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程璟結婚第三年,我開始想離婚。
閨蜜覺得我瘋了。
「他可是萬里挑一的好男人,你到底爲什麼?」
程璟是滿分的丈夫。
我挑不出錯,只無聲笑笑,讓她陪我玩個遊戲。
「發條信息給你老公。」
「告訴他,你今晚不回去了。」
-1-
【今晚不回去了】
在和程璟的聊天窗口裏編輯好信息。
我手指懸停幾秒,按下發送。
確認發送成功後衝江瑜揚了揚手機,「不要說別的,只發這一句。」
「你還不瞭解我家那個?肯定馬上打電話過來。」
江瑜語氣篤定地掏出手機,點按幾下。
「發了,然後呢?」
然後——
她的手機鈴聲即刻響起。
「你看吧,我就知道。」
江瑜嗔怪地看我一眼,按下免提。
「爲什麼不回來呀寶寶?你不是去見秦懿嗎?是她不想回家?那你可以帶她來家裏住嘛,還是說……你就想去她家?」
電話那頭絮絮叨叨,一連串全是問句。
「逗你的,怎麼可能不回去?是懿懿說想玩個遊戲……不過老公,外面下雨了,這地兒好像也不太好打車,你來接我們好不好呀?」
江瑜忙解釋着,順勢撒起了嬌。
她眼神繾綣溫柔,笑音帶着已婚女性少有的嬌憨。
是被愛情滋養着的樣子。
「好好好,我這就換衣服出門,寶寶等等我噢~」
像是爲了證明。
電話那頭同樣黏糊得齁人。
我笑着聽了半晌,一口氣喝乾了杯中酒。
手機終於震響,進來條新消息——
【嗯,玩得開心。】
來自程璟。
-2-
婉拒了江瑜夫妻的盛情邀請,我獨自打車回了家。
雨越下越大。
我從小區門口一路跑回家,還是被淋得有點狼狽。
很難得的,一進門就看見了程璟。
三米長的大板桌,像排兵佈陣一樣鋪滿了案卷材料。
他對着電腦,正襟危坐在最左側。
襯衫袖口整齊捲起,露出半截漂亮緊實的小臂,因瞳色淺而稍顯淡漠的眸光被細邊的金絲眼鏡遮去大半。
刻意仿古的舊式吊燈光線微黃,映得他整個人都柔和了許多。
我站在玄關愣了愣神。
眼前這張長條板桌,是我結婚前專門找人定做的餐桌。
它夠寬夠大,能鋪下我劇本創作期間的所有素材資料,除了偶爾履行它該有的使命,日常都被我拿來當辦公桌。
程璟是個格外有秩序感的人。
在他的認知裏,餐桌,就該用來喫飯。
工作,就該在書房裏。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因喫飯以外的事情使用這張桌子。
他剛晉升律所的高級合夥人。
大概是接到了什麼棘手的案子,案卷多到這麼嚇人。
不想打擾他。
我抹掉臉上殘留的雨水,輕手輕腳地換了鞋。
卻在放鞋時,不小心踢到了鞋櫃。
程璟被聲響提醒,微怔一瞬後立馬合上了電腦。
他沒問我怎麼回來了。
沒問我外面是不是在下雨。
也沒問我今天去了哪裏,又喫了什麼。
邊快速把裝訂成冊的文件分批疊成摞,邊說:「不好意思,我去書房。」
語氣生疏歉疚。
像無意間闖入有主之地的外來客,急着歸還領地。
我盯着他的動作。
心底剛莫名升起的一點點暖意,忽地散了。
「沒事。」
我深吸口氣,叫停他。
「我今天喝了酒,不想工作,你就在這裏忙吧。」
程璟知道我有很嚴重的酒精過敏史。
除非必要場合,一向滴酒不沾。
他抬眸盯着我明顯溼水的髮梢看了好幾秒,眼神略帶探究,最終卻什麼都沒問。
只放下手中收了一半的案卷,淡淡點了點頭。
「好,那你早點休息。」
-3-
大概是酒精作祟,又淋了雨。
我連澡都沒辦法站着洗完,扶着牆慢慢蹲倒。
熱水從花灑中傾瀉而下,落到身上時已經涼了個徹底。
我被激得渾身哆嗦,卻沒力氣站起來。
程璟,是滿分的丈夫。
——在外人看來。
他家世好,工作好,樣貌好。
脾氣、品性更是挑不出一點差錯來。
幾年前,我的研導把他當成寶貝一樣地介紹給我。
「我給你打包票,你打着燈籠都難再找一個像程璟這麼優秀的年輕人!哎呀,人中龍鳳,萬里挑一!」
研導一向嚴苛又挑剔。
我跟着他兩年半,頭回聽他這麼誇一個人,屬實產生了興趣,便由着他牽了這根線。
毫不誇張地說。
見程璟第一眼,我的心跳就失去了控制。
雖然他那天看起來格外冷淡,我對他卻是真正意義上的一見鍾情。
後來在程璟的主動下,我們又多接觸了幾次。
我才發現,我們的三觀也無比契合。
像前世註定會相遇。
短短半年時間,我和他就順順當當地走完了從相識到戀愛到結婚的全過程。
他母親格外喜歡我。
第一次上門就拉着我的手不放。
笑中帶淚,不斷地說,「謝謝你喜歡我家程璟,好姑娘,謝謝你。」
我的父母對程璟更是一百分的滿意。
親朋好友但凡見過他,都會約好了似的調侃我。
說,「你上輩子一定是積了大德,纔會遇上這麼好的男人。」
老實說,我自己也曾這麼認爲。
我喜歡運動,精力充沛。
家裏的地下室在我搬來之前,就按程璟的要求,設計成了我專屬的活動室。
所有的健身器械都以我的身高爲標準量身打造,很久沒有使用痕跡的器械,會被他不動聲色地換掉。
智能音響會在我踏入地下室時,自動播放我喜歡的音樂,影音室的下載列表,會按我的觀影喜好即時更新。
我是文字工作者,習慣晝伏夜出。
程璟有輕微的神經衰弱,爲了遷就我,適應了戴眼罩和耳塞睡覺。
節日、紀念日,都會有鮮花和禮物。
每逢他出差,必有伴手禮。
偶爾我情緒消極,他也會主動買蛋糕回來說,「喫點甜的,心情會好。」
程璟實在太完美。
他細緻妥帖,所有的好全都落在實處。
和我結婚是他委屈了。
——愛意最上頭時,我總這麼想。
「咄咄。」
浴室門被輕敲兩聲。
大概是我佔用洗手間太久。
我掙扎着站起身,應了句「馬上就好」。
程璟的身影在玻璃門前無聲立了三秒,轉身離開了。
他什麼也沒說。
就像沒來過。
早被洗澡水沖刷殆盡的醉意殺了個回馬槍。
我草草抓過浴巾擦乾身體,披上浴袍,「呼」地拉開了浴室門。
腳剛邁出浴室,我就定在了原地。
——程璟正肅立在門框左側,目光沉靜地看着我。
像是有話要說。
-4-
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
期待和緊張交織着。
在和程璟對視的短短時間裏,我在心底預演了無數種開場。
如果他問,「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如果他說,「你酒精過敏,不該喝酒。」
如果他生氣,說:「怎麼總是想一出是一出,說不回來了又冒着雨回來?」
我想,我都會委屈到立刻哭出來。
會假借酒勁撒個潑,只當是爲這段婚姻再努力一回,向程璟求證困擾我很久的那個問題。
可是,空氣靜默幾秒後。
程璟語調平穩:「老爺子打電話給我,說想喫海鮮。」
「我訂了餐廳,明天開完庭去接你。」
他眼神、表情都如常。
像是專程等在這裏,只爲通知我這件事。
我掐了掐手心。
感覺自己像瀕臨爆炸的氣球,「嗤」地一下被戳漏了氣。
程璟口中的老爺子,是我得了阿爾茲海默症的爺爺。
他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經常忘了所有人,偏喜歡黏着程璟。
「……不用了。」
我的脣張合兩次,喉頭哽得嗓子都發啞。
「位置發我,我自己去吧。」
我很少拒絕程璟。
尤其是像「百忙中親自開車接送」這種,能體現他對我用心、證明我們恩愛親密的日常小事上。
所以,程璟眼神稍顯疑惑。
可他什麼也沒問,只沉默地盯視了我幾秒鐘。
在轉身離開前淡聲開口,說:「行。」
第二天中午。
結束一場選題會後,我獨自開車前往餐廳。
家宴性質的聚餐,兩家人俱全。
爺爺鬧脾氣,抓着程璟的襯衫袖子不肯撒手。
程璟邊輕聲細語地哄着他,邊表情淡然地剝着蝦,臉上不見絲毫不耐煩。
兩位媽媽正輪番上陣,期待笑臉如出一轍。
「明年我們就都六十歲了,你倆再不要孩子,我們可就帶不動了。」
「是啊,都結婚三年了,也該Ŧúₑ抓點緊了。」
程璟把剝好的一碗蝦放到爺爺面前,又剝了一隻放進我碗裏。
聞聲,淺笑着回應說:「在努力了。」
他語氣鄭重,表情認真。
哄得兩位媽媽都沒了脾氣,齊齊笑着說「這就對了」。
席間氣氛熱烈起來。
我垂眸盯着碗裏那隻瑩白的蝦屍,無端覺得一陣反胃。
努力壓制無果後,我捂着嘴起身衝向了洗手間。
-5-
洗手間就在包廂隔壁。
一片驚呼中,我媽的欣喜聲音尤其清晰。
「哎呀!我說這孩子今天怎麼一直蔫蔫的,該不會是害口了吧?」
程媽媽的擔憂聲緊隨其後:「程璟你也是的,這麼大的事怎麼還瞞着我們?你快去看看小懿……」
我鎖緊門吐空了胃。
站在鏡子前好半晌才收拾好自己拉開門,差點迎面撞上程璟。
他手裏端了杯溫水,正黑沉着臉站在門口等我。
我和他對視幾秒,莫名覺得有點好笑。
老實說。
結婚至今,我還從沒見程璟展露過極端情緒。
他不生氣、不頹喪。
連眉頭都很少皺一下。
似乎沒有任何人、事、物能打破他那張完美假面。
他在外周全妥帖,在家卻迥然相反。
他沒有分享欲,從不和我說工作中的事情,也不關心我的日常。
我靈感爆發時強行向他分享我新構思的故事,他倒也會認真聽,眼神卻沒有波瀾,更遑論發表評價。
除非我逼問,他纔會如同程序設定好的一般,說,「只要你開心就好。」
問他想喫什麼,他會說,「你決定。」
問他哪天一起回父母家喫飯,他會說,「我都行。」
說來好笑。
在程璟之前,我沒有戀愛經驗。
直到見識過江瑜和她老公婚後的樣子,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並不合理。
我心裏一向藏不住事。
便在某個例行公事的週三,阻住了看起來興意正濃的程璟。
往常每次,他都會主動做好防護措施。
那天是個例外。
「媽說……ťŭ̀₂希望我們能要個孩子。」
開始前,程璟在我將手伸向牀頭櫃抽屜時,猶豫着說。
程媽媽退休後開始瘋狂催生。
見我只會「嗯嗯啊啊」地敷衍,便催去了程璟那ƭű̂ₖ裏。
他不沾菸酒,生活習慣自律到嚴苛。
我雖然常熬夜,體檢卻從來都一路綠燈。
醫生說,我們符合「優生優育」的所有條件,無需刻意備孕。
我從嫁給程璟那天起,就準備好了隨時轉換身份。
程璟對此卻從未表現過任何期待。
直到那天。
「要個孩子。」
程璟說。
我以爲他這麼說,代表他也準備好了。
可呼吸交融的距離足夠讓我看清楚,他雖賣力,雙眼卻分明不染多少情慾。
所以我打斷了他的動作,問:「你和我結婚是不是隻是爲了完成任務?包括現在……也是?」
終於問出這句話,我緊張到呼吸都暫停。
程璟當時的表情很耐人尋味。
他眸光略顯意外,像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問,脣角卻如釋重負般輕抿了一下。
好半晌後。
程璟將「要個孩子」的必備條件交給了我,隨即從容撤走,避開我的視線穿好衣服,說:「你早點休息吧,別胡思亂想了。」
門被拉開,又「咔噠」一聲關上。
臥室徹底陷入無聲的寂靜。
我耳邊,卻彷彿響徹綿延不斷的巴掌聲。
-6-
那晚之後,一切照舊。
我時不時忘在洗衣機裏的衣服,依然會被洗好、烘乾再熨燙整齊,掛進我的衣櫃裏。
我喜歡養卻經常忘記澆水的花,一如既往鬱鬱蔥蔥。
家庭聚餐時,程璟依然體貼周到,親自接送我,爲我夾菜、倒水。
每逢節日,我依然會收到送到公司的花束,大捧的玫瑰鮮豔熱烈,落款「愛你的:程璟」。
沒有破綻,無懈可擊。
讓我挑不出一點錯。
程璟依然是所有人眼中的滿分丈夫。
只有我自己知道。
——他哪裏都很好,只是不愛我。
所以那天,渾身顫抖地目送程璟離開臥室後,我從抽屜裏翻出一顆藥片喫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喫避孕藥。
也是最後一次。
因爲,那晚至今半年了,程璟再也沒有碰過我。
每個經期,我的衛生巾都大剌剌地擺在馬桶邊的置物架上,程璟不可能看不到。
可現在。
他額角隱隱跳着。
攔在我面前冷咬着牙,語氣難以置信中帶着點不確定。
「秦懿,你……懷孕了?」
懷孕?
「……」
我氣得有點想笑,實打實地沉默了好幾秒。
沒想到第一次見證程璟情緒失控,會是眼下這種場景。
「是啊,懷孕了。」
眼看杯子快被他捏碎了。
我伸手接過,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才嗤出了聲,「我會自體繁殖,厲害吧?」
杯中的水分明溫熱,我卻感覺自己的指尖被凍得直打顫。
恍惚了好半天。
我才察覺,那是從心底裏蔓延而出的冷意。
耳邊正在炸響的是和那晚一樣的,持續不斷的巴掌聲。
短暫的錯愕後。
程璟表情難得精彩起來。
「抱歉,秦懿。」
像終於意識到自己剛纔那句沒腦子的問話意味着什麼。
他向我邁近半步,語氣溫軟下來,「是我不該,我……我不是有心的——」
我盯着程璟的眼睛看了幾秒。
在確認他眼底的猶疑徹底被懊惱代替後,才學着他往常的樣子淡聲打斷他。
「程璟,咱們離婚吧。」
-7-
這不是我第一次想離婚了。
程璟卻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從我嘴裏說出來。
正值某個包廂會餐結束,大敞的門內,椅子被拖動的聲音此起彼伏,將我的聲音蓋掉大半。
不知是不是真的沒聽清。
程璟明顯愣了愣。
纔剛恢復以往淡然神色的表情幾經變化後,凝成了疑惑。
「秦懿你……」
他試探着又往前邁進,將我阻回洗手間後反手鎖了門,眉頭輕擰,「你說什麼?」
洗手間的門隔絕了外界雜音。
我順勢後退幾步,在和程璟拉開距離後認真盯着他的臉。
腦海中冷不丁地冒出一個念頭:
結婚這麼久,我和他居然連一次架都沒正經吵過。
那個困擾我很久卻一直都沒找到時機去求證的問題,在很不合時宜的當下,不受控制般脫口而出。
「程璟,你愛過我嗎?」
我盯着眼神愈發茫然的程璟,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從結婚前到現在,三年零七個月,在這麼長的時間裏,你有沒有愛過我?」
這一次,我確定程璟聽清了每個字。
他卻不再和我對視。
眸光閃爍一下後,斂着眼睫沉默了。
這個問題在我看來並不難回答。
如果是程璟問我,我幾乎不需要猶豫,就可以十分坦然地告訴他一個篤定的答案。
同時,我也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
無論程璟說「不愛」,還是「愛過」,我想我都可以心平氣靜地接受。
可他偏偏選擇了沉默。
這讓我想起我們剛結婚時,每逢休息日我都會嘗試着問他,「要不要去看場電影」或者「要不要自駕去短途旅行」,他便會以同樣的沉默應對我。
因爲他不感興趣,也知道我一定會妥協。
他知道我捨不得他爲難。
會一次次貼心地爲他找好藉口,再故作無所謂地說:「你沒時間嗎?那就算啦。」
我原本是個高能量的人。
就這樣在和程璟一日一日的相處中,變得喜靜、寡言。
爸媽常說我這是結婚後收了心,性子沉穩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像一棵許久都見不到陽光的樹,正在日漸枯槁。
曾經那個鮮活的、有蓬勃生命力的我,就快被這段沒有波瀾的婚姻殺死了。
手中的水杯已經趨於冰涼。
洗手間依然一片死寂。
我身體不自覺地開始微微顫抖。
「嘩啦」一下,反手將徹底變冷的半杯水潑進了洗手池裏。
-8-
程璟被水聲驚動。
他快速抬眸看我一眼,抿了抿脣,還是沒出聲。
「既然你開不了口,那我來替你說吧。」
我沒有轉身,隔着鏡子望向他。
心底裏積壓許久的,說不清是委屈還是怨憤的情緒,開始層層上湧。
「你喫了嗎?喫ţű̂⁺了什麼?好不好喫?」
「你開心嗎?高興嗎?什麼時候能回來?」
「你今天去了哪裏,又見了什麼人?」
「像這樣的,夫妻之間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問話,你一次都沒問過我。」
「因爲,你根本就不關心!」
我慢慢捏緊拳,聲音逐漸啞了。
「你不關心我過得好不好,也不關心我心情怎麼樣,我的存在對你而言,和家裏那張餐桌差不多!」
「只要你不搬走它,它就會永遠擺在那裏,履行它的義務。」
「就像我,只要那層窗戶紙沒被戳破,就會永遠杵在我該在的位置上,做你的妻子,做你爸媽的兒媳,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和你一起,再生個孩子,把這段令人窒息的可笑婚姻無限期地維持下去,對不對!?」
話至尾音,我難以自抑到哽咽。
程璟卻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依然穩穩立在原地沒動。
鏡子裏的他襯衫領帶,冷靜、剋制,將歇斯底里的我襯托得格外面目可憎。
有什麼東西,「轟隆」一聲在腦海中炸響。
僅剩的一絲理智徹底崩潰。
「所以,程璟。」
我淚如雨下,猛地轉身衝到程璟面前扯住他的衣領,聲嘶力竭地質問:「你爲什麼要跟我結婚?」
「你明明就不愛我!當初到底爲什麼!要跟我結這個婚!?」
我平生第一次這麼粗魯無禮,又毫無形象地喊劈了嗓子。
程璟臉上總算出現了我沒見過的表情。
他渾身僵直,眼角微垂着。
原本抿到平直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彎折,慣常清明冷淡的雙眼緩緩蒙起了一層霧。
這是一個讓我始料未及的悲傷表情。
極真切,卻又格外陌生。
我眼淚驟止,和這樣的程璟對視着,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空氣快要凝固時,洗手間的門被敲響了。
「小懿,你還好嗎?」
程媽媽的焦急聲音出現在門外。
「程璟手機響了,好像是工作電話……他和你在一起嗎?」
我還未完全回神,聞聲愣愣地鬆開了程璟被我抓皺的衣領。
程璟主動退開半步,扶正領帶後偏頭清了清嗓子。
「知道了媽,我馬上來。」
他先揚聲應了門外,才又垂眸看我,「秦懿,洗把臉再出來,別讓她們擔心。」
語氣冷淡,表情疏離。
與尋常在我面前的他別無兩樣。
彷彿方纔展露在我眼前的那抹濃重悲傷,只是我失心瘋後的幻覺。
「你的問題……我會認真考慮,晚上回家給你答覆。」
話落。
程璟拉開門急速轉身,將我獨自留在了原地。
-9-
他說,考慮?
我怔了半晌神,扯起個自嘲的苦笑。
「愛或不愛」這麼簡單的問題,其實不需要考慮就能回答。
就像,真愛無需刻意證明。
可笑我用文字創作了那麼多愛情故事,居然把自己困在無愛的牢籠中這麼久才清醒。
洗完臉再出來,程璟已經拎着西裝離開了包廂。
他步子罕見地快到發亂。
甚至錯過了電梯間,直奔應急通道。
讓人分不清他是工作中遇到了什麼要緊事,還是說,他只是想逃離。
我目送那個慌不擇路的背影消失,居然莫名鬆了口氣。
再回包廂。
兩位爸爸推杯換盞,爺爺用手抓着根光禿禿的排骨在啃。
迎着兩位媽媽的期待眼神。
我坐到程璟的位置,哄下爺爺手中的骨頭,垂眸用熱毛巾替他擦乾淨手指。
語氣平穩,「我沒懷孕。」
「啊?不是害口嗎?我還以爲……」
程媽媽很失望。
「哎呀。」
我媽拍了拍她的手,忙出聲替我解圍。
「沒關係的,小懿和程璟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
「對對對,是我着急了。」
程媽媽看向我,笑意一如初見時那樣溫柔。
「小懿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啊,我就是想早點看到——」
「我準備和程璟離婚了。」
我回她個淺笑,乾脆直接地打斷了她的後半句。
一語出,滿堂靜。
連掙扎着不肯配合我的爺爺都靜止了動作。
爸媽知道我有多喜歡程璟,也知道我從小就不是任性、不負責的性格。
所以聽到我這麼說,他們默契地快速交換過眼神後都沒說話,只齊齊擰眉盯住我還略帶紅腫的眼睛。
神色中的擔憂,多過費解和責備。
程爸爸沉着臉沒作聲,卻重重地放下了筷子。
「……小懿?」
程媽媽倒明顯慌了,「這怎麼好好的突然要離婚呢?」
「是不是我們程璟工作太忙,忽視你了?還是你們之間鬧了什麼矛盾讓你受委屈了?」
「小懿啊……你不能這樣,你不知道我們程璟他……」
意識到自己急中出錯。
她話說一半立刻抬手掩脣,蓄起淚眼轉了話頭。
「要不小懿你看這樣好不好?他哪裏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去跟他說說?」
「不用了,程璟做得挺好的。」
我始終注視着她的反應,聞言笑了。
「你教他的所有事,他都很認真地在執行。」
該怎麼扮演一個完美的丈夫。
該如何通過不起眼的日常小事來體現對我的在意。
什麼節日該送什麼禮。
什麼場景下,該說什麼話來討別人開心。
怎麼把「不愛」僞裝成「愛」,把「好男人」人設刻進骨子裏。
程璟從始至終都做得非常好。
他成功騙了所有人。
包括我在內。
-10-
回家路上,車廂裏格外沉默。
我陪爺爺坐在後座,倚在他肩膀上閉眼假寐。
爸爸一言不發地開着車。
十多分鐘前,還是他佯裝發怒,才成功把我從程媽媽的眼淚攻勢中帶走。
她哭得實在太情真意切。
媽媽坐在副駕,忍不住唏噓,「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病?她其實也挺可憐的……」
「可憐個屁!」
爸爸鐵青着臉壓抑一路,到底還是發了火。
「個個都他媽的是影后影帝,演技真是爐火純青!他們可憐?我閨女不可憐嗎!?」
媽媽怕嚇到爺爺,也怕吵醒我,忙讓他小點聲。
爸爸便沉默了。
呼吸卻粗重到連我都能聽清。
「小懿從小就倔,也不知道委屈了自己多久。」
媽媽小聲嘆了口氣,嗓音微哽着。
「這孩子,她怎麼就什麼都不跟咱們說呢……」
我心口堵得嚴實,無聲地吸着氣。
突然,一隻溫熱的大手輕輕撫上了我的發頂。
「離了好。」
爺爺久違的清明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咱們懿懿……已經很久都沒開心過了,她肯定是想家了,離了回家住,她高興!」
眼淚瞬間洶湧。
我再也裝不下去了,環抱住爺爺痛哭起來。
爺爺伸手把我摟進懷裏,一下下地輕拍着我的背,像小時候哄我睡覺時那樣。
媽媽被我帶動,也哭出了聲音。
爸爸笑話她瞎湊熱鬧,捱了媽媽嗔怪一錘。
我眼淚怎麼都停不下來,卻莫名其妙地勾起了嘴角。
想說,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可憐。
想讓他們不用爲我擔心。
因爲我有愛我的家人,和從不懼重新出發的自己。
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底氣。
-11-
在出嫁前的臥室裏飽飽睡了個午覺。
下午我沒去公司,直接回了我和程璟住了三年的家。
房子是程璟婚前買的,裝修風格清冷簡約。
我搬進來後,只按自己的喜好添置了少量傢俱。
直到收拾行李時,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在這個家裏,我和程璟的東西涇渭分明。
臥室裏,我們有各自的衣櫃。
時值夏末。
他清一水的黑西裝、白襯衫,都按季節分了區,又成套掛在一起。
我的厚衣服全都收在衣帽間,衣櫃裏只有日常穿的各色裙子,顏色、款式多樣,長短參差不齊。
書房裏。
他的文件、案卷、書籍,都整整齊齊地碼在他書桌後的整牆書櫃裏。
我看書多看電子版。
工作文件習慣刻錄成硬盤,方便隨身攜帶,紙質資料每隔段時間就會進一次碎紙機。
所以,書房裏我的東西很少。
全部整理出來,連一個紙箱都沒裝滿。
洗手間裏,我習慣用電動牙刷和一次性洗臉巾,程璟堅持使用普通牙刷和白毛巾,雷打不動兩週一換新。
他的浴巾、浴袍,都是常規的白色酒店款,我卻喜歡可可愛愛的卡通圖案,顏色跟着心情換。
程璟習慣早睡早起,我總是晝伏夜出。
休息日他也像上班,照常忙工作,我卻連電腦都懶得開一下。
我和程璟有太多不同。
換句話說,我和他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本不該有交集。
這段婚姻能堅持三年,當真算是個奇蹟。
因爲不需要花費ţū́⁰時間刻意挑揀。
所以我沒用太多時間,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所有東西。
離程璟下班到家至少還有三個小時。
我想了想,去了趟地下室。
隨着我下樓,智能音箱自動播放起一首,我很久都沒再聽過的歌。
「不一起看星星,星星它亮有什麼用。」
「你我矢志不渝,舉案又齊眉。」
「若把你比作歌,你便是那高山流水……」
……
我怔立在樓梯上聽了半晌,舌根冷不丁泛苦。
這首歌,是我和程璟初見時那間咖啡館的背景音,被我單曲循環了很久。
之前每次聽都覺得心頭痠軟,不自覺代入我從天而降的愛情。
現在再聽,早沒了當初的心情。
影音室的門已經很久都沒打開過了。
剛結婚時,程璟偶爾會抽空陪我看電影,基本都是看我喜歡的浪漫文藝片。
唯獨只有一次是他主動選的。
電影名叫,《亞當》。
可惜那天的前一晚我熬了個大夜,電影還沒完全進入正題,就困得睡了過去。
從那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一起看過電影了。
趁着時間還寬裕。
我關閉手ţũ̂₊機,認真將這部電影從頭看了一遍。
影片結束,我淚流滿面。
腦海中不停迴盪着的,是程媽媽在餐廳包廂向我哭訴的話。
「……我們程璟不是故意要這麼對你的,他只是不懂怎麼愛人……」
「……他很聰明的,小懿,只要你多給他一點時間,他會變好的……」
「……小懿,他在學習,也在改變,你不是很愛他嗎?你就不能多包容他一點,多體諒體諒他嗎……」
我按着胸口不斷深呼吸着。
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肌肉都在越繃越緊,喉頭哽得發硬。
突然——
「秦懿?」
燈突然被拍亮,程璟的聲音出現在影音室門口。
我快速擦乾眼淚扭頭望過去。
他微喘着氣,看起來像找了我很久。
「你今天問我的問題,我仔細想過了。」
隨着一步步走近,程璟的氣息逐漸變得平穩,最終站在我面前,輕聲開口。
「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12-
「對不起。」
「我該早點告訴你,我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徵。」
這是程璟在我身邊坐下後,說的第一句話。
我偏了偏視線,眼眶再次泛起溼潮。
「在孤獨症譜系中,我的症狀並不算嚴重,甚至稱得上輕微。」
「但我知道,我和正常健全的人是有差異的。」
「我沒辦法準確感知你的情緒,也做不到及時回應。我可以按照你的要求,完成你希望我爲你做的事情,但是我很難從中體會到……你希望我有的情感。」
「在遇到你之前,我沒有『愛』的概念。」
說到這裏。
程璟的聲音變得輕慢,像陷入了回憶裏。
「但是……那天和你見完面,我第一次感知到『期待』的意思。」
「我想和你天天見面,想和你一起喫飯。」
「想讓你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成爲我的一部分。」
「所以我求助了我媽。」
「她教我和你相處,教我和你戀愛,教我成爲能被你接受的『正常人』。我也看了很多電影,去學習怎麼愛一個人……」
聽到這裏,我垂眸苦笑。
有句話程媽媽果然沒說錯,程璟確實非常聰明。
他擁有常人無法企及的領悟能力。
僅靠學習和模仿,就能把「愛」演得那麼像,騙了我這麼久。
或許……也不能叫騙。
用這個字來形容程璟的行爲,也實在太狹隘。
我深吸一口氣,正想打斷程璟的回憶,卻聽見他叫響了我的名字。
「秦懿。」
他認真地看着我,眸光微閃。
「如果我做的這些能算做是愛的話,那我想,我是愛你的。」
我回望着程璟,恍然一瞬。
突然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說「愛我」。
如果這句話來得再早一點。
如果是在半年前,我問他是不是爲了完成任務那天,我猜我一定會很欣喜。
可是現在,太晚了。
在長達三年的時間裏,我已經看明白了自己的內心。
我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和我情感共鳴,能和我一起感受世界的愛人。
而非需要我不停以湧泉灌入,卻只能期待有滲水反饋的枯井。
我掐着手心,無聲張了張口。
像是知道我想說什麼,程璟一抬手打斷了我。
「秦懿,你聽我說完。」
他頓了頓,才又沉聲開口。
「因爲你,我或許知道了什麼是『愛』,但……我沒辦法把它拿出來給你,我做不到像你希望的那樣,去愛你。」
「所以秦懿,我同意離婚。」
「我不能用病人的身份綁架你,把你困在我身Ťū́ₔ邊。」
「你是個很優秀的人,該擁有更好的愛,也值得更好的人生。」
「秦懿,謝謝你出現在我的世界裏。」
「我……祝你幸福。」
這,是那天,程璟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13-
冷靜期很快過去,離婚手續辦得很快。
恰好趕上我的車限號,程璟很紳士地開車送了我一程。
臨到我公司樓下。
他放慢車速,扭頭看我一眼。
「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像朋友那樣。」
我回望他,笑了。
「可以。」
「但是我需要一點時間。」
需要時間來適應身份的轉換。
也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愛情,該是什麼樣子。
程璟點點頭,在我下車後,認真說了「再見」。
這之後長達一年時間,我們都沒見過面。
直到一個電影公司的慶典宴會,我和程璟分別被邀請。
他是主辦方的法律顧問。
我ẗù₊是有合作意向的新星編劇。
「秦懿?」
一看到我,程璟眼底分明亮起了光。
「好久不見。」
我笑着和他打了招呼,仔細打量他。
什麼都沒變。
程璟還和過去一個樣子。
黑西裝、白襯衣,清冷嚴謹。
「你……過得好嗎?」
程璟視線落在我無名指上,語氣探究。
「好看吧?」
我大方抬起右手,將亮瞎眼的鑽戒展示給他看。
「上週領完獎去買的,齁貴的!」
程璟微微愣了愣,也笑了起來。
「很好看。」
「只要它能讓你開心,再貴也值得。」
他語氣真誠,表情也格外認真。
像極了那晚他在影音室裏,祝我幸福的樣子。
「秦懿,我——」
眼看程璟還想說什麼,我的手機突然響起。
我打斷他。
「抱歉,我接個電話。」
走出兩步,按下接聽。
電話那頭的男聲格外鮮活地耍着貧嘴。
「外面下大雨了,有些大美女今天要穿禮服,我猜……她肯定沒開車。」
「是啊。」
我走到窗邊向外望了一眼。
在看清那輛熟悉的黑色越野車後,抿着脣直笑。
「大美女不但沒開車,還沒帶傘,要被淋成落湯雞咯,這可怎麼辦?」
車門開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打着把黑色的大傘下車,心有靈犀般仰頭,和我隔着窗戶對上視線。
「那我可捨不得。」
他語氣懶懶地拖長,隨即脣角一揚。
「等雨小一點你再下來,我在門口等着接你,保證不讓你淋到一滴雨。」
我知道,再久他也願意等,我卻不願意讓他站在風雨中受冷。
掛掉電話,匆匆轉身。
恰好和不知何時站到我身後的程璟對上了視線。
「……那位是?」
他表情僵硬,視線向窗外偏了偏。
我退後半步和他拉開距離,才淡然衝他笑了。
「程璟,我男朋友來接我了。」
「我先走一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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