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四十四

和梁硯分開第六年。
我因工作病亡,留下五歲的女兒。
梁硯崩潰着替我處理了後事。
將女兒千嬌百寵地養大。
女兒卻始終因我的死怨恨他,還和鳳凰男離家出走。
系統不得不召回我。
「她每次闖禍,都拿你這個亡母當擋箭牌。」
「你趕緊回去把她掰正。」
「停留期限很短,抓緊時間。」

-1-
客廳一片狼藉。
滿地碎瓷片,茶水在地毯上洇開大片。
正中央的女孩還在四處尋找能砸的物件。
梁硯站在玄關處。
脊背微彎,低着眼皮,Ŧṻ⁶深呼吸。
「消氣了嗎?」
他說。
「穿好鞋子,別割到腳,我讓人來收拾。」
女孩的臉肉眼可見再度漲紅。
「要你管,你憑什麼管我!」
「憑我是你親生父親。」
「你跟我媽證都沒領,誰要認你?」
「……那個男的不行,他給不了你好生活。」
「笑死,我媽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你還破產呢,現在嫌上別人了?」
「我當年只是沒有錢,不是能力差。」
「得,您能力強,她享你一天福了?」
霎時寂靜。
梁硯喉頭滾動數次。
低着頭,無措地整理袖口。
女孩越過碎片,蹬蹬跑上樓。
在樓梯迴環間停下。
惡意地,又開口。
「我媽懷着孕都要跟你分手,你能好到哪去。」
梁硯抬起覆着血絲的眼。
「我不知道她懷着你!」
「你知道了就不會借錢去投資了?」
她一字一頓。
「少在這裝深情。」
傭人噤若寒蟬。
梁硯行至客廳中央,在沙發上坐下。
雙臂撐在膝間,環顧一地狼藉。
我眼前彈幕飛閃。
【一吵架就翻舊賬,梁硯是真沒招了】
【林小滿是知道往哪捅最有用的】
【這個精神狀態,我感覺她有心理障礙】
【正常啊,梁硯去給女主收屍的時候都快崩潰了,林小滿那時候才五歲,看着親媽吐血死,包有心理陰影的。】
【女主呢,不是說打復活賽了嗎,怎麼還沒見人】
【聽說現在還是鬼】
【重塑肉身要點時間,等等吧。】
這十一年發生的事情太多。
海量信息衝擊腦海。
我不可置信地回憶剛纔那個女孩。
銀髮,抹胸上衣,低腰工裝褲。
脣釘打得明顯,腰側好像還有紋身。
十六歲?
我女兒?
林小滿,你真是欠嘴巴子喫了。
系統在我腦海中跑來跑去。
「她剛跟一個鳳凰男離家出走被逮回來。」
「幸好沒被騙懷孕。」
「要是懷孕,這個 npc 就徹底崩壞了。我的積分會扣光光!」
「想想辦法把她掰回來,我的年終獎都靠你了!」
爲難一個鬼?
我一聲不吭。
飄到梁硯身邊,坐下。
距離和他分開,已經過去了十六七年。
你老啦。
我在心裏說。
沒想到四十多歲了還這麼好看。
果然法拉利老了也是法拉利。
梁硯按着眉心。
取出錢包,將照片捻出一半。
……
我微愣。
是張兩寸藍底證件照。
畢業投簡歷時貼的。
穿着照相店的西服。
笑容僵硬,P 得死白。
意識消散太久,我都快記不起自己年輕時長什麼樣了。
我嫌照得難看,應該把沒用完的都處理掉了啊。
不知道這張是哪來的。
年深日久,照片模糊了許多。
只剩眉毛和嘴巴還算清晰。
梁硯摸了摸我照片上的臉。
手機突然彈出電話。
他慢慢收起錢包,平穩地談起了工作。
我飄起來,繞着他轉了幾圈。
從前的事各有難處。
他沒錯,我也沒錯。
我早就不怪他了。

-2-
梁硯是港商家庭出身。
年少時也當過富貴公子哥。
只不過父輩破產,他不得不自謀生路。
如果不是這一遭,他也不會遇見我。
不會被我死纏爛打地追到手。
不會和我擠一套小小的串串房。
認識梁硯時我 22 歲。
剛畢業。
在人才市場海投簡歷。
找不到工作。
只好看着應聘長隊,思考哪家奶茶比較好搖。
而梁硯不一樣。
他很搶手。
奢侈品櫃檯和高端銷售崗把他搶瘋了。
還有一些擠不進去的團播崗、酒吧服務員崗。
梁硯花了半天才逃出人羣。
我好心地去給他避雷。
銷售累,奢侈品櫃檯卷。
團播酒吧騙人當雞鴨。
哪個都別去。
問就是他們也聯繫過我,我知道內情。
梁硯耐心地聽我講。
然後說,他不是來找工作的。
……
我就知道。
穿着這一身老派的定製西裝,一看就不差錢。
沒料到。
當晚就看見他被保安趕出了寫字樓。
他坐在樹下,慢慢拍淨了衣角的灰。
後來我得知他是在拉投資。
拉投資、找工程師,培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團隊。
許多人說他是瘋子。
包括我的領導。
梁硯太好看了。
我想過去跟他套近乎,然後給他介紹富婆。
那樣我一定可以拿一個大大大紅包。
聽說有人這麼幹過。
富婆拿一輛瑪莎拉蒂想包他。
中介過來勸他下海。
結果喫了梁硯一拳,眼睛被打得烏青。
我開始關注梁硯。
他的行動很有規律。
身邊人偶爾提起他,都帶着嘲笑。
隻言片語加上行動軌跡,能拼湊出他幹了什麼,見過誰。
一次精心安排的巧遇中。
他從我上班的寫字樓出來。
顯然拉投資又失敗了。
「偶遇」次數太多,彼此都臉熟了。
他認出我,客氣地點點頭。
我請他喝了一杯扎啤。
然後說,我覺得他能成。
畢竟領導們只是嘲笑他想在保守的市場裏走激進路子。
從沒有說他看人選品的眼光不行。
梁硯客氣溫和的神情僵住了。
抬起覆着血絲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盯着我。
嘴角抖了抖。
才低下眼皮,扯出苦笑。
當晚喝得有點多。
生活教我迅速出擊,抓住一切想要的。
哪怕失敗也不損失什麼。
於是我藉着酒意,在小巷中親了他。
梁硯背抵着衚衕石磚,僵住。
他無所適從,很是尷尬。
或許是覺得我冒進。
但他開始將我加入社交圈。
與人介紹我,從生澀地打趣我爲「伯樂」。
再到認真的「朋友」。
最後變成「我的愛人」。
我心滿意足地將他收入囊中。
他是合格的戀人。
忠誠、耐心、桀驁,有些大男子主義。
同居兩年半,從沒讓我花過一分錢。
但最後讓我們吵到分道揚鑣的,也是錢。
梁硯下手時不顧性命。
能將全部身家都壓在一個選擇上。
他看中的那個團隊正式開始融資時。
他將自己在港城剩下的所有固定資產抵押套現。
加上借的錢,換了八百多萬。
盡數投進市場。
在這期間他做過許多次同樣的投資。
只不過投入不大。
他也不找我要錢,我沒有反對的理由。
可這次是八百萬。
他 27 歲了。
我也已經上了兩年半的班。
知道百萬級的數字,對普通人而言意味着什麼。
我想請他慎重一些。
請他考慮一下我們的未來。
……
而且我懷孕了啊。
這句話我沒說。
因爲梁硯的神色太冷。
太執拗。
桌上是他向從前好友借來的錢。
以及銀行出具的貸款證明。
薄薄幾張紙,壓在賬本下。
梁硯陷在沙發裏,一支接一支抽菸。
我嗆得想流淚。
「能不能不要抽了?」
他掐滅煙,去漱口。
我死死抓着他衣袖。
「背這麼多債,你考慮過我嗎?」
「房間那張支票是給你的。」
他垂着眼皮。
沒有情緒地,用指腹抹掉我的眼淚。
「跟着我,債不需要你背。要是想走,那筆錢算我賠你的。」
大概孕期很容易崩潰。
我不可置信地開始嘶吼。
「我是要你的錢嗎?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沒成功怎麼辦?你要自殺嗎?」
「我會成功。」
「之前那麼多次,你哪回帶了好結果回來?」
梁硯抿緊脣,看着我。
眼裏的光好似滅了。
一半失望,一半解脫。
他輕輕拂開我的手,背過身。
煙味又浮起來。
他側倚在牆上,脊背倦怠地微彎。
簡單的白襯西褲,穿得矜貴。
他的背影在我眼中模糊。
我知道他會成功的。
可不知道,成功前會失敗多少次。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他成功那天。
他是野心家。
而我想要安定的生活。
不是一路人,遲早會分開。
我擦乾眼淚,去收拾衣物。
清點出所有要帶走的東西。
走向門口。
梁硯突然叫住我。
少見地,有些語無倫次。
他說,「前幾天……我有個朋友說見到你去醫院。」
我摸了摸肚子。
試紙驗出的結果只是淺灰雙槓,不確定。
所以我去了趟醫院,確認懷孕。
他不知道。
我原本想在今晚告訴他的。
然後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以後。
我輕聲。
「沒什麼事,內分泌失調,開了點藥。」
行李箱滾輪在滑動。
「知微!」
他叫我。
嘴脣動了動,又說。
「我記得那個箱子壞了。」
我沒應聲。
他的挽留太委婉了。
所以我有聽不懂的權利。
我收拾了幾件衣物,當晚搬走。
沒有拿他給的支票。
也沒帶走任何相關的東西。
每一分錢或許都是他未來的退路。
這是我最後的善心。
分開後再無交集。
25 歲那年。
我生下小滿,依舊北漂。
她的出生讓我好運。
接下來四年裏我一直在漲薪。
薪水足夠我換到東城一間稍大的出租屋裏,還小有存款。
我不關注財經新聞。
直到梁硯的臉頻頻出現在短視頻裏,我才意識到。
他確實成功了。
那筆八百萬的投資撬動了一切。
他身價暴漲,開始陸續贖回在港城的資產。
我們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我以爲我能順利將小滿養大。
然後再讓她選擇,要不要見見她的親生父親。
事與願違。
長期陪飯局,我喝了很多酒。
酒精讓我的身體迅速出現問題。
一次酒後,盥洗池被我吐出的血染紅。
人在死前有預感。
來不及了。
我沒有打 120,也沒有報警。
因爲不確定警察在我死後會讓誰撫養小滿。
我不放心她被交給我父母。
更不希望她被送去孤兒院。
於是一邊吐血,一邊撥通了梁硯的電話。
甚至連那通電話也沒說完。
只報出了小區單元。
失去意識前我覺得可惜。
可惜是死在家裏而不是公司。
拿不到賠償了。
小滿在我腿邊大哭。
我聽見梁硯的聲音。
驚慌失措,沙啞而崩潰。
「林知微!」
他在叫我。
「我馬上過去,你不要掛電話!」
恍惚間聽見他在哽咽。
所有聲音都在遠去。
我想他會好好養着小滿。
他確實有好好養。
養得要什麼有什麼。
嬌慣得胡作非爲。
等我回來,一人一巴掌。
彈幕忽然鋪天蓋地,密得看不清。
【我靠我靠,林小滿要幹啥啊!】ṱûₔ
【想越獄也不能跳樓啊我幹】
【那司馬鳳凰男還在騙她偷偷轉走老爹的錢!】
【有腦子的都不會從三樓跳下去吧?】
【到時候斷條腿,然後被鳳凰男帶走喫幹抹淨關在家裏就老實了】
【管家呢,傭人呢,沒人發現大小姐在扒窗戶嗎?】
我飄到三樓。
得益於穿牆技巧,很快找到了她。
她在窗邊猶豫。
就算有綠化帶作緩衝,受傷也是必然的。
「太高了,得想想其他的辦法。」
她通着電話,煩躁揉頭。
對面人迅速回答。
「好,不急。你爸現在應該還沒有斷你卡吧?要早點做準備。」
「早就斷了。沒事,我知道怎麼做,錢不用擔心。你先把酒店和車票定了。」
「……小滿,」男生苦笑着,「定酒店會把我的卡透支完,你要自己訂票。」
「我給你轉。」
「對不起,這點錢還要你負擔。」
「拿着別廢話。」
我怒從心頭起。
想不看她緩緩氣,一扭頭,看見金碧輝煌的房間。
一間房,有會客廳有露臺,衣帽間掛滿奢牌。
衛生間都比我從前租的臥室大。
更惱火了。
梁硯養她養得金尊玉貴。
是讓她給鳳凰男吸血的?
我想讓她清醒點。
手穿過她雙肩,什麼也抓不住。
我叫出系統。
「你趕緊讓我有個身體,我的手已經很癢了。」
系統斬釘截鐵。
「技術部在加班,明天晚上之前絕對好!」
還得等一天啊。
我咬着牙。
她趿拉着拖鞋,趴在牀上。
輕車熟路地敲點屏幕。
打開了一個銀行賬戶。
皺起眉,彷彿在猶豫。
反覆刪打密碼。
終於咬咬牙,轉出了一筆錢。
又瀟灑地給另一個賬戶打款二十萬。
【拿親爹錢打賞男的……難評。】
【不是自己賺的就是不心疼哈】
【哎她去哪?】
【!我記得林小滿之前專門跟一個傭人打過關係,估計要跑路了】
我緊緊跟上她。
果然。
一箇中年女子推着餐車,停在房間門口。
不動聲色地將鑰匙丟在地毯上。
用腳推進門縫間。
林小滿趴在地上,迅速拿到了鑰匙。
謹慎地等了半小時,纔開門離開。
我咬牙跟着林小滿。
大概她被禁足的事沒有公開。
安保聽她說要去餐廳和朋友喫飯,很快撥出一輛車。
【梁硯怎麼不在家?】
【他剛接完電話去公司了】
【男主快回來啊,再不回來女兒沒了!】
【他這會還在開會呢,電話都接不到。】
【沒ťũ̂ₕ事,開完會看見銀行卡動賬信息就知道了】
到達餐廳。
司機開走車。
她繞進一家咖啡店。
飛快戴上口罩鴨舌帽。
坐在窗邊,四處瞟。
十幾分鍾後。
一個瘦高清俊的男生敲了敲玻璃。
林小滿快走幾步,跳進他懷裏。
我閉緊眼。
來不及破口大罵,突然一陣眩暈。
系統激動地大喊。
【快了快了!加載完你就有身體了!】

-3-
我再度感受到死亡。
沒有時間概念。
只剩一片虛無的黑。
像是捂住一隻眼睛時看見的黑。
聲音比光線先一步來到。
又是爭吵。
林小滿已經被抓回了家。
【能在梁硯的信息網底下躲三天,林小滿還是有點本事的】
【本來就不笨,純逆反而已】
【她沒成年鎖定不了開房信息,不然半天就能抓回來】
我睜開眼。
靈魂一半卡在身體外,一半融進了肉身。
書房裏有哭聲。
梁硯緊抿着脣,手僵硬地蜷着。
女孩臉上指痕清晰。
不可置信地待著,眼淚迅速冒出來。
梁硯微微吞嚥,沒有移開視線。
「知道錯了嗎?」
林小滿咬着牙狠狠盯着他,一聲不吭。
「林小滿,說話!」
書桌轟然悶響。
「買禮物去見那男生的家人,擺闊裝富?」
「要是我沒找到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多危險?」
「這種地方,等你死了警察都進不了村口!」
梁硯將一沓高清照片摔在桌上。
「我怎麼知道他家住那麼偏?」
她擦着眼睛頂嘴,斷續抽泣。
「我媽都沒打過我……我媽要是還在肯定不會讓你打我。」
梁硯死死攥着拳,眼中又沁出紅。
背過身,深淺呼着氣。
林小滿從他肩側撞過,用力拉開門。
我的身體加載完畢。
雙腳踏地。
隔着軟毯,仍有不真實的虛浮感。
我看不到自己的面容。
手背細膩的反光的肌膚令人恍惚。
面前的門猝然被拉開。
我與林小滿對上視線。
她繼承了她父親的身高優勢。
已經長得比我還高出一些了。
她看見我,愣住半晌。
忽然抓住我的手,將我往書房拽。
「梁硯!」
她指着我,怒聲質問他。
「她是誰?她什麼時候來的?」
「找這麼小的,你要不要臉!」
梁硯噙怒一拍書桌,「我找什麼了?」
我被拉得踉蹌。
往前栽倒幾步,堪堪站穩。
梁硯側身撐在桌上,目光斜斜睥睨。
氣氛一瞬凝滯。
他面上是近乎愚蠢的空白。
許久,才輕微地動了動頸椎。
帶動身體,慢慢將正面轉向我。
我無意識捋順頭髮。
視線不知該放到哪。
當鬼的時候有數不清的話想說。
故人重逢,事隔經年,應當如何招呼。
……
你老了好多?貌似不合適。
直接坦白?未免太嚇人了。
死而復生這種事,面對時才知道多荒謬。
林小滿在我們中間,左右回顧。
「什麼意思?」
她呼吸慢慢弱下來,有些不穩。
「你們早就搞在一起了?這次是我剛好在,不小心撞上了?」
「小滿出去!」
梁硯突然開口。
她執拗地定死在原處,「我爲什麼要出去?」
「林小滿!」
梁硯指着門,疾言厲色。
「出去,把門帶上,別讓我再重複。」
門摔出了回聲。
地面有震感。
我回頭看了一眼,那裏已經沒有人了。
梁硯清清嗓子。
徒勞無功,隱約帶了哽咽。
「小姐,你是……」
他掩面按了按太陽穴,吐出口氣。
「莊園安保很嚴,請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欲言又止。
話到嘴邊,拐了彎。
「方便讓我先去一下洗手間嗎?」
梁硯又是一愣。
恍惚着,指向東北角。
「那邊……在那邊。」
我扶着牆,歪歪扭扭地走到衛生間。
剛進入這具身體。
四肢軟得像麪條,忘了怎麼走路。
我猜自己這會應該像個小腦發育不良的先天殘障人士。
門隔絕了那道始終緊隨我後背的視線。
鏡中面容稚氣未脫。
披髮,無妝,熬夜喫外賣也遮不住的年輕。
是剛畢業的我。
系統催我出去見梁硯。
【你還要在這裏躲多久?】
「那怎麼辦,」我說,「出去說嗨我是你前女友,我重生了,這一世我要奪回屬於我的一切?」
系統沒吱聲。
我潑水衝着臉。
「你給我安排的身份是什麼?」
【你沒有新身份。】
系統沉默了一會。
【插入一個全新名籍很麻煩,需要匹配非常多的社會信息。你不會停留多久,沒必要安排新名片。】
「也就是說我現在是黑戶?」
【嚴格意義上,是的。】
沒錢沒手機。
人臉識別會把我認成已死的林知微。
出門寸步難行。
我擦乾臉上的水,走出衛生間。
暖黃檯燈柔而暗。
書房並不明亮,遮光簾幕垂地,吞噬日光。
梁硯石塊般僵在沙發上。
面前的筆記本誠實地呈現着監控畫面。
沒有任何人見到我進入莊園。
書房外。
我是憑空出現的。
他反覆拖動進度條,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看着我,眼中盡是血絲。
我背手攥起拳,收收放放。
我說,「好久不見。」
他一動不動,兀自望我。
突然站起身,單臂扶腰,背身踱了幾步,又回過頭。
仿有淚意。
我莫名有種假死的愧疚。
「梁硯,我很難解釋,但是……」
我頓了會,火氣後知後覺冒起來。
「先不說這個,你把小滿養得太嬌慣了,她竟然想跳樓去找她男朋友,這種情況我還是很支持你打一頓的。她是跟誰學的這一套?」
他喉頭劇烈地一滾。
眼中倏然生出光亮。
我站在書架邊,看他走近。
心跳無端快起來。
只剩一臂距離。
他抬抬臂膀。
閉着眼緩了緩,朝我伸手。
我條件反射伸手回握,下意識輕晃。
他吞嚥着,話音有些抖。
「最近還好?」
「應該不太好,」我語無倫次,「你知道,剛活過來,有點不習慣。」
不出意料地冷場了。
我低着頭,訕訕收手。
卻沒能抽回。
梁硯越發收緊指節,幾乎將我全掌包裹住。
他啞聲問。
「能抱一下嗎?」
「啊,可以,可以……嗯!」
空氣被擠壓出胸腔。
我感覺自己變成了解壓玩具,捏一下叫一聲。
體溫隔着薄薄襯衫傳導而來。
肌肉走向,呼吸起伏,皮帶的棱角,盡數印在身前。
他弓着身,將我推向胸口。
懷抱全然陌生。
卻把方纔的拘謹一掃而空。
四十四歲的梁硯健身痕跡很清晰。
雖然我已經記不清他二十幾歲的身形。
但似乎,比從前更精壯幾分。
「都有空健身了,看來日子過得不錯。」
我抵着他胸口。
將襯衣拉出一截,探進衣角。
腰側人魚線深邃,恰好適合放上雙手拇指。
梁硯抓着我的手,按在臉上。
「我老了。」
他說。
「到了該保養身體的年紀了。」
掌心下的皮膚,有磨砂質感。
看不出胡茬,沙沙地蹭在手上,發癢。
比起豐盈的膠原蛋白,更多的是骨。
骨上覆着薄薄一層皮肉,顯出熟識世事的冷硬。
梁硯埋進我髮間。
用力一攬,緩緩鬆開。
他呼吸平緩下來,眼中看不出更多情緒。
「就在這裏住嗎?」
「我沒法出去,我是黑戶。」
「沒事,」他抬抬手,扶着我後頸,往身前攬了攬,「家裏很多房間。你餓不餓?」
「不餓。」
「嗯,好。好。」
他心不在焉地應。
目光數次遊移,又落在我臉上。
他眼皮泛紅。
突然再度將我圈緊,氣音低弱。
「再抱一下。」

-4-
書房像是個結界。
剛邁出房門,彈幕鋪天蓋地。
【剛纔發生什麼了?怎麼全黑屏】
【什麼東西不讓我尊貴的會員看?】
【女主趕緊去三樓吧,你女兒好像有 1.4 了】
【沒啥大事,林小滿以爲爹有新歡了,擱被窩裏哭呢】
梁硯輕輕捏我指尖。
「怎麼了?」
我回過神。
「想去看看小滿,她看起來誤會了。」
梁硯鬆開手,深淺吁氣。
「她臥室門口有個監控,很好找。我就不上去了,她不喜歡我找她。」
我涼涼開口。
「你就不怕她把我當三打了?」
他抿抿嘴,一言不發地開始領路。
我比劃着。
「她比我高這麼多,一點都不像我。」
梁硯笑了一聲。
「是,她長相隨我……脾氣像你,要幹什麼就是什麼,誰勸也不聽。」
我說,「你不也是?」
他的笑凝固住,迅速收起。
大概彼此都想起了那些不太好的回憶。
索性都沉默。
長廊前後延伸,樂聲低緩。
還未走近,一隻監控探頭慢慢轉了過來。
對準了我,開始說話。
「帶着你的三有多遠滾多遠!」
「我下個月就搬走,這幾天給彼此點面子,互相別打擾,行不行?」
梁硯按動牆上的操作屏,讓傭人取鑰匙來。
我皺起眉,「直接開門?」
「這時候沒辦法溝通。」
梁硯扯起苦笑。
「如果好好和她說話,她會把我們晾在這裏一整天。」
我擺擺手,示意他先走。
「我先跟她講兩句。」
梁硯沉默片刻,點點頭。
腳步聲遠去。
我對着監控,百思不得其解。
「林小滿,你是不是腦子撞壞了?」
「我辛辛苦苦給你找了個好爹,你玩斷絕關係這一出?」
「還搬走,錢不要了?」
裏面靜默半晌。
匪夷所思的語氣與我如出一轍。
「你他媽瘋了吧?」
我指着自己。
「認認我的臉再說話。」
「還有,你如果再說一句帶媽的髒話——」
「我會讓人把你的男朋友打成沙包。」
【臥槽笑死我了】
【男朋友:誰爲我發聲】
【獨生女當久了腦子容易鏽,建議送去留學圈深造一下】
【跟私生子搶搶財產就老實了】
門猛地拉開。
林小滿趿拉着拖鞋,渾身戒備。
「你是誰?」
她盯着我,努力辨認。
「我媽早死了,也沒說過她有什麼姐妹。」
「讓人站在門口說話很沒有禮貌。」
「你連梁家門都沒進,還要我跟你講禮貌?」
「你男朋友會不會變成手打牛肉丸就看你了。」
「還沒做我小媽就他媽裝上了是吧?不知道我是誰?梁硯很給你臉?」
小小年紀。
我揚起巴掌,清脆一扇。
她肉眼可見火冒三丈,拽住我衣領。
我冷笑,「早知道你在梁家會歪成這樣,我那通電話就該打給你外婆。還有,你離家出走還說什麼我在肯定不會動手,現在我告訴你,我不僅會抽你,還會把你抽成陀螺。」
她手上的勁頓時一鬆。
我話趕話地罵完,掌心發熱。
又湧起幾分後悔。
是不是打重了。
這種情況,要我好好說話,未免又太爲難人。
哪有親媽看見女兒這樣ƭűₖ能心平氣和的。
她死死瞪着我。
「你到底是誰?」
我仰頭和她對視。
她咬着牙,「我媽早死了。」
「那你就當我暫時還魂了吧。」
我收回視線,從她身邊越過。
沒走出幾步,腳下開始發虛。
腦中嗡嗡不停。
系統嘀嘀示警。
【這身體趕工做的有點粗糙,跟你靈魂節點不兼容,現在要修復一下】
【趕緊護住頭,你要暈倒了!】
不是……
我直挺挺倒下。
林小滿暴跳如雷。
「???幹什麼?」
「搞陷害?」
「虧我還信了你——快點來人!叫我爸來!」

-5-
睜開眼頭痛欲裂。
窗外藍瑩瑩一片。
分不出是傍晚還是清晨。
我撐着身坐起,無意碰摔了水杯。
門輕輕解鎖。
門縫中露出一張臉。
我跟保姆大眼瞪小眼。
她一跳,立馬對着通訊機彙報。
「醒了醒了,告訴先生林小姐醒了!」
【再不醒梁硯頭髮要掉完了】
【老婆死兩次誰頂得住】
【沒人在意林小滿嗎,倒黴蛋以爲自己被小媽做局,emo 得在朋友圈連發八條吐槽豪門家事。結果被同學笑話沒見過世面,更抑鬱了】
【笑死,誰做局搞得自己昏迷四天啊】
梁硯匆忙邁進,停在牀邊數尺處。
我揉着頭,伸手。
「過來啊。」
他抬臂嗅嗅衣角,「有煙味。」
「你又抽菸?」
他很快補充。
「戒了,接小滿回來之後就戒了。這幾天……你怎麼會突然暈倒?」
我轉開話題,「沒什麼事。」
多暈幾次也好,權當脫敏了。
反正我遲早要走。
系統說這是真實的世界。
只不過它所在的位面更高,能觀測並影響人類。
原本我和梁硯只是平平無奇 npc。
但有眼尖的觀衆發現了我們,覺得好磕。
於是我和梁硯成爲了獨立世界的主角,供觀衆觀測。
按流程我是要長命百歲的。
但系統失誤,沒發現我因喝酒導致短壽。
我去世直接影響了小滿未來的命運軌跡。
彈幕怨聲載道,甚至給觀測局寄刀片。
我這才被允許短暫復活。
等一切迴歸正常,我也得離開。
梁硯坐在沙發上,遠遠守着。
我說,「你還有別的事嗎?」
他露出些無措。
後知後覺地站起身,「吵到你了?」
「沒有。沒事的話,洗漱完過來陪我一會。」
他輕輕舒了口氣,「好。」
浴室水聲響了許久。
我出神地看着周遭。
從前和他住出租屋,整套房也只有這間臥室大。
老小區,窗戶都是木框的推拉窗。
電腦桌就放在窗邊。
我和梁硯,一人一臺。
梁硯爲工作忙得焦頭爛額。
我怕他壓力太大,拉着他玩種田遊戲。
他不懂,總是在田間跳來跳去,不小心就把麥子踩壞了。
我好喜歡他。
想和他種一輩子麥子。
但人生啊不可能一輩子只種麥子。
他有他的選擇。
我有我的顧慮。
分開順理成章。
可既然有重來的機會,不能浪費了。
梁硯擦着頭髮,走出浴室。
大概是長久不在陽光下暴曬,膚色比以前白。
在白皙與麥色之間,中和得很合適。
我挪出身邊的空間。
他卻只是坐在牀沿,拉着我的手。
我問,「小滿這幾天什麼情況?」
「我和她提過你的事,她可能需要一點時間接受。」
「讓她冷靜冷靜吧。」
我垂下眼,伸手搭在他腰間。
他繃緊身軀。
沉默着,沒有回應。
我按滅檯燈,膝行鑽進他臂彎。
黑暗中,被沖洗過的肌膚沁涼。
他慌忙按住我指節,呼吸沉了幾分。
浴巾輕輕一扯就散了。
我跨坐在他身前。
溼發微微滴水,落在我臂間。
他偏頭試圖避開,被我吻在脣邊。
「知微。」
他低聲,帶着懇求。
「你還年輕,我已經老了。你可以有新的人生。」
我貼着他鼻尖。
「不會有。」
「我們歲數隔了二十二年。」
「重要嗎?」
「重要。」他攥着我側腰,隱隱發抖,「你確信我不會讓你後悔?」
我不答,去銜他脣珠。
他不受控地啓脣迎合數次。
又倉皇驚醒,將我阻住。
「……你有後悔過跟我在一起嗎?」
他託着我下頜,聲音更低。
「你打電話叫我去的時候……是什麼想法?」
我怔住。
沒料到他會提起那件事。
「我一開始也不敢篤定你沒變。」
我說。
「後來聽見你聲音那麼急,知道你會管。」
他將我抱緊,盡力平穩了聲線。
「現在還恨我嗎?」
我沉默,「我早就不怪你了。」
寂靜無聲。
心跳清晰地砸在我右胸腔。
梁硯捉着我手腕,猶豫半晌。
放在臉側,生澀溫順地貼近。
我反倒詫異。
「這麼給面子?」
我心情大好,「受不了可以求我。」
他低低應,「好。」
……
我後悔了。
真後悔了。
還以爲能欣賞老男人淡淡的養胃美。
這個年紀勁是不大,開始專精技巧了。
逼得我汗流浹背把哥哥叔叔爸爸全喊了一遍。
梁硯比年輕時沉得住氣。
我扣着他手臂,氣喘吁吁。
「你要是不想給就下去!」
他俯首蹭蹭我脣角,音聲平穩微啞。
「耐心一點。」
「受不了可以求我。」

-6-
家裏的傭人開始放長假。
因爲系統說知道我Ťū́⁺存在的人越少越好。
梁硯白天要上班。
整棟莊園只剩下安保和定期清掃衛生的阿姨。
我百無聊賴地喊系統出來。
「你只說讓我把小滿教好,但我要怎麼做纔算完成任務?」
【觀衆討厭叛逆的未成年。】
【最直接的,裝也要讓她裝成受過素質教育的正常學生。】
「讓她把頭髮染黑紋身洗掉,按時上下學,夠了吧?」
系統半天沒說話。
【你確定能辦得到?】
【這個年紀的女孩比年豬都難調。】
「我的女兒又不蠢,這事幾句話就能解決。」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見不ţŭ⁵到她人。
我確信小滿在躲着我。
據管家說她以往上學從不會連着七八天都去。
從沒有這樣主動要求住校的。
更不會上半個月的學還不翹課。
我把管家的話轉述給梁硯。
問他怎麼教的孩子。
他猛按太陽穴,不說話。
彈幕一條條替他辯解。
【哪敢管啊,他說一句那邊有十句等着】
【林小滿看過樑硯日記,哪件事他最放不下人家小滿清清楚楚】
【一吵架就精準補刀】
【反覆吟唱:你在我媽孕期逼她分手!】
【神仙來了也頂不住】
【還有殺手鐧嘞:你就是看我媽死了沒人幫我】
【「我媽要是還在肯定不會讓你打我」】
難說。
這些話我看了都不知道怎麼回。
不敢管也情有可原。
我嘆氣,「算了,等她回來我跟她聊聊。」
梁硯放下文件,試探着問。
「過幾天家長會,你去嗎?」
我猶豫許久。
「家長會我就不去了。小滿的同學要是問起我,不好解釋。」
梁硯點點頭,掩下失落。
「也是。」
「她是不是快放月假了?」
「這週末。」
梁硯抿抿脣,「大概率不會回家,她假期通常飛日本。」
我從沙發上坐起。
「不要緊,我去校門口堵她。你讓人預約一下洗紋身和染髮。」
他不甚確定地微微偏頭。
「這樣是不是操之過急了?」
「急?」我說,「能拖到現在都是我回來晚了。」
他笑。
「不算很晚,至少小滿現在還沒你大。」
地獄笑話。
梁硯很快通知了醫生。
洗紋身需要現場評估皮膚狀態,確保淡痕效果最好。
我有點興奮。
雖然不能敞開了玩,但好歹也是第一次出門。
去我死後十一年的,新鮮的世界。
梁家相熟的門店送了成衣來。
我一件件試,自鏡中問梁硯的意見。
落地窗外天色暗藍。
遠處天際,高樓燈火煌煌。
梁硯雙腿交疊靠在沙發中,半垂着眼皮看我。
「問你哪件好看呀。」
我催促,「這個黑裙子,還是鵝黃的?」
兩件對比,不分上下。
我自言自語,「黑的是不是會莊重點?」
梁硯笑得很輕。
「你現在才二十二,要那麼莊重幹什麼。」
也對。
但還是低調的顏色好。
我滿意地留下黑色,張臂癱坐在他身邊。
「就這個了。到時候再戴個口罩,配盤發?」
他順勢圈住我,語速慢慢的。
「剛認識那會你就喜歡裝成熟,這麼多年一點沒變。」
「嘖,什麼叫裝成熟。」
我抱臂。
「沒辦法啊,職場臉嫩遭欺負。」
他說,「現在不用擔心了。」
我誇張地拉長語調。
「喲——梁總功成名就了就是不一樣呀。」
「是不一樣了。」
他面色坦然,望着窗外夜景。
又低頭看我,攤開手。
「從前給不了的,現在全都可以。」
一枚鑽戒。
他呼吸有些顫。
「原本在你 25 歲生日就該送的。沒能等到。」
我伸出手,「你現在應該說什麼?」
他說,「對不起。」
我偏開臉,悶悶的。
「無聊。」
又逗人哭。
一低頭看見火彩亮瞎眼的藍鑽。
淚水從嘴角流了出來。

-7-
去堵林小滿那天。
陽光明媚。
十月中,秋風略有涼意。
我睡在後座,攤手戳在梁硯面前。
「哎,看你真是越來越順眼了。」
他沉默噙笑,將我腳腕搭在膝上。
我思考着。
「一會小滿上來,你就先去那邊等等,我跟她聊完了再叫你。」
「好。」
對講機中滋滋幾聲。
保鏢彙報着情況。
「看見大小姐了,她不太願意……沒事了,小姐來了。」
車窗被叩響。
林小滿扔下書包,校服外套綁在腰間。
朝梁硯瞟了一眼。
他示意司機也下車,上了另一輛。
林小滿翹着二郎腿,看窗外。
「找我什麼事?」
我盯着她嘴脣。
「哦,忘了這個了,你得把釘子也去了。」
「?」
她放下腿坐直,「講清楚點。」
「紋身洗掉,脣釘去掉,頭髮染回黑色。」
她冷笑。
「一回來就對我指手畫腳?」
我說,「這些東西是你真心喜歡,還是想標新立異,跟你爸爸對着幹?」
「不用你管。」
「小滿,我不打算跟你吵架。」
我旋轉着無名指上的戒指。
「坦白講,我也沒那麼多時間能跟你打持久戰。」
她猝然抬頭,「什麼意思?」
我平靜道。
「意思就是,我留不了多久。」
「紋身染髮這些事情,如果你真的喜歡,可以等站穩腳跟再去做。」
「梁硯慣着你,一半因爲我死得早,對你愧疚。」
「我回來,他把遺憾彌補完了,以後會對你怎樣,不好說。」
「另一半就是把你排除出繼承人範圍了。」
「別說什麼你是獨生女。」
「就算他現在沒有其他孩子,往後也有的是精力要。」
「問問你同學,他們家裏那些沒本事又有繼承權的孩子一般是什麼死法。」
「不要跟你爸爸犟。」
「好好學東西,好好捧着他。」
「家產拿穩了,你往身上紋什麼都行。」
「當然,到那時候,你就不會幹這些影響股價的事了。」
「還有。」
「他沒有結婚,不管往家裏領誰都合情合理合法。」
「我要是不在了,那些女人你乖乖喊媽。」
「記得改姓。」
「這些話聽不聽都由你。」
「我只能告誡你一句,錢是最實在的。」
「趁早想清楚,人生沒那麼多反悔的機會。」
「司機會送你去醫院。」
「要不要洗掉紋身你自己看着辦。」
我一股腦說完,開門下車。
她震驚地盯着我,一言不發。
彈幕爭吵不停。
【梁硯啥也沒做錯就被揣測,純倒黴蛋】
【頭一回覺得男的倒黴】
【跟孩子說這話,她到時候怎麼看她爸爸?】
【怎麼親Ŧů⁹父女還搞君君臣臣那一套啊】
【林小滿估計都懵了吧,還以爲自己媽是悲情早死小白花呢】
【感覺這麼早就教小孩防備親爹還是有點過頭了】
【這種家庭 16 歲還小?】
【女主也沒錯吧,擔心女兒以後過不好很正常啊】
【小滿是沒人教,要不然早該清醒了】
【說白了林小滿這種做派,梁硯根本不可能把企業給她的,裝純良打感情牌還能多分點錢,這媽很實在了】
梁硯目送司機將她帶走。
有些憂慮的樣子。
「知微,」他揣摩着措辭,「你和她說什麼了?」
不等我回答,他又說。
「她剛接受你,不要訓她。」
「我有那麼兇?」我不滿地嘖聲,「只不過是跟她講了一下我媽對付我的手段。我說要是她不聽話,就送她回姥姥家歷練一下。」
梁硯半晌不語。
伸臂穿過我頸後,收力一攬。
「想回家看看嗎?」
我默住,「不想。」
「那就不回。」他說,「你葬禮,你父母都沒來。」
「猜到了。那會我剛跟他們吵過架。」
天殺的不知道是誰把我新的聯繫方式告訴我媽了。
我弟相親急着買房,還差十六七萬。
我媽整天打電話來,說那是我弟我就得管。
我自以爲上班多年心態已經非常穩了。
跟領導對噴都能面不改色。
硬是被她幾句話搞得破防至極。
我越罵,她越高興來勁。
拉黑刪除完還渾身發抖。
我躺在牀上氣得半死。
什麼親情愛情,啥也不是。
錢纔是我的命。
我卯足勁加班,幻想有一天能移民。
結果酒喝多了暴斃。
這他媽的人生。
梁硯刻意地清清嗓子。
我回過神,「感冒了?」
「沒有。」他說,「難得出門,別想那麼多了,下車轉轉吧。」
江邊人影三兩聚着,有說有笑。
系統冷不防彈出。
【清醒點,你現在是活着的死人,屬於異常存在。】
【世界是有糾錯能力的】
【不要和太多人產生聯繫,否則會被識別到,強制抽離。】
「那拜託你給我兜一下底。」
【不是,這屬於違規操作!】
「重生就已經很違規啦,不在乎這一點。」
我戴上口罩,邁下車。
平平無奇的傍晚。
雲有一點燒色,映着江面。
電瓶車嘀嘀響個不停,來來去去。
梁硯的衣着太引人注目。
路人輕聲嘀咕着,問我們是不是在錄短劇。
眼尖的認出他,狀似不經意地一拍。
我下意識躲鏡頭。
他扶着我的頭,擋去側臉。
「感覺公司明天就要傳言你養情人了。」
梁硯抬起手。
無名指上,戒圈低調。
「什麼情人,我太太保養得好而已。」
我沒招了。
他眼中漾出微笑。
靜默地,透着繾綣。
我一陣惡寒。
「又不是剛談上,這麼熟了,不要這樣看我,怪怪的。」
他俯首,隔着口罩,輕輕一碰。
一觸即離。
我一聲沒吭。
系統大聲嘲笑:
【紅皮鴨子。】
好多人看到了!
什麼好甜,一點都不甜。
我拽着梁硯落荒而逃。
有種在大學寢室樓下抱着啃的羞恥感。

-8-
小滿一直沒回家。
我也沒問她究竟怎麼想。
上次出門,到底對我有影響。
明顯覺得精神差了很多。
倒是梁硯,這幾天心情很好。
總在我面前左晃右晃。
我忍不住了。
「你到底在樂什麼?」
他舒了口氣。
一副你終於問我了的樣子。
「小滿出去玩,問我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他捻着領帶,有幾分得意。
「好看嗎?」
「……」我說,「她送的?」
他從鼻腔中輕輕一哼,算是應了。
好啊。
我長這麼大都沒出過國。
林小滿你小汁日子過得這麼美全是我的功勞。
我一骨碌爬起來,撈過手機。
照着小金書列了半米長的清單。
點擊林小滿對話框,發送。
對方正在輸入中。
清零。
正在輸入中。
然後發了個保安敬禮的表情包。
這還差不多。
我滿心期待,等着小滿給我帶東西回來。
結果當晚她就到家了。
空着手。
本來精神就差。
這下直接快暈倒了。
梁硯目露驚詫地看着她,難掩高興。
「頭髮染回來了?脣釘呢?」
她沒好氣地嘖聲。
「摘了,你老婆不愛看。」
話畢,又轉向我。
「我本來就是今天返程,你要的東西我讓別人買了寄回來。」
「呼。」我撫着心口,「那我就放心了。」
她哼聲。
拉着行李,在樓梯邊回頭。
彆彆扭扭。
「給你帶了其他禮物,要就過來。」
我怔住一瞬
竟覺得手足無措。
她領我進臥室,順手反鎖了門。
將行李箱推到我面前。
「要什麼自己拿。」
「真的假的?」
我笑眯眯地一個一個看。
她盤腿坐在地毯上,「你聲音怎麼回事?」
我面不改色,「這幾天有點感冒。」
她說,「哦。」
「你爸收到禮物高興了好幾天。」
我說。
「他對你應該不錯,你怎麼一直不喜歡他?」
小滿沒作聲。
我抬頭,又問了一遍。
她不耐地扭開頭。
「他對你那麼爛你還給他說話?」
「嗯?」我蹙眉,「怎麼?」
「叫你做飯結果你燙得滿手泡他也沒管,下大雪要你走兩公里出去買菜,發火讓你滾出去。你懷孕了他還滿盤梭哈拿去賭博投資逼着你分手,你當舔狗當久了這都能忍?發達了也不來接你,但凡他能給點錢,你至於喝酒喝到吐血?」
我揉着頭,「你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知道,他自己日記裏寫的!晦氣。」
梁硯信奉男主外女主內。
家裏做飯一開始的確是我來。
結果有一回忙暈了。
急着給梁硯送喫的。
煮沸的餃子湯潑出來幾滴,燙到手背。
梁硯那時候在一家公司任職。
加班連軸轉,急着跟團隊去處理一個重要項目。
喫完飯就乘機出國了,確實沒顧得上我的手傷。
後來做飯都是他來。
至於那場大雪,十年難遇。
積雪深厚,車走不了,外賣斷了。
梁硯發燒。
我去買藥,順便買菜放家裏備着。
這種事有什麼好記在日記裏的。
哪怕是舍友我也會這樣做,何況是戀人。
發火就更離譜了。
異地都要吵架,何況是同居。
在一起住了三年,神仙都會有冷戰的時候。
梁硯脾氣不算好,但很體面。
最惱火的時候也不會罵髒字。
我格外喜歡他這點。
讓我滾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都忘了。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投資的事,我也耿耿於懷,不過後來就想通了。」
我枕着手臂,靠在她枕頭上。
「你爺爺往上數三代都是這麼發家的,拿命賭這屬於家族傳統。你爸有野心,我就是看中他有潛力才追的他。」
她嗤笑,低聲。
「我還以爲你戀愛腦,搞半天兩個各有各心思。那你分手的時候爲什麼不拿錢?」
「最初確實是押寶爲主。」
我笑笑,「後來真有點喜歡了。」
對梁硯動真心只是因爲一句話。
我跟他炫耀。
說我在公司跟主管互噴八百回合。
成功把關係戶擠下去,給自己爭取到了獎金。
雖然後續被領導約談,讓我不要鬧那麼難看。
但我拿到錢了。
嘿嘿。
我以爲梁硯會誇我。
他眼裏卻只有愧疚。
他說這種傷自尊的事,以後不會讓我經歷了。
好像畫餅的一句話。
我當時打着哈哈搪塞過去。
夜裏卻在衛生間呆了很久。
傷自尊嗎?
只是當衆撒潑吵架,然後被批評了幾句而已。ţû³
要是告訴我媽她肯定會說:
上班麼,都是這樣的,領導批評你說明看重你。
朋友或許會豎大拇指:
nb,罵人這麼厲害,教教我。
至於捱罵沒事的,忍忍,至少錢拿到了。
我也習慣了忍忍。
從沒有人說這是傷自尊的事。
我洗乾淨臉,重新鑽回被窩。
梁硯半夢半醒中張開手臂,熟練地將我摟到胸口。
第二天看見我的腫眼睛,沒有戳穿。
當天轉了五萬到我賬上。
我花了一整天時間清醒。
告誡自己誰動真心誰倒黴。
一開始還能剋制着,儘量對他展示高能量那面。
後來做不到了。
我不可救藥地開始依賴他。
高興的,生氣的,什麼都想跟他說。
最不要命的那年。
得知他在港城的家人去世,他又背上了新的債務。
我把所有的錢都轉給了他。
我說算了。
喫糠咽菜我認。
後半生一起還債我都認。
喜歡得不得了,還是分了。
小滿低着頭聽。
不知道在想什麼。
和小輩講這些事,怪怪的。
我不自在地挪開視線,輕聲。
「這就是我不拿那張支票的理由。」
錢就是我的命,但那秒我感覺他更重要一點。
「你埋怨他發達了不來找我,其實哪裏那麼好找?」
我比劃着距離。
「他一直在輾轉,我也常常換工作和住址。」
「何況分開了,互相不打擾就是最體面的做法。」
「我會出意外這種事,誰也沒法預料到,不是你爸爸的錯。」
小滿用腳趾比着耶。
看起來也有點尷尬,哦了一聲。
離這麼近。
我腦子一鏽,條件反射撓她腳心。
她猛地縮回腳,要笑不笑。
「你他……你有病啊!」
我坐起,迅速爬到她身邊。
她躲閃不及,被我按住開始撓胳肢窩。
這種情況一般不能笑。
一笑就脫力。
她鮎魚似的扭。
「叫媽媽。」
我說,「不是拿鞭子的那種媽媽,也不是打瓦認的媽媽。」
她笑得說不出話。
「你……老輩子玩這麼花……還知道拿鞭子……」
我撓得更狠了。
「林小滿!」
她喘着氣,「媽,媽媽!行了沒!別撓了……」
我放開她,笑。
「再叫一聲。」
她紅臉順氣,拉平衣服,扭開臉。
我指着書桌。
「你五歲的時候還沒那個椅子高, 沒想到長這麼快。」
她哼聲。
「我也沒想到還能看見親媽大學剛畢業的樣子。」
一行大字穿過腦海。
【識別到林小滿人物已修復, 任務完成。】
系統突兀地出現。
【做得好。】
它少見地露出同情。
【抓緊告別吧, 停留時間不會很多。】
我斂起笑。
這麼快?
系統像在嘆氣。
【你女兒對梁硯有心結,現在解開了,就沒什麼好說了。】
小滿背對我在手機上敲打。
我輕輕踹了她一下。
「行了,你自己玩吧, 早點睡。」
她沒回頭, 胡亂應着。
「好了好了,知道了。」
回到主臥。
梁硯上身正裝, 下身家居褲,正在開會。
朝我望來, 很快地一笑,比着噓聲。
我點點頭,輕手輕腳上牀。
會議冗長。
我打着瞌睡。
身邊忽然陷下一塊。
我順勢滾過去,把腿架在他身上。
「和小滿聊什麼了?」
「別提了, 」我掀開眼皮,「你日記改名叫懺悔錄好了。寫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害我跟她解釋了半天。」
「解釋清楚了?」
「不出意外的話明天你能聽見她叫爹。」
他用微溼的頭髮蹭我。
「我打算把公司的事放一放。你想去哪裏轉轉嗎?」
我呼吸隱約不暢。
埋在他胸口,更用力地抱住。
「不去了吧,感覺不方便。」
「身份的事可以解決, 你只說想不想去。」
後腦酥酥麻麻。
他閉着眼,指節穿進我髮絲,輕撓頭皮。
「還有婚禮,你想辦嗎?」
睏意襲來。
我舒服地嘆氣。
「下次再說……再撓撓, 困了。」
他悶悶笑着, 按滅檯燈。
手機卻突然亮起來。
只振動了一次,我倏然驚醒。
當牛馬久了,聽見電話就嚇醒的習慣改不過來。
梁硯皺眉接通電話。
聽了半分鐘,坐起身, 輕聲說。
「還剩下一些事要做,我去隔壁睡。」
系統說:【讓他留下吧, 就見這一會了。】
我置若罔聞, 朝梁硯張開手。
他驚訝俯身,柔和地抱怨。
「這算什麼, 獎賞我上班用心?」
「那當然。」我親親他側臉,「多用點心, 我們小滿以後可就靠你養着了。」
他拿走文件夾。
順手倒滿水, 放在牀頭。
燈重新熄滅。
我倒在枕間, 大口吸氣。
皮肉似乎在剝離。
靈魂從指尖開始分裂拉扯。
分出一縷, 消亡一縷。
我逐漸感受不到手臂。
時間指向凌晨 0:40。
只過了半小時, 眼前走馬燈已經過了三遍。
呼吸愈發困難。
身下的牀墊開始尖銳示警。
「主人, 檢測到您心率過高,是否撥打急救電話?」
這智能牀墊還真智能……
意識逐漸飄忽。
有人撞開門, 踉蹌奔來。
「知微,林知微!」
不要搖我。
我努力睜開眼。
小滿抖着手打電話。
「醫生五分鐘就到,五分鐘……媽!爸,你叫一下她, 快點叫一下……」
意識最後,仍舊是熟悉的,小滿的哭聲。
尖銳的暖意落在臉上。
「這不公平……」
梁硯哽咽着。
「怎麼兩次都沒讓我見到你老的樣子?」
至少重新相見了。
四十四的梁硯也還是我喜歡的樣子。
嘀——
心率拉平。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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