忍他們喚我崔大夫,許諾病好了一定送我自家種的糧食,言語中滿是對明日的希冀。
不忍每雙充滿希冀的眼睛信任地望着我,而我只能騙自己也騙他們,端過去一碗碗不知熬煮過多少次,還有多少藥性在的湯藥。
其實就算袖手旁觀,他人性命又與我何干呢?
就像從前在宮中,我讀那些后妃傳。
我知道奉迎聖心,就可以端坐鳳位,權柄在握,無人敢不服我。
我只要與崔明姝鬥,與下一個寵妃鬥,鬥到人人怕我,人人畏服我。
鬥到我始終穩坐後位,任誰的孩子都要恭敬喚我一聲母后,就算功德圓滿。
可那樣的我,是崔掌珠,還是什麼張牙舞爪的東西?
那一劍快落在崔明姝高挺的肚子上時。
風穿堂而過,滿院的蟬在一瞬間鳴叫,都在大叫着,嬉笑着慫恿我動手。
我猛然抬頭,院中寂靜無風也無蟬鳴,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盞烈日當空,灼痛人眼睛。
從那天起,我不想鬥了,不想耗了。
不想在金籠中,用我的血肉和心魂養一條毒蟲。
唯一遺憾是嶺南的時日太短,叫我好捨不得。
做酥山,摘荔枝,學治病,採草藥。
偶爾生了促狹心思,就和何老一起鬨騙李慎之飲些酒。
也好。
死在這裏也好。
總好過死在宮闈爭鬥,死在日日煎心。
死在金籠子裏,終日與旁人鬥得面目猙獰。
那不會是我,那不該是我。
眼前模糊一片,似乎有人不顧性命跳入激流中,死死抓住了我的手。
我聽見誰很輕很輕地喚我一聲:
「……娘娘。」

-8-
我不知昏迷了幾日。
等我醒來時,只看見牀邊守着我、打着瞌睡的李慎之。
他不知熬了幾個日夜,臉上鬍渣邋遢。
我輕輕起身,卻不想還是驚動了他。
李慎之的臉一紅,結巴着喚我:
「崔、娘娘……」
「崔家兄弟可認罪伏誅了?」
「他們意圖謀害娘娘,當場就扣押了。」
我詫異於李慎之如此迅速制服了崔實的人馬。
李慎之赧然一笑:
「臣那日也打算強搶,在商船四面埋伏了人馬,沒想到娘娘快臣一步。」
鳳詔傳下,各地官員商戶不敢藏私,糧食藥材供給充足,災情漸漸有轉機。
有何老診脈,我的身子也一天天好了起來。
「丫頭,你這身子也大好了,什麼時候給老頭子做酥山喫?」
晚飯時,李慎之看着桌上酥山,忽然臉從耳尖紅到脖頸,匆匆逃了:
「我、我還有些公文處置,你看這個公文啊……」
他這麼一說,我忽然想起當日哄騙他,他呆呆傻傻喚的那句娘娘。
想到他的臉如雨水洗過的薔薇,想到他縱身躍入湍急水流抓住我的手。
忽然我的心也像那塊化掉的酥山,轟然塌下一塊:
「我、我還有藥典沒看,你說這個藥典呢……」
何老眯起眼睛,就看着空中一輪皓月,酥山甜得他牙痛:
「忙、都瞎忙點好啊……
「丫頭,下回不要揣着心事下廚,這酥山甜得齁着老頭子了。」
我低頭抄着藥典,忽然察覺有人站在門口,不知看了我多久。
是燕琅。
衛彥護送了燕琅,晝夜不歇趕來嶺南。
我抬頭,燕琅仍然怔愣在原地,久久不敢上前認我。
「……掌珠?」
我心中生厭,不慎寫錯了個字。
燕琅紅了眼眶,要去擁我入懷:
「掌珠,朕拿到你寫的詔書,你不知道朕有多高興你還活着……
「朕聽說崔家兄弟竟然敢加害於你,已經叫衛彥將二人處死了。
「至於崔明姝,朕已經廢棄了她,今後不論有無子嗣,你都是……」
我後退一步,淡漠地看着燕琅:
「陛下有空在這裏跟我敘舊,不如去城郊看看你的子民,他們在受苦,因爲陛下的昏庸無能。」
燕琅用力咳喘着,我才發現他病得厲害,渾身滾燙。
衛彥忙跪下,想讓我勸一勸燕琅:
「陛下爲了來嶺南接娘娘回宮,一路晝夜不歇,感染了疫症也不肯就醫,屬下懇請娘娘勸慰陛下……」
燕琅掙扎着去捉我的手,討好道:
「掌珠,朕以爲你死了。
「這些日子朕很痛苦,也很後悔……
「你若不肯原諒朕,朕也不要醫者看病。」
月光照見他目光執拗又頑固,就像當初我不要那假死藥。
他執意放在我手心,少年的真心最珍貴,連看我的目光也灼灼:
「若我事敗,掌珠你還有一條生路。
「你要好好活着。」
倘若他好生醫治,哪怕一紙聖旨逼迫我低頭。
我還會高看他一眼。
可他還是一如往常的任性幼稚。
有這樣的王,是黎民不幸。
「隨你。」
燕琅不肯看病,只拖着病重的身子求我看他一眼。
盼着我念舊情,他滿眼希冀地捉住我的衣袖, 說起很多從前。
說我用刀抵着脖頸爲他請太醫。
說我騎上白獅馬,爲他引開追兵。
說我滿心滿眼是他的那些年, 總爲他受的委屈掉眼淚。
風吹進窗牖,吹得案上書頁沙沙作響。
書能翻回前頁,歲月卻無法回頭了。
我搖搖頭,一點點抽回衣袖:
「陛下說的事, 我已經不大記得了。
「也許是那年冬日太冷,讓我疼得長了教訓, 不敢記起了。」
燕琅的眼睛一點點灰敗下去。
他久久垂着頭,竟然猛地吐出一口血。

-9-
就算何老醫者仁心出了手,燕琅的身子也被自己折騰得衰敗下去。
回了京城, 燕琅也虛弱得上不了朝。
他病得太厲害, 少有清醒時擬了一道聖旨, 傳位於我。
女子爲帝也並無先例, 我唯一擔憂的是世家不服,民心向背。
先殺崔氏,用貪墨災銀,魚肉百姓的崔氏做例。
刑場叫好痛罵聲不止, 劊子手的刀都砍鈍了。
我正想着如何爲自己再造聲勢。
民間已經屢生異象。
京城有許多人瞧見鳳凰降世,七星連珠的吉相。
嶺南挖出幾尊藥神娘娘像, 與女帝長相一模一樣。
各地陳上來的奏章合乎天意,天命所歸的說辭, 唉, 叫朕真是爲難。
我登基這些年,無災無旱, 風調雨順。
百姓們並不在意誰坐龍椅鳳位,他們所求不過是上層少些盤剝,好叫他們這一生無飢無病, 安居樂業。
李慎之擢爲左相,監理內政。
朝堂上,官員們常常慨嘆李慎之輔佐陛下任賢革新,勵精圖治,可有時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真不知道女帝怎麼受得了他那個榆木脾氣。
可後宮宮人說起左相,卻知道女帝有的是手段御下。
就如此次中秋宮宴。
官員命婦們都到了,李慎之依舊推脫說病了。
衛彥素來瞧不上李相得聖心, 冷笑道:
「陛下明鑑, 哪裏有人成日逢節就病?
「陛下勿要被他矇蔽, 誰知他不願赴宴,安的是什麼心。」
我覺得衛彥說得不無道理。
宴席畢,那位缺席的左相就被請到了蒹葭宮。
月下看花看美人。
我斟了杯酒, 託着腮看李慎之:
「愛卿說病了,可是哪裏病了?」
「臣……」
他不慣扯謊,只支吾着不敢看我。
「既然說不出,便是誆騙我的,算欺君之罪。」
我瞧見那位左相酡紅着臉, 如雨洗薔薇。
真叫人慨嘆這探花點得恰如其分。
「娘娘……臣真的喝不了酒……」
蒹葭殿滿是酒香,散落的衣衫也染了醉意。
緋色從耳尖染上脖頸,他才終於肯說一點實話。
晚風吹過百和香氣的金猊,一陣陣渡進暖香。
一點點揉碎薔薇, 一聲聲戰慄破碎的輕嘆:
「娘娘……臣很歡喜……」
團圓好月,獨照夜深花正豔。
搖曳蒹葭,鴛鴦貪歡不肯眠。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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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我弟分開十年,他從黃毛變成了霸總。 ⽽我分⽂沒有,只寄希望於能和他姐慈弟孝。 站在他家別墅⼤門口,眼前出現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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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假千金趕出安全屋後,我蹲在外面哭。 boss 路過了,以爲我是他的下屬,順手把我帶走了。 「那邊哭夠了,到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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