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離婚那天,季蕭白和他繼姐一起來的。
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和他爭吵,全程安靜地交材料、簽字。
離開時,我聽見他在安慰繼姐:
「阿瀾,你別再自責了,她不會真離的。我這幾年確實太慣着她了,也好,借這段時間磨磨她性子,不然你們母子倆以後日子總也不好過。」
繼姐輕嘆:「小白,要不我還是帶皓皓搬走吧,別一個月後她還沒消氣,你們真離婚了,我倒成了惡人。」
季蕭白髮出一聲輕哂。
「不可能。她無非仗着一個月冷靜期纔拿離婚要挾我,你等着看吧,真到了那天,蘇禾絕不會出現!」
「那我就放心了……」
-1-
大風天。
林瀾下車時,身體被風颳得晃了晃,踉蹌兩步撞在一旁的男人懷中。
季蕭白下意識伸手,攬住了她的肩。
他笑着低頭,似乎正要對懷中的人說什麼,突然看見了從轉角走過來的我。
就那麼一瞬間,他的臉色冷了下來,連帶聲音也似含了冰。
「蘇禾,你別又瞎想,我只是恰好扶了下阿瀾,這裏是民政局,注意影……」
「進去吧。」
我打斷了他,徑直朝裏面走去。
他似怔了怔。
畢竟以前,但凡遇到此類情景,我必是像抓住現行般對他倆好一陣怨懟怒斥。
很快,或許他又認定了什麼,我往大廳走時,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嘆息。
等待區。
季蕭白坐在我對面,林瀾坐在他旁邊。
他眉頭微蹙,看着我淡淡開口:
「一會我陪皓皓去私立小學面試,順路把他們母子倆帶了過來,不是什麼阿瀾在居心叵測跟你示威這種可笑的事。」
林瀾聞言,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小白,你平常和我說話不挺溫柔嘛,怎麼對蘇禾這麼硬邦邦,你趕緊給我少說幾句!」
季蕭白抿了抿脣,沒再吭聲。
「蘇禾,我特意下車跟來是想再勸勸你。都是一家人,我不怪你以前對我的誤會。婚姻不易,千萬別一時衝動啊!」
林瀾說完,微笑着注視着我。
她長了一張大氣端莊的臉,說話不緊不慢,娓娓道來時,給人一種溫婉又知性的信賴感。
我沒說話,目光越過她,落在她身後的叫號屏上。
現在 9 號,我是 12 號,還有 3 個號。
每個號按 15 分鐘算,大約還需要 45 分鐘。
我在心裏默默數着。
-2-
「蘇禾,你能不能別這麼小孩子氣!阿瀾是我姐,你至少該給予一點尊重,你這樣的態度讓別人很難受。」
目光從屏幕上收回來,落在對面倆人身上。
季蕭白正神情不悅地盯着我。
眼神中溢滿這段時間熟悉的責怪和疲憊之色。
旁邊的林瀾澀然一笑,微微側過頭去。
她真的很擅長不同情境下「無言勝有言」的表現方式。
「那你好好安慰下你姐。」
我毫無情緒地說了句。
季蕭白臉上閃過一絲慍意,以一種忍耐又壓抑的語氣說道:
「你又來了,又開始針對阿瀾了。蘇禾,人總要爲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太過的話,可能連收場的機會都沒有了。」
話說到後面,含了某種警告之意。
我靜靜注視着季蕭白。
他長相俊朗,身材高大,聲音渾厚深沉,外形的確讓人挑不出瑕疵。
以前我總愛在爭論時開玩笑說:「算了算了,看在你這副漂亮皮囊的份上,就依你啦。」
又或是因爲醫院工作晝夜顛倒導致入睡困難時,讓他每天夜裏在我耳邊說話,伴着他的聲音才能安心入睡。
此刻。
我伸出食指,比在脣上:
「噓,公衆場合不要大聲喧譁。」
他聲音其實並不大。
可我想安靜。
……
離婚過程辦得很順利。
我幾乎沒怎麼說話,全程安安靜靜地交材料、簽字、按手印。
《離婚協議》很簡單。
結婚四年,沒有孩子。
他的家族公司跟我無關,婚後買的房子、車子、股票基金一人一半。
那天我坐在一樓沙發上,把《離婚協議》遞給季蕭白時,他正帶林瀾母子倆出門去看他阿爾茨海默症的爸爸。
他只掃了一眼,「唰唰」簽了字就甩門離去。
這次,他也什麼都沒看,也是簽完字轉身就走,爽快得彷彿是一場不當真的遊戲。
走出民政局大廳,風還沒有停歇。
車上滿是四處飄零的落葉。
我耐着性子慢慢清理時,聽見季蕭白被風送過來的聲音。
他在安慰林瀾。
「阿瀾,你別再自責了,她不會真離的,其實也好,借這一個月磨磨她性子,不然你們母子倆以後日子總也不好過。」
林瀾的聲音飽含難過和無奈。
「小白,要不我還是帶皓皓搬走吧,別一個月後她還沒消氣,你們真離婚了,我倒成了惡人。」
季蕭白髮出一聲輕哂。
「不可能,她無非仗着一個月冷靜期纔拿離婚要挾我,你等着看吧,真到了那天,蘇禾絕不會出現的……」
一陣大風呼嘯而來,將後面的話語吞沒。
將我車上的落葉悉數捲走。
就連一些浮土也吹了個乾乾淨淨。
「好風。」
我望着天空讚了一句,開車離去。
-3-
回到別墅。
梅姨正指揮收納公司的人整理搬家東西。
「夫人,這面牆我沒敢動,我看得請專業人士來弄,不然磕到就太可惜了。」
這是一整面照片牆。
掛滿了我和季蕭白結婚 4 年的點點滴滴。
相框是我這幾年一個個精心挑選的。
位置擺放是我絞盡腦汁設計的。
甚至每週的清潔打掃,也由我親自動手。
「都扔了。」
我眼眸都沒抬一下,直接上樓。
梅姨睜大眼,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夫人,你別怪我多嘴,夫妻吵吵鬧鬧很正常,季先生對你多好啊,你拿搬家嚇唬嚇唬他就行了。人家畢竟是姐弟倆,女人啊,不能太——」
我倚着二樓欄杆,垂眸看着樓下。
「梅姨,整理完東西你今晚就走吧。」
梅姨一怔,「什麼意思?這麼晚我能去哪?」
「意思是你被解僱了。至於去哪,林瀾現在和季先生住在那套大平層,你可以去找她。」
「我爲什麼要去找她?」梅姨愣愣地問。
我詫異了,「你們不是已經私下認了幹母女?這次你回桐木關不是還給她帶了金駿眉?於情於理,她收留你是應該的吧。」
梅姨臉色一白,「我……我是看她母子倆可憐,纔給她帶了點茶葉。」
「可憐,所以要喝一萬一斤的金駿眉?」
我面無表情,「我給你 3 萬塊錢讓你買你老家金駿眉,既然你給我帶的是 200 一斤的品種,那走之前,記得把剩餘的錢留下。」
梅姨霎時神色慌亂,忙大聲解釋:
「夫人,那 3 萬確實都買了茶葉,我哪還有剩餘的錢啊?我是想着你們反正一家人,也不會計較誰喝貴的誰喝便宜的,況且季先生說把她當主人——」
不等她說完,我轉身進臥室將門關上。
打開朋友圈,發現林瀾果然又發了一條動態。
照片是一家高級餐廳,三隻手在碰杯。
兩個大人的,一個小孩的。
一個字都沒說,卻讓人浮想聯翩。
底下有人問:「皓皓有新爸爸了?恭喜恭喜。」
林瀾答:「別瞎猜啦,是皓皓面試通過了。」
我看着照片裏男人的手。
儘管衣袖遮住了手腕,還是露出了一道疤痕。
那是我和季蕭白第一次見面時,他爲我擋刀時留下的痕跡。
6 年前,我還是個住院醫生,深夜在急診室當班,遇見家屬醫鬧。那人拿着刀衝我揮來,千鈞一髮之際,一隻男人的手臂伸過來護住我脖子。
季蕭白被砍了數刀,手臂鮮血淋漓。
事情平息後,我哆哆嗦嗦幫他消毒包紮。
他靠在椅子上,歪頭看了我好一會,笑了。
「小大夫,你再這麼抖下去,我擔心在你包紮好之前,我的血已經流光了。」
我又感激又羞愧,「謝謝!對不起!」
他準備離開時,我鼓起勇氣大聲說:
「既然怕血流光,那就別想不開自殺。」
那幾道被砍的傷口旁邊,還有幾條小傷口。雖然也是新傷,但整整齊齊,顯然不是醫鬧家屬砍的。所以他深夜出現在醫院,原本是來處理那些小傷口的。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我,安靜幾秒,無所謂地解釋:
「你誤會了,我沒想過自殺,就是壓力太大,你知道吧,疼痛也是一種解壓手段。」
這麼離譜的謬論,我自然不信。
我緊鎖眉頭,嚴肅地盯着他,試圖以醫生的威嚴讓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他看着我的模樣,不知爲什麼又笑了。
「好,小大夫,謝謝你提醒。」
-4-
我和季蕭白在一起後,才知道他不僅長得帥,還事業有成、身家不菲。
但我是不管的。
有錢就有錢吧,我愛他就行了。
他的助理曾誠懇地向我請教:「蘇小姐,您一開始和季總相處,如何克服內心緊張啊?」
我很奇怪,「他很愛笑啊,脾氣又好,還是見義勇爲的英雄,有什麼可緊張的。」
助理像聽見天方夜譚一樣看着我。
「季總?愛笑?脾氣好?!」
季蕭白後來跟我解釋了第一次見面那天,爲什麼手腕帶傷。
「我爸得了阿爾茨海默後,曾經的朋友、客戶、下屬,紛紛落井下石,有人甚至拿着他籤的空白紙僞造欠條。公司破產欠債,他二婚妻子也走了。我那時 19 歲,不得不擔起一切。這些年,我時時刻刻活在巨大的壓力中,逼得我喘不過氣來,迫不得已尋求一些極端手段,不然真的撐不下去。」
我聽得又心疼又着急,「這就是你所謂的用一種痛苦壓制另一種痛苦?季蕭白,以後不許你這樣!不然我以後永遠都不理你了!」
他那時緊緊抱住我,眨着明亮的眼睛說: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和你在一起,我好像能忘記一切煩惱和壓力,一看見你就高興,就不由自主地笑。蘇禾,你是上天看我可憐特意派來補償我的對吧?」
如果你生命中出現這樣一個男人。
面對生活厄運不屈不撓,披荊斬棘功成業就。
愛你、寵你、對你獨一份的偏愛。
外表是你少女時幻想的另一半模樣。
還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會不會愛他?
我幾乎毫不費力地愛上了他。
婚後,季蕭白對我更好了。
因爲我工作時常日夜顛倒睡眠不好,他從市中心大平層搬出來,買了這棟環境安靜的別墅。別墅離醫院不到 2 公里,而他自己,每天花費 3 個多小時往返公司。
我值夜班時,只要他沒出差,走出醫院時必定看見他的車停在門口等我。
曾經有一次我被醫院派去北京學習,那兩個月,季蕭白飛機往返了 28 次,有時僅僅只爲了陪我來喫一頓中午飯。
唯一的遺憾,就是結婚後我始終沒懷孕。
我知道他表面說「順其自然就好」,內心其實很期盼能趕快降臨一個孩子。
季蕭白的爸爸得病後忘記了一切,但看見他小時候的照片,卻能準確地叫出他的名字。
「爸爸如果真能看見一個小時候的我,或許能想起來我也說不定。這麼些年,我總覺得自己孤孤單單,好像一個親人也沒有,不過還好,我現在有你,以後還有我們的孩子,我會有越來越多的親人。」
我在一個青山綠水的南方小城長大。
爸媽是體制內,雖不是多有錢,但很愛我。
我從小乖巧聽話,成績優秀,又因爲長得漂亮,一直以來都順順利利。
我知道生活就是這樣。
有快樂,有沉悶,有驚喜,也有缺憾,沒有人能活得十全十美。
懷孕這件事,一定是上天對我的考驗。
於是我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小小的挫折,更加認真、樂觀地生活。
在醫院,我對病人溫和微笑,耐心又細緻。
在家,我毫無保留地愛着自己的丈夫,愛着這個自己一點一滴親手打造的家。
我以爲自己能一直這麼幸福地生活下去。
直到半年前。
他的繼姐林瀾回來了。
-5-
那天,我深夜下班遇上暴雨。
以往這種情況,季蕭白的車早就在門口等了。可那天,不僅他車不在,電話也始終打不通。
我擔心他有事,也顧不得叫車,舉着傘在雨中一路奔跑回家。
打開房門,卻見他好端端在客廳沙發上坐着。
一旁的單人沙發上,坐着一個面容姣好的陌生女人,笑吟吟看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林瀾。
季蕭白見我渾身溼透,怔了怔,立刻起身走過來幫我脫外套,口中責怪:「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去接你?」
我瞥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手機,「我打了,你沒接。」
他面色微僵,目光別開,「啊,下午開會手機靜音忘開了。」
坐在沙發上的林瀾,忽然脣角彎了一下。
季蕭白介紹林瀾是他繼姐時,我有些驚訝。
他以前跟我簡單說過曾有個後媽的事。
他爸在他 15 歲那年娶了後媽,後媽的女兒比他大兩歲。他們在一起生活了 4 年,公司破產後,後媽就帶着繼姐離開了。
他說這些事時,口氣淡淡的,從頭到尾他口中的繼姐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
我想他們本來就沒有血緣關係,感情不深,以後怕是一輩子也見不到了,所以他才無所謂的態度。
林瀾走時,季蕭白並沒有起身,垂着眉眼坐在沙發上,看上去冷漠又疏離。
她也不介意,溫柔地抱了抱我,笑着說:
「你長得很美,我這個弟弟好福氣。」
送林瀾回來,季蕭白語氣誠懇地跟我道歉。
我撅着嘴嗔怪了幾句,問他繼姐怎麼突然回來了。
季蕭白淡淡說她這幾年遭遇母親、丈夫去世,兒子又患了病,這次是特意帶孩子回國看病的。
我想到她生活不幸還能那麼優雅從容,有些感慨:「她真是一個堅強的女人,不過你今天似乎對她很冷漠。」
季蕭白沉默兩秒,輕哼:
「當年我爸一出事,她媽立刻帶着她離婚走人,還帶走了家裏所有的存款,讓我過了很長一段艱難的日子。我今天能心平氣和地坐着跟她說話,已經算是很禮貌了。」
我沒有再問。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我想那是他的過往人生,他有權利選擇如何面對。
那天晚上。
季蕭白的動作很猛烈,與平常的溫柔呵護完全不一樣。
甚至有些粗魯。
某一刻,我喊:「蕭白,我疼!」
他突然停下。
黑暗中怔怔看了我幾秒,粗聲說:
「叫我小白。」
-6-
再次見到林瀾,是我去外地參加兩週的封閉會議回來。因爲想給季蕭白一個驚喜,我沒告訴他提前回家的消息。
一進門,聽見廚房傳來女人的說笑聲。
我走過去,看見林瀾正在忙活,梅姨在給她打下手。而客廳裏,季蕭白正和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坐在地上下棋。
桌上擺着熱氣騰騰的菜,電視響着背景音,誰看了都會感嘆這是一幅美好溫馨的家庭場景。
林瀾首先看見我。
她露出訝然的神情:「你怎麼回來了?」
季蕭白轉頭,愣了愣,起身朝我走來,發出同樣一句疑問:
「蘇禾,你怎麼回來了?」
我壓抑住心頭不適,打了招呼後,藉口有點累上了二樓。
季蕭白跟上來告訴我,林楠母子倆要搬來住一段時間。
我有些愣怔,「搬到家裏住?」
他沉默幾秒,表情露出一絲無奈。
「皓皓患有痛覺不敏感症,你們醫院有個專家研究出一種基因療法,林瀾這次回國就是想帶着孩子試試這個新療法。這段時間阿瀾來求我,問能不能在家裏住一段時間,一是因爲別墅離醫院近,二是家裏有阿姨,你又是醫生,萬一皓皓受了傷,你們也能方便照顧着點。」
我不解:「你不是對你繼姐有怨嗎?」
他眉目微沉,「過去的事再計較也沒有意義,林瀾是我爸除了我之外唯一共同生活過的親人,我想着她多去爸身邊陪陪,或許對病情有幫助……總之他們就住幾個月時間,蘇禾,這件事我也是剛答應下來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沒再說什麼。
儘管心裏不舒服,但他說得合情合理。
季蕭白本來就沒什麼親人,難得有這麼個姐姐。姐姐又是這種情況,我如果計較未免有點不近人情了。
看着他歉意的模樣,我伸手颳了刮他的鼻子,笑道:「老實說,本來有點的,現在沒事了。」
他看着我,笑了。
喫飯時,林瀾對我表示了感謝。我大方地表示皓皓在醫院看病有什麼不熟悉的地方可以找我。
那時,我以爲這是一件很小的事,況且左右不過幾個月時間。
可後來事實證明。
我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事情從什麼時候開始一點一點改變了的呢?
從玻璃櫃裏,我精心擺放的幾十個手辦娃娃,不知什麼時候東倒西歪堆在一起,被幾個缺胳膊少腿的奧特曼佔據了位置。
從沙發上,時時疊放着幾件女士衣物,隱隱可見內衣內褲的蕾絲邊。
從我精心養護的白色地毯上,全是小孩的玩具、撕爛的紙巾、畫筆亂畫的痕跡。
從林瀾越來越像家裏的女主人……
我既要出門診又要排手術,越來越忙。
某一天,連軸做了幾個手術心力交瘁,突然很想喝那一口熱雞湯,就提前給梅姨打了個電話讓她晚飯做上。
可那天晚上回家,卻看見桌上擺着一大碗鯽魚湯。
我問雞湯呢?
梅姨不在意地說:「小瀾說皓皓想喝魚湯,我想着季先生在外面喫,就我們幾個人喫飯,煮一個湯就夠了。」
我沉默幾秒,「可是我對魚類過敏,梅姨,你不是知道嗎?」
梅姨這纔想起來,霎時有些尷尬。
林瀾笑着拍了拍梅姨的肩。
「這事怪我,跟梅姨沒關係。蘇禾,你如果今晚實在要喝雞湯,我現在就給你點個外賣。」
此時,皓皓指着我,大聲嚷了起來,「我討厭她,她不准我喝魚湯!她是壞人,把她趕出去!」
「……」
我對自己說:
林瀾是季蕭白的姐姐。
皓皓是個可憐的孩子。
他們很快就走了……
一切看在季蕭白的份上。
-7-
我不是那種愛好廣泛、世界豐富多彩的人。
從小到大,習慣一個階段只專注一件事。
比如小時候,我只專注學習;長大後,我專注於工作;結婚後,多了一個專注,那就是季蕭白。
爸爸在一次談心時曾跟我說,這樣的生活方式雖然純粹,但抗風險能力低。
可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畢竟因爲專注,我在每個人生重要階段都取得了不錯的結果。
那時我還沒意識到。
人是變數。
……
晚上下夜班走出醫院,我越來越少地看見季蕭白的車;
定好的外出用餐,他總是臨時有事取消;
就連我好不容易的假期,也過不了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光。
原因大多因爲林瀾母子倆。
皓皓沒有痛覺,時常不知哪兒就多了個傷口,又因爲這個病,他從小脾氣驕縱,一有點不如意的事,就拿刀對着自己加以威脅。
林瀾總是在我們面前展示自己的堅強和隱忍,但時不時又不經意流露出脆弱無助的一面,或是含着淚別過頭去,或是將自己關在房間很久,然後紅腫着眼和大家談笑自如。
可恰恰是這種表面強壯堅強,內裏脆弱的形象……讓人憐惜,站隊。
但那時我不懂。
我只知道,心中總有種說不出的心塞和彆扭,彷彿有塊大石頭橫亙在胸口,又沉又堵。
我下意識在醫院多磨蹭一會兒纔回家。
因爲偶爾回家的我。
彷彿是多餘的一個。
彷彿他們纔是一家人。
終於在一天晚上,季蕭白抱着我入睡時,我試探着開口:
「要不我們在醫院附近給林瀾和皓皓再租套房子吧?我們出錢再請個保姆。」
他閉着眼,下意識反對:「那怎麼行。阿瀾一個人帶皓皓太辛苦了……」
阿瀾。
我竟然不知道。
他什麼時候已經把「林瀾」的稱呼改成了「阿瀾」。
一週後,我好不容易排出一個假日,想和季蕭白單獨過二人世界,他卻不在意地否決了,說是皓皓生日,他答應了陪他們去遊樂園。
太多的情緒一下湧上來,我大聲說:「我不同意。」
季蕭白震驚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表情,乾脆把這些天的難受和不舒服,一五一十都宣泄了出來。
他坐在牀邊,默默聽着。
我以爲我說出這些話,他會心生歉意,會終於意識到我的難受,會自責地向我承認錯誤。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他盯着我看了許久,沉沉開口:
「其實,皓皓是一個可憐的孩子,阿瀾是個可憐的女人,你沒必要這麼針對他們。」
我像個木頭般愣住。
一時不相信眼前的男人,是季蕭白,是愛我的丈夫季蕭白。
我難以理解。
好端端一個人,怎麼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莫名其妙地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呢?
他又輕嘆了聲,露出一個包容求全的笑容,「蘇禾,你如果實在不願意,我們就不去了。」
高高興興準備出發的林瀾母子和梅姨三人,知道計劃取消後,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那天,整個家裏的氣氛都很壓抑。
大家臉上都隱隱露出無奈又隱忍之色。
我走在那個房子裏,彷彿一個做錯了事的人。
可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了。
我想不通。
……
-8-
矛盾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爆發了。
用再堅持兩個月一切就會過去的理由說服自己後,我全身心投入到了醫院工作中,終於迎來了一次高難度手術的主刀資格。
這個手術對我升任副主任醫師至關重要,我將自己各方面都調整到了最佳狀態。
可動手術那天早上,我慣例喝了一杯牛奶,還沒來得及出門,忽然起了密密麻麻的蕁麻疹,全身瘋癢。
那種情況,手術刀都拿不穩,更別提手術了。
在不得不臨時向醫院告假後,我忍住難受,沉着臉問林瀾是不是碰過我喝的牛奶。
梅姨對這份高薪工作看得很重,再怎麼糊塗也不會在我牛奶裏面下什麼東西。
季蕭白就更不可能。
林瀾聞言,靜靜眨了下眼,當着季蕭白和梅姨的面,一字一字指天發誓:
「蘇禾,如果是我林瀾故意害你,讓我立刻出門被車撞死!永世不得超生!」
豆大的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她卻神情堅毅,毫不退縮。
我又將目光落在了一旁怒視我的皓皓身上。
「皓皓,你有沒有碰過我——」
「夠了!」
季蕭白憤怒地吼出聲。
「蘇禾,你究竟想怎麼樣!大家因爲你每天戰戰兢兢,你難道沒有察覺嗎?大家都怕你不高興,所有人都在委曲求全,你竟然還想冤枉一個孩子!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我愕然地看向季蕭白。
「所有人都在委曲求全?爲了我?」
他眼中充滿了失望和忍耐之意,慢慢說:
「難道不是嗎?」
「蘇禾,我不明白,你爲什麼就這麼容不下他們母子,你究竟想怎麼樣呢?」
那一刻,我全身發冷,連身體的難受都感覺不到了。
許久,我抬手指着林瀾,平靜地說:
「你問我想怎麼樣?那我告訴你,我要他們搬出去。」
季蕭白目光冷了下去,聲音也變得冰冷。
「蘇禾,那我也告訴你,這不可能。我答應過他們住半年,少一天都不行。」
「好,那我們離婚。」
這句話出口,屋子裏驟然安靜。
季蕭白咬着牙:
「蘇禾,你在說什麼?」
我抬頭,看着他。
「我在說,要麼他們搬走,要麼我們離婚。」
我想通了。
我每天很忙,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和林瀾爭個高低輸贏。也不是偵探,找不到證據去證明什麼是非對錯。
我只知道,這是我的家。
我有權利決定這個家誰住誰不住。
季蕭白安靜了下來,直直與我對視。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
林瀾臉上露出一絲緊張之意。
好一會兒,季蕭白低下頭,疲憊的聲音響起:
「我會給他們在外面重新找房子。」
他妥協了。
可我並沒有半分高興。
因爲我知道這是拿他對我的愛在要挾。
我很難受。
不明白這麼簡單的一件事,爲什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林瀾露出失望之極的表情。
皓皓「哇」一聲大哭起來。
「我不走,這是我家,這是我媽媽和我舅舅的家,我不走!」
-9-
很快,季蕭白找到了合適的房子。
林瀾母子倆準備第二天搬走。
我因爲過敏在家裏休息,得以靜下心來梳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別的妻子提離婚,可能因爲丈夫出軌、家暴,或是移情別戀。
這些,季蕭白統統沒有。
僅僅因爲一件小事。
僅僅因爲他讓自己的繼姐住到家裏來。
我忍不住反省。
是我小題大做了嗎?
明明就幾個月時間,我真的就無法忍耐?
可說不清爲什麼,一種獨屬女人的直覺在說服我。
就要如此。
即便短暫地傷害了夫妻感情,也必須讓林瀾母子倆儘快搬出去。
我和季蕭白以後的日子還長,還會有孩子,只要沒有干擾的人和環境,我們的感情可以慢慢修復。
想到孩子,思緒頓了一下。
我突然意識到,有兩個月沒來例假了。
心開始怦怦跳。
家裏沒有測孕試紙了,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我立刻下牀去小區藥店。
此時,林瀾推門走了進來。
她臉上掛着淡淡的笑,說臨走前特意來感謝我一趟。
我的目光落在她戴的粉色髮卡上。
那是一個樣式老舊的少女髮卡,戴在她頭上有種違和感。
讓我愣神的是,這個髮卡我見過。
季蕭白是個念舊的人,他有個寶貝盒子,裏面裝滿了少年時代各種各樣的紀念小物件,其中就有這個粉色髮卡。
當時我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曾經的初戀紀念品,他面色如常地說,是媽媽以前的東西。
林瀾輕描淡寫地說了兩句就走了。
短暫得彷彿就是爲了讓我看見那個髮卡。
從藥店買了試紙回來,路過二樓書房,突然聽見裏面傳來女人哽咽的說話聲。
如果是以往我會立刻走開,可腦中忽閃過那隻髮卡,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門虛掩着,聲音雖小,但很清晰。
「我知道我們說好了,要將過去全部忘掉,要像正常姐弟一樣相處,絕不能傷害蘇禾,可是小白,我還是覺得很委屈,明明我沒有做錯什麼,我一直在忍,一直在退讓,難道就因爲我是你的繼姐,她是你的妻子,我就要承受這麼不公平的待遇?小白,阿姐覺得好命苦啊,有時候甚至覺得,活着沒什麼意思……」
季蕭白略顯低沉的聲音響起。
「這件事是我沒處理好,委屈你了。」
「反正要走了,我也不想顧慮那麼多了,小白,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
「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後悔過嗎?」
季蕭白沒說話。
「你沒忘對不對,不然,你不會到現在還保留着我那天留在你牀上的髮卡。」
屋內片刻沉默後,輕柔的聲音響起:
「沒忘,從來沒忘。」
我的大腦突然一陣轟鳴。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扭曲、旋轉……
書房門、欄杆、走廊……以及走廊上,忽然出現的皓皓的臉。
「你滾出我的家!」
他低聲說了句,衝過來抱住我,下一秒,我們在樓梯上翻滾。
「嘭嘭嘭——」
我晃晃悠悠站起來時,看見地上滿臉鮮血的皓皓,閉着眼一動不動。
二樓書房門拉開,季蕭白和林瀾驚恐地衝下來。
林瀾抱着皓皓,悲憤地朝我大喊:「蘇禾!我們都要走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爲什麼還要傷害皓皓!他只是個可憐的孩子啊!」
「我沒有,是他推的我。」
我大聲說,可聽到的聲音卻微不可聞。
他們抱着皓皓送醫院,我感覺自己下體一陣熱湧。身體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鮮紅的血慢慢流了出來。
我瞪大眼,渾身發抖,語不成調:
「蕭白,救我的孩子——」
我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來,卻細若蚊吟。
好在季蕭白聽見了,他停下了腳步。
我顫抖地把手伸向了他。
可他沒動,目光冰冷地注視着我。
「蘇禾,你這次真的讓我失望了。」
說完,抱着皓皓頭也不回沖了出去。
……
從那天起……
我和季蕭白成了一個屋檐底下的陌生人。
再後來。
我拿出了那份《離婚協議》。
他毫不猶豫簽了字,當天就帶着林瀾母子倆住進他曾經的大平層。
-10-
從民政局出來,季蕭白的心情有點糟。
他原以爲今天蘇禾不會出現。
林瀾小心翼翼問能不能順便坐他的車去皓皓小學面試,他甚至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所以民政局門口看到蘇禾,他臉色立時沉了下去,心中湧動的只有一個念頭:
她竟然真的來了!
她太任性了!
就在那一刻他決定。
借她這次胡鬧離婚,給她一個教訓。
整個離婚過程,蘇禾的表情都淡淡的,幾乎不怎麼跟他對視。
他心中失望之極,又夾雜着隱隱的怒意。
出來時,林瀾難過自責地說,當初她不提住進來就好了,他們就不會走到離婚這一步。
他心不在焉地安慰她,說蘇禾不可能離婚的,無非是自己太慣着她了,拿離婚來要挾。
林瀾問:「真的嗎?」
他愣了一下,冷嗤說當然。
蘇禾當然不可能真的離婚。
她最終的目的,無非是想讓林瀾母子倆搬走。
可她竟然那麼輕易地說出「離婚」兩個字,用離婚來要挾他。
這是讓他最失望的一點。
那天在醫院裏,林瀾含淚悲憤地問:
「爲什麼蘇禾要對浩浩這麼惡毒,竟然故意推他下樓?」
他詫異地反駁:「蘇禾怎麼可能是故意推皓皓?最多生氣推開他時不小心兩人才都摔下了樓。」
皓皓傷好後,對他很是依賴,彷彿生怕再次被他趕走似的。
林瀾提出跟他住到他原來的大平層。
他下意識拒絕。
林瀾卻紅了眼,沉默兩秒,輕聲說:
「小白,你放心,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
她說這話時,嗓音柔媚含怯,讓他恍惚想起她曾經的模樣。
他抿着脣,沒再拒絕。
冷靜期的第一週。
季蕭白將自己完全地投入到工作中,刻意不去想蘇禾的任何事。說了要借這次機會給她一個教訓,就不能有絲毫的心軟。
他總是加班很晚,一遍一遍刷着手機。
可自從那天起,蘇禾不僅沒有電話,沒發微信,甚至一條朋友圈也沒有發過。
皓皓念念叨叨說想去遊樂園,說舅媽真討厭,媽媽說舅媽不准他去。
他皺着眉頭正要訓斥皓皓,心一動,說「好」。
那天,他故意和林瀾母子照了很多合照,看上去快樂又親密。
他知道林瀾一定會發朋友圈。
想着蘇禾興許能看到。
她那種愛計較的性子,說不定立刻忍不住來找他興師問罪了。
可第一天沒有動靜。
第二天也沒有。
第三天晚上,他渾身疲憊地從公司回來,進衛生間,竟撞見林瀾赤裸着身體在裏面洗澡。
林瀾受到驚嚇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低吟。
-11-
林瀾說自己腳扭了。
他丟了條毛巾進去,裹着她抱了出來。
她在他懷裏道歉,說外面衛生間的噴頭壞了,見他不在所以過來借用。
他沒說話,把她抱回房間放在牀上,轉身離開時,林瀾幽幽的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其實,我也一直沒忘。」
他身體凝住。
她繼續說:
「那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我的。小白,如果當初爸媽之間沒發生那些事就好了……」
季蕭白愣在那裏。
很多年,他總是刻意不去回想少年時代那個混亂又禁忌的晚上。
夏蟬嘶叫,空氣潮溼。
他在牀上剛看完同學借的禁書,心潮難抑,渾身血液膨脹。
她穿着輕薄的睡衣忽然出現在他房間,說抹不到後腰的藥,問能不能幫幫她。
那晚,房間裏整夜瀰漫着濃烈的紅花油,以及混雜其中的異樣氣味,在他此後十幾年的生命中時不時出現。
那畢竟是他曾經的青春佐證。
所以多年後,林瀾以一種求助者的姿態,再度出現在他生活中時。
他怎麼可能拒絕?
都是過去的事了,畢竟是自己的繼姐,幫幫是應該的。
他這樣對自己說。
可他沒有料到,蘇禾竟然對這件事的反應這麼大。
……
想到蘇禾,他瞬間清醒了一點。
轉頭正要說什麼,卻見林瀾將毛巾脫了,一絲不掛地站在那裏,雙目含淚看着他:
「小白,這些年你很孤單對不對,讓阿姐來疼一疼你好不好……」
他怔愣兩秒,又驚又怒,大聲喝斥:
「林瀾,你再這樣,立刻搬出去!」
他轉身衝出了門。
心中湧動着一股說不出的煩躁之意,彷彿某種本應心照不宣的東西忽然被硬生生撕破了面紗,這讓他感到憤怒、心慌,還夾雜着一絲心虛。
他忽然很想見到蘇禾。
很想很想。
他去了別墅,裏面亮着燈,這讓他瞬間平靜了些。
蘇禾總有這麼一種神奇的力量,能讓他混亂無助的心變得安寧、穩妥。
就像第一次見到她。
她低着頭幫他包紮,眼淚一顆顆滴在他手臂上,又順着手臂滑下去。
讓他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
忍不住開始數,七滴,八滴……五十滴。
他驚呆了。
想不通這麼嬌小的一個女孩,怎麼能持續不斷流那麼多眼淚。
他知道她很怕,這麼多年沒跟人開過玩笑的他,竟然破天荒開了個玩笑。
這要讓他公司的人看見,怕是驚掉下巴。
但他一點都不覺得不自然,反而感到極其放鬆,好像他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離開時,抖得像個風中蘆葦似的女孩卻極力擺出一副嚴肅模樣,義正言辭開口說他不該自殺。
他心中微微震驚,沒想到這個小女孩竟然還心思縝密。
她誤會了。
他從沒想過自殺,的確只是應對壓力的一種極端手段。
她不信,黑溜溜的眼睛直直注視着他。
他突然笑了。
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升起,他對她說:
「謝謝提醒啊,小大夫。」
-12-
密碼錯誤。
他愣在門口。
蘇禾改了密碼,這讓他有點難以接受。
總不能是爲了防他吧?
拿出手機給她打電話,響了兩秒被摁斷。
再打,再摁。
【什麼事?】
手機彈出她的微信,簡單三個字。
他長長吁了口氣,說出事先想好的理由:「我來拿睡衣,你知道的,沒有那套睡衣我睡不着。」
蘇禾好一陣沒回,就在他以爲門即將要打開時。
她又發:「在門口箱子裏,自己找。」
他有些茫然。
門口箱子裏?
四下看了看,門口的確堆着一堆紙箱子,顯然是準備扔還沒來得及。
隨意扒拉了下,果然,他留下的一些衣物被隨意塞在其中一個箱子裏。
這讓他感到有些生氣。
蘇禾這麼扔掉,以後他回來時用什麼?
突然,他看見靠牆的地方,擺放着大大小小几十個相框。
眯了眯眼,看清居然是照片牆。
那曾經都是蘇禾當寶貝一樣的東西。
此刻,就那麼東倒西歪凌亂堆在牆角。
他難以置信看着那堆東西。
心中湧上一股強烈複雜的情緒,夾雜着憤怒、委屈,甚至還有一絲自憐,只覺自己極力維護的一切被人毫不留情隨意踐踏、羞辱。
他忽然轉身,大步離去。
他回了大平層,見林瀾正靜靜坐在沙發上發呆。
她紅着眼看着他。
小心翼翼,悲憫又無助。
他沉着眉眼,一步步走過去,頓了兩秒,緩緩向她伸手。
她長睫輕顫,將臉慢慢放在他手中。
「小白……」
他並沒有和她發生什麼。
只是蜷縮在她懷中,相擁着睡了一晚。
這段時間他也很委屈。
他也需要安慰。
接下來一段時間,他乾脆休了假,帶着林瀾母子四處遊玩,喫最高檔的餐廳,買昂貴的首飾包包。
皓皓每次去醫院看診,他必然陪着。
林瀾依舊是經常拍照發朋友圈。
這期間,他碰見過兩次蘇禾。
第一次是在醫院的走廊。
他左手牽着皓皓,右邊站着林瀾。
林瀾高跟鞋崴了一下,他順勢攬住了她的肩,一抬頭,看見蘇禾正雙手插兜,獨自迎面走來。
他抿着嘴,停下了腳步。
她卻只是淡淡掃了他們一眼,面無表情地擦肩而過。
第二次,是在一家西餐廳。
皓皓說想喫牛排,他帶他們來喫。
準備離開時,看見蘇禾正和一個男人走進來,在窗邊坐下。
他下意識走過去,諷笑着開口:
「蘇禾,不介紹一下嗎?」
蘇禾微微蹙眉,沒說話。
看着她熟悉的輪廓,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甚至有種衝動想對她說:
蘇禾,別生氣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那一刻,林瀾溫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小白,皓皓困了,我們快回家吧。」
她似乎剛看見蘇禾,露出詫異之色,「蘇禾,這麼巧啊!這位是……」
她目光上下打量着那個男人。
男人微微側頭,看了眼季蕭白,淡聲問:「你就是蘇禾的前夫?」
季蕭白冷聲,「還沒離,談不上,你又是哪位?」
男人笑了,不緊不慢地說:
「我是蘇禾的追求者,祝你們離婚順利。」
季蕭白氣急反笑,死死盯着蘇禾:
「這麼急嗎?」
蘇禾抬頭,神情平靜地看着他。
「是啊,挺急的。」
男人低頭髮出一聲悶笑。
季蕭白黑着臉,轉身離開。
一行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後。
蘇禾頭疼似地看着對面的男人。
「師哥,你怎麼也開這種玩笑?」
男人扯了下嘴角:「我看短劇不都這樣打臉?原來還真的挺爽。」
蘇禾無奈。
「這可是你的踐行宴,一會同學們來了,你可別再開這種玩笑,會嚇死人的。」
-13-
季蕭白喝醉了。
他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只好用一杯又一杯的酒填滿。
這些天,他高調陪着林瀾母子,很難說不是爲了讓蘇禾通過林瀾的朋友圈看到,產生危機感,激她主動來認錯。
可沒想到,他做這些的同時,她居然跟一個男人單獨約會。
尤其讓他難受的是,有那麼一刻,他看見她在對那個男人笑。
蘇禾有多久沒對他笑了啊。
好像林瀾搬來不久,她就沒怎麼再那麼明媚地笑了。
他委屈極了,難受極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怎麼和蘇禾的關係就走到了這一步!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家裏的牀上。
衛生間裏,有淅淅瀝瀝的水聲傳來。
身邊是那隻熟悉的粉色髮卡。
甩了甩頭,腦子裏有一些模糊畫面,好像和很多年前的場景重合。
他意識到什麼,如遭雷擊。
渾身冰涼地穿上衣服,落荒而逃。
不可能。
他愛蘇禾,這是他無比確定的事。
所以,他絕對不可能做出什麼喪失理智的事。
喝醉了也不可能。
他在街頭渾渾噩噩地走。
不知不覺走到了醫院。
他看見了蘇禾。
她正和一羣醫生在接救護車下來的病人。
病人渾身血淋淋,在瘋狂嘶叫、掙扎。
某一刻,病人掙脫了束縛,拿起救護車上一個機器,朝人砸去。
蘇禾正低着頭。
「蘇禾——」
季蕭白衝了過去。
……
他是兩天後在病房醒來的。
睜眼就看到了坐在牀邊的蘇禾,陽光照在她臉上,明亮、耀眼。
正是她從前的樣子。
他剎那間百感交集,哽咽出聲:
「蘇禾,你沒事就好!」
蘇禾對他溫和地笑,「嗯,我沒事,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再次看見她的笑容,他眼眶溼潤。
這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像個無主的孤魂,這一刻,熟悉的安心感終於回來了。
他擠出一個爽朗的笑。
「別擔心了,我沒事,強壯得很。」
大概是藥物的關係,他又睡了一覺,迷迷糊糊時,似乎聽見護士在說話。
「這人真是的,明明那個機器誰也砸不着,自己非要往前送挨那麼一下。」
「他當時喊蘇主任,也是爲了救她。」
「可蘇主任站得最遠,砸誰也砸不到她呀。這下好了,本來沒人受傷的,現在倒成了一場事故。」
他閉着眼,充耳不聞。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他又救了蘇禾,無論發生了什麼……
他們可以重新開始了。
出院那天,他感到神清氣爽。
蘇禾一直陪着他,辦手續,拿藥,開車送他回家,全程溫聲細語,體貼周到。
車上,他帶着些事過境遷的語氣開口:
「蘇禾,以前我們都有不對的地方,我向你道歉,以後,我們都且行且珍惜……這次的事,讓我感覺到生命的可貴,我想好了,我要休長假,全心全意要個孩子!」
剎車聲響,車子停下。
他發現到了大平層的小區樓下。
「蘇禾,你還不讓我回別墅麼?」
他無奈笑着問。
蘇禾垂着眼,忽然從包裏拿出一張紙,遞了過來。
他挑了挑眉,低頭看。
這是一張妊娠診斷報告。
姓名:蘇禾。
日期是兩個月前。
他眼睛驟亮,驚喜得聲音發顫:
「蘇禾,真的嗎?我有孩子了?」
蘇禾直視前方,靜靜開口:
「嗯,曾經有過。」
他不解,「曾經?」
「這個孩子不太幸運,只在這個世界存在很短的時間。在媽媽摔下樓梯那天,夭折了。本來,如果他爸爸及時送他去醫院還能存活下來的,但那天,他爸爸選擇了救另一個孩子……」
季蕭白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那天摔下樓梯前,我聽到了你和林瀾的對話,你回答林瀾,說,從沒忘過……」
蘇禾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又一字字穿透皮膚,鑽進骨髓,不罷不休。
「林瀾真的是個堅強的女人,即便遭遇不幸也在快樂地記錄生活。能公之於衆的就發朋友圈,少兒不宜的就給我發私信。」
季蕭白驟然轉頭,臉色發白地盯着蘇禾,牙齒開始格格打戰。
「比如很多個晚上你在她懷裏睡覺的照片,比如你受傷前你們做了一整晚的視頻……」
季蕭白的背脊彎了下去,從喉嚨深處發出痛苦的呻吟。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蘇禾轉頭看他,心平氣和。
「季蕭白,明天是冷靜期第 30 天,我忙前忙後終於讓你今天健康出院,就是爲了不耽誤正事,所以,明天不要缺席,好嗎?」
-14-
那天,季蕭白像個失了魂的人回到大平層時,林瀾衝過來抱着他。
「小白,蘇禾無論跟你說什麼,都是假的,都是騙你的,她就是爲了報復我,報復皓皓,我是你的姐姐啊,這個世界上除了爸,我纔是你的最親的人啊!」
他任由她抱着,面無表情地開口:
「你帶皓皓走,現在就走,不然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可我不能惹事,我答應了蘇禾,明天要配合她完成正事,她很在意這件事,我不能讓她失望。」
林瀾看着他,似乎意識到什麼,露出驚恐的神色。
很快帶着皓皓消失了。
季蕭白離婚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敢去找蘇禾。
他沒臉見她。
他知道她一定不想看見他。
畢竟,他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終於某天晚上,他忍不住去了別墅,卻發現別墅已經換了主人。
蘇禾將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賣了。
他花高價又將別墅買了回來,從此在裏面醉生夢死,陷入虛無的假設裏。
他一遍遍假想那個短暫來了又去的孩子。
想他如果生下來,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眼睛一定大大的,又明亮又純粹。
就像他第一次看見蘇禾的樣子。
離婚後的第三個月,林瀾帶着皓皓再次出現了。
他躺在以前蘇禾的牀上。
一睜眼,就看見了那對母子倆。
林瀾垂淚,嗓音悲慼。
「小白,皓皓的新療法有成效了,但需要一大筆錢,你幫幫阿姐好嗎?」
他起身,面無表情地拉着林瀾往外扯,動作蠻橫,不管不顧。
林瀾跌跌撞撞,狼狽至極。
皓皓衝過來要咬他。
他用力甩開,皓皓跌倒在地,暈了過去。
林瀾眼睛瞪大,發出尖叫。
「你敢動我兒子!我殺了你!你竟然這樣對一個孩子!」
季蕭白只有一個念頭,把眼前的女人趕出去,趕出這個家。
林瀾掙脫不掉,看着兀自昏迷的兒子,發瘋似地大喊:
「你活該!你全家活該!你爸居然說不給我們留一分遺產, 我把他腦梗的藥換了, 報應!他真的癡呆了, 成了個老傻子!」
季蕭白難以置信地看向林瀾, 雙手控制不住地掐上了她的脖子。
手中的女人發出瀕死的抽氣聲。
動靜驚動了小區保安, 外面正在砸門。
他猛然恢復理智,鬆開了手,踉蹌兩步坐在地上。
一旁,皓皓身體慢慢蠕動,朝這邊爬來。
大門撞開剎那, 皓皓身子一歪, 從樓上咚咚滾落。
在衆人的驚呼聲中, 皓皓滿臉鮮血地伸手指向他。
「是他……推我。」
說完便暈了過去。
季蕭白因故意傷害罪,被判了一年。
林瀾拿着《諒解書》來看守所看過他。
她被掐脖時因長時間缺氧造成腦卒中, 面斜嘴歪, 口齒不清。
她要 1000 萬, 換取《諒解書》。
季蕭白一分錢都沒給她。
只淡淡地說:
「挺好的,這都是我們該受的。」
林瀾崩潰地發出質問:
「那皓皓怎麼辦?我們以後怎麼辦?」
他閉眼,不再看她一眼。
……
與此同時。
在地球的另一端。
蘇禾正式在赤道幾內亞開啓了爲期兩年的援非醫生工作。
某天, 她收到一個視頻電話。
視頻裏季蕭白彷彿換了個人, 寸頭,瘦削,頰骨分明。
他認真地向她道歉, 詳細述說着過往。
她不發一言, 沒有打斷他。
「我難以想象, 你被推下樓時所經歷的一切……這個世界上,我好像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蘇禾,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未來漫長的痛苦……」
蘇禾靜靜看着屏幕裏的他, 聲音平和。
「我也有過同樣的經歷,即便擁有翻篇能力, 但消解痛苦仍然是一件漫長的事, 後來,我選擇了用更宏大的世界去稀釋它, 希望對你有幫助。」
掛了電話。
蘇禾轉頭看見了師哥。
他撓撓頭, 露出幾分尷尬之色。
「抱歉, 你在這兒說中文太旁若無人了, 我不想聽到也不行啊。不過……」
他又蹙眉,表情嚴肅:「你也真是膽大, 流產沒兩個月怎麼就敢申請來這種地方, 還好沒出事。」
蘇禾聳了聳肩,「我沒流產過。」
師哥挑眉。
她無奈解釋,「那時例假來了,我弄錯了,後來乾脆坐實是爲了順利離婚。」
師哥歪頭,「這是玩的哪一齣?」
蘇禾嘆了一聲。
「被虐了那麼久,總得還回去一次, 短劇不都這麼演的嗎?」
師哥安靜一秒, 稀里嘩啦樂開了。
「我就說短劇好看吧,你還不屑!這不就打臉了!」
蘇禾笑了笑。
目光看向非洲大地的那一輪落日。
恢弘, 沉靜。
東方不亮西方亮。
世界如此宏大,消弭一切痛苦,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她如是想。
(完)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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