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謝韞薇作對多年,從爭珠花頭面,到爭京城第一才女的頭銜,最後還看上了同一個男人。
陸照今日接了我的拜帖遊船,明日又陪謝韞薇踏青。
他在京城兩大美人之間左右搖擺,逼得我和謝韞薇鬥得你死我活。
京都最大的賭坊開了盤,賭陸侯爺是娶我還是娶謝韞薇。
我壓了全副身家,賭陸照最後一定會娶我。
我日日燒高香,果不其然。
謝韞薇在宮宴上被年過四十的聖人看上,一紙聖旨封妃入宮。
我笑得連夜回府趕製嫁衣,蓋頭繡一半,宮裏的大太監也來府中宣旨。
原來是謝韞薇不甘心我嫁給陸照,侍寢的時候都喊着我名字。
我爲賢妃,謝韞薇爲德妃。
後來宮裏人人皆知,賢妃不賢,德妃不德,二人湊到一塊,更是吵得雞犬不寧,連聖人也不敢靠近。
-1-
「你的腦子是讓驢給踢了,還是叫那陸照給下降頭了?」
貴爲當朝中書令的父親猛地拍打着桌子,好似恨不得掰開我的腦子來看看,裏頭是不是叫水給浸泡了。
只因我昨日剛陪陸照遊湖,他今日就與謝韞薇踏春。
二女爭一夫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京城最大的賭坊也在今日開盤,賭陸照是娶我還是娶謝韞薇。
畢竟尚書令和中書令,他哪個都得罪不了。
父親今日早朝時也遭幾位臣工譏笑,一回府就將我叫了過來,痛罵一頓。
「他昨日剛與你遊湖,今日就陪謝家的踏春,這樣的人,豈是良配?」
阿孃也在一旁喋喋不休,恨女不成鋼。
我垂着腦袋,盯着地磚發呆,一想到謝韞薇這會也在家挨訓,她爹可比我爹兇多了。
這一想,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這一笑,爹沉默,娘搖頭。
家裏的祖母招呼着,要去請最德高望重的開慧師父來給我驅邪。
-2-
我和謝韞薇從孃胎裏出來就不對付,我們年齡家世相仿,興趣品味一致,一山不容二虎,簡直就是天生的死對頭。
京中貴女皆知,尚書令家的謝韞薇和中書令家的容璇璣,是絕對不能一同邀請的。
宴會上她彈琴我就非要作賦,她穿藍我便要穿紅。
連我帶的耳墜,她都要買一樣賞給丫鬟,就爲了在下一次見面時噁心我。
我也不肯甘拜下風,我的四個貼身丫鬟,輪流仿照謝韞薇的衣着,逼得她三月不肯出門。
她做初一,我做十五。
今日她踩我一腳,明日我就壓她一頭。
數十年來從未改變,變的只是從搶珠花到搶男人。
中間陸照書信上百封,勸我和謝韞薇化干戈爲玉帛。
我和謝韞薇十分有默契。
充耳不聞,依舊行事。
這不,我一聽賭坊開了盤,立刻就將全副身家投了下去,賭陸照最後一定會娶我。
因爲他和我遊船的時間比和謝韞薇踏青多了半個時辰。
不僅如此,我還接連三日上山燒香,求神拜佛。
我求的不僅是陸照娶我娶妻,我還貪心地想要謝韞薇爲妾。
這樣我就能一輩子壓她一頭。
也許是我太貪心了,連佛祖也看不下去了。
我去燒香回來的第二日就得了風寒,連宮中的宴會也去不了。
我恨!這下謝韞薇可以單獨和陸照說話了!
在家中的那半日,我喝一口藥就要罵一次謝韞薇。
罵到第十八遍時,宮中宴會散場。
阿孃掀開我的珠簾,把我從牀上搖了起來。
她說,謝韞薇在宴會中得了聖人的眼,當場冊封德妃入住永寧宮,往後再也沒人和我爭陸照了。
是嗎?
那真是好消息。
我嘿嘿地笑了起來,兩眼一抹黑,又睡過去了。
-3-
我這一病,昏昏沉沉睡了三日。
醒來時,只覺得口乾舌燥,喚了丫鬟遞水。
一杯溫熱的蜜水剛下肚,腦子還沒完全清醒,就聽見外間一陣喧譁,隱約有「聖旨」「宮裏」的字眼傳來。
我心裏咯噔一下,難道是謝韞薇那廝剛得寵,就迫不及待要向我家示威?
還是聖人給我和陸照賜婚了?
還沒等我想明白,母親就紅着眼眶,帶着一陣香風疾步進來,身後跟着面色凝重如鐵的父親。
瞧這架勢,肯定不是賜婚,那就是謝韞薇告狀了。
「璇璣,我兒……」母親的聲音帶着哭腔,一把將我摟住,力道大得我差點喘不過氣。
父親站在牀前,沉默了片刻,才重重嘆了口氣:「罷了,罷了,都是命數。」
我被他倆這陣仗弄懵了,掙扎着從母親懷裏探出頭:「爹,娘,怎麼了?是謝韞薇又出什麼幺蛾子了?還是陸照他……」
「別提那個豎子!」父親猛地打斷我,額角青筋跳動,「從今往後,你給我徹底忘了他!」
我心裏一沉,有種不祥的預感蔓延開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母親抹着眼淚,哽咽道:「宮裏來宣旨,聖人也冊封你爲妃,命你與……與德妃一同入宮……」
「賢妃?」
我愣住,腦子裏嗡嗡作響,彷彿沒聽懂這兩個字的意思。
「我?賢妃?和謝韞薇一起ṭũ̂⁼?」
父親閉上眼,疲憊地點了點頭:「旨意已下,容不得抗辯。」
原來謝韞薇不肯甘心讓我嫁給陸照,昨夜侍寢時,口中反覆念着我的名字,言語間頗多「掛念」。
聖人感念我倆「情深」不忍分離,故特旨同納,也好讓德妃在宮中有個知己作伴。
我呆坐在牀上,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謝!韞!薇!
這個殺千刀的!她自己掉進了火坑,臨死還要拉我墊背!
侍寢時喊我的名字?
她那是掛念我嗎?
她那是恨不得嚼碎了我的骨頭!
這分明是……
我氣得渾身發抖,眼前一陣發黑,差點又暈過去。
「我的嫁衣……」
我猛地想起我那繡了一半的鴛鴦戲水紅蓋頭,還有押在賭坊的那全副身家,心口一陣絞痛,比那風寒帶來的頭痛欲裂百倍千倍!
「還提什麼嫁衣!」
父親痛心疾首,「宮裏不比家裏,往後你與謝氏同在宮中,務必謹言慎行!」
謹言慎行?我和謝韞薇?
呵。
我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口的腥甜。
腦子裏那點關於陸照的旖旎心思,此刻被謝韞薇這一招同歸於盡炸得粉碎。
行,謝韞薇,你真行。
你不讓我好過,你也別想舒坦。
-4-
入宮的頭一個月,我和謝韞薇分別住在永寧宮和長春宮,一東一西,隔着大半個皇宮。
可這點距離,壓根擋不住我倆互相找茬的心。
晨起去給皇后請安,她穿了皇后賜的雲錦宮裝,我便非要穿上御賜的流光緞,在日頭底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她誇御花園的牡丹雍容,我偏說那池子裏的殘荷纔有風骨。
皇后娘娘揉着太陽穴,語氣疲憊:「賢妃,德妃,你二人既已入宮,當以和睦爲要。」
我和謝韞薇同時屈膝,聲音疊在一塊兒:
「娘娘教誨的是,臣妾謹記。」
實際誰也沒放在心上。
聖人起初或許還存了些左擁右抱、坐享齊人之福的念頭。
直到那日他來我宮中用膳,我剛親手奉上一盞冰糖燕窩,謝韞薇就掐着點兒,抱着一把琵琶在外求見,說是新譜了曲子,請聖人品鑑。
絲竹之聲幽幽傳來,如泣如訴,活像給我這長春宮奏哀樂。
我捏着勺子的指節發白,不知道的還以爲我這長春宮剛死了人。
聖人不愧是聖人,這種情形下,還能讚一句:「德妃有心了。」
我立刻放下碗盞,柔聲道:「聖人,光聽曲豈不單調?臣妾近日新學了一支舞,願爲聖人助興。」
也不等他答應,也沒想等他答應。
我便喚來樂師,就在花廳裏甩開水袖。
一曲舞畢,我氣息微喘,期待地望向聖人。
他卻盯着我腳下,沉默良久,緩緩道:「愛妃……方纔一旋身,踢翻了朕最喜愛的那盆東海珊瑚。」
好了,白跳了。
-5-
類似的戲碼幾乎日日上演。
她養的貓踢翻了我精心養護的海棠,我教鸚鵡說「德妃笨蛋」,天天拎着鸚鵡滿宮晃悠。
宮中流言四起,說賢妃與德妃娘娘八字相沖,湊在一塊兒,輕則口角,重則毀物,宜遠遠分開。
最慘的當屬聖人。
他來我這兒,謝韞薇必有要事回稟。
他去她那兒,我定突發惡疾需要聖駕親臨才能好轉。
有一回,他大約是忍無可忍,試圖將我二人一同召至御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勸我們握手言和。
結果我和謝韞薇當着聖人的面,就「昨日是誰先模仿對方穿衣」以及「上個月是誰先散佈對方怕打雷的謠言」這兩個核心議題,引經據典、互相攻訐了整整一個時辰。
從御書房出來時,我二人皆是釵環微亂,面紅耳赤。
守在門口的大太監一臉敬畏地看着我們,小聲對徒弟說:「瞧見沒?這就是活生生的……二虎相爭,聖人……聖人遭殃。」
隱約還能聽見御書房內,聖人疲憊的聲音:「……去,給朕沏一杯濃茶來,要最提神的。」
「再來個人給朕按一下頭。」
「今日都不許賢妃、德妃進御書房。」
「還有!請中書令和尚書令入宮,立刻去。」
-6-
宮裏的天,說變就變。
許寶林小產的消息傳來,整個後宮瞬間被一層寒意籠罩。
許寶林是去年選秀入宮的,性子怯懦,身世不顯,懷上龍胎本是天大的幸事,如今才三個月,竟莫名其妙地沒了。
更重要的是,所有的證據,矛頭直指永寧宮主位,謝韞薇。
謝韞薇的宮女說是受了德妃指使,還拿出了謝韞薇賜給她的髮簪。
宮中已近三年沒有皇嗣降生,聖人大怒。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
謝韞薇當場就被奪了冊寶,禁足永寧宮。
我去給皇后請安時,滿屋子鶯鶯燕燕,話裏話外都在踩她,個個義憤填膺,彷彿親眼見她下了毒手。
我捏着茶盞,默不作聲。
謝韞薇是囂張,是跟我鬥得你死我活,可這種陰私手段……我不信。
她那點心思,全寫在臉上,爭寵也要爭在明處,害龍胎這種抄家滅族的風險,她沒那麼蠢,也沒那個必要。
隔日,聖人召集羣妃,親自審問。
大殿之上,謝韞薇跪在中央,臉色蒼白,卻挺直了背脊。
「臣妾沒有做過!是那賤婢污衊!」
她眼神執拗地掃過座上衆人,最後落在聖人臉上。
她在賭,賭聖人會信她,畢竟謝韞薇入宮半年來,聖人對她頗爲偏袒,一月有七八日都宿在永寧宮。
「毒婦!」
聖人猛地一拍龍案,聲若寒冰。
「證據確鑿,還敢狡辯!許寶林到底何處礙了你的眼,讓你下此毒手!」
「陛下!臣妾冤枉!」
謝韞薇提高了聲音,膝行兩步,竟想伸手去拉聖人的袍角,「臣妾侍奉陛下以來,從未……」
她話未說完,只聽「啪」一聲脆響!
聖人竟從御座上起身,幾步跨到她面前,狠狠一巴掌摑在她臉上!
力道之大,讓謝韞薇整個人偏向一邊,髮髻瞬間散亂。
她捂着臉,難以置信地抬頭望着眼前這個曾經對她溫言軟語的男人。
那雙漂亮的杏眼裏,震驚、屈辱、絕望,最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
滿殿妃嬪皆倒吸一口冷氣,隨即又迅速低下頭,無人敢出聲。
我看着謝韞薇,心揪成一團。
她出身頂級世家,父親是尚書令,母親也是系出名門,自幼尊貴如公主,何曾受過這種委屈。
就在內侍要將謝韞薇拖下去時,「聖人,臣妾有話說。」
滿殿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謝韞薇也猛地抬頭看向我,眼中全是驚愕。
「容璇璣!此事絕不是我乾的!你若落井下石,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垂着眼,聲音清晰,「事發前三日,臣妾曾在御花園與德妃偶遇,那會兒她頭上戴的正是這支白玉簪子。」
「賢妃是想坐實德妃縱人行兇?」
聖人眯了眯眼睛。
謝韞薇愣在原地,似乎ṱŭ̀₄沒想到我會這般無情。
「你胡說!我何曾……」
她撲過來想拽住我,卻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嘴巴也被堵住了。
「聖人請聽妾言,若德妃真想害人,怎麼會蠢到將日日佩戴的簪子拿出來賄賂宮人?」
我頓了頓,又補充道:「當然,臣妾與德妃不睦,人所共知。此言並非偏袒,只是據實以告,不願有人以陰私手段混淆聖聽,攪亂宮闈。」
大殿內落針可聞。
聖人的眼神深了幾分,最終揮揮手,暫將謝韞薇禁足,卻也不再提定罪之事,只命人暗中再查。
從大殿出來,謝韞薇快步跟上我,在宮道轉角處叫住了我。
她眼神複雜,嘴脣動了動,卻又像是被黏住了一般,半晌才擠出一句:
「謝謝你。」
我嗤笑一聲,撣了撣衣袖:「誰稀罕你的感激。」
她盯着我,忽然別開臉,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我淡淡道,「你還沒蠢到那個地步。」
說完,我轉身便走。
走出幾步,卻聽見她在身後抽泣:「容璇璣,沒人信我,連聖人也不信。」
我腳步一頓,回過頭。
謝韞薇髮絲凌亂站在風中,雙目猩紅,卻仍扯出一抹笑來。
我有些心酸,卻還是加快腳步往前走。
謝韞薇真傻,她怎麼敢把心交給聖人這樣的人。
她不知道,聖人是沒有心的。
-7-
許寶林的事情最終查清,是另一個失寵的嬪妃買通了謝韞薇宮裏的宮女,刻意栽贓。
真相大白,謝韞薇也被解了禁足。
但經此一事,謝韞薇彷彿變了個人。
她不再是那個明豔張揚,處處要與我爭個高下的謝韞薇了。
一場大病突如其來,幾乎抽走了她所有的精氣神。
病好後,她變得異常安靜。
永寧宮的大門不再輕易敞開,她去給皇后請安,總是踩着點到,穿着素淨的常服,坐在最不惹眼的位置,低眉順眼,皇后問話才答幾句,聲音也是平平的,聽不出波瀾。
請安一結束,她便第一個起身告退,腳步匆匆,彷彿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御花園裏再也見不到她抱着琵琶「偶遇」聖駕的身影,甚至連她養的那隻驕矜的波斯貓,也似乎失了寵,很少再被抱出來炫耀。
聖人或許是對之前的冤屈心存一絲愧疚,或許是不習慣她這般沉寂,曾主動去過永寧宮幾次。
但據永寧宮悄悄傳出的消息,德妃侍寢時也是淡淡的,再沒了從前的嬌嗔與手段,甚至稱病推拒了一兩次。
聖人起初還安慰幾句,後來見她始終如此,那股新鮮勁和愧疚感似乎也淡了,去永寧宮的次數便肉眼可見地稀少起來。
宮裏的人最是勢利,見德妃失了聖心,又這般不識抬舉,明裏暗裏的嘲諷和怠慢便多了起來。
若是從前,謝韞薇早就跳起來,不鬧個天翻地覆絕不罷休。
可如今,她竟都默默忍下了。
一開始,我簡直渾身舒坦。
耳邊沒了她的冷嘲熱諷,眼前沒了她那礙眼的衣衫首飾,我想穿什麼就穿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再無人與我唱對臺戲。
我去御花園,指着牡丹說真豔俗,那池殘荷真有風骨,旁邊也再無人跳出來反駁我。
我甚至故意穿着最華麗的宮裝,戴着最耀眼的頭面,在她永寧宮附近的宮道上「偶遇」她。
她見到我,只是喚一聲「賢妃娘娘」,然後便垂着眼,等我先走。
我那些精心準備的、夾槍帶棒的話,全都砸在了軟綿綿的棉花上,連個響動都聽不見。
我贏了。
長春宮忽然就變得很大,很空。
聖人近來國事繁忙,來得也少。
就算來了,見我安安靜靜,不爭不搶,反而覺得無趣,坐一會兒便走了。
宮裏其他妃嬪,要麼怕我,要麼敬我,要麼想利用我,見面無非是些虛僞的客套和小心翼翼的奉承。
連吵架都找不到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8-
宮裏的楓葉紅了。
層層疊疊,如火如荼,映照着碧藍如洗的天,煞是好看。
這日午後,我摒退了宮人,獨自一人溜達到御花園西北角的聽雨亭附近。
這裏偏僻,尋常妃嬪不愛來,倒是偷閒的好去處。
遠遠地,卻見亭中已有一抹窈窕身影。
月白的裙裾,素淨的簪花,不是謝韞薇又是誰?
我下意識想轉身就走ŧŭ̀₍,腳步驟停時,裙襬摩擦枯葉的聲響驚動了她。
她抬起頭,見到是我,那雙慣常含嗔帶怒的杏眼裏,也閃過一絲意外。
她只是捏着那片楓葉,靜靜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沒有互相譏諷,沒有指桑罵槐,只有秋日陽光流淌的聲音。
最終,她先移開了視線,「這處的楓樹,顏色最好。」
我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尚可。」
又ṭųⁿ是一陣沉默。
我抬步,沒有走進亭子,而是沿着亭子旁那條落滿紅葉的小徑慢慢往前走。
我們沒有再看對方一眼,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那天下午,我對着窗,將那片楓葉夾進詩集中。
忽然想到,謝韞薇有沒有把她那片葉子做成書籤?
忽然想到,謝韞薇已經不是原來的謝韞薇了。
忽然想到,我好像不討厭謝韞薇了。
再次抬頭時,我才意識到,這是我入宮的第四個年頭了。
見我發呆,伴我入宮的嬤嬤湊上前來,親暱地梳着我的髮尾。
「姑娘可是覺着寂寞了?」
我搖了搖頭。
「姑娘把藥停了吧,有個一兒半女,日子總歸有個盼頭。」
我含淚,又搖了搖頭。
「姑娘想什麼呢?」
「嬤嬤,我想家了。」
一年有四季,春去秋來,人漸消瘦。
-9-
許是那日楓葉下的無聲對峙耗盡了最後一點針鋒相對的力氣。
又許是這四方宮牆太過冷硬,逼得兩隻曾經鬥得你死我活的鳥兒,不得不湊近了互相啄啄羽毛,汲取一點活氣。
相識數十年,我和謝韞薇也慢慢能坐下來聊了,只是話不投機,依舊拌嘴。
在皇后宮中請安時,她穿月白雲紋的衫子,我蹙眉挑剔。
她卻眼皮都懶得抬,只是慢悠悠撥弄着茶盞蓋。
有時卻反脣相譏,脣槍舌劍間,似乎還是舊日光景。
滿宮的妃嬪都瞧着,眼神里卻不再是譏誚或畏懼。
連皇后娘娘揉太陽穴的動作都少了,有時脣角會含着笑意。
看着我們,如同看着兩隻明明靠得很近卻還要互相哈氣、虛張聲勢的貓兒。
內務府送來今年江南新貢的流光錦,一共只得三匹,顏色各異。
按慣例,我與她位份相同,該是我先挑。
小太監捧着錦緞候在長春宮時,我卻揮揮手:「那匹雨過天青的,給永寧宮送去吧。」
貼身宮女不解:「娘娘,那顏色最是清雅難得,您不是……」
我打斷她:「本宮近日看膩了青色,不行嗎?」
其實我知道,謝韞薇未入宮時,最愛穿那種清凌凌的藍與青,像雨後初晴的天。
自那場風波後,她衣櫃裏只剩灰白,看着礙眼。
第二天去請安,謝韞薇依舊穿着她那身半新不舊的月白宮裝。
直到午後,她宮裏的一個小宮女悄悄送來一個食盒,說是德妃娘娘新得的玫瑰露。
我打開食盒,裏面哪有什麼玫瑰露,只有幾塊做得極其精巧的荷花酥,酥皮層層疊疊,宛如真荷。
是我幼時最愛喫的,入宮後卻再難尋到的那家老字號。
我捏起一塊,「多事。」
我低聲嘟囔,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彎了彎。
-10-
宣元十七年,蜀國新貢。
我看上了一支金鳳步搖一支,風乃皇后專屬。
聖人多半會把它賜給皇后。
可那隻步搖點綴着蜀地瑰寶,流光溢彩,華美不可方物。
圖樣送到我手中時,我的心跳便漏了一拍。
我喜歡這東西。
隔日謝韞薇來長春宮閒坐,我給她看步搖圖樣。
她的眼神瞟過圖紙,鼻尖裏逸出一聲輕哼:「俗不可耐。」
我氣死了!
但還是端起茶盞,裝作端方。
「總比某些人滿櫃子的灰白好。」
她被我噎了一下,竟沒像往常那般反脣相譏,只盯着那圖樣又看了幾眼,便起身告辭,說是御花園的海棠開了,要去瞧瞧。
我也沒在意。
誰知過了兩日,伺候她的宮女溜到長春宮角門,說謝韞薇要送我生辰賀禮,就是那隻步搖。
我愣住了。
韞薇去求皇帝?爲了那支她口中「俗不可耐」的步搖?
她那人,最是傲嬌彆扭,就算真想送我,也斷不會親自去開這個口。
更何況是向聖人開口討要。
一日,兩日。
直到我生辰前夜,謝韞薇依舊沒有出現,永寧宮也安靜得異乎尋常。
心裏的那點不安,逐漸擴大。
生辰當日,我早早起身,宮人爲我換上嶄新的宮裝,梳了華麗的髮髻。
各宮賀禮流水般送來,我瞧着那支金鳳步搖,金燦燦,沉甸甸,忍不住嘴角咧到後腦勺。
好你個謝韞薇,送禮都不親自來。
「賢妃娘娘,這是聖人欽賜,賀娘娘誕辰的」
我摸了摸鼻子,原來不是謝韞薇送的。
「那永寧宮……可有東西送來?」我狀似不經意地問。
宮人搖頭:「回娘娘,沒有。」
我「嗯」了一聲,坐到宮門內的石階上,望着宮道盡頭。
「娘娘不去向聖人謝恩嗎?」
我擺了擺手,「本宮在此透透氣。」
-11-
晨光熹微,到日上三竿,再到午後陽光變得刺眼。
宮人勸了幾次,讓我回殿內等,我充耳不聞。
我想象着她會如何出現,必定是那副矜貴又施捨的模樣,或許還會配上幾句「瞧你那點出息」「不過是本宮瞧不上才賞你的」之類氣死人不償命的話。
我連如何回懟她都想好了十幾種說辭。
可宮道那頭,始終空蕩蕩。
心裏的不安像藤蔓般瘋長,纏繞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算了算了,她人來就好了,我不要她的禮物了。
天,快黑了。
她還沒來。
謝韞薇或許會遲到,但她既然開了口,就絕不會食言。
除Ṭũ̂⁺非……
我猛地從石階上站起身,因爲坐得太久,眼前一陣發黑,身子晃了晃,被宮女慌忙扶住。
「娘娘!」
「去永寧宮!」我聲音發緊,有些莫名的心慌。
永寧宮宮門緊閉,敲了許久,纔有一個面生的小內侍戰戰兢兢地開了一條縫。
「德妃呢?本宮要見德妃!」
小內侍跪在地上,頭磕得砰砰響:「回賢妃娘娘,奴才……奴才不知……德妃娘娘她……不在宮中……」
「不在?她去哪兒了?」
「奴才……奴才真的不知……」
我看着他閃爍的眼神,渾身血液彷彿瞬間涼了下去。
我又去了坤寧宮,皇后娘娘捻着佛珠,眉宇間帶着一絲倦意和憐憫,只淡淡道:「賢妃,回去吧。」
我問遍了所有可能知道消息的人,妃嬪、宮人,甚至試圖去乾元殿求見聖人。
得到的,要麼是茫然的搖頭,要麼是諱莫如深的沉默。
所有人都在迴避我的目光,所有答案都石沉大海。
謝韞薇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夜幕徹底降臨,宮燈次第亮起。
我站在長春宮空曠的庭院裏,夜風吹得我遍體生寒。
心底那根繃了整日的弦,砰然斷裂。
恐慌如同潮水,滅頂而來。
謝家出事了!
我轉身,瘋了一樣朝宮外衝去。
-12-
乾元殿的宮門,在我面前重重合上。
「賢妃娘娘,請回吧。陛下說了,今夜誰都不見。」
「陛下!臣妾求見陛下!」
我不肯走。
我直挺挺地跪在宮門前的石階上。
一夜,漫長如三秋。
膝蓋從刺痛到麻木,再到失去知覺。
「娘娘,您這又是何苦。謝氏罪證確鑿,陛下已下旨,褫奪封號,廢爲庶人,打入浣衣局爲奴。」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十指……指甲已盡數拔除,容顏也毀了。陛下念在往日情分,留她一命,已是天恩浩蕩。」
指甲盡拔,容顏盡毀……
我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
-13-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在那羣灰撲撲的人影裏,她蜷縮在最角落,頭髮散亂地黏在臉頰和脖頸上,上面沾滿了污穢。
曾經那雙彈奏琵琶的纖纖玉手,如今血肉模糊,包裹着骯髒的布條,滲着暗紅的血漬。
她臉上縱橫交錯着可怖的血痕,皮肉外翻,幾乎看不出原本嬌豔的容貌。
那日長春宮一別,不過三日。
我一步步走過去,污水浸溼了我的繡鞋和裙襬,我也渾然不覺。
我蹲下身,想要碰碰她,卻不知該碰哪裏,她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
「韞薇……」我喚了一聲,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
她看着我流淚,極輕極輕地說:「我……我有點疼……」
十指被拔,怎Ṱũₕ麼會不疼呢?
這一刻,我所有的僞裝轟然倒Ṫų⁶塌。
我猛地伸出手,不顧她身上的污穢,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沒事了……沒事了……」
我語無倫次地重複着,眼淚浸溼了她肩頭粗糙的布料。
就在這時,我的手無意間搭在了她的小腹上。
雖然囚服寬大,但那微微隆起的,堅實的觸感,讓我渾身一震。
我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她的小腹。
她順着我的目光,慘然一笑,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三個多月了……他……他還不知道……」
「璇璣,我真傻,我又信了他一次。」
-14-
我輕輕放下她,爲她捋了捋額前汗溼的亂髮,低聲道:「等着我。」
我再次奔向乾元殿,直挺挺地跪在了宮門前。
「陛下!臣妾容璇璣,求陛下開恩!」
「謝氏罪該萬死,可她腹中皇嗣無辜!求陛下看在龍胎份上,允她將孩子生下!那是陛下的血脈啊!」
日頭從東昇到西落,光影在我身上移動,將我跪着的身影拉長又縮短。
腿上的劇痛早已麻木,嘴脣乾裂出血。
宮人送來水和食物,我看也不看。
我知道,這是我唯一能爲謝韞薇爭取的機會。
夜幕再次降臨,乾元殿內燈火通明。
就在我意識開始模糊,幾乎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宮門終於再次開啓。
內侍監捧着一卷明黃的絹帛走到我面前。
「陛下!陛下!」
我胡亂地扯着內侍監的衣袍。
「賢妃娘娘,陛下口諭,待罪婦謝氏產下皇嗣後,再行論處。即日起,着太醫看顧,一應用度,由你長春宮負責。」
我怔了片刻,隨即俯下身,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階上。
「臣妾……謝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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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韞薇被移回長春宮偏殿拘禁養胎,由我親自看顧。
太醫署日日遣人來請脈,湯藥飲食,皆經我手。
她身子虧空得厲害,情緒也時好時壞。
有時昏睡終日,有時又會攥着我的手,絮絮說些閨中舊事,說我們爲了搶一支珠花打得頭破血流,說陸照。
她絕口不提聖人,不提謝家,也不提身上的傷痛。
唯有在胎動時,那雙沉寂如死水的眼眸裏,纔會泛起一絲微弱的光。
我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告訴她:「撐下去,爲了孩子。」
她只是虛弱地笑。
她說:「璇璣,我很疼。」
我低頭,滾燙的淚珠滑過臉頰。
宣元十八年,春寒料峭時,謝韞薇早產。
產程艱難,血水一盆盆端出。
她在裏面聲嘶力竭,我在外間指甲掐破了掌心。
她不許我進去,只讓產婆傳話,說怕我看了做噩夢。
聲音漸漸弱下去的時候,我不管不顧衝了進去。
她汗溼淋漓,像從水裏撈出來,見到我,渙散的眼神凝起一點力,嘴脣翕動。
我俯身下去,聽見她氣若游絲:「容璇璣……孩子……給你……陪着你……」
「深宮太長太冷,有個小的……吵着你也好……」
她用盡最後力氣,抓住我的手腕,「別……別讓他……知道有我這個娘……」
一聲微弱的嬰啼劃破了沉重的死寂。
是個小皇子,瘦弱得像只貓兒。
謝韞薇看了一眼被裹在襁褓裏的孩子,嘴角極輕微地彎了一下,隨後緩緩闔上了眼。
抓住我的手,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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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韞薇的屍身被一卷草蓆拖走,不知葬在了何處。
沒有追封,沒有儀式,彷彿宮中從未有過這樣一位德妃。
小皇子體弱,養在長春宮暖閣,我親自養着,日夜不離。
聖人來看過一次。
他站在搖籃邊,看着那個酷似謝韞薇眉眼的孩子,眼神複雜,有片刻的恍惚,最終只是淡淡道:「辛苦賢妃。」
我以爲他至少會有一絲愧疚,一絲動容。
但沒有,帝王的心,是冰封千里的凍土。
不出半月,皇后駕臨長春宮,言語溫和,意思卻明確——中宮無子,此子交由皇后撫養,於他前程更爲有利。
我跪在皇后面前,脊背挺直:「娘娘,此乃德妃遺願,亦是臣妾承諾。臣妾懇請陛下與娘娘,允臣妾親自撫養皇子。」
皇后嘆息離去。
翌日,聖旨下,命將小皇子移送坤寧宮。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
我卸去釵環,身着素衣,直入乾元殿。
「陛下,」我伏地叩首,「臣妾父親年邁,近年來常感力不從心,已有歸隱田園之意。臣妾懇請陛下恩准中書令容文翰,致仕還鄉。」
殿內死寂。
良久,上方傳來聖人辨不出情緒的聲音:「容璇璣,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臣妾知道。」
我抬頭,直視那九五之尊,「用臣妾父兄的前程,換臣妾撫養德妃之子。求陛下成全。」
用容家滿門的權勢,換一個罪婦之子。在外人看來,簡直是瘋了。
聖人盯着我,眼神銳利如刀,彷彿要剖開我的血肉。
「爲了謝韞薇,值得?」
「不爲她,爲臣妾自己。」
我一字一頓,「深宮太長,太冷,臣妾也想有個依靠,有個念想。」
聖人不言。
我抬起頭,瞧見他鬢邊的青絲已成白髮。
原來,入宮六年,聖人也是會老的。
「陛下。」
我開口道,「陛下可曾記得,德妃入宮時不過十六,二十二而亡。」
他沉默了更久,久到筆尖滴落的墨水暈開,沾染了整篇奏章。
我依稀聽到一聲哽咽,像是聖人在哭。
「准奏。」
兩個字,冰冷如鐵。
那一定是我聽錯了,聖人怎麼會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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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上書乞骸骨,聖人溫言挽留一番,最終「勉爲其難」地準了。
我抱着孩子,搬到了離乾元殿最遠的景陽宮。
聖眷,自此而斷。
長春宮門庭若市的景象恍如隔世,景陽宮門可羅雀。
份例用度雖未明着剋扣,但送來的東西,再也比不上從前精細。
宮中下人最擅察言觀色,見我失勢,伺候便也懈怠了幾分。
唯有從家中帶出的老嬤嬤和幾個忠僕,依舊不離不棄。
我渾不在意。
春日,我抱着孩兒在院裏曬太陽,教他認院中的花草;
夏日,我在廊下給他搖扇驅蚊,哼着不成調的江南小曲;
秋日,我拾起最美的楓葉,滿心期待他長大;
冬日,我將他裹得嚴嚴實實,看庭前落雪無聲。
他咿呀學語,第一聲模糊的「孃親」,喚的是我。
我摟着他,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滴在他柔軟的發頂。
偶爾,會聽到宮人議論,說聖人在御花園見了新晉的哪位美人,又或是哪位妃嬪有了身孕。
她們的聲音很低,但我能聽見。
我只是低頭,逗弄着懷裏粉雕玉琢的孩子。
他揮動着小手,抓住我的手指,咯咯地笑。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我們身上,暖洋洋的。
再後來,我聽見她們說,那位受寵的美人很像從前的德妃。
我一溜煙就跑去看。
遠遠地,卻見亭中已有一抹窈窕身影。
月白的裙裾,素淨的簪花,可是她不是謝韞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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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元三十七年春,聖人病重。
卻忽然下旨,要見賢妃。
我踏進內殿時,他靠在龍榻上,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渾濁不堪,兩頰深深凹陷下去,只剩一層蒼白的皮包裹着嶙峋的骨頭。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我屈膝行禮:「臣妾參見陛下。」
他擺了擺手,示意宮人全都退下。偌大的內殿只剩下我們兩人。
「朕……朕夢到從前了。」
他目光渙散地望向虛空,「夢到御花園裏,你和謝氏……一個跳舞, 一個彈琵琶……吵得朕頭疼……」
我垂着眼,靜靜聽着。
「韞薇她……」他喉頭滾動, 這個名字似乎耗盡了他不少力氣,「她恨朕吧?」
我依舊沉默。
恨嗎?或許吧。
但更深的,大概是失望和心死。
他得不到回答,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 斷斷續續,語無倫次。
說起謝韞薇初入宮時的明豔張揚, 說起我與他頂嘴時的倔強, 說起那盆被踢翻的東海珊瑚……最後,他停住了。
「朕……對不住她……」他閉上眼。
我心中一片麻木, 既無悲,亦無喜。
「陛下保重龍體。」
我最終只說了這麼一句。
他不再說話, 彷彿睡着了。
我靜靜退了出去, 跨出殿門時,春日暖陽照在身上, 卻驅不散我心底的寒意。
-19-
聖人駕崩,新帝登基。
我成了太后,依舊住在偏遠的景陽宮, 守着這一方小院, 看着庭前花開花落。
孩子長大了,他勤政、仁孝, 待我極好,日日晨昏定省, 從不間斷。
直到那日, 我隱約聽⻅宮人竊竊私語, 說陛下聽了一些老宮人的閒話, 說賢太妃與德妃生前是死對頭,勢同水火, 後來德妃母家獲罪, 賢太妃不過是假意與她修好,目的就是爲了在她生產後去母留子, 將皇子據爲己有……
話語像毒蛇, 悄無聲息地遊走在六宮。
我坐在窗下,手裏捻着一片早已乾枯發脆的楓葉書籤,情緒平靜得連自己都詫異。
腳步聲匆匆而來,帶着急切。
我抬起頭, 看⻅年輕的皇帝穿着常服,連冕旒都未戴, 幾乎是跑着進來的。
他幾步走到我面前, 甚至來不及說話,便「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母妃!兒子一個字都不信!」
他仰着頭, 眼神清澈而堅定, 像Ṫűₘ極了謝韞薇。
我緩緩伸出手, 輕輕撫上他的頭頂,如同他幼時無數次那樣。
他沒有起身,反而將額頭抵在我的膝上, 像小時候撒嬌尋求庇護一般。
「母妃,兒子只有您了。」
窗外,天光正好。
作者:許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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