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味

高中同學聚會,班長給我發消息暗示我不用去。
因爲我去的話,能買單的金主就不去了。
我沒猶豫,回了句:
「好,大家玩得開心。」。
可他們不知道,那個他們想舔的金主,此時就和我在同一張飯桌上面對面坐着。
他笑着給我夾了塊我並不喜歡的青椒:
「妹妹,喫菜!」

-1-
畢業多年後,沉寂了很久的高中班級羣突然熱鬧了起來,是班長在組織同學聚會。
不知道第幾次清除掉九十九加的消息後,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是班長@我:
「@蘇味,我們這次聚會的地方是 xx,我記得你家離這挺遠的是吧,要是不方便的話也可以不過來的。」
班長這話說完,剛剛還在羣裏活躍的人們立刻噤了聲。
誰都知道,能爲這次聚會買單的金主宋青梧不會想要見到我。
如果我到場的話,他很大概率就不會出席了。
因爲當初爲了氣他的女神,宋青梧和我短暫地談過幾天戀愛,後來分手的時候,我很拎不清,哭啼啼地糾纏了他很久,事情鬧得人盡皆知,宋青梧不勝其煩。
最後,那場鬧劇以我因早戀被全校通報批評而告終。
那場戀愛談得不體面,分得更不體面。
我就像宋青梧完美人生的一個污點,然而他不願意見到我,不只是因爲怕我再次纏上他,還因爲,那個知三當三,拆散他家庭的人,是我媽。
我沒有猶豫很久,打開手機回覆了句:
「好,大家玩得開心。」
因爲這句話,羣裏再一次熱鬧了起來。
我沒再看消息,把手機倒扣在桌面上,將剛剛宋青梧夾到我碗裏的青椒面不改色地扔進嘴裏。
我其實不喜歡喫青椒,從小就不喜歡,但很少有人知道。
小時候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家裏經濟條件一般,他們覺得挑食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纔會有的毛病,覺得我不喫,還是因爲不夠餓。
那是我第一次拒絕某樣東西,就被爺爺甩着胳膊掀翻了碗。
他抽着廉價的旱菸,氣得拍桌子:
「你真當你自己是啥千金大小姐了?不愛喫?我看你就是不餓。你要有本事就跟你媽似的跟別的男人跑遠點,沒本事就別有這些臭毛病。」
那時候我九歲。
從那之後,我再沒跟他們說過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十八歲的那年,我談了個戀愛。
宋青梧告訴我他也不喜歡喫青椒,說這是我倆之間的小緣分。
然而,兩年後的今天,他笑容滿面地把那塊青椒夾到我的碗裏,在他爸和他後媽面前演了一出「兄友妹恭」。
我把青椒扔進嘴裏,一種很怪異的口感迅速在口腔中蔓延開,可我卻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宋青梧一隻手撐着下巴笑:
「妹妹喜歡就多喫點。」
我沒說話,身旁雍容華貴的李熙碰了碰我的胳膊:
「蘇味,愣着幹什麼?怎麼這麼沒禮貌?還不快謝謝青梧。」
一頓飯喫得味同嚼蠟,但也總算熬了過去。
臨走前李熙將答應好的三千塊轉給我,要我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收下錢,輕輕抿了抿嘴:
「媽,還沒恭喜你覓得良緣,只是可惜,您女兒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
我抬起頭,看着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的她:
「三千塊太少了,我還會再來的。」

-2-
這裏是郊區的別墅,離市區很遠,要走很久纔會有公交。
我沒有打車,還沒有走出多遠,就被宋青梧的車攔下了。
他一隻手搭在車窗上,按了幾下喇叭,他開口,語氣像是在命令:
「下星期同學聚會,一起?」
我沒停下,繼續往前走:
「沒時間,不去。」
宋青梧伸手將墨鏡往下扯了扯,架到鼻樑上,露出一雙眼睛:
「你不去的話,那我保證,你再也不會從那個女人那裏拿到一分錢。」ťů₎
我停住腳步,攥了攥拳頭又很快鬆開,回頭朝宋青梧笑了笑:
「從她那裏拿不到的話,那從你那兒呢?
「我對你可是餘情未了,畢竟你是我的初戀來着,你知道像我們這種從小缺愛的人,都挺在乎初戀什麼的。」
我將一雙手背在身後,臉上笑容不減:
「宋青梧,你知道我爲什麼之後也沒談過戀愛嗎?就是因爲忘不了你啊!」
我緩步朝他走過去,輕聲開口:
「我媽嫁給你爸,我嫁給你……嘖嘖嘖,這得是多好的緣分啊!你說是吧?哥、哥!」
宋青梧臉色難看,一腳油門踩出去之前,只扔給我一句話:
「蘇味,隨便你去不去,但我說到做到。」

-3-
我不知道宋青梧爲什麼要對一場同學聚會莫名執着,但我還是去了。
畢竟,我還得繼續厚着臉皮敲詐李熙,三千塊太少了,三千塊還遠遠不夠。
我去的時候,聚會已經開始了好一會兒,沒人想到我會來,開門的那一瞬間,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身上。
我沒在意,隨便拉了一張椅子坐下,眼神越過面前的旋轉桌,落到對面的宋青梧身上。
而宋青梧身邊坐着的,正是他當初的那個女神——溫妤。
兩年前,我曾因爲他們兩個成爲全校人的笑柄。
高三那年,宋青梧當着溫妤的面向我表白,我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那場草率的戀愛只維持了半學期,我便在教學樓的角落裏,撞見了哭花了臉上妝容的溫妤和把溫妤攬在懷裏柔聲安慰的宋青梧。
宋青梧見了我,並沒有心虛或者尷尬,只是微垂着眉眼說了句:
「抱歉蘇味,我們分手吧。」
我不願意,我死纏爛打,我哭着質問他不喜歡我爲什麼對我好?不喜歡我爲什麼向我表白?不喜歡我爲什麼要給我希望?
可我沒溫妤那樣姣好的相貌,哭起來也沒多麼楚楚動人,宋青梧只覺得不勝其煩。
最後,那場鬧劇以我因早戀被全校通報批評而結束。
那是我第一次被請家長。
偌大的校長室裏,宋青梧的媽媽冷麪坐在真皮沙發上,喝着校長殷勤遞過來的茶水。
她開口,語氣中滿是矜貴:
「吳校長,按理說孩子的情感事情我們做家長的本不應該管,但是如果有人胡攪蠻纏,連帶着讓我們青梧的名聲受損,怕是不合適吧?」
宋青梧家裏有權有勢,學校的禮堂和圖書館更是一磚一瓦都姓宋,校長得罪不起,更不願意和自己的金主過不去。
於是這件事情,便成了一個巴掌可以拍得震天響的個人過錯。
而那天,那個巴掌也確實拍得很響——爺爺當着校長室裏所有人的面,狠狠給了我一耳光。
「我和你奶奶那麼辛苦供你上學,你就在學校裏做這種不要臉的事?你對得起我們嗎?蘇味!」
爺爺打完我,回身跪在地上,他顫顫巍巍地祈求校長不要開除我:
「馬上就要高考了,我們蘇味學習很好的,她還要考大學呢。」
眼淚模糊了眼睛,我看不清,手上也沒有力氣,怎麼都扶不起跪在地上的那個明明已經瘦骨嶙峋的老人。
後來,大概是校長大發善心,終於把勸退處分改成了全校檢討。
所有學生聚集到一起,不是因爲什麼重大活動,而是要聽一個「不知廉恥」的學生的早戀懺悔。
我站在國旗臺上,聽着人羣中不加掩飾的抱怨和嘲笑聲,整個人都是麻木的。
腦子裏翻來覆去的都是宋青梧的聲音:
「蘇味,你很好,真的。
「蘇味,不要去聽,也不要去看,閉上眼睛,捂着耳朵往前跑,終點不遠的,我和你一起。
「蘇味,對自己好一點吧,我知道你有點辛苦,已經很厲害了,小大人!
「蘇味,試着信任我一點吧,哪怕就一次,入股不虧的。
「蘇味,我喜歡你,真的喜歡。」
……
那天過後,我人生中僅此一次的希望以及對別人的信任和依賴,都和那張檢討書一起,被我狠狠地扔進了垃圾桶裏。
去他媽的「拯救」吧蘇味,還真以爲自己是小說女主了?

-4-
我的到來讓聚會的氣氛有些尷尬,但班長也很快反應過來,端着酒杯過來寒暄了幾句,說什麼我Ţũ̂²能來大家都很高興。
我但笑不語,把手上的酒一飲而盡。
第一次喝酒,味道實在不怎麼樣,像這個聚會一ṱū₈樣讓人不敢恭維。
對於我這個不速之客,很快就沒有人再理會,畢竟我不是這裏的主角,溫妤和宋青梧纔是。
大家都在調侃,說他們郎才女貌,他們金童玉女,說當初就很好看好他們,要不是因爲……
話音戛然而止,有人瞥眼看向我,我杵着下巴,神色曖昧不明地盯着面前的宋青梧,不甚在意地勾了勾脣角:
「是啊,要不是我當初自作多情,你們兩個也不會錯過了兩年呢。
「哎呀,這事怪我,什麼玩笑話都相信,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不過你們放心,我現在肯定不會再那麼沒分寸了,畢竟……」
我話音頓了頓,舉起手邊的酒杯朝宋青梧舉了舉:
「畢竟,我們現在是一家人嘛,當年我沒攀上的高枝現如今被我媽攀上了,也算皆大歡喜,你說是不是啊?哥哥?」
宋青梧臉色難看,站起身正要說什麼,卻被其他人搶先了一步:
「蘇味,我有話想和你說,方便出來一下嗎?」
我側頭,說話的人是坐在角落裏的周待,他整場聚會一直沒說過話,以至於我竟沒注意到坐在我身邊的他。
「蘇味,方便出來一下嗎?」
見我愣着,那人又問了一句。
我終於反應過來,站起身,跟他並肩走出包廂。
「剛剛謝謝你。」我說。
「謝什麼?」
「幫我解圍。」
周待停下腳步,轉身看着我:
「我是真的有話和你說。」
「蘇味,」他開口,表情竟然有些嚴肅,「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你還好嗎?
我一瞬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我。
爸媽離婚,他們都不願意要我的時候,沒人問過我「還好嗎?」
跟着爺爺奶奶長大,從小就被叫做拖油瓶,他們說家裏窮,養我不容易,要不是因爲我他們也不用那麼辛苦,要我好好學習,出人頭地。
發着燒也要去上課的時候,沒人問過我「還好嗎?」
因爲一次成績下滑,被關在門外一整Ṫū́⁶夜的時候,沒人問過我「還好嗎?」
被同學孤立欺負,在背後貼紙條的時候,沒人問過我「還好嗎?」
鬼迷心竅談了場亂七八糟的戀愛,莫名其妙成了人家調情的工具,被甩了一巴掌後當着全校人的面檢討,沒人問過我「還好嗎?」
高考前夕,奶奶去世,和爺爺一起操辦完喪事又匆匆趕往考場的時候,沒有人問過我「還好嗎?」
從出生開始就沒見過幾面的爸終於肯回來,卻只是拿走了家裏最後的一點積蓄,上車之前,他抽着煙,看着剛打工回來筋疲力盡的我,沒有問一句「還好嗎?」
爺爺得了阿爾茲海默症,我要上學,還要照顧他,實在沒有錢,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了自己的親媽,見她過得挺不錯,隨便一件衣服包包都要上萬塊,便死纏爛打地跟她要錢,她坐在車裏,面露鄙夷地說我「像那個男人一樣無恥,不愧是一家人」的時候,沒人問過我「還好嗎?」
那麼多時候,都沒人問過我,現如今,我只是好好地坐在那,周待卻來問我:
「還好嗎?」
我咧開嘴:「好,怎麼不好,好得不得了。」
周待的眉頭不經意地皺了皺:
「蘇味,有時候不斷重複,不是爲了強調,而是怕被揭穿。」
笑容僵在臉上,我抬頭看向他,收回自己的虛僞:
「周待,我們並不熟,你是聰明絕頂也好,能洞察人心也罷,但麻煩好好地把嘴閉上,別越界了。」
我說完,繞過他快步離開,所以我沒看見,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竟然出現了難得的笑容。
我也沒看見,那笑容被推門出來的宋青梧盡收眼底,而後,周待那不經意的笑,便多了幾分挑釁的味道。

-5-
我沒想到宋青梧會來找我。
我回到家的時候,宋青梧正蹺着二郎腿坐在破舊的沙發上,爺爺坐在一旁,堆着滿臉的笑,正把一瓣橘子遞到宋青梧面前:
「兒子,你喫,你小時候最愛喫橘子了。」
他把宋青梧認成我爸了。
兩人聽見開門聲,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
我花錢僱來照看爺爺的鄰居見我回來也站起身解釋了一下:
「他說是你朋友,找你有事,我就讓他進來了。」
我點點頭:
「郭阿姨,今天辛苦了,您先回去休息吧,麻煩明天六點準時過來。」
郭阿姨「哎」了一聲,開門離開了。
「你來幹嗎?」我問宋青梧。
宋青梧把蹺起的二郎腿放下,伸手拿過茶几上的橘子遞進嘴裏:
「當然是來慰問一下我親愛的妹妹,畢竟我們現在是一,家,人,嘛!」
宋青梧在「一家人」三個字上特意加重了語氣,我知道,他是來報復我之前在同學聚會上故意讓他下不來臺,畢竟,他家裏那檔子事,說起來也算不上光彩。
宋青梧本就是個很重面子的人,更何況是在自己曾經的女神溫妤面前。
我把外套掛在門口的掛鉤上:
「你想算賬是嗎?可惜我沒空,滾,不然我報警。」
宋青梧站起身,朝我走過來:
「怎麼對我就是這個態度?之前跟周待不是聊得挺開心的嗎?怎麼,是覺得我們沒可能,所以打算換個高枝試試?蘇味,你們家人還真是惡劣得如出一轍呢。」
說話間,宋青梧已經走到了我面前,他比我高出很多,我要揚起頭才能使自己的氣勢不至於落入下風。
「是啊,宋青梧,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你現在才知道嗎?我以爲你高中的時候就知道了呢。」
宋青梧眉頭皺了皺:
「你什麼意思?」
我靠近他,伸手在他的領口蹭了蹭:
「不過你放心,周待和你還是不能相提並論的,畢竟你這個大腿,我高中的時候就想抱來着。
「你也看見了,我還挺缺錢的,比高中的時候更缺,剛剛那個郭阿姨,一個月就要拿走我三千塊,我開學的學費也還沒着落,所以宋青梧,你要是能給出更高的價格的話,我肯定看都不看一眼那個周待,誰讓你是我當初的第一個目標呢,我這個人還是很講情分的。」
宋青梧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伸手一把推開了我,爺爺見狀也湊上來,抄起手裏的柺棍往我身上打,嘴裏還罵着:
「你這個賤女人,你還回來做什麼?你揹着我兒子在外面偷人,還想騙我兒子錢,你這個賤女人,我打死你,打死你。」
柺杖一下一下打在我身上,大概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吧,我竟然沒覺得有多疼,站在那躲都沒有躲,可是,我剛剛明明把外套脫掉了,現在身上只有一件穿了很多年的舊毛衣。
最後,還是宋青梧一把抓住了即將要落在我頭上的柺杖,眼神里冒着火:
「蘇味,你……」
不知道躲一下嗎?
他停頓了半天,後半句始終沒說出來,但那咬牙切齒的樣子,似乎是生了挺大的氣,我估計是我剛剛說的話氣到他了,但他反射弧是不是有點長?
不過不管他反應是有多慢,看見他那有火發不出的喫癟模樣,我還是有種大仇得報的痛快,因此也就真的低頭抖着肩膀笑了起來。
真開心啊,很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宋青梧沒理我,轉身走了,那扇破門被他摔得震天響。
宋青梧走後,爺爺卻又急了,他想念了很久的兒子走了,因爲跟我這個「賤女人」吵架,是我把他氣走的,於是神志不清的老人便把火氣全部撒在了我身上。
他抬起柺杖往我身上打,伸手一下一下地把我推到門外,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隆冬臘月,被推出來的時候我身上只穿了一件舊毛衣。
我額頭抵着門,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覺得好累,連吐出胸口的那口氣也要花費好大的力氣。
六點時候,郭阿姨按時到了,天還暗着,樓道的聲控燈亮起的時候,她被我嚇了一跳。
我睜開眼,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
「麻煩,幫我給開鎖公司打個電話,我的東西都在屋裏,老爺子不肯開門。」

-6-
在外面凍了一夜,我得了重感冒,全身發冷,估計是發了燒,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喉嚨裏像是橫了個刀片。
宋青梧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正在醫院裏掛吊瓶。
「蘇味,你今天不過來嗎?」
電話裏的宋青梧聲音慵懶;「畢竟拿人手軟,怎麼,這孝子賢孫你連裝都不打算裝一下啊,這下次還怎麼好意思要錢?」
今天是李熙的生日,沒人邀請我,也沒誰希望我能到場,我本來也沒打算去的,可是宋青梧,他似乎是很想看這個熱鬧。
我按了按太陽穴,頭疼得厲害。
「我能給她最好的禮物,就是不要今天出現在她面前,她會領情的。」
「可是我不會。」
電話那頭的宋青梧冷冷地開口:
「蘇味,我想你也清楚,我巴不得這場熱鬧能再盛大一點,不然多沒意思。你來的話,下學期你上學的所有費用我包了,當然你也可以不來,我倒想看看那個女人能再耐着心思被你糾纏幾次。」
我沒來得及說話,電話從那頭掛斷了。
宋青梧大概是非常厭惡李熙的,所以想在今天這樣一個日子給她找點不痛快,而我,無疑是最能讓她覺得頭疼甚至難堪的存在。
而他大概也是很厭惡我的,因爲我是李熙的女兒,因爲我是他過去二十幾年完美人生的一個污點,因爲我這幾天幾次三番讓他難堪,可能還因爲我昨天的那番話,大少爺的脆弱自尊心被打擊到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瓶子裏剛輸了不到四分之一的液體,嘆了口氣,伸手拔掉了手上的針頭。
本來沒想買禮物的,因爲我實在囊中羞澀,而李熙她也不會喜歡我送出去的東西。
但是在去宋青梧家的路上,路過了一家蛋糕店,那家店的玻璃櫃上擺着一個很精緻的水果蛋糕,蛋糕的上面插着一個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
記憶裏,李熙也穿過花裙子。
那天她帶我去植物園,她打扮得很漂亮,捲了頭髮,化了妝,還穿了一條很漂亮的花裙子,我那時候小,想不到什麼厲害的形容,只覺得,自己的媽媽美得像植物園裏合歡花一樣。
李熙很漂亮,是方圓幾里都集體承認的「西施」一樣的存在,只是跟着我爸的那幾年,她過得不太好。
貧窮、爭吵、仇恨、日常生活的各種瑣碎都消耗掉了她的美麗,所以,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她,也是最後一次。
那天,李熙帶我拍了張合照,然後,她把我一個人送上回家的公交,之後就再也沒回來。
而年幼的我,對她的全部記憶最終都停在了那張照片上:
穿着花裙子,漂亮得像合歡花一樣的媽媽,和灰頭土臉,鞋子上還破了一個洞,彆扭地用另一隻腳擋住的我。
我站在蛋糕店前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買下了那個蛋糕。
那就祝你生日快樂吧,媽媽!

-7-
我到的時候,宋青梧的家裏正因爲李熙的生日一派祥和。
宋青梧的爸爸是生意人,對他們來說,生日宴的目的並不是爲了慶祝什麼,更多的,是爲了人際社交,所以今天到場的人裏,個個非富即貴,穿着也十分正式得體,身穿一件黑色羽絨服的我也因此格外顯眼。
我站在門邊,將手裏的蛋糕往前舉了舉:
「不好意思,不請自來了,生日快樂!」
李熙怔愣了片刻,而後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難看,她快步走過來,將我的胳膊連同那個蛋糕一起壓下去,在我把耳邊小聲低語:
「你來幹什麼?」
我側頭笑笑:
「給你慶祝生日啊,媽媽。」
聽到那句「媽媽」,她的臉色變得更加難堪,眉毛也不加掩飾地皺了起來。
「心意收到了,你先走吧。」
我聳聳肩,本來也沒打算長留的,反正宋青梧已經看到我來了,目的也達到了。
我轉身打算離開,突然又想起手上的蛋糕,不知道爲什麼,又不死心地轉回來:
「剛路過蛋糕店,正好打折,就順手買了個,要嚐嚐嗎?水果的。」
李熙看了一眼我手上那個和客廳中間的兩層蛋糕比起來像個小不點的東西,微微嘆了口氣:
「不了,我植物奶油過敏,你還是趕緊走吧。」
我點點頭,可還沒來得及邁開腳,宋青梧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妹妹幹嗎這麼着急走啊?今天這麼特別的日子,李阿姨不會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歡迎吧?可真是狠心呢。」
宋青梧的聲音很大,此時聚集在客廳裏的客人的目光都向我們這邊匯聚過來。
宋青梧走過來,臉上的笑容假得要命。
「妹妹,來了怎麼不進去?就算再怎麼着急走,也得跟大家打個招呼不是?」
說話間,宋青梧攬上我的肩膀,越過李熙把我往前面帶了帶。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妹妹,噢,不是親的,異父異母。
「我跟我這個妹妹,那真是特別有緣分,高中的時候我們還談……」
「宋青梧!」
我打斷他:
「我們的交易裏,可不包括陪你一起胡鬧。」
宋青梧咧了咧嘴:
「怎麼?不能說啊,你當初不是還說要嫁給我,然後我們一家人親上加親嗎?這纔多久啊,就後悔了?還是說,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你不敢承認啊?」
客廳裏靜悄悄的,我們的聲音被所有人聽了個徹底。
我甚至能感受到,身後的李熙那股掩飾在沉默中還沒有爆發出來的怒氣。
宋青梧的爸爸低聲吩咐了身旁的助理幾句,那個眼神中透露着幾分精明的年輕人便迅速又得體地把客廳裏的客人都請到了屋後的花園。
宋青梧爸爸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把宋青梧叫走了,偌大的客廳裏只剩下了我和李熙。
「你是故意的嗎?蘇味,故意要讓我難堪是嗎?」
李熙妝容精緻,她看着我,臉上滿是憤怒。
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她,雖然我來這是因爲宋青梧,但我的確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目的,就算不是出於本心,我也的確是搞砸一切的罪魁禍首。
我沒說話,說不出來什麼,也辯解不了。
片刻的沉默後,一個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臉上。
火辣辣的痛感來得猝不及防,我沒站穩,手上的蛋糕也跟着飛了出去,摔掉在地上,那蛋糕上的小女孩也悽悽慘慘地歪在了包裝盒一側。
我盯着那塊蛋糕,心臟突然一緊。
「蘇味,你就見不得我好是嗎?你想要錢是吧?你這麼做就是想要錢是吧?好,我給你,你要多少我都給你,你能不能滾出我的生活,別再來打擾我?」
李熙近乎哀號的聲音響徹在耳旁,我蹲下身子,撿起那個已經看不出形狀的蛋糕,良久,終於抬頭,朝她笑了笑:
「好啊,十萬,我會給你一個賬戶,三天之內打給我,不然我還會再來的。」
我站起身,湊近她,一字一句,像個幽魂:
「我會讓你的生活不得安寧。」
李熙臉色驟變,又重新揚起手,只是這次,那個巴掌沒來得及落下,就被人攔住了。
是周待。

-8-
周待家裏和宋青梧的父親是生意夥伴,因此也被邀請參加了這次生日宴,只不過,來的不是他父親,反而是周待這個做小輩的代表出席。
「李阿姨,賓客們都在後院等您呢,作爲這次宴會的主角,您缺席的話,會不會有些不禮貌?」
周待笑得得體,李熙尷尬地撤回了手,瞪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謝謝。」我對周待說。
「沒事。」周待看向我;
「需要送你回去嗎?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我搖了搖頭:
「不麻煩了,我自己可以。」
看我拒絕,周待也就沒再堅持,我低頭看了看手裏已經不成樣子的蛋糕,轉身要走之前,突然開口:
「周待,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
「植物奶油和動物奶油是看一眼就能區分出的嗎?」
周待愣了愣,遲疑了片刻後才輕聲開口:
「在顏色上還是有區別的,植物奶油的話會更白一些。」
原來是這樣嗎?原來過敏是真的,不是敷衍的拒絕是嗎?
我笑了笑,有些苦澀。
「這樣啊,我還以爲都是一樣的呢。」
……
宋青梧的家離公交車站實在是太遠了,這附近也不好打車,我發着燒,沒什麼力氣,實在走不動,就乾脆坐在路邊,把那個蛋糕包裝拆開喫了起來。
蠻好喫的,很甜。
奶油很甜,蛋糕上的草莓很甜,中間的一層巧克力醬也很甜,我一口一口,整張嘴都被塞滿,喫得狼吞虎嚥。
我突然想起讀高三的那年,那天是我的生日,但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再加上學業緊張,也就不記得生日這回事了。
可宋青梧卻知道。
那天放學的時候,教室裏的人已經走光了,只剩下我們倆,我低頭寫卷子,初春的傍晚還有些涼,風順着窗戶吹進來,吹起卷子的一角。
眼前的卷子上突然放上來一個紙杯蛋糕,巴掌大的一個,上面插着一個沒點燃的蠟燭。
我抬頭,宋青梧正吊兒郎當地跨坐在我前桌的椅子上,和我面對面坐着,臉上掛着笑。
我有些茫然:「做什麼?」
宋青梧揚了揚手裏的打火機:
「生日快樂蘇味,要許個願嗎?」
我愣着,沒說話。
宋青梧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
「不好意思啊,時間倉促,我臨時買的,有點小哈,你別介意。但是很好喫的,我特別喜歡喫這個牌子。」
那時候,我和宋青梧還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糾葛,他也還沒有向我表白,我們只是普通的同學關係,甚至說不上有多熟,可他知道我的生日,還買了蛋糕。
那是我第一次喫生日蛋糕,巴掌大的紙杯蛋糕,巧克力味的,上面還有兩個車釐子。
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沒見過什麼世面,覺得這是世界上頂好頂好的東西,第一次有人記得並且願意給我過生日,夕陽照進教室裏,我覺得這人身上好像有ṱùₑ光一樣。
眼淚一滴一滴地流下來,流進嘴角,帶着苦澀的鹹味沖淡了廉價植物奶油的甜。
一輛車停在我的面前,揚起一陣煙塵,弄髒了手上的蛋糕,我抬頭,宋青梧正從車上下來。
我沒看他,盯着手裏那個做裝飾用的花裙子小姑娘,幽幽開口:
「宋青梧,當年那個蛋糕,其實是你買給溫妤的對吧?
「那也不是什麼生日蛋糕,只是一個普通的甜品,但是那家店很火爆,你排了很長的隊纔給她買到的,可是她卻不願意要了。你很生氣,所以想要送給別人讓她喫醋,而那天,你又恰好得知是我的生日。」
我抬頭,盯着他:
「是這樣,對吧?」
宋青梧沉默着,很久不說話,我突然笑了。
挺好的,至少那一瞬間的怦然心動,我這輩子都不會讓他知道,那就也不算輸得徹底。
只是可惜,蘇味,我想,在過去的那十八年裏,哪怕有一個人曾爲你過過一次生日,你也許就不會再因爲一個小小的紙杯蛋糕而感激涕零了吧。

-9-
爺爺走丟了,接電話的時候被宋青梧聽到,他執意陪我一起去找,我沒再拒絕,這個時候再矯情的話沒意思。
郭阿姨說爺爺鬧着要出去散步,她實在拗不過,就帶他出去了,結果就低頭繫個鞋帶的工夫,人就不見了。
我沒心思跟她爭辯人到底是怎麼丟的,快八旬的老人怎麼就能在繫鞋帶的時間迅速消失在視線裏?爭辯這些沒用,當務之急是把人找到。
我們住的是老舊小區,連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都常年沒人修,更何況是監控。
這種情況下找人簡直是大海撈針,可我們也別無他法,只能分頭找。
我發着燒,除了那幾口蛋糕也沒再喫過什麼東西,身上發冷,頭也暈,連腳步都是虛的。
冬天的夜裏冷得刺骨,我每走一步,都覺得腳腕像被灌了鉛一樣沉重。
宋青梧終於意識到了我的不對勁,伸手把他的外套披在我的肩膀上,我沒拒絕,沒力氣拒絕了。
一個小時後,我們終於找到了爺爺,在高中學校門口。
他扒着柵欄,望眼欲穿地盯着學校裏面,嘴裏喃喃着:
「蘇味呢,蘇味今天放學怎麼沒回家?
「她已經連着好幾天天黑透了纔回來了,我打了她一巴掌,我知道,這丫頭記恨我。」
我上前,握住那雙粗糙的手:
「沒,爺爺,沒記恨你。」
他甩開我:
「你不瞭解她,她什麼都不說,可這心裏面,一樁樁一件件,她都記着。
「她恨她爸不管她,恨她媽不要她,恨我打了她一巴掌,可她不知道,那天那女人那麼兇,我要是不打她,那女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我們蘇味成績好,她還要考大學呢。
「我就給他們跪下,我求他們,不要讓蘇味退學啊,小丫頭每天五點不到就起牀背書了,晚上回家還要學到後半夜,我知道,她沒什麼別的念想,她就想爭口氣,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早戀,那小子家裏有錢有勢,出了事拍拍屁股走了人,所有的錯都成了我們蘇味一個人的。」
老爺子嘆着氣,眼睛裏一片渾濁:
「我們蘇味委屈啊,我知道她受委屈了,我老頭子沒本事,只能給她一巴掌……我知道她怪我……」
我垂着頭,眼淚滴在手背上:
「爺爺,我不怪你,我也不委屈,都過去了,我都忘了,你也別記着。」
宋青梧站在旁邊,始終沒說一句話,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也不想知道了,今天經歷太多事,把爺爺送上車的一瞬間,我只覺得頭腦一沉,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10-
高三那年的冬天,記憶裏特別的冷,班裏分了衛生小組,小組裏的人負責不同的衛生區域。
而我,每次都被分到室外。
那是被孤立的第三年,被欺負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習慣性的妥協,習慣性的忍耐。
爺爺說他們供我讀書不容易,要我不要在學校裏惹是生非,和同學們好好相處,我們這樣的家庭賠不起人家醫藥費,一羣孩子而已,再過分能過分到哪去?
忍忍就好了。
那年的冬天很冷,室外的衛生區很難打掃,路過的人來來往往,垃圾灰塵怎麼也掃不完。
我習慣了,握着掃把低着頭,一遍一遍地清掃,不知疲倦。
手中的掃把突然被人奪走,直直地扔到了坐在臺階上的那羣人身上:
「喂,你們幾個,再敢往我們班的衛生區扔瓜子皮試試?」
宋青梧單手插兜擋在我面前:
「掃乾淨,不然我可是要去薛主任那告狀的。」
之後每次我值日,他都會拿着掃把在旁邊「站崗」,他說「蘇味啊,天這麼冷,我藏了個烤紅薯,咱倆一人一半,喫完再回去。」
……
寒假之後開學,要按成績選座位,我成績好,可以第一個選,可再進來的人,卻沒人願意坐在我旁邊。
宋青梧站在教室外,透過窗戶把書包扔給我,趴在窗臺上朝我眨着眼睛:
「蘇味,幫我在你旁邊留個座位唄,不然等我進去,估計就只剩下講臺左右護法的風水寶地了。」
教室外的人看着我們,宋青梧杵着下巴笑着,露出兩顆略顯張揚的小虎牙,我接過書包,沉默地放在了身旁的桌子上。
宋青梧怎麼會缺一個好座位呢,他只是想大張旗鼓地站到我身後的隊伍裏。
我知道,也領情。
之後,他主動和我結學習小組,推薦我負責班級黑板報,他說我們班缺一個黑板報創意獎,是因爲蘇味這塊繪畫金子被埋沒了。
後來,班級黑板報得了校獎,他自豪驕傲,甚至有點得意洋洋:
「我說什麼來着,我同桌就是很厲害,之前說不信的那些人,你們輸給我的甜筒記得買啊!」
他靠近我的耳邊低語:
「放心同桌,咱倆未來一個月的甜筒他們包了。」
再後來,他帶我參加以他爲中心的集體小活動,想方設法地向其他同學展示我的優點,我身後的隊伍因爲宋青梧而越來越龐大。
他坐在我的旁邊,用了很長的時間把我從被孤立的局面中拉了出來。
我對他,實在感激不盡。
「宋青梧,你該不會真的喜歡她吧?」
空教室裏,溫妤抱着胳膊,微微露出一點笑意,還是那麼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灑脫樣子。
宋青梧背對着我,我躲在門外,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說:
「喜歡啊,她可比你有趣多了。」
「好啊,那我祝你們兩個,長長久久!」
在那之後不久,宋青梧就向我表白了。
我是一個遲鈍的人,對於那種青春時期裏躁動的彎彎繞繞沒有什麼判斷力,所以不管是那天在教室門口聽到的他們之間的對話,還是表白當天看見的溫妤玩味的表情,我都沒覺得有任何不對。
我只記得那天,宋青梧不知道從哪裏摘了一朵花,很新鮮的一朵,根莖處還粘着一點初夏的泥土味。
他說:「蘇味,我喜歡你,真的喜歡。
「蘇味,試着信任我一點吧,哪怕就一次,入股不虧的。」
……
「不,不信任!」
……如果那天,我可以這樣回答就好了。

-11-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到了高三那年。
那時候,一切變故都還沒有發生,我的人生,也在日漸向好。
可醒來卻是在醫院,生活沒有變好,我還是覺得頭痛。
「你醒了?有覺得哪裏不舒服嗎?有的話我去叫醫生。還有半瓶吊瓶,你手冷不冷?餓嗎?要不去我去給你買點喫的?」
我看着面前的人:
「宋青梧,三天之內,李熙會給我轉一筆錢,我會帶着爺爺離開,再也不會去攪和你和你家人之間的事了。」
宋青梧垂下頭,竟扯了扯嘴角:
「可是沒有你,我怎麼報復那個女人?」
「那是你自己的事。」
「她給你多少?」宋青梧問,「我出雙倍。」
我笑了:
「可是,宋青梧,我爲什麼要陪你折騰呢?」
我向後仰了仰身子,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有了這筆錢,我可以在學校附近租一個環境不錯的房子,會請一個更專業的護工照顧爺爺,不用再爲學費生活費發愁,可以毫無負擔的讀完大學,大概還能有時間談一場不錯的戀愛,我會過得平靜又愜意,所以宋青梧,我爲什麼要繼續陪你胡鬧?
「你的生活太順遂了,所以覺得無聊,所以總愛給別人惹些麻煩來增加快感,可是我沒有這些惡趣味,宋青梧,我們不是一路人,這件事,兩年前我就已經認清並接受了,而現在,我不想再陪你玩了,沒意思得很。」
「那你和誰是一路人?」宋青梧突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我,「那個周待?」
見我不說話,宋青梧彷彿放棄了什麼一般,低聲笑了起來:
「也是,畢竟他高中的時候就暗戀你,可是他慫啊,什麼都不說,之前你生日的事情,我就是聽他說的,他還給你準備了禮物,又覺得突然送太冒昧,覺得咱倆平時走得近就想拉上我一起,呵呵,真是又慫又蠢的。」
因爲「又慫又蠢」,所以我不知道,那天在教室外面,昏暗的陰影裏,有個人也跟我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那個格外寒冷的冬天,有人連續幾次向班主任建議,室外衛生區要輪流打掃才公平。
我也不知道,在我把那個書包放在旁邊之前,已經有人心甘情願坐在了我的身後。
我更不知道,當衆檢討那天的人羣裏,有人攥緊了拳頭,悄悄決定不再用那點喜歡來打擾我,因爲那隻會讓我的生活變得更糟,而我需要的,也從來都不是這些。
他那時候大概是真的喜歡過我,只是兩年過去,曾經的悸動被時間沖淡撫平,再見面,已沒有當初的那一點喜歡,他只是站在合適的距離外,適當地對我伸出援手。
僅此而已,我們之間,只是,也只能僅此而已。
「後悔嗎,蘇味?」宋青梧平靜下來,眼底帶着一點難以察覺的暗淡。
「如果早點知道這些,你當初就不會喜歡我了吧?」
良久,我輕嘆了口氣:
「宋青梧,遲來的深情最是沒用,不管是對於周待,還是對於我。」
周待不需要我遲到兩年的喜歡,我也一樣不需要宋青梧那彆扭的,像孩子一樣試圖引起別人注意,即便明白中間隔着壁壘隔閡,依舊一廂情願的,不計後果的喜歡。
「至於我和李熙,我們的恩怨已經理清,以後不會再有什麼瓜葛,你恨她也好,厭她也罷,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情,和我沒關係,只是宋青梧,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句話我今天還給你。感情這種事,錯的不會只是某一個人那樣簡單,你針對李熙,想方設法地想讓她難堪,報復她,說到底,不過是因爲你對你爸爸並沒有什麼實際反抗能力,所以你的那些手段,也全都幼稚得不值一提。」
我無視掉宋青梧冰冷的臉色,繼續說:
「今天謝謝你,你走吧,我們以後也沒有再見面的必要了。」
沉默半晌,宋青梧伸手覆上我因爲輸液已經冷到麻木的手背,表情晦暗不明。
「可是蘇味,這件事,你說了不算。」

-12-
搬家的那天,宋青梧來送我,他不顧我的阻攔,跟着搬家公司一起忙前後,一切都收拾完畢後,他又突然擋在我的面前:
「蘇味,如果我說,我之前並不知道我媽去過學校,逼你當衆檢討,你對我的討厭,會稍微減輕一點嗎?」
他看着我,眼神里滿是期待。
我避開他的眼神,ṱùₚ開門上車:
「不會。」
我帶着爺爺在大學附近租了個房子,兩室一廳,雖然不算大,但至少比之前那個老舊小區乾淨整潔。
爺爺的病更嚴重了,甚至已經到了大小便失禁的程度,生活自理能力在逐漸喪失。他已經完全不認識我了,甚至也不記得自己是誰,眼神比之前更加渾濁,整個人也愈發消瘦。
我看着臥牀的老人,突然就想起奶奶病重的那段日子,奶奶是癌症去世的,老人沒有體檢的習慣,更沒有那個經濟條件,病痛突如其來,發現時已經是晚期。
那時候,奶奶躺在病牀上,每天痛到哀號,止痛藥物很貴,她不捨得買,她說要留給我上學用。
她說她這輩子命不好,享不到什麼福,她說要是沒有我,她也不至於累出這種要命的病,她怪我,各種戳心窩子的話說盡了,卻還是要忍着疼把錢省下來。
我說我不要那些錢,我可以考上公辦的大學,學費沒那麼貴,還可以申請助學貸款,還有各種助學金獎學金,我能上得起學。
我跪在牀前,聲淚俱下,我求她喫藥,可她堅定地說她不要,說她爲了我,再疼也能忍過來。
我一直記得爺爺那時候看我的眼神,就一眼,彷彿也預料到了自己臨終前的悲慘。
而這一切,最後都歸咎於我。
我是劊子手,在一點點地殺死他們。
他們或許是愛我的,可我又不太希望他們那樣極端地愛我,我希望他們自私一點,甚至希望他們對我很差,至少這樣,我所有的痛苦,也都能有一個歸宿。
我給爺爺請了最專業的護工,用最貴的藥物,買最好的補品,給他創造最好的環境,大城市開銷大,到處都要用錢,十萬塊扔在那個窟窿裏,一點波瀾都翻不起來。
可我的內心,卻突然有一種殘缺被彌補的痛快。
一切都像我預想的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宋青梧出現在我面前的頻率,比之前更高了。
他搬到我的隔壁,還在我打工的地方也找了個兼職,說什麼跟他爸吵架了,正在試圖經濟獨立。
而我也確實不止一次地看見,曾經那個瀟灑富二代,竟然蹲在路邊啃包子。
他對我賣乖賣慘,可我沒分給他一個眼神,他該不會真的覺得,自己短暫來體驗一下生活,就真的和我處於同一個世界了吧。

-13-
爺爺過世之後,我把他的他的骨灰帶回了老家安葬。
漫長的冬天已經過去,春天的氣息隱藏在空氣裏,竟讓人覺得很踏實。
我把之前的老房子賣掉,在郊區買了兩塊位置還不錯的墓地,連同奶奶的墓也一起遷了過來。
爲此,我爸追上門來罵了我很多次,說我不孝,問我有什麼權利賣屬於他的房子,可賣了就是賣了,他就算想把我按在地上打也沒用。
事實上,他不是想,他是真的動了手,宋青梧攔在我面前,跟他打了一架,事情鬧得挺大,兩個人都進了派出所。
而這頓打,我到底是沒逃過,最後還是被宋青梧的媽媽一巴掌甩在臉上。
「你爲什麼陰魂不散呢?你們母女到底想要怎麼樣?才散了我的家庭還不夠,還要毀了我兒子是嗎?」
面前的女人依舊像兩年前一樣雍容華貴, 我伸出手碰了碰火辣辣的側臉, 抬頭迎上她的目光:
「阿姨,李熙的事情和我無關,你們的私人恩怨你們自己算,至於您兒子,很早之前我就說過要和他劃清界限, 是他一定跟過去,今天您來了, 那我就把話說清楚, 」
我瞥眼看了看剛從派出所出來的宋青梧,刻意抬高了音量:
「我不想和您兒子有什麼瓜葛, 在我看來,我倆最好死生不復相見, 我說到就能做到,所以也麻煩您, 管好自己的兒子, 最好給他找點事情幹,省得他整天閒着,才總是想要插手別人的生活。
「我不會再主動聯繫他,但如果他還是來找我的話, 之後發生的一切我不會爲此負責, 你們更沒理由怪在我的頭上。」
……
新學年開學之前,我接到了ẗũ₂一個陌生來電,電話接聽後,很久沒有人說話。
沉默半晌, 我纔開口:
「宋青梧!」
「嗯。」
電話那頭的聲音伴隨țųₑ着沉重的呼吸, 似乎在刻意隱忍着什麼, 我沒有理會,繼續說:
「你知道,我一直覺得你的名字很好聽, 雖然不清楚有什麼寓意, 但我相信,叔叔阿姨當初給你取名字的時候,一定是很用心的,可你知道, 我爲什麼叫蘇味嗎?」
我沒有等宋青梧的回應, 自顧自地說:
「我出生之後一直沒有人給我取名字,後來因爲上戶口, 需要一個名字,他們就臨時取了一個。」
「就叫蘇 wei 吧。」
「哪個 wei?」
「哎呀, 我咋個知道, 小同志你就隨便打一個字吧。」
「味」——那是輸入法顯示出的第一個字。
我的名字, 只是鍵盤上一個隨機的空格鍵。
有些東西, 從沒得到過,也就不在乎會不會失去了。
「宋青梧,我那天對我爺爺說的話是真的, 我早就忘記了,你也別記得。」
從此以後,那些好的也好, 不好的也罷,我早就忘記了,我全都不記得。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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