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醒時,我正在霸凌真少爺。
少年被我踩在腳下,眼底赤紅。
我嗤笑一聲,腳尖挑起他的下巴:
「貧困生,腰挺細啊!」
真少爺又如何?
還不是要乖乖給我當狗?
後來,我被他掐着腰按在辦公桌上。
男人聲音冷冽:
「少爺的腰,也很細。」
-1-
當我得知自己是個冒牌貨,並且未來會被真少爺狠狠報復時,我已經把他徹底得罪了。
踩在腳下的身體單薄蒼白,因爲長期營養不良而骨瘦嶙峋,凸起的蝴蝶骨硌到了我的腳底,像是踩着一顆小石子。
面對我們的霸凌,關山越一聲不吭,始終安靜地承受着。
他的側臉貼在地面上,髮絲如同濃墨垂落,遮住一雙焦褐色的眼睛。
發小季沐澤冷嗤了聲,屈膝下蹲,拽住他後腦勺的頭髮,將人提了起來:
「骨頭倒是挺硬。喂,方時,再給他點顏色瞧瞧?」
我打量着他,關山越也抬眼直視我。
失去劉海遮擋,那雙鋒利的眼睛徹底暴露出來,眼珠偏窄,是典型的下三白,很兇。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時間久了,瞳孔呈現出一種非人的怪異。
像是兩顆無機質的玻璃珠,看着就讓人毛骨悚然。
小弟樂了:「時哥,這小子又盯着你不放了,膽子真大。」
縱使知道他日後會成爲商業新貴,此刻我也沒忍住罵了句:
「死變態。」
我又使勁在他背上碾了碾,擦乾淨鞋底才鬆開。
看見鞋帶有一點松,就順勢伸到他臉前,挑起他的下巴。
「喂,貧困生。」我不懷好意地打量着他,「給我係上鞋帶。」
季沐澤也鬆開他,抱着雙臂站在一邊看戲:「方時,他這麼髒,你也敢讓他碰你?也不怕身上沾上窮酸味?」
其他人鬨鬧起來。
我也笑了:「我倒覺得他挺不錯,皮膚白。」
打量了下溼透白襯衫下緊窄的腰肢,補充道:「腰也挺細。」
季沐澤笑不出來了,他臉色難看:「什麼意思?」
「適合當我的狗。」
我慢條斯理地端詳着關山越的臉,心想,他確實有幾分權貴的氣質。
——狗嘛,當然是拴在身邊才安心。
真少爺又怎樣?
知道劇情的我,絕不會讓他逃出手掌心。
「怎麼樣,關山越?當我的狗,比當人舒服多了。我記得,你的貧困生補助,還是我爸捐的款呢……」
我淡聲威脅。
話音未落,腳腕就被少年一把握住。
身子有一瞬間不穩,隨後,關山越就屈膝半跪,讓我踩在他的膝蓋上。
洗得發白的乾淨校褲,像他的手指一般,讓人生出踩髒的慾望。
關山越低着頭,細白的手指穿梭,爲我係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那雙兇惡的眼睛,自下而上仰望時,橙黃的燈光落入眼底,將焦褐的深瞳染成暖色,彷彿流淌着蜜意。
黏稠,滾燙。
他啞聲:「是,少爺。」
-2-
「喂,方時,那傢伙又在偷看你了。」
去食堂的路上,季沐澤從後面湊上來,攬住我的肩,嬉皮笑臉道:「他沒有自尊的嗎?走到哪兒跟到哪兒,真踏馬跟狗一樣。」
「鬆手。」
我皺眉拂開他的手,順勢回頭。
關山越果然跟在距離我十步左右的地方,劉海陰沉地搭在額頭上,一雙眼直勾勾盯着我看。
哪怕撞上視線,也不低頭。
真噁心。
劇情中,我因爲這束侵略性極強的目光勃然大怒,開始針對關山越,動輒打罵羞辱。
結果有一次他突然暴起反抗,慌亂之下,砸破了他的頭。
而也就是那次在醫院輸血,父母發現,關山越居然和他們一樣,都是 Rh 陰性血。
倒讓他因禍得福了。
因此,我不過看了兩眼就草草收回視線:「看就看唄,又不會少塊肉。」
季沐澤低聲嘀咕:「真不知道這傢伙哪裏讓你感興趣……」
到了食堂,關山越隔着兩張桌子坐下,與我面對面。
貧困生補助沒下來,他只要了一份土豆絲、一個饅頭和一碗免費的湯。
低着頭喫飯的時候,瘦而寬的肩膀將校服撐得直直的。
袖子有些短,隨着手上的動作,時不時露出蒼白的腕骨,上面戴着一枚黑色的頭繩。
他手腕不粗,但頭繩彈力小,黑色的素圈嚴絲合縫地嵌在他的手腕上,像是一條手銬。
他喫得很快,進食對他而言像解題一樣高效。
一側的腮幫子還在用力咀嚼着,他已經抬起頭,直直地看過來。
又是那種黏稠、陰沉、執拗的目光。
我一筷子用力戳進米飯裏。
季沐澤嚇了一跳:「怎麼了?不愛喫?」
他習慣地挑走我餐盤裏的香菜,絮絮叨叨:「這也不喫那也不喫,真是矜貴的小少爺。」
聽得我更加不爽。
一想到劇情裏的我失去富家少爺身份後窮困潦倒,被逼着喫不愛喫的香菜,對討厭的人笑臉相迎,而關山越卻青雲直上,成爲我擦鞋都不配的存在,惡劣因子就蠢蠢欲動。
「喂,貧困生。」我衝他昂起下巴,「過來。」
他走到我身邊,微微低頭。
「把這個喫了。」我把餐盤推過去,撐着側臉,笑眯眯吩咐,「像條乖狗狗一樣,喫乾淨。」
他站着,劉海遮住眉眼,淡色的薄脣嚅動了下,吐出兩個字:
「不要。」
-3-
周圍不知是誰沒有眼色地笑了出來。
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抿了抿嘴脣,用更冷冽的語調命令:「你沒資格拒絕。別忘了,你的主人是誰。」
「挑食不是良好的品德,少爺。」
我第一次聽關山越說這麼長的一句話,嘈雜的食堂裏,他的聲音清晰、穩定,毫無阻隔地傳進耳朵。
「你太瘦了,應該多喫點東西。」
「喫得飽,才能長高。」
兩句話,穩準狠地踩進我的雷區。
我霍地站起來,惱怒地一腳踹向他的小腿:「閉嘴!」
然而看似弱不禁風的關山越卻紋絲不動,他的小腿像是包着鋼鐵,反倒令我踢疼了腳。
因爲相互的作用力,我沒穩住平衡,一屁股向後,坐到了季沐澤的大腿上。
季沐澤忍着笑攬住我的腰,幫我固定身體,一手親暱地摸了摸我的頭,火上澆油:「我們小時還在發育期呢。」
小弟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
我陰沉下臉,徹底生氣了。
「關你屁事!」
我拉着關山越的領子迫使他彎腰,隨後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他蒼白的側臉立刻浮現出紅痕。
突如其來的舉動,令食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
我不管不顧,蠻橫地發着脾氣,「不要做多餘的事。記住,你就是我方時的一條狗!」
季沐澤有些擔憂地站起來,把我往後扯:「方時……」
關山越被扇歪的臉極輕地動了動,喉結下壓時牽動側臉的線條,鋒芒畢露。
一雙眼很緩慢地轉過來,像盯住獵物的狼。
我手指微蜷,強撐道:「回、回答呢!」
他沉默良久,衆目睽睽下,張口:
「汪。」
-4-
最終,我還是滿腹怨氣地喫完了那盤飯。
因爲我突然發現,不光關山越,就連季沐澤,甚至是我身邊的小跟班,全都比我高!
雖然現在才高二,還有充足的生長空間,但平時沒注意到的一些細節,開始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浮現——
體育課上,季沐澤輕鬆地投籃。
訂校服時,隔了兩個號的尺碼。
就連排座位,也是我更靠前。
自習課上,我沒忍住,給同桌傳紙條:【請問你是怎麼長這麼高的?】
等紙條傳回來後,一把塞到袖子裏,藉口上廁所,在隔間裏偷偷打開。
【遺傳吧,再加上我喜歡喝牛奶,可以補鈣。】
遺傳……爸媽確實很高,仔細一想,關山越也確實遺傳了這個優點。
我冷着臉想,把目光放在後半句話上。
雖然大男人喝牛奶很奇怪,但……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我趕緊將紙條衝進馬桶裏,出來洗手時,腳步聲卻悄然不見。
我也沒在意,不經意間瞥到面前的鏡子,卻看到一個人,正靜靜站在我背後。
「靠!」
我沒忍住罵了一聲,轉過頭,發現居然是關山越。
驚怒交加,我破口大罵:「死變態!你神經病吧?!」
他置若罔聞,向前走了一步,將我堵在洗手池邊緣。
焦褐色的眼球下移,垂眼盯着我。
「方時,」他突然叫我的名字,「對不起,我不該當衆說你矮。」
「……」
被霸凌者道歉,我一秒心理負擔都沒有,理直氣壯地接受了。
說到底,都是這傢伙的錯,直勾勾地盯着同性看,噁心又變態。
還搞人身攻擊,沒把他打成小薄餅乾算我脾氣好。
「只是道歉就夠了嗎?」我眼珠一轉,「算了,想也知道你這個窮鬼買不了什麼好東西。這樣吧,以後你每天早上,都給我帶一包牛奶。」
「好。」
他答應了,卻沒讓步,而是擼起袖子,彎腰,擰開水龍頭洗手。
視我如無物。
我被他擠在胸膛和洗手檯中間,怒了。
媽的,長得高了不起嗎?
我將他用力推開,抱臂冷笑:「狗怎麼可以比人還高?不準讓我仰視你。」
「所以現在,跪下。」
-5-
關山越不是條乖順的好狗。
但儼然,我掌握着他的死穴。
在這所連廁所都金碧輝煌的貴族學校裏,沒了貧困生補助,他就只能喝西北風。
因此,我絲毫不擔心他會反抗。
果然,關山越沉默片刻,屈膝蹲了下來,左側的膝蓋點地,倒也勉強算是跪姿。
我看着他烏黑的發頂,愉悅順着尾椎骨升起,令頭皮都有點發麻。
「乖狗狗,」我言簡意賅,「把手給我。」
關山越抬起右手。
因爲剛剛洗過,所以手掌冰冷,指尖泛着紅,看着脆弱又清冷。
但手指骨節分明,又細又長,明明我的手也不算小,他的掌心仍舊比我的掌心大上一圈,握在手裏沉甸甸的。
我抽出紙巾,慢條斯理地將他的手擦乾淨。
一根根握着手指擦拭時,關山越就安靜地抬着頭,焦褐色的眼睛愈發黏着,像是捕捉飛蟲的蜘蛛網,用視線攫取我,咀嚼我。
我在他沉默的服從中,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心理快感。
男主怎樣?真少爺又怎樣?
不還是要爲了我一件衣服的錢,言聽計從?
我翹着嘴角,幾乎要笑出聲。
「關山越。」
關山越,你很討厭我吧?
所以——
「一輩子,都當我的狗吧。」
-6-
「方時,你到底要留着他到什麼時候?」
關山越又一次捏着我的飯卡爲我打飯時,季沐澤終於忍不住抱怨。
「都一個星期了,你也該玩夠了吧?」
他焦躁地敲打着桌面,眼神不善地盯着人羣中鶴立雞羣的關山越。
作爲我的狗,關山越當然不能再穿洗得發白的舊校服,我給他從頭到腳置辦了一身新的,劉海也梳了上去,露出鋒銳的眉眼。
倒也有幾分富家公子哥的矜貴和傲氣。
不過他筆直投射過來的視線,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
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倚在椅背上,等着關山越過來,口中與季沐澤閒聊:
「你不覺得這樣很有趣嗎?」
尤其是昨天的小組測驗,靠着關山越,我輕輕鬆鬆拿到了滿分,父母還獎勵了一輛跑車。
僅僅是拿出了十萬分之一用在關山越身上,就能讓他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句「少爺」。
而這一切,原本是他應得的。
季沐澤難以理解地皺起眉頭:「他又悶又無聊,甚至連笑都不會,有趣在哪裏?」
我失笑,正要解釋,卻目光一凝。
一個女生攔住了關山越,而向來視異性於無物的關山越,居然低下頭,認認真真回起了話。
心裏突然有點煩,我交疊雙腿,緊緊盯着他。
第一次,他沒有抬頭看我。
那雙兇狠、冷淡、怪異的焦褐色的眼睛溫柔地垂下,耐心回應着眼ŧű̂ⁱ前嬌小的女生。
似乎是我的錯覺,他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
那樣木頭的人,居然也會笑?
我冷眼旁觀。
季沐澤不知死活地戳我:「哎,方時,那是不是貧困生喜歡的人?我記得好像是住你家附近?」
女生抬手指着座位,似乎在邀請關山越。
露出來的側臉,確實有點眼熟。
我擠出一絲冷笑,故意轉過臉,滿不在乎道:「呵,誰這麼不長眼?」
餘光瞥見關山越搖了搖頭,不知爲何,心裏的氣突然順了。
片刻後,熟悉的腳步聲響起,面前放下一個餐盤,和一包牛奶。
我皺起眉頭,故意抓起牛奶砸到他身上。
「怎麼去了這麼久?你想餓死我嗎?」
「抱歉,少爺。」
關山越的語氣十分敷衍。
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匆匆爲我拆開牛奶的包裝,插上吸管,隨後十分迫不及待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我怒了:「站住!」
關山越聽話地駐足,將頭擰回來,用目光詢問。
我氣鼓鼓說:「我還沒有同意!」
他低下頭,脣角似乎揚起了個極輕的弧度,像是在嘲諷我。
那雙焦褐色的眼睛望過來,他輕聲說:
「少爺,就算是家犬,偶爾也會去放放風的。」
隨後,他就腳步輕快地離開。
視線盡頭,那個女生正仰頭等着他。
我突然產生一種荒謬的錯覺:彷彿被拴住脖子,等待主人的狗,不是關山越,而是我。
一隻手從後方伸過來,漫不經心地攬住我。
「別管這傢伙了,方時。」季沐澤哄着我道,「今晚要不要去我家?」
-7-
同樣身爲有錢人家的小孩,季沐澤的父母跟我爸媽一樣忙碌。
不過他比我強,還有個妹妹。
「方時哥!」一進門,季沐顏興奮地衝過來,用力抱了我一下,「歡迎歡迎,好久不見!」
「顏顏,鬆手。」
季沐澤爲我找好拖鞋,一抬頭,臉上的笑就落了下來,皺眉訓道:
「男女授受不親。」
季沐顏做了個鬼臉:「哥,你明明是喫醋了吧?」
我有些無奈。
從初中開始,季沐顏迷上了 bl 漫畫,經常開我和季沐澤的玩笑。
季沐澤糾正了幾次,無果,之後我就不太愛來他家玩了,對季沐澤的肢體接觸也有點抗拒。
對此,他曾很委屈地抱怨:「方時,我當你是哥們,至於這麼防着我嗎?」
被親哥瞪着,季沐顏吐了吐舌頭,沒再多說什麼。
我悄悄鬆了口氣。
季沐澤帶着我去他的房間,不經意提道:
「阿姨今天請假了,沒打掃客房。今晚你睡我屋唄,反正都是男的。」
見我不情不願,他垂着頭顱,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爲了你,我已經忍着不去找關山越麻煩了。方時,沒有你這麼當兄弟的。」
一番連哄帶騙,等回過神來,我已經暈暈乎乎地和他並肩躺在沙發上。
季沐澤正在調試遊戲機,我閒得無聊,隨手摸出沙發縫裏塞着的漫畫書看。
……《我的竹馬一點都不可愛》?
封面上,短髮少女被高挑的少年從後擁抱住,畫風十分純愛。
我起了點興趣,接着往下翻。
一起出生、一起上學、一起刷牙喫早飯、放學後一起回家寫作業……
什麼嘛,完全是我和季沐澤的日常。
我嘲笑他:「這麼無聊的東西你也看得下去?」
誰知季沐澤十分緊張,猛地撲過來搶走漫畫,珍寶一般藏在懷裏,結結巴巴道:「你,你看到了?」
「是啊——」我拉着長音,得意洋洋,「想不到你內心還挺少女的嘛~」
一番話將他說得面紅耳赤,季沐澤小心翼翼地解釋,帶着一點我讀不懂的試探:
「是顏顏的書……方時,你不覺得噁心嗎?」
「我爲什麼要覺得噁心?」我瞥了他一眼,「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就像有人會喜歡關山越一樣。
我酸溜溜地想。
那女生真沒眼光,居然放着本少爺這樣一個白富美不要,喜歡一條土狗。
季沐澤的目光瞬間變得火熱,他猛地伸手攥住我的肩膀,因爲用力過大,將我一下子推倒了。
一陣天旋地轉後,我被他壓在沙發靠背上。
「方時,你認真的?」
季沐澤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沙啞,一雙眼被劉海的陰翳遮擋,顯得整個人都嚴肅得可怕。
「你有病啊!」我不明覺厲,使勁踹了一下他的小腿,伸手打他的頭,「起來,沉死了!」
季沐澤偏了偏頭,脖頸的青筋突出,牙關咬緊,側臉的肌肉線條鼓了起來。
他突然伸出一隻手,輕而易舉地抓住我的手腕。
小腿也緊緊夾住了我的小腿。
我被一股可怕的力道桎梏,聽見他一字一頓用力道: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跟漫畫裏一樣?」
「一起喫飯,一起打遊戲,一起上學……幹什麼都在一起,親密無間。」
他的聲音、身形、氣勢都太過恐怖,不知不覺間,我的聲音居然帶上了哭腔。
我恐懼地看着眼前陌生至極的發小:「你在說什麼啊季沐澤?你發什麼神經?他們是情侶,可我們都是男的!」
季沐澤驀地輕笑出聲:
「笨蛋方時,他們也是兩個男的啊。」
-8-
那天晚上,我已經忘了季沐澤是怎樣鬆開我,用輕鬆的口吻說只是開個玩笑。
只記得回過神來,我已經落荒而逃。
爸媽沒回來,阿姨也休息了,只有客廳亮着燈。
漆黑的房子像是一隻蹲踞着的野獸,用冰涼的目光凝視着我。
這一刻,我忍不住想,如果養只狗就好了。
最好是以忠誠著稱的大型犬,可以在我不開心的時候把手埋進暖烘烘的毛裏,整個人靠着它。
無論多晚,都在家裏等我回來。
如果季沐澤再這樣戲弄我,我就放狗咬死他。
……我猛地瞪大眼睛,翻出關山越的號碼,撥出。
幾乎只有三秒鐘的時間,電話就被接通了。
「少爺。」
他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情緒,我不知爲何鬆了口氣。
「關山越,我現在要見你。」我蠻橫地命令道,「你立刻打車過來,車費我出。」
對面沉靜幾秒,我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
「方時,」他換了個稱呼,「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11 點,怎麼了?」
我看了一眼掛鐘,了悟:「錢我給你雙倍。」
「……現在已經過了宿舍的門禁時間。」
他有些無奈。
我用力握住手機,輕而易舉地聽懂了他未說盡的話。
——他不願意。
強烈的酸意令我忍不住用力咬住牙,擠出渾然不在意的聲音:「哦,是嗎?那算了。」
「抱歉,我——」
沒等他說完,我就猛地掛斷了電話。
黑暗中,短信如同可樂的氣泡般接連浮出。
是季沐澤。
我不想這麼快跟他和好,又做不到完全心無芥蒂,乾脆眼不見心不煩,將手機熄屏,準備睡覺。
然而緊接着,電話鈴聲就催命般地響個不停。
掛斷——撥通——再掛斷——再撥通——
重複幾個來回後,我火冒三丈地接聽,怒罵道:「別再纏着我了,煩不煩啊!讓我一個人待着!你個死變態!」
那頭沒有一點聲音,連呼吸聲都輕不可聞。
我側頭看了眼來電顯示:不聽話的野狗。
是關山越。
我嘴上磕絆了一下,下意識兇了他一句:「……這麼晚了打電話做什麼!」
卻不由自主屏息,仔細聽着那頭的呼吸聲。
很輕,很緩,像是蛛絲一樣毫無痕跡,卻讓人能輕易想象出,電話那頭他那張冷淡兇戾的臉。
一定是微微皺着眉頭的,薄薄的眼皮垂下來,睫毛將目光斂在三寸之內。
像以往那樣,用那種噁心的眼神,盯着屏幕上我的名字沉默。
關山越會給我什麼樣的備註呢?
那雙焦褐色的眼睛裏,又會是什麼神情呢?
厭煩?無奈?緊張?
哪怕這樣也第一時間撥過來了……關山越,你真可憐啊。
心情幾乎是瞬間變得明朗,我也不急着開口。
光是數着呼吸聲揣測那副冷淡外表下的情緒,就已經讓我興奮起來了。
這種詭異的沉默維持了幾十秒,他終於說話了:
「睡不着的話,要不要聊會天?」
我撲哧一聲笑了,趾高氣揚道:
「天吶,貧困生,是誰給你的自信,爲這種無聊的事佔用本少爺的時間?」
關山越又不說話了。
我悻悻等了一會兒,見他居然真的打算沉默到底,勉強給了他一個臺階。
「喂,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態度!」我卷着髮尾,「我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
「嗯。」
他的聲音經過電波的干擾,變得更加磁性而溫柔。
聲音落下時,如雷貫耳。
「我很寂寞,懇求少爺發發善心,陪我聊天,好嗎?」
-9-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手機已經耗盡電量自動關機了,而我連自己什麼時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看着鏡子裏哈欠連天的自己,我有些不自在。
關山越那個蠢貨,聊天的話題居然是那天小組測驗我不會的題目。
而我,居然真的陪他討論了一整晚數學題!
蠢爆了!
爲了不再和季沐澤一起上學,我快速喫完早飯,沒讓司機送,提前半個小時去上學。
街上還泛着薄霧,天氣也有些涼,我暗罵自己自討苦喫時,眼前卻落下一雙鞋。
不是名牌,但刷得乾淨,蝴蝶結綁得很漂亮。
抬起頭,果然看到了一雙焦褐色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朦朧薄霧中也依舊明銳,眼皮壓下來,視線沉甸甸的,很有力量。
我忍不住後退了一小步,皺眉問:「你來幹什麼?」
關山越默不作聲地從懷裏掏出一瓶牛奶。
我盯着他遞過來的修長手掌,沒接,雙手環抱哼了聲:
「是誰給你的錯覺,讓你誤會我們的關係好到這個地步了?」
「不要自作聰明,只做你該乾的事。」
「嗯,不會的。」關山越淡淡道,「是我需要少爺,不是少爺需要我。」
他將牛奶硬塞到我手裏,居然還是溫熱的,平鋪直敘道:「我不喜歡喝牛奶,幫幫我吧,方時。」
原來男主也會挑食?
我還以爲這傢伙真的十全十美呢!
又抓到一份把柄,我嘖嘖着回敬他:
「挑食可不是良好的品德,關山越,你本來就又瘦又弱,再這樣下去,連季沐澤那個笨蛋都打不過了!」
關山越脣角似乎牽動了一下,緊接着他彎下腰,沒固定的劉海散落下來,蓋住那雙給我帶來壓力的眼睛。
蒼白的臉微微壓低,讓我能毫不費力地俯視他。
「你想讓我打敗他。」他以陳述的語氣說道,「你討厭他。」
我扭過頭,哼道:「……當然討厭!」
「好。」
究竟在好什麼?
我白了他一眼,剛走了兩步,身後卻沒有傳來熟悉的亦步亦趨的腳步聲。
回過頭,關山越正矗立在原地。
他抬起眼,目光的焦點,落在我身上。
以一個祈求的、臣服的、束手就擒的姿態遙遙望着我,脖頸上像是有一條無形的鎖鏈,另一頭牽在我手心裏。
「請陪我一起去上學,少爺。」
我盯着他的臉,心底有什麼東西暗地滋生,污濁蔓延,將一切扭曲。
心底生癢,指尖發麻。
我順從心意走回去,抬手鉗住他的下巴。
他的臉微涼,我正要縮回手,關山越已經配合地垂下頭。
焦褐色的眼珠輕輕移動,盯着我的手腕,喉結沉沉地滾了一下。
我輕佻地拍了拍他的臉。
輕微的響聲,在靜謐的清晨被無限放大,傳回鼓膜中,刺激着大腦神經。
於是我破天荒地允許他像曾經的季沐澤一樣,走在我身邊。
「走吧。」
「乖狗。」
-10-
季沐澤在晨讀後姍姍來遲。
他臉色黑如鍋底,漆黑的雙眼死死盯着我,校服領口微敞,胸腔劇烈地起伏着。
我低下頭,視若無睹。
班主任早就看不慣他吊兒郎當的樣子,呵斥道:「堵在門口乾什麼?出去站着!」
然而沒多久,我身側的窗戶就被敲響了。
隔着玻璃,季沐澤雙手插兜,垂臉衝我笑。
我讀出了他的口型——
「真生氣了?爲什麼不等我?」
神經。
我收回視線。
下了課,季沐澤把我堵在過道里。
我冷着臉:「好狗不擋道。」
「汪汪,」他嬉皮笑臉,「你喫早飯了沒有?下次不想見我,何必折騰自己?聽說你提前走了,我一路跑着過來的,累壞了。」
他比我高一個頭,因爲常年打籃球,身上肌肉很硬。
我推了兩把推不開,用沉默作爲答案。
他軟下聲音,雙手合十求饒:「對不起,方時,我真的只是開玩笑,沒想到會嚇到你。其實男生之間那樣很正常的,不信你問?」
他手一伸,抓着一個小弟的領子扯過來:「兄弟之間,抱一下很正常,對吧?」
被季沐澤用淡淡的威脅目光注視着,小弟冷汗直冒:「對……吧?」
「行了,滾吧!礙眼。」
季沐澤踹了他屁股一腳,對我聳了聳肩:「你看。」
我鼓着嘴巴,忍不住罵他:「你當我傻啊!」
他眉開眼笑,像是得了聖旨,腦袋伸下來看我,眼底有些紅。
「別冷戰了,方時。」他輕聲說,「我受不了你這樣。」
他鬧得動靜不小,我有點赧然,聲音不自覺小了:
「我哪樣了?明明是你的錯!」
「嗯,我的錯。」
季沐澤試探地將頭抵在我肩膀上,栗子頭扎得脖子有些癢。
我扭頭躲了躲,卻對上一雙焦褐色的眼睛。
關山越正直勾勾地盯着這邊看,面無表情。
分明窗外陽光正好,可落在他身上,就成了冷的,溼的,焦褐色的雙眼盛着流動的光暈,竟也顯得陰沉。
我一抖,不知爲何下意識想甩開季沐澤。
他卻一個趔趄,整個人朝我壓了下來。
瞬間,後背被溫熱的大手托住,季沐澤的臉近在咫尺,漆黑的眼倒映着我愣愣的模樣。
隨後他手掌下移,扶着我的腰起身,很快鬆手。
「不好意思啊,剛剛腳滑了。」
他抿嘴笑起來,讓我有火都發不出。
畢竟只是一個意外。
「刺啦——」
坐在後排的關山越突然起身,凳子與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我緊張地看着他朝我一步步走來,肩上驀地一沉。
季沐澤懶洋洋地搭着我的肩,在關山越即將走近時,低頭耳語:
「對了,昨天我給你打電話,結果一晚上都佔線。」
「是誰跟你聊了通宵?」
-11-
「方時,」關山越像是沒看見季沐澤一樣,「外面有人找你。」
季沐澤舔了舔後槽牙,似笑非笑:「貧困生,你故意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關山越這才抬頭,平靜地看着季沐澤。
他膚色蒼白,肩寬腿長,因爲瘦削,輪廓鋒利,偏淺的眼睛更顯得他不近人情,面無表情的樣子很是唬人。
季沐澤收起笑,緩緩站直了。
比起關山越,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壓迫感。
他是籃球隊的隊長,麥色的肌膚,鼓鼓囊囊的肌肉,繃緊時像一頭豹子,彷彿能一拳掄死關山越。
光是站在他們倆旁邊,我的心就有些慌。
季沐澤就算了,怎麼關山越的氣勢也這麼強橫?
「你很礙眼。」季沐澤掏出錢包,兩指夾着一張銀行卡遞過去,淡淡道,「小時心軟,看見一條流浪狗都會大發善心。卻不知道狗之所以會流浪,是因爲它就是個養不熟的畜生。」
他輕蔑地笑了起來,眉眼滿是戾氣:「拿着這張卡滾蛋,別再纏着他。」
我急了,攀着季沐澤的手臂:「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
他不爲所動:「方時,這傢伙很陰險,你被他老實的模樣騙了。」
銀行卡幾乎戳到關山越的喉嚨,他驀地抬眼,脣角向兩側扯開,露出冷笑:
「我的主人,只有方時。」
「你,沒資格。」
低沉篤定的聲音,令季沐澤瞬間勃然大怒。
「你他媽的!」
季沐澤攥拳,一下子砸到關山越臉上!
關山越的後背砰地撞上了周圍的課桌,倒在地上,教室裏亂成一片,同學們驚叫着跑出去叫老師。
季沐澤滿眼戾氣,上前拎着關山越的領子,跨坐在他身上,毫不猶豫地揮拳——
「季沐澤!住手!」
我從後面死死抱着季沐澤的腰,心臟幾乎要從胸腔裏飛出來,滿身冷汗。
季沐澤後背一僵,惡狠狠罵道:「方時,你護着他?」
「好好的你發什麼神經?打狗也要看主人!季沐澤我告訴你,你不準打他!」
我大叫,看見關山越可憐地捂着臉沉默不語,似乎被打蒙了。
他的劉海散落下來,遮住眼睛,蒼白清瘦的指縫裏漏出了幾滴血。
心都像是被揪了一下,我頓時火冒三丈。
先是捉弄我,又打關山越,短短一夜之間,我對季沐澤的印象差到谷底。
我乾脆狠聲威脅:「你再胡鬧,我們以後就不是朋友!」
「草!」
季沐澤狠狠將關山越一甩,紅着眼睛轉身,吼道:
「方時,你踏馬是裝傻還是真傻?」
他表情猙獰,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額頭青筋一根根綻起來,神情看起來極其痛苦不甘,可我不明白他這麼暴躁是爲什麼。
我被他的質問嚇蒙了,忍不住後退了一小步。
然而就是這一步刺激到了季沐澤,他眼底居然迅速湧出霧氣,接着,用袖子狠狠一抹,用力到眼眶都磨紅了。
「別他媽玩你的訓狗遊戲了!你陷進去了!」他指指地上的關山越,又指指自己,氣得呼哧呼哧直喘,「你清醒點,我和他,只能選一個!」
隨後,他用力推開門口圍觀的人羣,跑了出去。
我腦子一片亂麻,呆愣在原地,不明白季沐澤的意思。
爲什麼一定要二選一?
什麼叫我陷進去了?
這時,關山越突然發出一聲低吟,我顧不得其他,趕緊扶他起來。
「弱死了,被打得這麼慘,活該!」
我心裏來氣,罵他:「你挑釁他幹什麼?季沐澤他腦子不好使你不知道嗎?」
「對不起……」
關山越低着頭,渾身無力地倚在我ƭùⁿ身上,分明瘦得一把骨頭,居然還挺沉的。
我咬牙撐着他,卻突然聽到一句略帶疑問的——
「方時哥?」
季沐顏從人羣中擠進來,看着我和關山越的動作。
不知想到什麼,臉色有點難看。
她深吸了一口氣:「能聊聊嗎?」
-12-
衛生室外,季沐顏與我坐在長凳上。
她本是來給季沐澤送書的。
「我哥一晚上沒睡,早上就囫圇眯了一小會兒,去找你時才知道你已經走了。」她抓着書脊,悶悶不樂道,「爲了着急火燎地追你,飯都沒喫,書也沒拿,丟了魂一樣,怪可憐的。」
我想象到他這副模樣,有點愧疚,訥訥道:「我就是和他吵架了,你別擔心,沒什麼大事。」
「別騙人了,方時哥。」季沐顏笑道,「我哥怎麼捨得跟你吵架?」
我冷哼:「他有什麼不捨得的?他今天都敢拿別人來威脅我了!」
越想越氣,我翻來覆去地罵:「小氣鬼、神經病,莫名其妙把關山越打成這樣,分明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裏!人家關山越怎麼惹着他了?非讓我二選一,我偏不聽他的!」
季沐顏沉默片刻,突然問:「方時哥,你喜歡裏面那個男生嗎?」
「我?喜歡他?」我猛地跳起來,震驚地看着季沐顏,「你在侮辱我嗎?我會喜歡一條狗?」
「只是一條狗嗎?」
她的眼睛很快地向我身後瞟了一下,突然不自在地笑了笑:
「那就好,方時哥,你可能不知道,有很多窮人想靠着傍大款不勞而獲的,我哥只是怕你被騙了。」
她拉着我坐下,叮囑道:
「方時哥,你和我哥認識多久,和那個男生才認識多久?」
「我哥從小和你一塊長大,他不可能害你的。」
「你們纔是一路人。」
我有點難受,不是因爲季沐顏的惡意揣測。
而是想到了劇情中我被關山越趕走,變得貧窮平庸,是不是從此不再和季沐澤是一路人了?
那時候,他爲什麼不來幫幫我呢?
「騙子。」我小聲嘀咕。
說什麼最好的朋友,什麼爸爸媽媽永遠愛你,都是騙人的!
季沐顏:「什麼?」
「沒什麼,」我興致缺缺,心情有點低落,「你回去告訴季沐澤,我的事,不用他管。」
回到衛生室,醫生已經給關山越處理好傷口了。
關山越乖乖坐在雪白的單人牀上,四肢修長,單薄又清冷,正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抬頭。」我命令道。
他順從地仰起臉,任由我輕輕按了下青紫的側臉,肌肉繃緊了一瞬,但沒躲。
我問:「疼嗎?」
他點頭。
「白癡,疼你怎麼不躲!」我翻了個白眼,「揍得你輕!」
之前我們找他麻煩也是,像塊沉默的海綿一樣,把所有的謾罵吸收進去,沒有一點回音。
這傢伙都不會反抗的嗎?
關山越搖搖頭:「少爺這麼做,肯定是有理由的。」
舔狗!
我忍不住笑了:「關山越,你的尊嚴就這麼廉價?爲了錢,什麼都肯做?」
如果換成是季沐澤,他也會這麼聽話,予取予求?
我漫不經心地想,如果他回是,那我就不要他了。
如果他回不是……
那我也不要他。
畢竟除了錢,我什麼都給不了。
-13-
彷彿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關山越靜靜地仰頭凝視着我,沒有說話。
焦褐色的眼睛是那樣專注,彷彿天底下只看得見一個我,連眨眼都不捨,眼球因爲乾澀變得微紅,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我心底突然焦躁起來,像是有隻毛茸茸的小狗在不停地拱。
我不想被他影響,於是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
纖長的睫毛在我手心搔了一下,癢意順着胳膊往心口鑽,我喝道:
「閉眼。再看,把你眼睛挖出來!」
「癢。」
關山越輕聲說。
「閉嘴!」
我暴躁地用力捂住他的眼睛。
他的眼皮極薄且溫熱,能感受到眼球細微的顫動,像是一顆小小的心臟,不安分地被我捂在掌心裏。
我突然有點不想聽他的回答了:「算了,你……」
一包奶被舉到面前,關山越被我捂着眼睛,薄潤的嘴脣一張一合:
「方時,喝奶嗎?」
「……」
片刻後,我泄憤似的咬了下吸管。
可憐的吸管被我咬得滿是牙印,奶盒乾癟,裏面早就沒有一滴奶了。
我把它想象成季沐澤,扔在地上一腳踩爆,心情瞬間舒暢。
關山越彎腰撿起奶盒,扔到垃圾桶裏。
他臉上的傷勢有點嚇人,青青紫紫的,像個鬼,我嫌棄他,讓他換邊走,別拿這邊臉對着我。
關山越輕聲駁回了:「少爺,有太陽。」
我這才注意到他這樣寸步不離,原來是在爲我遮陽。
心裏有一絲小感動,我哼了聲,不願領他的情:
「……爲了你,我都和最好的朋友吵翻了,這都是你應該做的。」
關山越好脾氣地說:「是。」
回到教室,滿地狼藉已經被整理好,班主任把我和關山越叫到辦公室。
「具體情況我已經聽說了,是季沐澤先動的手,」他話鋒一轉,「不過我聽有同學反映,說班裏存在校園霸凌現象——關山越,是真的嗎?」
我一個激靈,下意識看向關山越。
如果關山越把之前的事都說出來……
班主任會叫家長,爸媽和關山越見面,親子相認,然後把我逐出家門……
曾經窺見的劇情將一一變成現實,而我跌入深淵、萬劫不復。
手心緊張得冒了汗,胃部緊縮,揪着發疼,甚至有點想吐。
我祈求地看着關山越,可那雙焦褐色的眼睛卻無視我,眼底一如既往的冷靜淡漠。
「是……」
他緩緩吐出一個字。
咚!
我的心臟猛地往下一墜。
「——是假的。」
關山越慢條斯理地說道,他垂下眼簾,盯着我,眼底隱約有幾分戲謔的溫柔。
「大家只是在和我開玩笑。」
這句話宛如一道赦令,失序的心臟穩穩揣回胸腔裏,我長舒了一口氣,居然對關山越有點感激。
可剛剛升起的親近之意,在關山越接過女生的粉色信封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方時同學。」
曾經在食堂劫走關山越的女生結結巴巴地站在我們面前,突然一把把信封塞進關山越懷裏,拔腿就跑,像只受驚的兔子。
……我有這麼可怕?
我氣餒地盯着她的身影磨牙,伸手對關山越道:「給我看。」
「不行。」
再一次,關山越爲了那個女生拒絕了我。
他將信封妥帖地收進口袋裏,脣畔突然漾起一點不明的笑意。
我越看越礙眼,用力打了他一下:「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關山越卻反問:「你很在意她嗎?」
他收起笑,焦褐色的眼睛冷冷看着我,他從未用這種眼神看着我過。
「你喜歡她?」
我心裏難受起來。
明明剛剛還好好的,現在爲了一個女生,他敢頂撞我?
他是我的狗,怎麼敢喜歡別人?
我嘴硬道:「是啊,所以你不準和我搶,知道了嗎?」
關山越定定看了我幾秒鐘,垂下眼,點了點頭。
分明是我想要的回答,可這一次,焦躁和煩悶翻江倒海,更加洶湧地翻騰起來。
-14-
季沐澤因爲打架回家反省三天,同時,我和關山越冷戰了。
更確切的表現爲,他不再無時無刻注視着我了。
如附骨之疽、令我無法忍受的灼熱的視線消失了。
早上桌洞裏依舊會定時出現一包奶;中午食堂也依舊會爲我打好飯;小組討論上,他默默將我不會的答案寫在紙條上傳給我。
一切和之前沒有任何變化。
——但就是不看我。
他脫下我買的嶄新校服,陰沉的劉海也重新放了下來,如同幽靈一般在任何我看得見的地方遊蕩,讓人不得不去在意。
我憋着一口氣跟他較勁,故意在他面前呼朋引伴,甚至與那日的女生搭上話,知道她叫周茜茜,和我住在同一個別墅區。
我趾高氣揚地跑到關山越面前炫耀:
「顯然,我更適合她。關山越,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以後別癡心妄想!」
關山越寫字的動作突然頓住。
我下意識看向他的手,指節清瘦有力,染着久不見天日的蒼白,連手背的淡綠靜脈都很明顯,讓人想到白璧無瑕這四個字。
我還記得這隻手的溫度、重量和皮膚的觸感。
回憶瞬間變得彆扭起來。
等回過神,才發現不知何時,關山越早已抬起頭。
被劉海遮蓋的焦褐色眼睛,久違地直直緊盯着我。
緘默,又熾熱。
他說:「若我非要糾纏呢?」
我惱羞成怒,氣得跳腳:「那咱們走着瞧!」
當天放學,我就約了周茜茜一起回家。
本以爲她不會答應,誰知她滿臉暈紅,忙不迭地點頭。
我竊喜於自己的魅力,又有點替關山越抱不平。
懷着這種糾葛的念頭,一路有說有笑,卻在家門口看見一道身影。
天漸漸黑了,他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支着腿,臉被籠在陰影裏,只有脣畔一點橘紅的光亮忽明忽暗。
地上全是被按滅的菸頭。
「季沐澤……」我狐疑地靠近他,「你會吸菸?」
「方時,」他的聲音嘶啞,周身一股嗆人的煙味,疲憊而頹唐,「我可能要出國了。」
我喫驚:「這麼快?」
劇情裏,季沐澤明明是高三才出國的啊?
季沐澤答非所問:「……剛剛那個女生是誰?」
我含糊其詞:「隔壁班同學。」
「她在追你?」
季沐澤站了起來,踩在臺階上,顯得更加高了。
他煩躁地踩滅菸頭,逼問:「還是你在追她?」
「季沐澤!」他語氣很衝,我直接頂了回去,對他豎中指,「關你屁事!」
「方時!」
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努力控制情緒。
路燈下,他一雙眼紅得嚇人,如同積着灰燼的火山口,不知哪一瞬就會爆發。
「我不想跟你吵架,小時,求求你。」
他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大掌將我的手包在手心裏。
明明天氣不算冷,他卻滿手冷汗,像是抓着僅剩的希望,低聲問:
「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出國?」
-15-
或許是最近習慣了和他對着幹,我脫口而出:「不行!」
反應過來,才發現季沐澤臉色難看得嚇人。
他緊緊攥着我的手,力道令我疼得掙扎,卻察覺不到似的問:「爲什麼?」
他眼仁漆黑,唯有路燈照着的瞳孔雪亮,炯炯地逼視着我,像夜裏討食的餓狼。
我漸漸感到窒息,害怕地在腦海中尋找一個藉口作爲答案。
因爲我要監視着關山越,不讓他與爸媽見面,保住自己的身份……
「因爲關山越——唔!」
然而只說了五個字,眼前就陡然一黑,季沐澤猛地把我拽進懷裏,脣舌像冰冷的細蛇,爬了上來。
大腦一片恐慌,身體卻因爲震驚而木僵在原地,彷彿身上的熱氣都被他汲取走了,手腳冰冷。
「關山越、又是關山越!方時,我真的受夠了!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在乎我一點?」
他罵了聲,貪婪地、急不可耐地胡亂將吻印上來,嘴脣冷冰冰的,貼在脖子上,令我禁不住發抖。
自然課上的知識點突然冒了出來——
黑熊捕捉到獵物後會選擇活喫,舌頭一舔就能把人的臉皮刮掉……
我嗚咽着想:我要被季沐澤喫掉了嗎?
束縛着身體的手臂越發勒緊,像是要把我嵌到胸腔裏。
季沐澤將頭深深地埋進我脖子裏,溫熱的呼吸撲打上來,呢喃道:
「別哭,小時,別哭。」他說,「對不起。」
我一個勁地顫抖,眼淚越發洶湧,打溼了他單薄的襯衫。
他也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接着,我的脖子也溼了。
季沐澤溼漉漉的眼睛壓在我的頸動脈上,極速增加的心跳與體溫被迫和他的眼淚彼此感知,他咬牙忍着哭腔,嗓子都啞了:
「方時,我喜歡你。」
撲通!
我似乎聽到心臟狠狠撞了一下。
路燈周圍盤旋着幾隻飛蛾,不死心地一下下撞着燈罩,撲通、撲通——
情緒像是退潮後的沙灘,最激烈最洶湧的已經退卻,只剩下淺淺一層水面溫吞地推着、擠着,製造出幾朵小小的浪花。
……季沐澤,喜歡我?
男生……喜歡男生?
我呆愣在他懷裏,甚至忘了推開。
季沐澤試探地鬆了勁,隨後放低聲音,用更加沙啞惑人的語調沉沉道:
「不是心血來潮,更不是捉弄,我喜歡你,很久了。」
我結巴了:「爲、爲什麼?」
季沐澤反問:「只有討厭一個人才需要理由。方時,你仔細想想,你真的討厭我嗎?不然你爲什麼不推開我?這麼多年,我們一直在一起,你只是習慣了朋友的身份,但就算換成戀人,我們的相處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我腦袋很亂,仰頭看着他,季沐澤捧着我的臉,認真地注視着我:
「我會一直陪着你。」
心底的堤壩漸漸鬆動,我模模糊糊地想,或許季沐澤說得是對的,從小到大,是他一直陪在我身邊……
「鬆開他。」
冰冷的語調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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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豁然回頭,只看到一道殘影。
季沐澤放開我,很快和來人打成一團。
月色下,像是兩頭失去理智的野獸。
「靠!」
季沐澤被一把掀翻在地,居於上風的人背對着我,極其冷靜地握緊拳頭,一次次揮下去,像是架冰冷的戰鬥機器。
月影婆娑,我看清了他手腕上的黑色素圈。
「關山越!」
關山越沒有絲毫停頓,最後一拳重重搗在季沐澤腹部,看季沐澤疼得蜷縮在一起,沒有還手之力才起身。
而一直忍着痛呼的季沐澤,卻在關山越走向我的那一刻大喊:「方時!」
下一瞬,關山越就毫不遲疑地拉起我的手,拽着我跑了起來。
-16-
夜風在耳畔呼嘯而過。
我跌跌撞撞地被拉着跑,覺得自己像是一隻風箏,而關山越是那根引線,蠻橫固執地扯着我,不給我絲毫逃離的可能。
肺部着火一般疼,眼眶湧出生理性的淚水,搖晃視線內只剩下交握的兩隻手。
漫無目的地奔跑像是私奔,要就這麼一直逃,逃到世界盡頭。
我氣喘吁吁地喊:「停、停一下!」
他陡然止步,而我因爲慣性,一下子撞進他懷裏,鼻樑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靠,這人的胸口怎麼會這麼硬?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想,連罵都罵不出來了。
一隻手撫上背部,平緩地給我順着氣。
我直起身子的第一時間,猛地扇了他一耳光。
清脆的一聲響,卻連他的臉都沒扇歪。
關山越垂着眼珠,焦褐色的眼睛在深夜裏反而顯得亮,視線令我毛骨悚然。
於是我毫不猶豫,又扇了一巴掌。
「你爲什麼打季沐澤?!」
「少爺。」
關山越穩穩地叫了我一聲,把我的手捂在掌心裏。
他的手寬大、溫熱,搓着我冰冷顫抖的指節,耐心地又叫了一遍,
「方時。」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我使勁抽回手,手掌又麻又抖,聲音還帶着濃濃的哭腔。
我知道自己現在有多糟糕,可我控制不住。
眼淚嘩啦嘩啦地落,濃厚的委屈直往上衝,我使勁打他、捶他、踢他,歇斯底里地向他吼:
「爲什麼這麼晚纔來?!」
我爲什麼要Ṫųₘ和他說這個?
我想說的分明不是這個。
我想說的是,爲什麼世界上有你這樣討厭的存在?爲什麼你不理我?爲什麼你無動於衷?
你爲什麼不來?又爲什麼來了?還來得這麼晚。
爲什麼你是真的,而我是假的?
我恨死你了,你像是我的天敵,你讓我心驚膽戰,夜不能寐。
關山越,我討厭你。
「……關山越。」我哽咽着,淚眼矇矓地仰頭看着他,「我害怕。」
「對不起。」他垂着頭,上前將我摟在懷裏,擋住冷風,「翻牆費了些時間,是我的錯。」
我攥着他的前襟,甕聲甕氣:「不準比我高,跪下!」
他毫不遲疑地單膝跪了下去。
我猶豫着將手插進他後腦的髮絲中,輕輕揉搓了幾下。
乾燥柔軟,還香香的。
我將他的劉海向後捋,露出那雙眼睛,一下下摸着他的頭。
季沐澤總不愛讓我摸他的頭,小時候說男人的頭摸了長不高,長大了又改口說男人的頭只有媳婦才能摸。
我想關山越大概不需要再長高,他這麼窮,估計也找不到媳婦。
因爲他始終仰頭凝視着我,表現得很安靜。
月光融進眼底,泛着蜜色的暖,連帶着下三白的眼型看着也沒那麼嚇人了。
我不自覺笑了起來,拍了下他的頭頂,又順着撓了撓他的下巴:「乖狗。」
關山越脣畔動了動,眉宇一下子柔和下來。
他看着我,壓舌吐出一個字:「汪。」
-17-
我請了一週的假,等再來上學時,季沐澤的座位上已經沒人了。
季沐顏幫忙把他的信轉交給我,囁嚅道:
「方時哥,雖然不知道你和我哥發生了什麼,但我哥是真的很珍惜你,你們能不能……」
我知道她是想問「你們能不能和好」。
我搖搖頭,指着站在不遠處的關山越:「我的狗挺兇的,容不下別人。」
季沐顏跺腳:「別開玩笑了,這種人隨便打發走就算了,怎麼能跟我哥相提並論?」
「我不喜歡人,就喜歡養狗。」
我漫不經心地看着關山越。
他光是站在那就鶴立雞羣,不知道有多受關注。
那雙焦褐色的眼睛卻始終專注地望向我,宛若一張巨大的蛛網,鋪天蓋地,密不透風。
真是個死變態。
脣角忍不住挑起,我朝他走了過去,不經意說道:
「劉海,還是放下去吧。」
身後,傳來了他亙古不變的回答:「是,少爺。」
季沐顏不死心地追在身後:「方時哥,你不會真喜歡他吧?當初可是你親口說的,他就是你的一條狗!」
她皺眉看着關山越,很不可思議道:
「你連自尊都沒有嗎?被當成狗,居然一點都不生氣?」
「嗯。」關山越平靜地回答,「我甘之如飴。」
「簡直有病!」
最終,以季沐顏這句擲地有聲的怒吼爲結尾,我們不歡而散。
我乾脆徹底把關山越帶進生活中。
小到穿衣和食宿,大到他的分科選擇、升學意向甚至是工作規劃。
我無孔不入地掌控着他的全部,並在他始終如一的順從下,徹底沉淪。
等升上高三,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方時身邊有條名叫關山越的狗。
忠誠、沉默、兇狠且聰明。
明明自己並不富裕,卻還是會在領到貧困生補助和獎學金的第一時間全數上交。
——哪怕小少爺壓根看不上這點錢。
至於某些閒言碎語,通通傳不進我的耳朵裏。
我也壓根不在乎。
直到某一天,我收到了季沐澤的郵件。
他完全瞭解我的性格,知道我壓根不會點開看,因此直接將內容放在了標題裏。
我只看了一眼,就如墜冰窟。
他寫——
【小時,我知道你是個冒牌貨。】
-18-
我躲在廁所裏,屏息打開那份郵件。
率先彈出來的,是一份親子鑑定書,和一張圖片。
前者,顯示我與爸媽沒有血緣關係。
後者,是十年前,爸媽捐助孤兒院的愛心報道。
照片的一角,是縮小十歲、面色蒼白陰鬱的小關山越。
在所有人都在看鏡頭的時候,他微微側頭,直勾勾地看向了我。
剎那間,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湧了上來,我猛地扶着馬桶乾嘔,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剛剛入喉的牛奶此刻化作一根根冷針,沉甸甸地墜着胃部。
舌根發苦,嘴巴里泛着一股難聞的奶腥味。
我想刪除郵件,卻發現自己的手正劇烈顫抖着。
而這時,催命的鈴聲猛地響了起來。
啪!
手機掉到地上,屏幕閃爍着一串號碼。
劇情中我備受欺凌、孤苦無依的慘狀猛地湧上心頭,我哆哆嗦嗦接通電話,帶着哭腔罵道:
「季沐澤,你究竟想幹什麼?!」
「小時。」
與我的心急如焚不同,季沐澤的聲音十分輕鬆悠閒,他長嘆了一聲,低低道:
「好久都沒聽到你的聲音了。」
「你要告訴……方家人嗎?」我氣勢微弱。
臨行時我們鬧得這樣難堪,我甚至不顧多年情分,決絕地ṭú₄刪除了一切聯繫方式。
他又怎麼會爲了我隱瞞?
眼淚壓根止不住,我甚至絕望地想,自己被掃地出門時能不能帶上那張不限額的黑卡。
還有關山越,一旦知道了我根本沒資格對他頤指氣使,又會怎樣對待我?
人都是會變的,季沐澤一樣,關山越也一樣。
想象如同脫節的列車,控制不住地飛馳着,直到我聽見季沐澤的話——
「我爲什麼要告訴他們?」他輕笑了兩聲,用誘惑的語氣說道,「畢竟,我們的感情很好,不是嗎?」
我緊緊抓住他隨意拋下的救命稻草,絲毫不想考慮這根稻草究竟是蛛絲抑或圈套,只是迫不及待地附和:「沒錯,季沐澤,所以你——」
「所以你會趕走關山越,並和我交往,對吧?」季沐澤輕鬆地打斷我。
-19-
幾分鐘後,我洗了把臉,神情恍惚地走出男廁所。
卻在轉角處撞進一個人懷裏。
「小心,少爺。」
關山越扶住我的肩膀,焦褐色的眼睛從我的眼睛向下打量。
最後托起我的手腕,替我將被水打溼的袖子捲上去。
我像是被燙了似的急急縮回手,猶豫問:「你……你從這裏站了多久?」
「老師看你太久沒回教室,我正要進去找你。」他的表情毫無破綻,溫熱的指腹輕輕擦了下我的眼角,「你哭過了?」
「別碰我!」
季沐澤的警告猶在耳畔,我避他如蛇蠍,勉強保持情緒:
「我沒事,回去吧。」
關山越卻沒動。
等我從他身側走過時,卻突然拉住我的手腕。
「方時,你有事瞞着我。」他無比篤定道。
一直以來,他像我肚子裏的蛔蟲,能夠精準揣測我的情緒和喜好。
可現在,這些優點通通變成令人煩躁不堪、甩不脫的泥點子。
——他不再是我能獨自掌控的東西。
——而是一塊季沐澤用來牽制我的燙手山芋。
我皺着眉頭,無比嫌惡地揮開他的手:「鬆開!知不知道你很煩人啊!」
關山越極輕地壓了下脣,眼底情緒莫測,似乎是在失落。
我逃避着他的眼神,快步跑回教室,心如亂麻。
心虛?愧疚?不捨?
這些情緒壓根不重要,我只愛我自己。
課桌下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我反覆對自己說:
方時,人都是自私的。
所以,不要愧疚,不要猶豫,不要不捨。
不要……難過。
我開始主動疏遠關山越。
最初,是拒絕和他一起喫午飯。
「爸媽給我請了營養師,每一餐都是精心搭配的。」我將牛奶扔回他的桌子上,「以後也不用給我送牛奶了,我不需要。」
「好。」關山越眼也不眨地將牛奶扔進垃圾桶裏,眼神虔誠而專注,「不需要的東西就不該存在。」
「……」
我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落在垃圾桶上,猶豫道:「這樣未免也太浪費了。」
「少爺,」關山越擋在我的視線前,糾正道,「您過剩的憐憫心,纔是真正的浪費。」
他說得對。
所以接下來,我開始逃避和他的交流。
關山越身上有一種勾人的魔力,他像是一池安全的靜水。
唯有被漂亮的綠苔和無害的伴生花吸引着走向湖心,纔會發現,他其實是喫人的泥沼。
再想脫身,爲時已晚。
我就像是從湖心掙扎的旅人,每脫離一步,就能益發感到那沉默的向下拖拽的力道。
關山越從不阻止我和其他人的交往。
他只會在我們所有人都興致盎然的時候,像幽靈一般矗立在隱祕的角落,然後投來灼目熾熱、毫不掩飾的目光。
他的目光是引人的燈誘,是透明玻璃罩裏搖曳的燭火。
稍不注意,就會引火燒身、萬劫不復。
季沐澤不知讓誰偷拍了關山越注視我的照片:「小時,爲什麼不聽話?」
我被他的步步緊逼煩得焦頭爛額:「腿長在他身上!他不想走,我有什麼辦法?」
季沐澤意味不明地輕笑了聲,電話那頭他柔聲道:
「我是在爲你着想,早就跟你說過讓他出國,這筆錢我來出,是你不肯。」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在拷問我:「小時,你捨不得他嗎?」
「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想把他放在身邊看着,這樣比較安心……」
我虛弱的辯解被他毫不留情揭穿:「他留在你身邊,纔會更引人注目。方時,你對他有負罪感。」
「我沒有!」
沒人能理解我的恐懼。
我沒法告訴季沐澤,這個世界是假的,關山越是唯一的男主角,我和他只是個作死的惡毒男配。
我拼命控制關山越,只是不想淪落成完善劇情的工具人而已。
人都是自私的,我愛自己,又有什麼錯?
大洋彼岸,季沐澤的聲音愈發成熟低沉:「既然如此,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隔壁班的周茜茜不是喜歡你?」
「你命令關山越去追她。」
-20-
周茜茜哪裏是喜歡我?
我藏在花叢後面,看着長廊上關山越與周茜茜並肩而立,手指捋了一把葉子掐來掐去。
秋風將他們的話音遠遠送過來。
「……生日禮物……表白……」
周茜茜仰着小臉,衝着關山越笑,滿目星光。
關山越靜默地站着聽,雖然並不怎麼搭話,但他這個人性子很冷,能耐心聽周茜茜的長篇大論,本就是一種特殊。
我咬牙想着,季沐澤倒是有句話說對了,都不用撮合,我看關山越自己就有這個意思。
等關山越回來後,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他:「你覺得周茜茜怎麼樣?」
他皺了下眉頭。
我這纔想起來自己曾放過狠話,讓他不要跟我搶,趕緊澄清:「咳……其實我對她沒意思。你要是喜歡她的話,儘管去追,不用顧慮。」
「我不喜歡她。」他聲音微涼,審視的目光在我臉上梭巡,「方時,你最近怪怪的。」
我啞然,他卻已經無比敏銳地開口:「你在躲着我。」
我抿了下脣角,移開視線:「沒有。」
他追着我的視線換了個方向,屈膝蹲下,膝蓋頂到我的小腿,仰臉看着我,叫:「少爺。」
我下意識看向他的臉。
被我餵養了半年多,關山越也不像入學時那麼清瘦,好基因越發彰顯出來,俊美得奪人眼球。
尤其是那雙眼,茶晶似的嵌在深邃的眼窩裏,看得我心裏發慌。
他握着我的手腕,閉眼垂首,眼睛伏進我的掌心裏。
睫毛刺得我生癢,這股癢意甚至一路順着血管蔓延至喉嚨,讓我焦渴。
我忍不住咳嗽了一下。
掌下的眼珠緊緊貼着我的血肉,輕微顫動:「現在可以問我問題了,方時。」
我早就發現了。
關山越很少叫我方時。
他叫我主人時,毫無底線地縱容着我,配合我的支配欲,不顧臉面與自尊,甘願矮身做我掌中的一條狗,搖尾乞憐。
可當他叫我方時,主人與狗的角色彷彿一下子顛倒了,讓我忍不住後背繃緊。
我隱約察覺,自己甚至矮了他一頭。
……這種脫節的怪異感時刻存在,可當我察覺時,我已經一腳邁入泥沼,無法脫身了。
哪怕再不甘不願,我也只能忍着一肚子氣應他的話:「關山越……你恨我嗎?」
我知道,此刻他說出口的,一定是真心話。
——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
「不恨。」
他再一次赦免了我的罪。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飛黃騰達,而我窮困潦倒……你會報復我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問我:「有多窮困潦倒?」
我閉着眼睛,心酸哽咽:「窮得只能住廁所那麼大的家、騎自行車上學、一件衣服穿一週、連香菜都捨不得挑出來丟掉的那種。」
話音剛落,我就感到關山越肩膀聳動了一下。
他低着頭,脣角依稀向上揚起,如果此刻鬆開手,他的眼睛一定比那天的周茜茜還亮。
……但我不敢鬆開。
「笑什麼笑!」我兇巴巴地踢了他一腳。
「抱歉……因爲實在是太可憐了,所以很難想象畫面。」
他一本正經地解釋,而後說:「放心,這種事不會發生,你永遠都不會窮困潦倒。」
我鬱悶了,以後我的窮困潦倒都是因爲你好嗎!
「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保證。」他沉下聲音,斬釘截鐵地抬頭,焦褐色的眼睛深深凝望着我,裏頭像是夾雜了千言萬語,「我向你保證,方時。」
——撲通。
激烈的心跳中,我聽見自己縹緲的聲音:「我也向你保證,關山越。」
「你以後,一定會飛黃騰達的。」
-21-
週末是我的生日。
一大早,祕書很抱歉地打來電話:「兩位總裁需要出席一個商業聚會,給您的禮物稍後會由司機送到。生日快樂,少爺。」
「謝謝。」
我放下電話,用心地擠好最後一抹奶油尖尖。
門鈴響起,我打開門,關山越拎着一個看起來就又貴又精緻的小蛋糕舉到我面前,脣角微微揚起:
「生日快樂,少爺。」
「……」
我笑容僵住,猶豫着把背在身後、巨醜無比的蛋糕遞給他:「生日快樂。」
關山越垂眼盯了兩秒: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少爺,我是個孤兒。」
「我知道。」
我纔是那個孤兒,所以今天就是你的生日。
「從今往後,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我昂着下巴,哼道,「畢竟狗隨主人。」
他啞然失笑:「是,少爺。」
「今天不用叫我少爺,」我將他領進來,「叫我方時就行。」
身後的視線熾熱得似乎要將我盯出一個洞,我插上蠟燭,命令關山越許願。
他睜着雙眼,合十手掌,虔誠地垂首看着我:「我希望——」
嘴脣微動,就立刻被我伸手捂住:「噓,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他焦褐色的眼睛凝視着我,眼底火光跳動,啓脣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Ṫũ̂₊像是在輕吻着我的掌心。
胸腔裏簡直像是揣了一堆活蹦亂跳的鴿子,翅膀撲騰起來,羽毛漫天,短暫地遮蔽了我的視線。
我收回手,悄悄攥緊手心。
爸媽的禮物也隨之送到,不出我所料,是支票和最新款遊戲機,還有一車合作伙伴的贈禮。
我讓司機把這堆禮盒全部搬進來,一個個拆開。
領帶、袖釦、手錶、筆記本、高定皮鞋、各種搭配飾品……
我隨手拿起一條領帶在關山越身上比了比:「喜歡嗎?」
他任由我打扮:「你喜歡這種風格?」
我點頭,他也跟着點頭:「喜歡。」
「送你了。」
我又拿起一副某高奢品牌的平光眼鏡:「喜歡嗎?」
只要他點頭,我便通通塞過去。
半個小時後,我坐在滿地拆開的禮物盒中,看着關山越渾身穿戴一新——
挺拔的黑色西裝,襯衫領口由窄邊條紋領帶緊束,金絲鏡片遮住鋒利的眼尾,襯得肌膚冷白如霜,矜貴傲然。
關山越的頭髮已經有點長了,他脫下手腕的素圈,在腦後紮了一個小揪揪。
我怔怔仰視着他冷漠鋒利的臉孔,恍惚間甚至幻覺,看到了多年後那個隻手遮天的商業新貴。
這纔是他原有的模樣。
這份錯覺在幾秒後消失。
關山越溫順地蹲在我面前,迎着我的眼神:「你有話對我說是嗎?方時。」
我點頭,伸手拽住他的領帶末端,用力一扯。
他狼狽地往前撐,鼻尖幾乎擦到我的鼻尖,修長的手臂按在我身體兩側,像是一個擁抱。
我慢慢用領帶一圈圈纏住手掌,收緊、再收緊。
直至扣住那枚精緻的溫莎結時,關山越已經呼吸不暢,喉結滾動,鼻息漸沉。
「學校有一個交換生的推薦名額,我替你報了名,審覈通過了。」
我緊盯着他震顫的瞳孔,慢慢道:
「這場訓狗遊戲,就此結束吧。」
他呼吸急促,不動聲色的表情寸寸開裂,「……爲什麼?」
我鬆開手,仔細替他將這條皺巴巴的領帶塞回前襟,笑道:「因爲少爺我玩膩了。」
此時門鈴第三次響起,關山越急迫地伸出手,拽住我的手腕,像是恐懼一場美夢的消散,啞聲問:
「你不再需要我了,對嗎?」
「是啊。」鎖孔轉動的聲音響起,季沐澤轉着鑰匙,似笑非笑地靠在門檻上,「——因爲他有男朋友了。」
-22-
「生日快樂,寶貝。」
季沐澤曬黑許多的手掌扣着我的後頸,借擁抱時在我耳畔壓低聲音道:「高興點,笑出來。」
我扯出笑容,看着關山越:「我們有話要說,你先回去吧。」
季沐澤勾起一個挑釁的冷笑:「滾吧,喪家之犬。」
「方時,這就是你的選擇?」
關山越眼底泛起血絲,臉色更加蒼白,哪怕站得筆直,身上仍透露着一股虛弱與悲傷。
他陰鬱地注視着我,再度確認:「你不要我了?」
「對。」我聲音清晰地回答,「我不要你了,關山越。」
空氣死一般寂靜。
那雙焦褐色的眼睛也在這焦灼的氣氛中被不斷加熱、升溫、熬得黏稠熾熱,彷彿要從眼神中再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無數雙視線,牽在我身上。
我打了個寒戰。
良久,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樣,關山越輕聲說出重複無數次的回答:「好。」
關山越走的那天,季沐澤沒讓我去送他。
「反正以後不會再見了,再說了,當初我走的時候,你也沒來送我。」
他躺在沙發上,長臂一拉把我拽到他懷裏,滿臉怨氣。
「你知道我當初爲什麼被送出國的嗎?就是他給我爸媽打的小報告!」
季沐澤將毛茸茸的腦袋埋進我頸窩裏,委屈道:「我早就說過這小子很陰,是你不信我。」
「鬆手。」
我一巴掌拍在他臉上,季沐澤被打疼了,皺眉問我:「你幹嗎?」
我言簡意賅:「滾。」
他一骨碌翻起身,氣笑了:「行啊方時,過河拆橋?你不怕我告訴叔叔阿姨?」
「你告啊。」我也冷笑地看着他,「你告訴他們,你霸凌他們的親兒子,還用盡手段把他趕走,咱們一塊死。哦,對了,物證我已經刪掉了,人證如今也走了。你猜我爸媽日理萬機,會不會騰出時間聽完你的鬼話!」
季沐澤面色鐵青,胸口劇烈地起伏,咬牙擠出幾個字:
「所以你之前,一直都在騙我,對不對?」
我衝他豎中指:「滾回去留學,再也不見,死同性戀!」
「方時!」
季沐澤惱怒地將我壓在沙發上,手指鐵似的箍着我的手腕。
我疼得皺眉,想要伸腿踹他,卻被他用膝蓋頂開腿。
他雙眸黝黑可怖,眼神瘋狂。
涼意一點點從尾椎骨爬上來,我慫了:「季沐澤,你別這樣……」
「方時,我他媽不是關山越,也沒那麼賤骨頭。」他單手掐着我的下巴,淡淡道,「你招惹了我,引狼入室,就要自負後果。」
我拼命掙扎,到了這個時候,脫口而出的名字居然還是關山越。
季沐澤陰氣森森地扯開脣角,笑着說:「老子今晚弄死你。」
在他即將俯身的前一瞬——咚咚咚,門被敲響了。
季沐澤罵了聲,敲門聲平穩有序地響着,大有不開門就敲到地老天荒的架勢。
他只得先去開門。
我趁機一溜小跑來到二樓,將門反鎖後掏出手機,猶豫着撥通。
「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是啊,這個時間,關山越恐怕已經上飛機了吧……
「關山越?!」
樓下,季沐澤震驚的聲音響起。
隨後,就是劇烈的撞擊聲,彷彿連房子都被撞得晃了一下。
我撅着屁股趴到門上聽。
剛剛季沐澤是不是說了關山越?
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季沐澤啞聲罵着:「你他媽怎麼回——」
聲音斷斷續續,不時有桌椅被掀翻、玻璃被打碎的劇烈聲響。
以及,拳拳到肉的悶響。
我聽得心驚肉跳,正猶豫着要不要報警,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乖狗。
是關山越。
「方時。」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
隨後,我的門被敲響了。
「開門。」
-23-
「喂,貧困生!我們沒必要鬥得兩敗俱傷。」
門外,季沐澤喊住他,吐出一口血沫後,笑得歇斯底里:
「你也喜歡方時對不對?但我告訴你,方時只把你當成一條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再這樣下去,你永遠都得不到他。我們誰都得不到!……可我有個好主意。」
「彆着急拒絕。」
季沐澤彷彿未卜先知,聲音越來越近,似乎是走了上來:
「我掌握着方時最大的祕密,有沒有興趣聽一下?」
我心中警鈴大作,放在門鎖上的手縮了回去。
季沐澤的聲音,隔着房門,隔着關山越的電話,同時在我耳畔響起。
「方時他啊,其實是個冒牌貨。關山越,你纔是真正的方家少爺。」
「轟隆!」
宛若五雷轟頂,我猛地跌坐在地上。
第二隻靴子,還是落了下來。
「想想看吧,方時所擁有的全部,本該屬於你——財富、地位、聲望、光明的未來……他自私地佔有了這一切,並且對你頤指氣使,難道你就一點都不生氣、不抱怨嗎?你難道就不想看看,失去一切的方時,只能柔弱地依附你,像你曾經對他那樣,有求必應嗎?」
季沐澤的聲音藏着深深的惡意與妒忌,面前的房門變成了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就會傾瀉出無盡的厄運。
「……承認吧,關山越,你也心動了。我會幫助你回到方家,只要你願意把方時交給我——不,我們可以共享他。」
野獸撕開了衣冠楚楚的人皮,流出充滿貪慾的涎水:
「這樣才能讓他徹徹底底、永永遠遠、死心塌地地,留在我們身邊。」
我手腳冰涼,如墜冰窟。
關山越會心動嗎?
他一定會心動的。
畢竟我自己,不正是貪戀着如今的一切嗎?
此刻,我清清楚楚地感到,命運的大網在此刻收束,而關山越成了那個執網的人。
我的命運,全在他一念之間。
「你說完了?」
關山越聲音低沉,既沒有得知真相的憤怒,也沒有被動搖的迫切。
只是幾秒寂靜後,季沐澤猛地撞在門上,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你他媽……」
咚!
巨響打斷了他的話,隨後又是一聲聲擂鼓般沉重的咚咚聲,似乎是關山越在抓着他的腦袋往門上砸。
「無聊至極!」
撞響的間隙裏,關山越喘息粗重,一字一頓道:
「你、說、的、祕、密、我、早、就、知、道、了。」
嘭!
門外歸於沉寂。
斯文有禮的、剋制的敲門聲再度響起。
三下,不輕不重,卻彷彿扣在我心上。
「方時。」
「開門。」
-24-
我嚥了口唾沫,悄悄往房間深處撤退。
「如果不願意,我會在十秒後踹開房門。」關山越聲音平靜地威脅我,「你最好躲遠一點。」
「……」
他居然真的開始倒數:「十、九、八、七——」
咔噠。
我蔫頭耷腦地將門打開,低着頭,餘光看見季沐澤像垃圾一樣倒在走廊上,臉上全是血。
……死了?
關山越向前邁了一步。
我急忙後退,卻被什麼東西勒住了脖子。
抬起頭,發現關山越手中正攥着我之前送給他的那條領帶。
他用這條領帶,套住了我。
一隻手握住領帶兩端,小臂後收。
我迫不得已,踉蹌着又朝前邁了一步,看清了他的臉。
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忍不住露出了畏懼的表情。
站在我面前的關山越……好恐怖。
他穿着一件扯得破爛的白色長袖,上面沾滿污漬,還有鮮紅的血痕。
而他的臉上、脖頸、拳鋒,全都被鮮血塗抹。
像是一張素白的畫布,手臂爬滿猙獰虯結的淡綠色青筋,肌肉賁張佈滿潮紅,視覺反差十分強烈。
散亂的墨髮下,一雙眼從髮絲的縫隙裏盯着我看。
「關、關山越……」我顫顫巍巍地問,「你不是走了嗎?」
「我沒去機場,」他聲音嘶啞,「既然成了棄犬,憑什麼還要聽從命令?」
我啞口無言,沉默地低下頭。
他反而蹲下身去,單膝跪在地板上,仰臉看着我。
那條皺巴巴的條紋領帶從我頸間滑落,重新交回到我的手上。
「棄養可不是一位好主人的品德。」焦褐色的,蜜糖一樣黏稠又令人窒息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彷彿從未離去,「求您發發善心,少爺。」
那雙眼,連同很多東西,亂七八糟地從腦海中劃過。
「是我需要少爺,不是少爺需要我。」
「我的主人,只有方時。」
「你很在意她嗎?」
「若我非要糾纏呢?」
「我甘之如飴。」
「我不喜歡她。」
「我向你保證,方時。」
「你不要我了。」
……
「你也喜歡方時,對不對?」
「你說的祕密,我早就知道了。」
生日那天,關山越到底說了什麼?
他一字一字啄吻着我的掌心,無聲祈願:
「請允許我。」
我想要笑,但眼眶酸澀。
我想大哭,可愉悅感如滅頂襲來。
我想逃,但不知何時,我已經成了蛛網上一隻被粘住的小蟲。
所有的掙扎,都是對捕食者的邀請訊號。
原來不知何時,這股視線凝成的繩索,也早已掛在了我的脖子上。
關山越,你他媽的……
「你他媽的。」
我猛地用領帶勒住他的脖子,很用力,他蒼白的肌膚立刻暈上薄紅,嗆咳不止。
可即使這樣,他仍舊沒有掙扎,而是後仰露出脆弱的脖頸,彷彿引頸受戮。
薄脣咧開,他在笑。
我也笑了,單手扯住領帶末端,牽着他膝行了兩步。
隨後俯身,拍了拍他的臉。
我想過要放過你的,你這個死變態。
「你他媽的……就一輩子當我的狗吧,關山越。」
他抬眼,目光專注地凝視着我,壓舌吐出一個字:
「汪。」
-25-
後來我才知道,周茜茜壓根不是喜歡關山越,也不喜歡我。
「我是你們的 CP 粉!」
她滿目星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我和關山越相牽的手:
「你們果然在一起了對不對?果然是因爲我的助攻嗎?」
關山越一本正經地點頭:「多虧了你。」
「啊啊啊啊啊顏顏!我就知道!我嗑的 CP 是真的!」
周茜茜興奮地抱了一下一旁耷拉着臉的季沐顏。
季沐顏死魚眼:「走開!我和你是對家!」
她偷偷看了我兩眼,扭捏上前:「對不起啊方時哥,我不知道我哥這麼瘋,你放心,我爸媽已經把他送得遠遠的了,絕對不會再來打擾你!」
「……還有,之前談話那次,你說你不會喜歡一條狗……那時候,關山越就在你身後。」
季沐顏越說越心虛,頭幾乎扎到地裏:「我故意沒告訴你……對不起。」
「沒關係。」
我沒告訴她,季沐澤直到現在還會每天給我發上百條消息。
但我早已掌握讓他安靜的訣竅。
——只要告訴他「是你把我推向了關山越」就夠了。
況且……
我瞟了一眼關山越,毫不意外地捕捉到他的視線。
「那時候,估計他也爽到了。」
-26-
大學畢業後,關山越作爲副手,和我一同進入方家的公司。
作爲慶祝,我送了他一個項圈。
圈口很小,戴上後異物感很強烈,每一聲呼吸、每一次吞嚥,都能感受到皮革帶來的壓力和束縛感。
同樣的,他的每一聲呼吸、每一次吞嚥,都會比正常時刻放大百倍,毫無保留地回饋到我的耳中。
「把你的狗牙收一收,」我命令道,「咬疼我了。」
「抱歉,少爺。」
關山越喘息粗重,他雙手撐在辦公桌上,視線順着我的臉一路向下,落到腰間。
「在想什麼?」
我連他的大腦都想掌控。
「在想……」
他屈膝下蹲,熾熱的手掌托住我的小腿,聲音冷冽。
卻有一絲裂隙,順着冰面碎開。
「少爺的腰,也很細。」
冰雪消融,我落入一池纏人的泥沼。
-27-
結束後,我眯眼看着關山越熟練地撈起頭髮,用素圈綁出一個小揪揪。
便宜貨而已,他卻從不摘下。
我有點好奇:「有什麼特殊寓意?」
他轉過臉,神情莫測:「你忘了?這是你的東西。」
我絞盡腦汁:「我們曾經見過?我對你施以援手,你從此一見鍾情、念念不忘?」
「是很難忘。」關山越脣角微翹,目光灼灼,「不過不是情債,而是仇債。」
「方時,我恨了你六年。」
28.關山越番外
自從孤兒院體檢查出是熊貓血後,我曾貧血過很長一段時間。
珍貴的熊貓血,廉價而無人問津的孤兒,孰輕孰重,幾乎沒人會猶豫。
自願或被迫,我獻過很多次血。
血液從橡膠管中流走,裝滿一袋袋血包,身體會感覺很輕盈,大腦卻很重,彷彿脖子支撐不了頭顱,會隨時折斷。
……如果真的折斷了,創口處還能流出血嗎?
我面無表情地想。
珍貴的食物源源不斷地送過來,如同填鴨般想盡辦法塞進身體,轉化成新的血液。
直到皮膚不再比牀單還白、針眼的瘀青開始消退時,再度捲起袖子,讓那根螞蟥鑽進血管裏。
養病的時候我喜歡讀書,現實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困於苦室中,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未來。
書中寫「上帝使人在受苦之地昌盛」,我躺在狹小的醫療室內,望着發黴的天花板,想:
究竟要怎樣的Ţū⁺昌盛,才能配得上我的降生呢?
大概是七八歲那年,命運迎來了轉機。
當地著名的企業家夫婦來資助孤兒院,所有人都換上了過年才能穿的新衣服,提前三天將祝福語背得滾瓜爛熟。
院長將我們這些肢體健全、五官整齊、智商正常的孩子挑出來,在寒冬裏一動不動地站着,等待「boss」檢閱。
那天來了很多人。
記者、媒體、愛心人士、企業的工作人員,但我記得最清楚的,仍舊是方時從豪車上走下來的樣子。
他燙着栗色的捲髮,穿着翻領的小羊皮靴子。
像是櫥窗擺臺上精緻的玩偶,大而圓的眼睛嵌在巴掌大的臉上,肌膚瑩潤,脣畔殷紅,好奇地綴在父母身後,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像一頭小羊犢。
那是一雙自幼生長在暖棚裏、不曾見過嚴寒的眼睛。
企業家夫婦在前面接受採訪,他就跑到孤兒堆裏,東摸摸、西碰碰,好奇地問了一堆蠢問題。
其他孤兒們惶恐且殷勤地簇擁着他,像圍着蜂后的工蜂,爭先恐後貢獻出自己破舊的玩具、廉價的零食,然後因爲少爺的一道目光而歡欣鼓舞,感到無上的榮耀。
我沒有上前,只是遠遠看着,並覺得他們蠢得令人發笑。
然後,那道矜貴的目光便落到我身上。
「你的眼睛好漂亮。」
他仰着臉,嫩白的手捋開我的劉海,細細打量着我。
他的眼睛很清澈,烏黑的瞳仁亮得能倒映我的影子:「像寶石一樣。」
這是富人的通病——
因爲從小生活在寶石堆裏,所以對玻璃獨有鍾情。
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也很漂亮嗎?
我躲開他的手,扒拉劉海重新將眼睛遮住。
其他人生怕方時的視線爲我轉移,迫不及待地告狀道:「少爺,別碰他,髒。」
他們嬉笑着說:「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個雜種。」
方時有些生氣地看着他們:「他不是雜種,而是混血兒,我父母祖上也有外國血統!」
看着他們噤若寒蟬,方時很得意,像是做了天大的好事,微抬下巴看着我:
「我會讓他們給你道歉。」
全然不知道,他給我惹了多大的禍。
我的視線劃過一旁眼神怨毒的孤兒們,在心底嘆了口氣。
這個世界是上帝爲我設置的一處苦室,我浸泡在惡意中長大,驟然見到這份純潔的愚蠢,竟然忍不住笑出來。
因此,我難得和顏悅色地告誡他:「不要多管閒事。」
方時漂亮的臉蛋因爲不可置信而微微扭曲。
似乎是從未想過,有人會拒絕善意。
「你……你不要不識好歹!」
他氣得雙頰酡紅,跺着腳跑到父母面前。
沒多久,這對優雅的企業家夫婦牽着哭哭啼啼的方時過來了。
我冷淡地抬眼看着他們。
「小時,快給哥哥道歉。」
女人輕推方時的背,對着我歉意地笑着:「抱歉,這孩子被我寵壞了,說話不知輕重。」
方時震驚地瞪大眼睛:「媽媽,明明是他——」
「還在拍攝,不要給大家添亂。」
男人逼着方時給我道了歉。
高清鏡頭下,方時怨恨地看着我。
他有什麼資格怨恨我?他那杏仁一樣的大腦中難道就沒有想過,被迫接受少爺道歉的我的處境?
我很少討厭一個人。
但方時,我從見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很討厭他。
爲何他無需受苦,就能擁有昌盛?
他的存在,讓我的苦難與悲慘被襯托得像一個笑話。
等記者散去後,我注意到院長單獨邀請了企業家夫婦會談。
方時又重新像小孔雀一般被人簇擁着,我不遠不近地綴在他們身後,盯着他嬌縱的側臉,惡毒地想:
他這樣的傢伙,難道不該受點苦嗎?
詛咒很快應驗。
方時被一顆石子絆倒在地,眼角被劃破,血流不止,看起來很是恐怖。
他疼得直哭,而其他人哪肯擔責,早就遠遠跑開,留他一個人跪坐在骯髒的地面上,像頭迷路的羔羊。
我很難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
彷彿方時的衰敗,成就了我的昌盛。
我一步步走近他的時候,好像不是在踩着石子,而是在踐踏我的苦難。
我蹲在他面前,伸出手:「喂,別哭了。」
他抽噎着望向我,分明很想依賴過來,卻又明顯耿耿於懷,栗色的頭髮紮了一個小揪揪,像圓滾滾麻雀的短尾巴。
最終,還是軟弱佔據上風。
他靠進我懷裏,我伸手摸着他的頭,手指順着發頂捋到髮根。
發繩散了,我順勢戴到手腕上,抱着他起身。
他很輕、很乖地縮在我懷裏,小腿像兩根柔弱的麥稈,身上很香,羽絨外套輕而柔軟,貼在我胸口。
我抱着他的時候,彷彿從一攤爛泥裏走了出來。
貧賤、虛弱、吵鬧、羞辱、束縛、強權……
重的泥殼從我身上褪去,而我短暫擁有光明、溫暖和未來。
方時被緊急帶去治療,他的父母和顏悅色地對我道謝。
我將發繩還給他們,女人卻連連擺手:「送給你了,正好你也是長髮。」
我沒錯過她眼底的嫌惡。
手指縮回,我攥着那節鑲着碎鑽的發繩,沉默地點點頭。
他們翻看着我的體檢報告,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交談:「這孩子也是熊貓血,不如留給小時,以備不時之需。」
又一次,我被惡意淹沒。
溺水的窒息感從頭漫過腳,我站在原地,一動未動,看陰影藤蔓一般纏住雙腿、雙手和身軀。
等黑暗完全籠罩下來後,那對夫妻說:「先給他做個體檢吧。」
很可笑,全國各地都如此珍貴的熊貓血,在一家醫院裏居然能找出四個。
更可笑的是,居然還能被抱錯。
這是不是命運的捉弄?
在等待化驗報告的這段時間裏,我聽見他們在不停地爭吵。
女人說:「可小時也是我的孩子!」
男人說:「他不是你的孩子,他就是一個沒人要的孤兒。」
女人說:「我不能接受。那孩子從小在這種地方長大,院長都說他性格陰沉不討喜,連學都沒上過,你讓他怎麼和我的小時比?」
男人說:「我方晨養了這麼多年別人的孩子,消息傳出去,所有人都會笑我有眼無珠,居然被矇在鼓裏這麼久!」
女人說:「那孩子的眼睛像你媽,我看見他,心裏就發怵。」
男人說:「……只能將錯就錯。」
我站在門口,一不小心摳掉了發繩上的碎鑽。
他們的反應快速到讓我以爲,剛剛那番話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男人說:「我會給你一筆錢,將來,若你能證明你比方時強,那你就是方家的孩子。」
女人說:「我們可以爲你找一家可靠的養父母,算是補償。」
這個世界於我,是一處苦室。
無論怎樣的昌盛,都配不上了。
我恨了方時六年,我將他的昌盛視作我的衰敗,以他的痛苦充盈我的快樂。
我離開他六年,也注視他六年。
直到轉學後的重逢。
我想要看看,我的苦難供養出了一顆多麼甜蜜的鮮果,我的犧牲成就了一位多麼耀眼的天才,我的缺失填補了一個多麼豐厚的靈魂。
……隨後我看到了一個嬌氣、枯燥又浮華的漂亮草包。
他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他呼朋引伴、囂張跋扈,身旁Ṭŭ̀ₒ的朋友們像是孔雀漂亮的尾羽,被他炫耀般從走廊這頭拖曳到走廊那頭。
嘰嘰喳喳,吵得要命。
他甚至很愚蠢,明明察覺不到近在咫尺的覬覦,卻總是對我的注視敏感過度,驚弓之鳥一般,用那雙依舊漂亮的眼睛狐疑地看着我。
但他完全忘了我了。
他有那麼多寶石,又怎麼會記得我?
我無法忍受,憎恨與妒忌填滿我的心,我寧肯要他耀眼,比我更加耀眼。
——我居然敗給了一個虛有其表的蠢貨。
被那個叫季沐澤的男人堵在洗手間時,我已經做好了將罪證呈現給方家人的準備。
……可我真是高看方時了。
他怎麼會覺得,放幾句狠話、扇幾個巴掌、踹上幾腳、澆幾盆髒水,就算得上凌辱呢?
他蠢得令我發笑。
他不知道,他的惡意比起隱藏在海面下龐大而危險的冰山,淺薄得就像一隻紙船。
被我盯着,連聲音都會發抖。
那樣狐假虎威、色厲內荏的樣子,彷彿下一秒就會咩咩叫着哭出聲來。
我很擅長忍耐,在這個苦室中,我已經恆久忍耐了十六年。
可方時,卻似乎產生了某種錯覺。
他有些過分黏人了。
甚至沒裝兇幾天,就迫不及待地對我好,像極了曾經圍在他身邊殷勤奉獻的那羣人。
不過他們是屈於權勢,而方時,又是屈於什麼呢?
……僅僅是這種程度的順從,就能讓他滿足嗎?
他究竟是多好騙,又或者,是多缺愛?
如果說憎恨是我對他產生興趣的開端。
那麼好奇,就是我對他產生愛的種子。
他的色厲內荏、口是心非、他過剩的憐憫心、他淺薄而無知的大腦、他輕易被人看穿的內心……
他的眼淚,他的寂寞, 他無聲的吶喊, 他的裂隙。
我的注視像是填補石像的膠水, 他越破損,便越渴望, 將隨便什麼東西填進身體裏, 甚至不理會那是否會傷害到他自己。
……原來我以爲的昌盛,亦是他的苦室。
洞察這一切之後,一股無法抑制的暢快在心胸間激盪,我熾熱地注視着他,像是在注視着我脫掉的泥殼。
原來你也一樣痛苦。
原來你也一樣……孤獨。
原來我們是一對並生的兄弟, 我們同樣在這苦室中熬煎。
但正如一隻左手找到了他的右手, 一隻左腳找到了他的右腳,我的順從是你骨頭裏突生的刺,而你的痛苦是我血肉中纏繞的藤。
方時, 我們是彼此的豐盈與昌盛。
我想要抓緊他, 佔有他,獨吞他, 可總有一個人太過礙眼。
所以這次, 我要親自終結我的苦難。
我越沉默,越顯出季沐澤的喧鬧。
我越柔順,越顯出季沐澤的桀驁。
我越隱忍, 越顯出季沐澤的貪婪。
我越寬宥,越顯出季沐澤的狹隘。
我要逼着他親自選那條最愚蠢的路。
他過得太好了,難道他這樣天生昌盛的人, 不該受一點苦嗎?
他出國那天,方時沒去送他, 可眼眶卻紅了。
他像是從渾濁的羊水中初生, 懵懂而無知, 在沒有察覺到自己擁有之前, 就早已失去。
是我親自剝開他隔絕世界的那層薄膜,是我逼他走入塵世, 是我要他和我一起浸泡苦海。
我要讓他感知疼痛、歡欣與愛。
我要讓它們同時因我而存在。
方時不是徹底的笨蛋。
他有着螞蟻一樣敏銳的觸角,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 本能已經在拼命保護着他。
他一次次地命令我下跪, 彷彿要從肉體的俯瞰中攫取靈魂的強大。
可……
我的小少爺, 你太早露怯, 讓野狗咬住了咽喉。
你不知道,當你拼命想要拽緊一樣東西, 就會同樣被那東西纏住手腳。
在他想要掌控我的時候,在我衝他跪下,握住他小腿的那一刻。
我就纏住了他。
更早、更深刻、更透骨、更緊密、更恆久。
我恨他,所以糾纏他。我憐憫他,所以託舉他。
這一生,他都將坐在我用血肉鑄就的巢穴中, 與我長在一起,爛在一起。
——這是我賦予自己的昌盛。
我們結婚前,方家父母曾嚴肅地將我叫到一旁,問我是否真心。
我當然愛他。
這世界於我是一處苦室, 可當我跌跌撞撞站在上帝面前,卻仍要笑着說一句:不苦。
因爲《聖經》早就說過——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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