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竹詞

因爲我和姐姐掉下懸崖後,最後走上來的是我。
所以袁謖一輩子恨我。
所以他當衆退了我的婚約。
在圍獵中斷了我一條腿,叫我此生只能跛行。
甚至最後將我送往敵營和親。
然而我終於在敵國有家之後,他舉兵千里毀了這一切。
「竹子,和我回去。」
他幡然悔悟。
而我早就苦海回身。

-1-
「娘,我疼。」
「我的腿……」
我淚眼朦朧的看太醫動作着拔出那支斷箭。
劇烈的疼痛撕扯着我的神經。
我下意識的伸出手向遠處的孃親,像孩子一樣求她的安慰。
然而她卻下意識退後一步。
似乎只是片刻的掙扎,她神情恍惚了一瞬。
「那時,意兒是不是也很疼。」
兩行清淚順着她的臉頰流下。
爹爹心疼的摟着孃親離開,留給我的只剩兩個相依偎遠去的背影。
一直勉力頓在半空的手終於落下。
緊緊抓着身下的衾被,再沒發出半點聲響。
這是怎樣的一夜啊。
沉浮着脫力,昏死過去。
然而刀口剜過皮肉,又被劇烈的疼痛喚醒。
死生夢境,來回交疊。
半夢半醒間,我恍惚的想,若是當初掉下懸崖,死的是我。
那是不是,皆大歡喜呢。
爹孃不會失去最讓人驕傲的大女兒,而袁謖也不會失去自己的心愛之人。
從前的光景多好呀。
平陽侯家雙姝與太子袁謖自小青梅竹馬,感情深厚。
袁謖與姜家女自幼便有婚約,大女兒淑貞玲瓏,與袁謖志同道合,互通情誼。
他們是京城郎才女貌,人人稱羨的一對。
所有人都默認姜家女的這個婚約,是落在姐姐姜意和袁謖身上的。
至於姜家小女姜竹,雖也活潑可愛,但姜意珠玉在前,是京城第一才女,鋒芒太盛。
世人便都忘卻姜竹這一遭,即使偶爾提起,也乾脆喚做姜意小妹。
便是平陽侯夫妻二位,也是多偏心姜意一些。
而袁謖,說是和姜家二女青梅竹馬長大。
其實大多時候都是他和姐姐姜意的相談甚歡,我跟在二人身後拿着個糖葫蘆慢吞吞的跟着。
豔羨的看着璧人似的二位。
只是一切終止在上個月初五的一場秋獵。
我和姐姐姜意一同掉下懸崖。
所有人都心急如焚,盡全力派人搜救。
終於,在看到被侍衛揹着救下峭壁的我時,一片死寂。
爹孃苦撐着的背脊終於塌下去。
袁謖眼中的光終於一點一點暗下去。
一片唏噓。
我癱坐在地上,滿目荒涼。
我獲救了,然而沒有一個人是歡喜慶幸的。
包括我自己。
侍衛給我做好簡單的包紮,便向袁謖覆命。
「峭壁上有供一人站立的平臺,屬下便是在那處找到姜二小姐的,至於姜大小姐,約莫……」
我也終於從恐懼中回神,眼中流下淚來。
「是阿姐把那塊可以站立的石頭,留給我的。」
「阿姐,自己掉了下去。」
然而所有人落在我身上的眼神一瞬間變了。
懷疑,防備,斥責。
彷彿一場無聲的拷問。
「聽說這姜二姑娘一直嫉妒她姐姐和太子殿下的婚事。」
「該不會,姜大姑娘就是她推下去的吧,想要這場婚事落在自己頭上?」
終於,有人先說出口。
那些懷疑的眼神終於變成實質。
彷彿我已經在這三言兩語中被定罪。
爹孃看我的眼神沾染上一絲恨意與掙扎。
而袁謖落在我身上的眼神,一點點冷下去。

-2-
我與袁謖相結識,原是在姐姐之前。
那時的我年僅十歲,卻被所有人寄予厚望。
因爲阿姐就很厲害,不過十二歲,就已有才名。
所以大家就理所當然覺得我也應該要很厲害。
因此,無論是爹孃還是太學的夫子都對我要求頗嚴。
動不動就是一夜背上十頁詩詞。
或者要我即興做什麼文章。
然而我在學業上實在是遲鈍,於是總是免不了被失望的夫子打手心,或者被爹孃訓斥。
終於有一日,夫子罰我抄寫五十遍文章時,我委屈的帶着紙張跑了出來。
兀自躲着,在檐下沒出息的一邊哭,一邊寫。
袁謖就在此刻出現,給了我一顆糖。
他摸着我的頭,告訴我人各有志,也各自擅長不同方向,不用強逼自己。
然後模仿着我拙劣的筆跡,給我抄了一半書。
那天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人各有志。
也是第一次有人不訓斥我,反而是給我抄書。
熱烈的陽光下,我抬頭偷看他如玉一般的臉龐,只覺得心中懵懂震顫。
他說的太好太對,以至於我心裏暗想,他也許也和我一樣不善學業,是個笨拙但是很可愛的人。
我喜歡他,想要和他做朋友。
我因此常常在太學下課時偷跑進宮闈尋找他。
纏着他給我抄書,用樹枝做魚竿釣魚,或者爬上樹掏鳥蛋喫。
因爲課業完成的並不好,所以爹孃給我的零用錢很少。
我此前都是一骨碌在發零用錢的當天都花完。
但是有這個好朋友之後,我狠心攢着,留着下次見他時買糖葫蘆一起喫。
我太喜歡這個朋友了。
於是,我帶他見了我阿姐。
我要讓我最喜歡的兩個人見面。
是在一個詩會吧,我偷跑進來,正打着哈欠和袁謖抱怨詞謎太難誰能猜出來時。
阿姐卻從那邊席上站起來,對做謎者的問題,對答如流。
我興奮的去拉袁謖的袖子,「那就是我阿姐!你快看……」
然而袁謖早就在看了。
他笑着,一瞬不瞬的望着阿姐的方向。
阿姐那天穿了件月白色的衫裙,於玉蘭花下盈盈站着,仿若神女臨春。
她似乎注意到我,於是柔和着眼向我看來。
寵溺,溫柔。
我看見一旁的袁謖驀然坐直身子。
然而阿姐的目光溜過,並未在他身上停留。
袁謖飲下杯中清酒,起身至庭中,信手拈來一個詞謎。
庭中衆人凝眉難解,阿姐垂下眼思考片刻,從容作答。
袁謖那日穿了身西子青色長袍,微風拂過他髮間束帶,少年眼中笑意與絲帶共洶湧。
「你覺不覺得,太子殿下和姜意很配啊。」
「是絕配。」
席間有人竊竊私語。
那日,是我第一次知道。
總是吊兒郎當幫我抄書的好朋友是高山仰止,年少聰慧的太子袁謖。
他原來和我不一樣。
少年成名,懷瑾握瑜。
他是阿姐同路人纔對。
出場順序相比於對的人,真的是不值一提。
袁謖與阿姐志同道合,於是日久深情,情深意篤是必然。
我從袁謖身邊的好朋友,阿姐身邊的小妹。
最終變成了遠遠遙望兩人的旁觀者。
他們如今,纔是最親密的。
失落着,惶恐着。
然而就如同從前無數次那樣。
我想要的東西,都如同握在手裏的流沙,緊握不住,只能看着它一點點溜走。
只能學會掩藏表情,做的麻木。

-3-
阿姐那樣好,袁謖愛她,是必然。
所以從懸崖底下救下來的是我,而不是阿姐。
我又被衆人冠上故意將阿姐推下去的嫌疑。
所以他恨我,也是必然。
阿姐的屍首最後沒有找到。
爹孃慟哭不止,孃親一度暈厥過去,醒來也時常胡言亂語,精神失常。
我本來陪侍在孃親身邊。
然而孃親一看見我就發了瘋的上來打我。
尖銳的指甲扣入我的皮肉,她眼眶通紅,神情癲狂。
「是你?」
「是你!」
質問,然而不等我回答。
她已經確定了。
時進冬日,孃親的房裏燒着火熱的炭盆。
窗楣緊闔。
然而一瞬間,無數風雪灌進來。
我冷的發顫,發暈。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來,在很久之前的一個晚上。
我路過庭院,看見石桌上有一柄漂亮的扇子。
於是羨慕的拿起來看了看。
然而被孃親見了。
戒尺打在手心,尖銳的痛叫我頭腦發昏。
那時我才知道那是阿姐課業優秀,孃親獎賞給阿姐的東西。
阿姐落在庭院中了。
「自己沒本事得到的東西,你便要搶便要偷嗎?」
「我平日看你平庸便罷了,如今竟然是暗地裏要覬覦你阿姐的東西!」
我懵懂着,那個年紀甚至還不懂覬覦是什麼意思。
然而戒尺打的太痛了。
我只能哭喊着,應孃親的要求,在庭院中,在小廝丫鬟的眼中,唸了一百遍。
「我是小偷,我卑劣。」
因爲我娘出身名門。
一生都要求家風清正。
袁謖與姜家的婚約,陛下指婚時並未指定是哪個女兒。
照理說,姜意身死後便是我。
便是爹孃不願,也無可奈何。
然而袁謖在阿姐死訊確認的第二天,他就來姜府退婚。
即便是違抗聖意,他也在全京城面前以此表示。
他的未婚妻只有姜意一人。
爹孃與袁謖相對流淚。
門外圍觀百姓也爲袁謖和姜意的真情唏噓。
只有我,站在阿姐靈堂外,什麼也沒做,連一聲辯解都來不及爲自己發出,卻已經被幹脆利落的劃爲對立面,成了心懷鬼胎的千古罪人。
袁謖此後,爲阿姐穿喪服守靈三日。
「雖未有緣成親,但袁某,已如喪妻。」
不合制式,不合規矩。
但足彰其悲。
夜裏,所有人都睡下後,我纔敢走出房門去給阿姐上一炷香。
然而剛拜過一次,便被人從身後抓住手腕。
手中拿着的香一瞬間折斷落在地上。
「姜竹,給她上香,你配嗎?」
被一股大力甩坐到地上。
眼前Ŧű̂₂是一身喪服的袁謖,眉眼陰沉。
「不是我推的姐姐,你知道的,我不可能……」
我流着淚解釋道。
「我知道不是你推的。」
他笑了聲。
「可是你爲什麼要去那邊呢,爲什麼意兒提醒你多少遍你還是不聽。」
「如果你不去,意兒又怎麼會擔心的追過去?她又怎麼會不慎和你一起掉下去?」
我沉默下來,這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
因爲看到袁謖和阿姐親密,所以心中痛苦,騎馬走遠散心。
沒想到卻被阿姐擔心,追了過來。
驚了馬,我與阿姐一起掉下懸崖。
袁謖眼睛紅着,一點點撕開這個我們心中最大的疤痕。
分明是悲痛至極,然而嘴角的笑容卻愈加暢快一般。
他殘忍的將我掐着脖子從地上拎起來。
「姜竹,爲什麼跳下去的不是你?」
「如果那ŧü¹個平臺上只能站一個人,那爲什麼不是你自覺羞愧跳下去?」
「姜竹,如果今日死的是你,那麼就不會有這麼多人難過了。」
我們曾經是朋友,是最瞭解彼此的人。
所以更知道最痛的地方要往哪裏戳。
是啊,我一向是無關緊要的,是不被重視的。
如果今天死的是我,那麼今晚誰會爲我慟哭。
我在窒息中緩緩閉上眼睛,然而袁謖卻驀然鬆開手,將我摔在了地上。
「滾,不要髒了意兒的靈堂。」
踉蹌的走出靈堂,我摔跪在不知何時下起的一場風雪之中。
爲什麼死的就是阿姐呢。
爲什麼不是我。
既然所有人都希望死的是我。

-4-
袁謖當衆違背聖意,退婚姜家。
聖人震怒,逼着袁謖繼續履行與我的婚約。
袁謖僵持着。
最終各退一步,我入了東宮。
然而是個太子良娣。
太子妃的位置,是爲誰而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這場所有人都不高興的婚事,終究還是在一片靜默中舉行了。
成婚後,我明面上是太子良娣。
然而私底下卻是東宮裏連最低等宮女都不如的雜役。
這是袁謖懲罰我的方式。
東宮衆人原本都仰慕着我姐姐的盛名,又聽了市井中我因爲嫉妒害死我姐姐的流言。
再加上袁謖的命令,因此對我種種欺辱。
我幾乎是坦然的接受着這些冷待,贖罪一般。
此後不過半年,我已滿手老繭,瘦弱不過一手可以圈住腰。
我害袁謖失去此生所愛,害我爹孃失去最疼愛的女兒。
我罪該萬死。
只是我沒想到,袁謖竟然想要我的命。
第二年的秋獵,流寇闖入圍場,挾持我做要挾。
因爲我是太子良娣,是他宮中唯一的女眷。
即使沒有情分,然而總有一層身份和顏面在。
然而袁謖毫不猶豫的挽弓,第一支箭,擦過我的臉,落下一片血痕。
流寇暗罵了一聲,拖着我的身體作掩護往後走。
然而袁謖冷着臉又是一箭。
我瞳仁微縮着去看他的眼神,然而死寂一片,搭弓射箭時都毫無波瀾。
似乎這一刻,我和那個流寇一樣。
都是個毫無價值的死人。
從前那麼多一起躲在學堂檐下喫涼糕的日子。
從前那麼多一起下池塘摘荷花玩耍的日子。
只我一個人記得。
那支箭準確的命中我的膝蓋。
鑽心的劇痛,我不受控制的跪在地上。
流寇只能丟下我先行離開,袁謖縱馬追上,路過我的時候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捨下來。
流寇這次突襲是策劃好的,來者衆多。
一些世家的公子小姐都在隨侍的保護下,躲藏着退出戰場。
我也支着斷腿四處躲藏着。
然而一聲響亮的嘶鳴響徹我耳邊。
一位世家公子縱馬刻意在我身邊停留了瞬,暴露了我的位置。
離去前,他殘忍又暢快的朝我笑了聲。
「去給姜姑娘陪葬吧。」
哦,我認得他。
是阿姐的至交好友,也是她的愛慕者。
阿姐死後,所有人都在爲她鳴不平。
我幾乎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就是出門買卷書冊的功夫,就有人會往我身上潑髒水,扔雞蛋。
這個人,不是我第一次見。
那日出門,他縱馬長街,刻意將我撞倒在地。
我因此摔了個頭破血流。
也許,他是覺得那樣根本不夠。
因爲他鬧出的動靜,流寇發現了我。
一個流寇將我當做了他的戰利品一般扛上馬背與大部隊會合。
朝廷兵馬與流寇廝殺在一處,袁謖神勇,大敗賊寇。
然而一旁樹林中卻埋伏了賊寇的弓箭手,對着馬背上的袁謖放了一支暗箭。
袁謖被射下馬,眼看就要被身後的賊寇一刀砍中。
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趁着賊寇廝殺間隙跳下馬背,踉蹌的衝到袁謖身前,替他捱了那一刀。
可惜衝力太大,我抱着袁謖,一同滾下斜坡,落入山澗。
被湍急的水流衝着,不知道要漂向何處。
然而撐着最後一絲力氣,我扯了腰帶,將我和袁謖的手綁在了一起。
昏暗的山洞內,我先於袁謖醒來。
膝蓋上袁謖射的那支箭,箭頭已經深深斷在了裏面,隨手牽動到都是難以忍受的劇痛。
肩胛上替袁謖挨的那一刀深可見骨,一直往外滲着血。
在東宮的這半年,我早就不是當初被打了手心就會哭鼻子的小姑娘。
咬牙扯了裙邊一塊草草包了傷口,我打量起這個昏暗的山澗。
雖然偏僻,然而有水流穿過。
順着水流,約莫就可以找到出路。
袁謖中的那一箭太深太險,我幾次浣洗布料給他壓着止血,然而一遍遍被血溼透。
虧得我在東宮什麼都要乾的這些日子,我識得一些草藥。
最後終於是給他止血包紮好,我撿了洞中散落的樹枝做了個簡易的木筏,拖起袁謖便順着水流一路走去。
粗糲的布條一寸寸壓緊我的皮肉。
起初是痛,腫。
後來一寸寸的發癢,潰爛,結痂,又因爲要趕路被磨爛磨穿。
在昏暗的甬道里,要淌過一片深水。
我只能先行鬆開木筏,把袁謖背在背上一點點淌過去。
然而運勢太差,似乎是洞外下起暴雨,水位一再上漲,木筏在湍急的水流中不見蹤影。
昏暗的四周,洶湧的水流。
傷口一寸寸被沖刷着,發痛。
我一再想要就這麼沉下去,在水中。
然而還是站了起來,勉力將袁謖拖上了岸。
動作中,袁謖醒過一回。
他迷濛着,並不清楚眼前的狀況。
我在一邊快速的搓着木條起火,見他醒來,我餵了一點水給他。
「我會帶你出去的。」
他又一次暈過去,我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的承諾。
被木條磨破的手與他緊握着,連帶着連他的手上也染上血痕。
我下意識的放開手,給他洗去那些血痕。
我欠袁謖一條命。
我要還給他。
而我欠爹孃的那條命,用我的去填。
又是一個白晝,興許不是白晝。
因爲我在昏暗太久,已經分辨不清時間。
我找到了出口,帶着袁謖跪倒在熱烈陽光下。
喜極而泣。

-5-
身上的傷口都還並不算太糟。
然而唯獨膝蓋上袁謖射的那一支箭。
長久留在裏面。
即使是拔出來,最好的情況,這條腿以後也是跛的。
拔箭的時候,爹孃在我身邊。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們了,是聖人感念我救了袁謖,讓爹孃進宮來陪我的。
太醫拔箭的過程中,我暈死過去許多次。
到後面已經意識不清了。
彷彿還是小時候,爹孃還沒有同我有那麼大隔閡的時候。
我嗚咽一聲,向着孃親伸手。
「我疼。」
「娘……」
然而爹帶着娘ťŭ̀²走了。
娘說看見我,滿腦子都是姐姐掉下懸崖的樣子。
她恨,她痛。
於是終於清醒起來,我看清了四周。
是東宮最冷的宮殿。
「良娣,若是疼,我再用些藥。」
太醫聽到了我的話。
我搖頭。
「不疼了。」
索性一連昏睡了許久,再醒來時袁謖趴在我的牀頭。
見我醒來,他眉眼亮起來。
「竹子……」
時光像是一瞬間在耳邊溯洄。
這個稱呼,是我從前與袁謖還互爲好友時,他如此喚我的。
他認識阿姐後,便同阿姐一樣叫我小妹。
驚愕的抬起身子,又被他按下去,仔細蓋了衾被在我身上。
「你這宮中怎麼這麼冷清?我從前沒覺察到嗎?」
他擰着眉頭看了看四周,「這些日子你先睡到我殿中吧,免得把傷養壞了。」
同住一殿?
我愣怔住看他。
「白癡!看我幹嘛!只是爲了讓你好好養傷而已!你在想什麼?」
欲蓋彌彰似的,袁謖的耳朵瞬間紅起來。
他偏過頭,聲音漸弱下來,「何況,他們說,你已經是我的太子良娣了。」
恍惚的聽完這些話,一個猜測終於在腦海中成形。
急着找太醫證實。
袁謖墜崖撞到頭,受傷後一路昏迷,雖無身體上的大礙。
但是他失憶了,失去的還正巧是他遇到阿姐後的那些記憶。
「許是因爲對姜大姑娘的離去過於傷懷導致……」
太醫跪倒在聖人面前,顫顫巍巍的說道。
聖人思咐半晌,拂了拂袖子,「既如此,斯人已去,現在不記得,以後……」
「也不必叫他記得。」
東宮衆人跪倒一片,應下。
此後不會有人在袁謖面前再提起姜意。
走過我身邊,聖人停駐一瞬。
「朕知道你是個本分的孩子,今後,你就和謖兒好好過日子吧。」
聖人的手落在我肩膀。
似乎像是慈愛的囑託。
然而又是無言的警告與命令。
我僵着身子,終於垂下眼。
袁謖那樣愛阿姐,愛到生死一場,唯獨痛到只忘了她一人。
如今,只是用一個爲他好的由頭就用他最恨的人去欺騙他。
豈不殘忍。
而我,在需要有一個靶子的時候可以隨時被推出去萬箭穿心,粉身碎骨。
在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又可以被撿起來,拼湊好。
說是還可以好好過。
在我以爲就此可以生死不欠,孑然一身的時候。
跪了又有一會,終於是找到知覺,勉強支撐起身子。
拖着那條殘廢的腿一點點挪向殿外。
然而在門檻處身子一矮,就要摔倒。
「竹子!」
一雙溫暖的大手托住我,很自然的讓我靠在他身上。
只是在聽到這個聲音的一瞬,我就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
腿窩處傳來鑽心的痛。
刀劍之聲貼着我的面頰,愈演愈烈。
不知哪來的力氣,我猛的一推。
那胸膛卻好似銅牆鐵壁,紋絲不動。
灼熱的手掌攥住我的手腕,將我整個人抱在懷中。
「我有很多事情都記不大清了。」
「黑夜太長了,長到我差點醒不過來。」
「但幸好有一個人,一直抱着我,一遍遍搓熱我的手掌,說要帶我走出去。」
男人的下頜抵在我的肩窩。
溫熱的呼吸灑在我的耳側,然而他襟前的銀色墜子貼着我露出的一點皮肉。
涼的,鋒利的。
痛着。
「竹子,你這條腿,爲我而傷。」
「我以後就是你的雙腿。」
「我忘了太多,那以後我們就從頭開始。」

-6-
袁謖記得我和他之間的一切。
包括他帶我一起偷喫御廚做的雞腿。
包括他一邊咒罵我一邊給我抄書。
包括我給他帶珍藏的水果糖,然而天氣太熱,糖塊化在了手心裏。
他一邊罵我笨,一邊撈了池水給我搓洗手心。
中間被遺忘的那幾年,被他很自然的連接爲履行婚約,我和他結爲夫婦。
「沒想到居然娶了你這個小屁孩。」
他一邊給我上藥,一邊感慨。
我攥緊手,沉默着。
自他失憶後,我似乎總是一直沉默,因爲不願意說謊,更不願意再說違背自己心意的話。
所以乾脆什麼都不說。
然而事與願違,灼熱的呼吸打在我的肩頭裸露處。
引起一陣輕癢。
我像被燙到一般彈起來,要逃。
然而又被人從背後扣着手腕拉回來。
「跑什麼?」
冰涼的東西貼在傷口之上,然而不是藥膏。
我顫抖着,「你在幹嘛?」
輕輕的,細密的,冰涼的脣瓣落在那一道堪稱可怖的傷口之上。
那是我護着袁謖時被一個賊寇砍到的。
那時候深可見骨,如今卻養的只剩一條疤了。
太醫說,若不是因爲後來幾次感染,沒有及時救治,如今也許會恢復的更好。
「這條疤,也是爲了我嗎?」
「姜竹。」
男人掰正我的身體,鄭重的吻落在我的眉心。
「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袁謖沒有食言。
後來的三年,他確實對我很好。
東宮上下,只有我一個女眷。
我出行不便,他親自和木匠學了活,給我做了個輪椅。
下朝時便推着我曬太陽。
若是遇到陰雨天,我膝蓋疼的難以入眠,他便看了些醫書,給我揉腿。
「在做什麼?」
男人的聲音從身後驀然響起,叫我嚇了一大跳,於是鋒利的針線挑開了皮肉,一串血珠滾落出來。
我下意識要捏住,然而袁謖的動作更快。
直接抓着那隻手指放入口中。
我又驚又懼,「你做什麼!」
男人並不應答,兀自含了一會,直到確認不再出血,才放開那指頭。
彷彿此事對他來說已是再尋常不過。
他伸手拿過我手中的物什,打量了一會,眉眼都鮮亮了起來。
「給我做衣服呢?」
拿在身上比了比,他滿意的挑眉。
「謝謝夫人。」整個人像只大貓那樣湊過來,聲音繾綣溫柔。
我僵了身子要躲,然而被捏住下巴,溫涼的脣相貼。
後撤,塌腰。
然而卻一骨碌倒在身後的美人榻上,更方便了男人的動作。
尖利的齒輕點着我的脣,又順勢移到我脖頸之下的皮肉。
咬着,吸着。
Ṫű₈我拼命推拒着,幾乎要落下淚來。
「袁謖!不可以!」
男人壓着幽黑的一雙眼望過來,在看見我眼角淚珠的一剎那頓住所有動作。
「爲什麼?」
聲音低沉,酸澀。
「你爲我擋箭,爲我受傷,爲我死都可以。」
「那這個爲什麼不行?」
「姜竹,你到底愛不愛我?」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男人終於是失落的垂眼,像是自嘲般輕笑了聲,轉身離開。
呆愣了好一會纔回過神,有些費力的撿起那件親自縫製的衣衫。
一滴淚輕輕的落到那金色的絲線上。
這三年的每一天,我都在恐懼,都在憂慮。
袁謖確實對我很好,好到這輩子我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好。
唯一的,不用與他人比較的好。
然而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是虛幻的,一觸就破。
只要袁謖恢復記憶,那我就會萬劫不復。
我無數次想逃,又無數次在這樣的好中沉溺。
我從沒見過愛。
於是更加嚮往愛。
哪怕是一點愛的可能,愛的跡象就足以叫我昏了頭。
被愛的感覺太好,以至於放任自己真的在袁謖身邊三年。
然而我知道袁謖的心意。
無論生死,他都屬於阿姐。
我碰不得的。
然而我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那麼快。
聖人駕崩,袁謖登基。
封后封妃的事也該定下來。
這時,去江南遊玩散心的爹孃也回到京城。
聽說我和袁謖和諧美滿三年的他們連夜進了皇宮。
我娘哭倒在袁謖面前。
問他可還記得我阿姐。
當初聖人下令封鎖了袁謖失憶的消息,也禁止人對他提起阿姐。
甚至還把我爹孃支出京城。
然而他沒算到我爹孃回來這一遭。
或許是算到了。
只是沒想到我娘那樣恨我。
那樣恨她的親生女兒。
一定非要她萬劫不復不可。

-7-
從擬定封妃到被打入冷宮,前後相差不過三日。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甚至鬆了一口氣。
那些不屬於我的東西,佔的太久了。
夜裏袁謖來找我的時候,我還用飯,就着一碟冷菜喝着一碗稀薄的粥。
盛怒的袁謖扯着我的袖子就把我拉起來,青筋凸起的手握住我的脖頸。
「姜竹,你怎麼敢!」
言語未盡。
是我怎麼敢欺騙他。
還是怎麼敢如此心安理得的接受本不屬於我的一切。
或許都有。
我閉上眼,等待着承受他的怒火和報復。
然而下一瞬,我被狠狠甩到了地上。
他拂袖離去。
但我知道,袁謖不會就這樣放過我。
果然,第二日,我被押着去了雲頂寺。
那些姑子壓着我,一點點剃光了我所有的頭髮。
袁謖要我日夜唸經,在此處給阿姐祈福。
我在雲頂寺待了半年。
那些姑子約莫是受了袁謖的旨意,對我動輒打罵。
挑水砍柴的苦活都是我做。
然而我偏生是個跛足,幹活本就不麻利。
甚至有個兇悍的姑子會使鞭子,我但凡幹活出一點差錯就是一鞭子。
日久天長,我的背上已經難找到一塊好肉。
如此搓磨,倒更甚當時在東宮。
夜裏睡着,也只能趴着,若是偶爾翻身,便是劇痛難當。
今日是十五,照例喫了幾口好不容易剩下來的冷飯便爬上牀休息。
月光透過窗楣灑進來。
我勉強仰着頭去看,今天的月亮可真圓啊。
勉強仰頭時,背後被打的地方又在灼燒着痛。
於是又把頭放下來。
真累啊,身上還很疼。
膝蓋那處的傷似乎是要鑽進骨頭縫裏的酸和疼。
額頭蹭了蹭手臂,像是一種安慰一樣。
眼裏酸酸脹脹的,然而如何都落不下淚來。
我想起來,我似乎很久不曾哭過了。
把身上冰冷的薄被又蓋緊了些,我側着頭去看撒在地上的月光。
忍不住心裏偷偷問。
每個人出生的時候,會看看自己這一生嗎。
應當是沒有的吧。
不然這一生這麼苦,又怎麼會想來呢。
昏昏沉沉睡過去,第二日宮裏卻來了消息,要我回宮。
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冷宮。
好容易抱着厚一點的被子滿足的睡去。
醒來時袁謖卻站在我牀前,眉目深不可測的盯着我。
「你可知錯?」
他問道。
我抱着被子,點頭,很是乖巧。
「知錯。」
點頭的間隙,露出些後頸的鞭痕。
袁謖冷着臉掀開我的被子,迫着我低頭露出後背。
滿目的傷口交錯。
「誰幹的?」
咬着牙,袁謖的聲音沉冷,仿若冬夜的水。
「寺裏的姑子。」
過了半晌,被子又被還回來,罩在我的頭上。
「姜竹,這是你應得的。」
袁謖怒氣衝衝的走了。
我抱着被子,又沉沉睡去。
袁謖和我娘真的好像。
質問,苛待,只是爲了讓我承認自己有錯,自己卑劣。
爲了讓我如他們心意承認自己真的不堪。
幸好,我娘打了我那麼多戒尺。
讓我早就不在乎那一點清白和尊嚴了。
他們想要什麼。
我給就是了。
真相是什麼,有人在乎嗎。

-8-
回宮一月。
袁謖似乎又想到了新的可以折磨我的方法。
他讓我換上鮮亮的紅衣,混在舞女裏給齊國君主和使臣跳舞。
兩國交好,有意聯姻。
而齊國君主看上的是我。
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應下了。
去哪會比現在更壞呢。
夜裏,袁謖又來了。
他喝了太多酒,瘋了神智。
才把我按在身下,脣舌交纏。
我掙扎着,咬了他一嘴的血。
然而血腥似乎更加刺激了他,他輕而易舉的卸了我的關節。
壓着我,吻的更深,更重。
恨不能將我咬死喫入腹中的感覺。
衣襟扯不開,於是被撕爛,露出一片肌膚來。
背後的傷口磨着粗糲的衾被,似乎又被磨出血來。
「姜竹,不願意給我,然而要嫁給別人,你卻這樣高興麼?」
袁謖支起身子,嘴角是我咬出來的血。
整張臉顯得旖麗而妖異,讓人心中顫抖着發毛。
「我早該,掐死你。」
他笑了聲,五指在我脖頸上收緊,然而在我窒息的瞬間又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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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的肌膚被咬破,他吮着。
我含糊不清的叫喊,「袁謖,你對得起阿姐嗎?」
於是一切動作戛然而止。
「你也配跟我提她?」
將我甩到一邊,他轉身離去。
我大口喘息着,緩解着差點被掐死的窒息感。
夜裏太冷,我擁緊衾被。
今日宮人和我說,是我要被送去和親時。
我竟然並沒有難過。
興許,難過是因爲不捨得。
然而我在這裏,早就一點留戀也沒有了。
臨去齊國那一天,我都沒有再見到袁謖。
我被宮人領着,上了齊國君主的馬車。
冬日太冷,男人一身雪白的狐裘,手裏還握着一個暖爐。
見我上車,他對我輕笑一聲。
「來了。」
他似乎身體並不大好,這樣一句話說的都並無氣力。
馬車在路上猛的一顛,他的背撞到了車壁。
男人頓時白了臉,咳嗽了兩聲。
我趕緊倒了些水給他喂上。
「謝謝。」
他飲盡後,對我溫和的笑了笑。
我一瞬間無措起來。
這世上,還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說謝謝呢。
還是個君主。
我低下頭,然而又忍不住抬眼看他。
男人覺察到我的視線,看過來。
「我叫齊詞。」
「你呢。」
我抿脣,「姜竹。」
「嗯。」他彎起脣角。
「小竹。」

-9-
「小竹,這隻鳥怎麼樣?」
男人擰着眉,指着自己畫作上一隻身形極小的鳥。
似乎並不滿意。
「很好看。」
我用力點頭給予肯定,男人這才舒心笑起來。
過Ṭũ̂⁻一會,男人畫了棵樹,又如是問道。
我也耐心的說着好看,很好之類的話。
男人這才安心的往下繼續作畫。
索性,齊詞要開始畫複雜的房屋了,不能再那麼快的問我。
我搬了張凳子在他旁邊歇歇腳。
支着頭吹着秋風,很是愜意。
齊詞和我想象中的君主,可太不一樣了。
無論是話本還是現實,我所見的君主無不是心機極重,運籌帷幄而狠戾異常的。
日常不是玩弄心術,就是籌謀爭奪。
然而齊詞性子卻太過弱了一些。
他喜歡風花雪月,喜歡詩詞歌賦。
若不是在帝王這個位置,那麼或許會是舉世矚目的大詩人,大畫家也說不定。
他性軟,多愁善感,是絕佳的作詞作畫的天分。
然而作爲帝王,就並不合適了。
所以一再被氏族大家瓜分權柄,甚至當今朝政已是攝政王在把持。
他不過一個傀儡皇帝罷了。
齊國先王死時,齊國動盪。
是攝政王帶着年幼的齊詞穩定了局面。
可以說,齊詞是攝政王一手帶大的。
於是,攝政王下了一盤足有十五年的大棋。
讓齊詞從十五歲那年,就開始體弱多病,太醫斷言齊詞活不過二十五歲。
本應該是最信任的人卻最容不得他。
本應該是個縱情山水的翩翩公子卻被架上高位,困在深宮。
被無數人期待,被無數人覬覦,被無數人怨恨。
朝政民生的任何決定都由不得他。
然而千古罵名都要由他來揹負。
後來與齊詞相熟時,我曾問過他,爲什麼當初要選我。
他剛把一碗苦藥飲盡,聞言卻對我溫和笑道。
「你站在那,是最不快樂的一個。」
「與我,倒是很相似。」
於是,他用這一輩子爲數不多的可以自我選擇的機會,將我帶了回來。
同爲軟弱無可奈何之人,看到了不免想要幫扶一把。
倒也成了如今相依爲命的陪伴。
齊詞作爲帝王,和我作爲姜家小女,都是再平庸不過的人。
然而他善琴,善書,善畫。
我則善舞,只是自小被推着一定要走阿姐那條路,於是此前暫時擱置。
如今再拾起來,居然並不顯生疏。
只是因着一條瘸腿,跳起來有些喫力。
兩個向來被鄙夷被打壓,被勉強着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的人湊到一起。
竟然是如此歡暢契合。
他彈琴,我起舞。
我知他琴聲珍貴。
他懂我舞之不易。
偌大的後宮,算起來只有我和齊詞。
他知曉自己命不由己,知曉那個活不過 25 歲的命數。
所以堅持着孑然一身。
他太溫和,也太良善,確乎並不適合做個帝王。
甚至連我,他一開始也沒有存着要留我下來的心思,想着給我一筆錢讓我去宮外過平常日子。
他給每個人都算的太好,給自己的貼身侍衛都尋好後路。
然而卻要自己一個人數着日子等待死亡與凋零。
最後我還是留了下來。
天下之大,唯有齊詞身邊尚可叫我尋得一絲溫暖。
就這麼相伴過了一年。
齊詞的身體每況愈下,最近已然是雙眼模糊不能視物。
我流着眼淚打翻他拿着的那碗藥。
「不要喝了,阿詞,我們不要再喝了好不好?」
看顧齊詞喝藥的太監冷笑着又遞了一碗藥過來。
「娘娘,這藥你是打翻不完的。」
「只是你這樣,若是讓攝政王知道了,怕是一個不高興要拿小的問罪啊。」
齊詞摸索着伸手接過那碗藥一飲而盡,太監這才滿意的離去。
溫暖乾燥的大手撫在我頭頂。
似乎還帶着一些草藥的苦澀氣息。
因爲看不清,所以慢慢的摸索而下,用指腹一點點擦去我的淚水。
「哭什麼?」
「不是早知道有這一天嗎。」
甚至言語裏還帶着一點笑意,哄孩子一般的安慰道。
眼淚流的更兇,我甚至說不出話來,只是抓住他的手腕,將臉埋在他溫暖的掌心。
「齊詞,我不要……」
「傻子,這又不是毒藥。」
正哭的動情,齊詞突然笑了聲,「我已經向叔父求情,今年年底就放出我已死的消息,我與你一起出宮。」
我抬起頭,臉上淚痕未乾,可憐兮兮的。
「真的嗎?」
「自然,左右叔父一手把我帶大,還是對我有點感情的,再說我現在這副身體,也威脅不到他什麼。」
終於能展露一點笑顏,我抱着齊詞的手臂一時竟然欣喜的不知所措。
然而齊詞說是給我帶了另一個好消息。
我阿姐沒有死。
還在齊國做了女相。
政績斐然,很得攝政王賞識。

-10-
在有阿姐的時候,我還是有人疼的。
小時候爹孃獎賞給阿姐的東西,阿姐總是會給我偷偷留一份。
爹孃在我背不出詩打我手心的時候,也是阿姐心疼的夜裏來給我抹藥。
沒有零用錢看難得的歌姬舞會時,是阿姐勻了零用錢給我。
阿姐一向是寵愛我的。
就連在當時掉下懸崖時,她都沒怪我。
「小妹,要乖乖等人來救你。」
「好好活下去。」
狹窄的,搖搖欲墜的平臺上,阿姐溫暖的掌心貼着我的臉。
我對於那一天最後的記憶。
就是阿姐一身青衣,對着無盡深澗縱身躍下。
只剩我臉上一點餘溫殘留着。
阿姐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甚至連生的機會都能留給我。
所以阿姐的死,是我心中最大的傷痛。
如果不是我,阿姐就不會來追我,就不會死。
是我害了阿姐,親手害死了最疼我的人。
阿姐死後的每一天我都在贖罪,都在煎熬。
阿姐的死對我的打擊,有勝於袁謖恨我傷我,甚至勝於爹孃不要我。
而我,卻在所有人的咒罵下,連阿姐的靈堂都沒能進的去。
「阿姐!」
去見阿姐的時候,她正在府中批閱公文。
我幾乎是一路跑着進了她的院子,在阿姐驚訝的眼神中燕鳥投林般撲進她的懷裏。
熟悉的,叫人安心的氣息。
眼淚洇溼阿姐襟前一片。
「小妹?」
「阿姐,我好想你。」
無數話要說,然而躊躇許久,竟也只剩下這一句。
姐妹相聚,黏糊了好一會,我才知道,當時阿姐落下懸崖被一齊國農戶所救。
阿姐便在齊國養傷,甚至因緣際會,做了女官。
「那,姜小姐爲何不傳封家書回去報平安呢?」
一直沉默着的齊詞笑着說,然而眉眼卻是冷的。
阿姐作揖行禮,垂下眼道,「當時掉下山崖,失去了記憶,也是此前不久才恢復記憶的。」
實在是無可厚非。
我親熱的拉了阿姐的手要和她一起用膳。
席間,阿姐問我此間生活如何,我還沒回話,齊詞卻先說了。
「被父母趕出家門,被朋友射傷左腿,趕出故國。」
「令妹託你的福,一路顛沛流離。」
阿姐驚訝的睜大眼,我搖了搖齊詞的手,低聲道,「這又不是阿姐的錯,你今天怎麼了。」
印象中,即使是面對咄咄逼人的攝政王,甚至窮兇極惡的刺客,齊詞都是平靜而溫和的。
然而今天的他卻很反常。
「爲何會這樣?」
阿姐喃喃自語,神情愣怔。
齊詞按下我的手,又飲了一口茶,這才帶着笑容的望向阿姐。
「姜姑娘在這裏大展宏圖的時候,就沒有想過妹妹會有這樣的處境嗎?」
這頓飯到底沒辦法再繼續了。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無奈,「阿詞,阿姐失憶了,她也是沒辦法的。」
齊詞一直閉目養神,車上的草藥薰香清冽而溫柔。
然而聽完我的話,他狹長的眸子一下睜開。
將一臉爲難的我一瞬間攬進眼中,星星點點,只我一人,卻是萬千世間大好光景。
他沉默良久,似乎有什麼話要說,然而只是將我攬進懷中。
溫暖的身軀貼上來,驅散了冬日的苦寒。
「好。」
我亦抱緊他,我知道的。
我知道分明我們都是很能忍耐的人。
早就各自將人間冷暖嚐遍,早就麻木,早就並不在意。
然而在對方遭遇不公之時,哪怕只是一點,還是叫人心火難消。
這世上,唯有我們兩個,彼此愛惜。
只是這世間,似乎命運總叫真情留不住。

-11-
齊歷九年十二月,袁謖突然出兵齊國。
齊國正值君主齊詞病重,攝政王與世家爭鬥之際。
抵擋不過一月,幾處邊城淪陷。
攝政王有意與袁謖求和,願歷年供奉和割讓城池五座。
袁謖不予理睬,攻打至都城之下,烽火連綿三天三夜。
齊國派出袁謖舊識,也就是如今齊國的女相姜意與之談判。
談判過後,袁謖率兵退至邊境。
袁謖答應兩朝交好,但附加條件是交出齊國昭妃姜竹。
而這昭妃,正是之前袁謖派出與齊國和親之人。
一時之間,猜測紛紜。
說是齊王齊詞搶走袁謖心愛之人,如今袁謖攻打齊國,就是爲了這個姜竹。
強者向來爲刀俎。
如今,我什麼都沒做,就成了禍國妖妃。
而齊詞,良善慈悲,卻成了昏庸沉溺女色的君王。
就如同當時被嫁來齊國一樣,這次回去,我一樣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只是齊詞卻大怒,在朝堂上甚至與攝政王爭吵起來。
他作爲傀儡帝王,一向是攝政王提出什麼,他便像個蓋章下令的機器一樣走個流程給他。
他向來是謙謙君子,性子軟和,從容寬和,被奪走拿去什麼都從未有異議。
然而這次,卻在朝堂之上公然與攝政王針鋒相對。
面對衆多老臣相逼,卻是一步不退。
「天要亡我大齊!先王若是見了陛下如今沉溺女色,不聽忠臣諫言的模樣,定會恨苦難當!」
「孤縱使性子再弱,也總有拼死也護着的人。」
「她不會回去。叔父,她要麼留下來皆大歡喜,要麼今日就與我同葬陵墓。」
齊詞握着我的手,在那個他一向畏懼迴避的叔父眼中,半分不讓。
是他從袁謖身邊救走我的。
他見了我身上的傷痕,見過我毫無生機的模樣。
他最是知道,袁謖身邊於我就是地獄。
他從旁人那裏撿來的,用盡陽光雨露才終於救活養好的花,如今卻硬逼着他要物歸原主ṱŭ̀⁻。
他哪怕是死也不會再讓我孤身一人。
眼中滴了一滴淚下來,洇溼了齊詞的手。
他可以爲我抵擋所有人的逼迫,這是他的選擇。
然而我卻不能讓他因爲我受千萬人指責,這是我的選擇。
護下我,他要抵抗的絕不是他的叔父。
而是萬千民心期盼,是王位之下無數可憐人老百姓的命運流離。
是千古的罵名,是後世長久的污名。
而他再良善慈悲不過,若非對面是我,他絕不會做出如此被罵做自私的決定。
走的那一天,齊詞沒有來送我。
攝政王拘禁了他。
姐姐託我給爹孃帶一封家書。
走出宮城門,對面是袁謖派來接我的車馬。
車簾被風吹起一角,車內那人的臉顯出一點亮色來。
久別重逢,勢在必得。
終於鼓起勇氣挪動步伐,然而城門之上傳來琴聲。
倏然回首望去。
那人匆匆抱了一把琴,掙脫身後人的束縛,拼了命的跑到宮城門之上離我最近的地方。
淚水一瞬間盈滿眼眶。
齊詞一身藍色衣衫,外袍都沒有披上,兩襟鬆垮。
他一向是再注意儀表不過的人,然而如今衣襟散亂,從他的宮殿到宮城門是那樣長的路,他視物不便,該摔過多少次呀。
然而他只是在看到我之後安心了下來,席地而坐彈起了琴。
是他剛作的一首曲子,然而曲譜仍有未盡之處,所以從來沒有彈給我聽過。
然而沒想到,完整聽到竟然是在此刻。
攝政王派來看守他的人,追到此處,也到底停了手。
我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走向袁謖的馬車。
真想和你做一對尋常夫妻啊。
阿詞。
可惜,這世道從來容不下尋常人。
掀起車簾,我被一股大力扯進車內。
男人將我圈禁在懷中,略有胡茬的下巴輕輕蹭着我的額頭。
「竹子,我們此後不要再分開。」

-12-
「姐姐還活着。」
面對袁謖的觸碰,我警惕的後退了一點,背抵上馬車的車壁。
「我從來沒有想要害過姐姐。」
袁謖在我眼裏就和瘋子沒兩樣,爲了保護自己,我迅速的將局面和誤會都理清了一遍。
袁謖俯身擁住我,手扶着我的脖頸,輕輕的撫摸着。
「我知道。」
「我知道。」
他輕輕說着,聲音從未有過的溫柔。
「既然你知道,爲何還要找我?」
實在是令人費解,若非要把我帶回去折磨,那袁謖到底要做什麼?
「你現在應該去找姐姐再續前緣……」畢竟,他那樣的愛她。
如今一切誤會困難都消解,兩人合該重逢相愛。
「那些都過去了。」袁謖匆匆打斷我,捧着我的臉,神情異常認真。
「我現在要的,只有你。」
似乎一切都荒誕了。
知道姐姐還活着的消息後。
爹孃主動進宮看我,說之前對不起我,誤會了我。
袁謖更是一反常態,對我溫柔有加。
甚至要封我爲皇后。
他說,這是他欠我的。
然而在這樣的好裏,我如坐鍼氈。
之前曾經蓄意咬死你的郊狼,怎麼會一瞬間變成了熱情愛你的狗。
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
我從袁謖的書房裏找到了一封記錄着齊詞和我姐姐對話的信。
信中詳盡記錄了我姐姐在齊詞誘導逼迫下說出當年的真相。
我姐姐心志高遠,從不甘願困之一隅。
那天墜崖是她早就算計好的局,讓她在袁國金蟬脫殼,就此消失。
她或許年少時對袁謖動過心,然而卻並不願意成爲他的妃子,就此捨棄一身抱負,成爲男人的附庸。
袁國的形式也未有女子爲官的出路,所以她借死遁身,來到齊國爲官。
一展宏圖。
信紙太輕,不過薄薄兩張。
信紙太重,叫我無論如何拿不住。
終於是搖晃着,落在溼冷的地板上。
我下意識低頭,光可鑑人的地板在燭光的搖曳之下映出我瘦削蒼白的一張臉。
當年那個愛偷喫,每頓都要喫兩碗飯的臉頰圓圓的小胖子。
原來已經瘦成這樣了嗎。
當年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眸子如今也灰濛濛的。
手上被戒尺打的紅痕已經漸漸消散,換成了之前被搓磨做活的老繭。
原來如此啊。
短短的幾行字而已,怎麼就能壓垮我的半輩子呢。
我說齊詞那天和姐姐見面爲什麼那麼奇怪呢。
我一直以爲命運弄人,尋常人在命運作弄下顛沛流離。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掌人命運者。
還有可能是高位者,是天之驕子,是天之驕女的一個念頭,一個計劃。
底下便是無數尋常人衝鋒陷陣,顛沛流離。
多有趣啊。
我的人生,居然就是別人抱負下的犧牲品。
是可以被隨意踐踏的,被隨意作弄的物品。
齊詞當時沒有告訴我,約莫就是害怕讓我發現這個事實,再添傷懷。
然而他如今,卻在我被袁謖帶走之際將信寄給袁謖,希望他解開誤會,善待我。
那麼,爹孃那裏應該也有一份吧。
他們對我態度轉變那麼大。
齊詞是知道的,讓我耿耿於懷的,那些偏愛,那些虧待。
「竹子,嬤嬤說你來我書房看書了……」
書房的門被推開,袁謖看見了飄落一地的信紙,也看見了滿臉淚痕的我。
愕然,驚慌,最後落於歉疚。
「對不起,這些事情,我是想要再過些時日再告訴你的。」
「是嗎。」
我冷着臉望進他眼底。
再也沒有耐心陪他們演這些滿是心機算計的戲碼。
「如果我不發現,你不會告訴我,一輩子都不會。」
「爹孃也是。」
袁謖走上前意圖將我攬進懷中,卻被我躲了過去。
他停滯在空中的手頓住許久,最後輕輕的,無奈的放下去。
「事情都過去了。現在你也好好的在我身邊,我以後只會有你一個人。」
「姜竹,我們還像從前一樣……」
「過去?」
我笑了起來,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連眼淚似乎都要笑出來。
癲狂着,直到將胸膛空氣都耗盡,我拼命咳嗽了兩聲,狠狠擦去眼角的淚水。
「袁謖,聖人!陛下!」
「過得去嗎!」
「你當然過得去,你只是自說自話,對着無辜的人發泄怒火,發號施令,失憶了還有人拼命救你出去,你失去了什麼?你什麼都沒有失去,你當然可以這樣過去。」
「那我呢?我被所有人指責爲殺人兇手,被所有人厭惡,詆譭,走在街上被人扔菜葉,被人扔雞蛋,甚至被人當街恐嚇,夜裏睡覺一定要鎖緊門窗就怕被她的追求者潛進來害我性命!」
「我過得去嗎!」
歇斯里底的控訴,我眼中一片猩紅。
袁謖慌張着來拉我的手,試圖讓我冷靜下來,「竹子……」
我一把甩開他,後退了幾步。
「還有你,我的好陛下!」
「我的腿怎麼瘸的?是你當時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驅趕賊寇,但你存心報復,一箭弄傷的!那隻箭入骨七分,袁謖,你到底有多恨我啊。」
我撕開裙襬,露出那條明顯纖細異樣的腿。
接着我突然想到什麼,又拉開衣襟給袁謖看那一條猶如巨大蜈蚣貫穿整個背脊的疤。
「哦,還有我這條疤,這是怎麼弄的?你不會忘記了吧。」
「還是爲了你!爲了救你,被那個賊寇的刀砍的!原來不至於這麼醜陋,但是我爲了給你省一點草藥,我就這麼在黑暗的山洞一直拖着,揹你的荊條一遍遍磨着我的背,一遍遍弄爛,流膿,所哪怕用再好的藥,也只能這樣!」
「別再說了……」
袁謖看着那條疤,眼眶紅起來。
「爲什麼別再說了,因爲你也覺得我很慘聽不下去了嗎?可是你連聽都聽不下去的東西,卻是我親身經歷啊,陛下。」
「陛下不妨再看看我的背。」我露出一整個疤痕交錯的背部,齊詞用了最好的藥給我夜夜敷着,卻也無法徹底消除。
粉色的,深色的,可怖的泛着紅的爛肉。
「這些,是你要我去那個雲頂寺裏的姑子用鞭子打的,她不敢打被人看見的地方,所以只能打這裏。一遍又一遍,還沒長好又被弄爛了。」
「對不起,孤不知道那裏的人會……」袁謖驚愕的瞳孔微縮,顫抖着手來觸碰那些傷疤。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一個曾經過的富貴的女人一朝被拋棄,落在一羣怨懟姑子的手裏會是什麼樣,陛下就沒有聽說過麼?」
我輕笑了聲,「每天每夜沒命的幹活,喫個爛的窩頭然後睡覺,早上被鞭子打起來幹活,陛下,你說啊,我過得去嗎?」
「袁謖,你現在和我說你愛我,不覺得很可笑嗎?」
袁謖將我按進他的懷裏,一遍遍說着對不起。
「你現在有我,還有你爹孃,一切都會好的,你相信我,竹子,一切都會好的。」
我沒有掙扎,任他衣服上的金線摩擦着我的臉。
「不會好的。」
「你們真的以爲我不知道你們爲什麼不告訴我真相嗎?」
「什麼爲了我呀,你們以爲我信嗎?」
「還是爲了姜意吧,你們怕我告訴所有人,然後毀了她的名聲Ṫũ⁼是不是。」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
袁謖的身子僵硬了一瞬。
我笑了,果然。
誰會爲我伸冤吶。
誰又覺得我的苦難很重要呢。
沒有人。
一個尋常人的苦難,敵得過天縱奇才的一個名聲嗎。
敵不過的。
這世上唯一愛我的人在異國他鄉。
「你不愛我,又爲何一定要將我搶回來呢,袁謖。」
「是不是,你們這種人,不要了的,可以隨意踐踏的東西,被人撿起來修好後就一定要搶回來啊。」
「袁謖,我在那裏已經有家了,可是你藉着你愛的名義,輕飄飄的摧毀掉了,你很高興吧。」
已經流不出淚了。
心口堵的太久。
我偏頭看見有一把小巧的剪刀落在地上。
隨手拿過來,用盡我全部力道的紮在袁謖胸膛。
半分沒有留力。
銳器刺破皮肉的聲音傳來。
袁謖悶哼一聲,握住我的手,在我毫無波動的目光中帶着剪刀的尖端又往深處刺了幾分。
做這件事的時候,他一直看着我的臉。
直達看到我麻木的,死寂的眼,他似乎才終於信,我是真的要殺他。
就着這個動作,他又將我攬入懷中。
連帶着那個刺破他胸膛的剪刀一起。
「竹子。」
「你可以在我的心口紮上一千刀。」
「自你從山洞救下我,我失憶後第一眼看見你開始,我的心裏就只有你一個人。」
「恢復記憶後或許有動搖,有混亂,但是過去的終究過去了,你離開的這些日子,我已經認清了自己的心。」
「我只愛你一個人。」
我點了點頭,將手裏灼熱的鮮血點在他的臉上。
「你愛我。」
「那可以像你當初愛我姐姐一樣,把害她的人折磨個千百遍嗎。」
袁謖愣住。

-13-
爹孃來看過我。
然而一看到他們的臉我就控制不住的嘔吐。
我害怕,我躲着。
那把小小的剪刀似乎成了我防身的工具。
誰靠近我,我就用這個傷誰。
所以誰也不敢靠近我。
除了袁謖。
他爲了證明他的愛,一遍遍靠近我。
然後被那把剪刀戳的遍體鱗傷。
似乎有人故意操控着,將曾經姜意跳崖的真相散佈在民間。
我爹孃如何都壓不住。
而袁謖,不知怎的,也沒有去阻止。
於是姜意一朝掉下神壇,潔白無瑕的神女身上沾染了心機深沉,背叛故國的污點。
沒有人知道是誰做的。
然而我知道。
是齊詞。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在乎我的不甘,在意我受的那些委屈。
只有齊詞,跨越千里,一個在自己國家都身不由己的傀儡皇帝,也許要用盡他所有的辦法,就只是爲了我伸冤而已。
夜裏袁謖又來了,習以爲常的拔出手臂上入肉三分的那個剪刀,包紮好,然後把我抱着困在懷裏。
無視我的掙扎,把頭擱在我的肩窩。
「今天,高興嗎?」
他有些小心翼翼的問。
「高興什麼?姜意?」
「不至於,她哪怕做了這種事,以後也是德行有虧,然而政績斐然的女相,照樣有人追捧的。」
袁謖被我一句話噎住。
沉默良久,他抱我抱的緊了些,「那我幫你殺掉她。」
我垂下眼,「不是幫我,我並不想殺她,你殺她只是爲了證明你的愛情而已,是爲了你自己。」
「那竹子,你要我怎麼辦。」
男人埋首在我肩窩,聲音中透露出十分的無力和悲哀。
「我怎麼做,你才能和我好好過。」
袁謖照料我很是花了心思。
甚至絕大多數事情都是他親力親爲。
給我梳頭,穿鞋襪,給我描妝。
每天研究着食譜,如何讓我喫的更好更胖些。
然而我還是一天天消瘦下去。
他找了個由頭流放了我爹孃,並且幾番爲難姜意在齊國的事務。
將雲頂寺之前刁難我的那些姑子一個個貶爲奴籍。
那些傷害我的人,他一個個釐清乾淨。
有臣子衝撞我,被下入牢獄。
皇室中人對我不恭敬的,也被他下入大牢,要麼就是貶爲庶人。
他似乎極盡表現對我的偏愛,對我的獨一無二。
因爲他知曉我自小便被忽視。
所以,他早知道,早能做到。
偏偏要等到花枯萎死去的時候,瘋狂澆水日曬。
十五歲的姜竹,和二十五歲的姜竹。
要的東西,早就不同了。
在無盡的死寂中,我終於是一點點垮下去。
袁謖似乎慌張的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他尋遍天下名醫,然而都是無果。
每天夜裏他抱着我。
他說,「竹子,再等等,一切會好的。」
他抱緊我, 怕我就此飛走一般。
然而沒過幾日,袁謖就不能再陪着我了。
匈奴趁亂攻打齊國。
然而最終目標是佔領齊後, 吞併袁國。
袁謖需要迅速整兵上戰場親征。
他走前囑咐了很多。
一定要我等他。
袁謖最後勝了,大敗匈奴。
然而作爲中間戰場的齊國卻被摧殘的生靈塗炭。
齊國滅亡。
國破那天, 齊王齊詞,自刎於城門。
袁謖凱旋歸來。
我收拾裝束,一身翠綠衣裙從面向齊國方向的摘星樓一躍而下。
我早知道的。
他那樣一個正直慈悲的人, 哪怕作爲君王是軟弱的, 是無可奈何的。
然而國破,他絕不會苟且偷生。
以身殉國,是他的責任。
他性子弱, 但從未逃避過。
我也是。
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是我給自己下了毒藥。
他若只能活到二十五歲。
那我不能讓他孤單。
如今,也是。
雖未許過同生共死。
然而唯有彼此, 才能生。
落下高樓一瞬間, 身後太吵鬧了。
我眼前忽然閃過那一年, 第一次見面。
也是在一個冬天。
男人一身狐裘,拿着一隻暖爐,對我溫柔的笑。
「小竹。」
番外:
齊詞說年底就和姜竹假死出宮,過尋常日子。
是騙他的。
攝政王疑心太重,絕不會允許他在沒死之前離開自己的視線。
而他, 或許也撐不到年關了。
屆時他入皇陵。
姜竹會被他安排的人送離皇宮閒散快樂的過一輩子。
姜竹離開齊國那一天。
齊詞在宮城門之上彈琴彈了一天一夜。
空城絕響,那些被姜竹仔細調過的弦被血浸透。
那天是齊王齊詞最後一次彈琴。
用最喜歡的樂曲。
親手送走自己最心愛的姑娘。
姜竹跳下摘星樓那天。
正好是袁謖班師回朝的日子。
丟下大部隊,輕裝縱馬,帝王袁謖從未有過那樣急切的時刻。
勝仗打了,接下來就是去見自己最心愛的姑娘。
然而行至摘星樓。
一身翠綠的姜竹像風中飄零的落葉一般。
緩緩落下。
緩到袁謖以爲狂奔而去能接住, 撈住。
然而連滾帶爬, 趕不上。
握不住。
鮮紅與翠綠同時綻開。
然而從此帝王眼中, 再見不得一點春色。
那時袁謖攻打齊國, 只憑着一點氣性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
直到再次見到已經成爲女相的姜意。
她一身官服,優雅而聰慧。
依舊如初見一般耀眼。
她沒死,是曾經自己心心念念, 百轉千回求不得的事。
然而如今見了,袁謖發現自己除了欣慰和釋懷,再做不得半點當初的悸動。
他迷茫着, 直到姜意點醒了他。
「陛下是爲了誰攻打齊國呢?」
「少年之情已如東逝水,現在在陛下心裏佔着的,早已不再是我。」
袁謖夜裏昏昏沉沉的睡着。
總是夢到一個女子。
黑暗的洞穴裏, 湧上來的水裏。
只有那雙細弱的手,卻宛若最堅韌的竹子一般,拉着他。
一點點, 帶他走到有光的地方去。
那是。
姜竹。
袁謖想起來, 他第一次見她。
少女就低着頭,宛若細竹一般的頸項露出來,邊哭邊抄書。
還要一邊顧着不讓淚水打溼書頁。
「哥哥。」
她仰起圓圓的, 像御膳房養的那隻肥貓一樣的可愛的臉。
「這一頁的字,怎麼讀啊。」
是了。
是姜竹。
懷宏四年,帝妻薨逝,追封照華皇后。
懷宏八年, 帝薨,帝在位時未有妻妾子嗣,傳位於定北王。
帝與照華皇后合葬皇陵。
此情可待成追憶。
便成追憶。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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